《长安一片月》 长安一片月 第1节 《长安一片月》作者:君芍 本书简介 一场横跨二十年的连环凶杀案,死者皆是犯下累累罪行的凶手。 每当一个案子破获,凶手浮出水面即惨遭杀害。官府对此束手无策。 那个只把穷凶极恶的罪人作为杀害对象的神秘捕食者,潜藏于黑暗中,伺机而动。 年深日久,成为长安月色下一道拂抹不去的浓重阴翳。 标签:悬疑小说 社会派 生活悬疑 古代言情 复仇 青梅竹马 优透作品奖 评语:《长安一片月》讲述了在古代封建统治的背景下,离经叛道又极具个性的县令千金李纤凝,以其敏锐的洞察力追捕横跨二十年连环凶杀案凶手的故事。作者笔力深厚,寥寥数笔将唐朝风情跃然纸上,令读者身临其境。作者用古典的写法构建了环环相扣的凶杀案,又通过女主破案过程刻画了具有反抗精神的大女主形象,其折射的婚恋观及价值观与现代独立女性思想不谋而合,引发众多读者追读和思考,故此推荐。 第1章 上弦月篇(其一)血眸 仇璋跨进县衙大门时,天际微露薄红,曙雀犹栖居东隅,懒怠飞起。鸱吻、屋脊、明堂、槐柳尽数处于朦胧之间,不可细辨。 闵婆起得绝早,执帚打扫昨夜陷于秋风的落叶,看到仇璋进来,习以为常地招呼,“仇县丞来了。” 仇璋点点头,快步往前行去。他没有进办公的廨宇,而是绕开明堂,穿过攀援着茑萝的月洞门,途经芳径,来至一处幽深雅致的院落内。 时值秋令,百花肃杀,桂菊独盛。端立檐下的百年桂树,金屑簇簇,香远益清,气味和在秋露里,又湿又重,被绵软的衣料吸附,顷刻,人也香馨了。 仇璋裹着满身桂花香气推门而入,看到李纤凝慵懒地趴在床上,两条膀子露在外面,一头乌发肆意纵情,扬扬洒洒泻于枕畔。虽是秋时,却盛春情。 仇璋推了推李纤凝,李纤凝琼眸微嵌缝隙,见是仇璋,哼哼两声。仇璋不理她,自顾解衣,李纤凝忽然伸出双臂,要仇璋抱。仇璋见她玉臂光洁,寸丝不着,问她:“里面穿的什么?” 李纤凝忽作狐狸态,媚视他一笑,“什么也没穿。” 闻言,仇璋解衣的手微微停顿,俯身唇贴耳际:“你就骚吧。” 李纤凝只当恭维,单手支起脑袋瓜儿,语似命令,“你也不许穿。” 仇璋本想留一件中单,猛见被褥之下裸裎的春光,眸色一时加深,欣然遂了她的意。 室中未笼火,到底凉了些。沁沁寒意贴肤游走,胸腹气血盛,不觉什么,四肢却逆冷得厉害。若移烛细看,上臂毫毛根根竖立。为不使寒意曼延,仇璋掀开李纤凝的被子,倏地钻了进去。 两具赤裸裸肉体紧挨一处,体温骤升。 天地间白光乍涌,耀目如匹练,洒在桂树上时,每一粒微小的花蕊皆绽着金辉。两只画眉鸟一前一后落于桂枝上,叮叮叮啄了几只小虫,饱腹的愉悦令它们放喉高歌。鸟啼悦耳,仿若天籁。 天籁之中骤然混入女子的娇吟,满院清晰可闻。画眉鸟受惊不浅,振翅远飞。 室里的仇璋猛地捂住李纤凝的嘴,“你小点声!” 李纤凝不以为然地打开仇璋的手,“怕什么,这个院子没人敢进。” “没人敢进?”仇璋讽笑,“那上次解小菲是从何处窥得你沐浴?” “你是说他折了一条腿,于家中静养三月那次?” “你少贫嘴,若叫人窥见端倪,传扬出去,损的是你县令千金的清誉。” “不损你县丞大人清誉?” 仇璋咬牙切齿,“李纤凝,你又欠收拾了?” 李纤凝语带挑衅,“你倒是收拾啊。” 仇璋偏不上她的当。赖妥妥不动。 “累了?” “嗯。” “那你歇着,换我来。” 仇璋意识到不妙之时,攻守已然易势。上身裸于空气,凉意侵肤,李纤凝随手捞过仇璋放在床头春凳上的白色中单,裹在身上。 仇璋的视角仰望,李纤凝仿若身处云端,遥不可及,却又信手可掇。杳杳流云聚拢在她身畔,为她装点,一晃神,她成了九天之上的神女,主宰他的身体,主宰他的灵魂。 朝暾上窗,李纤凝拢过湿黏的秀发,脱力一般躺倒在仇璋身侧,兀自喘息。仇璋吻了吻她的额头,眸底深情流露,“若得整日这样和你相依偎该多好。” 李纤凝抬手推他,“你该走了。” 仇璋抓住她的手吻了又吻,“你总是煞风景。” “方才是谁怕叫人窥去端倪来着,这会儿又嫌我煞风景。” “谁知道,许是小狗。” “说的好,仇文璨是小狗。” “我是小狗,你是小猫。” “我是老虎,一口吞了你。”李纤凝作势扑上来。 两人缠到一处,又是好半晌厮磨,终究挨不过玉漏相催,仇璋依依不舍下了床,依依不舍穿好衣裳,依依不舍吻别了李纤凝。 李纤凝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仇璋走后,收拾着起了。梳洗打扮停当,径过前衙去。 卯正时刻,衙署里人差不多到齐了,班房或坐或立,有穿靴的,有换皂衣的,也有穿戴完毕享用朝食的,不论做什么,嘴上都没闲着,一片吵杂扰攘之声。李纤凝探头进去,声音一下子低了,离门最近的解小菲殷勤招呼,“哟,小姐,起了?” 李纤凝漫不经心“嗯”了一声,目光扫过众衙役,发现角落里坐着个生面孔。十七八岁的年纪,英气俊美。解小菲何等乖觉,立马道:“那是韩杞,新来的。小姐瞧着可还顺眼?” 三班衙役的人事变动实属常见,李纤凝不以为奇,接着问县令可到了。解小菲回,“早到了,明堂里和仇县丞说话呢。” 李纤凝点点头,转身走向明堂。 待她离开,嘈杂声又起。衙役们放开喉咙说笑,荤素不忌。然而其中一道声线却迥异于其他男声,带着股少年的清润感,如橘汁溅入油瓶,荡开腻腻油污。出自新晋衙役韩杞。 “衙署为何会有女人?” 众人闻言一愣,继而哄堂大笑。韩杞面无表情看着他们笑,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好笑。解小菲穿过人群来到他身边,搭着他的肩膀坐下,“她不是普通的女人,她是县令千金,我们的小姐。” “依然无法解释她为什么出现在衙署。”韩杞身上有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说起话来一板一眼。 “你初来乍到,有所不知。”解小菲摆出前辈的架势给韩杞解惑,“我们这位小姐绝非那等坐在闺房里绣花的小姐,今春通善坊那桩骇人听闻的‘碎尸案’听说过没?世人皆道是咱们李县令破的案,殊不知是李县令的千金李小姐。除此以外,小姐破过的案子大大小小不计其数,李县令之所以能成为李县令,里面有咱们小姐一份功劳。” 韩杞面无表情。 “傻了吧!再给你一句忠告。”解小菲拍了拍韩杞肩膀,“在咱们万年县衙,得罪谁也别得罪小姐。得罪了县令县丞尚有得缓,得罪了小姐,哼,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韩杞神色木木然,也不知听进去没听进去。 粮司的陈主管前日于牛车上滚下来摔伤了腰,需卧床静养三月,明堂里李含章正和仇璋讨论暂代此缺的人选。李纤凝门口站定,也不进去,只是问他们,“我去东市买朝食,你们用不用捎带?” 李含章头也不抬说:“我早上用过饭了。” “文璨呢?” “我说了你定要嫌麻烦,不愿捎带。” “又是薄皮春茧包子?” 仇璋露出央求的眼神。 李纤凝捻弄玉佩上的流苏,耸耸肩,“视情形而定,别指望。” 不及下阶,被李含章喊住。 “晚上别宿衙门了,你娘想你了,叫你家去住几天。还亲自吩咐厨房备下你爱吃的菜。” 李纤凝答复亲爹和答复仇璋一样随意,“视情形而定,别指望。” 李含章被李纤凝噎得脸色发青,连声道:“这孩子,这孩子……” 仇璋替李纤凝解围,“她生活上一向粗心,未必记得后天是什么日子。届时整个衙署休沐,还怕她不回?” 李含章颜色稍霁。 李纤凝出来时又撞上解小菲,他带着韩杞熟悉衙门,看到她,嬉皮笑脸道:“小姐去东市买朝食?顺道给我捎两张胡饼吧,大清早的我肚皮还空着。” “今天不行。” “为什么?” “今天我想起了你偷窥我洗澡的事,心里生气,因此不行。” 解小菲一张脸顿时皱成苦瓜,“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小姐怎么还记仇呢,我也不是故意偷窥,再说我不是付出代价了吗?我这条腿差点落下残疾……”解小菲看着自己的左腿越说声音越低。 “不行就是不行,少罗唣。”李纤凝从不惯人脾气,大步流星走了。 从宣阳坊出去,隔壁即是东市。这个时辰,大部分商铺尚未开张,唯有朝食铺子,早早地吆喝起来,汤饼、馄饨、毕罗、寒具、菜羹……食物的香气弥漫了整整一条街。 仇璋钟爱的薄皮春茧包子出自宝味斋。李纤凝抵达时口门不出意料排起了长队。李纤凝头疼的扶了扶额,数了数前面还有十九个人,耐着性子排在队尾。 上次仇璋想吃春茧包子,她排队给他买,轮到她时恰好售罄,她为之气结,今日若再赶上售罄,她想,仇璋这辈子也别想吃她买的春茧包子。好在今日富足,李纤凝要了十只,装在荷叶里捧着走了。 包子新鲜出炉,热气隔着荷叶传递出来,微微烫手。李纤凝不断倒换手,脚下步伐加快,想快些回到衙署。 走出东市,未及西拐,见对面安邑坊的坊门前围满了探头探脑的百姓,李纤凝天生敏锐,上前探看,“发生了什么事?” “里面死人了。” “死人有什么稀奇?” “不是普通的老死病死,是给人杀死的!凶手叫死者丈夫堵个正着。唉,可惜了那小娘子,春华正茂。” 李纤凝挤过人丛,入到坊内,果然看到离坊门三户远的位置围了一群人,大抵是附近的坊民,个个持械严阵以待。毕竟是平生第一次遇到杀人犯,坊民们神色惊慌,尽管占着人多优势,依旧不敢轻敌冒进。其中一个拿着烧火棍的汉子双手抖若筛糠,不断询问外围坊民县衙来人没有,什么时候来。 这时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人群轰然后退。大汉也跟着退,顺道抬手擦了擦脸上密集的汗珠。 李纤凝绕到正前方,终于弄清他们畏惧的原因。原以为凶手是个多么了不得的穷凶极恶之徒,不想是个娇滴滴的妇人。 妇人盛装打扮,脸上施了重粉,秋阳下白得有些不真实。发髻精心绾成灵蛇髻,秋花点缀,翠靥镶面,钗环摇摇曳曳,似她蹒跚欲坠的步履。 面目暴露于日光下的那一刻,人群哗然四起,没人愿意相信这样的女人会是杀人凶手。事实却摆在眼前,不容半点儿质疑。通过敞开的房门,李纤凝清楚看到横陈的尸体,鲜血在她身下汪洋成海。李纤凝相信其中必有一点溅入妇人眼眸,否则她的左眸不会那样红,胜过三秋枫叶,十里朱梅。 长安一片月 第2节 妇人手持匕首,坊民不敢大意,四下散开围拢成圈。秋阳升到树梢,妇人仰头望了望,眼睛微微刺眨,遂抬起那条捏着匕首的手臂遮了遮。 这一举动令坊民们大惊,轰然后退。妇人看着他们的举动,“哧”地一笑,随后注意力重新回到秋阳上,转动匕首,看刀刃上反射出璀璨光芒。坊民看出她没有伤人的意图,复又收紧包围。 妇人看了一阵儿,约莫累了,手臂垂下来,目光掠过乌压压的人丛,忽地扬起一抹决绝笑意,映着那只红眸,诡艳无匹。李纤凝所历案件无数,太明白那笑容的含义了,她几乎毫无迟疑地奔向她,口内嚷道:“住手——” 终究没能阻止妇人。 她横过匕首,以少见的魄力割开自己的咽喉,鲜血凌空喷溅,似雨,似雾,劈头盖脸浇了李纤凝一身。她看到妇人倒在她脚下,嘴角挂着满足的微笑。她的视野被一片猩红占据。人是猩红,天是猩红,万事万物皆是猩红。 愣怔片时明白过来,原来是一滴血溅入眼底,徐徐漫散。 第2章 上弦月篇(其二)理云鬓 仇璋赶到现场时,李纤凝正扶着一棵槐树吐得一塌糊涂。 死人她见过无数,投井的、上吊的、自焚的,根据不同的死法呈现的死相也五花八门,最惨烈的一次,有具河里飘荡了七八日的尸体,三伏天气里膨胀得像座小山,刚刚打捞上来便爆开了,尸水四溢横流,臭气熏天。当晚,在场的官吏没有一个吃得下饭,她倒是胃口极好地用了一盘煎白肠。 她不害怕尸体,无论多么不堪入目、多么令人作呕。她害怕的是血腥气,新鲜的刚刚从皮囊下迸溅出来的血液,它们有着极其劲烈的味道,稍一闻到,便令她的胃翻江倒海。 她也希望不要这样脆弱,在那群衙役面前丢人,但对于本能的生理反应,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怎么吐成这样?”仇璋心疼地扶住她摇摇晃晃的身体。 “没办法,血液太新鲜了。”李纤凝吐到眼角飙泪,狼狈至极,“抱歉,你要饿肚子了,春茧包子叫狗叼走了。” “现在还管什么春茧包子。”仇璋看李纤凝满脸血迹,知是其呕吐的根源,忙将其扶入附近客店,要了一间房一盆热水,着手为她擦拭血迹。 本已干涸的血液经热汤一沃,腥气浮起,李纤凝又呕了一回。也只是呕出一些透明液体罢了。待李纤凝平复,仇璋继续擦拭。他捧着她的脸,细致地抹去每一个血点,直到帕子扔到水里,再无血丝晕开。 “脸擦干净了,眼睛却不好弄。你且等着,我管店家讨只茶壶来。” 茶壶精细小巧,盛满清水,李纤凝头悬于木盆上空,仇璋倾斜壶嘴。未等水流到眼底,李纤凝猛地闭上眼睛。 “你这样子怎么清洗?” “我也不想。” “这样,你躺过来。”仇璋坐下,叫李纤凝躺自己腿上,他用两根手指扒开她的眼皮,固定住冲洗。 “这样你的官服会湿。” “湿就湿。” “别湿到裆上。” 仇璋又气又笑,“李纤凝,你还让不让人好好做事?” “好心提醒你,不领情算了。” 仇璋趁她不备,壶嘴倾斜,水流簌簌冲刷过她的眼睛,她本能想闭合,奈何上下眼皮被仇璋按得死死的,闭合不上,胡乱挣扎一气。茶壶也打翻了。 “李纤凝!” “我害怕嘛!” 揽过铜镜自照,“没了诶!” “铜镜照不清楚,还有些许留存。” “不打紧,至多晚间便消失了。” 仇璋知她不想再教水冲眼睛,也懒得再折腾。自窗牖望下,楼下仍聚集着大批坊民,好奇地看着仵作验尸,解小菲带着几个衙役在维持秩序。 “凶犯已死,看来此案不费吹灰之力即可完结。” “未必。”李纤凝说,“有些案子看似普通,往往绕手得很,我有种预感,这起案子不会顺利。” 下至楼下,仵作验尸已毕,两具尸首,衙役抬着一前一后去了,经过李纤凝身旁时略作停顿。李纤凝揭开受害者尸身上的白布瞧了眼,讶异一瞬,挥手叫衙役过去。验尸薄上写着死者身上有七处致命伤,三处在胸腹四处在后心,此外四肢及腰肋上还分布着不同程度的割伤刺伤共计一十六处。二十三处伤口,究竟是怀着怎样的恨意? 验尸薄上写着受害者姓名:梁凤娘。李纤凝进入梁凤娘住处,门前卧着一滩血迹,正是她毙命之所,却非袭击开始之处,地面上有一道从卧室延伸出来的血痕,痕迹蜿蜒,布满血手印。李纤凝循着血迹来到卧室,室内凌乱狼藉,柜中衣裳大半倾泻出来,一件青绫衫子被随意抛掷其上。李纤凝拎起来,落目处或大或小,重重叠叠的血点教人几乎辨不出衣裳的本来面目。 交与身旁差役,“发现凶手行凶时所穿血衣一件。” 目光旁扫,梳妆台上脂粉盒子均被打开,各式各样的脂脂膏膏暴露于天光下,香腻之气与血腥味汇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充斥空气中。好在李纤凝吐过一回,已不再对腥气敏感。 梳妆台左近摆着桑木凳,凳上放着一盆红水。再往左就是床榻了。榻上同样卧着一滩血迹,干透在褥上,发黑发硬。床上左侧帐幔低垂,右侧则被大力扯落,一半儿搭在床沿儿上,一半儿委顿于地。半截腰两个血手印宛然如新。 李纤凝站在床尾,想象凶手是怎样趁着梁凤娘熟睡袭击了她,在重创她的身体后冷眼旁观,看她拖着血淋淋的身子挣扎求生,她爬出卧室,爬到房门口,以为看到了一线希望,她再次举起刀,痛下杀手。一刀接着一刀,痛快发泄着心中的恨意,她当时一定迷离了,快感占据了一切,等回过神时,梁凤娘已经被戳成了筛子,体无完肤。 她没有给自己留后路,从动手开始,就做好了同归于尽的打算。 眼前再次闪现横刀割颈的画面。近在咫尺,没有人比她看得更清楚,利刃划开皮肤,割破血管,血液似泉喷、似河涌,尽管腥气冲天,倒映在眼底,却是别样唯美。裙摆在空中转啊转,艳丽夺目的绛色罗裙,隐隐闪过山茶鸟雀暗纹,青丝、步摇一齐摇曳,泪珠与血珠同飞,她承认,那是她见过的最美的死亡。 “阿凝?” 仇璋见李纤凝神游物外,轻声唤了唤她。 李纤凝回神,“死者丈夫何在,怎么没有看到?” 解小菲答:“他在邻居家。” “嗯?” “他受了惊吓。” “不是没吓死么,带回衙门,我要问话。” “好嘞,我亲自给小姐带回去。” “不,你留下,给周围坊民都录一遍口供,看看是否能得到有用线索。” 解小菲答应着下去了。李纤凝和仇璋随后回了衙署。 死者丈夫葛长山已在刑房中等候多时,他染血的衣裳尚未换去,脸孔也没清洗,混杂着油光与血污,着实糟糕透顶。环顾刑房里摆设的种种刑具,两股战战,带着股下木椅也跟着咯噔咯噔响个不停。哭丧着脸咕哝:“人又不是我杀的,你们这是干嘛,想屈打成招?” “凶手畏罪自尽,安邑坊百姓有目共睹。叫你来只为了解一些情况,下面本官问你什么你答什么,切莫东拉西扯,模糊重点。”与同李纤凝说话时柔和的嗓音不同,面对无关紧要之人,仇璋可谓冷酷至极。 李纤凝参与查案兴趣使然,衙门规矩坏不得。盘问的活儿还得仇璋来,她在隔壁房间旁听。 “死者梁凤娘亡于戌时至丑时之间,这几个时辰里你在何处?” “我在何威家里喝酒。” “何威是谁?为何在其家中喝酒?” “何威在坊东开一家酒馆,我们是朋友,我经常过他那里喝酒。” “事发当晚,你几时离家?” 葛长山说之前拿眼睛睃了一下仇璋,“酉时三刻。” “说谎!”仇璋拔高音量,“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到底是几时?” 倒给隔壁李纤凝吓了一跳,捂着扑扑乱跳的心脏想这哪里是询问证人,分明是审问犯人。自缝隙里瞧葛长山,慌乱全表现在脸上,脱口而出,“戌时,戌时快尽了,大人,您高抬贵手,千万别治我的犯夜之罪。” “你离家时梁凤娘还活着?” “当然还活着!——等我回来就死了。”前句高亢,后句低沉,接着涕泗长流,“偏偏叫我摊上这等倒霉事,那么多人家,那个疯子偏偏挑中我家,我的凤娘,我可怜的娘子——” 仇璋望向隔壁,不出意料的话,此时此刻李纤凝的目光中理应流露和他同样的困惑。 “你不认识行凶之人?” “那个疯子,当然不认识。” 捅了二十多刀,怎么看都像是仇杀,二女之间必有深仇大恨,为何其丈夫说不认识凶手?仇璋念头一闪,已经继续下一个问题:“你第一个到达案发现场,当时是什么情形?” “当时我喝的迷迷糊糊,走进来时还叫什么给绊了一跤,手掌摸到一片黏黏糊糊的液体,我当时实在醉糊涂了,随手往衣服上蹭了蹭,爬起来继续往卧房走。等走进卧房,看到有个女人坐在梳妆台前描眉敷粉,还当是我的凤娘,上前抱住了她,谁知她突然回头说‘你看看我是你的娘子吗?’她的语气很奇怪,我睁开眼睛看了看,果真不是凤娘,酒给吓醒了一半,接着看到房间里的血和外面的尸体,另一半酒也醒了,连滚带爬跑了出去,向街坊四邻求助……” 受到回忆的刺激,葛长山抖得更厉害了,全身有如抽搐一般。仇璋叫衙役给他送盏热茶,他双手捧着茶盏,一口一口喝了。热茶流入肠胃,颤抖的身体渐渐平息。 仇璋过到隔壁,“被你料中。无法确定凶手身份,杀人动机不明,情形变得棘手了。” 李纤凝抱臂道:“但愿小菲那边儿有收获。” 两人里面私语,外面的葛长山一味抹泪,时不时飘来两句懊悔之语,“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喝那顿酒,假设我不去喝酒,就没这档子事了。凤娘啊凤娘,你年纪轻轻走了,留下我和儿子,叫我们爷俩怎么活啊!” 仇璋李纤凝听到他的话愕然相顾。葛长山犹自不觉,悔得猛拍大腿。 “你们有孩子?”李纤凝推开门,冲到葛长山面前质问。 葛长山不明白哪里来的女人,但见她气势汹汹,下意识回,“可不是,一个五岁的儿子,小名叫小宝,长的虎头虎脑的,平时和他娘最亲了。”说到此处,眼睛忽然僵直,大喝道:“哎呀,我的小宝呢?!” 仇李二人无语。 第3章 上弦月篇(其三)东市进食 李纤凝等人赶去的路上,解小菲早已先一步从坊民口中获悉了葛梁夫妇有个儿子的事实,带着几个衙役在葛家搜查。 “我的小宝,我的小宝……”葛长山一路哭跑着回安邑坊,至家中,没头苍蝇一般乱闯乱冲,床下、箱笼里、任何能藏人的犄角旮旯,一气地乱翻。 他找的那些地方解小菲通通找了一遍,孩子的一根头发丝儿也没找到。蹭到李纤凝身边,端着手咕哝,“奇了怪了,母亲的尸体留在这,难不成孩子的尸体会扔掉,她再回来当着所有人的面自杀,她图什么?” 李纤凝拿眼睛横他他全没看见。 果不其然,不等话音落地,葛长山放声哭号,形容之凄惨,闻者生悲。周围邻舍听到哭声,低低议论起来,无外乎感叹这天降横祸令好端端的一家三口一夕之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李纤凝一只耳朵听着葛长山的哭声一只耳朵听着外面的嘈杂议论,忽然问解小菲:“所有地方都搜过了?” “搜过了,连花瓶都搁只眼睛看过了。就差没掘地三尺。”解小菲对李纤凝不信任悻悻然,心道我在你手底下做事时间也不短了,我你还信不过麽? “厨房也搜查过了?” “厨房?”解小菲挠挠头,“搜过了吧……” 李纤凝踱步至厨房。厨房相当整洁,各项器皿皆在其应在的位置,李纤凝揭开米柜看了看,里面放的也只是米而已。 “这厨房里纹丝不乱,怎么可见藏尸……藏人。”解小菲心虚地凑过来。 “为什么断定他死了?” “也许死了,也许没死,谁知道呀。”肚子叽里咕噜叫个不停,搅得解小菲心烦意乱。 李纤凝的目光落于口门泥灶,泥灶上安置着一口大锅,若要煮饭,七八个人也够吃。目光下移至灶膛,似有余烬。李纤凝经历过太多丧心病狂的案件,人性之恶牵引着她往最坏处寻思,意识到那种可能性,她呼吸都缓了。步履放得极轻,一步步走到泥灶前,缓缓伸出手,去捏木头盖子上的凸起。 “下面有东西吗?”解小菲嘀咕一声,劈手移开木头盖。 瞥见锅中之物,李纤凝倒吸一口凉气。解小菲大大咧咧,喜笑颜开,“竟然真在锅里,好小子,也不怕被煮了。” 长安一片月 第3节 铁锅正中团着瘦瘦小小的男孩,木头盖揭开的那一刻,阳光射进来,照亮他白瘦满是泪痕的小脸上。眼睛圆溜溜,惊恐地看着李纤凝与解小菲。 解小菲掐着胳肢窝把孩子抱下来,问他:“你叫葛小宝?” 孩子缩瑟着不肯说话,两个肩膀向里扣,几乎合到一起,眼睛瞅着地面,面容呆滞。 “你这孩子,问你话怎么不答,你娘是不是叫梁凤娘,爹叫葛长山?” 半晌不闻回答,抬头对李纤凝说:“这小孩不灵光。” “估摸吓着了,先交给葛长山抚慰一番。” 解小菲把孩子带给葛长山,葛长山见了儿子,搂过来好一顿查看。葛小宝则木木的,像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任葛长问什么也不说。邻舍们围拢过来,唏嘘着说这孩子定然是看到娘亲被杀,魂吓飞了。教葛长山各种办法给孩子“招魂”。 趁这功夫,李纤凝询问解小菲这边的进展。 “小姐你别说,我们这头收获不小。”捻开记事的薄子欲给李纤凝看。 李纤凝道:“不忙,大家早上没用饭,忙活了许多时辰,腹中必然饥馑,叫上衙役们,去东市。咱们边吃边说。” 解小菲最爱吃饭了,听说吃饭两眼放光,当下招呼衙役们去东市。 庚酉食肆,是他们常去的一间食肆,坐定后衙役各自点了自己喜欢吃的食物。解小菲见胡麻饼新鲜出炉,也不等老板腾出空儿,自顾拣了十张,拿到桌上来吃。李纤凝要了一碗云母粥一小碟芹齑,看解小菲的胡饼鲜香流油,跟着吃了一个。 桌上,解小菲把薄子摊开,指着其中一处给李纤凝看:“我询问过左右邻舍,有两人觉浅,在子时左右听到了类似女子惨叫的声音,两三声,过后又没了。谁也没搁心上。直到天亮事发,才知道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解小菲边吃边说饼渣子乱喷,落在薄子上,油渍晕开,本就潦草显脏的字迹更加狼藉不堪入眼。 李纤凝嫌弃道:“咽下去说话,别把渣子喷我碗里了。” 解小菲咬一口饼,接着说:“所以我推测梁凤娘的遇害时间在子时左右。” 李纤凝道:“夜里宵禁,她必住坊中。” “这个我也打听着了。”说着想起什么,指了指身旁的韩杞,“其实是小韩最先发现的。”薄子推过去,“小韩,你跟小姐说。” 解小菲识字有限,薄子上多处均用简笔小画代替,可谓图文并茂,韩杞扫了一眼,淡淡道:“案情不该向县令县丞汇报吗?没听说向县令小姐汇报的道理。” 李纤凝抬起眼皮瞭他,他不紧不慢吃着碗中汤饼,神色之安然,仿佛刚才的话不是出自他口。 解小菲急了,小声斥他,“你怎么回事儿,不是跟你说过了小姐她……你脑子是浆糊做的吗?怎么不开窍呢?”又向李纤凝赔笑,“小姐你别理他,新来的,不懂事,拾掇拾掇就好了。” 李纤凝示意解小菲接着说。 解小菲拿回薄子,对照薄子说:“凶手确实住在坊里,但不是安邑坊人。她打八月初七日入住了坊内神仙居客店,一直到今早自尽身亡,期间未曾离开过。她的房间在二楼正中,斜对面就是葛家。周围坊民曾多次目睹她在葛家门前徘徊。据我分析,她分明是有预谋地要杀害梁凤娘,一早做了准备,每天监视梁凤娘,趁着昨夜葛长山外出喝酒,果断行动,酿下了惨案。” 解小菲一段话说完,一张胡饼也已吃完。 李纤凝道:“她入住客栈时登记的姓名是什么?” 解小菲翻他的小薄子,“我记下了,这会儿怎么找不着了……” 薄子上铺满了画和字,也不知道他把名字塞哪个角落去了。李纤凝静静喝粥,一时间耳边净是哗哗翻页声。 韩杞看不下去,缓缓吐出俩字儿,“秋言。” “秋言……对对对,就是秋言。秋天的秋,言多必失的言。”解小菲拍拍韩杞肩膀,“还是你记性好。” “秋言,真假勿论,倒是个好名字。她住的房间你们搜过了吗?” “搜过了,只找到一些替换衣物。除此以外,什么也没留下。” 李纤凝点点头,看大伙儿都吃差不多了,摸出一锭银子叫解小菲去结账。韩杞跟着解小菲过去,单独付了自己那份。 “你干嘛,小姐请。” “我不用她请。” “你跟她有仇怎么着?” “没仇,只是用不着。” “怪人。” 李纤凝默默听他们交谈,觉得这个韩杞有点意思。 银子有剩余,李纤凝想起仇璋还没用饭,且时值晌午,唤过衙役小姜,叫他拿上剩余银两去金馔楼买上一份生鱼脍给仇璋带回去。 小姜去后衙役们纷纷打趣李纤凝,“小姐待仇县丞就是不一样,请他吃生鱼脍,只用汤饼胡饼打发我们,什么时候也请我们吃一吃生鱼脍?” “谁请他,要付钱的。” “小姐会问仇县丞讨钱,我不信。” “对呀,谁不知道仇县丞和小姐青梅竹马,好着呢。小姐早晚要做仇家人。” “再胡吣一句,小心你那一口好牙。” “小姐害羞了,还不住嘴!” “小姐面上害羞,心里美滋滋。” “不收拾你们不行了,刚刚谁说我美滋滋,把脸伸过来。”李纤凝举起巴掌。 哪有衙役上前,一溜烟全跑了。一时间李纤凝身边只剩下韩杞,不紧不慢跟她身旁走着。 “韩启。”李纤凝喃喃道,“天启的启?” “枸杞的杞。” 李纤凝“哦”了一声,随后沉默了一路。 回到安邑坊时,葛小宝已经好了,坐在邻居家门前和邻居家的小女孩吃麻糖。眼睛肿如核桃,看来刚刚大哭过一场。小孩子就是这样,不怕他哭,就怕他不哭。哭过了,情绪疏通,也就没事了。 李纤凝先同解小菲去了神仙居,秋言居住过的房间。 老板娘为他们引路,边在前面走边咕哝,“好模好样的一个娘子,谁承想做出这等事来,传扬出去,都知道我这店叫杀人凶手住过,谁还敢来?” 原来秋言的房间就在先前仇璋为她清洗血迹的房间隔壁,李纤凝慢悠悠踱着步打量,问老板娘,“她住在这里的几日,可有什么异常,或者说过什么不同寻常的话?” “她为人沉静,每日除了下来用饭,间或出去一两趟极少与我们碰面。纵是碰上了,也不过是一两句不咸不淡的寒暄。” “她有没有提过来这里做什么,毕竟一个独身女子住店太过不同寻常,老板娘心里也一定好奇?” “不瞒娘子说,我确实打听过。她答得含含糊糊,说是来见一位故人。再问就不答了。我们开门做生意,总得有点儿眼力见儿,不能一味地刨根究底,惹主顾不快不是。” “除此以外,没别的了?” “别的……”老板娘额头皱起三道褶,一双八字眉经这一皱,朝上牵引,更像“八”字,“她似乎是长安县人,不是咱们万年县的。” “何以见得?” “原话记不得了,但是某一日她确实说过东市东西贵,却不见得比西市好这样的话。这话不像常逛东市的人会说的。”说着说着,巴掌猛然合十,脆凛凛的一声响,“可不是长安县人么,葛家就是打长安县搬来的,若非以前有仇口,她犯得着杀人么,谁又不是疯子!” “葛长山是打长安县搬来的?” “两三年了,原来住颁政还是布政来着,记不清了。反正贴着皇城。”老板娘说到这里,瞅着楼下葛家灰鳞鳞的屋脊,怅怅叹了口气,“梁小娘子年少活泼,没事总爱来我店里坐坐,说说笑笑。哪料到一眨眼人就没了。世事难料啊……” 在老板娘怅惘的神思中,李纤凝道谢下楼。葛小宝麻糖吃完了,坐在门槛上吮手指,李纤凝决定把他作为下一个询问对象,征得葛长山的同意后,直接于此间询问,也不改换地方了,怕孩子畏生紧张。 李纤凝素来不是可亲之人,连家里侄子也不和她亲近,尽管她极力伪装出一副温柔模样,还是骗不了葛小宝。孩子畏缩得很,直往父亲怀里钻。 李纤凝提出的问题,需经葛长山的口重复一遍,葛小宝方肯回答。 “小宝,告诉姐姐,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她杀了娘……”葛小宝绞着手指,一双黑眼睛眨巴眨巴。 葛长山身躯一震。意料中的事,经孩子的口说出来更添伤心。 李纤凝追问:“然后呢?” 孩子不答,李纤凝目视孩子父亲,语气加重,“然后呢?” 葛长山强忍悲痛,哄孩子:“然后发生了什么?” “娘叫我跑……快跑……” “你跑了没有?” 这次葛小宝倒没用葛长山重复问题,他摇摇头,表示没有。 “那……她做了什么?那个伤害你娘亲的女人。” “锅……” “锅?她叫你躺进锅里?” 葛小宝点点头,“我不能出来,否则娘会死。” 葛长山压抑不住情绪,呜呜哭了出来。葛小宝看见葛长山哭,举起两只小手为他擦眼睛,不忘问:“爹,小宝很乖,没有出来,娘在哪里,我想娘了。”问着问着就哭了起来,直嚷嚷要找娘。 此情此景,是个人也不忍心再问下去。李纤凝沉吸一口气,犹不甘心,交待葛长山等葛小宝平静下来后多加诱导,看看是否能问出有用的线索,另外他本人也好好想一想,梁凤娘生前是否提到过与凶手相关之人事,若有,及时到衙门找她。 回到衙门,已是未末时刻,李纤凝径自来到廨舍,问仇璋:“上次县里户籍造册是什么时候?” “两年前,怎么了?” “这么说,造册时葛长山梁凤娘夫妇可能已经搬来。”李纤凝手托腮下,“这样,你把安邑坊的户籍册子找来给我瞧瞧。” 仇璋飕飕写张批条,盖上县丞印章,交给李纤凝,“自己去户房领。” 李纤凝接过批条欲走,忽想起一事,“说起来后天是中秋?” “所以,今晚你回家吗?” “不回,我争取在十五之前查清凶犯身份。” 仇璋就知道是这个答案,一有案子她什么也不顾了。 兔毫笔在手上转圈圈,望定她,“晚上我也不回家了。” 李纤凝嫣然一笑,“再好不过。” 第4章 上弦月篇(其四)蒸秋梨 日影西移,仇璋推门,带着一身霞光与馨香走进来。李纤凝坐在案边查阅户籍,闻声不过问了一嘴“散值了”? “早散值了,我等他们走光了才过来。”仇璋熟稔地打开柜门,拣出一领居家常服替换掉身上的官袍。见室内尚未点灯,李纤凝凭借天际仅存的余光翻阅,着手点了蜡烛。 烛火燃起,光晕涟漪似的散开,映亮了李纤凝皎洁的侧颜。 疲惫地揉揉眼睛,“帮个忙,把下面的翻完。” 长安一片月 第4节 仇璋才不理会,拉来一把椅子坐她身侧看她忙碌。 李纤凝指望他不上,打起精神继续翻阅。他偏要与她捣乱,抓着胳膊把她提溜起来,自己移到她的座位上。正当李纤凝以为他改主意了要接替她查阅时,他忽的把她按在怀里,搂着腰际说:“看吧。” 李纤凝无语凝噎。 户籍册子写得密密麻麻,着实费神,李纤凝不敢大意,以手作尺,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过。 仇璋也没闲着,把她头上的钗环卸去,发髻打散。紧绷了一天的头皮乍得放松,痛快极了。 “你这发髻梳的太敷衍,几下便拆除了。”仇璋的手化作梳子,在她秀发间梳拢。 “我哪会正经梳什么发髻,都怪娘,为了逼我搬回家,把素馨扣下了,害我身边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这次中秋回去,说什么也要把素馨要回来。” 又问仇璋,“你身上带钱了吗?” “没带,怎么了?” “想请你把生鱼脍的钱付一付。” 仇璋不知话题怎么扯到这上头来了,当下一笑,“囊中羞涩,着实无法付讫,小姐不介意的话,床上偿如何?” 李纤凝回手拍拍仇璋的脸,“那你今晚可有的辛苦了。” “尽小姐之欢。”仇璋含住李纤凝的手指,糖果一般吮弄。 “别闹……”李纤凝被他搞得心猿意马,注意力再也难集中。 仇璋充耳不闻,解开她的衣带,手伸到水红肚兜下面,捏她丰润的乳儿。李纤凝浑身燥热,打开他的手,仇璋偏不依,厮闹之际,房门咚咚响了两声。 仇璋僵住,“这个时辰,是谁?” 李纤凝扯过他衣衫一角,擦了擦湿淋淋的指头,“定是闵婆来给我送蟹黄毕罗,我吩咐过她,放在门口,敲两声门递信儿。你赶紧去取来,凉了就不好吃了。” 仇璋没奈何,只得放开怀里的温香软玉去取那口裹腹之餐。回来时李纤凝已大有收获,指着户籍册子说:“找到了,葛长山梁凤娘果然是打长安县迁来,在落户安邑坊之前,他们住过布政坊、居德坊。再往前追溯,梁凤娘于归前住的是辅兴坊。三坊之中,必有一坊与秋言存在交集。” “布政、居德、辅兴三坊皆是大坊,坊民数万之众,查起来绝非易事。秋言其名未知真假,更别提那些浮户了。” “我知道你又想劝我草草结案,凶犯已死,她与死者的恩怨,其中的曲折清楚与不清楚又有什么分别。何必浪费那个力气调查。平白消耗人力财力。可是文璨,我想要知道真相,我就是想要知道。” 仇璋打开蒸屉盖子,一阵热气涌上来,把他面目也给熏模糊了,“我不劝你,也劝不动你,你有那个闲功夫,你去查就好了。换作我们却是不成,在一个案子上耽搁几天、几个月,县务谁来处理?” “敢情你这是递话儿呢,接下来你不奉陪了?” 仇璋把一只毕罗塞她嘴里。 “这桩案子牵涉到长安县,你明日得到长安县调取布政等三坊的户籍,我无暇陪你过去。圣人突然来了兴致视察桑农,地点定在我县辖下的长乐乡,我和县令明天都得陪驾。后面紧跟着税收,有的忙乱了。” “那我这头怎么办,单凭我去查阅长安县的户籍,长安县令也得肯。”毕罗新鲜出炉,犹烫,李纤凝在嘴里倒腾,口齿不清。 “明日我押一纸文书,你带着文书去见长安县县丞魏斯年,我与魏县丞打过几次交道,深谙此人古道热肠,肯周全人。你坦诚来意,他可代你在县令之间周旋。” 李纤凝觉得不能自己一个人被烫,趁仇璋不注意也往他嘴里塞了只毕罗。 “那最好。” 仇璋喜烫,吃下毕罗道:“明天你带解小菲过去,其他衙役留下,我要用。” “查阅几万坊民的户籍,你只派一人给我?” “他们大多不识字,派给你也不顶用。” “秋言二字认起来有多难?” “这样,新来的韩杞也拨给你。”见李纤凝还要张口,立刻封住她话头,“到此为止,不准再提要求了。” 两人安静吃毕罗。十二只毕罗全部吃完,仇璋看托案上还有一只白瓷盅,揭开盅盖道:“这是什么?” “蒸秋梨,我特意叫闵婆做的,你尝尝炖得够不够软烂。” “到底是蒸的还是炖的?” 盅里沉着一枚秋梨,皮给蒸得裂开,露出淡黄色的梨肉。仇璋执起汤匙去挖,轻易挖下一块,非常之软烂。 仇璋偿一口,“蜂蜜搁多了,甜腻腻。” 李纤凝单手托起小盅,嘴唇贴着盅沿儿试试温度,不烫,一气喝罄了,满足道:“甜蜜蜜。”剩下的梨肉也一匙一匙挖着吃了。 第二天清早仇璋给李纤凝押了纸文书,李纤凝拿着文书到班房,扫一眼,见两个人都在,遂道:“解小菲、韩杞,今天你们两个跟我走。” “小姐,咱们去哪?”解小菲极其狗腿地凑过来。 “长安县衙。” “昨天的案子小姐有线索了?” “路上讲给你听。” 两个人说着话,忽闻韩杞冷冷道:“我不去。” 解小菲第一个拧起眉毛,“你小子说什么胡话?” 李纤凝则问他,“为什么不去?” 谁知韩杞居然反问李纤凝,“你以什么身份对我发号施令?” 随着李纤凝的到来,班房声音本已压低,这时韩杞话一出口,更无人敢言,大家都紧张地看着李纤凝。 韩杞还嫌气氛不够僵滞,紧跟着又加了一句:“我身为衙役,受县令县丞调遣,小姐虽贵为县令千金,怕还没有资格调遣我。” 李纤凝倚着门,食中二字嗒嗒嗒扣着门扉,松木门,质地硬厚,传出的声音也响。衙役们皆看出她的不快,大气不敢喘。 “韩杞是吧?”李纤凝出声的时候,似乎韩杞命运已定,“你今后不用来了。” 韩杞不以为然,“我先前说了,小姐没有资格调遣我,既没有资格调遣我,难道就有资格决定我的去留?” 旁边的衙役扯他衣服,“糊涂虫,县令是小姐她爹,她想留谁就留谁,想叫谁滚就叫谁滚,你别犯浑,赶紧与小姐赔个不是。说定小姐还能收回成命。” 韩杞冷哼道:“我倒不知道县衙是小姐家开的,满院衙役皆是小姐家奴。” 此言诛心,李纤凝一拳到门框上,正待上前教训,仇璋突然出现在口门,“怎么了?” 一句话定住李纤凝。 解小菲简单说了来龙去脉,仇璋移步班房。众人见他进来,本也没碍着他,还是不禁往后退了两步。仇璋走到韩杞跟前,对他说:“派你去长安县衙协助小姐查案是我的命令,你准备好,即刻出发。” 含威的目光扫来,韩杞低下头,“小人遵命。” 未等仇璋转身,韩杞声音忽的又拔高,“小人还有一事不明。” “你说。” “方才小姐当众知会我,今后不必再来县衙了。我想请问仇县丞,小姐的话到底作不作数?” 仇璋负手而立。眼见十几个衙役目光灼灼盯在他身上,恼李纤凝话说在明处,他若直接回不作数,岂不伤了她的颜面?想了想,沉声道:“小姐同你说笑呢,亏你当做一回事来问。” 解小菲带头附和。 “是呀是呀,小姐爱开玩笑。” “小姐真的在开玩笑吗?”韩杞不依不饶,偏要李纤凝亲口承认。 仇璋给李纤凝递眼色,他今天有的忙,不想处理这摊子烂事。 李纤凝嘴角往上提了提,扯出一个还算看得过去的笑,“是啊,我开玩笑呢。”心里早有计较,这个韩杞,非走不可。 沿着朱雀大街,一条横贯南北的中轴线将长安城一分为二,朱雀大街以东五十四坊归万年县领辖,以西五十四坊归长安县领辖,越过朱雀大街西去,便是长安县地界。牙道平坦开阔,三人纵马疾驰,不出一个时辰即抵达长安县衙治所所在——长寿坊。 入坊,至衙署,见过魏斯年,李纤凝递上文书,道明来意。图行走方便,李纤凝穿了一身男装,魏斯年上上下下打量她半晌,眸绽精辉,“这么说,你是李县令的千金?” “正是小女子。” “哎呀呀……”魏斯年一脸激赏之色,愈发打量个不住,“久慕李小姐之名,一直无缘得见,深以为憾,不想今日了却了这桩遗憾。” “叔父言重了,纤凝何德何能。”魏斯年矍铄而干瘦,颌下留着一撇胡须,五十上下岁,故李纤凝尊称他一声叔父。 “李小姐厅上少坐,我去请示县令。” “韦县令的脾气小女子素有耳闻,若仇县丞在场,理应面呈公文,无奈仇县丞公事繁忙,脱身不得。小女子一介女流,携末流衙役二人,不敢污县令大人清目。全赖魏县丞一力周全。”李纤凝略施一礼。 魏斯年连忙制止,承诺一切包在他身上。 待他走远了,解小菲挠着脑壳道:“这个魏县丞,今年得有五十多了吧,看着比我们县令都老,听说做了二十多年县丞,就是升不上去。” 李纤凝睨他,“就你话多。” 解小菲吐舌头。 三人没进花厅,檐下立了片刻。须臾,魏斯年捏着盖有县令大印的文书回转,引他们去户房。 户房主事为他们指引了布政、居德、辅兴三坊户籍薄册所在。三人望着那些摞起来齐窗高的籍卷,顿感接下来的辛苦。 再辛苦也得开始,没有开始何谈结束。一人负责一坊,户房内很快响起沙沙翻页声。和着时不时唧唧两声的秋虫,愈显秋日静谧。 第5章 上弦月篇(其五)雾气弥漫 迫近酉时,主事过来委婉提醒李纤凝,衙署即将散衙。李纤凝心知明日是中秋,大家都要过节,今晚不出结果,又要耽搁上一日,她不想耽搁,恳求主事稍候,径去寻魏斯年。 不想魏斯年也记挂着这头,不等李纤凝请,倒先来了。见此情形,交待主事数语,主事交出户房钥匙,自去画酉。 魏斯年收好钥匙,笑呵呵向三人道:“没事了,有我在这里陪着,今晚你们想呆多久都可以。” “明日是中秋,连累魏县丞夜不归宿,陪我们耽搁在此,实在过意不去。” “互行方便而已,日后有用得着贵衙的地方,还望李小姐多多周全。” “这是自然。” 魏斯年往堆积成山的籍册里望去,“还有多少没查阅,我也来搭把手。” 李纤凝指给他看哪些是过完的,哪些是没过的。同时简明扼要概述一番案情,好使他知道要做什么。 解小菲自午后起便神思不属,手里的籍册半天翻不过去一页,这时终于憋不住,“小姐,咱们吃饭吗?晌午就没吃,肠子饿的都打结了……” “瞧我,怎么把吃饭的事给忘了。好在还没到宵禁的时辰,你和韩杞去,想吃什么买什么,多买些。”李纤凝摸出一锭水丝银掷给他。 解小菲接了银子还不忘咕哝上两句,“小姐是铁打的,我们却是血肉筑的。”伸手去拉韩杞,“走吧,小韩。” 孰料韩杞纹丝不动。 解小菲头大如斗,“不是吧,她说的每一句话你都不听,总这么唱反调,你跟着她什么仇什么怨?她得罪过你?” 韩杞缓缓抬起头,“我只是想把这两页看完。” 长安一片月 第5节 “看什么看,没看你老兄我都饿虚脱了,麻溜的,买饭去。”也不管韩杞愿不愿意,扯过膀子直接把人拽走。力道之强劲,着实不像饿虚脱。 去不足一刻钟即返,李纤凝刚想说这样快,一抬头,看见解小菲拥着仇璋走进来,怀里抱着一包饼。韩杞缀在他们后头,手里拎着几个捆绑结实的荷叶包。 “你怎么来了?”李纤凝起身相迎。 “我见你们没回衙署,猜到这边没忙完,过来帮忙。顺道买些吃食。” “我和小韩在西市碰见的仇县丞,他已经买好了吃食,得亏没错过。”解小菲嘴里叼着齑饼,说话呜哩呜哩。 仇璋见魏斯年也在,上前与之寒暄,邀他一同用饭,填填肚皮。解小菲迫不及待,早三下五除二拆了荷叶上的草绳,荷叶展开,露出色相诱人的八仙盘与升平炙,八仙盘是熟鹅剔做丝缕,升平炙为炙烤过后的羊舌与鹿舌相拌,这两样皆是时下备受青睐的凉食,另有一道热食鸡鹿同炒小天酥。 三道菜两样含鹿肉,系李纤凝爱食鹿肉之故。 解小菲饥火难忍,顾不得尊卑,径自取过一枚烧饼,用刀豁开,挟一筷头鹅肉,再挟一筷头羊舌鹿舌,塞得满满,一大口咬下去。 相较于他,其他人斯文得多。 魏斯年腹中不甚饿,取过一壶茶,和仇璋一边喝茶一边叙旧。 “听说魏县丞家里办喜事了?” “算什么喜事,全家人怏怏不乐,唯独小女一人沾沾自喜。” “魏县丞不满意东床?” “门当户对的她不嫁,偏要嫁市一个井无赖,我和她娘说破了嘴皮子也不顶用,这孩子,叫我伤透了心。” “小姐倒是个很有主张的人。” “都怪我平时太纵容她了,养成了她骄纵任性的脾气。叫她出去吃吃苦头也好。” 仇璋见他说得凶,眼角眉梢却难掩对女儿的溺爱,不禁微微笑。 吃饱喝足,又歇了一气,精力复原,众人开始新一轮的忙碌。 其时桑榆已逝,月上梢头,还不到十五,已然圆润到无可挑剔。清辉洒下来,无需灯烛,也能纸上字迹瞧得清清楚楚。 满室阒静,忽闻一道冷静的声音:“找到了。” 众人侧目而望韩杞。 韩杞盯着籍册上的字,一字一字念出来,“秋言,晋阳人氏,长庆元年……”李纤凝眼疾手快,不等他读完,抢过籍册,快速过一遍文字,转去封皮,居德坊。 “是凶犯秋言么?”仇璋凑过来。 “户籍造册理应注明人丁的形貌特点,何以秋言的相貌没有标注?”李纤凝发出疑问。 魏斯年解释,“衙署人力有限,三年一造册,仅限年后至清明这段时间,不可能面面俱到,对于无关紧要之人,造册时疏忽一些也是有的。这一点仇县丞想必清楚。” “县里两年前的造册我跟过,深有体会,能交差已经谢天谢地了,至于其中有多少疏误、遗漏,不可细数。”仇璋神色松弛,“好在知道了她所住的坊,查清底细不难。今天大家都辛苦了,我看——” “五年前的籍册可还在?”李纤凝突然提问。 依她的性情,等不到节后,今晚就要见分晓。仇璋没搭茬儿,脖子扭向窗边,看窗外溶溶月色。 魏斯年不嫌麻烦,主动道:“我记得还没销毁,我去后头找找看。”托起一盏灯烛往后面去了。 李纤凝随后跟去。 夜深了,寒气自脚底升起,仇璋忽然觉得冷,用手轻轻摩挲胳膊。一回头,解小菲已经倒在案上睡熟,口水伴着鼾声流下,污了一片字迹。韩杞以手托起他的头,抽出下面的籍册,按照拿出来的顺序,一册一册归位。 收拾清爽,李纤凝魏斯年也回来了,一人抱着一摞籍册,重量不轻,放下时“砰”的一声震醒了解小菲,同时灰尘扑面,众人避之不迭。 “都在这里了。”魏斯年说,“我们有五个人,翻阅起来倒也快,最迟破晓前也能出结果。” 李纤凝拿起一本坐下查阅。解小菲尽管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也只得强撑着。好在这次只有一个坊,像魏斯年说的,五个人翻起来倒也快。不出一个时辰,秋言的名字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 五年前的户籍做了团貌,比两年前的详细。李纤凝仔细对照了关于秋言外貌的记录,有七分把握可以断定居德坊的秋言正是安邑坊行凶的秋言。 “居然用的真名,真是少见。” “她怀死志,没有必要伪装。” 李纤凝手指划过陈旧墨迹,秋言,在两年前的籍册里,它是孤零零的,单独占据一隅,而此刻,在李纤凝的指腹下,她确确实实依附着另一个名字,若藤萝之倚碧树。而在她的名字下方,还有一个小小的名字依附着她。 “张豫、张娇,原来她有丈夫和孩子……”解小菲挠着头皮咕哝,“可是三年后清册重造为什么又没了?” 没有人回答,因为大家心知肚明,只有死人不会出现在户籍上。 短短三年之内,接连经历丧夫之痛丧子之悲,秋言的生活究竟发生了什么?本想厘清谜团,却出现了更大的谜团,仇璋知道,李纤凝这个节是注定过不舒坦了。 一同过不舒坦的还有魏斯年,听到张豫这个名字,他神情震了震。 辞别魏斯年,离开长安县时还不到卯时。雾气凝结不散,渐行渐浓,直至浓白不辨前路。解小菲赶着马车,一再放缓速度。半个时辰的路愣是走了将近一个时辰。 驶到衙前,众人下车。中秋节令,大小官员休假三日,也不必回衙了,解小菲前去归还马车,韩杞和仇璋打声招呼也去了。李纤凝凝视着雾气里渐渐消失的背影,眸色迷离。 仇璋一眼看穿她的企图,“你就那样小气,一点儿小事斤斤计较?” “你也看到了,他当众顶撞我,他不给我留面子,我也不给他留后路。” “我劝你不要这样做。” “为何?”雾气腾腾,她要离他很近才能看清他的脸,以致气息吐出,一径喷他脸上,“心疼一个小衙役的前程,不像你的作风啊。” “我是不想你难堪,这个韩杞,是李县令安排进来的。” “咦?” “不信你问解小菲?”仇璋负手做壁上观。 解小菲还车出来,听到仇璋的声音一脸不知所谓,看着浓雾中两人的糊涂的轮廓,咦了声:“你们还没走?” “解小菲,我问你,韩杞是谁安排进来的?” “李县令啊。”解小菲答,“他亲自把韩杞带到班房,叫我多多关照他。” 李纤凝发出一声冷笑,无怪乎敢当众顶撞她,原来有县令做靠山。当下吩咐解小菲,“设法摸摸他的根底,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能叫我的父亲大人亲力亲为。” 解小菲见李纤凝又给他派活,嘀嘀咕咕,“小姐直接问县令岂不是两便?”李纤凝一个眼神甩过来,顷刻调转口风,“知道了,包在我身上。” 解小菲去后,李纤凝和仇璋结伴家去。他们住崇仁坊,仇李两家隔街相望,回家当然也是一起回。许是时辰太早,又许是雾气太浓,街上空无一人,只得他们两个,漫步似的晃荡着。 仇璋见李纤凝穿得少,手臂越肩兜过来,摩挲她的胳膊,“冷吗?” 李纤凝摇摇头,声音出奇空灵,“这样空寂的街道,我还是第一次走。” “是啊,都没有人呢,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你我。” “嗯,只有我们。”李纤凝借着雾气的掩护偷偷牵起仇璋的手,身子故意向他倾靠。 心思昭然若揭。 仇璋没有行动,只是睨她。 “怎么了?” 仇璋默默然不语。 李纤凝省悟。她穿着男装呢,仇璋从来不与穿男装的她亲昵,笑了笑,扯下幞头,散开发髻,任青丝自然披散,棕眸含情流转,“这样呢?” 仇璋打量片刻,忽的拈起一绺青丝,放在指腹间捻了捻,不满道:“李纤凝,你几日没濯发了?” 李纤凝咬紧下唇,眸间脉脉情意顷刻化为恼意,挥幞头打他。仇璋未卜先知,提前溜开。李纤凝落空,沿街追逐。 大雾弥漫,李纤凝失了仇璋踪迹,茫然呼唤,“文璨……” 天地茫茫,难辨方位,李纤凝宛如锁困白雾之城,霎时心慌意乱,“你在哪里,快回来,再不回来我生气了。” “净会威胁我。”仇璋出其不意,从后面搂住她。 李纤凝叫了一声,感受臂间传来的温度,心尖兀自一颤,娇嗔,“仇文璨,你可恶。” “没你可恶。”他又湿又冷的唇压在她同样湿冷的唇上,凶狠地吻着,带着新鲜隐蔽的刺激。 李纤凝热情回应他。雾气堆伏身旁,软软似棉絮。借着天然的庇护,一吻绵长不绝。 第6章 上弦月篇(其六)中秋节 李纤凝跨进李宅大门,脚下骨碌碌滚来个东西,余光一瞥是个藤球,闪避不及,全身的重量压下去,藤球顷刻变扁球。 李灰噔噔噔跑过来,眼看着藤球被李纤凝踩扁,嘴巴瘪了瘪,愣是没敢哭,躲到奶娘身后,怯生生唤了声姑姑。 奶娘见她披头散发,又是一身男装打扮,简直不成体统,怕脸上表露出来,连忙低下头,“小姐回来了。” 李纤凝“嗯”了一声,伸手过来摸李灰,李灰下意识避开她,两只小手紧紧抓住奶娘衣襟。李纤凝手落空,心道这孩子真不招人疼。没等奶娘打圆场,匆匆去了。 回到自己闺房,贴身丫鬟素馨正在院子里和几个小丫头打闹,看到她进来,朗朗道:“太阳打西边出来,小姐回府了。” “我不在家,你成小姐了,每天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又不用伺候人,一群小丫头给你呼来喝去。瞧,都养肥了。”李纤凝掐了掐素馨肥腴的肉脸蛋。 “讨厌,一回来就讨人嫌。”素馨打开李纤凝的手,“说的好像我有多混账,不想服侍小姐一样。依我看,没我在终是不成,你瞧瞧你这身打扮,哪有一点儿大家闺秀的体统。还有着头发,多少日子没浣了?” “不许你提我头发!”李纤凝喝她,“被仇文璨嫌弃完还要受你唠叨,你们想让我疯!” 素馨一面吩咐小丫头打热水一面掩嘴吃吃笑,“没有我在跟前碍事,小姐这阵子如鱼得水罢?” 李纤凝妖眸睨她,没反驳。 一天一夜未合眼,身上倦得厉害,见床便要躺。 “躺不得,脏兮兮的。不差这一会儿功夫,沐过浴后小姐再歇着。”素馨拽起李纤凝,嘴上不忘问,“夫人念叨小姐好些天了,小姐回来还没去见过夫人罢?” “我这副样子怎么去见她?” “也对,待沐浴熏香后,我把小姐打扮得漂漂亮亮,咱们再去给夫人请安。” 李纤凝肚内寻思沐浴,待头发干爽,梳妆,请安,回来再卸妆,这一套动作下来,都过晌了,睡不足一个时辰又得起来重新梳妆,赴晚宴,恕她折腾不起。抬手道:“免了,沐浴后直接睡觉,晚上一道请安。” 素馨见她眼下乌青泛黑,知没休息好,不敢再劝。进浴房调配浴汤,往汤中倾了许多香花香液,弄得香喷喷,请李纤凝进来沐浴。 浴后,直接歇下。期间李夫人身边的丫鬟紫薇过来打听,素馨无可奈何,照实说了。紫薇道:“这可如何是好,夫人还等着小姐过去请安呢,小姐怎么自顾自睡了?” “她精神头儿不济,晚上又有晚宴,不歇一歇怎么熬得过去?” “理儿是这个理儿,夫人那头却不好交待。” “我教你一个法子,把灰哥儿抱去陪夫人,夫人见了灰哥儿高兴,就不追究小姐了。” “只好这样了。” 谁知李夫人见了李灰更恼李纤凝了。本来气就不顺,见孙子闷闷不乐的,自然要问缘故。 长安一片月 第6节 李灰支支吾吾,说是因为藤球坏了。 李夫人便把他抱在怀里问,“藤球怎么坏了?” “姑姑一脚踩坏的。” 李夫人火气直往上窜,“哼,亏还是做姑姑的,跟自己亲侄儿过不去!不疼我们灰儿就算了,还变着法儿的作践孩子。越发不像话!” 李灰原没怎样,听祖母这样一说,甚觉委屈,呜呜哭上了。 李夫人心疼地哄了一晌午。 李纤凝睡得天昏地暗,不知日月几何。素馨喊了四五次方喊得她醒转。 睡眼惺忪坐到梳妆台前,给素馨打扮齐整,换好衣裳,念着李夫人心胸狭隘,欲先去李夫人房里请安。谁知素馨道:“小姐请看玉漏,戌时了,老爷夫人大爷少夫人估摸已落座了,小姐趁早过去,若叫全家老小等你一个,夫人又有话了。” 中秋佳节,李家照例举办家宴,图赏月方便,筵席设在水榭之上,天上一轮月,水中一轮月,清辉无限,各有各的皎洁。李纤凝匆匆而至,人皆到齐,果然在等她一个。 李纤凝上前,对着上首的李含章与李夫人敛衽为礼,“给爹爹和娘请安。” 李含章笑呵呵的,欲叫女儿不必拘礼,忽闻身侧的李夫人阴阳怪气道:“我们可受不起大小姐这一礼。” 李纤凝没理她娘,冲哥嫂福了一福,“哥哥,嫂嫂。” “一家人还这么见外,快,过来坐。”嫂嫂顾氏招呼李纤凝。 “纤凝斗胆请哥哥嫂嫂屈尊移玉,我想坐娘身旁。” 李夫人辞严色厉,“叫你哥哥嫂嫂坐你下首,像什么话。” “一家人何必讲究这个,妹妹好一阵儿没回来了,想亲近娘也是情理之中。” 李纤凝的兄长李衔义温和可亲,打小对李纤凝有求必应,说着和顾氏一道往右平移了座位。 李纤凝坐过去,挽住李夫人胳膊,“娘,近来身体一向安好?” “没你来请我的安,好得很。”李夫人嫌弃地抽胳膊。 李纤凝搂得死紧,不给她抽,撒娇,“我都想娘了,娘有没有想我?” “不想。” “骗人。”李纤凝拈起一块月团喂到李夫人嘴边,李夫人不吃,李纤凝盈盈转臂,自己吞下,“娘既不想我,两天前托爹爹传话,叫我回家的人是谁?” “既叫你回,你缘何不回?可知心里没我这个娘。” “我心里没你这个娘有哪个娘,我爹又没有给我娶小娘。” 李含章闻言生生叫月团噎住,咳得满面通红。 李夫人拿指头戳她,“合该拿针线缝住你的嘴,省得你不知所谓,疯言疯语。” 菜肴上桌,李纤凝执筷给李夫人布菜,“娘且缓缝我的嘴,容我先吃上一顿饱饭。” 李夫人打量她双颊凹陷,较之两月前瘦了一圈,知她在外面没少吃苦,将她挟来的鹿肉拨回她碗里,“我不吃,你自己挟的东西自己吃。” 语气还是负气的语气,可是任谁都瞧得出来,李夫人眼底的心疼。席上气氛渐趋和乐,一家人你一言我一语,聊聊家常,也聊聊今晚的月色。时间过得飞快。李灰人小,坐不住,椅上扭来扭去,弄得椅子吱吱作响,以此为乐,嘻嘻笑。顾氏叫他安静些他全当耳旁风,还是李纤凝,眼睛横过来,他立刻知道深浅,呆呆坐着不动了。 “瞧你,跟个霸王似的,连个小孩子也要怕你。”李夫人嗔她。 “小孩子不怕个人哪行,无法无天了。” “你小时候数你哥哥最疼你,你却不能疼他的孩子。” 李纤凝冲李灰招手,“灰灰过来,姑姑疼你。” 李灰小眼睛眨巴眨巴,看向母亲顾氏。顾氏道:“姑姑唤你呢,快去呀。” 李灰抠着手指头说,“娘,我想回房。” 顾氏尴尬道:“灰儿想必困了。” “可不是,都什么时辰了,快带孩子回房休息罢。”眼见顾氏抱走了李灰,转过头来责备李纤凝,“连自己的亲侄儿也不亲近你,等你将来有了孩子,真不知道什么样。” “娘,人家还没出阁呢,说这些干嘛?” “你还知道你没出阁,我问你,你今年多大了?”李夫人自问自答,“二十三岁了,娘像你这个年纪都有你了。” “我这不是叫查案耽搁了嘛。” “你还有脸说?”李夫人大为光火,“你是什么了不得的官吗?纵是县令也没见为了查案耽误姻缘,无职无俸的,倒是上心!” 李纤凝喝一盅酒,没接李夫人的话。李夫人厌恶她做的事,她一接话会没完没了。 “怎么不说话了,不是你伶牙俐齿的时候了?” “娘,女儿醉了。” “我看你也醉了,醉得不省人事。要不然怎么成天在男人堆里鬼混,正经事都给耽搁了。人家家的小姐年芳十八,求亲者踏破门槛。我们家小姐高龄二十三,无人问津。” 李夫人说的芳龄十八的小姐是她闺中密友梁夫人的爱女梁淳,梁小姐聪慧博学,八岁通《毛诗》及《列女传》,酷爱书法,一手褚体写得几可乱真,京中子弟慕其风采,求娶者络绎不绝。经常被李夫人拿来同李纤凝比较。 李纤凝撇撇嘴,表示不忿,“哪有无人问津,仇家不是有意与咱们家结亲?” “文璨……那孩子的确说过要娶你的话,那时候大家都当他童言无忌,唯有我暗暗留心,想你们青梅竹马,门当户对,若能结成夫妻,也是一桩金玉良缘。转眼,你们都大了,他仇家迟迟不上门提亲,我揣摩着这事恐怕不谐。” “唔……他三年前死了祖母,他祖母生前最疼他,他想为祖母守孝三年,顾不上自己事。” “这种说辞你也信,依为娘看,他们仇家分明没打算娶你做媳妇儿,你整天在外面抛头露面,哪个正经人家瞧得上?仇文璨跟前又是时时地晃,是个男人也对你腻了。哪还愿意娶你?” 李纤凝见话题又转回来。转着酒杯咕哝,“他当然得娶我。我早已失身于他,他敢不对我负责!” 一语惊四座。 李含章和李衔义原本在聊朝堂上的事,闻言大惊失色,不可置信地望向李纤凝。李夫人更别提,眼珠瞪得溜圆,手捂着胸口,骇然失语。丫鬟仆妇乍闻此等密辛,亦惊得两股战战,冷汗直流。 她们知道自家大小姐离经叛道,不是个安分的主儿,但没想到离经叛道到这种程度,还要当众宣讲出来。一般大户人家,仆人无意间听闻主人密辛,主人为防家丑外扬,必将仆人卖去千里之外。一时间,众仆妇皆为自己的前程捏把汗, 李夫人指着李纤凝,手指瑟瑟发抖,“李纤凝,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自打娘把素馨调走,我身边没人碍手碍脚,行事方便多了。”李纤凝一脸淡然。 李含章暴跳如雷,“你这孩子,你做了什么,你再给我说一次!” 李纤凝不语,仰头看她爹。 李含章痛斥道:“你还算是我们李家的女儿吗?李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千宠你万宠你,万不料宠出一个……一个……这等伤风败俗之事,一旦传扬出去别说你做不了人,我也别想做人了。孽障,孽障啊!” 李衔义见李含章太阳穴青筋暴起,扬起巴掌欲掴李纤凝,制止道:“爹,您先别急着发脾气,我不信妹妹会糊涂至此。纵是一时行差踏错,也不见得不可挽回。” 李纤凝双手交叉,下巴拄上去,“真不敢相信,竟然只有哥哥一人相信我的清白。” “你说什么?” “女儿纵算再不成气候,也生在读书知礼的人家,耳濡目染圣贤之言,受父兄教导,似那等不知廉耻之事,与荡妇无异的勾当,女儿怎么做得出来?”李纤凝一副气苦表情,“小小一个玩笑你们也当真,足见我在你们心目中下作不堪,你们有拿我当女儿吗?” 李含章李夫人被她反将一军,齐齐愣在原地。 李夫人抚了抚发簪,刹那推得一干二净,“娘几时说过不信你,不是问你来着。你也是的,这种玩笑也开得?” 李含章频频拭汗,“你看,你看,爹一时气急攻心,疏于思考。冷静下来想想,怎么可能,文璨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秉节持重,谁乱来他也不可能乱来。” “文璨是你看着长大的,我不是你看着长大的,说来说去爹爹还是不信任我。” “信任信任,你是爹的女儿,只要你说没有爹就信。” “那我说有。” “乖女儿,别吓唬爹了。”李含章给自己斟一杯酒,“爹爹自罚一杯。” 李纤凝不搭腔。 “乖女儿,原谅了爹爹罢。”李含章赔笑。 “算了,看在中秋阖家团圆的份上。不过一杯不成,要三杯!” “你知道爹爹有饮酒烧心的毛病……” “我不管,就三杯。” 李含章望李夫人,求助意味明显。 李夫人以手支颐,淡然回望丈夫,“喝呀。” 李衔义见母亲开口,纵是有意替父亲挡酒也只得退避三舍。 李含章皱眉强饮三杯。 李纤凝心满意足。一家人热热闹闹说了一会儿子话,直到子夜时分方才散去,各自回房不提。 李纤凝没白折腾,三天后回衙署,身边多了素馨。 第7章 上弦月篇(其七)居德坊 枝条探出墙头,挂着二三枚柿子,果实处于青红之间,望久了,舌尖泛起轻微涩意。倏忽间枝叶一阵抖动,黑漆角门发出暗哑的开合声,仇璋自门后闪了出来。 他今天穿了一身豆紫圆领袍,领口处一圈描金仰莲纹,腰缠玉带,圆孔玉璧垂落腿间,随着走动左右摆荡。贵气不可逼视,一时之间衬得对面灰褐布衣的李纤凝与素馨暗淡无光,宛如长随。 “你知道我们去哪吗?”李纤凝发出疑问。 仇璋扫她一眼,简明扼要,“居德坊。” 李纤凝好奇心旺盛,绝对等不到县衙休沐结束,此趟急吼吼来寻他定为查案之故。仇璋早已料到。 “知道去居德坊还穿成这样,不知道的还当你去赴平康坊某位达官贵人的宴。” 仇璋打量李纤凝衣料,嫌弃道:“我没有这样寒酸的衣裳,也不会穿。” 李纤凝知他爱重仪容,又仰仗他手里的鱼符,只得由他。 一行三人抵达居德坊,先去拜访此间的张坊正。坊正总揽一坊之务,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坊中情况。仇璋开门见山出示鱼符,亮明身份,张坊正不意大节下的县衙官员还出来办公,虽是临县的县丞,也不敢怠慢。当即道:“你们说的这个秋言我记得,家住坊东石榴巷,是个顶斯文的小娘子,无奈命苦了些。” “为何言她命苦?”李纤凝追问。 张坊正抬眸一望李纤凝,只觉这小郎君相貌过于清秀。 “是这样,大约四年前她丈夫吃了官司,被我县问斩了。没出两年,她那女儿也因病夭折。一家三口剩她一人孤孤零零,无亲无故,独撑门户,经常受一些泼皮滋扰,日子过得艰辛凄苦。” “她丈夫吃了什么官司?”李纤凝追问。 “这个说来话长了。西边那座山几位可瞧见了?”张坊正指着西侧起伏的青峦,“那是小合山,出了金光门就是,张豫曾于此地杀人,杀完就地掩埋,不想多年后东窗事发,杀人偿命,他也跟着一道去了。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坊间着实议论了好一段日子才平息。诸位若想知道个中细节,不妨去查查县里的卷宗,一笔一划都记着呢。” 李纤凝暂且将此事按下,追问张坊正:“葛长山梁凤娘这对夫妻张坊正还有印象吗?数年前他们曾在居德坊住过。” 长安一片月 第7节 “实不相瞒,我们居德坊是大坊,数万坊民,一一认全绝无可能,更别提那些搬离的。阁下说的这两位实在没有印象。” 李纤凝料定梁秋二人有交集,相距必然不远,找到秋言的居所,自然牵带出梁凤娘。遂请张坊正于前方引路,前往秋言住处。 张坊正显然不知秋言在万年县所犯之事,抵达秋言居所后试图唤其出来相见,从其邻口中获悉秋言已逾一旬未归。 房门虚掩着,好似主人仅仅去邻家闲坐,随时随地欲回。但据最后一个见到她的邻居洪婆讲,那天是八月初五,天阴欲雨,她撞见秋言背着包袱出门,问她去哪,她笑称去东市,洪婆未信,谁承想自那以后再没见过她。 八月初五,李纤凝琢磨这个日子,正是她入住神仙居客店的日子,榫卯契合。 “在此之前,她可有任何异常?” “异常……”洪婆低头寻思的当儿,另一位大娘子抢上来,她自称方大娘,据方大娘陈述,秋言在消失前一天上坟给丈夫烧过纸,“我当时还问她来着,不年不节的,烧哪门子纸,你猜她怎么回答我的?” “怎么回答的?” 李纤凝接上话茬儿却没有得到意象中回应。一抬头,方知方大娘在对仇璋讲话,压根没搭理她。 不仅如此,街上的妇人们都出来了,围着仇璋打量个不停,直夸“相貌俊美。”“衣着金贵”“别是神仙下凡。”一些脸皮嫩的小娘子不敢上前,躲在门缝窗缝里偷看,嗤嗤笑个不住。 李纤凝愈发被她们排挤出外围,素馨扶着被挤得踉跄的李纤凝,抱怨道:“这些人也太过分了!”未等李纤凝点头附和,接着说,“小姐相貌哪点比仇公子差,打扮起来也相当齐楚嘛,她们却只盯着仇公子,眼孔浅显,只看得见他那身衣服,未识金玉在眼前。” 李纤凝扶额,眼见仇璋被围得不自在,又不好沉下脸皮训斥,请求张坊正替他解围。张坊正上前呵斥众人,一些要脸皮的默默退开了,脸皮厚的揪着张坊正打探仇璋身份,得知是邻县的县丞,豁朗朗议论开:“年纪轻轻,做了县丞,当真是文曲星下凡!” “哪似我县的县丞,一把老骨头了,什么时候我县也出这样一位年轻尊贵的县丞。” “县丞虽老,听闻县令正值壮年,还不到四十岁。” “不成不成。”当中有人连连摆手,“有幸远瞻,一身白肉肥答答,像头待宰的年猪!” 众人笑开。 张坊正见她们说得不堪,岂有不出面维护县令尊仪的道理,板起面孔训了几句,收效甚微。 李纤凝找到方大娘,询问后续,被方大娘反问她在衙署担任什么官职,李纤凝胡诌了一个文吏,方大娘撇嘴,“文吏?我不和文吏说话,我要和县丞说话。”言罢,转头对着仇璋说,“那天我看秋小娘子挎了一篮纸钱出门,问她说不年不节的,烧哪门子纸钱,她回我说她丈夫给她托梦了,要钱,就这么回事。” 见仇璋神色苍渺,不由得追问:“秋小娘子犯什么事了?” 其他妇人闻声也聚集过来,纷纷询问:“是啊,秋小娘子犯什么事了?” “看起来娇滴滴的小娘子,不像是能惹是生非的样子。莫非给人欺负了?” 仇璋不愿对外透露案情,正想敷衍过去,谁知李纤凝骤然沉声道:“她死了。” 人群响起哗然之声,张坊正也吃了一惊,“死了?怎……怎会死了?” “她杀害了梁凤娘,随即畏罪自裁。”李纤凝没遮没拦,将案情公之于众。 此消息不啻霹雳,人群炸开锅,嗡嗡议论起,说什么的都有,有说绝不可能的,也有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看着柔柔弱弱的小娘子,竟有胆子杀人。一片沸腾中,李纤凝捕捉到了她想要的。 “梁凤娘,莫不是咱们坊那个梁凤娘?!” 说话的小娘子三十上下岁,肤色苍白,瘦若青竹,嗓音又尖又细。李纤凝抢到她面前,“你识得梁凤娘?” 猝不及防杵过来的男装李纤凝使小娘子讶了讶,以手掩唇,未等答言,洪婆搭腔道:“怎么不识得,那梁凤娘原是我们居德坊人,就住在巷子里头。”说罢指给李纤凝瞧。 “前些日子我回娘家探亲,在东市碰见梁凤娘,不到半个月,她竟成了黄泉下的人,世事当真难料。”先前的小娘子感慨。 “你在东市见过她?” “可怜我热脸贴了冷屁股,她不承认她是梁凤娘,避鬼似的,我料想她发达了,偷偷跟了几步,窥得她住安邑坊,那间房也没见得有多阔气。” “你有和秋言提到你见到梁凤娘之事吗?” “我们说不上话。”小娘子道,“只和几个街坊提起过,当时秋娘子拎着油瓶经过,谁知她听去多少。” 小娘子尚未意识到其中重大的关联,一脸无所谓。 李纤凝沉寂片刻,接着提问,“未搬离居德坊前,梁凤娘和秋言关系如何?” “秋言刚嫁到我们坊那会儿,数凤娘和她走得近,两个人亲姊热妹似的,前后脚有了身孕,还相约结成亲家呢。后来却渐渐疏远了。”洪婆说。 “何止疏远,还反目成仇了呢。”方大娘凑上前,“秋小娘子到凤娘家里闹过。这事你忘了?咱们还去劝架来着。” “哦哦哦,是有这么回事儿。”洪婆点头,“当时两人撕扯的那叫一个难看!” “为何反目成仇?”李纤凝提问。 “哟,这可记不清了,她们年轻小娘子的事谁说得准,今个儿香明个儿臭,常有的事。” “那时候秋小娘子的丈夫刚刚过世,秋小娘子心情不好,凤娘性子又直,指不定哪句话戳了她肺管子,叫秋小娘子不快了。”方大娘插言。 “你别说,那阵子她心情确实不好,成天摆着一副瘟神脸,阿娇见了都怕,常常过我院子里玩。” “除了梁凤娘,秋言还同谁交好?” “再也没谁了。秋小娘子斯文腼腆,不大主动和人搭讪。我那小女儿出嫁前同她好过一阵儿,嫁人后,再没联系了。” 李纤凝拄腮凝思,这一趟不可谓不有收获,可惜全浮于表面,深入不到根本。按坊民说法,秋言和梁凤娘仅有的矛盾也只是秋言死了丈夫,心情不好和梁凤娘拌嘴,时隔多年,秋言岂会因为多年前的几句吵嘴而心生杀意,赶去安邑坊杀人? 其中必有重大隐情。究竟藏着怎样隐情,毫无疑问尚需深挖。 从居德坊出来,仇璋衣领处那圈描金仰莲纹显见的暗淡,金粉簌簌落了满襟,足见妇妪们的热情。 仇璋黑着脸,“下次查案你自己来,恕我不能奉陪。” 李纤凝道:“究竟你是县丞,我是县丞?” “我是县丞,但我休沐。” 李纤凝才不管,“明天我去拜访魏县丞,烦你引路。” “你拜访他作甚?” 李纤凝步履放缓,“秋言丈夫那桩案子,我想一探究竟。” “李纤凝,你非得在人家休沐的时候前去搅扰?” “我观魏县丞,有怀公而忘私之心,不计劳苦,比你这个县丞称职多了。必不介意我相扰。” “既如此,还等什么明日,何不当下去拜访?” “不成,出来久了,被我娘发现要挨训。说好了,明日巳时,你在西角门外候我,不准爽约。” 仇璋没应,但是李纤凝知道他一定会依从她的心意。 秋阳温暖而不刺目,天色温润一如积蓝瓷釉。呼吸间,尽是桂子花香。李纤凝高举手臂,惬意地抻个了懒腰。有案子查、有情人在侧,天气又这样晴媚可人,霜飔微微拂面,她还要怎样更好的秋天? 第8章 上弦月篇(其八)白骨案 魏斯年对李纤凝仇璋二人的突然造访颇感意外。到底是官场上浸淫久的,惊讶掩于眼底,热情招呼来客。 “贫舍寒酸,无有好物招待,仅有粗茶一壶,聊以待客,二位别嫌弃。” 仇璋嘴上说着“哪里哪里”,接过茶盏,无需近嗅,仅凭袅袅上升的茶气分辨出确实不是好茶。客气放置一旁,并不饮用。魏斯年寒士出身,为官多年,清廉似水,较他这等有宗族倚靠的县丞又是另一番光景。 李纤凝不讲究这个,恰逢口渴,抬臂饮了半盏。 “今日冒昧到访,该是搅扰了县丞清闲?” “贵客登门,欢喜还来不及。何谈搅扰。”魏斯年见李纤凝一口喝去半盏茶,提壶续茶。 “魏县丞不妨猜一猜,我们此行的目的。” 仇璋斜一眼李纤凝,不十分相熟,登门搅扰已是不该,对方又是长辈,怎么还叫人猜? 魏斯年笑呵呵,“想必是为安邑坊那桩案子,有需要魏某人略尽绵力之处,李小姐尽管开口。” “昨天我们去了居德坊。”李纤凝说,“据那里的坊正透露,秋言的丈夫张豫卷入了四年前的人命案子,于当年秋后问斩,今次来找魏县丞,实为了解此案。” “张豫……哦,张豫,我说这名字耳熟呢,确实确实,他是四年前白骨案的案犯。” 魏斯年神色不自然,落到李纤凝眼里,增了一丝疑窦。 魏斯年很快调整过来,以平素的语气讲起案发经过。 住在金光门边上的群贤坊人氏张三以贩柴为生,四年前仲夏某日,他一如往常,摸黑起床,绝早入山,好趁着晌午火伞高张之前砍下一担柴,回来贩卖。 眼看柴砍得差不多了,张三捆扎好,挑起来扛在肩上,拽开步子,走至一缓坡时,脚下被树根一绊,连人带柴倒摔出去,骨碌碌滚下坳子,落入地穴。等张三揉着摔疼的筋骨睁开眼睛时,惊见身下压着一具白骨。 张三常在山间行走,白骨没少见,有的是叫猛兽叼去吃了剩下的骸骨,有的则是迷路,饿死累死在山里,有的是自己想不开,找棵树上吊了。张三只当这又是一个倒霉蛋,混没在意,然而目光扫过尸身,赫然发现这具骷髅的右手食指缺失。 光德坊富商孟虞孙半年前丢了儿子,贴出告示寻找,告示上细致写了孟公子失踪前的衣着,及形貌特征,其中有一条正合右手食指缺失。莫非这无名尸骸是富商公子? 张三心思活动,想那告示上赏银不少,哪里还顾得上担柴,转而把白骨担在背上,进城讨赏去了。 白骨周围没有其他可供辨认身份的东西,连衣物也不翼而飞,孟家却一口咬定那就是他们家失踪的公子孟光,告到官府,坚称孟光为人所害,要求县令查出凶手。 不想一石激起千层浪,许多人纷纷站出来指出家中亲友正是进了小合山之后失踪,莫非也为人所害了?山中白骨随处可见,当真全部死于意外或想不开?其中是否有歹人作祟?由此牵出一桩连环劫财杀人案。惊动了圣听,责令长安县限日完案。 韦县令自是殚精竭虑。殚精竭虑归殚精竭虑,无从查起,上边催得又紧,正当一筹莫展之际,居德坊传出一则流言。 坊中有个叫张豫的,自称杀了人,地点正是小合山。传到韦县令耳朵里,立即着人捉拿。张豫一开始不认,后来吃不过打,一五一十全招了,自称贪图财物,常年于山中游猎,专挑衣着显贵的独行路人下手,几年里,做下多少案子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杀完人后,剥去全身衣物,就地掩埋或推入深谷。关于孟光,半年前确实杀害了一个衣着精致的公子。 案子由此告结,张豫于当年秋后处斩。 魏斯年这番陈述,详略失当,李纤凝蹙起眉尖,“自称杀人?谁杀人之后四处喧嚷?” “狂妄自大,认为死无对证,也是有的。” “案情细节不明,魏县丞可否再详细说说?” “这案子有四年了,个中细节实难牢记,李小姐若想细究,不妨明日携带公文移步县衙,查阅卷宗。”魏斯年言语诚恳,李纤凝琢磨不透其用意,答曰,“能看卷宗当然好。” 时辰近午,李纤凝仇璋告辞出来。 出得光德坊,直奔居德坊。仇璋问她再去居德坊干嘛,她只回有事,不作细言,仇璋见她抿着唇,眉宇阴沉沉,没再追问。 至居德坊,洪婆宅。洪婆坐于院心剥豆子,见他二人进来,先还疑惑了一阵儿,得知还是为秋言的事,请他们小杌子上坐了,奉上两盏粗茶。洪婆的粗茶较魏斯年的粗茶又是一个成色,乃是货真价实的粗茶,汤色深浓,全然望不到盏底。这次连李纤凝也没喝。 “秋言丈夫那桩人命官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阿婆是秋言的近邻,料想比旁人清楚些。” “这桩官司,说来也蹊跷,想那张豫文质彬彬的,从没听说他在银钱上跟人计较,居然会为了钱去杀人,真是想不通,想不通。”洪婆一面说一面剥豆子,豆粒子不助往手心里滚,不移时积了黄澄澄一把, “据说张豫自己宣扬自己杀了人,有这回事儿?” “没见他亲口说,平白刮起了那阵风。当时街坊四邻都在议论,说他杀了人,没说在小合山,也没说是孟家公子,而是什么积翠寺的僧人,那僧人欺辱了秋小娘子,他一气之下把人杀了,都是这么传的。后来不知怎地,官府的人来了,把张豫带走了,再后来就变成他在小合山杀了孟家公子,没出几个月,人也砍了,那段时日,秋小娘子日日以泪洗面,甭提多惨。” “积翠寺在大合山,事发地在小合山,遇害者也不是同一个人,这期间怕不是有什么出入?”仇璋犯起嘀咕。 “谁知道呢,我们也搞不懂。”洪婆说。 “秋言张豫夫妻感情如何?”李纤凝提问。 长安一片月 第8节 “哎哟喂,别提了,那叫一个好。娘子娇美,郎君又肯温存体恤,夫唱妇随,用你们的斯文话儿讲叫什么琴……琴瑟和鸣!左邻右舍的小娘子哪个不艳羡,纵是我这么个糟老婆子,心里也咕嘟咕嘟冒酸泡呢,心想怎么这么好呢,我紧挨他们住着,多少年了,没见他们吵过一次嘴,夫妇俩人儿脸上永远挂着笑,生的女儿又乖又漂亮,一家三口和和美美,谁又承想后面是那样一个结局。要不怎么说日子得平平淡淡的过呢,福气太集中,两三年消耗没了,剩下的只有苦。” 洪婆说着大抒感慨,李纤凝就着她的话说,“张豫吃了人命官司,秋言的日子必然难熬。” “何止难熬,天都塌了。黑也哭白也哭,到衙门前为丈夫喊冤,听说还叫衙役诱哄去了身子。回来后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张豫也没了。那时候阿娇没人照料,全指望我们几个近邻。好在孩子乖巧,给口饭吃就成,不用人操心。就是命短,可怜的阿娇……”洪婆不胜唏嘘。 “叫衙役诱哄是什么回事儿?”李纤凝提问。 “也是道听途说,真假作不准。张豫被衙门带走,没几天传出他杀人劫财,即将被问斩的消息,秋小娘子到县衙喊冤,连门也进不去,有衙役瞧上她姿色,诱哄她说只要她肯跟他做那事儿,就帮她丈夫申冤,秋小娘子病急乱投医。白白叫人快活一场,传得人尽皆知。” 一阵风刮过去,巨大的树影下,嫌凉了。一时只听得洪婆剥豆子的声音,干燥的豆萁哗啦哗啦,愈发衬得小院宁静。 “凤娘那蹄子嘴巴最毒,说什么她原本就是被张豫强暴了才跟的张豫,等张豫死了,何妨跟那个衙役。相好的时候两人儿形同一个人儿,一朝交恶,逮着你脸上吐唾沫。” 李纤凝仇璋又一度震惊。 “张豫强暴秋言?”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也是传言,真假未知。”洪婆身子倾过来,刻意压低声音,“听说秋言还做黄花闺女时给张豫强占了身子,秋言迫于无奈嫁了她。” 洪婆这时直起腰,声音又大了,“我琢磨这话是从凤娘嘴里传出来的,她那时候和秋小娘子走得近,秋小娘子没有瞒她的。我寻思翠翠那丫头指定也知道,但她嘴巴严,连我也不肯透露。还叫我别乱嚼舌根,我是那样人么!” “翠翠是谁?” “先头说过,我的小女儿,盖翠翠,她爹这姓姓得怪,当年还是请西市卖字画的先生给起的名。还说的过去?” 李纤凝夸好,趁热打铁问洪婆要了盖翠翠住址,以备后用。 日影长了,从洪婆家出来,两人乘车回宅。车声辚辚,李纤凝沉默了一路,过朱雀门时方才开口: “在魏宅,我提到张豫,魏县丞神情不对,我想你也注意到了,你怎么看?” “魏县丞似乎有所隐瞒。” “洪婆提到秋言曾到县衙喊冤,他作为县丞,不可能全然无知。查阅户籍那晚,他从我嘴里听到秋言这两个字时应该即想到她是谁了,却未透露只言片语,后面张豫的名字浮现,也没表露出惊讶。若是一起无足轻重的案子,过去四年忘了也不稀奇,可是今日我一提,他即道是白骨案。他分明记得张豫,也没有忘记旧案。我猜他想要隐下的并非秋言,而是白骨案。” “若他不想牵出白骨案,没道理主动提出叫你查阅卷宗。” “他知道我会提,但由他提出来更好。” “不管怎样,明日见分晓,若你能顺利拿到卷宗,一切好说。若不能,这里面问题大了。” 李纤凝靠住车壁,沉吟不语。 第9章 上弦月篇(其九)韦县令 衙门休沐结束,大小官员复工,包括衙役在内,大家兴致都不高昂,一脸晨起的疲态,恨不得再歇上三日。 唯独李纤凝神采奕奕,她天没亮起床,穿上便于行动的胡服,从崇仁坊出发,一路跑至春明门,再由春明门跑回衙署。额上沁了一层薄汗,衬得脸庞油润发亮,皎如满月。班房里转一圈,勾指叫走解小菲。 “差你办的事如何了?” “早办妥了,小姐我和你说。这个韩杞的身份委实不一般,说出来保管叫你大吃一惊。” 李纤凝将信将疑,“说说看。” 解小菲骤然换上一副赖皮相,抚着肚皮说:“小姐,我早上没吃饭,你请我吃饭吧。” 李纤凝说:“一会儿我上长安县办差,你随我去,饭在西市吃。” 廨宇里有人唤,解小菲来不及多说,匆匆去了。李纤凝回到内宅,见素馨还未到,自己洗漱了,简单挽个小髻,绑条青布,随便捞件衣服披上出门。 廨宇里仇璋已经拟好了公文,李纤凝接过来,找李含章加盖县令大印。李含章看了眼公文内容,颇感意外,“你最近在查什么案子,怎么还牵涉到了长安县的旧案?” “安邑坊的人命案,文璨没和你提吗?” “哦,那个案子啊,不是很简单,怎么被你查得这样复杂?” “无暇细道,爹爹先盖印。” 李含章盖了印,不忘再啰嗦两句,“韦从安气量狭小,专爱刁难人,不是好相与之辈,你行事小心着点,别得罪他。” 韦从安望族出身,家族势力在朝廷中盘根错节,虽同为县令,李含章却好似矮他一截,处处礼让三分。 李纤凝言不过心,只用嘴巴敷衍。拿上公文,叫上解小菲,不用衙门车马,外面搭辆驴车,赶往长寿坊。 路上,李纤凝捡起早上未完成的对话,“说说吧,都查到了什么?” 解小菲又把保管叫李纤凝大吃一惊那段话说了一遍,李纤凝嫌他啰嗦,踹了他一脚,他始才进入正题,“十六、十七这两天,李县令是不是没在家?” 李纤凝思及李含章这两日确不曾在家用饭,问解小菲,“你知道他在哪?” 解小菲诡秘一笑,道出真相,“我说了小姐可别伤心,李县令他呀,在相好家里。” “什么?我爹在外面有姘头?”李纤凝不可置信。 “非但有,还有了许多年。小姐道韩杞是谁?正是那相好的儿子!” “什么?韩杞是我爹的私生子?!”李纤凝一惊非同小可。 “不是不是。”解小菲连忙摆手,“韩杞是那姘头和亡夫的儿子,他们还有一个女儿,叫韩嫣,李县令和她没有孩子。” 李纤凝手捂心口,“你吓死我!”随即冷笑,“竟然偷偷摸摸养起了姘头,还把姘头的儿子安排进衙门,放在我眼皮子底下,真有你的李含章。” 解小菲悄悄问,“小姐你说,李夫人有可能知道这事吗?” “开什么玩笑,我娘若是知道还不把他撕烂了,家里还能有宁日?” “那你会告诉李夫人吗?” 解小菲无意窥探这桩秘辛,思量许久要不要告知李纤凝,就怕通过李纤凝传到李夫人耳朵里,闹个天翻地覆。李含章对他不薄,他不想给他找麻烦。解小菲紧张地注视着李纤凝,好在李纤凝考虑须臾给了否定回答。 李夫人的雷霆之怒,她也不想承受。 驴车驶过光德坊,站在十字大街上,车夫问南拐北拐。 解小菲说北拐去西市,李纤凝说南拐去长寿坊。车夫听出李纤凝是说话算那个,驱车南拐。 解小菲委屈巴巴,“说好了请人家吃饭……” 李纤凝:“先忙正事。” 长安县衙门前下了车,李纤凝径去见魏斯年。魏斯年称李纤凝来的正好,正值县令升厅,便欲接过公文,前去呈递。 李纤凝把公文紧捏胸前,“我想面呈韦县令。” 魏斯年面色无异,道声也好,引他二人入明堂。 明堂之上,四十上下岁的男子安坐上首,短髭无须,面皮白若酥酪,身躯庞大沉重,底子虚弱,鼻息沉重。右手指间佩戴着一枚黄金镶绿宝石戒指,随着他翻阅公文,绿光一闪一闪。 魏斯年拿捏不准李纤凝是否有意坦明身份,口内只称是万年县的公差,有封公文立等县令批示。 韦县令眼皮不抬,嘴巴里慢悠悠挤出仨字:“呈上来。” 衙役接过李纤凝手中的公文奉与案上。韦县令并不急于瞧,指尖蘸唾液翻阅手里的文书,厅上静得鸦雀无声,连魏斯年也感到了一丝难言的尴尬,再次进言:“县令,堂下公差立等着要回复。” 韦县令抬起眼皮瞭了瞭李纤凝二人,忽道:“李县令派你二人来我司何事?” “回大人,皆书在公文里请大人过目。” “我问你又没问公文。李县令教你这样回话?” “回大人,我县近期发生一起凶案,凶手涉及到贵县多年前一桩旧案,请求调阅卷宗。” 魏斯年帮腔,“县令快些与他们批示了吧,也好叫他们回去交差。” 韦县令目光扫来,“魏县丞还有事?” 魏斯年这把年纪,什么没经历过,愣是不改色,不卑不亢回了一句“下官告退”,退下明堂。李纤凝看在眼里,心道魏斯年长年受此人压制,日煎月熬,心中怕是早已苦不堪言。 魏斯年去后,韦县令拿起公文,初读神色平常,读到后来渐起异样,鼻尖向上拱了拱,皱出两道鼻纹。忽的发难,“白骨案的案犯已于四年前正法,与你县内的案子并无牵涉,何故调阅此案的卷宗,莫不是李县令老糊涂了?” 解小菲听他贬损自家县令大为不快,撇了撇嘴。 李纤凝简述安邑坊案情,交待两案牵涉,韦县令听了并不以为然,直接将公文掷回,“经本官审阅,两案无涉,万年县无权调阅我司卷宗,所请驳回。” 李纤凝神色平平,不辩一词,捡起文书,带着解小菲退下。解小菲一脸忿忿,“韦县令也太不把我们万年县放在眼里了,当堂掷回公文,不是打我们县令的脸吗?” 魏斯年放心不下,一直在外头候着,听到解小菲的话,也知道了结果,安抚二人道:“韦县令就是这个脾气,习惯了随手掷物,并非针对李县令,二位千万别往心里去。” 解小菲哼了哼。 李纤凝目光落在魏斯年身上,此人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绝非等闲。 “阅不得卷宗,李小姐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也许韦县令说得对,两案无涉,是我多虑了。接下来我需要走一趟布政坊,魏斯年方便与我写个便笺给那里的坊正吗?” 魏斯年回廨宇写来,加盖县丞印,交给李纤凝,欲送李纤凝出来,李纤凝忙道留步,自和解小菲去了。 去布政坊途径西市,李纤凝左右不急,对解小菲说:“不是饿么,随便拣食铺吃,不拘时辰,咱们今天不回衙了。” 解小菲狮子大开口,说要吃鸳鸯炙,李纤凝也由他。解小菲得了首肯,不找酒楼先讨银子,李纤凝心道吃个鸳鸯炙而已,还怕我反悔吗?把荷包摘了给他。 谁知解小菲得了钱直接拉她在路边食铺坐下,问老板要了两碗汤饼。李纤凝大懵:“不是说吃鸳鸯炙吗?” 解小菲说:“鸳鸯炙那么贵谁要吃它,还是吃汤饼最实在。” 李纤凝无语:“余下的钱呢?” “是我的了。小姐若打算要回,咱们就去吃鸳鸯炙。” “几时成了守财奴,”李纤凝嗤笑,“要钱作甚?” “攒着。” “攒着作甚?” 解小菲赧颜道:“讨老婆……” 李纤凝气笑了,转念一想,他确实到了成家的年纪,想起他的身世,心底一软,没再多言。 解小菲埋头吃汤饼,李纤凝对这玩意儿不大感兴趣,简单吃了两口,嗅到对街点心香甜,摸摸身上并无余钱,问解小菲能否请她吃一枚抱螺酥。 解小菲二话不说去买了抱螺酥,回来端过她不要的汤饼折自己碗里,连汤带面扒进嘴。 布政坊同居德坊一样是大坊,找起人来如大海捞针,好在有魏斯年的便笺。坊正得了便笺为他们指引了梁凤娘曾经的居所。 梁凤娘两度迁居,首次迁来的便是布政坊,与她曾经居住的居德坊仅隔了一个醴泉坊。李纤凝打听周围近邻,大家对这个仅相处不到两年的邻居印象颇深,均言她爱说爱笑,泼辣大胆,搬来不久即和附近的大小娘子混熟稔。 李纤凝询问梁凤娘搬来这两年身边可曾发生奇怪之事。据娘子们回忆称,梁凤娘搬来一年左右,她屋前经常出没一个面相忧郁的小娘子,她什么也不做,只是盯着梁凤娘家里看,一连盯了几个月,阴森森的,像个孤魂野鬼。娘子们打听女子身份,梁凤娘只说是个疯子。李纤凝形容秋言长相,娘子们异口同声说就是她。 “再后来凤娘搬走了,那女子也跟着不见了。”某个小娘子说。 长安一片月 第9节 李纤凝在布政坊得到她想要的,迅速折回万年县,入安邑坊,见到葛长山,当面质问,“你明明认得凶手,为什么谎称不认识?” 葛长山在收拾妻子的遗物,面对突然闯进来的二人当场愣住,下意识回,“不认识就是不认识,我为什么要撒谎?”随即询问,“你们是谁?” “县衙官差,梁凤娘遇害当日我们见过。”李纤凝惊讶短短几日他竟然不记得了。 葛长山摸摸头,俨然还是一头雾水。 葛小宝叫起来,“是那个姐姐!” 经过葛长山和邻居的安抚,孩子活泼不少。 “哪个姐姐?” “找到我的姐姐呀!” 葛长山恍然大悟,“原来是你,你瞧,我这眼神,愣是没认出来。” “秋言是你们在居德坊的邻居,你怎么会不记得?” “居德坊……邻居?” “她的丈夫叫张豫。” “啊,张豫,没错没错,张豫是我们的邻居。”葛长山终于想起来,“张豫的娘子我们都称呼她张娘子,她娘家姓氏还真不清楚,事隔多年也记不清她容貌了。凶手竟然是她?” “据坊间邻居证实,秋言也即是张娘子和你的妻子梁凤娘交好,这你该有印象。” 葛长山仔细回忆,随后摇头,“有一阵子她经常在我耳边提起张娘子,说张娘子三句话不离丈夫,叫人恶心,还说他们夫妻假惺惺,在外人面前扮演恩爱。我听着那些话不像与张娘子交好的样子……” 听到这里,李纤凝心尖已是雪亮。 “你们后来搬到布政坊,家门口经常出现一个神色郁郁的女人,你记得吗?” “哦,那是张娘子。凤娘说她没了丈夫,得了失心疯。有一次我还碰见她们起争执,张娘子拉扯着凤娘,叫她道歉,不光道歉,还要到她丈夫坟前磕头上香,你们说奇怪不奇怪,她死了丈夫,倒要我们凤娘磕头上香,可不是失心疯了。” 李纤凝问完了所有想问的问题,仅剩最后一个,她已经知道答案,问出来只为确认。 “两次迁居皆是梁凤娘所提,对吗?” “神了,你怎么知道?” 从葛家出来,李纤凝回了一趟县衙内宅。素馨早到了,在屋子里归置箱笼。李夫人怕她冷,给她带了许多秋衣,连碳也带来了。素馨尚未收拾完,屋子稍显凌乱。李纤凝问她讨了两件胡服,与解小菲换上,再次前往长安县。 一天下来,解小菲陪她跑动跑西,虽然知道小姐做事有章法,也免不了疑问,“小姐,咱们这趟去长安县干嘛?” “上午卷宗不是没调出来么。” “嗯。” “这回儿咱们不走那繁琐的步骤了,咱们夜里做趟飞贼,把它偷出来。” 第10章 上弦月篇(其十)夜潜 暮色降临,长安城宵禁了。墨汁泼向大地,天地间黑沉沉,伸手不见五指。李解二人身处的客栈次第亮起灯笼,解小菲也把他们屋里的油灯点着了,黄浊的光晕散开,比不点略强。李纤凝伏于窗前,静听寒蛩低鸣。 解小菲学着李纤凝伏望窗外,黑森森的夜,望久了,像跌入墨池,喘不上气。解小菲烦躁难安,“小姐,咱们什么时候行动?” “戌时,月出之时。” 李纤凝的声音四平八稳,稍稍抚平了解小菲的浮躁。 “小姐,咱们干嘛非得去偷,不能另想法子吗?” “怕了?” “倒是不怕。”解小菲挠挠头,“我是担心小姐,万一被当场捉住,以您的身份,多难看。” 李纤凝于昏杳中勾起一抹无人看见的笑,“张豫这案子有问题,逼急了韦县令,搞不好卷宗会莫名其妙失踪,咱们先下手为强。至于什么被捉不被捉,你能不能说点吉利话?” “这也不是说吉利话就能成的事……”解小菲咕哝一句,随即房间复归寂静。 过得须臾,“小姐,你在干嘛?” “闭目养神。” “还没到戌时吗?月亮怎么还不出来?” “快了,还有两三刻钟。” “这两三刻钟比两三个时辰还漫长。” “眯一会儿,月亮出来了我叫你。” 解小菲没应,须臾,轻细的鼾声响起。过得二三刻钟,一轮亏月自东方阁楼间升起,皎皎冰轮霎时烘亮屋脊上鳞鳞碧瓦,道街、花墙、楼檐的轮廓逐一显现。李纤凝摊开手掌,月光倾泻其上,掌纹也照得清晰了。她没有立刻采取行动,而是静候一队巡逻的武侯过去,方推醒解小菲,付诸行动。 县衙构造大同小异,值夜守卫分布李纤凝心里门清,闭着眼睛也能走。两人从西侧演武场潜入,途径主薄房、銮驾库来至月台,月台下左右两侧分立着吏、户、礼、兵、刑、工六房,户房位于左手边第二间。 秋风飒飒,送来隔壁班房衙役赌牌取乐之声。值夜差役夜间聚赌乃是家常便饭,万年县里李纤凝每月来两次夜间突袭,搞得差役们心里发怵,聚赌现象有所减轻。长安县这头管理松垮,只会更严重。 衙署大狱早年里关了个溜门撬锁的賊,李纤凝叫解小菲跟他学了几手,眼下正派上用场。解小菲前面撬锁,李纤凝后面望风。片时,“咔哒”一声锁开,两人闪身进去。 上次查阅户籍李纤凝就摸清了卷宗摆放位置,这时和解小菲直奔其所在。房间四面皆是高可逐梁的木制高架,尽管月光足够明亮,哪里照得进来? 李纤凝取出事先准备好灯笼点燃,和解小菲一人一只,分头寻找。 灯笼蜜橘大小,十分袖珍,仅能照亮巴掌大的地方,丝毫不用担心光芒太盛为人所察。 两个人在户房翻找,不妨衙役出来巡逻,月光明晃晃,照亮门上铜锁,其中一个瘦高衙役颈子前伸,眯缝眼睛望去,“怎么,户房的门没锁严实?” “不会吧?”另一个矮胖衙役不由自主走到户房前,“哟,还没真没锁,陈大人也太粗心了,叫吏房的俞大人知道,他今年考核又得不合格。亏得遇上我们,明天的酒钱有人出了。” 矮胖衙役欲合上锁,高瘦衙役忽道:“慢着!” “怎么了?” “我寻思户房里是不是进賊了?” “瞎寻思什么,户房又不是金库,賊进里面干嘛?” “谨慎起见还是搜一搜,不出事怎么都好说,万一出了事上头责怪下来你我饭碗都得砸。” 高瘦衙役不等同伴回应,闪身钻了进去。 户房里黑咕隆咚,月光仅能照亮窗前的一片,眼前的一栋栋高架似巨人耸立,没来由给人一种压迫之感。高瘦衙役比了个手势,和矮胖衙役分头巡视。 声音入耳极轻,李纤凝却还是听出来那是脚步与呼吸的声音,心神骤然警戒,不动声色吹息橘灯。脚步声越来越近,李纤凝分辨出它们属于两个不同的人,一胖一瘦。胖子离她很近了,大约隔了一道书架,李纤凝默默退开。从另一端绕到解小菲身旁。向他比了个手势,解小菲会意,熄了橘灯。 此时胖衙役已至,灯笼先往右照了照,背对着他们。李纤凝匍匐身子,趁他落脚的空档往他脚下塞了一块儿碎银。 胖衙役轻轻“咦”了一声,灯烛移脚下,惊见一块银灿灿的物什,喜不自胜捞入手中。 瘦衙役听到声响,还当他有发现,赶过来看见他把什么东西揣怀里,忙问是何物。胖衙役摇头说什么也没有,又说这里乌漆麻黑的,哪里像有人的样子,趁早别瞎耽误功夫了。赶去别处巡视才是正经。 瘦衙役哪里容他,非要看他所捡拾之物,两人争争吵吵去了吏房。李解二人伏在黑暗里,一时没敢动作,过得片时,听见房门落锁声,方才长舒一口气,继续未完之事。 功夫不负苦心人,两人终于在子夜前找到了张豫的卷宗。打开窗子,眼见四下无人,一闪身跃了出去。经过门前,开锁,进去插好窗子,再出来锁门锁,一切神不知鬼不觉。 夜色笼罩下的长寿坊安静宁谧,坊民们沉浸于梦乡,宽阔的街道上杳无人迹,老鼠从墙缝里钻出来,悠闲自在地散步。溜达到街心,就着月光,洗了把脸。 忽然,它的小耳朵动了动,似乎觉察到什么危险,倏地销声匿迹。须臾,李纤凝解小菲跑了过来,事情进展顺利,使他们格外兴奋,脸上透着红润的光泽。不料变生肘腋,停下歇口气的功夫,拐角处突然出现一队武侯,看见他二人,厉声呵斥:“什么人胆敢上街游荡,不知道宵禁吗?” 李纤凝低骂一声“倒霉”,拽上解小菲赶紧跑。 两人把坊中搅得鸡鸣狗吠,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方甩脱那些武侯,已是累得筋疲力尽。拂晓时分,偷偷潜回客栈。 李纤凝洗把脸,精神精神,坐在窗前翻起卷宗。解小菲则一头歪倒在床头,睡死过去。睡醒了,去西市买吃食,问了三声,李纤凝不应,自个儿独自吃了,吃完见李纤凝仍旧埋头案牍,又睡了一觉。 睡到不知今夕何夕,被李纤凝扒拉醒,“你去一趟长安县衙,请魏县丞来这里与我相见。” 解小菲浑浑噩噩去了。 李纤凝觉出饥饿,见桌上有胡饼,随手取来用。胡饼内填羊肉糜,凉后多腥膻,李纤凝恍若未觉,大口大口咀嚼,神情俨然在思索着什么。 窗外落起了雨,李纤凝倚窗观雨,雨丝如银针,断断续续降下。手臂伸出窗外,雨线落手上,指腹传来刺痛,竟真像教针刺了一下。 空气里弥漫着潮汽,街上湿漉漉的寡有行人,仅有几个撑着伞,形色匆匆。李纤凝不禁想象,文璨这个时辰在做什么,是否同她一样倚窗赏雨? 廨宇前生有数丛红蕉,隔着濛濛烟雨望去想是极美的。 正自想得出神,房门叫人从外推开,魏斯年和解小菲裹着一身水汽进来,冷风穿堂而过,李纤凝额心生凉,身上酥麻蹿过一阵寒流,不等开口,解小菲已经反手带上门。 “李小姐匆匆邀见,所为何事?”魏斯年迫不及待相问。 李纤凝从容不迫,叫魏斯年先坐,拎起茶壶交给解小菲叫他下楼沏壶热茶。 窃来的卷宗堂而皇之摆在桌上,给魏斯年一眼窥见,“白骨案的卷宗?!李小姐从何处得来?” “自然是贵衙的户房?” 魏斯年震惊的说不出话。半晌方找回声音,“李小姐委实大胆。” “卷宗我已阅毕,魏县丞有何打算?” 魏斯年思忖道:“卷宗我带回去,趁着没事发,不着痕迹归还。咱们只当从来没有发生过。” “从来没有发生过?”李纤凝冷哂,“那么张豫的冤情岂不是永远不得昭雪?” 此言正中魏斯年软肋,一时间魏斯年也不知如何作答。低头颈垂,空自嗟叹。恰在此时解小菲沏茶回来,往他们杯里一人注了一杯热茶。 窗外雨声渐大,李纤凝抬手拿掉窗叉,窗子自动闭合。雨声霎时被隔绝,室内霎时静极。茶汽袅袅上升,熏得人眉眼微潮。 其实在看卷宗之前,李纤凝也无从判断魏斯年是否值得信任,他似乎既想让她查到白骨案又不想让她查到白骨案,两种态度来回拉扯,叫李纤凝委实琢磨不透。 结案卷宗写得极其潦草,甚至连死者孟光的身份都无法断定,唯一的证据便是那枚缺失的食指,令人难以信服。 张豫在他最开始的口供里交待,他确实有杀人,九年前,在积翠寺后山中,当时有个僧人玷污了还是他表妹秋言,他一怒之下将其用腰带勒毙,尸体抛入山崖。和后面白骨案的时间、地点完全对不上。距离孟光失踪早了足足五年。然而不知为何,第二份口供里张豫忽然承认他长期于小合山劫掠,孟光是受害者之一。供词大相径庭的理由是之前妄想模糊时间地点来脱罪,得知行不通,只剩如实招供一条路可走。 在第二份口供里不变的是杀人手法,依然是勒毙,之后抛尸。但根据仵作的验尸结果,死者肋骨上有明显的锐器戳伤。后面偏又接上一句不排除缢杀。看字迹,分明两样。 还有赃物。张豫行凶既为谋财,赃物在哪里?他既然长年在小合山行凶害人,必有一处稳定销赃地点,为何连这也含糊过去?据张豫在第二份口供交代,他六年间共计杀害了三十七人,杀害这三十七人的具体时间,分别取得何等样财物的记录相当潦草,甚至出现口供与邻居证词矛盾之处。 凡此种种对不上的细节,不胜枚举。 而李纤凝之所以在看过卷宗后对魏斯年产生信任,不为别的,只为那份对张豫有利的口供正是魏斯年放入卷宗。这桩案子,前期由魏斯年负责,后面换成了韦县令,卷宗也由此分裂成两个部分,像裂开的天堑,一端生,一端死。很不幸,张豫被置身于死亡之端。 魏斯年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其实那日从李小姐嘴里听到‘秋言’二字,我立时想起了这桩案子,四年了,我没有一时一刻忘记,明知是冤案,还是眼看着它发生,没有能力阻止。” 尽管李纤凝已经推敲出大概,仍旧想从魏斯年口中获悉当年事情的来龙去脉。魏斯年如她所愿,娓娓道出始末。 长安一片月 第10节 第11章 上弦月篇(十一)心志昭昭 孟光遇害一案,掀起轩然大波。以此为引,陆陆续续有人指出他们的家人抑或朋友进入小合山后失踪,进山搜寻不得结果,只道被野兽叼走了。而今看,竟是叫人杀害了。接二连三牵四挂五,牵出白骨案这等连环劫财杀人案,受害者数量不可估量,实属恶劣。 上头连番施压,要求限期破案。韦县令哪里有主意,只能加紧逼迫下面。 魏斯年那阵子委实苦不堪言。一方面,他率领衙役搜山,根据山中猎户的指引,捉获了几伙强人。另一方面,问孟家讨来孟光失踪当日所穿衣裳所带佩饰的名单,凶手杀人劫财后必然销赃,魏斯年挨家当铺查访,希冀寻找到线索。 不想韦县令又来给他添乱。韦县令有意做成此案,拿那几伙强人顶罪。经过刑讯,那些人也只是打劫过路行人而已,并未伤人,魏斯年不忍叫他们赔上性命,与韦县令屡屡周旋。 正当双方焦头烂额之际,居德坊坊民张豫杀人的流言不胫而走,风声吹到韦县令耳朵里,韦县令精神一震,也不管那几个强人了,立刻叫魏斯年前去拿人。魏斯年抓来张豫,连夜审问,得到了第一份口供。下到居德坊走访调查,确定口供为真。事隔多年,死者尸骸无处打捞,身份无从考证,又没有死者家属状告张豫,按照律例,理应放人。韦县令却不同意,他认为张豫故意编造错误的时间地点,妄图脱罪。调开了魏斯年,由他亲自负责此案。 “后面的事李小姐都知道了,张豫被屈打成招,判了个斩立决,当年秋天就给斩了。” “张豫的首份供词是魏县丞力主放进卷宗,我想您这样做是想为张豫昭雪留一线生机。” 魏斯年苦笑道:“不瞒李小姐说,此案我曾深入调查过,获悉的证据不止这些,可惜能放入卷宗里的也仅仅是这张薄纸了。大理寺有复审合议地方司法案件的职能,我曾寄希望于此,但是因为各地案件过于庞大,大理寺也仅仅是抽查,那一年抽查的案子里不曾有张豫这桩,错失了这个机会,便永远见不了天日。” “魏县丞既盼着此案重见天日,为何当初给我的感觉你在有意回避遮掩此案,这其中难道另有什么隐情?” “李小姐慧眼如炬,关于此案,我确实既希望李小姐知道,又不希望李小姐知道。” “此话怎讲?” 魏斯年眸中飘过沉甸甸的忧虑,“先头说了,当年我曾深入调查此案,甚至已经隐隐触碰到核心,偏在这时我收到小女遭遇歹人袭击的消息,我急忙奔回家中查看,小女伤在后脑勺,下手的人拿捏着力道,见了血,没伤骨头。我问小女可看清袭击的人,小女哭着摇头说没有。当时养娘带着她在园中玩耍,中间小女嚷嚷口渴,养娘进屋给她取水,趁着这功夫,一个蒙面歹人翻墙而入,用石头袭击了她。我浑浑噩噩,想不通谁会干这种事。下午回到衙署,竟然在廨宇里发现了小女爱不释手的兔俑。那兔俑碎得四分五裂,昭示的意味不言而喻。打那以后,我结束了所有调查,不再掺和白骨案。” 李纤凝凝眸道:“魏县丞认为这是谁做的?韦县令还是孟家?” “或许是隐藏于黑暗中不为人所察觉的势力,我当时隐隐有一种预感,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 “光天化日之下,能把兔俑放进廨宇,对方极有可能是衙门里的人。” “我当时也这样怀疑,无奈衙署人员旁杂,无从调查。”魏斯年叹了一叹,“所以我既想此案重见天日,又不想李小姐掺和进来,敌在暗,我在明,稍有不慎,我们都成了活靶子。” 李纤凝岂会在意这些,事实上愈是凶险的事她愈觉有趣,愈是欲罢不能,欲与之一较高下。当下眸子都亮了,明明夙夜未梳洗,却迸发出一种朝气蓬勃的美,连魏斯年也深感讶异。 “怕什么敌在暗,我在明,我偏要借这煌煌明日,把他们照得无所遁形。魏县丞,我们联手如何,事成之后,我不敢担保你坐上长安县令之位,至少,韦从安不会再是压在你头顶上的那座山。” 李纤凝身上有一种凛然之美,宛如沙场归来的女将军,豪气干云。魏斯年为其气势所惊,胸中气血激荡,当即应承下来,“好!我早受够了韦从安的压制,想一吐胸中浊气,此次翻案,为枉死的张豫,也为我自己!不成功便成仁!” 既成同盟,少不了精细部署。李纤凝魏斯年喁喁的又讨论了个把时辰。解小菲无事一身轻,头钻进被子里,呼呼大睡。 计较妥当,时辰已近酉,双方各自回衙,李纤凝忽想起一事,询问魏斯年,“坊间有流言,称当年秋言因为张豫的事叫贵衙衙役占了便宜,未知真伪?” “嘴上占了几句便宜,未有实质。我曾亲眼目睹,当即制止了。我县衙役虽不成形状,倒也不至于下作到如此地步。” “我想也是。” 再次拱手作别。 解小菲今天值夜,回衙后直接扎进班房。李纤凝绕去廨宇,远远的看见县丞房的门锁了,不说失落是假的,心想仇璋也不等她一等。她两天没见到他了,心里格外的想,何况还有一肚子话想同他说。 窗下红蕉不知人愁,开得拥挤热闹,叫雨露濯过,更增娇艳。李纤凝掐下一朵,两指缓慢揉搓出红汁,揉得不成形状了,抛掷窗上。 回到内宅,被素馨一阵唠叨,无非昨夜去哪了,何以夜不归宿,今天又回得这样晚。李纤凝也不睬,吩咐说要吃蒸秋梨。 素馨说早蒸下了,晾得温吞,沐浴后食用正佳。李纤凝问几盅,素馨说一盅,李纤凝说不够,再蒸五盅。素馨只得叫闵婆再给她蒸。 素馨调配的浴汤香浓,李纤凝浴后整个人馨香无匹,皮肤又嫩又滑,丝质长裙裹在身上,止不住地往下滑。李纤凝扑倒在床褥上,摩挲着被子上的富贵牡丹,心想文璨若在这里该多好,好想给他摸给他闻给他为所欲为…… 蒸秋梨端来,李纤凝已然熟睡。 素馨唤了两声没唤醒,放下蒸秋梨,给她盖了条被子,关门去了。 醒来时天色尚不甚明亮,屋子里弥漫着浓郁梨香,李纤凝舔了舔干涩的唇,见六盅蒸秋梨全摆在几上,经过一夜,沁得冰凉。李纤凝全用了。 素馨进来撞见大呼小叫,“六盅全吃了?放了一夜吃坏肚子怎么办?早知道不放在屋里了,寻思着你爱闻梨香,拿来熏屋子也好,胜过白白扔掉,连盅盖也给去了,这得落进去多少灰尘,小姐当真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儿!” 李纤凝舔舔嘴角糖渍,无赖似的软倒在地毯上,“人家口渴嘛。” “没见过拿糖水解渴的。”素馨往起拽她,“小姐要睡回床上睡去,才吃了六盅冷梨,又往地上躺,不想好了。” “我不睡了,出去活动筋骨。你与我绾个爽利的发髻。” 她没骨头似的挂在素馨身上,素馨叹一口气,把她安顿到椅上,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绾好了发髻,扎个青布条,找身便利的胡服换上。刚刚还一副慵倦相的李纤凝立时精神奕奕。 天色昏昏渺渺,尚处于朦胧之间,尽管坊门已开,街上却不见几个行人,李纤凝乐得清净,一口气跑到常乐坊,从常乐坊回到宣阳坊时,正值卯时。两个小衙役不紧不慢走在前面,胁肩谄笑,一点儿不见着急。 李纤凝经过他们身旁,“还有闲心散步,不用应卯是不是?” 她冷着一张脸,比起李含章更能震慑人心,两个小衙役给她唬住,争先恐后跑进衙门。 李纤凝回内宅用了饭,饭后拿起弓箭去了演武场,走之前吩咐素馨,叫她去廨宇告诉仇璋一声,得空了来演武场找她。 仇璋诸事缠身,直到午时方至,彼时,一道羽箭流星似的划过眼前,没入靶子。准头有失,偏离靶心足有一寸。横扫过去,十几个靶子,其上箭镞密密簇簇,少有正中靶心。 李纤凝练了一上午,气力已竭,再想张弓,手臂抖得厉害,只得从马上下来,“许久不炼,弓马都生疏了,你试试。” 仇璋接过鹊画弓,弯弓搭箭,连射三箭,箭箭正中靶心。李纤凝低骂一句。 仇璋微微一笑,放下弓箭,“叫我过来什么事?” 李纤凝道:“我有要事与你相商。” 两人沿着演武场徐徐漫步,李纤凝把这几天案子的进展汇报给仇璋,又告知他已和魏斯年结成同盟,要翻当年的白骨案。 “等等,万年县和长安县是平级,无权复审对方的案子,唯有提交上级有司复审合议,魏斯年无权越过县令行事,只能我们这头提交,可是你打算用什么办法拿到案件卷宗?” 李纤凝叫他再想想。 仇璋不过略一思索即找到答案,“县令不在衙时,县丞可代行其政?” 李纤凝点头,“明日韦县令需去趟永寿乡,我们打算利用这个机会。” “县令不在衙,县丞可代行其政,但需要两位县丞一致通过。光有魏县丞不成。” “魏县丞同我讲了,长安县另一位江县丞新官上任不足一年,年轻识浅,一切以他马首是瞻。只要韦县令离衙。这事十拿九稳。” “除此以外,还有一点难办。” “你是指我爹?” “李县令大约不愿开罪韦从安。” “这点你大可放心,我有办法说服我爹,我只问你同不同意?” 仇璋站住脚,目光牢牢锁定李纤凝,拨开她黏于鬓边的一缕碎发,脉脉道:“你只要知道,我永远站在你这边就行了。” 李纤凝温柔浅笑。 第12章 上弦月篇(十二)父与女 翌日仇璋重拟了一份公文,李纤凝带着去长安县衙,顺利取得白骨案卷宗。 卷宗交出,魏斯年势必见罪于韦从安。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如今能做的惟有一往无前。 李纤凝和仇璋花了一晚上整理好文书,第二天送呈李含章批复。彼时李含章被几项杂物弄得焦头烂额,见文书是仇璋递上来的,想也没想就批复了。一经获准,立即送呈大理寺,一点儿没耽搁。韦县令的耳报神相当灵,卷宗上午送过去他下午就知道了,亲赴万年县衙,先礼后兵,其用意无外乎要求李含章撤回所请。 李含章糊涂了好半天方从韦从安的言辞里获悉他的宝贝女儿和得力下属背着他做了什么,先敷衍走了韦从安,接着把仇璋叫来疾言厉色痛斥一顿。李纤凝得知消息赶来,横亘在李含章与仇璋之间,直言一切都是她的主意,李含章想骂干脆骂她好了。 “你以为你逃得掉?”李含章吼她,“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生,那韦家是你开罪得起的?你这般做法与谁有好处?那张豫全家都死光了,谁在意他是不是冤枉,为这事闹得两县交恶,叫我背了一个背后算计同僚的骂名,其他同僚会怎么看我,我还怎么在朝中行走,这些你都有想过吗?” 李纤凝道:“白骨案与安邑坊案息息相关,我做不到绕开它,也不会绕开。凡我经手的案子,结案卷宗必须完美无瑕,扫清浮尘,还原事情的本来面目。这就是我想做的。” “都是我纵了你,默许你参与查案,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破了几个案子,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益发骄纵自大,竟骑到了我头上来。”李含章这次当真动了怒,气得脸红脖子粗,呵斥李纤凝,“你立刻给我收拾东西,回家闭门思过去,这衙门再不许你涉足半步。胆敢违抗父命,我宁愿打折你这双腿,养你一辈子!” 仇璋从旁规劝,“李县令消消气,我们越过您行事是我们的不对。却不能说我们做的事不对,难道要我们眼见冤案视而不见吗?为官者,不能秉公任直,这官做得还有何意义?” “没叫你不秉公办事。这不是没必要嘛。”李含章苦口婆心,“案子翻过来无一活人受益,反而要给无数人招致麻烦,这种案子翻它干嘛?再有个万一,叫大理寺驳回,你以为你县丞的位子还能坐稳?趁着事态没恶化,把卷宗要回来,权当卖韦县令一个面子。咱们继续相安无事。” 李纤凝冷哂,“韦县令那种小肚鸡肠的小人,爹爹以为要回了卷宗便可与他相安无事?错,他会暗记于心,找机会算计你。” “你还有脸说,你做下的好事!四处为我树敌、惹麻烦,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不省心的女儿?!” “万年县是富庶县,韦从安觊觎你的位置不是一天两天,走马上任长安县令之前就曾在朝中多方使力,欲撬你的位置,全凭你在任上功绩卓著才没给他得逞。这是爹爹当年亲口说的,怎么事到如今成了我为爹爹树敌?” “你这个不孝女,你还敢顶嘴?” “纤凝说的在理,李县令一心想同僚和睦,韦县令怕是未必这么想。” “你们两个是一丘之貉,我犯不着和你们磨嘴皮子,来人,备马,本县亲赴大理寺取回卷宗,回来再收拾你们。” 李纤凝不急不躁,慢悠悠说:“爹爹去大理寺,正好我也回趟家,和娘亲巩固巩固母女情,顺道把爹爹外面养外室的事告诉给她知道。” 仇璋不料李纤凝的杀手锏是这个,一时间哭笑不得,观摩李含章异彩纷呈的脸色,在经历短暂的错愕后,他跳起来大喊大叫,“你这孩子,你说什么疯话。” “爹爹不肯承认?”李纤凝智珠在握,“那好啊,韩杞呢,把他叫来,我们当场对质。” 听到韩杞的名字,李含章意识到自己彻底败露,态度登时一变,讨好地对李纤凝说:“乖女儿,万万使不得。这事说什么不能叫你娘知道,她脾气急,一点儿小事暴跳如雷,万一给她气病了,你做女儿的这不孝的罪过就大了。” 李纤凝冷冷瞥他。 李含章愈发心虚,“爹知道,爹这事做的不对,爹不该瞒你娘,容我找个合适的机会,和你娘心平气和谈一谈。长辈之间的事,你就甭掺和了。” “什么合适的机会?临终忏悔的时候吗?” “你看看你这孩子,怎么和爹说话呢?”尴尬地转向仇璋,赧然一笑,“都是我把她惯坏了。” 仇璋咳了咳,“没事的话,下官先回了。” “没你的事儿了,快去吧快去吧。”李含章巴不得仇璋赶紧走,丢人丢到小辈面前了。 李纤凝顺势道:“走吧走吧,我也走。爹你不是去大理寺么,赶紧些,一东一西,迟了,大理寺该散衙了。” “爹不去大理寺了,你也别回家了。” “那怎么行,爹不是叫我滚家去闭门思过吗?我是爹的乖女儿,自当唯父亲大人之命是从,我马上叫素馨收拾行李,回家!” 李纤凝把“回家”两个字咬得极重,李含章哪里肯放她,挽住她胳膊,“乖女儿,乖女儿你息怒,爹不是跟你说着玩么,你怎么还当真了?你我父女之间连句玩笑也开不得?” 仇璋示意李纤凝适可而止。 李纤凝沉默须臾,“那韦县令怎么办?” “管他去,他再来,爹有法子对付他。”李含章中气十足。 李纤凝又说,“我手里没有银子花了。” 李含章赶紧说一会儿散值归家叫管事给她送来,苦了谁也不能苦了他的掌上明珠。李纤凝这才善罢甘休。 李含章如他所言,确实有法子对付韦从安,因见案子不曾回撤,第二天他再次前来县衙拜访。李含章敷衍的功夫一流,无论他说什么,只是装傻充愣,韦从安见软的不行来硬的,言语之间锋意毕露。李含章全然不接招,只顾左右而言他。气得韦从安摔杯而去。 魏斯年最初奉命调查白骨案,收集到几条线索,尽管未能收入卷宗,他并不曾气馁弃毁,妥善收藏至今。李纤凝过目一遍,对其中两点格外注意。一点是孟光失踪前的穿着,当时魏斯年问孟家要了一张清单,有绫罗衣物也有玉佩扳指,倘若孟光当真被劫财害命,凶手必然销赃,清单上的物品就是突破口。魏斯年带领心腹手下,挨个当铺走访,在西市一家当铺发现端倪,据当铺伙计所言,他们确曾收到过这样一批物品,奇怪的是当铺账本上并无记录,掌柜的则说绝没有这回事儿,是伙计记错了。伙计见掌柜的矢口否认,伶俐改口,称确实是他记错了。魏斯年早得到消息,这间当铺是间黑铺,经常收些来历不明的物件,并不听掌柜狡辩,直接架到衙门刑房。未等拷问出端倪,韦县令突然宣布接手此案,给魏斯年另指派了别的差事,支走了他。韦县令接手后不重视当铺这条线索,直接把人放了,魏斯年一直深以为憾。另一点则是发现白骨的张三,魏斯年调查过此人背景,以贩柴为生,好赌好嫖,案发前三天在永安坊妓女荷姑面前吹嘘他即将飞黄腾达。魏斯年怎么琢磨怎么有问题,和张三几次周旋,无奈张三油滑,始终没能赚得他改口,后来由于韦县令阻挠,这条线索也中断了。 长安一片月 第11节 李纤凝打算先从张三入手。张三四年前得了孟家赏钱,发达过一阵儿,过了半年酒池肉林的生活,银钱挥霍一空后,贩柴的营生也捡不起来。目前在城外给大户人家看果园。 园中果树长势颇好,枝头挂满了黄澄澄的鹅梨,解小菲不知客气为何物,拽下一只,在衣服上蹭了蹭,送入口中。 鹅梨皮薄多浆,解小菲一口咬下去,汁水刹那飞溅,不幸溅到李纤凝脸上两点,李纤凝拈起帕子试了试。 解小菲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一只鹅梨,又去摘下只,林中茅屋中忽然走出个邋遢汉子,一边搓着身上泥丸一边冲他二人喊,“做什么的,敢来这里偷梨吃,知道谁的园子吗?说出来吓死你们,识相的赶紧付了梨钱,一只梨五十文,胆敢有半个‘不’字,我报告给主人家,有你们受的。” 李纤凝懒得在这种人身上浪费功夫,示意解小菲,“干脆利落点。” 解小菲把梨在手上抛了两抛,忽然抡圆了臂膀。鹅梨飞掷出去,登时在汉子脸上开了花。不等汉子揩净颜面,当胸受了一脚,人仰面飞出。 汉子见对方不好惹,爬起来讨饶:“大爷大爷,饶了我吧,梨你们想吃多少吃多少,千万别打我啊!” 李纤凝目光斜睨,“你叫张三?” 张三咧开缺了三颗门牙的嘴,“有什么能为小姐效劳的?” “你别说,还真有一桩。” 等到张三能够再次开口说话,已然被倒吊于梨树之上。林里有一方粪池,留做浇灌果树之中,李纤凝进来时便有留意,想想正是拷问人的最佳地点。此时粪池相距张三的脸不足半尺,臭气汹涌。熏得张三眼睁不得,鼻吸不能,连连告饶。 “小姐,小姐,菩萨心肠的小姐,小人哪里有得罪的地方您告诉我,小人给您磕头赔罪。您可千万别我扔进去啊!”张三看着粪池里蠕动的白蛆,想死的心都有了。 李纤凝手帕捂住口鼻,蹲在池边,冷眼旁观。待到张三折腾得筋疲力尽了,方如施恩一般开启金口,“我有几句话问你,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是是是,小姐尽管问,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四年前,是你发现了孟光的遗骸?” 张三不解李纤凝为何问起这个,来不及思索,赶着回答,“是小人发现的。”啰哩巴嗦重复了一遍李纤凝在卷宗上看到的内容。 “你有没有撒谎?” “小人句句属实,不敢对小姐撒谎。” 李纤凝露出失望的表情。解小菲手里的绳索一松,张三嚎叫着下滑数寸,头皮已然紧贴粪池。带着尾巴的肥蛆爬上来,不一会儿遍布了整张脸,张三嗷嗷大叫,叫解小菲赶紧把他拉上去。 解小菲好整以暇地欣赏,“你先回答我们小姐的问题。” 蛆不断爬,张三当真怕了,把什么都交待了。那具尸体压根不是孟光。彼时孟光失踪,孟家贴出告示悬赏,死活不论,只要找到孟光,一律有赏。 张三常去山中砍柴,见过不少无主白骨,一来二去,心思活动,寻思何不以此换取孟家的赏钱?遂精心挑选一具白骨,折了指骨。有了后面的一切。 解小菲听得来气,“为了几个赏钱,害别人家破人亡,你这畜生。合该下去洗一遭。” 张三慌了,四肢空中乱扭,“小姐小姐,你答应过我的。” “放了他。”李纤凝命令。 解小菲深知李纤凝言出必践,无奈拽动绳索。张三身子对折挂在树上,犹如阎王殿前走一遭,整个人都虚脱了。 孟光的尸骨是假的,但孟光的衣物却出现在了当铺,证明他属实遇害。阴影之下,还潜藏着另一股势力。李纤凝所料不差的话,威胁魏斯年的人正是出自这股势力。这样一来,当铺掌柜的供词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对待当铺掌柜李纤凝用了同样的法子,不过这位洪姓掌柜比张三有骨气多了,愣是叫粪水没过鼻梁,驱虫爬满全身才开口。 据他所言,他经常收一些来历不明的物件,送来孟光衣裳饰品的人他打过几次交道,知道对方姓丁,经常在小合山一带出没,具体做什么的不清楚,倒是听他提起过官府里有个哥哥。 问及对方长相,杨掌柜说:“络腮胡,黑皮肤,生得五大三粗。” 再问却问不出来了。 李纤凝和魏斯年分享了获悉的线索,魏斯年把衙署里几个姓丁的吏员在脑海里回想一遍,依他看法,皆不像能做这种事情的人。且“哥哥”不一定是同姓兄弟,结义的也有可能。至于那丁姓凶徒,他既敢做这种事,八成是个不在户的流民。查起来有千难万难。 李纤凝拄腮若有所思。 “李小姐……?” “听说小合山的红叶极美,择个好日子,前往游赏,料想是一桩惬意美事。” 第13章 上弦月篇(十三)小合山 朝岚未散,从城门的位置远眺,小合山像是由赭石雄黄与孔雀石拼接而成的色块,红黄绿三色或泾渭分明或交缠融合,斑斓绮丽,如隔着面纱看美人儿,别具朦胧美态。 待马车驶到山脚下,雾气的影响变得无足轻重,火红的枫叶展现于眼底,还有那些来不及变红,黄着绿着的……整座山仿佛只剩下这三种色彩,与天际深阔的蓝遥相呼应,倍觉心旷神怡。 仇璋今日旬休,李纤凝拉他出来游赏山间红叶。两个人先后跳下马车,手挽着手并肩往山中进发。来之不易的独处,素馨和解小菲不想打搅他们。素馨取出车厢里的包裹,解小菲卸下车辕,包裹甩马背上,牵过辔头,两人一马慢悠悠踱步进山。 山间空气清甜,夹道枫叶瑟瑟,李纤凝行走其间,心情大是畅快。她今天穿了一身缭绫直领袍,内搭石榴红抹胸,下着孔雀蓝丝罗长裙,腰间缀有宝玉葫芦、红色流苏,颈上挂着镶七宝璎珞圈,耳戴翠珰,头绾飞天髻,簪金钗、贴花钿。通身富贵逼人。 仇璋是奢侈惯的,一向只嫌李纤凝太素,今天这身装扮委实合他心意,看她那双绣着石斛的绣履在山石间腾挪跳跃,鞋尖上珍珠流光溢彩,不禁怦然心动,挨近她,“你今天像仙子下凡。” 李纤凝眉目含情,挑逗引诱,“那你倒是过来亲亲你的仙子呀?” 仇璋手扶上她的腰,望着唇上那抹丹朱,正欲吻下去。李纤凝忽然一把推开他,笑着逃开,“仙子哪有那么容易得手,来追我,追到了才给亲。” 仇璋兴味盎然,“追到了可不是一个吻那么简单了。” 李纤凝见仇璋动起真格来,提起裙摆忙忙跑开,笑声若银铃,撒了一路。到底穿着绣鞋跑不快,半途又给胡枝子勾住裙摆,李纤凝不得已停下,下一秒给仇璋扑个正着。 “抓到你了。” “讨厌,人家裙摆给勾住了。” 仇璋蹲下为她拆解。 “有没有勾破?” “没有。” 一朝得自由,李纤凝又想跑,仇璋早早看穿她的意图,猝不及防握住她脚踝。李纤凝扑倒,庆幸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未曾摔痛。 仇璋双手撑在她身侧,把她牢牢圈禁在自己的范围内,“看你还怎么逃出我的手掌心。” 李纤凝越过仇璋的肩膀看向天空,“你看,天好蓝。” 仇璋躺到李纤凝身旁,和她一起看天。枫叶扶疏,红过胭脂,在枫叶和枫叶之间,有一条窄窄的河流,纯净翠蓝,从他们头顶缓缓流淌而过。 仇璋侧过头,看李纤凝睫毛纤纤,棕黑色的瞳仁里倒映着宝石蓝,熠熠生辉。手搭在她腰侧,在她侧头的一瞬间吻上去。 他的吻温柔绵长,手移到胸前,徐缓有致地揉捏。李纤凝的抹胸给他揉皱了,气息也给他吻乱了,手撑在他胸膛上,欲推舍不得推,可怜兮兮地咕哝,“唇脂吻花了没处补去。” “偏要吻花,叫你招惹我。” “哪有,分明是你见色起意,看人家打扮的漂亮,把持不住。” “我把持不住?”仇璋在她耳边低笑,“就当我把持不住好了。” 李纤凝的上半身几乎半裸在秋光里,咿呀嗔怪,“素馨他们快上来了。” “你还怕这个?” 李纤凝睨他,“敢情你仪容不乱。”促狭心思上来,一把扯开他的腰带,强行剥他衣服。仇璋给她吓得不轻,手护胸前,李纤凝反手脱掉他的靴子。仇璋不甘示弱,捉过双足,一对绣鞋凌空抛掷他处。 素馨解小菲牵马赶上来,目睹他们衣衫不整的模样,只道是事后,震惊的说不出话。素馨齿关打颤,“我们、我们再去逛一圈……” “一味瞎逛什么,快把我的绣鞋捡回来。”李纤凝对着素馨说话,眼睛睨着仇璋。 仇璋从没这般丢人现眼过,一边束玉带一边回瞪。 解小菲眼睛不知该往哪望,佯装和马儿说话。 方才一番嬉戏,闹得李纤凝口干舌燥,问素馨讨了水喝。饮毕,叫素馨和解小菲牵着马往前走,到血枫林等他们。 素馨解小菲巴不得离他二人远远的,当即赶到了前头。 李纤凝仇璋不紧不慢,信步赏枫。李纤凝摘了好多枫叶,有红的有黄的,也有半黄不绿的,说要给仇璋做书签。仇璋表示嫌弃。 李纤凝撒娇,“我不管,这是我送的礼物,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你管这叫礼物?” “有什么不对?” “那好,我也有礼物送你。” “什么礼物?” “簪子。” 李纤凝正自疑惑间,仇璋抬手摘下一枚枫叶别入她发丛,“枫叶簪子,别不别致?” 李纤凝眼睛扁下去。 仇璋不知死活,继续往她头上“添砖加瓦”,玩得不亦乐乎,“多插几片才漂亮。” “仇文璨!”李纤凝忍无可忍。 “怎么?许你送我枫叶书签,不许我送你枫叶簪子,李小姐好生霸道!” 这次换成了仇璋前面跑,李纤凝后面追,奔跑中双双给树根绊倒,滚下山坡。李纤凝被大石拦腰截住,手臂撞得生疼,没等缓上一口气儿,仇璋滚下来,梅开二度,半边身子都麻了。 仇璋欲扶她,她倒吸一口凉气,“叫我缓缓。” 等她缓气的功夫,仇璋发现枫叶下有东西,徒手拨开,竟是一具不知死了多少年,被风化了的尸骨,大部分嵌于地下,头骨和一部分肋骨露在外面。 仇璋看着那骨头说:“小合山里这样多无名尸骨,有多少是遭了意外,又有多少是为人所害。” 谁知李纤凝忽然抽风,整个人扑到他怀里,瑟瑟发抖道:“好可怕!” 娇滴滴的模样着令仇璋甚懵。 “我不要玩了,仇郎,我们回家吧。” 连称呼都变了。仇璋只当是情趣,没往深处寻思,何况她这副难得一见的柔情绰态颇挑动他的兴致,便没戳破。 “纵算现在回去也没马,先找到解小菲他们再说。能走动吗?” 李纤凝盈盈摇首,“身子麻劲儿未消,仇郎背我。” 他的阿凝惯会装模作样,而他,居然还怪喜欢她这副样子,丝毫不介意她偶尔为之。伏下身子,叫李纤凝趴上来。 仇璋背着李纤凝走到血枫林。素馨和解小菲寻了一块平整空地,铺好氍毹,摆了琳琅满目的吃食,点心、肉食、酒水样样俱全。 李纤凝看到吃食也不提走的话了,嚷嚷着饿,要吃东西。仇璋心想我背了你一路我才叫饿。 “小姐怎么叫公子背过来的?哪里伤着了吗?” “方才滚下山坡,手臂麻了,这会儿好多了。” 周遭枫叶如血,当真比别处红上三分,近乎黑赤了。山风掠过,枫涛阵阵,眼前一幕犹如红浪翻涌,人置身其中,好似置身异境。 李纤凝和仇璋在氍毹边坐下,素馨服侍他们用饭。解小菲挨着马儿坐,自顾自啃羊腿。李纤凝为人含糊,凡是她看得入眼之人,贵贱一概可忽。仇璋不同,他忌讳这个。解小菲不愿犯着他,故而不往前凑。 长安一片月 第12节 李纤凝忽然送来一块兔肉,“这个兔肉过分美味,仇郎尝一尝。” 还没玩够? 仇璋满腹狐疑,配合她吞下兔肉。 李纤凝笑容甜甜,歪着脖子问他,“好吃吗?” 仇璋肉咽到中途,猛见她这傻白甜模样愣是给噎在了喉管里,拍着胸口,好一顿咳。李纤凝一壁他拍背一壁温柔责备,“怎么搞的,仇郎也不小心着点。”一旁的素馨全无反应,仿佛她家小姐本来就是这副样子。 仇璋莫名其妙,用酒水漱下兔肉,又用了几块点心。吃到尾声,李纤凝突然想方便。素馨站起来,“我陪小姐去。” “不用了,我自个儿去。” 仇璋嘱咐她,“别走太远。” 李纤凝答应着往北去了。边走边回望,直到林木把对面的声影完全遮蔽,她方才解开衣带小恭。解手完毕,欲原路返回,愕然忘却来时路。四周枫树如一个模子刻出,撑满眼底的红,瞧不出有甚分别。李纤凝唤了两声,无人应答,茫茫然不知所以,胡乱拣了一条路走。走了约莫有半刻钟,不见仇璋等人。未免急得眼泛泪光。 “仇郎……素馨……你们在哪?” 她边走边喊,眼睑委屈泛红,抽抽搭搭。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 李纤凝以为是仇璋,开心迎上,谁知竟然是个熊罴一样的男人,皮肤黑黝黝,一双环眼睁得溜圆,身上穿着麻衣,腰间别一对板斧,背上背着弓箭和几只野兔。看到李纤凝也像是吓了一跳的模样。 “你……你是谁?”李纤凝碎步与他拉开距离。 “俺是山里的猎户,小娘子敢是迷路了?”对方粗声粗气。 李纤凝咬着唇,“不曾……不曾迷路。” “不曾迷路最好,小娘子让让,容俺过去。” 李纤凝身子略让去一边,眼看那大黑熊竟真要走,情急之下抬手,“哎……” “小娘子叫俺?” 李纤凝拿帕子遮住半边脸,“你常在山中走动,或许知道血枫林怎么走?” “血枫林离这里不远,走个二三刻钟就到了。不过中间有处棘手地带,没经验的过客极易迷失方向。” 李纤凝心想那必是她方才犯迷糊的地段了,央求对方,“大哥可否到带我到血枫林?” 大黑熊犯起难,“我一大清早进的山,蹲守半日,就打到这么两只兔子,肚儿空得紧,只想赶紧回家吃饭。带你去不打紧,一来一去多走近半个时辰冤枉路。” “不白叫大哥带路,到了血枫林,我哥哥会付你钱。” 大黑熊听说有钱拿,登时不犯难了,欣然为李纤凝带路。 大黑熊带着李纤凝在林子里鬼画符似的走了一遭,李纤凝只觉路径越来越陌生,不似她走过的模样。双手紧紧抓住衣襟。 “这是去血枫林的路吗?” “这是近路,少有人知道,小娘子跟紧,莫与俺走散了。到时却不好找小娘子。” 李纤凝心头惴惴,一时间没有别的办法,只得跟着他走。 眼前四周枫叶渐呈黄色,李纤凝惊呼,“这不是回血枫林的路,你要带我去哪?” 大黑熊这时回过头,方才还一脸憨相的脸上露出奸诈笑容,把弓箭和兔子扔在地上,目光死死盯住李纤凝,仿佛她是他的下一个猎物,“当然是送小娘子去个好地方。” 李纤凝吓得面无人色,双手紧捂胸前,“你……你要干嘛?” 大黑熊解下腰间缠袋,扔到李纤凝面前,“把你身上的宝贝摘下来,扔进我这袋子里,一样不许落!” 李纤凝堕泪,“光天化日之下,你竟然……” “少废话,逼急了大爷把你剁成肉泥,喂山里的野狼!” 李纤凝闻言,愈发抖如筛糠,泪珠子簌簌落,丝帕也浸湿了。 “小贱妇,给我快点!”大黑熊挥起斧头。 李纤凝忙不迭褪下戒指扔入缠带,继而是项圈、宝玉葫芦、金钗……大黑熊看着宝贝纷纷入袋,喜的两眼放光,“好宝贝,真是好宝贝……瞧那黄澄澄金灿灿的色泽,真想夜夜搂在怀里。” 李纤凝泪流不止,帕子试了又试,几乎浸透了。 “东西都在这里了,你放我走吧。” “你当大爷眼瞎,看不出你那身绫罗做的衣裳?给我脱!” “不行,不能脱……” “脱,不脱砍死你!” 李纤凝给他一吓,跌在地上。 “衣裳给你,你能放我一条生路吗?” “娇小姐废话还真他娘的多,要不是怕毁了这身上好衣裳,大爷我非亲自给你剥下来,轮得到你在这里婆婆妈妈。” 李纤凝只是一味哭求。 “他娘的,真是晦气。”大黑熊等不及,三两步冲上前,“等我剥了你这身衣裳,看我这双板斧怎么招待你!” 谁知刚刚还苦苦哀求他的女子顷刻间眼泪收得涓滴不剩,眸中弱态一扫而光,取而代之嗜血狠厉之色,“真该死,害本小姐流这么多眼泪,你说,你该怎么偿?” 第14章 上弦月篇(十四)闹别扭 “真该死,害本小姐流这么多眼泪,你说,你该怎么偿?” 话音落地,李纤凝猛的扑向大黑熊。 大黑熊又高又壮,像头人立而起的熊罴。令人丝毫不怀疑,一旦发起性来,纵是一个成年汉子亦能在他掌下化作碎片。大黑熊自视强壮,未把李纤凝瞧在眼里,谁知竟没挡住她一扑之力。 李纤凝将人扑到,不容分说用丝帕死死捂住其口鼻。 丝帕上熏了迷香,需要水汽激发,先头李纤凝那般哭哭啼啼惺惺作态,正是为了达到用泪水激发药力的目的。此刻丝帕全湿,药力挥发正浓,往口鼻上一捂,只消十数个弹指,纵是一头牛也药得倒。 大黑熊毕竟不傻,意识到丝帕不简单,屏住呼吸的同时扣住李纤凝手腕,猛力一握,没把她那双腕子撅断了。李纤凝又痛又怒,一口咬在大黑熊手上,大黑熊吃不过痛,剩余的一只手乱抓乱挠,捞着李纤凝一把青丝,大力扯拽,李纤凝刹那从他身上飞了出去。 李纤凝一跤跌出好远,丝帕也失落了,头皮一阵阵作痛,才缓过半口气,大黑熊已然持着利斧杀至。 斧头高举过头顶,蓄足了劲儿,呼啸劈落。若非李纤凝反应灵活,及时滚开,这一斧头非腰斩了她不可。 方才的一番折腾也不是全然无效,大黑熊到底吸入一些迷香,脚底虚浮打晃,眼睛视物不清。李纤凝目光迅速搜索,找到失落的丝帕,几个跟头翻到近旁拾回。 大黑熊岂能甘心,抓着斧头跌跌撞撞扑向她,眼里的怒火熊熊喷薄,明明片刻之前还在哀求他的娇小姐,怎么突然之间变了一个人,反过来叫他吃瘪?他恨极恼极,不把人剁成肉酱难消心头之恨。 李纤凝看清斧头来势,身子侧偏,脚踏树干,凭借一跃之势凌空,未等大黑熊调转身形,她已如八爪螃蟹般牢牢盘踞他背上。 口鼻再次为丝帕所堵,大黑熊怒火更炽,挥动板斧一阵乱劈乱砍,李纤凝伏他后背,艰难躲避。 大黑熊状如疯牛,颠得李纤凝实在厉害。不断把她往树上撞,李纤凝衣服破了,皮肤教粗糙的树皮擦得火辣辣的疼。仍旧咬紧牙关,不使丝帕脱离大黑熊口鼻。 坚持换来成效,“砰”的两声,板斧从大黑熊手中滑落,他本人控制不住地身体前倾,双膝跪地,继而倒地不起。 李纤凝抽出被他压在下面的手,翻转过其身体,犹恐迷香效力不足,又在他口鼻处捂了片时,直到对方眼皮也没了跳动,方才卸去浑身劲道,靠上一棵大树,安静喘息。 一番搏斗消耗掉李纤凝不少体力,身上多处挂彩,衣裳袖子也没了,裸露的上臂即使处于放松状态,依旧可见漂亮的肌肉线条。 林中传来吹叶子声。李纤凝知道是解小菲来寻她了,挼下一枚枫叶,吹响回应。 三人很快找来。仇璋不出意外黑着脸。 她这次行动,唯独瞒着他。本来也没抱多大指望,翻案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大黑熊在衙门的同伙必然知情,短时间内不会再轻易行动。 但是李纤凝从他对洪掌柜泄露了自己的姓氏和衙门里有个哥哥这一点推断,对方是个粗鲁之人,粗鲁而爱财,有勇而无谋,这种人多半喜欢铤而走险。据此说服了魏斯年,盛装打扮来冒这趟险。宝石、黄金、玉佩没有一样不在散发着诱惑。而他没禁住诱惑,出了手。 李纤凝大感快意,叫解小菲把人捆了,放到马背上带下山。 素馨见她衣衫不整,取来衣裳给她披。李纤凝走到仇璋面前,手绞在背后,试探着问,“我抓到白骨案的凶手了,你不替我高兴吗?” “恭喜你。”仇璋冷颜丢下仨字,拂袖而去。 回去的路上,素馨预料到风暴将至,没敢坐车厢里,同解小菲坐在外面。她洞见鲜明,马车驶出不足半里,车厢内果然爆发争吵。 “李纤凝,你用自己做诱饵,知不知道失败了是什么下场?” “失败了唯有一死,这我知道啊。”李纤凝耸耸肩,“但我不会失败。” “你太自以为是了,认为自己永远不会失败不会出错,可凡事总有万一,你这样拿性命去赌,不觉得太轻率了吗?” “没有万一,我也没有去赌,结果证明一切。” “那这是什么?”仇璋拉开李纤凝的衣服,露出身上青紫的瘀伤,“为了这么一个卑贱之人,弄得自己满身伤,值得吗?” 仇璋云靴踏住大黑熊脸颊,狠狠碾下去,眼里磅礴的怒气直欲化作火焰喷出,把脚下之人烧个灰飞烟灭。 “为他当然不值得,但是……” “李纤凝,你闭嘴吧!” 李纤凝知道仇璋在气头上,乖乖闭嘴。车厢内气氛压抑,静默须臾,李纤凝蹭到仇璋身旁,眼巴巴望他,“我都受伤了,你还忍心生我气吗?” 她的讨好收效甚微,仇璋扭开头,睬也不睬她。 李纤凝抱住仇璋手臂,下巴抵他肩膀上,眸光盈盈,盯着他看。 眼看仇璋不为所动,委屈巴巴摇他手臂,“文璨……” “素馨知道你的打算,解小菲知道你的打算,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你连商量也不曾同我商量,在你眼里,我分明是个外人!” 仇璋推开李纤凝。 “哎呀哎呀,怎么推人家,都撞疼了。”李纤凝揉着肩膀卖惨,奈何仇璋冰霜封心,不为所动。 李纤凝意识到仇璋当真生了气,眼下自己无论做什么皆是吃力不讨好,恼羞成怒一脚踹断了大黑熊鼻梁。 此后一路,车厢里再无声响。 至万年县衙,仇璋下了马车,招呼不打一声直接往北去了。他今日旬休,无需回衙门,看样子是回家。李纤凝由素馨扶下马车,望着他的背影,眼底的失落显而易见。 素馨于心不忍,“小姐,要我拦下公子吗?” 李纤凝转向解小菲,“把人抬进刑房,找几个擅长刑狱的衙役,好生审问,务必叫他交待出同谋。” 解小菲应下,忙招呼衙役抬人。 李纤凝目光再转回来时,长街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人。 垂下眸光,“扶我回房。” 李纤凝身上多处擦伤兼扭打伤,初时不觉疼,歇过一会儿,关节处红肿发胀,这还只是初期,据她的经验,一夜之后会更糟。 长安一片月 第13节 素馨打来清水。李纤凝伤口里粘满了碎叶、泥土,她绞了一条湿帕,一点点蘸出脏物。李纤凝受不得她轻柔的手法,跟挠痒痒似的,吩咐她,“手重点无妨,我不怕疼。” “小姐不怕我怕,别人家小姐都是细皮嫩肉的,生怕有一丁点儿损伤,坏了皮相,小姐倒好,不爱惜皮相也就罢了,连身体也不顾惜,真叫人想不通。” “有什么想不通的,你家小姐我就是喜欢受虐。” 话音方落,左肩伤口突然被粗暴摩擦。她那块伤口是刮擦伤,肉芽翻起,扎着数不清的细毛刺。经此摩擦,痛觉直通大脑,疼得李纤凝意识一阵空白,额际汗透青丝。 须臾,疼痛略缓,李纤凝睁开眼睛,转头瞭去,看到素馨捂着嘴巴呆立原地,在她身旁站着仇璋。不消说刚才谁在给她苦头吃。 “你还是舍不得丢下我。”痛意翻涌,压制不住李纤凝嘴角的得意。 从衙署正门到内宅,众目睽睽,于李纤凝名声不利,所以他才专程绕了远路,从后门溜进来。给李纤凝洞悉,自然要得意一番,仇璋瞧不得她那得意忘形的样子,一把将她按在床上,取过药酒浇淋伤口。 伤口经药酒一蛰,痛意成倍激发,李纤凝额头青筋凸起,扯过一绺头发咬在嘴里。 素馨默默退出。 初始的蛰痛过后,药酒的效力挥发出来,各处伤口麻酥酥的,没那么疼了。仇璋一处一处为她清理,属左肩上的伤口最难清理,那些毛细刺需在阳光下方瞧的真切。 仇璋抱着李纤凝坐到西窗下,太阳西落,光芒洒进来,刚好照亮她的肩膀上。仇璋手持铜镊,聚精会神,一根一根拔除比发丝还细的毛刺。 李纤凝十分享受这样的惬意时光,指头在他喉结附近打转,额头紧贴着他的下颌,忽而不安分地仰起头,伸出丁香小舌,舔弄他的耳垂,继而含住。 仇璋坐怀不乱,一把握住她红肿的手臂。 “嘶——” 李纤凝倒吸一口凉气。 “自己照照镜子,这副样子,还想勾引谁?” “人家想要你原谅嘛。”李纤凝单手搂着仇璋,嘴巴凑到他耳旁,“我们去床上,用你最喜欢的姿势。” “李纤凝,不是任何事都可以靠上床解决。” “我要你不再生我的气。” “不行。”仇璋回绝,“至少最近一阵子不行。” “一阵子是多久?” “取决于你的表现。” “那我乖乖的,你快一点消气。” 仇璋最恨李纤凝对他服软,他压根抵挡不住。所幸毛刺清理完了,他将她扔回床上。没有了身体接触,从容许多。徐徐的给她伤口涂了药,扭伤的关节也用药酒揉过,做完这一切,黄昏悄然而至,窗纸染上金红,李纤凝搂着蚕砂枕,酣然熟睡。 仇璋帮她盖好被子,默默凝视许久。 李纤凝第二天方知魏斯年昨晚来过的事。原是不放心李纤凝才特意跑的这一趟,得知人抓着了,李纤凝受了些轻伤,在房里处理伤口,便没叫解小菲惊动。说今日得空再来探望。 衙门里有两位擅长刑狱的公人,连夜审问了大黑熊,把人打得皮开肉绽,也只交待了姓名,说是叫丁霸,盘踞在小合山十数年,专门干杀人劫财的勾当,至于同伙,咬死不承认。 李纤凝班房里坐着,读了解小菲呈上来的口供,秀眉拧蹙,“审了一夜,就审出来这些?” “姓丁的皮糙肉厚,老马胳膊都打脱臼了,他就是不松口。” 李纤凝把纸揉得哗啦啦作响,不爽到了极点。恰在此时,魏斯年来了。魏斯年先是问候了一番李纤凝,得知李纤凝身体无碍,才接着问丁霸的事。李纤凝把揉皱的纸抚平递给魏斯年看。 魏斯年看后思索一番,问:“可否将丁霸移交大理寺,由大理寺的人来审?” “我捉的人自然希望由我手上了结,魏县丞何以急着移交大理寺?” 魏斯年遂道韦从安几日来四处花钱找关系疏通,已经买通了大理寺六位寺丞中的三位,另外三位没有收贿赂,尚在斟酌。魏斯年寻思着这么斟酌下去不是事,案子迟早得打回来。假如李纤凝能把丁霸移交大理寺,在确凿的证据面前,情况会大大不同。 “原来如此。”李纤凝的手指在扶手上扣了几个音节。目光落到衙役小姜身上,“小姜,去请吕大夫,叫他速来县衙。” 众人正自疑惑干嘛突然请大夫,李纤凝忽然对魏斯年说,“魏县丞,给我一个时辰,假如一个时辰后事情没有任何进展,丁霸随你处置。”说完没等魏斯年回应,抬脚便去了。 魏斯年一头雾水,询问身旁的解小菲,“李小姐这是去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刑狱犯人。” “李小姐还精通刑狱?” “不瞒魏县丞说,我们小姐可是刑狱高手,她但凡不出手,一旦出手没有她撬不开的嘴。”解小菲一脸自豪,仿佛他口中的刑狱高手是他自己,拍拍下首韩杞的肩膀,“走,哥哥带你瞧一出好戏。” 第15章 上弦月篇(十五)浮出水面 老马和大朱是县衙的刑狱公人,经过一夜严刑拷打,丁霸没怎么样,他俩却是累得够呛。 大朱累瘫在椅上,汗出多了,衣服上净是盐渍,舔舔嘴角都是咸的,“不打了,不打了,这哪是刑讯犯人,给咱俩上刑差不多。” “上头说问不出来就一直打。” “上头?哪个上头?还不是咱们那个没事找事的大小姐自作主张。拷问了一夜,纵是铁人也受不了,歇歇怎么了,她有意见,大不了咱到县令面前说理去。” “你还敢要县令评理,上次姓金那个愣头青到县令跟前告她黑状,被她查出来暗地里整多惨你又不是没看到。” “呸!”大朱啐一口唾沫,“一个女人,不去嫁人也不在闺阁里头绣花,成天净掺和衙门里的事,一群人受她管制,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两人说着话,刑房的门突然打开,李纤凝手托香炉走进来。后面跟着吏房文书陈敬元。 前一秒还喊累喋喋不休抱怨的大朱立马起身,咧开嘴送上一朵笑花,“小姐来了,这犯人皮糙肉厚,嘴不好撬。不过料他坚持不了多久了,我们再加把劲,今天,不,晌午之前——” “不用了。”李纤凝打断他,“把人抬到刑台上。”言罢,放下香炉,炉内雾气袅袅,燃着醒神开窍的龙脑香。 文书自寻座位坐下,准备笔墨。 大朱和老马解下吊着的丁霸,合力把人抬到刑台上,泼了几碗水,好教他清醒些。 丁霸确实被打的不轻,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李纤凝往他身旁一站,居高临下问,“还记得我吗?” “贱人,悔不当初直接拧断你的脖子,好叫你有机会暗算大爷!” 李纤凝对他这份精气神十分赞赏,“很好,很清醒。”边说边走到刑具旁,看着眼花缭乱的刑具问,“你喜欢斧头还是锤子?” “我喜欢扯断你的胳膊腿,再把你大卸八块,扔到山上喂狼,不光你,还有你的父母兄弟,我要他们个个不得好死!” “斧子吧。”李纤凝拣起一把约四十斤重的斧头在手上掂了掂,觉得很趁手,“不过我闻不得血腥味,还是锤子吧。”站着想了一会儿,“还是斧头吧,斧头痛快。” 李纤凝拎着斧头走回来,斧头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原本不断叫骂的丁霸听到这声音竟然出奇的安静下来,随着摩擦声渐近,他的脸上头一次流露恐惧的表情,“你要干什么?” “你不喜欢自己身体的哪个部位?” 李纤凝走到刑台前观摩丁霸的身体。 “臂还是腿?或者细分一下,左臂还是右臂,左腿还是右腿?” 丁霸不明白那个唯唯诺诺的女人几时变得这样可怕。他的瞳孔里写满了惊恐,呼吸渐渐变得浊重。 大朱和老马也害怕极了,眼前的小姐似乎和他们平时看到的小姐不太一样。她平静到没有一丝波动的语气使人毛骨悚然。 两人光顾着害怕,连李纤凝的话也没听见,直到李纤凝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他二人方慌不迭地架起丁霸的胳膊,防止他乱动。 “还是右腿吧,砍起来方便。”李纤凝此时此刻看起来像无情的阎罗。 丁霸的惊恐达到顶峰,“等一下——” 李纤凝没等他说完,挥起斧头劈下,正中膝盖骨,入骨极深。丁霸的哀嚎声几欲掀翻屋顶,震得瓦砾颤颤。大朱老马两个使出吃奶的力气方才固定住他,没教他挣脱。 斧头嵌进骨头,李纤凝花了点时间取出来,趁此间隙,叮嘱丁霸,“大夫在外面候着,随时可以进来医治,只要你开口。” 丁霸脖子上血管暴起,紧咬牙关不放。 第二斧落下。 一斧接一斧。 李纤凝准头极差,很少砍中同一个位置。七八斧头下去,丁霸的腿几乎成烂肉一坨,创口参差不齐,极深极怖,骨头碎在肉里,腥红里裹着惨白,骇人眼目。丁霸被巨痛接连攻击,身上汗出如浆,瞳孔放大,伴随着阵阵哀嚎,精神已逼至极限。 “曹腾……” “什么?” “他叫曹腾……” 李纤凝移近香炉,汹涌的香雾渗入周身毛孔,精神亢奋已极,想昏死亦是不能。 丁霸知道这些不够,从头至尾讲述他与曹腾的渊源。他原是山西定襄县人氏,元和九年,家中遭遇变故,只身前来长安投奔表亲曹腾。曹腾安顿他住下,见他每日好酒好肉,心中起疑,逼问之下丁霸吐露实情,原来经过小合山地界时,他见财起意,砍翻了两个路人,截获了财物。曹腾是公门中人,丁霸做好被拉去杀头的准备,只求曹腾晚些告发,叫他把银子花光,也不枉抢了这一回。谁知曹腾打量他人高马大,膘肥体壮,动起了歪心思,不仅没告发他,甚至伙同他一起劫掠,十数年间,为害不浅。 曹腾心思缜密,害怕事情败露,牵连到他,这么多年也没给丁霸落户,是以丁霸一直是个浮户。曹腾叮嘱丁霸在外面谨言慎行,切不可露了形迹。作案时只选单身路人,不留活口,这样即使尸骨被发现外人也只当其迷路,困饿至死,不会往杀人劫财上想。 得益于曹腾的谨慎,他们劫掠多年,杀人无数,一直没被发现,直到白骨案事发。丁霸担心败露,嚷嚷着洗手不干,要回老家。曹腾痛斥他没出息,叫他稳住,还说查不到他们身上来。果然,不出几日就出了个替罪羊。 案子稀里糊涂了结,他们安分了一年,一年后待人们忘却此事,他们故态复萌。小合山上又不知多了多少具白骨。这次翻案,远在他们预料之外,曹腾出于一贯的谨慎,千叮咛万嘱咐叫他最近切勿行动。 丁霸在小合山脚下有间茅屋,他平时伪装成猎户,观察过往路人。那天他看到李纤凝一行人,被李纤凝身上的金翠宝贝吸引,鬼使神差尾随在他们后面。他知道曹腾的规矩,不留活口,做不到就不能动手。可是后来李纤凝居然脱离了队伍,还迷了路,简直是天赐良机。这时候不动手岂不是推开了上天拱手相送的富贵?他断不会做辜负上苍美意的傻事。事成之后,把人埋了,神不知鬼不觉,连曹腾也要佩服他的机智果敢。 假如一切不是圈套。 …… 丁霸交待完这一切,体力和精神都透支到了极限。 “早说不就没事了,好好的一条腿。”李纤凝深表惋惜,“骨头碎了,只剩下一层皮肉相连,腿保不住了,大夫未必有我利落,你且忍住了。” 李纤凝最后一斧相当干脆,仅剩的连接也斩断。丁霸力竭昏死。 李纤凝扔开斧头,询问陈敬元丁霸的供词可曾录下,得到肯定答复后吩咐他拿到仇璋处立成文案,再到县令处盖章。说她立等着要,不可误了。 陈敬元出去,解小菲带着大夫进来给丁霸止血。 空气里腥气弥漫,李纤凝一刻不愿多呆,又似乎忘了什么事,站着想了一会儿,笑眯眯吩咐老马大朱,“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遮掩,今天的事不准给县令县丞知道。我可不想挨骂哦。” 老马大朱早骇得腿软筋麻,闻言点头如捣蒜。 出来时撞上韩杞,少年眸子漆黑,浓墨一般望不到底。大抵是目睹了刑房一幕,眸底反射着恐惧与厌恶的光。 李纤凝走到他面前,似欲说什么,嘴巴才张开,早晨吃进去的食物跟着涌出来,吐了韩杞一身污秽。 李纤凝回内宅整理好仪容回来,公文也已经准备好,由陈敬元亲自呈给她。李纤凝粗看一遍,问:“仇县丞看到供词可有说什么?” “仇县丞看过供词,问‘这么快招了?’。” “你怎么回的?” “属下回‘是’。” 李纤凝露出嘉许的笑容。 陈敬元同解小菲一样,是她的心腹。同解小菲不一样,陈敬元惜墨如金,沉稳可靠。李纤凝尤其欣赏他这点。 长安一片月 第14节 “曹腾,竟是他?” “魏县丞知道此人?” 魏斯年点点头,“他是吏房的文书,刀笔吏,为人谦和儒雅,在衙中人缘颇佳,想不到背后竟做出这种勾当,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眼下拿人要紧,魏县丞休顾着感慨。” “李小姐提醒的是,我们这便出发。”说到此节,魏斯年露出几分窘色,“说来忏愧,李小姐可否多带几个衙役,以备不时之需。” 魏斯年得罪了韦从安,被韦从安暗地里架空,衙里的差役他半个调遣不动。李纤凝纵有公文在手,只怕韦从安未必配合。 李纤凝深谙其处境,选派几个精锐衙役带去。 韦县令如所料那般不配合。 “万年县的威风当真不小,先是诬本官断错了案,招呼不打一声移交大理寺,这会儿又说什么真凶在我衙里,赶明儿是不是还要说我是白骨案的幕后主使,他李含章是什么东西,也敢欺负到我头上!” 韦县令气汹汹把公文掷回李纤凝脚下。 魏斯年见韦县令骂的难听,试图缓和殿上气氛,不料才说了一句话,韦县令指着他鼻子骂起来,“吃里扒外的叛徒,吃着长安县的俸禄,当着万年县的差,你当我看不出你的算计,想把我拉下马取而代之,魏斯年你想得美!纵算我不做这个长安县令也轮不着你,你等着瞧吧,待尘埃落定,看我韦家怎么与你秋后算账!” 韦县令这一顿骂是彻底和魏斯年撕破脸了,以后魏斯年再难在长安县立足,本衙官吏不禁同情地看向他。魏斯年默默静立,饱经沧桑的脸上隐隐泛白,没有过多表情。 “韦县令。”李纤凝捡起公文,语调不疾不徐,“韦县令不信,何不叫来曹腾对质。” “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命令本县令?” “小人只是万年县一小小衙役,说这话并非命令大人,只是希望事情及早解决。小人奉上命,不带走曹腾绝不离开。希望大人好好考虑小人的提议。” “绝不离开?”韦县令“嗤”地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绝不离开,来人啊,给我打,狠狠地打!” 两班衙役正要动手,万年县衙役个个剑拔弩张,腰刀半出鞘护在李纤凝身侧。魏斯年拦在李纤凝和本衙衙役中间,“万万不可,一旦交起手来,有伤两县和气。韦县令也不好向上面交待。” 韦县令猛砸惊堂木,“把当中那衙役给我拖出来打,他万年县的人胆敢阻拦,一律按扰乱公堂论处,打死勿论!” 此言一出,堂上登时乱作一团,眼看一场械斗无法避免,忽闻一声厉喝,“都给我住手!” 两县衙役闻这声威吓不自觉停手。李纤凝无需回头也知来者是谁,嘴角微微上扬。众人让开一条道,仇璋走上前来,经过李纤凝身旁,瞥了她一眼,暗含恼意。 李纤凝以衙役的身份如何压得住韦从安,仇璋还坐在廨宇里等她来请,不料她已经带人走了。他还生着她的气,她自是不愿这个时候送到他面前给他拿捏,反正求与不求他都会来,她何必费那个事。事后给他赔罪就是了。 仇璋应付这种场面得心应手,与韦县令见过礼,不提堂上发生的事,只是陈述利弊,说了长长一篇话,中心思想不外乎断错案子实属常见,但是知错不改,枉纵真凶就是极大的罪过了。他句句不实指,却又句句戳在韦县令心头,激不起韦县令半分攻击的念头,反而使其陷入深思。 “韦县令?”仇璋见韦县令思索的有点久,出言提醒。 韦县令难得和悦起来,“仇县丞说的在理,来人,把曹腾叫来。” “不用了,这小子正打算逃,被我捉个正着。” 李纤凝料到和韦县令必有拉锯,叫解小菲盯住吏房,防止曹腾闻风而逃。 “什么?!”韦县令叫起来。 “县令明鉴,我不是逃,只是出去一趟,就被万年县的衙役扣住。” 韦县令松一口气,“原来是这样,限制我衙官员进出,你万年县的人管得未免太宽。” “谨慎点是好事,万一真跑了,谁也担待不起。”仇璋一语带过,接着罗列了曹腾的罪状,问他可认。 曹腾当然不认。 仇璋顺理成章提出请来他的父母妻子对质,并搜查其住处。 曹腾面露慌色,请求韦县令为他做主。韦县令早烦了,肚子饿的咕咕叫,只想早点结束回后堂用饭,“不就是搜查住处,叫他们搜去,搜不出来看他们还有何话说。” 曹腾见阻拦不下,只得同意。 韦县令当即点派人手。谁知曹腾突然疾步上前,“大人,我还有一桩事,需私下禀明。” 两旁皆是自己人,谁也没防他,由他信步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匕首抵住了韦县令的咽喉。 “都不准动,谁动我立马宰了他!” 第16章 上弦月篇(十六)密林追凶(上) 秋日的黄昏来去匆匆,前一刻太阳还晴朗朗高挂山头,周边流荡徘徊着淡蓝樱粉两色云丝,下一刻太阳没过山头,残照烧红了半个西天,再一不留神,暮色降临,天地陡地暗了。 视野里起了雾,树影、群山朦胧成起伏跌宕的线条,待那雾气随风飘散,李纤凝方才转过神儿,那绝非什么雾气,而是马鼻中喷薄的白汽。 半个时辰前,曹腾劫持了韦县令,堂上一度陷入惊慌。曹腾手握“免死金牌”,嚣张的吩咐衙役驱散厩中马匹,只准留一匹。韦县令惜命得紧,连声催促衙役照办。最终,曹腾挟持着韦县令坐上仅剩的一匹马往城西逃窜。 变起仓促,曹腾哪能顾虑周全,遗忘了万年县众人的坐骑。在他上马逃离后,李纤凝仇璋立即率人追赶。眼看距离越拉越近,李纤凝高声道:“谁马上有弓箭?” “这里有!”解小菲扔过来一把。 弓箭飞来,仇璋抬手截入怀中,“你准头差,我来。” 仇璋捻起一枚羽箭,搭在弓上,马上拉开架势,只听“嗖”的一声,羽箭曳着白光飞出。曹腾察觉身后破空之声,连忙矮过身形,前头的韦县令也一径叫他按趴在马背上。 羽箭擦着发冠飞过,嵌入前方泥地。仇璋一箭不成,紧追第二箭。伴随着流矢,一个圆滚滚的什物从马背上滚了下来,天色昏暗,仇璋定睛细看方认出那是韦县令。估摸着曹腾嫌他痴肥拖慢脚力给扔了下来。不能丢下不管,吩咐后面衙役捡他。 第二箭射在了马屁股上,前方传来马儿嘶鸣。曹腾费了一番力气使其镇定,这一耽搁,双方距离又拉近了。 暮色苍茫,眼帘里的人和马仅剩个轮廓,仇璋照着轮廓射出一箭,谁知曹腾突然调转马头,下了官道。 “他奔着小合山去了,该死!” 李纤凝低骂一声,策马紧追。 夜色浓稠如墨,向四周晕染开。仅凭目力,已是寸步难行。仇璋吩咐众人放缓马速,自己和李纤凝也停了下来。 曹腾常年在小合山劫掠,对小合山地形了若指掌,事关生死,黑灯瞎火也敢往里闯。其他人等就不一样了,没道理为此拼上性命。林中山风激荡,隐隐兽啸枭鸣之声,听得众衙役个个耸肩缩脖。 “今天怎么没有月亮?”人群中有人嘀咕。 “月末了,月亮后半夜才出来。” “寅时。”李纤凝给出精确的月出时辰。 “啊?那不是五更天了,天都快亮了,它出不出来还有什么用。” “小姐,咱们怎么办?”解小菲循着李纤凝的声音驱马上前。 李纤凝心骂解小菲没眼力劲儿,仇璋在这里怎么问她呀。抿紧嘴巴没吭声。解小菲寻思过味儿,转问仇璋,“仇县丞怎么办?” “问你家小姐,问我作甚。” 果然不乐意了。 李纤凝语气和软,“仇县丞在场,理当仇县丞做主。” 仇璋胯下的白马烦躁地扬了扬尾巴,落下一团马粪。粪味在空气里扩散,没有人敢退避。大家都在等着仇璋发号施令。 “咱们出来的急,不曾携带火把,遭此境况,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妨等一等魏县丞,他兴许会带火把过来。” “只怕出不得城门,这个时辰早宵禁了。”解小菲咕哝。 “不管怎样,先等等再说。” 仇璋命令衙役折树枝生篝火,一来有个亮,二来给魏斯年引路,否则谁知道他们在这里。 遍地枯叶,充当引柴极是便利,篝火很快生起来,借着火光衙役又寻了些树枝,把火拢得旺旺的,火焰引得高高的。 到底是晚秋了,凉意侵骨,饶是血气方刚的汉子也挨不住这股寒意,纷纷聚拢到火堆跟前烤火。 李纤凝安坐马背,目光紧盯着官道,第一个发现官道上的火光,十几簇明黄色的火焰,似一蓬蓬鬼火漂浮荡漾,彼此间忽远忽近。 衙役们也发现了,起身高呼。相距甚远,呼声意义不大,起作用的还得是篝火,黑咕隆咚的夜里,十分瞩目。 “鬼火”飘飘荡荡,下了官道,往他们所在的位置移动。 近前辨认,果是魏斯年。魏斯年下了马,一面解释说:“筹借马匹和出城耽误了些功夫,仇县丞李小姐等急了吧,怎么到了这里,莫非曹腾——” 未等魏斯年话说完,韦县令喘着粗气走上来,“曹腾那个王八蛋在哪里,等抓到了,看本官不把他碎尸万段!” 方才他被曹腾丢下,仇璋吩咐衙役送他回去,半路上偶遇了魏斯年一行,大约是咽不下这口气,跟着折返。落马时碰伤的额头经过简单包扎,血止住了,疼意和所遭受的屈辱一时半会儿难消,语气尤其激愤。 仇璋道:“他进山了,魏县丞可带了多余火把,有了火把我们也好尽快搜山。” “带了带了。”忙命手下衙役分发给万年县众人。 扎有杉木皮和桐油纸的榉木,浸透了油脂,遇火即燃,风吹不灭。众人点亮火把。按照魏斯年和仇璋的安排两个一组,进山搜索。 人员安排妥当,魏斯年回头一看,韦县令还在原地杵着,神色讪讪,魏斯年给他搭了个台阶,“韦县令坠马受伤,不宜劳动,不若在此坐镇?” “还用你说,你们都进山了,万一曹腾那小子打个回身溜回来,岂不糟糕?以防不测,留下两个衙役和本县一起守着。” 这么多马匹在这里,确实需要看守,魏斯年命两个衙役留下照顾。 夜色下的红枫林又较白日里不同,寒风阵阵,枫枝摆荡,各色鸟兽全出来活动,怪啸异响不绝于耳。 火把仅能照亮一定范围,筛下来的影子却是巨大无比,一半印在脚下,一半消失在前方黑暗里,仿佛叫什么猛兽给吞噬了。 李纤凝往上举了举火把,火光照亮前方仇璋的背影,李纤凝主动偎过去,“我们一起走吧。” 仇璋没搭理她,独自向黑暗迈进。 李纤凝踟蹰的当儿,解小菲韩杞走了上来。 “小姐,你和我们一起走吧。”解小菲瞳仁晶亮,眼底两簇小火苗蓬蓬烧着,诚意邀请她。 韩杞双手抱臂,脸转去一头,似乎很不愿意看见李纤凝。 李纤凝把两人神色尽收眼底,冷冷一笑,“算了,免得讨人厌。”举着火把独自拣一条路径去了。 解小菲回头埋怨韩杞,“都怪你,总给她摆脸色看,你干嘛非跟她过不去?” “我没给她摆脸色,我生来就这副表情。不过我确实讨厌她就是了。” “为什么?小姐她哪里讨厌了?” “你不觉得她很可怕吗?” “可怕?胡说八道,我们小姐最可爱了,哪里可怕!”突然想到什么,“哦,你是指她刑讯犯人?那是对犯人,小姐对自己人好得很,老马大朱也刑讯犯人,没见你讨厌他们。” “不一样。她给人一种……” “有什么不一样,”解小菲打断韩杞,“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讨厌她是因为她是咱们县令的女儿,你恨自己不是他的亲儿子!” 韩杞脸色大变,“你说什么?” “你不用瞒我,我都知道了,你和县令的关系。咱们县令夫人多凶啊,县令居然敢养外室,连外室的一双儿女也一起养,真是稀罕事儿,话说回来,咱们县令待你不错吧?” 长安一片月 第15节 韩杞把拳头捏得嘎嘣响,似乎在极力隐忍,语气忽转阴沉,“这么说,她也知道了?” “你指小姐?当然知道了。” 韩杞猛然欺身过来,形同一个猛兽,牢牢压制住解小菲,使其动弹不得。看他那凶狠的眸子,解小菲毫不怀疑他会把自己一口吞了,说话都结巴了,“你……你干嘛,混小子,你要打我怎么着,我待你可不薄,你也不想想,是谁带你熟悉衙门,是谁罩着你,你倘若敢恩将仇报,我、我……” 解小菲尚未说出个所以然,韩杞早已调头走开。 解小菲不明白这小子发什么癫,缓半晌缓过劲儿,沿着他消失的小路追上去,“你手上又没火把,瞎跑什么,小心叫野兽吃了!” 第17章 上弦月篇(十七)密林追凶(下) 火光点点,分布在小合山山腰往上一带,并向着山的另一端蔓延。翻过山头,往前走上十二三里,有座市镇,倘若给曹腾逃去那里,事情恐要棘手。 衙役们卯足了劲搜山,偏那曹腾直似泥牛入海,踪迹全无。 两个时辰过去了,一片曹腾的影子也没摸着,衙役个个累的够呛。好在魏斯年思虑周全,带了干粮,出发前每人分发一块,眼下衙役们嚼着干粮补充体力,心神不敢有半分松懈,警惕地巡视周围。 “曹腾身上又没东西照亮,乌漆麻黑的,按道理他走不远,咱们这么多人,快把山翻上一遍了,怎么会抓不着他呢?该不会这小子天赋异禀,长了一双能夜视的眼睛,已经逃下山去了?” “瞎说,他是人又不是兽,怎能夜视?依我看,多半给野兽吞了,要不就藏起来了。咱们多多留意山窟洞穴。” 两个衙役说得正投入,前方林子里夜鸟受惊似的呼啦啦飞起一片。紧跟着响起一道惊慌到变形的男声,“都过来,曹腾在——”说到“在”字戛然而止,像是突然被人扼住了喉咙。 方圆半里内,听闻吼声者,火速聚拢而去。 解小菲韩杞赶到时,现场围满了衙役,几十只火把相聚一处,围成火圈,照得当中一块空地亮如白昼。解小菲不及其他衙役身量高,视线受阻,一蹦一蹦往里探,看得不甚分明,扯过身旁的相熟的衙役问:“发生什么事了?” “杨乙郎和小姜受伤了,仇县丞和长安县的魏县丞在里头。” “什么乙郎和小姜?曹腾干的?” “除了他还能有谁。” 解小菲听说是自己人,削尖了脑袋往里挤,借他的光,韩杞也挤到了前面。 杨乙郎伤势最重,脸上糊满了血,躺在地上人事不知。同伴在给他做简单的包扎。小姜伤在后脑勺,血没流一滴,包鼓起老高,头眩晕得厉害,看人全是重影。仇璋叫他躺下休息,他坚持先给大伙讲事情经过。 事发经过倒也简单,小姜和杨乙郎搜索到这片区域,意外发现一匹马。他们没带马匹上山,马只能是曹腾的,他们心中一喜,料定曹腾必在附近,欲呼唤同伴,岂料斜刺里猛跳出个黑影,照着杨乙郎的后脑勺给了一下子,小姜顿时慌了手脚,一句话不及喊完整也被砸倒。等他醒来,火把没了,马匹和曹腾也不见了,只见大批同伴围着他。 “你看清他的脸了,确定是曹腾?”仇璋问。 “确定。”小姜头晕目眩,闭着眼睛回。 仇璋和魏斯年商量,曹腾还在附近,不宜耽搁。当下命人护送小姜杨乙郎下山,重新分配人员,由原来的二人一组改做四人一组。互相好有个照应。 解小菲在人群里踅摸一圈,不曾看到李纤凝,正纳着闷,仇璋走过来问,“看到小姐了吗?” “敢情仇县丞也在找小姐,我还寻思呢,小姐怎么不在,她孤身一人,要是和曹腾撞一块就糟了。” 仇璋原指望解小菲知道,得知他也不知,强行压下眉间一抹忧色,“真要撞一块,倒霉的也是曹腾,光凭独身擒丁霸的那份劲头,她哪里需要人替她担心。不必管她,去做你的事。” 等走开一段距离了,解小菲不禁嘀咕,“怎么也不知道心疼我们小姐。” 此言落在韩杞耳内,被他觉察出异样,“仇县丞为什么要心疼小姐?他们之间有什么吗?” “他们……他们是青梅竹马,我们小姐早晚是仇家的媳妇儿。不过这事儿你可不能出去乱讲,万一没成,小姐该埋怨我们损毁她清誉了,我们小姐最看重清誉了。” “她看重清誉会独身宿在内宅?” “她宿在内宅还不是为了查案,我们小姐为了查案牺牲很多,你小子少诋毁她!”解小菲觉得韩杞再质疑下去他就遮掩不住了,大步流星往前赶,“闲扯这些作甚,快走,找曹腾要紧。” “救命啊,有人吗救命……” 解小菲经过一处高坡,耳朵里飘进一段飘渺女声,类似女鬼吟哦,唬得他两股战战,猛然跳到树上去。 “有鬼叫,你听见没?” 韩杞无语至极,“像是小姐的声音,从下面传来的。” “小姐?”解小菲从树上下来,“小姐,是你吗?” “是小菲吗?” “你在哪?我怎么看不见你?” “悬崖下面,我不小心坠崖了。” 解小菲发现脚边就是悬崖,被藤萝草蔓掩饰得相当好,时值深夜,不注意确实很容易掉下去。 “小姐受伤了吗?悬崖有多深?” “一点儿轻伤,不打紧。崖深两丈左右,你身边有没有绳子?” 解小菲扔下绳子,和韩杞合力将李纤凝拉上来。 崖下滚过一遭,李纤凝狼狈至极,满头碎叶不提,衣裳也破了,头发叫火燎了一截,又似打水里滚过,湿泞肮脏。 “小姐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别提了,火把先我落到崖下,我落在火把上,头发给燎焦了。”李纤凝一面说,心疼地抚弄她的秀发,“多亏崖下地势浅,雨水淤积不散,消融了一部分火焰,否则我这头发……话说回来,方才我在底下听到有人叫喊,发生了何事?莫非擒着曹腾了?” “擒到就好了。”解小菲讲了事情经过。 李纤凝得知自己人遇袭,异常恼怒,“这该死的曹腾,走,今夜纵是掘地三尺,也得给他找出来!” 忽听前方有人喊,“找到了,曹腾找到了!” 李纤凝等人闻此呼声,又惊又诧,循声而去。 不知不觉已到寅时,一弯残月如钩,初初生于西方天境。光芒纤微,不足视物,还得仰仗火把照明。黄中带蓝的火焰,向上一蹿一蹿,随着它的明灭,树影、人影全跟着忽高忽低。 枫林内,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瞳孔兀自颤动,满溢着悚然与不解。 百年枫木旁逸斜出的一根树杈上,挂着一条麻绳,麻绳下端,吊着曹腾。 风来,尸体左右摆荡。 第18章 上弦月篇(十八)天仙子 错杂的低语声自人群间窣窣响起,随着人流越聚越多,声音嘈嘈切切逐渐响成一片。 “这不是曹腾吗?他怎么死了?” “看这情形,像是畏罪自尽。” “胡说八道。”有人反驳,“他但凡有那畏罪自裁的决心,何必逃跑,还劫持了韦县令。害咱们辛苦一夜。”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没人回答得上来。 李纤凝越众而出,走到枫树下,仰头看那尸体,曹腾的舌头伸出唇外,眼睛瞪圆凸出,一副犹有不甘的神情。 仇璋和魏斯年随后赶来,看到吊死的曹腾大受震撼,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仇璋相对淡定,命令衙役放下曹腾,随后检查尸体。 “勒痕位于颈后,呈现闭锁状……”这是勒死的特征而非缢死,仇璋说完这句话目光与李纤凝碰上,霎时间二人想到了一处。 为了印象心中猜想,他们慌忙搜检曹腾身体。魏斯年一头雾水,看到他们又是撸胳膊袖又是卷裤管,百思不得其解。霍然间,仇璋一把扯开曹腾衣襟,一朵小花赫然跃入众人眼帘。 喇叭状的五瓣小花,花瓣边缘圆润如弧,花心色泽较深,被以利器雕刻在曹腾胸前,手法精妙,花儿惟妙惟肖。魏斯年也不是全然无知,由此联想到那则在官府流传甚广的传闻,不禁惊呼,“莫非,莫非这是天仙子?” “没错,就是天仙子。”仇璋左手无力垂落膝上,颈项也耷了下来。 他的语气里透着深深的无奈,唯有知晓内里之人方能洞悉那是怎样一种无奈。魏斯年一时无言以对,因为他太过清楚,这位天仙子是何许人物,打从元和八年起,时至今日的宝历三年,整整十四年,他的存在就是烙在各级府衙脸上的耻辱印记。经年累月,无法洗脱。 “尸体尚有余温,凶手跑不远,传令下去,继续搜山,但凡遇到可疑人等,生擒勿论,或遇反抗,就地格杀!” 仇璋严声下令。 “天仙子绝非等闲,我观周遭,打斗痕迹并不明显,说明他在极短时间内制服了曹腾,这种人物危险万分,咱们切不可冒然行动,叫底下人白白送了性命。”魏斯年顾虑重重。 “魏县丞有何良策?” “依我之见,不若结阵而行。” “结阵是个好主意,用哪种阵型呢?” 魏斯年汗颜道:“主意虽是我出的,但我对阵法一窍不通,我寻思,最好是这样一个阵,既可以进行大片儿搜索,阵头阵尾阵身又可以相互策应。不使一人陷入孤立无援之地。” 李纤凝的舅舅和外祖父皆是行军打仗的将军,她小时候在军营里呆过,闻言道:“可用一字长蛇阵。”当即以树枝代笔,给众人讲解。 了解了阵法特点,排好阵型,众人出发搜山。 火把连成一线,高空下俯瞰,当真如同一条巨蟒,扫山荡野。 草木葳蕤,人行其间,窣窣作响。衙役们一开始默默而行,行出二三里,彼此之间渐渐兴起低低的议论。曹腾已死,他们还道可以结束今夜的劳碌。不料又来这么一遭,个个怨声载道。 一片抱怨声中,唯独韩杞另有心系之事。 “天仙子是什么?” 他问解小菲。 解小菲手持火把,神情散漫,“天仙子是一种花,又叫米罐子,路边常见,长得怪难看的。” “不单单是一种花那么简单吧,它似乎另有所指?”韩杞从方才仇璋和魏斯年的对话里敏锐察觉到其意义并不单纯。 “你说对了,官府用它来指代一个神秘凶手。” “什么神秘凶手?” “一个十分特别只杀害凶手的凶手。” “只杀害凶手的凶手……”韩杞似乎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嗐,他的案子卷宗全部密封,除非亲自经手之人,否则官府中人也只是略知一二,你去哪里知道。” “他做过哪些案子?” “那可多了。”夜风拂面,遍体生凉。解小菲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有记载的关于他的第一起案子发生在十四年前,那时候长安城里出现了一个专门奸杀幼女的凶手,一连犯下数起案子,惹得天怒人怨,上头频频过问,县令县丞急的焦头烂额,衙里的公人为了这桩案子忙的跟陀螺似的,后来好不容易有了线索,锁定了凶犯,咱们李县令亲自带人上门捉拿,你猜怎么着?” 韩杞听的正投入,解小菲非得卖关子,他配合地问,“怎么了?” “那凶手已经死了!” “叫天仙子杀了?” “那时候还不叫天仙子,官府的人进去,看到凶犯倒在血泊里,尸体周围散落着十几朵天仙子,就把这案子叫做天仙子案。因实在找不到线索,此案不了了之。后来几年,长安城里陆陆续续又发生了几起类似的案子,死者皆是罪大恶极的凶手,皆是被人赶在官府前面杀害了,尸体身上要么出现天仙子花要么被刺上天仙子花,久而久之,这个凶犯就被叫做天仙子了。” 长安一片月 第16节 “他既然做下这么多案子,难道没有留下一点儿线索?” “你看今晚曹腾之死,可有线索供我们顺藤摸瓜?” 韩杞沉默。须臾,发出一声感慨,“好奇怪的凶手,他究竟是想替天行道,还是故意挑衅官府?” “他怎么想的我不清楚,反正官府是恨死他了,他简直可以称得上大理寺、京兆府和两县衙门的公敌,我们小姐毕生的夙愿就是擒获天仙子。” 林木深处,不知何种鸟兽怪啸一声,倒把七八个魁梧汉子吓的面慌腿软。韩杞目光投向啸声起处,想那凶手,是否也同鸟兽一样,黑暗中蛰伏,乃至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 搜索持续到平明时分,不出所料的一无所获。眼见衙役们个个筋疲力竭,无精打采,仇璋和魏斯年商议过,下令回转。 眼皮子底下发生这种事,还愣是连对方一片影子也没捞着,任谁的心情也不会好。 “都说天仙子神出鬼没,如鬼如魅,总算是亲眼见识了。”魏斯年感慨,“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一点儿形迹不露,一点儿线索不留下,杀一个人,如雁过无痕。难道真有鬼魅杀人这种事不成?” “若是鬼魅倒好了……” 下到山下,魏斯年命众人稍作休整,随即向韦县令汇报了目下的情况。韦县令才不管什么天仙子,得知曹腾已死,直呼大快人心,对着尸体骂了一通。 解小菲下山来第一件事就是来探望杨乙郎和小姜,小姜得到休息,人好多了,杨乙郎也苏醒了,暂时没有大碍。解小菲喂了他点水。 衙役们都坐在火堆旁烤火,嚼干粮。 一个小衙役捧着一支火把犯难道:“这东西还有用吗?” “曹腾尸体旁发现的那支?” 小衙役点点头,当时火把插在树杈间,离开时他顺手拿了下来,“也不知这东西算不算证据,需不需要妥善保存。” “这种东西算什么证据。” 忽然有人说,“曹腾的火把该是打小姜他们手里抢的。你拿去还给小姜吧。” 小衙役从善如流,把火把给了小姜。 火把烧了一夜,即将黯败,仅剩一些微弱的火苗,小姜拿在手上,转来转去,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头又疼了?”解小菲问。 小姜摇摇头,指着火把说:“这火把握柄处有根倒刺,当时还刺了乙郎一下,叫他用刀削出个三角,怎么不见三角?” “估摸着谁拿错了。” 小姜点点头。 两人皆不以为然,唯独韩杞留了心,问送火把来的小衙役,“你确定这根火把是曹腾的?” “确定啊,我一路拿着走下来的。” 韩杞不知为何那样在意,趁着众人休息去检查了所有火把。他在衙门里一向孤僻怪异,众人只当他怪毛病又发作了,谁也没在意。韩杞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随后斗胆去检查了仇璋魏斯年的火把。在场所有火把他皆被他检查完毕,没有一根火把上有小姜所说的削痕。 韩杞心中疑云重生。 回去的路上,韩杞心事重重,始终有块心病不去。东方红云涌动,天光大亮,不再需要火把视物。他却还在想着火把。 眼看着他的马匹懒怠怠踟蹰不前,落后队伍一大截,解小菲驰到他身边,“你在想什么,掉队了知不知道?” 韩杞忽然调转马头,“我有事需要回小合山一趟,帮我跟仇县丞告假。” “搞什么,什么事非要回小合山?” “我有个物件掉山里了。” “我陪你去找?” “不用,我知道掉哪里,去去就回。” 解小菲无可奈何,由着他一骑绝尘,自己拨转马头,追上队伍。 韩杞凭借着记忆找到李纤凝坠崖的地点,将一截绳子栓树上,另一头捞在手里缓缓下探。 崖下落叶满地,落叶下面是淤泥,脚踩下去软绵绵的禁不住,往下直陷,泥水随之漫上。确如李纤凝所言,淤积着雨水。当中洼浅地带可见清亮的水沟。 韩杞检查了所有火把,除了李纤凝落在崖底的这一支。而今他轻轻地拾起它,在澄清的雨水里涮了涮,握柄处,一块三角形的削痕宛然入目。 第19章 上弦月篇(十九)结案 曹腾虽死,丁霸犹在,李纤凝找他录了一份详细的口供,他供述了赃物所在,解小菲带着人尽数起出,曹腾的赃物也在其家中缴获,所有人证物证,连同之前的张三洪掌柜的一起移送大理寺。 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张豫平反已成定局。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安心等待结果。 本来是大快人心的事,却因为天仙子的出现蒙上一层阴影,他像一根刺,深深地刺到一众有司心里,摸不到,拔不出,只能任其存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虽不致命,却是那般地叫人不痛快。 “时隔两年,他再次出手,来无影去无踪,没给咱们留下任何线索,想查无从查起,当真令人叫苦不迭。” 仇璋一面感叹着,抬头见李纤凝嘴角含笑,蹙眉道:“你笑什么?” 李纤凝摘下窗边一支红菊花,拿在手里轻轻捻动,“我庆幸他又出手了,两年按兵不动,我还当他收手了。没有收手就好,只要他还在一直作案,总有一天会露出破绽,为我所擒。” 红极醉人的菊花由着她的皓腕高高托起,日光流转其上,愈发衬得那花熟媚动人,芳华绚烂不可逼视。 仇璋望着她叹口气,“你的想法太危险了。” “或许我这个人就是危险的。” 李纤凝在菊花上轻轻一吻,红菊的熟媚恍然转移到了她身上,秋波缱绻,盈盈望定仇璋。 仇璋安坐椅上,端茶来饮,“或许,你忘记了一件事?” “什么事?” “安邑坊案,尚未完结。” 李纤凝手搭眉骨,“兴化坊某处藏着我想要的答案,也许没有。无论如何,我需亲自走一遭验证,你要不要与我同去?” “敬谢不敏。” 李纤凝微微一笑,出来寻解小菲。 解小菲相当积极,“小姐找我有事?” “随我出去一趟,安邑坊案,是时候该了结了。” “好嘞!” 李纤凝正待动身,猛然察觉一道不同寻常的视线,鹰隼一般盯住了她。四下里一望,发现那视线源自韩杞。 少年容貌英气俊美,眸子也亮,透着一股生机勃勃的劲头,盯着李纤凝时,像猛兽盯住猎物,冷冽,势在必得。 却到底输在年轻,李纤凝黑幽的瞳仁对上来,他倏地避开视线。 “一起来吗?”李纤凝瞧得有趣,发出邀请。 “是呀,小韩,和我们一起去吧。”解小菲跟着招呼。 李纤凝以为他会拒绝,谁知他思虑一瞬,忽然起身朝她走来。 兴化坊马蹄巷,左手边第三户,两扇对开的木门上雕有福寿双星的人家,李纤凝在那里找到了她此行要找的人。 妇人一身整洁的灰蓝色麻布衣裙,头发绾成样式简单的发髻,仅插着一枚木簪,打扮朴素。没挂几两肉的脸上,略显得苍白,将浆洗好的衣裳搭在晾衣杆上,抬起手臂蘸了蘸溅落在额头上的水渍,耳闻木门开合,回首看着陌生的二男一女,诧异地睁大眼睛,“你们是……?” “盖翠翠吗?”李纤凝声音脆利,“我们是万年县县衙的,来找你了解一下秋言的情况。” “秋言的事我听我娘说了,真想不到会发生那样的事。” 屋中坐定后,盖翠翠耷拉着眼皮唏嘘。 “据洪婆讲,你未出嫁前,和秋言梁凤娘相熟?” 盖翠翠点点头,大约意识到不能这样敷衍,跟着又说:“我和秋言是邻居,确实说得上几句话,不过,她还是和凤娘最好,凤娘活泼、热情,那条街上无论出阁没出阁的小娘子都喜欢和她相交,连我娘这种比她大一辈的长辈也喜欢与她来往,夸她爽利,做事干脆利落。” “秋言和张豫的夫妻感情据说十分和睦?”李纤凝问道。 “的确是少见的和睦。”盖翠翠说,“我们两家仅隔着一堵墙,我时常能看到他们坐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下闲话家常,笑声逾过墙头落在我们院子里。成亲几年了,感情不减,做什么都要一起,像洗衣煮饭这种小事也是两个人一起做。好似一刻也分不开。左邻右里都说从未见过像他们这样恩爱的夫妻。” 盖翠翠脸上流露着艳羡之情。 “梁凤娘和葛长山的夫妻感情如何?” “称不上好也称不上坏,中规中矩吧。凤娘要强,在家里略强势一些。” “梁凤娘如何评价她的丈夫?” “她经常说葛长山是块木头,不解风情,白瞎她这朵鲜花了。她笑着说出来,大家也都当笑话一听,谁也没当真。不过……” “不过什么?” “葛长山好喝酒,酒后性情大变,会打凤娘。” “凤娘亲口说的?” “凤娘要面子,哪里肯说这些,是我们私底下猜的。夫妻两个打架瞒不过人,特别是随后几天爱四处走动的凤娘突然不露面了,可想而知。” “梁凤娘如何看待秋言和张豫的夫妻情?” “自然是羡慕,本来他们的感情也是人人歆羡的。” “盖娘子,你大约对我有什么误会。”李纤凝忽然加重语气,“我不是来找你聊邻里间的家长里短,你对我不需要有任何顾虑和隐瞒,照实讲吧。” 盖翠翠讶了一讶,随即豁然,“凤娘其实……很嫉妒秋言。” “何以见得?” “当着秋言面,她左一个羡慕又一个羡慕,夸他们夫妻琴瑟和鸣、少见的深情,还向秋言取经,讨教御夫之术。背地里又是另一幅嘴脸,到处和人说秋言装模作样,摆样子给别人瞧。实际上夫妻感情并不好。旁人问她哪里不好,她自是答不上来,只会扯一些无聊的闲言碎语。” “凤娘嫉妒秋言,合该很想挖掘她的不幸。” “娘子说对了。”盖翠翠说,“她经常打探秋言和她丈夫的相处细节,其用意便是挖掘他们夫妻的不睦之处,秋言为人单纯,当她是知心好姐妹,对她知无不言。” “连她当初遭遇张豫迷奸,迫不得已嫁给张豫的事也跟梁凤娘讲了?” “是,凤娘把羡慕挂在嘴边上,秋言听得难为情,向凤娘吐露其实打一开始他们并不和谐。”盖翠翠幽幽述道,“秋言原是晋阳人氏,母亲是一大户人家的妾室,父亲亡故后,主母不容她母女二人,将她二人扫地出门。走投无路之下,前来长安投奔姨母,结识了表哥张豫。住在姨母家的日子里,张豫待秋言礼貌周到,不曾有任何逾矩,直到二人同游积翠寺,张豫才显露他的本色,竟然趁着、趁着四下无人占有了秋言。事后张豫向秋言磕头赔罪,直言他正是因为太喜欢秋言了,一时糊涂才做下错事,求秋言原谅他,他愿意娶她为妻。秋言固然伤心气恼,然已经失去了清白,还能怎么着,唯有嫁了张豫。好在双方长辈乐见其成,婚后夫妻二人感情和睦,慢慢的,秋言也就淡忘了那件事。” “但是这事给梁凤娘知道,必然要掀起风浪。” “娘子真聪明,正是这样。”盖翠翠接着说,“凤娘自从探听了这桩秘闻,成日在秋言耳边数落张豫的不是,说他并非真心爱秋言,只是瞧上了她的姿色,是个……强奸犯,卑鄙下流之徒,秋言在她的蛊惑下与张豫生了嫌隙,从来不吵嘴的两个人开始经常拌嘴,这一来秋言又要找凤娘倾诉,凤娘说张豫这是装不下去,露出真面目了,夫妻两个人的嫌隙越来越深,而凤娘……凤娘她居然趁着这时候给张豫献殷勤……” 李纤凝并不意外,静待下文。解韩二人听得出神,不料有此转折,催促盖翠翠尽快说下去。 长安一片月 第17节 第20章 上弦月篇(二十)秋日寂寥 盖翠翠越说越流畅,脑海里关于往事的记忆越发鲜活,眸中由此漫上一股对梁凤娘的鄙夷之色,“有次我亲眼看到凤娘勾引张豫,明知秋言不在家还打着找秋言的幌子上门,没话找话不肯离开,张豫为避嫌,只在院中与她叙话,她竟然不知害臊,光天化日之下拉扯张豫,张豫一把甩开她,斥骂她不识廉耻,作为秋言的朋友竟然勾引她的丈夫。我隔壁听得真真儿的。凤娘被骂的面红耳赤,夹着尾巴跑了。凤娘回家眯了几日,见秋言对她无异,知道张豫没告诉秋言,胆气渐渐回来,照常与秋言来往。” “秋言和张豫呢,他们是否还在闹别扭?”解小菲追问。 盖翠翠摇摇头,“张豫很有办法,哄得秋言回心转意,没几天两人和好如初。凤娘气得不行,数落秋言没骨气,扬言以后再不同她好了,秋言拉上我去劝她,磨破了嘴皮子也劝不回转她。秋言说她有非原谅他不可的理由,凤娘问她是什么理由,她说是秘密,凤娘不住地抠问,秋言不想失去凤娘这个朋友,把什么都跟她说了。” “唉,这个秋言真傻,夫妻两个之间的事,她偏要对个外人说,能不出事嘛!”解小菲抒发完议论,问盖翠翠,“她都跟他说了什么?” “原来当初在积翠寺强奸她的不是张豫,而是寺中和尚,那和尚趁着秋言和张豫分开,给秋言喝的茶水里下了迷药,拖到禅房里奸污了她。张豫找过来堵个正着,一气之下扼死了那和尚,禅房后头是道深涧,张豫把人扔下去毁尸灭迹,回来时秋言已经醒转,他来不及掩饰,不愿秋言伤心,谎称是他欺负了秋言。” “我就说嘛,张豫那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出做那种事。”解小菲大喊大叫。 他屡次三番打断盖翠翠,换来李纤凝一瞥。 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声音低下去,“原来坊间流言不是空穴来风,就是这件事给张豫招来了杀身之祸。” “正是。” 大约想到了后面夫妻二人凄惨的下场,盖翠翠眼中不觉泛起泪光,“凤娘满口答应秋言不会出去乱说,谁知她转头就嚷嚷得天下皆知,坊里没一个不知的,造成议论,甚至惊动了官府。张豫被带走了,莫名其妙成了小合山白骨案的凶手,没几个月就被砍了头,秋言……秋言她从此一蹶不振……” “秋言打算报复梁凤娘的事你知道吗?”李纤凝问。 盖翠翠手帕捂在鼻上,摇头,“出事后,秋言曾跑去质问凤娘,为什么没有守口如瓶,把答应她保守的秘密说了出去,凤娘态度嚣张,说许他做不许她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秋言讨说法不成,反被她抢白,恶声恶气的吼了一顿,灰溜溜地走了。再后来,秋言天天奔波于县衙,为夫请命,没时间再理会凤娘。直到张豫去世,那天是张豫的头七,天上下着小雨,秋言带着阿娇上坟回来,突然走到凤娘门前,她固执地要凤娘道歉,凤娘性子多烈,劈头盖脸地骂她,唾她。那天的秋言也不知怎么了,固执得很,就是不肯离开,嘴里反复咕哝着要凤娘道歉。邻居们都出来拉她,也有拉凤娘的,说她死了丈夫,精神受了刺激,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别跟她一般见识,凤娘说当初瞎了眼了才跟她姐妹相称……” 盖翠翠声音已有几分啜泣,“秋言一根筋,认死理,此后日日穿着丧服到凤娘门前站着,大家都认为她疯了。凤娘尽管跋扈,也当不住她成年累月的这样,搬离了布政坊。后来我也嫁人了,坊里的事听说得也少了,直到这次回娘家,才听说了秋言和凤娘的事,真想不到秋言她会走上这条绝路……” 盖翠翠哽咽到说不下去。 李纤凝幽幽道:“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人,被逼到绝境,做什么也不稀奇。” 她曾经固执地要求她道歉,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需要她的歉意了,而只想血债血偿,李纤凝想,大概是从她的女儿夭折的那一天吧。 阿娇,李纤凝从洪婆的嘴里听到女孩的名字,该是个活泼讨人喜欢的孩子,受到家中变故的牵连,过早的夭折。她的死去,不啻熄灭了秋言心里的最后一盏灯。从此,她不再需要歉意,她只想报复, 她只是一个无权无势、任人拿捏的妇人,她报复不了官府和无良的官吏,她只能着眼于眼前,那个答应了她保守秘密却没有做到的她曾经的密友。 她于静中蛰伏,终于在这一天等到了属于她的时机。 布政坊里那个脸色苍白的小娘子不会预料到,她一次平平无奇的回家探亲竟然改写了这么多人的命运。 秋言从坊间妇人的闲谈中获悉了梁凤娘的新址,她毫不犹豫地弃家而走,在那之前,她上坟给丈夫女儿烧了一篮纸钱,坟上,她会对他们说什么?说再等一等,很快我就下来陪你们了,我们一家三口,团团圆圆。 她入住神仙居,梁凤娘家斜对面的客店,她必定暗中观察了她许多时日,选择在八月十三动手,一来那日葛长山出门了,是个天赐的好时机,二来,中秋节近在眼前,她想早早的下去和阴曹地府的丈夫女儿团圆。而她的仇人,必须在这以前和丈夫儿子阴阳永隔。 李纤凝无法洞悉那一夜里在梁家,当面对持刀闯入的秋言,梁凤娘会说什么,是否道了那句迟来的歉。不管她道不道歉,都不管用了。 红颜脂粉,恩怨情仇,皆归黄土。 一切了结于那个皓月当空的夜晚。 秋高气爽,一排大雁掠过长空,天幕碧岑岑净似空镜,回想起秋言挥刀自刎前那绝命一笑,李纤凝而今才算洞悉其中的全部意义。 坊外松柏下停着几辆牛车,李纤凝雇了其中一辆,三人乘着回去。给钱时韩杞独自付了他那份。 “一定要这样么,秋毫无犯?”李纤凝感到可笑。 “就是呀小韩,你怎么总见外。” “我不喜欢欠别人,一枚铜钱也不行。”韩杞咕哝一句,跳上牛车,一条腿荡空着,一条腿曲在胸前,双手抱着。满脸冷漠。 李纤凝默默打量他,他跟着她出来,从头至尾,不发一言,也不知道出来干嘛。那双阴冷的眸子,趁她不注意,时不时瞭来一眼,透着算计。 李纤凝哼了哼,“不喜欢欠别人?你欠我们李家的还少吗?” 韩杞像是受到攻击的刺猬,全身的刺奓了起来,一瞬间恨不得扑上来生吃了李纤凝。李纤凝不禁暗笑,真是敏感又自卑呢。 解小菲不晓得为什么突然间他们两个人就剑拔弩张了,生怕发生冲突,嚷嚷着叫车夫上路。 青牛走起路来平稳缓慢,李纤凝尤其酷爱。看到车上放了两捆干草,放松身心躺上去,白云慢悠悠地打眼前飘过,心头无闲事,任情消磨时光,惬意事不过如此。 解小菲给李纤凝惯的没了分寸,想也没想跟着躺下去,拽一根稻草叼嘴里,二郎腿高高翘起。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不像小姐与衙役,倒似一对好友。 “小姐,这次案子顺利完结,咱们是不是得庆祝一番。” “今天来不及了,明天晌午,金馔楼,把大家伙儿都叫上。” “金馔楼,小姐破费大了。” “有什么关系。” 解小菲忽想起一事,“丁霸断腿的事给县令知道了,老马和大朱担下了这个罪责,半句口风没露是小姐你的手笔,被罚了半年俸禄。” “刑讯逼供,最为李含章所深恶痛绝。半年俸禄是他法外开恩了。” “老马和大朱都是拖家带口的人,上有老下有小,小姐你看……” “回衙里问素馨讨,补给他们就是,难道我还能叫他们为着我的事吃亏。”语气微顿,“两个人半年的俸禄不是一笔小数目,前头说去金馔楼的事还是免了。” “啊?不要嘛!”解小菲撒泼打滚,“人家想要去金馔楼吃饭。” “请你们金馔楼吃一顿饭抵得上马朱二人半年俸禄,你是想吃饭,还是想马朱二人拿到钱,养活一家老小。” 解小菲当然选择后者。顺便得寸进尺,“小姐可以单独请我一个人吃。” 李纤凝弹他脑瓜蹦儿,“想的美。” “我不嘛不嘛,我就是要吃。”解小菲虫儿似的扭动身体,稻草被他蹭得满车飞舞,“我要吃逍遥炙,金铃炙,光明虾炙……” 李纤凝被他撒泼打滚的无赖相逗的咯咯直笑,一脚踹他腰胯上,“我把你炙了。” 韩杞背对他们坐着,那些对话和笑声传进他的耳朵,使他心头浮上一抹复杂难言的滋味。 李纤凝,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第21章 盈月篇(其一)红叶簪 白骨案的复审结果在数日后公布,推翻了长安县的判决,张豫改判无罪。御史台抓住这根小辫子,纷纷上疏弹劾韦从安。 韦家以退为进,叮嘱韦从安上疏请辞县令一职,以赎前愆。没想到皇帝居然准了,也没费心思再选新县令,直接擢升魏斯年为长安县令。没辜负李纤凝当初的一番豪言壮语。 李纤凝花了一天时间整理完安邑坊案的卷宗,前因后果,动机证物清楚分明。合卷后,她靠在椅背上赏了片时桂花,已是残秋,桂花差不多落尽了,树下积了一层金粒,氤氲着香气,熏的小院处处芳香。 天色向晚,到了散衙时辰,李纤凝想着仇璋这时不一定走,把卷宗拿过去给他归档。 李纤凝踏进廨宇,朝里望了望,“周县丞走了?” 仇璋整理桌案,没应她。李纤凝把卷宗抛他案上,“弄好了。” 仇璋的拿起翻了翻,“这么快?” “我做事不喜欢拖沓。” 跳到桌案上坐着,“这算是你的活,我帮你做了,有什么奖励?” “话是这样说,若不叫你做,你怕是千百个不依。我这是成全你。”仇璋扯着她的胳膊把她拉下来,“这里是廨宇,检点些。” 李纤凝也不恼,笑吟吟问他一会儿有什么打算。 仇璋说没什么打算,这就要回了。 李纤凝捧着腮帮,“哦”了一声。 仇璋也知道冷着她了,心里过意不去,“你呢,打算做什么?” “不做什么,吃饭,睡觉。”嫌不够凄凉,故意补上一句,“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 仇璋好笑,“谁不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 李纤凝嘀嘀咕咕,“本来可以两个人……” 仇璋摸摸她的头,“今天伯父过寿,我抽不开身,明天清晨,我早点过来陪你,好吗?” 李纤凝抠他衣服上的描金,“那说好了,明天早点过来。” 仇璋在她额角亲了一口,等同允诺。 李纤凝夜里早早歇下,翌日寅时醒来,等到将近卯时也没有等来仇璋。想他必是昨夜应酬喝多了,今早起不来,也没在意,早早起了床,出去活动筋骨。 她一向不会错过点卯,回来时正值卯正时刻,到班房转一圈,清点人数,一个没迟到,心情甚慰。回转内宅用早饭,经过县丞廨宇,进去瞧了一眼,只有周县丞一人。 “仇县丞没来吗?” “仇县丞告了病假。”周县丞答。 “生病了?昨个儿不还好好的?” “谁说不是呢,都怪这鬼天气,白天热夜间冷,冷热交替,人能不容易生病嘛。” 李纤凝虚虚应付几句,出了廨宇。 案子完结,她骤然闲下来,浑身不自在。用完饭,眼见无事可做,去班房叫上几个衙役到大街上巡逻。 东市这几天不太平,总有泼皮闹事,李纤凝倒要看看今天是哪个倒霉蛋撞她手里。岂料是个窃贼。 那窃贼长着一副窃贼样,獐头鼠目,一双手臂生得奇长,手指不消说,亦是纤长而灵活,与一锦袍男子错身的一刹那,那根手指一探一夹再一收,锦袍男子怀里的荷包就转移到了他手上。李纤凝眼尖,瞧个正着。 当下命令身边的两个衙役上去按住。这两个衙役一个叫黄胖子一个叫大头菜。叫胖子的自然很胖,叫大头的头也不小,凑到一块儿十分惹眼,更别提那一身官衣了,窃贼见了哪有不怕的,没等他俩靠近,脚底抹油早已开溜。 李纤凝自忖黄菜二人对付一个小毛贼绰绰有余,十分淡定地坐茶摊上喝茶,由着他俩去追。谁知一盏茶喝完,黄菜二人空着手回来了,气喘吁吁地对她说:“小、小姐……那小、小子跑太快,我们、我们没追上,给他跑了……” 李纤凝打量他二人,黄胖子满脸虚汗,一条袖子来来回回在脸上擦,浸的湿淋淋。大头菜虽没淌汗,也喘得厉害,胸口起伏不定。李纤凝捏着茶杯,不可思议,“才一盏茶的功夫,你们就喘成样子,平时都是干什么吃的?” 黄菜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答不上来。 李纤凝起身走。 黄菜二人唯唯诺诺跟上,看她奔着东市外面去了,试着问,“小姐,不巡逻了?” “你们这般废物,巡什么逻,遇上厉害的泼皮给人家揍一顿,岂不是把衙署的脸都丢光了?” 二人不敢吱声了。李纤却没打算放过他们,挨个数落,“黄胖子,你瞧瞧你那身肥肉,衙役的差事太清闲了是不是,叫你养出这一身膘?还有大头菜,听说你爱逛妓院,身体全被酒色掏空了吧?” 李纤凝负手而立,腰杆儿挺得笔直,步态轻盈却不虚浮,下盘极稳。愈发衬得黄菜二人弯腰驼背,体虚无力,是两个不折不扣的废物。 “你们别以为不说话就没事了,这次我非下死力整饬你们。马上回衙门,到演武场给我跑,我不叫停不许停。” 黄菜二人见李纤凝来真的,双双面泛苦色。 李纤凝吼他们,“愣着干嘛,现在就给我跑!” 长安一片月 第18节 黄菜二人给她吼的一哆嗦,脚先于意识,发力跑起来。 李纤凝后头跟着,二人不敢停,进了县衙大门,一路跑至演武场。其他衙役看见这一幕,个个纳闷,看李纤凝黑着一张脸,还道黄菜二人得罪她了,推解小菲出来打探情况。 解小菲跟去演武场,看着黄菜二人苦哈哈地跑圈,凑到李纤凝面前,“小姐,这是怎么了?” 李纤凝没说话。 “小姐……” “小菲,你过去和他们一起跑。” “啊?” “快点,别叫我跟你废话。” 解小菲知道李纤凝摆出这种脸色的时候绝对不能违拗,乖乖加入黄菜。 解小菲比黄菜体力好多了,跑了半个时辰,尚能维持匀速,也没见多喘。黄菜二人就不行了,半个时辰跑下来简直要了他们老命,跑到后面已经不是在跑了,而是走,还是相互搀扶着走。 解小菲跑回李纤凝身边,“小姐,黄胖子和大头菜不行了,叫他们停下来吧。” 担忧地回看黄菜二人,“你瞧瞧黄胖子,气都快喘上来了,万一……累出个好歹,县令又得怪罪你……” “拿李含章压我?” “没呀,我好心提醒小姐,小姐怎么总往歪处想。” 李纤凝默了一会儿,看菜黄二人确实已到极限,松了口。二人如蒙大赦,互相搀扶着去了。 “忙吗?陪我练会儿箭。” 解小菲去取来弓箭。他的弓箭还是李纤凝教的,马马虎虎,箭势虚飘,能命中靶心,入靶不深,风一拂就掉了。 “还是这么虚浮无力,得加强臂力。” 李纤凝臂力倒是强,一箭射出,险险洞穿木靶,就是不在心上。解小菲也挑她毛病,“小姐得多练练眼神。” “这不正练着呢。”李纤凝重新搭弓,瞄准,“前阵子叫你好生关照韩杞,怎么不见动静。” “小姐你可别提了,你叫我关照他,县令也叫我关照他,你们的关照又不是一个关照,叫我怎么关照?” 李纤凝抬手给他一栗暴,“你是谁的人你不清楚吗?” 解小菲揉了揉被敲疼的脑瓜骨儿,“小韩这人挺好的,小姐你看我的面子上,别为难他了。” “这小子最近总盯着我,怕是没安好心。” “怎么可能。” “你钻他心里看了?” “那倒没有。不过,照我看,他无非是嫉妒小姐,小姐是县令的掌上明珠,小姐的母亲是县令夫人,而他和他娘……明明同一个爹,差距却那么大。” “你说谁是他爹?” “县令啊。” “哈?”李纤凝气极反笑,“我爹什么时候成了他爹?” “我听他私下里就是这么叫的。” 李含章居然允许那贱种叫他爹?李纤凝肺都要气炸了,一支羽箭在手上生生折断。 “小姐……”解小菲害怕。 “没事了。”李纤凝顷刻平息掉怒火,“你下去吧。” 下一刻,“回来。” “小姐还有吩咐?” “气糊涂了,忘了正事,明日卯初时刻,叫衙里所有青壮衙役在县衙门口集合。” “干嘛呀小姐,平时点个卯大家都直嚷嚷起不来,突然提前半个时辰干嘛?” “练体力。明日起所有衙役给我绕着宣阳坊跑半个时辰,不跑别想画酉。你跟他们说清楚了。” 解小菲心里哀叹,苦日子要来喽。 李纤凝有阵子没回家了,料想李夫人心中必然挂念。趁着这日午后清闲,回家陪伴母亲。 李夫人正在跟顾氏念叨着女儿,便见女儿回来了,心里哪有不高兴的,拉着李纤凝的手,温存了好半晌。过了那个劲儿,李夫人不免老生常谈,唠叨起了李纤凝的终身大事。李纤凝正听得不耐烦,嫂嫂顾氏忽然起身,说和杨氏约好了,今个儿要过去。就不陪母亲妹妹聊了。 杨氏是仇璋的嫂子,与顾氏成亲前便是密友,两人嫁的这些近,少不了常常走动。 李纤凝心念一动,仇璋三天没去衙门了,莫非病势沉重?她孤身女儿家不好过府,借着顾氏这个掩护走一趟却不妨事,遂起身道:“嫂嫂慢行,我和你同往。” “你去干嘛?”李夫人嗔怪。 “过去玩玩。”李纤凝笑嘻嘻,仿佛还是个贪玩的少女。 到了仇府,李纤凝少不得要跟着顾氏在杨氏房里耽搁一会儿,杨氏心思玲珑,焉能瞧不出李纤凝的意图,主动提起仇璋生病的事,末了,建议李纤凝,“妹子不去瞧瞧她?” 李纤凝故作矜持地推辞,“怕是于礼不合。” “以仇李两家的关系你说这话,合该打嘴,府里谁不知道你们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去瞧瞧他吧,他被拘在家里,正闷得慌。”点了丫鬟芸香给李纤凝引路。 芸香将她引至西院,房里的大丫头却不是李纤凝熟悉的那个,而是一个紫衣美婢,高鼻深目,有几分胡人血统。李纤凝之前没在仇宅见过,约莫新来的,背后观她肤白貌美,细腰丰臀,走路时腰胯一扭一扭,别提多摇曳了。瞧的正得趣,美婢忽地止步,隔着帘子轻轻道:“公子,李小姐来访。” “李小姐?哪个李小姐?” “你说哪个李小姐?”李纤凝掀帘而入。 美婢为之一愕,“小姐,公子他没说……”紧跟着追进去,却见仇璋对她挥手,“你下去吧。” 美婢看了李纤凝一眼,虽然奇怪,主子有话,只得退下。 “艳福不浅嘛,这样的绝色婢子,是通房丫鬟?” 仇璋靠在榻上,身上仅着一件中单,病中未及修饰的容颜带着几分苍白,见她不关心他病情,倒先过问起婢子,苦笑道:“瞎猜什么,我没碰过她。” “人在你房里,碰没碰谁知道。”李纤凝在他床前坐下来。 “我娘想抱孙子,故而把她塞我房里。你不喜欢,我把她调走。” “知道我不喜欢,你就不该留。现在假模假式调走,谁稀罕。” 一言一行,哪里是探病,分明兴师问罪。李纤凝说完便有些后悔,他还在病中,她这样言辞锋利,实属不该。想了想,软了语气,“怎么病了?” “那晚喝多了酒,吹了凉风。已好的差不多了,依我的性子,今天就回衙了。我娘不放心,非要我再将养两日。” “不急于这一两日,好利索再回去。” 仇璋抓过李纤凝的手,按在胸前,“我这两日夜里,总是梦到你。” “梦到我什么?” “梦到我生病,你照顾我。”有意停顿片刻,“作为我的妻子。” “讨厌,谁要伺候你。” 仇璋把她拉到自己怀里,病中的人本就脆弱,无论身体还是感情。他磨蹭着她的额头,似有千般依恋,“阿凝,我们成亲吧。” 李纤凝呼吸一窒。 仇璋静静说下去,“本来三年前就该成亲,你放不下案子,又恰巧赶上我祖母去世,我硬是以为祖母守孝的由头拖延了三年。而今三年之期已过,我再也没有理由拖延下去,家里催逼不是一日两日。我想早点把咱们的亲事定下来。你说好吗?” “当然好啦。我们……早该成亲了,是我耽搁了你这许多年。”本该是喜事,李纤凝的眸子却黯淡无光。 “那好,等今年小妹完婚,我就请父亲大人上门提亲。婚期选在哪一月好呢,四月吧,草长莺飞。” “还没定亲呢,倒选上日子了。” “我想早点与你成亲,然后生一个孩子。”他把她紧紧箍在怀里,仍觉不够贴近,怅然若失,“咱们的第一个孩子,留下来的话今年该有五岁了,正是活泼可爱的年纪。” 李纤凝突然不适,从他怀里挣出来,“好端端的,翻旧事作甚。” “我不提就是了,你别跑。”他把她重新拉回来,抱在怀里,觉得特别稳妥、安逸。 李纤凝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到枕下压着一只锦盒,展臂捞进手里,“这是什么?” “送你的礼物。” 李纤凝睨他,“被我发现才说是送我,我若不发现指不定送谁了。” 仇璋说:“你打开看看。” 李纤凝将信将疑打开盒子,盒里躺着一支金簪,簪头镶嵌玛瑙,做成别致的枫叶状,鲜润红艳,独具巧思。 “哪里来的?” “打小合山回来,我画了图纸,请匠人做的。喜欢吗?” 那时候他正和她怄气,居然有闲心做这个。李纤凝心下一甜,“帮我插上。” “这几日我想你想得厉害,时不时拿出来看看,想你戴上会是什么样子。”他卸掉她的一支珠钗,插上红叶簪,放眼端详,“和我想象的一样,你就适合红色,凛冽、张扬。” “讨厌。”李纤凝偎进他怀里,“撩得人家心扉荡漾,你却病着。” 仇璋一指点在她鼻尖,“小馋猫。” 第22章 盈月篇(其二)柿子树下 秋分之后,曙雀一日比一日飞起的晚,卯初,天色犹自黑漆漆,连个鬼影子也分辨不出。人群稀稀拉拉聚集到县衙大门前,给灯笼一晃,疲倦与不满刻进纹路。 尽管心有怨言,谁也不敢吐露半句,无声列队站好。 解小菲逐一清点人数,叫到黄胖子时,队伍肃肃静静,无人应答。接着往下点名,又出现两个缺席的。解小菲已经不敢想象李纤凝的脸色了。全部点完,向李她汇报,“黄胖子,王寺,冯昆三人未到。” “第一天迟到一个,第二天两个,第三天三个。出息呀,真有出息,再过个十七八日,是不是要集体造反?” 吩咐解小菲,“按前例,这三人别给他们画卯。” 画不了卯,一律按缺值处理,本就不丰的新俸,愈发地微薄了,养家糊口都难。底下的衙役物伤其类,个个在心里唉声叹气。 “我知道你们心底有怨言,此刻一定在骂我,县令县丞都没发话,我狗拿耗子,多管哪门子的闲事?”李纤凝手握一根软鞭在两列队伍中间踱步,一面说,鞭子一面在手上击打,颇富节奏,声音落在耳里,啪啪啪,心尖都跟着颤,“我告诉你们,本小姐就是看不惯,一个小毛贼也捉不住,别说衙门,你们自己脸上有光吗?还配当这份公差吗?衙门养你们做什么用的?成天嘻嘻笑笑,喝酒赌钱嫖女人倒是有一套,正经事一件不干。我最近懒得抓你们,夜里又猖獗了吧?嫌我克扣你们俸禄,赌起钱来倒是快活,一群混吃等死的废物!” 衙役们给她骂得垂头耷脑,个个噤若寒蝉。 “你们该感激本小姐,还愿意调教你们。大可以抱着应付的心思,觉得我是一时兴起,一阵风似的吹过就拉倒。那样你们也别跟我这空耗着了,趁早走人。我给你们两个月的时间,谁是可塑之才,谁烂泥巴扶不上墙,咱们届时见分晓。想当这份差的人多了,我不介意换换血。” 站的时候长了,有个小衙役支撑不住,偷懒稍息,给李纤凝发现一拳他肩头。小衙役向后趔趄几步,要不是身后衙役托了他一把,非一屁股坐地上不可。哪里敢抱屈,火速归位。 长安一片月 第19节 “瞧你们这副德性,站也站不稳,还能指望你们什么?” 一排走过去,挨个衙役。她常年习射,手上岂会没百八十斤力道,一般人挡不住,一个趔趄一个。趔趄一个骂一个,“废物”两个字说了不下几十遍。忽然,她的拳头重重到一堵胸膛上,隔着衣料,传来坚实的肌肉触感,胸膛主人竟然纹丝不动,李纤凝的那声“废物”含在嘴里,凝而未发。 恍然抬头,望入一双黑森森眼眸。灯笼的光匀称撒下来,照亮他英气勃勃的半张脸,李纤凝认出是韩杞,用上八层力道,又给他一拳,大概是疼了,头顶传来一声闷哼,遗憾的是下盘固若金汤,不曾有丝毫动摇。李纤凝不信他那单薄的身板吃得住她两拳,想用十层力道再试试,也不好连打人家三拳,拍拍肩膀,云淡风轻地过了。 “今天说到这里,时候不早了,绕坊跑一周还来得及。精神点,给我跑快些,莫误了画卯的时辰。” 截到韩杞为止,后面的人相继大松一口气,跟着队伍跑起来。 李纤凝不给他们挑理的机会,向来是陪着他们的。 黄胖子三个迟到的在李纤凝训话的时候过来,悄没声的站到队尾,看到解小菲过来,跟他打探。 解小菲说:“别想了,今天算缺值。” “啊?小姐咋这么狠?” “她出了名的心狠手黑,谁叫你们迟到了。” “被窝太暖和,一不小心睡过了头……” 另一人,“都给算缺值了,咱们还跑么?回家补觉算了。” “蠢货!”解小菲低吼,“正疯着呢,这当口儿还往她手上撞,不要命了?” 衙役们无奈,追着队伍跑起来。 东方的夜空,丝绸般的蓝,太白金星明亮耀眼,预示着一天的开启。 申时到酉时这一个时辰对衙役们来讲是最放松的一个时辰,衙里基本上没事了,等着散衙就行。每当这时,衙役们都会聚集在班房,拣舒服的姿势或坐或躺,互相扯些有的没的。等时辰一到,呼啦一散。 从今天起,再没有这样的美事了。李纤凝见不得他们闲一点儿,觑他们清闲,给拉到演武场做负重训练。 顶着石头做虾蟆跳。 黄胖子是衙役中最会偷奸耍滑的一个,率先选了一块几斤重的小石头,擎在头顶上,混在人群里跳。给李纤凝发现了,一鞭子抽他背上,他故作不解,问李纤凝怎么了。李纤凝也不言语,鞭风如雨,密集落下来,黄胖子吃不住,痛哭流涕,“小姐我错了我错了,别打了……别打了,我重新选还不行嘛……” 李纤凝停下来。 黄胖子走到石堆前,挨个石头扫视,“都是大石头,没有合适的……” 李纤凝给他指了一个。 黄胖子骇然变色,“小姐,别开玩笑了,这块得有五十斤,我纵算举得起来也跳不起来啊……” “没开玩笑,就这块,不用你跳,站在旁边举着就行。” 黄胖子苦着脸搬起大石头,举过头顶。 众衙役偷懒瞧热闹,见李纤凝目光转过来,赶紧使出吃奶的力气跳。 训练完回来,衙役们的腿个个抖若陀螺,手更不必说,此时若叫他们吃饭,必是筷子也握不稳。进了班房,横七竖八摊坐开来,平时吵闹的班房,此时只余静静的喘气声。 片时,衙役们的气渐渐喘匀了,哀怨随之而起,“小姐这次疯起来怎么还没完了,这都几天了,还不过劲儿?” “非但不过劲儿,还变本加厉了,看来不折磨死我们是不肯善罢甘休。” “真不知道她哪来的精力,她难道不累吗?” “老天爷啊!”黄胖子大声疾呼,“快给她一个案子查吧!” “小姐只对人命案子感兴趣,难道为了你能躲懒,有人就得去死?老天爷才不会答应!”解小菲嗤之以鼻。 “敢情你是小姐亲信。” “呸,你们举石头的时候我在旁边看着是怎么着了?” “那怎么办啊……我真挺不住了……” “还不是怪你自己,那天抓住了那个毛贼,能有这回事?” “大头菜长手长脚的都跑不过那毛贼,我能跑过?那小子跑起来跟飞似的,换成你们任何一个也抓不住。我和大头菜就是倒霉,赶上了。” 班房一时静默。 忽有人嘁嘁喳喳,在黄胖子耳边碎语。黄胖子听得眼珠子溜溜直转,忽然挪动僵硬的身体,坐到韩杞身边,笑呵呵道:“小韩啊,累不累啊?” 韩杞奇怪地看他一眼,没说话。 “小姐这几日来的所作所为你很不满吧?她既不是县令也不是县丞,凭什么管着咱们。你先前说的话实在太有道理了,那时候我们碍于她的淫威,不敢吭声,没事,这次你大胆说出来,哥几个都挺你!” 解小菲准知道他们没憋好屁,不承想到是指望韩杞做出头鸟,毕竟他曾公开表达过对李纤凝的不满,少年人又冲动,经人一撺掇容易热血上头,正待出言替韩杞挡回去,孰料韩杞突然道:“我没有不满啊,她说的有道理,你们的确是废物,合该好好调教。” 众衙役:“……”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五个小童逾墙而入,直扑院子里的柿子树。 长安百姓家中惯爱种柿子树,每年秋末冬初时节,坊间随处可见红彤彤的柿子,一枚枚宛若小红灯笼,高挑枝头。 眼前的这棵树果实尤其多,枝头上挨挨挤挤,密密挂着的全是柿子,有红透的,也有半青不红的,若有主人,一定要夸赞此树给他争脸,挂的果子比谁家的都多。 遗憾的是主人不在家,院子空闲多年了,正因为此,小童们才放心大胆地过来偷柿子。 他们先捡熟透落地上的果子吃了,没吃够,上树摇撼,柿子接二连三落下来,小童们笑嘻嘻,把柿子堆成小山,围坐在一起吃。天真又无忧。 忽然,有小童指着地面说:“这块地和别处不一样,被人挖过。” 其他小童一看还真是,别处的地面硬实、零星生着杂草,唯独这处,土壤软绵发散,好似被人翻过。 小孩子天生好奇,纷纷猜测为什么这块儿地和别处不一样。 “我知道啦!”其中一个小童大声嚷出来,“因为地底下埋了酒!” “咦?” “我娘会把酿好青梅酒埋在树底下,等第二年春天挖出来喝。” “我祖母也往树下埋酒!”有小童附和。 这时有小童问,“你们喝过酒吗?” 小童们均摇头。 “我娘不给我喝,只给我爹喝。” “我家也是,我娘说酒是大人喝的东西,小孩子不能喝。” “你们想喝吗?” “想喝,我看我爹爹喝的可香了。我娘就是偏心,不舍得给我喝。” “咱们把它挖出来,也尝尝酒的滋味儿!” 小童们均认同这个提议,顿时对柿子也不感兴趣了,有的拿瓦片、有的用树棍、有的徒手挖了起来。天真单纯的头脑也不去想想这是座空房子,而谁又会把自家酒埋别人家院子。 “酒”埋得极深,小童们挖得极卖力,累的气喘吁吁,想到那叫大人们垂涎欲滴的琼浆玉液,不敢稍停,鼓足了劲头继续挖。 “找到了!”一个小童触摸到了什么东西。 “是酒吗?”其他小童围拢上来, 小童试了试手感,不确定是什么,找到承力点,向上一提。随着他的动作,一条白惨惨的手臂突地跳了上来。 第23章 盈月篇(其三)印鉴 死者为男性,粗看之下四十上下岁。全身赤裸,不着寸缕。季秋天气凉,未见严重腐败,皮肉保存完好,身上的伤清晰直观。 致命伤位于咽喉处,抹脖子割了一刀,干净利落。此外,尸体的肘弯、膝盖等关节处分布着不同程度的淤青、烫伤,系生前遭受虐待的缘故。脸部被划得面目全非,遭来虫蚁啮咬,伴有腐败,难以辨认五官。 解小菲看着尸体脖子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心悸不已,正待和李纤凝感慨凶手的狠辣,一转身,却见李纤凝凝望着头顶的柿子树,相中了枝头上贼红贼大的那枚,一蹦一蹦地伸长了胳膊去够,哪里够得到。拍拍解小菲,示意他蹲下,骑他的脖子上摘柿子。 昭国坊的坊正看李纤凝摘柿子,心想这是哪来的小娘子,怎么在凶手现场乱晃呢?因见她和衙役仵作关系好,料想是县衙里某位大人的女眷,也不好多说什么。 几个孩子当时被吓傻了,尖叫着跑出去,惊动了一条街,是他前去县衙报的案。 李纤凝摘了两枚柿子,一枚给解小菲,解小菲推却了,当着这具尸体的面,他可吃不下去。 李纤凝吮吸着清甜的柿子汁,踱步尸体前,问何仵作,“死几天了?” “不超过三天。” “脸部的伤是生前还是死后?” “系死后所划。” “这么讲凶手不想别人认出他的脸咯。”李纤凝托着腮,慢慢走到坊正跟前,“你报的案?” 坊正愣了愣,碍于李纤凝神色严肃,答道:“是,我是这里的坊正。” “这么说这不是你的房子?” “不是,这房子空置好多年了。” “查得到在谁名下?” “有点麻烦。” “托付给你了。” 坊正愕然,寻思这小娘子怎么听话不听音儿,更叫他迷惑的是,她是谁啊?怎么随随便便给他派活? 李纤凝哪去注意他的曲折心思,注意力早已转移到院子当中那三间瓦房上。 房间窗槅明亮,干净整洁,几乎闻不到血腥味,若非尸体就躺在院子里,任谁也不会怀疑这里是凶案现场。 茶壶茶盏洁净如新,纤尘不染,花瓶里插着一把紫菊,形近凋零,依然凭借着一口气绽放着最后的风情。 “你说这房子多年不住人了?”李纤凝回头问跟进来的坊正。 坊正也很惊讶,纵算杀完人清理现场,完全没有必要插花布置房间呀,除非凶手是个十足的变态。挠挠头,“我不在这附近住,对这边的情况不甚了解。” 李纤凝吩咐衙役叫来邻居。 邻居来了说,这院子也不是全然空置,一年中指不定什么时候会回来几个人,住上个十天半月,还说半个月前就回来人了,兴师动众打扫一通儿,住没两天又搬了出去,也不晓得折腾个什么劲儿。 李纤凝自然要问住进来的是什么人。邻居说:“一个男人,带着几个仆人,拖箱带箧的,瞧那模样,像是商人。” “男人长什么样?” “离得太远,没瞧清。” 见再问不出有用的,李纤凝挥手叫人下去。这功夫解小菲早带着人把屋子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床下、桌腿上、黑漆箱笼上等不显眼的位置均找到了血迹残留,李纤凝经验丰富,仅凭肉眼即可判断出是三四天内的血,不是旧迹。 长安一片月 第20节 “哼,清扫的再干净有什么用,还不是留下了痕迹。” “留下痕迹有什么用,一来锁定不了凶手,二明确不了受害者身份。”李纤凝叹气,“还发现了什么?” “厨房里还有一灶膛的灰。” 石砌的灶膛,黄泥抹的台面。李纤凝蹲下身子,费力地下探,脑袋几乎触到地面上,方能看清灶膛内的情况。 确实塞了一灶膛的灰,李纤凝站起来,敲了敲锅沿儿,“锅能摘下来吗?” “应该不成问题。”解小菲双手抓住锅沿儿,左右转了两转,将锅活动开,随后用力抬举,锅脱离了灶膛,底下的灶灰一目了然。 长安百姓生火做饭烧柴和豆萁,灰烬呈灰白色,灰烬轻散,灶膛内的灰烬形态、颜色各异,有结成一团团的黑色渣滓,也有一片片叠在一起的灰烬。一片片的无遗是纸张,灶膛久不使用,通风不好,有些纸张燃烧不充分,虽然碳化,却未散开,维持着原有形状,李纤凝轻轻地用竹条扒拉,灰烬上似乎有图案,定睛辨认半晌,辨出是印章,喊解小菲,“去,找个趁手的东西,好叫我把这片灰完整地托起来。再寻个盒子盛它。” 解小菲寻遍屋里屋外,没找到趁手的工具,最终递给李纤凝一把菜刀,“行吗?” “行不行都用它了。” 李纤凝胳膊探进灶台,也不顾上脏了,全程屏着呼吸,生怕带出气流,吹散了灰烬。菜刀从下方铲入,托起灰烬,小小翼翼地带离灶膛。解小菲这边早捧着木匣等着。李纤凝将其装入匣子,盖上盖子,大舒一口气。黑色的团状灰烬约莫是衣物,李纤凝拨了拨,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 午牌时分的县衙空空荡荡,大部分人都出去觅食了,槐柳间一片鸟啼,愈发显得衙中寂静。 李纤凝告诉解小菲她吩咐闵婆做午饭了,他想吃饭问闵婆去讨,解小菲答应一声,说放下水火棍就去。 料想班房无人,大喇喇走进去,哪承想韩杞和一个女孩儿在里面,女孩儿十四五岁模样,忽见生人闯入,直往韩杞身后躲。解小菲怪不好意思,“我进来的不是时候?” 韩杞面无表情,“这是我妹妹。” “哦……”解小菲想起来,“韩嫣是吧?” 韩杞听他脱口而出妹妹的名字,眸色陡转阴沉。 解小菲挠挠头,佯装不擦。 韩嫣从哥哥身后探出头,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叫韩嫣?” 解小菲只好撒谎,“你哥哥经常和我提起你。” “真的吗?会和你提起我,那你一定是小解哥哥啦,哥哥说衙里有位小解哥哥对他很照顾。” 一句话说得韩杞红了脸,斥责妹妹多嘴。 韩嫣天真烂漫,一张圆圆的脸上两颗水灵灵的杏眼,软玉温香,别提多可爱了。解小菲被她一句小解哥哥叫得灵魂出窍,不知东南西北,吃饭的事也忘了,挨着韩杞坐下,“我跟你哥哥是好朋友,照顾他应该的。” “是好朋友么,我哥哥从小到大都没有朋友,能和小解哥哥做朋友真是太好了。” 韩杞恨不得堵上韩嫣的嘴,食盒盖子扣上,塞她怀里,“你快走吧,出来时间长了,母亲该着急了。” “可是哥哥你才吃了一块,吃饱了吗?” “吃饱了。”韩杞答的相当违心。 “人家辛辛苦苦做的,怎么着也得再吃一块,否则我不走。” 韩杞拗不过妹妹,“我吃,你走。” 韩嫣打开盒盖,欢欢喜喜捧出一枚金乳酥给韩杞,接着又拿起一枚给解小菲,“我亲手做的金乳酥,小解哥哥尝尝好不好吃。” “我最喜欢吃金乳酥了。”解小菲接下来,一口咬去一半。 “好吃吗?”韩嫣满含期待地问。 “好吃,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金乳酥了。” 韩杞无语至极。 “哥哥说我做的太甜了。” “就是要甜才好吃。” 韩嫣得到解小菲的恭维,心花怒放,赶紧又给他递了一枚,“小解哥哥你多吃些,还有好多呢。” 解小菲连连点头。隔着韩杞与韩嫣聊得兴高采烈,倒好似他和韩嫣是亲兄妹,韩杞是个外人。 眼见衙役们陆续回来,一个个对韩嫣表现出莫大的兴趣,韩杞急忙将人撵走。解小菲恋恋不舍,一直送到衙门外。望着小姑娘的背影,陶醉万千。 李纤凝捧着木匣走进廨宇。 仇璋抬头瞭一眼,“什么好东西?” “案发现场发现的,你帮我看看。” 李纤凝把木匣放在案上,打开盖子,仇璋见是一叠灰烬,眉心微微簇,“什么明堂?” “莫急。”李纤凝拔下头上玉簪,轻轻拨开上面两层灰烬,露出下面的一页灰来。那页灰上分明显现着青灰色的印鉴。 “火烧留痕,这是上等的朱砂印泥啊,价值千金。” “烧成这个样子,你怎知是朱砂不是朱磦?” “朱砂朱磦颜色不同,焚烧后呈现的色泽自然也不同。我这里刚好有一盒上等朱磦,你且看。”仇璋随手抓取一枚印鉴,在朱磦印泥里蘸一蘸,印在纸上,旋即焚烧。纸张变成黑色灰烬的同时,印泥色泽却愈发鲜亮。由原本的橘红转为金红,永生于黑烬之上。 李纤凝捧着腮道:“你方才说这种印泥价值千金。用的人该是很少喽?” “你若想从印泥入手,我劝你趁早打消这念头,这种印泥尽管昂贵,绝不稀缺,文士间十分流行。” “无法从印泥入手,只好从款识入手,我篆文不好,这上面的字念什么?”印鉴烧变形了,李纤凝实难认出。 “你且等我一等。” 仇璋抽出一张洁白宣纸,笔蘸朱砂,照着描摹。他书画极好,按照原尺寸还原纸上不成问题。 李纤凝歪头,一会儿看画纸一会儿看仇璋,渐渐地看画纸少,看仇璋多。他全神贯注的姿态有一种非凡的魅力,将她的眼睛牢牢黏住。 看得入神,毛笔突然回归笔架。仇璋道:“好了。” 李纤凝捧过宣纸,磕磕绊绊地念:“日……兹……” “日监在兹。”仇璋道,“出自《诗经·周颂》无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士,日监在兹。” “什么意思?” “意思是苍天在上时时监督,切记时刻保持警惕,勿要胡作非为。这是文人之间常见的闲章,意在警醒自己。” “常见?岂非很难找到主人?” “也不能这样说。”仇璋说,“款识常见,印鉴的大小、形制却是因人而异,千差万别。不然我何必费这个劲儿毫厘不差描摹下来。” “你有办法找到印章的主人吗?” “我尽力,书画方面我十九叔是行家,他见识的印鉴多,晚点我去他宅上打探打探。” 李纤凝点头。 第24章 盈月篇(其四)文人墨客 昨夜下了一场严霜,今晨天地皆白。众人各自提着灯笼哆哆嗦嗦聚集到县衙前。彼此间挨得紧紧,想汲取一些温暖,哪怕是心理上的慰藉也好。 “明明是睡懒觉的时辰,偏出来遭这份罪唉!” “这还没入冬呢,入了冬更有的受。” “唉,我看小姐最近心情不错,昨个儿还摸我的头笑眯眯叫我小黄来着。咱们是不是趁这个机会跟她提提,把这项事蠲了,也好得些自在。” “说的好听,谁敢提?”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落在解小菲身上。 “撺掇韩杞不成又来撺掇我,我是好骗的?要讲自己讲去?”解小菲吼他们。 “讲什么?”李纤凝从大门里出来,今天她差点睡过头,头发没来得及梳,粗粗绾成个髻子,歪立在头顶。 “黄胖子有话和小姐说。”解小菲抱臂旁观。 “小黄想跟我说什么?” 黄胖子搓着手,苦笑道:“那个……那个……我们也训练这些日子了,筋骨都强了,是否可以适当加练?” 众人本来还期待他能说出蠲了的话,闻言大失所望。 李纤凝惊喜,“想不到你还有这个觉悟,本小姐会考虑。” 一日之计在于晨,万年县衙役的清晨始于痛苦。 薄皮春茧包子,共计十枚,热度隔着桑皮纸透出,熏得李纤凝胸口暖融融。 天气凉,路上不敢耽搁,快步走回县衙。仇璋刚刚到衙,李纤凝问他吃饭没,他说没吃。 “没吃正好,我给你买了春茧包子。” “排队了?” “还好,天冷了,肯早起的人不多。还是烫的,你趁热吃。” 仇璋接过桑皮纸袋,捻开袋口,热气直扑脸面。先塞李纤凝嘴里一枚,接着自己吃。 汁水丰盈,李纤凝咬破皮儿,吸干汁水去吃馅儿,“你问十九叔了吗?” “问了。” “他怎么说。”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明日西园有一场文人雅士的集会,届时会有不少书画爱好者到场,叫我带你去逛逛,兴许会有收获。” 西园是仇家在城西的一座园囿,李纤凝小时候和仇璋去玩过,印象深刻的是园子里那十几棵高大耸翠、碧绿似绢的芭蕉。听说近几年修缮了,更具观赏性,逛逛也好,追查线索的同时放松身心,欣然答应下来。 仇家人丁兴旺,支庶繁盛,仇璋光叔叔就有二十余个,最小的叔叔年纪还没他大。众多叔叔中间,他和十九叔仇婴关系最好。 仇婴在秘书省领一份闲差,平时好交游,京中朋友无数,爱好收藏书画,自己也是位不俗的书画家,以擅画花鸟闻名。京中贵妇们皆以能收藏他的书画作品为荣。 行至假山石附近,耳闻淙淙流水声,穿过假山石,往东迤逦前行十几步,一脉水流赫然在目,水底铺着彩石,水面映着日光,粼粼光影更像锦鲤无声游曳。 一块三尺见方的青石板充作石桥,横在水流之上,与周遭古朴的意境相得益彰。李纤凝的靛蓝绣鞋打石板上踏过,人感染了流水的轻快,一霎活泼起来,滴溜溜打个回身,裙摆飞舞,摩挲草叶。 “有年头儿没来了,金秋的景致真美啊,头顶的日头微微晒,给清凉的秋风一吹,又十分宜人了。” “这里盛夏最美,尤其园西那片蕉林,是绝佳的避暑胜地。” “哼,你都不带我来。” “长辈不发话,我安敢如此,你我皆长大了,不是得避嫌嘛。” 长安一片月 第21节 嘴上说着避嫌,目光肆无忌惮,欣赏着她被秋光照得发亮的脸庞。她的五官如同她的性格,明艳大气,横看成岭侧成峰,唇上点着丹朱,鲜艳的一抹红,与髻上的红叶簪遥相呼应,衣裳偏又是翠碧的,红与碧,齐聚在她身上,不见半分俗气,有的只是神清骨秀的气韵。 “你说的在理,我们都长大了,是不能像小时候那样随意。” 人却贴得愈发近了。觑左右无人,唇瓣相接,又极快分开,像偷吃到糖的小孩子,快乐无边。 越过水流,红径间复行数十步,一尊巨石耸立眼前,石上刻着楷体的《灵飞经》,结体俊美,笔意潇洒,似出自名家之手。石缝里嵌着女萝,叶片舒展,贴石而生,浑然一体,掩映着石上字迹。 绕过大石,后面是一片槭树林,数只鹈鴃点缀红叶间,脚抓着槭枝来回摆荡,似在觅食秋虫。身姿挺拔的青年立于丈外,只见他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执紫毫,身躯微躬,于洁白宣纸上勾勒鸟儿神态。 “十九叔叫我们好找!”李纤凝操着爽脆的语声上前。 仇婴抬眸一瞥李纤凝,笔下不停,“数年不见,阿凝出落得愈发夺目了。” “十九叔的话好违心,既然夺目,何故只看一眼?” “我这一眼胜过别人千万眼。不信你瞧。”仇婴另起一张宣纸,朱砂换松墨,匀匀勾勒几笔,李纤凝的形象跃然纸上,神韵斐然。 李纤凝愕然呆立,心道好厉害的眼睛,好卓越的画技。 “比之文璨画技如何?” “完胜了,文璨他不曾给我画过画。”妙目含嗔,轻睨旁人。 仇婴失笑。 仇璋与叔叔寒暄片刻,提及正事,问道:“十九叔叫我过来,此间可是有印鉴的线索?” “你自己去寻,我无可奉告。” “十九叔真会卖关子,你若知道,直接告诉我们何妨,免我们费神寻找,又不一定找得到。您可知道耽搁一天,多一份变化,凶手也就愈难伏诛。”李纤凝直言不讳。 “那就不关我的事了。”仇婴提起笔,继续他未完成的画作。神情之专注,显然已将他们摒弃于自己的世界之外。 离开后,李纤凝诽怨,“你十九叔真可恶。” “刚刚还一口一个十九叔叫得亲近,这会儿倒成我的十九叔了。” “谁教他不肯告诉咱们。” “他不告诉,咱们自己找去。以我对十九的了解,他不会叫咱们白跑一趟。” “但愿吧。” 园子里文人骚客荟萃,有坐松下伦道的;有几人围坐一处,喝茶清谈的;也有像仇婴一样,对着园景写生作画的……李纤凝仇璋两个一路走马观花地游过来,也曾打探过几人,均未获得有用线索。 两人到亭子里歇歇脚,喝了几杯茶,遥望园东,数畦菊花开得正当其时,菊花圃内围着大理石桌子站着七八个文士,议论的正热闹。 李纤凝指给仇璋看,仇璋会意,和她一起步下凉亭。 菊圃内的文士仇璋全然不相熟,不敢贸然上前,问伺候茶水的婢女打探了身份姓名,这才带着李纤凝上前请教。 原来他们在赏画,冰花纹路的大理石桌面上平摊着几幅画,也山水也有人物,更难能可贵的是每幅画上均戳了不少印鉴,有大有小,有方有圆,还有别致的葫芦形态。 文士们听说仇璋是仇婴的侄子,邀他一同赏画,李纤凝趁机跟着瞄了几眼。一枚枚印章望过去,忽见熟悉的“日间在兹”章,大小形制均跟仇璋描摹下来的那枚差不多,心子狂跳。 她虽不常参与这种集会,人情世故还是懂的,当下默默立于一侧,交给仇璋周旋。 文士中间有位仇婴的同僚,姓孔,担任正字,据孔正字介绍,这几幅是他新进从扬州来的画商手中购得,有名家真迹,也有扬州当地新进发迹的年轻画师的新作,他瞧出那画落笔不凡,假以时日,必能成为名家名作,故而一道买下,趁着这次机会,拿来给诸位同好品鉴。 品鉴的几人意见分歧,有人认为是庸作,也有人和孔正字持一样意见,认为此画不同凡响,富有收藏价值。仇璋过来之前,他们正为此激辩不休。 仇璋趁机指着落款下面那枚“日间在兹”的印章问,“这枚闲章是谁的印鉴?怎么盖在了这里?” 孔正字说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他就来气,这副山水画是王摩诘的真迹,他于多日前购得,喜得呼朋引伴来家中品鉴,谁知他朋友里有这么个人,或遇名家字画总喜欢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印鉴,他本是妨着他的,千防万防没妨住,给他瞅准机会,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盖下了这枚印章。 更可气的是,情急之下掏错了印鉴,误把压角章盖在了名号章的位置,惹得孔大人痛心疾首,“这不是往美人脸上贴药膏么?还贴错了位置!” 仇璋深表同情,不忘询问此友姓名。 “那个王八蛋叫陈公亮!”孔正字甩出这么一句话。 仇璋深知李纤凝的脾气,当办的事立马得办,一刻拖延不得,没得到线索还好,一旦得到线索哪里还有闲心游园,打听了住址,当即同她赶往陈宅。 陈公亮未在宅中,仇李二人等到日暮时分方与他会上面。 私人印鉴出现在案发现场,尽管不是实物,终究透着嫌疑。李纤凝原打算诈他一诈,官场上浸淫多年的滑泥鳅岂是她随便糊弄的?不道出此行目的,陈公亮绝不开口,逼急了他还要送客。 李纤凝仇璋只得道出始末。 得知自己的印鉴出现在凶杀现场,陈公亮并不如何紧张,也没有惊讶,只是淡淡道:“那枚印鉴丢了有几天了。” “丢了?”李纤凝不料会是这么可笑的理由。 “是啊,丢了。” “丢在哪里了?什么时候丢的?” 李纤凝问的急了些,陈公亮抬眼瞭她,“小娘子贵姓?令尊哪里高就?” 李纤凝明白过来陈公亮这是责怪她不识礼数,态度缓和下来,款款道:“小女李纤凝,家父是万年县县令。” “哦,原来是孟贞的女儿。算起来,你得叫我一声叔叔。” “世叔,请恕侄女一时情急,事关人命案子,马虎不得,请世叔仔细回忆,印鉴究竟是何时丢的?” 仇璋也附和拜托。 陈公亮捋须回忆,“有五天了,从幽兰坊回来就没见着过。” “幽兰坊?”李纤凝对着名字摸不着头脑,仇璋小声提醒她,“幽兰坊是平康坊里的歌舞伎坊。” 李纤凝了然。 但也不一定丢在幽兰坊,为免来回折腾,李纤凝问清了那天陈公亮的所有行程。接着又问此印鉴都盖在过哪些书画作品上,陈公亮被问的有几分恼,说他哪里记得!借口要用晚饭,下了逐客令。 从陈宅出来,暮色苍苍,疏楼间漏出几缕斜晖。 李纤凝冷笑,“很了解嘛!” “什么?” “幽兰坊。” 仇璋神色自若:“你以为我每次宿在你那时都跟家里说去哪了。” “敢情县衙内宅是幽兰坊,那我是什么?” “你是我的心肝宝贝。”他忽然牵起她的手,宽袍大袖底下,握了个结实。 李纤凝即使有心作色,被他那样一握,甜言那样一哄,也作色不起来了,颜色反而愈加娇媚,流露无限缱绻。 第25章 盈月篇(其五)幽兰坊 缠绵过后,仇璋伏枕酣酣睡去。李纤凝披衣下床,行至案旁,望着案上那方印章低思。 昭国坊案唯一的线索只有这枚印章,它是否与案情有关? 被害人究竟什么身份,他是否是房主?如若不是房主,为什么会出现在那栋房子里?还有邻居提到的商人,他又是谁? 种种思绪搅得李纤凝毫无困意,看看玉漏,亥时三刻了。李纤凝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仇璋,紧了紧衣裳,提着灯笼出门了。 “快快快,快收起来,小姐往这边来了。”衙役王寺飞一般跑来把消息告知给班房里的兄弟,紧跟着佯装无事离开,继续巡逻。兵房底下走过碰见李纤凝,低头招呼,“小姐,这么晚了还没睡啊。” 李纤凝“嗯”了一声,快步行至班房,推开门扉,衙役们聚在一起烤火,并无异常。 李纤凝跨过门槛,目光四下逡巡,“这么乖,没有赌钱?” “小姐治下严谨,我们哪里敢。”衙役们赔笑。 李纤凝走进来,翻翻床垫下面,打开柜子瞧瞧,见一切如常,勉勉强强扯出一丝笑,“不敢最好。” 衙役们笑呵呵送她出去。 回到卧房,手脚俱凉。李纤凝钻进被子里,手伸进仇璋颈窝里取暖。 “去哪了?”仇璋眼也不睁地问。 “去班房瞧瞧。” “又赌钱了?” “有通风报信的,没抓正着。” “听说你最近把他们拾掇得很苦。”仇璋拉过李纤凝的冰手,攥在胸前。 “哼,一群酒囊饭袋,就欠人拾掇。” “手别伸太长,你最近得罪了韦家,倘若有心,拿你的事做文章很容易,凡事别过火。” “我有分寸。”李纤凝在仇璋鼻梁上蹭了蹭,“明天陪我去幽兰坊吗?” “明天我有事,叫几个衙役陪你。” “有什么事?该不是心虚?” “我心虚什么?”仇璋笑。 “怕遇见老熟人呗。” “捕风捉影,善妒,李纤凝,我有种不详的预感,娶了你之后会不会没好日子过?”他身子略倾,把她压在下面问。 “你看我爹,不是过得很好。” “你口里的好是指他养外宅?” “你大可以学他,讨个温柔解意的外室,再生一双孽种,过你们逍遥快活的日子。” “说说就挂相。” “谁挂相了?” “还不承认。”他轻啄她,分开她双腿,扶着推入,待她适应了,丰泽润滢,徐徐抽动。李纤凝气盈双眸,方才她没受用,叫他再来一次,他说硬不起来,撇下她独自睡了,这会儿又来惹她。不觉冷哂,“你又行了?” “你总得容我缓缓。” “那你不妨多缓缓,免得中途又不行。” “谁中途不行?!” “你!你中途不行!” “李纤凝!” 长安一片月 第22节 “干嘛?” “我咬你!” 竟真像小狗,一口咬在香丘之上。李纤凝不防他来这手,情欲荡漾,哪里还有功夫嗔怪。二人顷刻滚成一团。 幽兰坊位于平康坊花林巷中,这一带教坊林立,素来是达官贵人们的销金窟。里面的娘子年轻貌美自不必说,穿戴上也不含糊,一袭袭绫罗,一支支金钗,不输世家千金。 坊主是位四十上下岁的娘子,唤作公孙大娘,李纤凝同她打过交道,很多年以前,不过她大约不记得了。公孙大娘听说李纤凝他们是县衙的,来问些事情,请他们到花厅稍坐,自去请九月初八那日相陪陈公亮等人的几个娘子出来相见。 解小菲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看什么都新奇,一只茶盏也托在手上看个不住。 “寿州窑的黄瓷,这妓院还真是气派。”李纤凝冷冷一哂。 解小菲揭开盖子,喝了一口茶,滋味不错,见盘里有干果点心,抓来吃。李纤凝目光扫来,他一惊,“小姐,这东西不要钱吧?” “怕甚。”李纤凝抓一把杏仁放手上慢慢嚼。 解小菲看李纤凝也吃,还有什么好顾忌,放开胆子吃。 公孙大娘领着娘子们进来,含笑道:“那日相陪陈大人等人的娘子都在这里了,官爷有什么问的只管问。” 李纤凝眸光扫去,一排六人,皆是水灵光润的年轻小娘子,个个睁着黑玉髓似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她。 “公孙大娘方才说陈大人等人,除了陈公亮,还有谁?” “还有兰台、门下省、礼部的几位贵人,若不十分必要,恕贱妾无法透露姓名。” 李纤凝表示理解。转头问几位娘子,“陈公亮据称在此遗失了一枚印鉴,你们当中可有人拾到?” 娘子们面面相觑,当中一个身着黄色交领短袄的娘子忽然道:“是那枚刻有‘日监在兹’的印鉴?” “你见过?”李纤凝身子向前一探。 小娘子点头,“聚会后的第二天,丫鬟打扫房间时在角落里捡到这样一枚印章,我收在匣子里,预备等他再来时归还。” “印鉴可还在?” 小娘子依旧点头。 众人随她上了阁楼,取出印鉴,李纤凝对照了仇璋描摹在纸上的印章,可以说毫厘不差。 线索就这样断了,李纤凝不能说不失落。合该早有预料,毕竟留在现场的只是一枚烧残的印章,而非印鉴本身。陈公亮酷爱盖章,盖有他印章的书画作品不计其数,他本人又不肯配合,若接着从这条线索查下去,有的麻烦。 黄衣小娘子见李纤凝面露愁绪,眼睛眨巴眨巴,“你要带回去吗?” 李纤凝看着她手上的印鉴,说:“不了,它于我来说已经无用处,由你还给陈公亮罢。” 小娘子似有无尽的好奇心,缠着李纤凝追问,“那什么你对有用?” 李纤凝看她娇婉可爱,心念陡动,陈公亮为人乖戾狷介,她登门查访捞不到好果子,若由这位温婉解颐的小娘子出面,前去探问他的印章所盖何处,或许有门。便把心中想法对她说了。 小娘子娇笑,“这个简单,我现在就可以说出几幅作品来,什么沈子期的《春晓图》啊《步辇图》啊,周彦的《捣练图》,多着呢。” “沈子期周彦是什么人?你如何知道他们的画上盖着陈公亮的章?” “他们是长安城里的画师,近来声名鹊起。其中沈公子还是集贤殿书院的画师呢。刘三爷这次来京收了他们不少画,就是前几天的事,还当着我的面戳了印章,就是这枚‘日监在兹’章。” 李纤凝听出里面牵扯多,一句半句说不清,动问小娘子姓名。 “你问我吗?我叫花露。” “花露”二字猝然灌进耳朵,似疾风突袭,卷走了一切思维。李纤凝眼前一阵恍惚,记忆纷至沓来,夹杂着陈年的淡淡血腥,令她掩唇欲呕。 “小姐,你怎么了?”解小菲上前扶住她。 李纤凝男装打扮,他一不小心叫漏了嘴,好在花露不曾注意,惶惶急急为李纤凝捧来水,“你哪里不舒服么,喝口花茶水压一压。” 李纤凝接过花茶水,放在嘴边抿,眼睛不动声色打量着花露。她生着一张圆脸盘,面如皎月,两颗眼珠又圆又黑,少见的大,樱桃小嘴肉嘟嘟,唇尖微微向上翘,仿佛真是一颗樱桃。这样秀色可餐的一张脸,偏画着严妆,故作娇媚。 花露见李纤凝打量,腮边微微红。 李纤凝放下茶盏,询问正事,“你说的刘三爷是谁?盖章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刘三爷是扬州来的画商,他带画过来卖,也收长安城当地的画,拿到扬州去卖。那天刘三爷带着沈公子他们过来,谈论购画的事,得知陈大人的印鉴落在这里,哄我拿来,加盖在画上。说是有朝中大臣的印鉴加持,画到了那边好卖。” “这位刘三爷叫什么名字?” “他叫刘通福。” “刘通福……”李纤凝喃喃念这名字,应当和孔大人口中的书画商系同一人。忽地,她又想起了昭国坊坊民提到过的曾经入住凶宅不足两日又搬走的商人,莫非也是刘通福? “刘通福还在长安否?” 花露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想必已经走了。他来长安无外乎把从扬州收来的画卖掉,再收些画回扬州,这两件事都做完了,再没有理由逗留。” “他来长安,下榻何处?” “听说下榻在孔大人的别馆。” “兰台的正字孔大人?” “我的确听人叫他孔正字,是个很有趣的小老头。那天还和陈大人拌嘴来着。” “哪天?” “九月初八,陈大人遗失印鉴的那天呀。” 李纤凝方才问和陈公亮同来者有谁,公孙大娘不肯透露。花露口松,不知忌讳,李纤凝趁机打听,“那天除了孔大人陈大人,还有谁?” “还有刘三爷。” “他也在?” “就是他做的局呀,答谢买画的几位大人。” 李纤凝叫他把这几人名字写下来,花露说她也不准知道名字,他们互相称呼官职,她能给出的也只是官职。李纤凝说没关系,姓氏加官职查到人轻而易举。花露遂将那日的人一一默写笺上。 花露送李解二人下楼,告辞前,李纤凝忽然询问花露,“你今年二十岁了吧?” 花露一呆,继而微笑,“旁人皆猜我十五六岁,公子如何一猜即中?” 李纤凝神色渺渺,“瞎猜的。” 第26章 盈月篇(其六)犹抱琵琶 上次托付昭国坊坊正的事有了回音,据他所查,房主叫陈半商,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多年前去了江南做生意,一直未归。房子托付给老仆管照,半年前老仆去世了,没有途径联系陈半商,自然而然也无从追查入住之人。 李纤凝这头也不顺利,花露所给名单上的人,要么在秘书省任职,要么是集贤院、翰林院的官儿,当然不能简单粗暴地唤来县衙问话,只得带着十二分恭敬登门拜访,多数吃了闭门羹,纵有肯赏脸相见的,闻说与命案有牵扯,也三缄其口,不肯漏出只言片语,省得惹上麻烦。 沈子期周彦等几个年轻画师倒是见着了,他们表示那日与刘通福幽兰坊分别后再未见过,且言谈之间,刘通福透露他隔日便要离京。也即是九月初十。 李纤凝又拿出从命案现场收集的边角给他们辨认,要他们确认是否系他们画上的图案。 边角有数块,皆给烟熏黑了,仅能看出一些粗浅的线条,个别连线条也没有,沈周二人均辨不出系何物,说不好是不是出自自己画上。 李纤凝原没抱多大希望,也谈不上不失望,沈周二人离开后,她独自在茶楼上坐了一会儿,慢悠悠思索案情。谁知一道人影闪过眼前,周彦去而复返,在她对面坐下。 不等李纤凝开口,周彦先自神秘兮兮前倾上身,“不瞒李娘子,我知道那残迹是谁画上的。” “谁?” “沈子期。”周彦警惕地看了一眼窗外,“残迹上勾勒的图案是松柏,那日的几幅画里,只有他的《春晓图》上有松柏,而且那婆娑的笔法,一看就是他。” “沈公子好像并不是这样认为。” “这正是我紧张的地方。我原以为他会承认,谁知他竟断然否认,如若不是做贼心虚,为何否认?离开后,我越寻思越觉不对味,特意折回相告。” 假如残迹属于沈子期的《春晓图》,那么遇害之人极有可能是刘通福,而沈子期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想到这里,李纤凝问:“沈子期和刘通福有过节吗?” “表面上没什么,可是那天……沈子期对刘通福往他画上盖章的事有些不满,他那个人就是那样,假清高。” 他指的是在幽兰坊加盖陈公亮那枚闲章的事,李纤凝接着问,“他们当时可曾发生过冲突?” “那倒没有,毕竟画已经卖出去了,他无权过问,全程黑着脸,坐一会儿就走了。” 李纤凝东西收好,起身道,“周公子随我去衙门一趟。” “作甚?” “认尸。” “认尸?我?”周彦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 “周公子见过刘通福,对他的体貌特征了解。若能证明死者是刘通福,对本案大有裨益。” “可是、可是……”周彦神色慌乱,“我没见过死人啊……” “待会儿就见着了。” 周彦:“……” 尸体死了几天,被挖出来,在停尸房放了几天,尸臭溢出。仵作往周围撒了许多生石灰,犹压不住那股味道。 周彦捂了三层汗巾,颤巍巍跟个七旬老妪似的踏进停尸房,飞快瞄一眼立刻跑出来,扶着墙壁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像,但我不能十分确定。” 喘息甫定,周彦给出这么一句话。 “你只看了一眼……” “李小姐忘了我是做什么的,我尤其擅长人物画。” 画师眼睛毒,李纤凝已经在仇十九那里领教过。 “哪里像?” “刘通福爱食荤腥,腹部便便,这一点很像。还有我六尺六寸,刘通福到我耳际,身高有六尺一寸。我方才扫去,尸体与之相符。” 刘通福的身高仵作已有记录,确系六尺一寸。 “还有吗?” “还有他的手也和刘通福的手很像,都是肥白一类的,指甲宽而短。” “但是你不能完全确定?” “是,天下相似的人很多。” 书画残迹和相似的形态特征,李纤凝几乎已经有五层把握确定遇害者是刘通福了,剩下是确认刘通福是否回到扬州以及他与那间房子的关系。 送走了周彦,回去时正好遇见仇璋。 长安一片月 第23节 “拜托你的事如何了?” “办妥了,今晚散衙后咱们一起过去。” 李纤凝道声好,回内宅准备。那日在幽兰坊集会的几位大臣李纤凝搞不定,唯独孔正字,通过先前的接触,性格随和,可以突破。李纤凝遂请仇璋出面将他约到幽兰坊,听听琵琶曲,品品茶,精神一松弛,话也好出口。 花露今天穿了一身绛紫衣裳,梳着朝云近香髻,发间插着银篦,浓妆艳抹,非但抹去她本身的特色,反增一丝矫饰的媚态。 她怀抱琵琶,坐于绣墩上,转了转琴轴,拨了两下琴弦调试音色,调试妥当了,弹奏起来。潺潺如溪流的琵琶声倾泻而出,一刹那仿佛叫人置身夏日半晚的溪水边,点点萤火浮起,晚风清凉如醉。约二三好友围拢相坐,闲谈旧事。 她的曲子给人的正是这样的感觉。 李纤凝心神微定,目光从花露身上撤回,移归近前。 仇璋和孔正字相谈甚欢,从王维李昭道一路聊到顾恺之陆探微。仇璋深爱陆探微,听闻孔正字家中有他的藏画,忙表示要择空拜访,眼见相谈入机,忘乎所以,李纤凝频使眼色。仇璋示意她稍安勿躁,寻隙将话题引上正路,“我听说有个扬州来的书画商人,手上颇有些珍品,孔老若和他相熟,相烦引荐。” “他手上有珍品是真的,我那副王摩诘的画便是从他那里购得。可惜你晚了一步,他已经走了。” “走了?”李纤凝插言动问,“什么时候走的?” 孔正字闻言道,“李小姐言辞急切,莫非也想买画?” 李纤凝不失礼貌地笑了笑,没答言。 好在孔正字并不是真要问个究竟,继续说道:“九月初十走的,他今年画出手的快,往年要耽搁两个月,今年半月即售罄,运气实在不错。他下榻在我的别馆,离开那日也没来辞行,只吩咐仆人过来知会一声儿。商人就是这点不好,不讲礼数,枉我收留他一场。” 李纤凝暗自寻思,刘通福和达官贵人相交,指望他们做生意,又不是粗俗小贩,怎么可能临行前不向主人家辞行?因问道:“会不会遭遇了什么变故,没来得及辞行?” “什么变故?”孔正字不解。 李纤凝因把昭国坊空宅内发现尸体一事直言相告,孔正字到底是儒生,一辈子过惯了清平安稳的生活,哪里料想有朝一日会和人命案子扯上关系,大惊失色,“你的意思是刘通福……他死了?” “尚在调查中,还不能确定死者身份。” “所以文璨今晚邀我来这里另有目的?” 仇璋本来还想解释解释,谁知孔正字毫不介意,大手一挥,“我懂了,你们想问什么尽管问,老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你们刚刚说尸体是在昭国坊发现的?” “是昭国坊,怎么了?” “那倒真有可能是刘通福。” “为什么这样说?” “刘通福一开始进京的时候,住的是昭国坊,昭国坊离平康坊远,他的生意对象又多在平康坊,来往不便,于是我邀请他住到我的别馆。” 如此一来,昭国坊口中的那个商人当真是刘通福,李纤凝精神一振,继续问,“刘通福和房主是什么关系?” “他说那是他朋友的房子,知道他来京,特意嘱咐他住在哪里。” “他的朋友叫陈半商,在江南做生意?” “听说是姓陈。” 这样关系就捋清了。 “刘通福来京的这几日,可曾和人结怨?” “生意人最重要的是和气生财,他成天对人摆着一副笑脸,哪里会与人结怨。”孔正字摇头,“没有,没有这种事。” “他……他有没有异常的表现,不符合平常举止的言行,即使是细枝末节的小事也行,请孔正字仔细回忆。” 孔正字捋着颌下几绺稀疏的胡子回忆,“还真有这么一桩,想来无关紧要。” “孔老说说看。”仇璋道。 “让我想想,那天是初几还着,二十九,对,二十九,我于家中的花园里办了一场小宴,邀请了几个同僚好友,席间赏析刘通福打扬州带来的字画,当时席上有一人,翰林院修撰刘清标,刘通福对他很在意。说什么与他一位故交的名字重了,还说他那位故交是钱塘县人,问刘修撰是哪里人,席上有知道的便说刘修撰也是钱塘县人,大家感叹了一回真巧。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的。” “刘清标本人态度如何?” “他好像不大喜欢谈论这件事,毕竟嘛,没人喜欢谈论一个和自己重名的人,刘通福一味说个没完没了,叫他有点不高兴。” “除此以外,还有其他值得注意的事吗?” 孔正字摇头,表示想不出了。 李纤凝也不好一味相问,说了些别的,三人把茶换酒,喝了几盅。孔正字年迈不支,几盅酒下肚,醉意上脸,眼睛饧涩难睁。仇璋将他扶到隔壁休息。 夜已过半,坊中禁夜,他们没法离开,只得在此消遣良宵。 李纤凝想花露弹了半日的琵琶,臂酸手麻,叫她快别弹了,过来坐。花露放下琵琶,揉了揉酸疼的手臂,紧挨着李纤凝坐下。 李纤凝不意她挨得这样近,怔忪着,花露突然挽着她的臂膀说,“想不到你是娘子,不是公子。” 李纤凝女儿身的身份早在和孔正字的言谈间暴露。她原本也没有瞒的心思,一切图方便罢了,闻言嗯了嗯。 “你叫什么名字?” “李纤凝。” 花露的眼睛倏然放大。 “我儿时有一个朋友,她名字里也有‘凝’字,和你一样,也喜欢查案。” “是么?”李纤凝语气不咸不淡。 “你会不会就是她?”花露欺的愈发近了,身上的脂粉香气扑鼻而来,李纤凝微微拧眉。 将她推开,李纤凝无情道:“假如是我的话,我应该记得你,不是吗?” 夜幕深深,烛火带起的光影在花露脸上跳跃,也不知是伤心还是失望,她的眼皮轻轻眨动着,继而无力低垂下来,“是了,是我太天真,以为有生之年还能再遇到她。” 李纤凝默默饮酒,不置一词。 第27章 盈月篇(其七)玉立清标 死者身份基本可以确定是刘通福,然李纤凝做事素来严谨,决定派人跑趟扬州,一探虚实。 “你打算派谁去?”仇璋问她。 “我正为这事儿踌躇。衙役中数小菲和乙郎最机灵,小菲我随时得用,乙郎尚在家中养病……” “韩杞做事沉稳,何不派他跑一趟?” “他……”李纤凝语调轻飘,似乎信不过。 “他有何不好?” “好吧,叫他和小姜走一趟。你亲自下令,我可使唤不动他。” 仇璋哑然失笑。 韩杞对于叫他去扬州的事感到十分意外,却也没有多问,一口应承下来。和小姜准备准备,决定第二天清早动身。 黄胖子羡慕不已,尤其当他想到他的第二天清早摸黑早起,提着灯笼踏着严霜绕坊跑两圈,他的怨气简直要冲天。 “小姜就罢了,韩杞才来几天,凭什么摊到这么好的差事。” “还用说嘛,人家长得好看。小姐嘴上说要给他点颜色,颜色没给,给了美差,这意思还不够明显么,怪咱们没生一副好皮囊。” “不想活了,说这种没根没据的话,传到小姐耳朵里,不割了你们舌头才怪!”解小菲厉声斥责。 大头菜把手拢在袖子里,满脸不以为然,“你不往外说,小姐怎么会知道。” “大头菜,你什么意思?” “你用不着耍威风,我看要不了多久韩杞就能替代你,到那时候,你还不是和我们一样。” 众人窃笑。 “谁和你们一样,一群饭桶、酒鬼、懒虫。背后嚼舌根的渣滓。”解小菲深得李纤凝真传,上前照着说闲话人的脑袋,一人一巴掌,“你们说我在小姐面前嚼舌根是吧,那好,我这就去告诉她,你们自求多福吧!” “别啊,小菲,好好的说着话,你怎么还恼上了,大家这么多年好兄弟。不帮着我们在小姐跟前说好话,反害我们。” “我可没看出来你们拿我当好兄弟!” “大家伙儿开玩笑呢,你别往心里去。”众人把他围拢回来,“散值了咱们去虾蟆陵喝酒,阿婆清!” “你们请客。” “我们请我们请。” 解小菲这才作罢。 杨州一来一回费时不短,李纤凝这期间也没闲着,综合手上的线索,走访了一遍沈子期和刘清标。 沈子期好见。 两人约在上次的茶楼,李纤凝拐弯抹角问了他初十前后的行踪,沈子期何等聪明,一语道破:“李小姐怀疑我杀了刘通福?” 李纤凝道:“我没这么说。” 沈子期蔑然一笑,“一定是周彦同李小姐说了什么。” “何以见得?” “我们两个皆是近两年崭露头角的画师,年龄相仿,画风相类,难免被人放在一起比较,私下里视对方为竞争对手。我先一步进了集贤院,周彦心中不平,希望我惹上麻烦也在情理之中。” “沈公子十分通透。” “过奖。” 一壶茶饮罄,李纤凝再未问过与案情相关的问题。 下一个刘清标。他在花露给出的名单上,说明他初八那日晚也在幽兰坊。按照孔正字的说话,二刘第一次相见是在他宅上,上月二十九日。当时刘清标一直被刘通福反复提及名字的事,有些许不快,此后再无公开的交集,直至九月初八日。 刘通福邀请卖过他画的多位达官贵人到幽兰坊玩乐,刘清标能在受邀之列,说明他也买了刘通福的画,但据李纤凝后来询问孔正字,二十九那日在他宅上,刘通福出手不少幅画,受邀前来的文士中好几个都买了,他们还互相品鉴,当时的这些人中并无刘清标。 “那只能是私下买的了?” 孔正字摇头持反对意见,“刘通福带来的百十来幅我均一一过目,良莠不齐,好的早在蔽宅就被挑走了,剩下的画皆是他扬州当地籍籍无名画师所作的庸作,刘修撰眼光不俗,清高自许,如何会买那种东西?” 如此只能归结到刘通福圆滑的性格上去。他商人出身,逐利是天性,刘清标任翰林院修撰,刘通福想结识他情理之中。多一分人脉他的画也多一分销路。 尽管如此,李纤凝仍旧寄希望于有意外收获。 上次按照花露给的名单走访调查的时候,李纤凝曾到刘宅拜访,吃了闭门羹。这次李纤凝学乖了,得知他是幽兰坊常客,暗中交待花露,刘清标过来时知会她。 花露乖巧,从公孙大娘那里得知刘清标晚上会过来,特地遣丫头来给她送信。 令李纤凝意外的是,刘清标竟然是个美男子。 他年约四十,白面微须,容貌俊雅。若时光回溯个十年八年,落点于他意气风发的年岁,这副好相貌不知要迷倒多少名门闺秀。而今也不逊色,尤其那份从容优雅的气度,不经岁月洗礼如何沉淀得出来? 长安一片月 第24节 玉立清标,他当真配得上这个名字。 “刘修撰很与众不同是不是?”花露在李纤凝耳边细语,“他是怜香姐姐最喜欢的恩客了。其他娘子对他的评价也颇高。” 刘清标对面伴着一位花容月貌的美人儿,多半是花露口中的怜香姐姐。 李纤凝目光从门缝上移开,问花露,“他是怜香的客人?” “嗯,刘修撰每来必点怜香姐姐,从不用旁人伺候。姐妹们都羡慕怜香姐姐能遇到这种好容貌好性情的恩客。” “刘清标会呆多久?” “晚上来通常会过夜,今个儿过晌来的,怕是宵禁前走。” 李纤凝说,“你有办法调开怜香吗?我想单独和刘清标说几句话。” “这个简单,交给我,不过我拖不了她多久。” “没关系。” 花露片刻后调开怜香,李纤凝飞身闪入雅室。刘清标意外于她的惊现,询问的话未及出口,李纤凝已经在他面前坐了下来,“我长话短说刘修撰,敝人是万年县县衙的县丞,为调查刘通福遇害案而来,有几句话想问你,你可以选择不回答,明日我专程前往府上拜访。你是想现在回答,还是明天在府上回答?” 刘清标面相柔和,脸上少棱角,一望即知是个软性子,李纤凝素来爱捏软柿子,也知道怎么捏,气势上先声夺人。 刘清标听完李纤凝的话,讶了一瞬,认输道:“你问吧。” 李纤凝眉头攒聚,“刘修撰对刘通福的死一点也不惊讶吗?” 刘清标眼底闪过惊慌,像是突然想起自己忘了做出该有的反应,顷刻低下头,喃喃道:“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不容易惊讶。” 顿了片刻,提问,“你说的刘通福莫非是书画商人刘通福?” “听说刘修撰从他手里买过画?” “你听谁说的?” 李纤凝不语,刘清标兀自否认,“没有,没有这回事儿。” “八月二十九日,你们在孔正字宅上,起过争执?” 李纤凝通常不会这样无中生有、故意夸大事态严重性,从她进门后刘清标的反应实在值得玩味,因此句句脱离实际。 “我们何曾起过争执,没有的事儿!”刘清标显得有些愤怒。 他这样急于表态,实在有悖于他的修养,连带着他的形象也在李纤凝心里矮了三分。 “那日人人都看见了,刘修撰怎么说没有?” “胡说八道,是谁?谁看见我们争执了,你叫来我们对质!” “没有就没有,刘修撰不必激动。清标,真是个好名字,纵算重名了丝毫不奇怪。” 刘清标震惊地看着李纤凝,右手握成拳头,大拇指不断摩挲着食指的第一、二个指节。半晌,转开头,“是没什么奇怪的。” 李纤凝欲再问下去,怜香回来了,看到屋里的情况一脸不明所以。李纤凝站起身,“刘修撰,今日暂且别过,改日我登门拜访。” 回到花露房间,倚着雕花木窗,拨开花月锦帘栊,天空明净似水,透着淡淡的瓷蓝,下方是车水马龙的街道。刘清标从大门里出来,招了一顶轿子坐上去,匆匆北去了。 李纤凝见他形色匆匆,不觉莞尔。 “你笑了,是案子有进展了吗?” “不错。” “和刘修撰有关?” 李纤凝看她一眼,“你还是莫要知道太多为好。” 花露委屈地撇撇嘴,却又很快释怀,捧来一包雪球山楂,“山楂球,你吃不吃?我最爱吃了,就是太酸,不能多食。” “是了,你最喜欢酸酸甜甜的东西。” “咦?你知道?” “我知道什么?” “你是阿凝吧!”花露兴奋地跳起来,“我的好朋友阿凝!” “说过了,我不认识你,勿要将我和别人扯到一块儿。” “你这个脾气,还有说话的语气,和我认识的阿凝一模一样,她就喜欢训我,阿凝阿凝,真的是你,我的阿凝。”花露手舞足蹈,抱住李纤凝蹭来蹭去,像只粘人的小猫。 “你好烦啊,说了不是。” “太好了,以后我们又可以一起了,一起逛街、吃饭、买胭脂。说到吃饭,我肚子饿了呢,我们去吃东西吧,东市有一家食铺的金铃炙极是美味。” 李纤凝想想都头疼,见她一个劲儿的抱着自己不撒手,沉下脸呵斥:“松开!” 花露怯生生松开手,有点被吼委屈了,靠着窗棂抠手指。 李纤凝走到门口,见她没跟上,“不去吃金铃炙了?” 花露像番菊,给点阳光就灿烂,听到李纤凝叫她,忧郁一扫而空,欢欢喜喜奔来,“阿凝,你待我真好。” 李纤凝无语,“你别误会,你帮了我的忙,我请你吃饭感谢你。至于你口中的那个朋友,与我无关。” “嗯,我懂我懂。”挽住李纤凝的手,“我们走吧,阿凝。” 李纤凝心想你懂什么,你个傻子。 第28章 盈月篇(其八)访刘宅 李纤凝嘱托仇璋调查刘清标的身世背景。前天傍晚嘱托的,后天即得到答复。 刘清标祖籍会稽郡钱塘县,刘家在当地虽然算不上大户,也是个富庶人家,世代耕读传家,家中父母健在,另有一妹,嫁与了扬州程氏。刘清标于元和四年进士及第,娶妻王氏女,婚后育有一子,生活和睦。 李纤凝阅毕掰着指头算,“元和四年,刘清标二十八岁,这个年纪合当是儿女绕膝的年纪,如何还没娶妻?” 仇璋小声嘲讽,“你也知道二十八岁是儿女绕膝的年纪。” 李纤凝听进耳朵,知道她的话触动了他的心事,赔礼道:“抱歉抱歉,咱们这不是也快了么。” 仇璋叹气,“我和爹娘说了咱们的事,爹娘说年前小妹的事就够忙活的了,顾不上咱们的事,得拖到年后了。纵算一切顺利,成亲也是下半年的事了。” “下半年就下半年嘛,好饭不怕晚,良缘不嫌迟。” 仇璋白她,欲数落她几句。她下一句立马转回案子上,仇璋到嘴边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刘清标的身世背景得深入调查,小姜和韩杞正好在扬州,离钱塘县近,我写一封手札,叫人快马送去,别迟误了才好。” “你怀疑刘清标?” “他的表现很奇怪,还有重名的事,我有点在意。”李纤凝铺开一张洁白纸张,簌簌落笔。 “说说你的想法。” “我怀疑重名不是巧合,而是冒名顶替。八月二十九那日在孔正字宅上,刘通福洞悉了这个秘密,以此为把柄,要挟刘清标。还记得孔正字提到字画的事么,本该两个月卖完的画,半个月即售罄,你猜买主是谁?” “刘清标?” “对,刘清标不想身份败露,被迫买走了刘通福的画,但是他知道刘通福不会善罢甘休,只要他不死,会一直拿这件事要挟他,所以刘通福必须死。空宅杀人,随后埋尸,过个一年半载,尸体画作白骨,何处查证?不料天网恢恢,被几个孩子坏了计划。” “这个思路不错,前提是你得证明刘清标确实买了那些画。” “很难,那些画极有可能已遭焚毁。明天我亲自去刘宅拜访,看看能否有收获。” “设若你的猜测符合事实,那么还有几点疑惑,第一,冒名顶替从何时开始?第二,这个刘清标既然是冒名顶替的,真正的刘清标去了哪里?第三,刘清标在文人墨客之间风评甚佳,任上兢兢业业,有些这样的修养与学识,必有着不俗的出身,他犯得着冒名顶替别人?” 李纤凝笔尖微顿,“这几个问题我也是苦思冥想,不得其解。但是我想,随着真相的逐渐逼近,问题的答案迟早会浮出水面。” 李纤凝写完手札,信封封好,招来一个衙役,命他轻装快马,立即出发,前往扬州与韩姜二人汇合,信交到二人手中。 做完这一切,李纤凝惬意地在后花园里闲逛,享受着残秋凋零急景,恰逢李含章也过来放松劳于案牍的身体,父女俩散步闲聊。聊到衙役们身体素质差不堪重任的问题,李含章表示自己也很烦恼,好比养了一群猫,喂得太肥,不会抓老鼠了,怎能不叫人忧心忡忡。李纤凝趁机建议给衙役们请个身手好的师傅,训练训练。 李含章捋须说好虽好,但是钱从哪来,李纤凝说爹您忘了,上次扣了大朱老马半年薪俸,两个人加起来就是一年的新俸,请个师傅富足有余。李含章还是犹豫,说大朱老马他们养家糊口不容易,他有意把这份钱寻隙补贴回去。李纤凝说爹可千万不能心软,前脚罚后脚赏,久而久之,谁还把您的话当回事。大朱老马他们犯了错,合该叫他们长长记性,不然以后动辄施加酷刑,冤假错案岂不频频发生? 李含章觉得李纤凝说的有道理。 李纤凝说那咱们就这样定了,一切后续事宜交给我,爹您尽管放心。 李纤凝前往位于崇仁坊的刘宅拜访,做好了对方避而不见的准备,情形与她设想刚好相反。 宅门打开,走出一个青衣童子,眨巴着黑滚滚的大眼睛,问李纤凝,“阁下是仇县丞?” 李纤凝答“是”。她冒用了仇璋的名头。 童子引她进院,“仇县丞里面请,我家主人恭候多时了?” “哦?你家主人知道我来?” “仇县丞不是自己和我家主人说会来拜访吗?那天从幽兰坊回来,我家主人就吩咐下来,说假设万年县的仇县丞来访,一定请进来,不准怠慢了。” 这倒叫李纤凝大感意外。 童子将李纤凝引入花厅,殷勤伺候茶水,“仇县丞喝口茶,我家主人片刻就来。” 李纤凝说“不急”,上下打量童子,见他五官浓丽,有别于中原孩童,遂问道:“你是胡人?” “回仇县丞,我算半个突厥人。我娘是突厥人,爹是汉人。” 近年长安流行豢养突厥奴婢,但血统纯正的突厥奴婢已经很少见了。李纤凝不以为奇,接着问道:“你家主人平时忙吗?” “不算忙,但也绝对不闲。” “府上平时都来些什么客人?” “都是主人的同僚。” “刘修撰嗜好书画,近期有没有购得什么满意的书画作品?” 童子道:“这个仇县丞还是去问主人吧,奴婢不知。” 小小年纪,应对自如。李纤凝微笑,端起茶杯呷茶水。 茶水尚在喉咙里含着,门前天光一暗,一前一后走进来一对男女,男的正是刘清标,女的面若芙蓉,亦步亦趋,不好分辨身份。 “处理一些冗事来迟,叫仇县丞久等了。” “哪里,刘修撰肯见已是给在下薄面。” 妇人站于刘清标肩下,低眉垂首,柔训如兰。刘清标为李纤凝介绍,“这是内子王氏。听说了幽兰坊的事,不放心,一定要跟过来看看。” 李纤凝颔首为礼,“夫人。” 长安一片月 第25节 王芙回了一礼,眸光略略扫过李纤凝,顷刻收回。像是在打量那个怀疑他丈夫卷入人命案子的人是个什么人物,又碍于礼数,不敢细看。 “仇县丞请坐。” 李纤凝从容落座,刘清标随之在对面坐下。王芙双手交叠,恭身立于他身后。卑弱敬慎,专心曲从,李纤凝心想,这位刘夫人一定熟读《女训》《女诫》。 “刘修撰既然肯见我,心里已有准备,我也不拐弯抹角,有什么话直说了。若有冒犯之处,敬请海涵。” “仇县丞但问无妨。” “九月初十前后,刘修撰在什么地方?” “白日在任上,夜晚在家里。” “刘修撰平时进出崇仁坊走哪个门?” “西门。” “除了这两处,还去过什么地方?” 刘清标想了想,很肯定的回答,“没有。” “据我所知,翰林院管理松弛,官员早退不是稀罕事。敢问刘修撰,初十、十一两日分别是几时画的酉?” “我一般会待到酉时,十一日提前了两个时辰。” “何以提前两个时辰?” “实不相瞒,那日是内子的生辰。我想早点回来陪她。”说这话时,刘清标把头微微转向王芙,虽然螓首低垂,从李纤凝的位置仍旧可以看到王芙微微牵了一下嘴角,夫妻恩爱,溢于言表。 初九、初十、十一是何仵作推算出的刘通福的遇害时间,然而据幽兰坊众人的证词,刘通福在初九邀请沈周等画师,当晚留宿幽兰坊,第二天午时前方才离开。如此一来,刘通福的遇害时间就是初十日午时以后至十一日的十几个时辰。假如凶手是刘清标,他酉时从禁中回来,宵禁迫在眉睫,对刘清标实施绑架杀害的时间不充分。倘若作案时间是十一日呢?刘清标提早从翰林院回来,借着给夫人庆祝生辰的名义,实则前去杀害刘通福。想到这里,李纤凝问:“夫人庆生,都有谁在?” “除了我们一家三口,别无他人。” “那就是没有证人咯?” 听到这句话,王芙神色有一丝丝紧张,担忧地看向丈夫。 刘清标神色如常,“如何说没有证人,内子,小儿,满院的仆奴哪个不是证人?” 眼前的刘清标和幽兰坊里的刘清标气场大不相同,判若两人,李纤凝实在困惑。再次出言相激,“妻子袒护丈夫,儿子维护父亲,仆奴敬畏主人,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刘清标不见如何,反而是王芙,切切地把手握在胸前,难掩激动地开口,“那日夫君确实在家里为我过生辰,仇县丞如何不信?” 刘清标起身,把妻子搂在怀里安慰,一面对李纤凝说:“仇县丞不信的话,尽管招来仆奴甚至小儿询问。以仇县丞的明智,定能判断真伪。” 仆奴叛主下场凄惨,从他们嘴里多半问不出什么,刘清标的儿子仅有六岁,天真无知,可以一试。遂问:“恕在下无礼,可否单独见见令公子?” 刘家小童在花园里玩绣球,刘清标将下人唤过来,李纤凝独自一人上前。 绣球上栓了铃铛,铃声清越,灵灵灵朝着李纤凝滚来。 李纤凝捡起绣球,刘家小童跑到她面前,有点畏生地指着绣球说:“那是我的。” 李纤凝原本五指擎着绣球,忽然使上巧力,绣球独立于食指之上,旋转如陀螺。 绣球上缀着许多流苏,又拴着铃铛,这一转,煞是好看好听。 小童夺过球,也放在食指上企图叫它转起来,却连立都立不稳。无奈请教李纤凝,“你怎么做到的?” “想学吗?” “嗯!”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玉树,刘玉树。” “玉树……你娘取的?” “嗯,她说希望我长大后做芝……芝……” “芝兰玉树。” “嗯,就是这句,娘经常念给我听。” “前几天你娘过生辰,一定十分有趣吧?” 玉树点头如捣蒜,“有好多糕点吃,又香又甜。可是娘不准我多吃,说会吃坏了牙齿。” “那爹爹呢,他也不准你多吃吗?” “爹爹有时候比娘还凶,他也不准我多吃。” 李纤凝摸摸刘玉树的头,把绣球还给他,“玩去吧。” 刘玉树追问,“你不教我吗?我要你教我怎么转它。” “傻孩子,你的手太小了,等你长大了,有我这样一双大手,自然会转了。” 玉树犹在原地思索,李纤凝早已身影一闪,消失在了花园。 刘清标送李纤凝出府门。无功而返,李纤凝不可谓不泄气,一路沉默。 刘清标走在她身边,打量她的侧颜,眸色深微,“上次在幽兰坊,房子里光线昏暗,不及细看,今日阳光下,倒把娘子瞧了个清楚分明。” 李纤凝兀自一惊,“刘修撰知我不是仇县丞,为何还……?” “我听闻万年县令有一女,擅断狱,想必是娘子了,故而配合。” 李纤凝的惊惧又添了一重,刘清标今日的镇定和前日的惊慌对比鲜明,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他产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还是说前日见到的刘清标是她产生的一缕幻觉? 李纤凝百思不得其解。 第29章 盈月篇(其九)姑姑凶 李纤凝生于崇仁坊长于崇仁坊,和崇仁坊的武侯们极熟,其中有几位武侯更是看着她长大的。怀着疑问李纤凝找到他们,询问他们在初十、十一这两日是否注意到刘清标进出。尤其十一日。 武侯们对坊中官员相当留心,自然认得刘清标,当即有一个武侯站出来表示,他于十一日午时遇见刘清标乘着车舆从禁中回来,那武侯还问了一嘴今天怎么提早回来了,刘清标说今天是他夫人的生辰,因此提早回来。 李纤凝又问武侯们刘清标可有再出坊,武侯们皆说没看见。 十一日没有出坊,初十日时间上又来不及,纵算来得及,说服刘通福在临近宵禁的时辰与其会面也是个难题。 种种证据皆对刘清标有利,奇怪的是,李纤凝对他的怀疑并没有减轻分毫,究其原因,无外乎这些证人出现的太过巧合了,好似刘清标故意为之。 眼下她手里一点切实的证据没有,唯有寄希望于韩姜二人,希望他们能够带回好消息。 天色向晚,回衙署绕远,李纤凝打算今晚宿在家里。 她走西角门回宅,才拐进巷子,便见仇璋抱举着李灰够墙头上的柿子。 “摘到了吗?” “摘到啦。”李灰声音软乎乎。 仇璋将他放下来,见他一手抓着一只大红柿子,笑道:“哟,摘了两颗呢?” “嗯!” “另一只给谁?” 李灰盯着柿子,似乎颇费思量。 “给姑姑好不好?” 李灰猛摇头。 “为什么,灰儿不喜欢姑姑吗?” “姑姑凶!” “噢,姑姑凶啊,那咱们不给她吃。给叔叔好不好?” 李灰这回点头了。送上柿子。 仇璋接过来,剥了皮,喂给李灰吃,“灰儿乖,叔叔问你,你希不希望叔叔娶你姑姑?” 李灰吸着柿子里的“小舌头”,点点头继而又摇头。 “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到底希望还是不希望?” “希望又不希望。”李灰说。 “为什么希望?” “我想叔叔做我的姑父。” “为什么不希望?” “姑姑凶,叔叔娶姑姑受委屈……” 仇璋大笑。 “好啊,李灰,你小子皮痒了是吧?” 李灰猝然看到李纤凝,吓的慌忙扔下柿子,顺着门缝溜了进去。 仇璋见状道:“干嘛吓唬孩子!” 李纤凝不服气,“他先说我的,破孩子,从不和我亲近。” “你凶神恶煞,谁敢和你亲近。” “那你走啊,你也不要和我亲近!” “走就走!” 他们两家西角门对着东角门。仇璋进了自家东角门,反手把门摔上。李纤凝气他真走,捡起地上的柿子扔进门内,哪知正好砸在仇璋头上。听到惨叫和那声怒气冲冲的“李纤凝!”,李纤凝哪里还敢停留,飞身闪进西角门,插上门闩。 李纤凝母族世代军功著称,祖父和舅舅皆是朝中大将,舅舅罗远手底下曾有个姓关的校尉,勇猛善战,有次沙场归来,还给李纤凝带了一枚人骨哨子作礼物。后来庭州之战,被突厥人砍断了一条腿,离开了战场。 李纤凝前几天逛东市,与他意外重逢,见他落魄潦倒,心生恻隐,好在身手没落下,还是那般骁勇,即便没了一条腿,等闲之辈十几个加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遂将其请来衙署帮忙调教衙役。 步下月台,李纤凝正打算去告诉衙役们这个好消息。看到解小菲独立在班房窗下,听着里面的说话声,身形渐渐佝偻,继而挪开脚,垂头丧气地走开了。 李纤凝迎上去,“这是怎么?”睄一眼班房,“他们说了什么?” 解小菲怏怏不乐,被李纤凝问了几次才开口,“他们说我是小姐的狗。” “这话说的太难听了。” “谁说不是呢!”解小菲揉了揉鼻子,似有无限委屈。 长安一片月 第26节 李纤凝沉默片时,从腰间摸出一只金蝉,送到解小菲面前。 解小菲眼睛给那黄澄澄的金子一晃,瞬间亮了。 接过金蝉,不可思议道:“给我的?” “给我的小狗买好吃的。” 李纤凝揉揉他的头,径直朝班房走去。 太阳斜了,到了晚训时辰。衙役兀自挨延着不愿动弹,见到李纤凝,呼啦啦站起一片,鱼贯而出,“小姐,我们正打算去演武场呢。” “不必去了。” 李纤凝的话叫众人心头一凉。 “从今天起,晚训取消,早训也取消。” 衙役们丝毫感觉不到喜悦,都道李纤凝嗔怪他们不积极,要换法子整治他们。个个战战兢兢。 哭丧着脸求情,“小姐,别啊,我们行,真的行,要不咱们今晚加练一个时辰吧,我们不怕累。” 其他衙役同声附和。按照他们对李纤凝的了解,其后必有歹毒的后手等着他们。 李纤凝沉下声,“你们是听不懂人话怎么着,我说取消就取消,谁敢反对,站出来!” 自然没人敢站出来。 李纤凝缓和下神色,“好了,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 言罢,头也不回地去了。 衙役们心里直打鼓,不信李纤凝真的取消训练了。拉过解小菲询问真假,解小菲还在宝贝他的金子,哪有空搭理他们,不耐烦道:“小姐亲口说的,还能有假!” 衙役们这才相信,齐声欢呼。殊不知乐极而后悲。 关校尉曾在军营里主持新兵训练,以铁腕治军著称,今后有他们受了。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了扬州的消息。刘家人来认尸了。 韩姜二人临行前,李纤凝交待在先,假如刘通福没回扬州,叫他的家人前来认尸。 尽管是深秋节气,尸体也停放不住,埋在了城外的乱葬岗上。插一根木牌做标识。在此之前,李纤凝请来沈子期过给尸体画像,将尸体的特征全部还原纸上。而今李纤凝取出画像,给刘通福的妻子过目,刘妻接过纸,才看一眼眼角已潮,再看之下,泪水滢滢溢出眼眶,掩面痛哭道:“是他……我的夫君……” 跟来的刘通福妻舅连忙跟姐姐确认:“姐,你没看认错?” “我自己的丈夫我还能认错?没错,就是他……”倚在婢女身上呜呜而泣。 李纤凝本想询问细情,见他们悲伤不能自已,只得作罢。告诉了他们埋葬刘通福的地点,后续如何处理尸首,也由他们自己决定。 韩姜二人因半途折去钱塘县的缘故,比他们晚了两日抵京。 李纤凝得到消息,第一时间赶往廨宇。 仇璋叫韩姜先坐下歇歇。二人风尘仆仆,一路上疏于梳洗,俱沧桑了不少,下巴下面泛着青色的胡茬。尤其面庞白净的小姜,有了这层胡茬,像个邋遢汉子。韩杞同样邋遢,但或许是他本身气质的原因,沧桑之感反而赋予了他魅力,当他坐在那里,好似一头静静蛰伏的猛兽,不自觉地吸引着别人的目光。 李纤凝进来,第一眼看到韩杞,在他脸上一掠,滑向仇璋。 “我还什么都没问,你问吧。”仇璋说。 “先说说扬州的情况,不,还是先说钱塘县吧。” 小姜方要开口,李纤凝又改主意,“还是先说扬州吧。” “刘通福没回扬州小姐已经知道了。”韩杞不给她再次改主意的机会,开门见山,“我们到扬州后,辗转找到他的画铺,见到了和他同来长安的几个伙计,据伙计介绍,他们原计划十一日返回扬州,初十那日刘通福突然失踪,第二天晌午他们收到刘通福的手书,手书上说叫他们先行回扬州,并代他向孔正字辞行,他本人有事耽搁,须过得一二日再返还。伙计们原本半信半疑,皆因刘通福为人吝啬守财,绝无可能叫他们单独带着画金上路,但经反复确认,确系刘通福笔迹,无奈之下启程。他们带着行李辎重,行路缓慢,刘通福轻装快马,料想中途必能赶上。哪知直到他们回到扬州,刘通福也没撵上。前往刘通福住所打探,也没见他回家。我们赶到时,刘家人正自着急,商量着派人来长安寻找。” “那封手书你们拿回来了吗?” “在此。”韩杞递过去。 李纤凝展开阅读,和韩杞所述分毫不差。然而手书右下角有水迹,令人联想到泪渍。不出所料的话,这封信是刘通福被迫写下。 “我曾去信交待你们查一查书画买家,可有查到?” “收到信时我们已在当涂县,不过韩杞机智,事先问过伙计那个问题。伙计们说买家的名单握在刘通福手里,他们也不知道。之后我们直接去了钱塘县。”小姜说。 李纤凝接着问钱塘县情况。 韩杞摸出一张纸,“都记在纸上,你自己看吧。” 李纤凝一字一字读完,失望溢于言表。 刘清标的祖籍在钱塘县,李纤凝料定他必是冒用了钱塘县刘清标的名字参加科考,由于路途遥远,音信阻绝,一直不曾被拆穿。经过韩姜二人的走访,也确实在钱塘县花市街上找到一户姓刘的人家,他们家确有一子,名刘清标。他最好的状态合该是失踪,这样便印证了李纤凝心中猜想。然而无论是从街坊四邻口中,还是刘父自己口中,刘清标都已在元和四年考中进士,时任翰林院修撰。 看着纸上的那些密密的字迹,李纤凝陷入了对自己巨大的怀疑,是她错了吗?冒名顶替压根不存在,她的推断打一开始就是毫无根据的臆测? “刘清标曾于去岁清明回乡祭祖。”韩杞补充。 这句话无疑一次补刀,把李纤凝脑海里垂死挣扎的念头一刀钉死。 屋子里尴尬的静默着。 仇璋对着韩杞小姜道:“你们此行辛苦了,回去多休息几日,不必急着上值。” 韩杞小姜应和着去了。 屋子比方才更静了,仇璋的手落在李纤凝肩膀上,“阿凝?” “我错了,从根儿上就错了。” “你不可能永远是对的,错了也不要紧,咱们再从头梳理。” 李纤凝攥紧手中纸,背靠椅上,“我想一个人静静。” “这里县丞房……” “所以呢?” “我出去走走。” 第30章 盈月篇(其十)江南行 遭遇挫折,尤其是案子上的挫折,李纤凝喜欢封闭自己,像一只蚕,不断吐丝,织出厚茧裹住自己。等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找到了新的方向,她才会重新把自己释放出来。 仇璋顶不喜欢她这点。 打花园散步一圈回到廨宇,李纤凝仍旧对着那张纸怔怔出神。 “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吗?”仇璋凑过来。 “你看上面的字。” 仇璋的心思放在的内容上,一时没转过弯,李纤凝提醒他,“字迹。” 仇璋凝神端详片刻,恍然道:“这字写得潦草,却不失筋骨,楷书里混着行书。单论楷体,有几分李县令的风骨。” “正是我爹的字迹。”李纤凝冷哂,“真想不到,他居然亲自教导他写字,一个外室与其亡夫的野种,与他没半分血缘,他倒是上心。” “你这是作甚,埋怨李县令没教你写字吗?”李纤凝用词粗鲁,令仇璋皱眉。 “我的字由我娘亲自教授,谁稀罕他教。” “这就是了,你不稀罕还不许他施予别人吗?”仇璋捧起纸张细细端详,“实话说,韩杞这手字不赖,他习楷书,行书应是在此基础上后天发挥出来,锋芒初露,人如其字,字如其人。” 李纤凝夺过纸揉成团,掷入纸篓。仇璋得了个没趣。 刘家人下榻在平康坊的长乐居客栈,李纤凝前往见刘通福的妻舅。他不仅是刘通福的妻舅,还是刘通福画铺的掌柜,姓吴。 李纤凝来见他,意在落实一下那位真的刘清标是否如刘通福所言,是他的故交。 “刘清标……”吴掌柜喃喃念出这三个字,“这个人和我姐夫的死有关?” “尚不好说。吴掌柜若是知道什么,还请直言相告,案子早一日告破,令姐夫的魂魄也早一日得到安息。” 吴掌柜道:“我对这个名字确实有印象,大约七八年前吧,这个名字的主人从我姐夫手里购过买书画,因为讨价还价的厉害,我姐夫总是念叨。” “你见过他本人吗?” 吴掌柜摇头,“他来的那几次皆赶上我不在铺里。不曾见过。” 吴掌柜接着说:“后来他不大过来了,听说家里管得严,一心叫他考取功名,那时候他已经考了近十年了,姐夫还背后挖苦他,说他能考上功名猪都会上树了。不料有一天当真传来消息,说他高中进士。姐夫深为诧异,闻听他衣锦还乡,还特意登门拜访。结果吃了闭门羹,回来大骂那姓刘的没良心,一朝得势,忘记当年是怎样涎皮赖脸求他把画低价卖他的事。” 李纤凝了解了大概,从平康坊出来,回到衙署,叫仇璋给她押纸公文,她明天要出趟公差。 仇璋不料她出去一趟,做了这么大的决定,一时诧异,“去哪?” “钱塘县。” “刘家人的证词,你信不过?” “我梳理了一遍线索,不认为我的判断有错。” “明白了,你打算带谁去?” “小菲和韩杞。” “韩杞方从钱塘县回来,还不曾休息,明天太赶,要不后日?” “不,就明天。” 仇璋拿她没辙,与她起草公文。李纤凝又凑过来问,“给拨多少公差费?” “循例,每人十两。你做不得人数,二十两。” “我要二百两,超出来的你补。”察觉仇璋侧目,李纤凝低头抚摸着他戒指上的猫眼石,“我最近手头紧……” 仇璋拿她没办法,“晚上我回家给你翻翻,翻出来多少算多少。” 李纤凝赠香吻一枚,表示感谢。 韩杞的住所位于宣阳坊东,衙署西去不远的宣阳桥下。 古朴规整的小院围着一圈竹篱,篱上爬满了薜荔,青绿养眼,篱笆下面撒着几畦花圃,不耐霜寒的早已败于节令,仅剩一畦秋菊长势良好,开出碗大的黄花,枝叶都给压得疏斜了。挨着花畦,摆着两把竹椅,一只白猫窝在上头,睡的香甜,忽闻陌生人声,猛地跳起钻入菊花丛下。 秦氏在厨房做饭,听到门口有喊声,唤韩嫣去开门。 “这个时辰,会是谁呀。”韩嫣咕哝着打开院门,看到来人,粉扑扑的脸上绽开一抹笑,“是你呀,小解哥哥!” 解小菲奉命去通知韩杞出公差的事,好叫他有个准备,看到韩嫣同样心花怒放,“你哥哥在家吗?我找他有事。” “哥哥在屋里头睡觉呢,小解哥哥快进来。” 韩嫣请解小菲进来。 长安一片月 第27节 秦氏从厨房里探出头,“是谁呀,嫣儿?” “是和哥哥一起当差的小解哥哥。上次不是和娘提过?” 秦氏闻言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迎出来,“原来是解小郎君,杞儿性格孤僻,初入衙门,多亏有你关照。” 秦氏三十五六的年纪,皮肤白皙,五官秀美,眼角挂着淡淡的细纹,更增慈爱。说起话来柔腔柔调,给人一种温柔可亲之感。 “伯母客气了,都是我应该做的,您叫我小解就成。” “快,屋里头坐,杞儿从衙门回来,倒头就睡下了,还没顾上吃饭。我正给他烧饭呢,一会儿你也留下吃。” 解小菲一听有饭吃,立即应承下来。 秦氏回厨房烧饭,韩嫣陪着解小菲屋里坐着闲聊。解小菲对韩嫣的喜欢简直刻在了脸上,围着她问东问西,讲笑话逗她开心。十四五岁的少女,本就活泼,又有人肯奉承,笑声愈发洋溢,像二月间的黄莺,啼啭惹人爱。 韩杞被他们吵醒,立在门口半是懊恼半是无奈的注视着二人。 “咦,你醒啦?” 韩嫣闻声回头,有点抱歉地问,“是我吵醒哥哥了吗?” 韩杞哪里会跟妹妹计较,摇头说不是,走过来问解小菲,“你过来有事?” 解小菲说了出公差的事。 韩杞还没如何,韩嫣倒先叫起来,“什么,又要出公差?哥哥刚回来,饭还没来得及吃,怎么又叫他出去,你们衙门里没人吗?” “什么事吵吵闹闹的?”秦氏端着汤走进来。 “娘,哥哥又要出公差了。” 秦氏尽管心疼儿子,又哪能像女儿那般任性。“去就去嘛,肯派他去,说明衙里头重用他,是好事。这次去哪里?” 解小菲说还是钱塘县。 韩嫣仍旧不依,“可是总得让哥哥休息呀,作甚那样急,要不我去跟爹爹说,叫他——” “嫣儿!”韩杞喝住韩嫣。他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提起他们和李含章的关系。 “县衙的安排自有道理,嫣儿你不要多嘴。”秦氏补了一句。 韩杞接过秦氏手里的汤,摆到饭桌上。 秦氏早忘了手里有汤的事,经韩杞这一动作提醒,忙张罗众人用饭。解小菲帮着去厨房端菜。 饭菜上桌,四人围坐一处,吃的正热闹。李含章推门走了进来。 四人齐齐愣住。 秦氏最先反应过来,放下碗筷,上前除下李含章肩上的披风,“怎么过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原不打算过来,听说今天小杞回来,我过来看看他。” “嫣儿,给你爹拿副碗筷。”秦氏命令。 解小菲哪里还坐得住,站起身,“那个伯母……我先告辞了……” “那怎么行,哪有叫客人饭吃一半走人的道理。你安心坐下吃,不妨事的。” “是啊,小解,坐下吃吧。”李含章巴不得解小菲快点走,但见秦氏留客,只得违心虚留两句。 韩杞扒着碗里的饭,始终没抬头,声音却透过碗沿儿传来,“吃完再走。” 解小菲于是默默坐回去,默默扒饭,他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会和李县令同桌用饭。 翌日,李纤凝三人于卯时出发,快马加鞭飞抵洛阳,休整一夜,马寄存驿站,乘船沿着运河南下。 李纤凝极少有机会出门,上次离开长安还是跟随父母回陇西老家祭祖。领略了一回塞北风情,此次南下,又是不同的体验。 一俟越过淮河,仿佛进入另一重天地,吹来的风无比温润潮湿,李纤凝的头发染了厚重的湿气,愈发垂坠乌黑,皮肤也润泽多了,仿佛回到了少女时期,嫩的能掐出水来。 运河两岸风光秀美,李纤凝抱膝坐在甲板上,看着连续不断掠过眼前的江景,心情甚是惬意。唤解小菲给她拿酒。 酒来了,送酒的人却不是解小菲。 “他睡了。”韩杞把酒递给李纤凝,大约也觉得眼前风景不赖,就势坐下。 李纤凝也不用酒杯,直接倾酒入喉,大感畅意。 “几岁学的写字?” 声音忽然传入耳朵,空灵幽渺,仿佛来自天外。韩杞疑心自己听错了,侧头看向李纤凝,但见她盯着左岸绿树出神,字句滚动在喉间,吐不出来。 李纤凝等了许久不闻答复,转过头望他。四目对上,韩杞倏然滑开,看向右岸碧树。 “八岁。” 轻飘破碎的字句被江风吹散,终究传到李纤凝耳朵里。 李纤凝“嗤”地一笑。 韩杞敏感的神经被挑动,他懊恼地问她,“你笑什么?” “想笑就笑咯。” 韩杞觉得她真讨厌。 “你很讨厌我吧?” 心思被道破,韩杞丝毫不觉尴尬,冷冷的予以还击,“你不是也讨厌我,彼此彼此。” 李纤凝忽然把酒壶递来,韩杞不晓其用意,疑惑着去接。她忽然将壶嘴倾斜,酒水直落衣衫。 韩杞猛地跳起来,恨恨瞪着李纤凝,李纤凝则大笑着倒在甲板上。 天空一碧万顷,不畏浮云遮望眼,李纤凝醉意上涌,酡颜微熏,眼睛很快饧涩了,迷迷糊糊酣睡在甲板上。 韩杞待要不管她,又恐她伤风耽搁了正事,怀着无限恼意将她扶回船舱。 第31章 盈月篇(十一)追根究底 经过七天八夜的航行,船舶于十月初八清晨抵达钱塘渡口。李纤凝一行三人下了船,就近找一间客店安置。 婉约江南名不虚传,黛瓦白墙掩映于婆娑烟柳间,空气里似长年氤氲着水汽,无论水面、杨柳、屋瓦……皆被朦胧的雾气包裹,永远瞧不真切。 李纤凝等人刚刚安置好,外面便筛下了霏微细雨。三人下楼点了几样可口饭菜,当窗而食。四四方方的松木窗框刚好把对面一堵画桥框入其中。桥上行人稀少,有快步跑过的小童,也有撑着油纸伞款款而行的妇人。风雨惊起杨柳,轻拂桥上栏杆,一搔一搔,撩起无穷意趣。 隔雨看景和隔纱看美人有异曲同工之妙,皆给人以无限的期许。 李纤凝和韩杞对美景有无限眷恋,边吃边赏,解小菲可没有这份闲情雅致,他看看自己面前的美味佳肴,又看看韩杞的黍米饭和他碗里咸到发齁的糟鱼,央求李纤凝,“小姐,你倒是叫小韩吃菜呀。” 李纤凝立起两颗眼珠,“敢情是我不叫他吃。” 解小菲无奈转向韩杞这头,“小韩你吃菜嘛。” “我这不是吃着。”他指着当然是他碗里的糟鱼。 他不肯吃李纤凝点的菜,单独跟老板要了一碗黍米饭一条糟鱼。糟鱼咸,他一个劲儿地灌白水。解小菲于心不忍,往他碗里挟了一只鸭腿,又被他挟回自己碗里。 李纤凝讥讽道:“有本事房钱也自己付。” 依韩杞的心思住驿站,无需破费。李纤凝哪里受得了驿站那种腌臜地方,偏不,选了当地最好的一间客店。房费甚巨。 韩杞几口扒完饭,放下碗筷,“你硬是要来这里住,当然你付房钱。” 解小菲笑嘻嘻,“这就对了嘛,咱们不占便宜白不占。” 对上李纤凝冷幽幽的眸子,笑容倏敛,埋头吃饭。 天气放晴,李纤凝没有急着去刘家,而是先与当地官府接洽,由他们出面,将刘父请来衙邸面晤。 刘父名适。上次韩姜二人的造访已令他心生疑窦,几日不得安枕,这次当地衙署亲自来请,说是有长安来的公差立等相见,刘适心头翻江倒海,暗流涌动。 疑疑惑惑来到衙署大堂,三个公差中其中一个他认得,正是上次的韩姓公差,另外两人却不识得,闻赵县丞介绍,一个姓李一个姓解,也来自长安万年县衙。 刘适心头不好的预感加剧。 分宾主坐定,钱塘县的赵县丞道:“刘老人在这里了,公差有话尽管问。需要的话,在下可以回避。” “赵县丞客气了,没有什么好回避的。”李纤凝一面说,目光寸寸打量着刘适,他今年该有七十多了,鸡皮鹤发,将到中年才生下刘清标这么一个儿子,寄予厚望。 刘适手扶着筇杖,目光缓慢地溜过对面三人,溜到李纤凝身上,不经意与她清冷的眸子相对,颔了颔首。 李纤凝道:“刘老先生可认得刘通福?” “刘通福?”刘适语气里透着疑惑,思索半晌,想不起有听过这个名字。 “他是扬州的书画商人,令郎考上进士前尝于他手上买画。” 老人点点头,“标儿以前迷恋书画,确曾购买过大量书画,至今还在书房里堆着,你说的这个刘……刘通福可能是卖主之一。” “刘老先生糊涂了,令郎何止考上功名前喜欢书画,纵是现在也极爱,家中收藏颇丰。” “是呀是呀。”刘适捋着胡须,神色有几许落寞。 “上月刘通福携画进京售卖,尝于兰台孔正字宅上偶遇令郎。” 刘适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惊诧,瞬即敛眸掩去,“是么……” “遗憾的是不出几日,刘通福遇害身亡,尸身于昭国坊一间空宅里被发现。” “什么?”刘适震惊到声音发颤。 “我们之所以找到刘老先生,正是想了解了解,令郎和刘通福之间是否有夙怨。” “你们……怀疑标儿杀了他?” “李公差,这是真的?”赵县丞也忍不住问。 “不排除这个可能。” “不可能,绝不可能。”刘适挥袖,“我自己的儿子我了解,他连一只蚂蚁也舍不得杀,怎么会杀人!” “人是会变的,刘修撰离家多年,是不是当年刘老先生养在膝下的性情还两说。再者说,这不不是还没盖棺定论么,刘老先生也不必过于心急。” 刘适覆在筇杖上右手渐渐收紧,掩在胡须下面的嘴动了动,老迈的声音随之响起,“我儿和那个叫刘通福的人没有夙怨,公差疑错人了。” “刘老先生先前还说不认识刘通福,这时如何肯定没有夙怨?” 刘适答不上来,气息粗重,兀自把胡须吹得乱飞。 李纤凝道:“刘老先生方才说书房保留着令郎的书画,可否允我们前往一观。” 长安一片月 第28节 当着本县县丞的面,刘适当然说不出拒绝的话。 “公差想看的话,请移步寒舍。” 进入刘宅,绕过正房,穿过幽径来至茂竹丛生的书寮前,刘适推开古旧的雕花木门,操着颤巍巍的声音说,“这就是小儿的书房,是他少年时读书温习的地方,自打元和四年以后,再没用过了。” 虽未用过,书斋内无论是文房四宝还是案几书架,色色洁净,可见天天有人清理。刘适环顾书斋,抚摸过儿子用过的笔架纸砚,不觉悲从中来,浊泪滚滚而下。 “老先生何故哭泣?” “老了,易伤感,许久不见小儿,心生想念之故。诸位慢慢看,容老朽回去净个面。” “老先生请便。” 李纤凝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见阶小立了个小丫头,招手唤进来。 “几岁了?” “回贵人,十三了。” “几岁进来的?” “九岁那年被老夫人买进宅里。” “这么说你没见过家里大爷?” “见过,去年清明大爷回来祭祖,奴婢曾偷偷的瞄上一眼。想不到大爷竟然是个美男子呢!”小丫头得意忘形,说完意识到失言,吐吐舌头。 李纤凝微微一笑,“大爷衣锦还乡,你们老爷和老夫人一定很高兴吧。” 丫鬟尺子迟疑道:“也没见有多高兴,尤其老夫人,唉声叹气的,不晓得何故。” “书斋归你管?” “是呀。老爷见我手脚伶俐,命我每日打扫书斋。” “老爷经常过来吗?” “不经常。” “那么老夫人呢?” “老夫人经常过来,想是思念远在长安的大爷的缘故。老夫人每次过来总忍不住抹泪,一坐坐好半晌。” 李纤凝和小丫头闲聊的当儿,解小菲和韩杞翻检卷缸里的画轴,有所发现。 “小……小李你过来看。” 解小菲摊开画轴,画轴右下方压着几枚印章,其中一枚细辨字迹是“梧山堂”三字。 “梧山堂……” “是刘通福在扬州的画铺的名字!”解小菲兴奋地嚷出来。 由此证实,吴掌柜所言非虚,刘清标确曾是刘通福的主顾。两人一早相识,刘清标高中进士后,刘通福欲拜谒不得其门而入,还道刘清标一朝得势,不愿与他来往了。殊不知这时的刘清标早已不是当年的刘清标。这个秘密直到多年之后方被刘通福窥破,由此断送了性命。 刘适恰在此时回转,李纤凝与他说明情况,欲带走画轴。刘适神情复杂,踟蹰半晌,点头同意了。 李纤凝请求见一见刘夫人,刘适道:“夫人身体不好,不宜见客。” 李纤凝表示理解。 刘适送他们出来。走在幽径上,李纤凝想起一事,不由问:“刘修撰高中进士那年二十八岁,按说这个年龄孩子都可以满地乱跑了,何以刘修撰姻缘迟缓,那个年纪才聘了王氏妇为妻。” 刘适缓缓道:“标儿有过一个原配妻子,嫁过来七年,不曾诞下一儿半女,犯了七出之条。” 余下的话不需说李纤凝也懂了。 “小姐,有了这幅画咱们是不是可以证明长安城的那个刘清标是假的刘清标,还用继续吗?” 回客栈的路上,解小菲问。 “这当中的曲折,不是我们可以凭空揣度的,我想听到刘适亲口说出来。刘夫人会是个不错的突破口。叫赵县丞派人盯着刘宅动向,有消息随时通知我。” “是。” 经打听,刘清标的原配项氏改嫁到姑苏去了,不过她的娘家人在钱塘,李纤凝辗转找上门,项母听了李纤凝的复述,一口浓痰啐地上,“什么犯了七出之条,他那个傻儿子一年不见得碰我闺女一次,我闺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今嫁到新姑爷家,五年生了仨!你问问姓刘的,他敢提这茬儿么!” “刘清标为何不碰令爱,他有什么问题吗?” “据我闺女说,倒不是那方面的问题。”项母恢复平常说话的语气,“他是个画痴,成天只知道画画,除了画画,心里装不下别的。夫妻房事敷衍而已。” 接着又说:“原料想他一辈子不会有出息,不想祖坟上冒青烟,竟真叫他考上了进士。可倒好,一回来就休了我女儿,什么下水!” “刘清标是当面休妻?” “那个窝囊废,哪有那个胆子,只见休书不见人。若不是我家老头子胆小怕事,怕得罪刘家,我非好好的跟他们闹上一场。” “刘清标的模样大娘还有印象?” “统共没见过几面,印象里清瘦白净,斯文秀气,长了一副好面相。我女儿就是贪他这点。面相好有什么用,半点儿指望不上。” 刘宅那边有了回音。据在那头监视的衙役回报,刘夫人今早出门了,目的地是城外的普圆寺。李纤凝等人得知消息,急匆匆赶往普圆寺。 李纤凝于寺门口与刘夫人遇个正着,说明来意后,刘夫人直躲她,“你不要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刘夫人还不知道我要问什么。” “我只知道我儿子没杀人!”刘夫人急匆匆地往轿子的方向走。 “我知道他没杀人,但他很快就会背负上杀人的罪名了,难道这是夫人希冀看到的?” 刘夫人定住脚步。 “他是您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难道您不想知道在元和四年的春天他究竟遭遇了什么?” 刘夫人双目潸然,扶着轿前栏杆,心痛如绞。 “夫人……” 仅仅是一霎,刘夫人又直起了腰,声音平稳,掩去她的失态,“容我想想,明天吧。明天我会去阁下下榻的客栈拜访。” 第二天,李纤凝没有等来刘夫人却等来了刘适。 “你们不要再去骚扰我的夫人了,她身子弱,回来哭了一夜,这样下去会要她的命。” “我对刘夫人说的话想必刘夫人已转告刘老先生,刘老先生作何想法?” 刘适踟蹰片刻,“元和四年春天,我儿进士及第,光耀我刘家门楣,这就是他的遭遇,不,应该说是际遇,请公差不要再危言耸听!” “是么,敢问刘老先生,敢不敢叫刘家的亲朋好友见一见刘清标,我猜他们自元和四年以后没再见过吧,亲友之间,必定思念得紧……” 刘适紧张地抖动胡子,“我们刘家人丁稀薄,不剩下什么亲戚了……” “那真是可惜……” 节骨眼儿上,解小菲兴冲冲跑进来,招呼李纤凝和韩杞,“你们快来看,长安来的公文。刘清标认罪了!” 第32章 盈月篇(十二)心底的秘密 解小菲迫不及待地给李纤凝看,“刘清标认罪了,公文上说他全交待了,县令命咱们带上刘清标的父母,速回长安。” 刘适也凑过来看。一行行扫过上面的字,目光最终停在下面的县衙官印上,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背过去。 解小菲扶他在椅上坐下。抚摸胸口,为其顺气。 “刘老先生,您别激动。” 李纤凝数落解小菲,“告诉你多少次了,做事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 解小菲小声辩解,“人家一时激动嘛。” 刘适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巍巍指着李纤凝手里的文书。 “刘老先生,你有什么话说吗?” 刘适悲从中来,掩面而泣,“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们刘家的百年清誉,难道就此毁于一旦?……” 李纤凝道:“刘老先生,事到如今,您还不肯吐露实情吗?” “畜生!畜生!!为什么要杀人!”刘适恨得咬牙切齿,筇杖“咚咚咚”顿地,“与其杀人,不如自杀,念在你保全了刘氏一族荣耀的份上,我也会善待你的妻儿。” “刘老先生糊涂,他既能冒名顶替令子,说明他心存侥幸,内心自私自利,这等人岂会自杀?” 刘适沉默片时,“李公差早已猜到?” “个中内情还请老先生赐教。” 刘适叹了一口气,浑身的劲儿道卸去,像一把枯朽的老木,瘫坐于椅上,苍老的声音从黑洞洞的口里传出,“一切始于元和四年春……” 元和四年的春天来的比往年稍早一些,还不到二月,玉兰花已缀满枝头。刘家人又一次送走了他们的公子。 经历数次败北,刘家人对刘清标考取功名一事早已不抱任何希望,唯独刘适,眼里仍旧怀着一丝希冀,希冀天降奇迹,儿子金榜题名,光耀刘家门楣。 刘清标在父亲殷切的目光中上了路。 过了槐花盛开的季节,按理说,中没中也该给家里捎个信。奇怪的是,刘清标离开的几个月里,家里没收到他一封信。 刘母心头焦躁,寻思派个人往长安打探打探,刘适只说再等等,等到了端午前后,刘清标依旧没有消息,这一来刘适也按捺不住了,派出得力的仆人前往长安寻找。 仆人抵达长安,在金榜上看到了刘清标的名字,大喜过望,辗转找到宅上,报上身份,谁知见到的刘清标却非自家公子。仆人着实糊涂了,只当是重名,垂头丧气回到钱塘,把所见所闻给刘适这么一说,刘适到底有见识,细问了长安刘清标的籍贯,得知也出自钱塘县,心里未免犯嘀咕。思前想后,决定亲自赴长安,一探究竟。 未等成行,那长安的刘清标却来见他了。一见面即向他跪下赔罪,自言姓佘名枫,洪州商人子,自幼熟读诗书,一心想考取功名,宥于商贾出身,无缘科举。遂冒用刘清标身份参加科考。 刘适当然要问他为何以能冒用爱子身份,刘清标现今身在何处。 佘枫请他稍安勿躁,听他细细道来。 佘枫心慕长安,三年前母亲双双亡故,他为父母守了三年孝,孝期一过,变卖家中房产,他想,即使不能参加科考,能够住在天子脚下亲近龙泽也是好的。遂不远千里奔赴长安。 在长安安顿下来后,佘枫经常到举子们聚居的客栈转悠,希冀结识一二有识之士,就这样认识了刘清标。两人年岁相仿,兼有共同的爱好——书画,相谈甚欢,不出几日便成了形影不离的密友。好朋友之间,自没有什么相瞒的,佘枫讲了他不能参加科举的遗憾,深深羡慕刘清标有这样的机会。谁知刘清标听了竟然仰天长叹,说他多希望自己没有这个机会。便把他无心向学,来参加科举纯粹源于父亲逼迫的事说了。 佘枫不由感慨造化弄人,甲之砒霜,乙之蜜糖。 刘清标忽然提议,问佘枫想不想和他换一换。 佘枫问他是何意。 刘清标说,既然佘兄一心想参加科举,愚弟又一心想摆脱科举,咱们何不换一换。佘兄把身上所有的财物交给我,天大地大,我自去逍遥快活,至于兄长,尽管顶替我的身份前去参加科举。 佘枫尽管心动,却也意识到此事太过荒谬,婉言谢绝。 佘兄莫非舍不得财物? 长安一片月 第29节 区区身外之物,有什么舍不得。 那为什么不同意? 此事非同儿戏,一旦东窗事发,后果不堪设想,恕余畏怯,不敢犯险。 刘清标也不催逼,只说距离科考还有三日,佘兄尽可以再考虑考虑。 佘枫回到家中,刘清标的提议萦绕脑际,挥之不去,尤其是临近科考的那几日,他几乎寝食难安。找到刘清标下榻的客栈,问他当日所言可是戏言。 刘清标说句句真灼,如何是戏言? 佘枫说若为真,愿倾囊换取鲤跃龙门的机会。 两人就此达成交易,刘清标拿到佘枫的财物,果然如他所言,自去逍遥快活。佘枫再未见到他。至于他自己,一展宏图,金榜题名,了却平生夙愿。 刘适当然不会凭借佘枫的一面之词轻易取信于他,他不信自己看着长大的儿子会这样不负责任,一走了之。问佘枫所言字字句句,可有证据? 佘枫自怀中取出一封信。信上是两人签订的契约,注明全凭自愿,无有逼迫。下方是两人的签字画押。刘适认得自己儿子的字迹,不敢相信他竟然做出这等忤逆不孝之事,一时间老泪纵横。 想他牙牙学语时,便被他按在书桌前读《论语》,动辄恶语相向,戒尺加身,及至稍长些,他也曾言明不想读书,只想作画,他反问他作画能考上状元吗?能光宗耀祖吗?他低低反驳怎么不能光宗耀祖,爹你不是也喜欢吴道子吗?反招来他的责罚。二十年多年,他的怨气已经积压很深了罢,否则怎么舍得撇下老父老母一走了之? 浊泪濡湿眼眶,他问佘枫,刘清标走之前可曾留下话,佘枫摇头。 那一年刘适年值花甲,除去父母亡故,平生未轻弹一滴泪,那日却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哭号不止。 佘枫也知这时不该开口,但为了自己的前程性命,跪下哀求刘适,请他念在他一片赤诚之心的份上,不要说破真相,他好不容易实现了心中夙愿,不想它这么快破碎。 他声泪俱下的哀求,句句动情。 刘适突然将手放在他的手上,声音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他告诉佘枫,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儿子,你就是刘清标。 到底上了年岁,一口气说完这么多事,刘适有些精神不济,嗓音也沙哑了。李纤凝命解小菲给他倒杯茶,喝了茶水提神,刘适略略好些。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了。” 刘适叹息道:“天底下果真没有不透风的墙,纵算再隐秘,纸又怎么包得住火?佘枫糊涂啊,为保守秘密,不惜杀人,殊不知只会叫事情败露得更快。算了,提这些还有什么用,你们县令不是叫你们带我回长安么,我那夫人受不起颠簸,我跟你们走一趟吧。” 李纤凝回望韩杞,“都录下了吗?” 韩杞吹干最后一行字迹,“录下了。” 得知口供录毕,李纤凝这才直言相告,“抱歉,刘老先生,公文是假的,我们为了诱你说出隐情使的伎俩。不过,我还是建议您随我们走一趟。对双方都有利。” 刘适闻声愕然,旋即释然,“罢了罢了,说出来心里舒服多了,这么多年,这个秘密一直是梗在我心头上一块病,今日大白于天下,我也能松口气了。只是可惜了佘枫那孩子……” 李纤凝言辞梗在喉中,欲吐,思虑再三,作罢。 有了刘适的证词和书画作为证物,不信刘清标不招。李纤凝三人携着刘适按来时的路线返程。洛阳登岸后,驿站取了马,念刘适年纪大,改骑马为乘马车,多耽搁了一日抵达长安。 仇璋见李纤凝神采奕奕的模样,准知道她有收获。 “看来事情进展顺利。” “嗯。”李纤凝把刘适的供词拿给他看。 仇璋阅后道:“有这份供词,咱们可以拘拿刘清标了。只是有一点,对方到底是翰林院的人,常在御前伺候,咱们还是上报京兆府一声的好,叫京兆府与翰林院通个气儿,咱们才好拿人。” “剩下的事我不管了,全权交由仇县丞负责。” 仇璋笑,“你一路风霜,回内宅好好歇歇。” “哪里有空歇,还要给我爹请安呢。我先斩后奏,他生气了吧?” “那还用说,你远在天边,我可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他好一顿训。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那什么是最可怕的?” “伯母知道了你去钱塘的事,把我叫到府里,数落了一顿。” 李纤凝心生同情,“难为了你了,为我受过。” “我算是领教了未来丈母娘的威风。难怪李县令畏她如虎。” “好啊,你骂我娘是母老虎?看我不告诉她。” “你告诉也没用,她现在待我好着呢。” “为什么?” “我挨不过她数落,透出话音儿,我家即将上门提亲。要不说你娘厉害呢,立马换过一副面孔,看我的眼神完全是丈母娘看准女婿,透着喜欢。” “讨厌,你和她说这些干嘛。” “我还要问你呢,为何不告诉她?” 李纤凝顾左右而言他,“说起来我进城时受了好一番盘查,城防比之先前严了十倍不止,这是何故?” 仇璋看出来她想转移话题,姑且不计较,“你还记得宝历元年的连环杀人案吗?” “杀完人喜欢分尸的那位?” “京兆府已锁定了他的身份,可惜给他跑了。因此在各个城门布控,以防他混迹人群出城。” 李纤凝了然。怔忪片刻,回想起来自己还得给李含章请安,话别了仇璋。 第33章 盈月篇(十三)阶下囚 李纤凝回内宅梳洗一番,打扮停当,进明堂给李含章请安。李含章见到她就来气,吹胡子瞪眼道:“你心里还有我这个爹?去钱塘也不跟我打声招呼,和文璨鬼鬼祟祟,背着我行事。我看我这个县令也甭做了,你本事大,你来做!” “女儿不敢。”李纤凝双手交叠在身前,螓首低垂,标准的大家闺秀站姿。 “你还不敢?你不敢把天捅个窟窿!”李含章喋喋不休说了一堆,一抬头见女儿默默聆训的姿态,异于常态,未免迟疑。 李纤凝见他停下,谦声道:“爹爹,女儿错了,日后行事,必当先回禀过爹爹,不敢擅做主张。” 李纤凝几时这般乖巧过,李含章心下感动,几乎落下泪来,心想女儿长大了,知道认错了,他还能说什么呢,摆摆手,“去看看你娘吧,到了你娘跟前别跟她犟嘴,好好服个软儿,多讲讲路上的风霜辛苦,你娘素来疼惜你,听说你吃了苦也就顾不上骂你了。” 李纤凝答应着下去了。 李含章颇好对付,回到宅上见李夫人,谁知李夫人竟也没为难她,脸上笑盈盈的,连问她路上辛不辛苦,吃没吃饱。 李纤凝拿不准她娘的脾气,回说一切都好。 李夫人又说江南一派水乡,名胜无数,没好好逛逛? 李纤凝说时间紧迫,来不及逛。 李夫人便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手上,摸了又摸,拍了又拍,说等成亲以后就有时间了,年轻小夫妻,游山逛水,有什么比这更快乐的事。 李纤凝这才知道李夫人和颜悦色的原因,敢情是见她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心内喜悦。 李夫人越看李纤凝越顺眼,眼里闪着笑花称赞,“不愧是我的女儿,到底把仇家儿郎笼络到手心里了。前日我去梁中书家闲坐,程侍郎的夫人也在,竟也想着把自己的女儿塞给文璨,话里话外讥讽你年纪大,她女儿年纪倒是小,嫩嫩的跟剥皮虾蟆似的,怎么没叫文璨上门提亲去?” 李夫人的日常不是同这家夫人比长,就是同那家夫人较短,李纤凝哭笑不得。顺着她聊了一会子。薄暮时分,李含章和李衔义相继归来,一家子难得齐聚一堂,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饭毕,李纤凝和嫂子顾氏去花园散步,食物消化的差不多了,回屋倒头睡下。 李纤凝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起来收拾收拾回衙。 影壁下,黄胖子拄着水火棍和人吹牛皮,李纤凝悄没声儿靠近,欲试他一试。她这一来一回,耽搁了两旬,料想关校尉的训练应该卓有成效,五指成爪,朝黄胖子肩头探去。哪知才搭上,黄胖子猛地抓住她的手腕,翻拧过来。李纤凝不料他反应这样敏捷,一点儿准备没有,痛意传来,顾不得许多,一脚踢在黄胖子腿上,黄胖子应声跪倒,手跟着撒开。 看到偷袭自己的人是李纤凝,哭丧着脸道:“小姐,怎么是你啊,我……我可不是有意冒犯……” 又看李纤凝直揉手腕,“小姐,我没伤着您吧?” “没有,反应不错。” 黄胖子见李纤凝不怪罪反而夸奖他,顺着她的话抱怨,“小姐,您是不知道老关头把我们折磨的有多惨,他一个瘸子,本事倒是不小,兄弟们没有一个不叫苦。都说迟早得把命送他手里。” “我看你们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哪个死了?死了我发送他。” 黄胖子不敢说话了。 “行了,滚吧。” 黄胖子如蒙大赦。 李纤凝回到内宅,问素馨讨跌打损伤的药酒。被黄胖子拧那么一下,寸劲儿伤着筋了。想到那群臭皮匠给关校尉训练了一个月,竟有如此显著的效果,不觉欣慰。 李纤凝受伤是家常便饭,素馨二话不说翻出药酒,问明伤处,药酒倒手上,涂抹揉搓,助药力渗入。 上完药,李纤凝换过衣裳,往仇璋的县丞房里去了。 他早上带人在半路上拿住的刘清标,审了一上午。李纤凝进来时,他刚结束审讯,坐在椅上闭目养神。 “审的如何?” “你自己看。” 仇璋把审讯薄扔给她。 薄子上一片空白。 “他不招?” “从他进入衙署,到目前为止,一个字也没有说。” “沉默以对么,确实是他这种人会用的招数。对待这种犯人,攻心为上。” “听说你把刘适带回来了?” “是,我派人去请他。或许他能突破刘清标的心防。” 事实上,刘适来也无济于事。他进去半盏茶功夫,摇着头出来。 这倒激起了李纤凝的好奇心,她决定亲自会会刘清标。 褪去了翰林修撰的光环,沦为阶下囚的刘清标看起来同一个落魄书生没什么两样,连他最引人瞩目的姿容也败黯了,像蒙了灰的铜像,黯淡无光。 听到牢门开合,刘清标呆呆滞滞,眼皮也不抬。束发的冠子松散歪在一侧。李纤凝静静立于他面前,审视他半晌,猝然开口:“你把刘清标的尸体埋哪了?” 刘清标呆滞的面容有了表情,先是惶惑继而惊恐万状。 “你不必这样惊讶。你骗得了刘适骗不了我。哼,互易身份,他拿着你的钱财逍遥快活,你有没有钱财还两说。” 不知那句话戳了刘清标的肺腑,他忽然捂住耳朵,痛苦哀嚎,“你不要问了,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李纤凝冲进牢房,抓住他的双肩,迫使他看向自己的眼睛,“说!你是怎么杀害刘清标的,尸体埋哪了?” 刘清标棕色的瞳仁对上李纤凝的棕色瞳仁,兀自打颤。对视良久,崩溃之色慢慢显露,“你不会知道的,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哈哈哈。” 在一阵癫狂大笑之后忽作孩啼,“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针对我,为什么不能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只想和娘子过平静的日子,娘子,我想见我的娘子……” 他紧紧抱住自己,似在祈求保护的孩子,四十岁的男人,居然软弱至斯。 长安一片月 第30节 佘枫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精神游走在崩溃边缘。李纤凝不敢逼迫太过,换上一副安抚的语气,“你想见你的娘子么,我带她来见你好吗?” “求求你,求求你叫我见一见娘子罢,没有她我活不下去,没有她我活不下去……”佘枫疯癫呓语,抓住李纤凝的手,喃喃重复着相同的字句。 事到如今,李纤凝只能寄希望于王芙。 王芙,那个如芙蓉花一般柔弱的女人,自打丈夫被抓后,日日以泪洗面。花朵般的面容,多了几分霜打的憔悴。 佘枫上值途中突然被人带走,没人告诉王芙为什么。她辗转打听了佘枫的几个同僚,得知他杀了人,说什么也不信。 而今从李纤凝嘴里得到证实,瞳孔乱颤,险险背过气去。 喝过一口茶,平静下来后连连摇首,“不,你们没有证据,我的夫君没有杀人,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我夫君与那姓刘的无冤无仇,杀他作甚?” 李纤凝说了冒名顶替之事。王芙接连遭受重击,接受不得,激动的予以否认,“不可能,去年回钱塘祭祖,我和夫君一同去的,我见过公公婆婆,做不得假。便是我们成亲时,公公婆婆也有在场。现今如何说他是假的,既是假的,难道公公婆婆认不出来?” 李纤凝见她不见棺材不落泪,带她去见了刘适。 得知了事情始末,王芙一度绝倒,捂着胸口哀泣,“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李纤凝趁机陈以利弊,游说她前去劝导刘清标认罪,看在她劝服有功的份上,兴许可以保住家产,否则家产抄没,他们孤儿寡母何以为生? 王芙哀哀泣泪半晌,也知李纤凝说的是正理,挣扎振奋,前往衙里见刘清标。 夫妻俩私下相见,李纤凝并不知怎样情形。过了半日,王芙肿着眼睛从牢房里出来。 “怎么样,他愿意招了吗?” 王芙道:“他想见公公。” 李纤凝不知这个时候刘清标见刘适作甚,为诱他招供,只得暂且满足他的要求。派人去客栈请刘适。 刘适来时还好端端的,进去与刘清标聊一遭儿,出来面色异常凝重。 “刘老儿,如何,你们谈了什么?” 刘适的筇杖在地上一顿,叹了一口气,“李小姐,我想收回我在钱塘县说的话,牢里的就是我儿清标,不是什么佘枫,那些、那些话是我气糊涂了,胡乱说的。我听说标儿杀了人,吓坏了,害怕他连累到我们刘家,胡诌出一段话。你们切莫当真。” 李纤凝又气又急,“刘老儿,您这是要翻供?偌大钱塘县,您认为我找不第二个认识刘清标、能证明眼下这个是假货的人?” “李小姐想找只管去找去,任旁人如何说,我自己的儿子我还能不认得?” 言罢,拄着筇竹节杖去了。 李纤凝怒不可遏,冲进牢房里质问刘清标。 “你对刘老儿说了什么?” 刘清标盘膝而坐,手上拿着一卷诗书读。发髻重新梳理过,一丝不乱,萎靡的面孔重新焕发生机,益显其俊美、挺拔。像真正的贵胄,镣铐加身不能挫其风骨。 短短一日,脱胎换骨的变化。李纤凝参不透其中奥妙。 刘清标闻她质问,安坐不动如山,“还能有什么,父子长久不见,叙旧罢了。” “叙旧?” “当然了,还须向父亲言明心志,叫他知道我没有杀人,去除他老人家的后顾之忧。” “佘枫,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承认杀害刘通福!” “李小姐搞错了,余姓刘,名清标,绝非什么佘枫。”刘清标嘴边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李小姐诬陷于我,称我杀害刘通福,也要拿出证据来,难道光凭一张嘴就想定我的罪?” “你……”刘清标的气势全然变了,叫李纤凝不寒而栗。 “至少,也要推翻我的不在场证明。”刘清标曲指弹开爬上膝盖的臭虫,“你说是吧,李小姐?” 冬月天气,万物萧萧。李纤凝从牢房走出来,背上沁出一层冷汗。简直活见鬼了,前一天他还是萎萎缩缩,软弱无能濒临崩溃的模样,何以一夕之间转变巨大? 李纤凝忽然想到第二次在刘宅见到刘清标,他给她的也是这种感觉。莫非一具身体里住着两个灵魂?直觉告诉李纤凝她忽略了什么。 忽略了什么呢? 第34章 盈月篇(十四)一缕青丝 慢慢的,王芙的面孔进入李纤凝脑海。那个花儿一般娴静安顺的妇人,默默隐于丈夫身后,遇事只会哭泣,没有半分存在感。 会是她吗? 她先后四次见刘清标,其中两次单独见的,刘清标皆流露出不同程度的软弱与慌张。剩下两次,一次在刘家,王芙在场的情况下,还有一次便是刚刚,王芙见过他之后。 李纤凝思量半晌,招手唤来解小菲。 “小姐,有什么吩咐?” “你去查一下王芙的身世。” “刘夫人?”解小菲不解,“干嘛突然查她?她有什么问题吗?” “有没有问题查查就知道了,快去办,莫耽搁了。” 解小菲答应一声下去了。 李纤凝思索着回到内宅,见李含章屋里头坐着,手上握着一杯热茶,不见喝,只在那里取暖。 看见她,连连抱怨:“这屋子叫你住的怪清冷,我问素馨为何不拢炭火,她说你有话在先,只准夜里拢一盆,白天不准拢。还说你说的,冷一点儿好,冷一点儿人清醒。这不是长嘴巴瞎说嘛,万一冻出毛病,那是闹着玩的?” 李纤凝上前来,抓过她爹的一只手握在自己手里,手心叫茶杯渥的暖暖,手背凉冰冰,当下笑道:“爹,不是我屋子冷,是您老了,身体虚了。” 李含章便把茶杯摔在案上,瞪起两个眼珠。 李纤凝笑嘻嘻朝外头喊:“素馨,给老爷找只汤婆子来,怎么叫人用茶杯渥手。” “来了来了。”素馨喘吁吁跑进来,“小姐平时不用,一时忘了搁哪了,找了好一会子。” 当下把一只用绣花棉布裹着的汤婆子送到李含章怀里给他渥着。 “爹,您过来有事?”李纤凝在李含章对面坐下。 “有什么事,我不能来看看我的女儿?” “平时没见您来。” “这不来了。” “哦。”李纤凝往海棠盘里取瓜子嗑,也不搭腔了。 李含章捧了一会儿汤婆子,身体略略回暖,引颈而问:“刘清标的案子怎么样了?” “有的磨牙。” 李含章一时默了。 李纤凝进而问:“怎么了爹?” 李含章叹气,“上头有人想保刘清标。” “人命案子怎么保。” “不是还没定论。” 李纤凝停下嗑瓜子的动作,“爹,你说的人谁呀?” “刘清标为谁做事?” “圣人?”李纤凝小小吃了一惊,“是他亲口说的?” “这种事轮得到圣人亲口说吗?是柳宰甫,他揣测出来的,我又揣测着柳宰辅的话,品出来是这么个意思。假设坐实不了杀人罪,仅仅是冒名顶替一事,圣人准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咱们担的可是欺君罔上的罪名,万一哪天变了天翻出来就是祸根。” “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柳宰辅一心想在圣人跟前卖好,催逼的我甚紧。” “这也好办,比方说您今个儿在我屋里冻着了,回去生了病也是寻常事。” “我病了,衙里的担子可全落到了文璨身上。” “放心吧,他撑得住。” 一笑。 解小菲那头很快有了回音。 “经查,王芙是亲仁坊人,父亲原是个鳏夫,无儿无女,后来不知怎的来了个女儿,便是王芙。王老爹自称是他年轻时一夜荒唐留下的女儿,现今找来了,他虽不成气候,终日酗酒,也不是没心肝的人,亲生的闺女哪能不管。三番五次地前去烦扰坊正,坊正被他纠缠不过,安排着落了户。” 李纤凝说:“这点着实可疑。” “更可疑的在后头呢。”解小菲接着说,“落户后没几个月,王芙突然和刘清标成了亲。他们一个新科进士一个平民之女,遇也难遇,居然成了亲。” 李纤凝道:“让我猜猜,王父怕是已不在人世?” “小姐猜的不错,王父自打多了个当官的女婿,趾高气扬,吆五喝六,街坊邻里没有不烦他的,不出一年,喝醉酒摔阴沟里淹死了。大家都拍手称快呢。” “好一个死无对证。” 李纤凝默默思量。 这样来看,王芙和刘清标一早认识,搞不好刘清标的假身份和后面的刘通福案她通通知情。 刘通福案刘清标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此前她一直认定证明有假,刘清标使了手段,为此她颇费思量,想要参透其中的玄机。而今转念细思,证明倒极有可能是真的,否则刘清标不会那样有恃无恐,如此一来,此案的真凶就十分值得玩味了。 想到这里,李纤凝抬脚便欲往廨宇去,好和仇璋商量个对策。解小菲忽然一拍脑袋,“差点忘了,幽兰芳的花娘子在衙门外候着小姐呢。” “花娘子……花露?” “嗯,就是那位小娘子。她看起来很着急,小姐过去瞧一眼吧。” 怀着疑惑步出县衙大门,李纤凝看到花露拎着一只精致的竹篮立在墙根下。她今天的打扮和往日不同。画着淡妆,梳着活泼简单衬她的发髻,青绿罗裙上撒着金屑,素雅、清新,照先前受看了不止一星半点。 “你找我?” 花露自顾卖呆儿,听到李纤凝的声音,脸上攒起一朵大大的笑,碎步跑上前,“我来找你好几次了,每次他们都说你不在,这次可算赶上了。你看,我做了栗子糕给你吃,这个季节最宜吃栗子,再不吃就过季啦。” 李纤凝莫名其妙,“你找我就为了给我送栗子糕?” “不光送栗子糕啊,有一阵子没见你来了,我寻思你不来找我去找你好啦。我就来了……”花露怀抱竹篮,水眸忽闪忽闪,忽然想起什么,拔高声音,“哦!还有一件事!” 花露大大咧咧问,“听说你们抓了刘修撰,他不是真的杀人了吧?” “你问这个干嘛?” “出来时碰上了怜香姐姐,她拜托我问的。你若是为难,不说也没什么。” “案件尚在审理,不宜向外透露。” 长安一片月 第31节 李纤凝态度冰冷,花露有点受伤,想起手上的栗子糕,把竹篮上的白底蓝花绢帕掀开。竹篮底部同样垫了一条白绢帕,绢帕上了摞着五行方方正正的糕点,随着上方绢帕的掀开,甜腻的栗子香味飘来。花露往李纤凝面前送了送,“你尝尝啊。” 李纤凝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解小菲跟了过来。长了一副狗鼻子的他,大老远就闻到了栗子的香味,循味凑过来,“我说哪里的香味,原来是栗子糕!” “想吃吗?”李纤凝询问完,不等解小菲回应,提起花露手上的竹篮递给解小菲,“拿去吃吧。” 花露尚来不及反应,手上已经多了一块儿碎银,“拿去吧,下次别再来了。” 花露看着手中的银子呆住,直到李纤凝和解小菲已经消失在了影壁后头,她方才鼓起腮帮,委屈巴巴咕哝,“干嘛给人家银子,人家又不是卖栗子糕的。” 花露伤了一会子心,磨磨蹭蹭回转。走没几步,却见李纤凝去而复返,“阿凝,你怎么……” “我问你,你方才说怜香拜托你打探刘清标的事?” “是呀。” “你上次说刘清标只点怜香?” “是呀,一晃子五六年了,就没见刘修撰叫别的娘子服侍过。姐妹们都说怜香姐姐是刘清标红颜知己呢。” 李纤凝道:“我想见见你的这位怜香姐姐,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你跟我走,我给你引荐。”说话间挎住了李纤凝胳膊。 李纤凝不适,“你干嘛总这样?” “哪样?” 花露初时不解,过后自己琢磨明白,“好朋友手挽手不是很平常么,阿凝和自己的朋友不是这样吗?” 李纤凝说:“我没有朋友。” “咦,我不是阿凝的朋友吗?” 李纤凝:“……你觉得是就是吧。” 花露露出灿烂笑容,“阿凝承认我们是好朋友了呢。” “我没有,你别瞎说。” “你说我觉得是就是,不是交给我做主的意思嘛?我做主我们是好朋友啦。”贴近李纤凝耳朵,“不过下次你不许再把我做给的点心送给别人吃了,我会伤心的。” 李纤凝:“下次不要做了。” 花露:“……” 至幽兰坊,花露给李纤凝怜香互相引荐过。 怜香对李纤凝的造访心怀忐忑,不知其目的何在,拿话探道:“我托露露打探刘修撰狱中情形,露露憨直,不知变通,敢是哪句话犯了衙门忌讳?” “哪有什么忌讳,娘子多心了。我闻娘子与刘修撰情谊非比寻常,有几句闲话问娘子。” 怜香面露难色,“若是平常倒也罢了,眼下刘修撰身在狱中,我岂有不为他考虑的道理,不提防哪句话说错,为他招来祸患,就是妾的不是了,亦有负于我们素日的情分。故恕难从命。” “娘子且别忙着拒绝,只是几句闲话,答与不答皆在娘子。娘子意下如何?” 怜香斟酌半日,不好回绝的太干脆,“如此,娘子请问。” “我听闻刘修撰多年来一直是娘子的客人,敢问娘子有何秘籍,叫刘修撰长长久久钟情于你?” 怜香见李纤凝问的是这个,颇有几分得意,又不肯将这份得意过分表露出来,含蓄道:“什么秘籍,不过是我这性子正好合了刘修撰脾气罢了。” “娘子什么性子?” 话音方落,花露抢着说:“怜香姐姐性子可好了,温柔解意,体贴入微。客人里没有不喜欢她的。纵是姐妹间,谁有个烦心事,找她诉一诉,烦恼顿消,再没有不快的了。” “说别人说的这样清楚,你自儿是个什么性情?” “我?”花露挠挠头,“他们都说我迷糊。” 李纤凝一指头戳她脑门儿上,“我瞧你也迷糊。” 花露捧脸笑了,憨态可掬。 怜香从旁看着,不意她二人这样亲密。 李纤凝察觉到她的目光,摆正颜色,“刘修撰还真是呢,自家夫人就是这么个性情,如今娘子又是这么个性情。” “刘夫人?” “曾与刘夫人有过两面之缘,芝兰之貌,芝兰之心,和刘修撰好不相配。” 怜香丝帕掩嘴,莞尔而笑。 “娘子笑什么?” “我笑刘夫人有意在外人面前矜持,真正的她不是这个性情。” “哦?” “刘修撰同我提过几次刘夫人,说的虽不多,言谈中亦可得知刘夫人性格坚韧,是个厉害角色呢。文人喜以丝萝乔木譬喻夫妻,但据刘修撰讲,在家里他夫人是乔木,他才是丝萝。为了使我相信还专门给我讲了一段逸事呢。” “什么逸事?” “说是刘修撰当年科举怯场,刘夫人于是剪了一截自己的头发结在他发上,有如刘夫人陪在身边一样。有了这截头发,刘修撰果然大显神通,金榜题名。” 李纤凝听到这里,忽的起身,“今日先谈到这里,我还有事,告辞。”见二人有意相送,忙补了一句,“二位请留步。” 李纤凝去的离奇,怜香心慌难安,抓住花露的手问,“露露,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啊,怜香姐姐并没有说什么……” “是啊,没说什么……” “也许她真有事,她这个人就是这样奇怪。咱们不要理她了,来玩投壶罢。” 怜香心事重重,推辞了,花露无奈,只好出去找其他姐妹玩。 李纤凝这边回到衙门直奔牢房,叫牢子开了门,冲到刘清标面前,不由分说拆他的发冠。 刘清标给她吓了一跳,“李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李纤凝不管不顾,一气儿拆开了。随着冠子坠地,一绺青丝飘飘摇摇落到刘清标脚下。 刘清标看到那青丝大惊失色,待要捡拾,已被李纤凝先一步捞在手中。李纤凝看看青丝,又看看他,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佘枫,你死定了。” 第35章 盈月篇(十五)松狮犬 据怜香言语间泄露,刘清标科举之时,王芙便陪伴他左右。能用一缕青丝使刘清标镇定下来,从容应付科考,这样的信任与依赖绝非一时一日建立,显然,他们相识已久。 李纤凝和仇璋通了声气,李纤凝说完了她这边的情形,仇璋也说了他那边难处。 “京兆府频频施压,限咱们三日内完案,若完不了案定不了罪,刘清标怕也关不住了。” “这不难,三日内我必叫他招供。” “刑不上大夫,你别想搞刑讯逼供那一套,上上下下都盯着呢。” “哪里就需要刑讯逼供了,既知了症结,余下的还不好办。三天三十六个时辰,咱们只管慢慢的熬他,且看他打熬不打熬的住。” 仇璋和周县丞轮流审问,不准刘清标有片刻歇息。这样的审法,纵是铁人也熬不住,不出二十四个时辰,刘清标再次崩溃,大嚷道:“是我杀的,是我杀了刘通福,你们满意了!” 他突然承认杀害刘通福,当然是为了保住王芙。仇璋哪里那么好糊弄,就势审他,“为何杀害刘通福,你与他何仇何怨?” “九月二十九,于孔正字家的小宴,他识破了我冒名顶替的身份,数次勒索于我。我因此心生歹念,宰杀他以绝后患。” “他怎么勒索你?” “他逼我花大价钱买下那些不值钱的画,共三次,第一次十幅,第二次八幅,第三次十六幅。共计花费文银三千六百两。” “这些画还在你手中吗?” “我怕东窗事发,早已烧毁殆尽。” “刘通福预备十月十一离开,他既然已经打算离开,你为何还要对他下手?” “他说明年的画还需指望我。摆明了赖上我,不除他不行。” “你如何将他诱骗到昭国坊空屋?” “我和他说想一次解决咱们的问题,暗示他会许给他一大笔金银。空屋是咱们之前三次交易的地方,第四次定在那里他不起疑心。” 仇璋等文书记下,接着提问,“说说你是怎么杀害的刘通福。” “我、我……可以不说吗?” “刑房里是你讨价还价的地方?说!”仇璋目光如炬逼问。 佘枫双手插入发丛,似陷入极大的痛苦之中,强逼自己镇定下来,“那天我赶到约定地点,刘通福已经等在那里,他见我空手而来,问我约定好的财物呢,我说携带不便,咱们不妨先谈谈,商量个一劳永逸的解决之道。随后趁着他转身之际,我用事先准备好的匕首刺死了他。” “刺在哪里,分别刺了几刀?” “我……我不记得了,我当时很慌乱。”刘清标瞳孔乱颤,语无伦次,“哦,我想起来了,我割了他的喉咙,对,割了他的喉咙。” 仇璋冷哂:“佘枫,你怕是忘了,刘通福死前遭受过虐待,且有一封他的亲笔书信于十一日下午送抵他仆人手中。” 刘清标急忙补充,“我记岔了,我先是打晕了刘通福,接着把他绑起来,打他、烙他,逼他写下了那封书信。” “佘枫,本官再问你,你与刘通福约定的时间是几日几时?” “九月十日申时。”答完想起那个时辰他有不容推翻的不在场证明,急忙改口,“不对不对,不是申时,是亥时,亥时。” “亥时已经宵禁了,刘通福如何赴约?” “他……他必是宵禁前就候在那里。” “他一早候在那里,你又是怎么过去的?” “我……我一路翻坊墙过去。” 刘清标慌不择言,仇璋气笑了,“刘清标,你知不知道崇仁坊距昭国坊有多远?中间路上有多少武侯巡逻?你一介书生能在不叫武侯发现的情况下来去自如?” 刘清标目光呆滞,不发一言,忽然崩溃的用拳头死劲儿砸自己的头,“别再问了,别再问了,我已经承认人是我杀的了,你们还想怎样,逼死我才肯善罢甘休吗?” 吼完,掩面痛哭。 后面无论仇璋问什么,刘清标只说人是他杀的,再问不出别的来了。 仇璋两天没正经休息,身体吃不消,补觉去了,余下的叫李纤凝想办法。 李纤凝叫解小菲上街找条狗,解小菲问她找狗干嘛,李纤凝说叫你找就找,哪那么多废话。 解小菲问她要凶的乖的?大的小的?毛长的毛短的?对花色有没有要求。李纤凝不耐烦的眼神甩过来,解小菲吐吐舌头,麻溜跑去办。 长安一片月 第32节 街上绕一圈,抱回一只狗崽子。小狗黄背白腹,活泼可爱,一来即受到大家的喜爱,谁看到都忍不住停下逗逗。 李纤凝看着那不停摇尾巴的小东西,不满道:“怎么是个小狗?” “三个月大,才断奶不久。”解小菲告诉李纤凝,“坊里的大娘见我满大街踅摸狗,送我的。小姐不满意吗?” “算了,就它吧,抱上跟我来。” 大家均好奇李纤凝要小狗干嘛,跟上去瞧热闹。 刘清标蜷缩在牢房一角,闻听牢门打开,眼睛嵌开一条缝,缝隙里挤进一双绣鞋,白缎做底,栀子染成的黄色丝线在其上织出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凤颈高高扬起,犹如它的主人。 “我该说的都说了,你还来做什么?”佘枫声音轻细、飘忽,仿若垂死之人。 “你说人是你杀的,我不信。” “要怎样你才肯相信?” “简单。”李纤凝说,同时示意解小菲放下狗,“杀了这只狗,只要你做得到,案子立结,绝不拖延。” 不光刘清标,在场之人无不惊诧,解小菲磕磕巴巴,“小姐……这这不成啊,小狗才三个月大,刚刚戒奶,好歹容我找再找一只……” 小狗初到陌生环境,四处闻闻嗅嗅,不知不觉嗅到刘清标手边,舔他手心。 李纤凝冰冷无情,“杀了它!” 说话间掷下一把匕首。 刘清标兀自一颤,眼睛盯着那匕首,迟迟不肯伸手。 “快点。我耐心有限。” 终于,在李纤凝的催促下,刘清标颤颤捡起匕首。 小狗意识不到近在眼前的危险,一个劲儿地舔刘清标手心,好似他手心里有糖。刘清标忽然反手掐住小狗脖颈,小狗呜呜叫,伸出前爪来抓刘清标。 刘清标举起刀。 众人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但见李纤凝满面冰霜之色,不苟言笑,谁也不敢出言求情。 刘清标看着那只狗,匕首高高扬起,将落未落之际,视野里忽然起了雾,小狗一下子模糊了起来,他分辨不清哪里是狗哪里是他的手,只好一个劲儿地擦眼泪。 小狗长久地被他箍着脖子,难受至极,忽然两出爪子,在刘清标腕上抓了一下。刘清标吃痛,陡然撒手,小狗立时跑开。 刘清标自知失败,无力垂下臂膀。 “连杀一只狗也做不到,怎么杀人?” 李纤凝的鄙夷之色不加掩饰。 虚惊一场,解小菲忙抱起向他跑来的小狗,顺势夺走刘清标手里的匕首。 刘清标深知大势已去,此时唯有一死方能保全妻儿,忽然狂叫一声,卯足了劲儿,朝着墙壁撞去。 *** 进去不多时,吕大夫出来回禀,“小姐放心,犯人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在下已给包扎过了,没有大碍。” 李纤凝早知道不会有大碍,生死关头,刘清标卸了力道,仅仅撞破了头皮,不曾出现那脑浆四溅的惨烈一幕。 自杀需要极其强大的毅力与魄力,他一个心志软弱的书生,也只能做做样子了。 李纤凝不屑。 “人还清醒?” “清醒是清醒,脑壳方经震荡,必然难受,小姐想问话不妨待上片时。” 李纤凝吩咐人送吕大夫出去。 解小菲抱着狗走来,“小姐,王芙来过了,要见刘清标,按你先前的交待,已叫我打发走了。” “很好,这个紧要关头,千万不能叫他们见面,否则前功尽弃。”眸光扫过解小菲怀中的狗,“你老抱着它干嘛?” “它冷。”解小菲放下小狗,小狗果然一个劲儿地往他腿上贴,伸爪子挠他,嘴里哼哼唧唧,意思是还要解小菲抱。 李纤凝嫌弃道:“这狗用不着了,扔出去罢。” “小姐怎么卸磨杀驴啊,这狗是人家大娘好心给我的,不是打路边捡的,你叫我往哪扔?扔出去它吃什么,天越来越冷,不是作孽吗?”解小菲一千一万个不同意。 李纤凝不意扔只狗就作孽了,冷冷看着盯着解小菲看。 解小菲哪敢和她目光相接,低下头,“大不了……大不了我抱回家养。” “你爱抱哪养抱哪养,别在我跟前碍眼。” 解小菲不敢在李纤凝跟前乱晃,抱起狗夹尾巴去了。 李纤凝这头站了一会儿,寻思刘清标歇的差不多了,进牢房接着盘问。 她方才已经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不趁此时一鼓作气直捣黄龙,更待何时? 刘清标刚刚经过过一场生死,正是脆弱之时,心中已不怀揣任何希望。在李纤凝猛烈的攻势下,什么都招了。 事情还得从二十五年前讲起,那时他还是衣食无忧的富商之子。每日的正经事就是交游取乐。日子快活又放纵。不谙愁之滋味。 佘父不是正经生意人,乃是个名副其实的奸商,与官府勾结,吸食民脂民膏。佘枫当时处在少不更事的年纪,哪里懂得这些,只知道家里有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吃不完的珍馐玉液。殊不知,他身上的一丝一线以及流淌过他舌尖的每一滴酒液都会在日后向他索取代价。 与佘父勾结的官员倒台,佘父跟着一起完蛋,家产抄没,人拉去刑场砍首。家眷没为官奴。佘枫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他究竟算是命好还是命不好。 没入奴籍后,他的家人大多数去做了苦役,他却因为姿色殊异,被滕王府的管家买入府中,沦为滕王的私人禁脔。 佘枫接受不来这种落差,入府不足一月即病倒了。 昏昏沉沉中,他梦到滕王变成了一只猛兽,他拼命地跑,他拼命地追。周围是黑黢黢的树林,头顶的月亮惨白的像是从尸水里捞出来。 猛然间,猛兽将他扑倒在地。佘枫哀嚎着醒来,不意眼帘里兀地闯入一个娇柔美丽的少女。 少女捏着手帕给佘枫拭汗,见他突然惊醒,先是一愣,继而一笑,“公子做噩梦了,吓成这副样子。” 她笑靥如花的模样略略冲淡他的骇厄,佘枫渐渐镇定下来,问她,“你是谁?” “我叫柔兰,周管事派我来服侍公子。” 说罢,继续拈帕子给佘枫擦汗,“公子流了好多汗呢,那个梦一定很可怕。” “的确很可怕。”佘枫垂眸。 “呀,连中衣也湿了。” 经柔兰一提醒,佘枫感觉后背凉飕飕,敢是汗透寝衣。 柔兰取来干爽寝衣,服侍佘枫换下。柔兰编了一头小辫子,辫子上嵌了五颜六色的石头,碰撞在一起叮叮当当。 佘枫听得有趣,问她,“你是胡人么,梳这么多小辫子。” 柔兰笑说:“我外祖母是突厥人。” 佘枫想起三四十年前朝廷征讨西域,俘虏回许多突厥奴婢,大多沦为豪族玩物,柔兰的外祖母想必也是其中之一。 在柔兰的照顾下,佘枫很快痊愈。一日花园中游玩,一条松狮犬突然滚到佘枫脚下。 那是滕王的爱犬吞雪,毛发蓬松,性格亲人,很招府里上下人等喜爱, 柔兰蹲下来抚摸吞雪。 佘枫说:“几日不见,吞雪益发肥腴了。” 柔兰笑说:“换成公子日日吃上等新鲜的鹿肉兔肉,不计顿数,也要肥腴。” “这样肥腴,炖肉绝佳。”佘枫玩笑。 柔兰握着吞雪两只前爪,“吞雪听到没有,再不能长肥了,再长肥公子要炖你呢。” 吞雪摇尾巴。 柔兰揉它耳朵,“傻狗!” 不想晚饭时分,婆子端来一锅汤。盖子揭开,香气四溢,锅底沉着大块的肉。 “这是?” “狗肉。”婆子嫌“狗肉”二字无法体现出特别,追着说,“吞雪的肉。” 佘枫脸唰的白了。 婆子尤未发觉,滔滔不绝,“要不说王爷爱重公子呢,那么喜欢的一条狗,说宰就给宰了,只因公子想吃。这样的恩宠,天底下再没有了。公子快尝尝。” 洪州三四月天气,温暖宜人,佘枫却叫寒意逼出了涔涔冷汗。 第36章 盈月篇(十六)柔兰 佘枫一连两次以身体欠佳为由将滕王拒之门外。 房里的丫鬟婆子无一个不劝,说甭说病已好了七八分,纵是起不来床,少不得也得挣起来服侍,哪有把主子往外推的道理。话里话外指责佘枫不识好歹。 佘枫动了气,砸了杯碟,将她们全部撵出去。独个儿卧床上,心境凄凉灰暗。 太阳落山了,无人掌灯,夜色侵入屋室,昏昏默默。忽的,一团烛火飘入,隔着重重帘幕,涟漪晕散。 烛火愈飘愈近,已至帐外。佘枫兀自瞧着那飘忽不定的烛火出神,冷不防持烛之人脚下踩着碎瓷片,静室内,发出清脆刺耳的声响。 佘枫倏地回神,厌恶道:“不必收拾,马上出去!” 来人没有收拾,也没有出去。而是撩开帐子,手持烛台坐了进来。 小小一尊烛台,供给整栋屋子力有不逮,照亮一方纱帐绰绰有余。 借着莹莹烛光,佘枫看清来人是柔兰。 “是你?……你也是来劝我的?” “我来陪公子。”柔兰说着侧躺下,以手支颐,烛台放在他俩之间。 方才柔兰挤上来,佘枫被迫让出一半床,今见她把烛台放过来,再次往边上挪了挪。身子几乎贴墙。 她从不曾这般放肆过,佘枫深感无措。 “王爷真可怕。”柔兰突然说。 “什么?” “那么喜欢的一条狗说杀就给杀了。”柔兰的手拢在烛焰上方,做出各种形状的影子,“公子心里是这样想的罢?” 长安一片月 第33节 “没、我没有……” “你还想王爷性情反复无常,今日可以杀了吞雪讨你欢心,明日也可以为了讨别人欢心伤害你。今日的吞雪,就是明日的你。” “我没有这样想,你别胡乱猜测。” 柔兰不理会他,继续说下去,“可是公子想过没有,你那样冷淡王爷,那一天会来的很快。” 柔兰手指结扭,映在帐子上整好是只狼头,狼嘴一张一合,吓了佘枫一跳。 柔兰笑嘻嘻的,把狼头换作小兔子。蹦蹦跳跳。 “事不过三,下次公子切不可拒绝王爷。” “可是……可是……” 佘枫不安地抓着搭在身上的薄被。 “可是什么?” 柔兰倾身过来,烛火在她颈窝子里燃烧,周围肌肤红了一大片。 佘枫看着跳动的火苗,喉结吞咽,“取个灯罩子罩上吧,莫失了火。” “公子等我。”柔兰翻身下床。须臾回来,手上拿着灯罩子,往烛焰上扣落,光芒霎时柔和。 柔兰将灯移至床头小凳,帐子一下暗了,二人皆只能看到对方的轮廓。柔兰倦意浅浅,伏枕假寐。 “公子继续说呀,可是什么?” 话题重拾,佘枫脸上火烧火燎,支吾半晌,“我受不了和他独处。” “我还受不了做奴婢呢。公子服侍王爷,是偶尔遭劫,我做奴婢却一天十二个时辰,天天不落。”拧首望向佘枫,“公子愿意做奴婢吗?” “我?我做不来……” “那就好好伺候王爷吧。” 佘枫一脸落寞痛苦之色。 柔兰忽然坐起身,樱唇往佘枫嘴巴上贴了贴。 佘枫深感诧异。 少女逆着烛光,身上镶了一层淡淡的金边,闪闪发光。 “以后公子再和王爷独处,不妨想着柔兰,或许可以减轻一二痛苦。” 她娇软的身段如猫儿,偎入他怀中。 佘枫抚摸她的身体,心脏狠狠悸动了一下。 那晚之后,她成了他抚慰心灵的良药。在无数个喘息的夜晚,只要一想到她,触碰到她为他绣在衣角的兰花、绾结在发髻上的青丝,他便感到安然。讨好起滕王这件事也没那么痛苦了。 滕王愈发爱恋他。 滕王本是个饱读诗书之士,爱重华横溢的才子。对空有皮囊的玩物从来只是玩玩而已,没有令他长久钟情者。 柔兰看透了这点,授意佘枫多读书,或遇不懂之处,殷勤请教滕王。此举果然合了滕王的胃口,他不但不厌烦佘枫提问,还抽出时间亲自为他讲解。佘枫那满腹的学识悉数出自滕王教导。 佘枫本自聪慧,又肯下功夫苦学,成就自然不俗。偶尔,滕王兴致来了,临时起个题目,命他或吟诗或作赋,他均能一挥而就,博得称赏。 渐渐的,滕王开始带他出席各种宴饮,与洪州刺史议论时政也叫出他作陪。佘枫耳濡目染,不懂也懂了。这也是他后来能够进士及第的原因。 即便如此,他还是没能逃脱色衰爱弛的命运,随着年纪渐渐增长,滕王来他这次的次数越来越少。 虽然他是那么恐惧滕王来他这里,滕王一旦不来,他马上又陷入另一重恐惧。 眼下的滕王又有了新欢,对方同他刚到府里的年纪相仿,风流恣睢却远胜于他,仗着滕王宠爱,横行霸道,甚至跑到他面前示威。 佘枫知道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步吞雪的后尘。 柔兰亦有烦恼。 周管事向滕王讨了她给自己做儿媳妇,太妃办完大寿便要过门。 洪州多暴雨。 这日夜里,暴风雨不期而至。当它来时别说黑夜,白天也能变成黑夜。狂风震耳欲聋,树木摇撼狂舞,砰砰拍击着窗棂。 下人们都回房歇息了,柔兰独自伴着佘枫。 风自缝隙间吹入,帘帐随风乱飘乱摆,佘枫安排不了那些帘帐,只好钻进被子里。 柔兰端着他们仅剩的蜡烛,披着他宽大的锦袍,站在窗前舞蹈。说是舞蹈,实则只是一些不成章法的动作。配合着明灭不定的烛火,鬼影幢幢游走于墙壁、窗棂。 柔兰分外快乐,几乎嚷出来,“我最喜欢这样的天气了。” “为什么?”佘枫从被子里面露出一颗头。 “因为在这样的天气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害怕,一样的缩在屋子里不敢露面,连王爷也不例外。我们在他面前固然渺小、任由他蹂躏,他在天威面前不是也一样吗?” 佘枫不置可否,目光紧紧盯着柔兰手上的蜡烛,烛泪堆砌,芯子快烧到尽头了。 恍然间,烛芯没于烛泪,窗上、壁上、梁上的巨大鬼影剧烈摇晃、扭曲,眨眼消失不见。 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柔兰……”佘枫轻轻呼唤柔兰的名字,漫无边际的昏暗,窗外的狂风暴雨,这一切的一切使他害怕到颤抖。 “我在这里。”柔兰回答时,声音已床头。 “上来陪我。” 柔兰摸着黑爬上床,两人挤进一床被子里,听着窗外风号雨泣,同舟共济之感益发浓烈,恍惚间天地只剩下彼此,只有彼此可以依偎。 “公子,我们逃吧。”柔兰忽然说。 “逃?”佘枫对这个词感到陌生且惊讶,“我们能逃去哪里?” “逃去哪里都好,天大地大,难道还没有咱们的容身之地?” 佘枫默了。 “公子不愿意?” “我、我不知道……” “公子,柔兰不想做一辈子奴婢。” 柔兰深知佘枫做事优柔寡断,已替他做下决定,“太妃过寿府里必然忙乱,是个绝佳机会,咱们定在那日出逃,路上需要用的盘缠、衣物我来准备,公子只需和平常一样。” 柔兰想出逃不是一日两日,而是蓄谋已久。一年中总要逮两三次机会将滕王赏赐给佘枫的物件偷偷运出变卖,已积赞下一笔数目可观的路资。 日子一到,两人寻隙逃出府。先拣僻静处走,离了洪州地界,沿官道北上长安。 抵达长安时正逢槐花盛开,城中客店无论大小,皆被前来应试的举子住满。柔兰和佘枫无处落脚,赁了一间民居暂且住下。 柔兰深具野心,想他们身为贱民,纵然躲过了滕王的追捕,也永无出头之日,必得谋个良人的身份才好安身立命。思来想去,把目标瞄准了前来应试的举子。 恰在此时,刘清标进入了他们视野。 三人偶然结识,相谈甚欢。尤其佘枫和刘清标。两人年貌相仿,又有共同爱好——书画。相逢恨晚,常常畅聊通宵。 刘清标个性单纯,将佘枫引为知己,大吐心中口水,将自己为父所逼,迫不得已参加科举的事说了。又在柔兰的诱导下,和盘托出家中情况。使得柔兰犹如像了解自己那般了解他。 眼看时机成熟,柔兰把计划对佘枫讲了。佘枫震惊,不敢相信。那么多时日以来,他与刘清标相交,和他谈天说地,竟然都在为取代他做准备。惊出一身冷汗。 问柔兰,“我取代了他,那他怎么办?” “能怎么办,去地府见阎王咯。” 柔兰语气轻松,佘枫却是半晌回不过神。他觉得柔兰变了,不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柔兰。柔兰却告诉他,她一直没变。 佘枫拒绝不了柔兰。打从少年起,从那一夜她端着烛台、踩着满地的碎瓷片走到他面前,把自己交付于他的那一刻起,她就是他的主宰。 他是柔软的菟丝子,一生都在攀援、寻找依靠。年少时依靠父母,及至稍稍长成,家族遭遇变故,他沦为娈宠,依附其主。而今漂泊天涯,柔兰就是他的依靠。柔兰是转蓬,飘飖随长风,她有着强劲的生命力,只要环境适宜,哪里都能扎根,继而摇曳生长。 佘枫负责把刘清标诱至指定地点,柔兰负责动手,杀人埋尸一气呵成,全程没用他动一根指头。他仅仅只是在山林里逛了逛,一切就都结束了。 刘清标死了,又没死,因为他取代了他。柔兰叫他照常去参加科举,他不敢,只要一想起刘清标,他的身体就颤抖得厉害,笔也拿不起来。柔兰捧起他的脸,告诉他那就不要想刘清标,想她,为了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的活在日光下,他必须做到。为此,她割下自己的一绺头发,结在他的发上,好叫他在考场上支撑不住时抚一抚,时刻铭记。她与他同在。 从那时起,柔兰变成了他的定海神针,他本性懦弱,担不起大事,但只要有柔兰在,有她的信物在身边,他的胆小懦弱就会被驱赶进角落,有如得到神助,从容淡定应付一切。 刘清标在长安没有熟人,兼之二人相像,皆是俊朗白皙的面庞,佘枫轻松蒙混过关。不久皇榜发布,高中进士。与此同时,柔兰也捏造好了她的假身份。 两人顺利结合,以崭新的身份光明正大生活于阳光下。 本拟可以就此高枕无忧,不料刘家的老仆找来了,佘枫惴惴不安。柔兰早有预料,授意佘枫如此这般。 败露是迟早之事,不若反守为攻。佘枫亲自赶赴钱塘。从刘清标那里,柔兰得知刘适对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这件事有着非同一般的执念,遂为他精心编织了一个故事。顺利将其骗过。 此后十余年,柔兰和佘枫的日子顺风顺水,没出几年,二人有了自己的孩子,生活和睦,佘枫进了翰林院做事,前程似锦。原以为日子可以一直这样富足安定,直到刘通福的出现。 依佘枫的心思,要用钱堵他的嘴,哪知刘通福贪得无厌,分明把一生的富贵系在他们身上。由此激怒了柔兰,下定决心除掉他。 李纤凝所料不差,杀人的不是佘枫,而是柔兰。 佘枫和刘通福约定九月初十申时昭国坊见面,赴约的是柔兰。短短一夜,刘通福被从人世间抹去。 他们以为又度过了一场难关,生活将恢复平静,往后年年顺遂。殊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的好运到头了。 一场往事述完,佘枫一下子苍老了十岁,面容的褶皱间净是疲惫。 烛花哔剥,愈显屋子寂静。佘枫头颅低垂,眼神惺忪,盯着桌面上的木纹,许久问了一句,“我们会被处以极刑吗?” “你不会,她,不好说。” “假如我愿意承担下所有罪责,你能不能……” “不能。”李纤凝断然否决。 “想想也是不可能。”佘枫苦笑,冻得发僵的右手提起酒壶,壶嘴对着嘴巴,一滴、两滴……艰难品尝着人生中最后的琼浆。 李纤凝默默走出房间,叫醒门口打瞌睡的衙役,命他打起精神好生看守。 过了望日,月亮升起的一日比一日晚。月末几天,子夜以后才爬上来,明亮清冽的一轮,发散着银白的光晕。 光晕落在肌肤上,惨白的肤色上纹路清晰浑如刀刻。匕首抵上去,慢慢的滑至关节处,沿着关节切入,一脉血线蜿蜒而下,汇聚于肘弯,滴答滴答,血珠子血染红了大地。 匕首顺畅划过骨骼衔接处,筋脉断开,骨骼分离,再来一刀,割开相连的皮肉,一条手臂就这么完完整整被卸了下来。双手捧起,规整码在一旁,再去肢解其余部分。 运刀的人有足够的耐心,刀走得缓而稳,卸下的肢体切口整齐平滑,近乎完美。尤其那一颗头颅,颈周皮肉切断,剩下脊骨相连,贴着骨缝缓缓游走,该断处都断了,双手抱于耳际,“咔嚓”一拧,脊骨应声而断。 四肢肢解成八份,一字摆开,躯干摆断肢上,最后是头颅。稳稳摆好,掏出一朵纸折白花,掐着下颚,使嘴巴微微张,纸花插入。 月光流转于纸花之上,皎洁莹润,远远瞧去,好似自唇齿间绽开了一朵妖花。 长安一片月 第34节 第37章 盈月篇(十七)雪满长安 璋早晨来县衙,特意走的北门,预备画卯前去内宅望望李纤凝。走到北墙根下,见一女子扶墙作呕。细辨形貌,竟是李纤凝,疾步上前,托住她手臂,未等开口,李纤凝猛的将他搡开,回身摆出防御架势,眼角含赤,眸绽凶光。 仇璋骇了一骇,略定神,茫然道:“你怎么了,这副表情。” 李纤凝敛去凶光,用手背擦了擦嘴角,“以为是小泼皮前来骚扰,不承想是你。” 说着又干哕起来。 “一大清早的,怎么哕成这样?” 方才李纤凝的眼神太过骇人,仇璋心有余悸,不太敢上去扶了。 “昨晚空腹喝了点酒,早起还好好,跑不多时,胃里忽然难受。又不曾存什么食物,只是空哕。” 仇璋笑言:“我还道你有身孕了。” 李纤凝睨他,“你怎么不盼我点好。人家还是未出阁的闺女呢。” “你怎么不说你是黄花闺女?” “黄花不是被你采去了?” 仇璋:“……” 回到卧房,李纤凝和仇璋交待了昨夜的事,口供已由陈敬元录妥,在他手里,叫仇璋见了他问他要。此外拘捕柔兰的公文需尽快批下来,她亲自带人去拿。 仇璋道:“你身体不舒服还是别去了,解小菲去足矣。” 李纤凝道:“我想亲自捉她。” 仇璋答应尽快办。 两人又聊了一会子,卯正时分,仇璋去了。 李纤凝这边喝了素馨炖的养胃汤,重新梳妆宽衣毕,也往前头去了。 前衙出奇热闹,大家仨一簇、俩一伙聚集在明堂前,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解小菲也在其中。 “发生了何事?”李纤凝瞥人群,“他们在说什么?” “牛武死了。”解小菲说 “谁?” “京兆府追查的那起连环碎尸案的凶手。” “是他啊,前阵子听你说京兆府已经锁定了他的身份,是个肉铺的屠夫,怎么突然死了,抓捕的过程中出现意外吗?” 解小菲否认。 李纤凝突然意识到什么,“莫非……?” “像牛武肢解其他人那样,他也把牛武肢解了,尸块码得整整齐齐,嘴里……嘴里放了一朵纸折的天仙子。”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案发地点在哪?” “昨晚,大概子夜以后。案发地点在牛武的肉铺。” “肉铺?他不是已潜逃了吗?” “说的正是。牛武潜逃后,京兆府考虑到他有可能复返,叫人守在肉铺周围。前半夜还好好的,后半夜月亮刚刚升上来,守卫即被一阵香气迷晕,寅时醒来,到肉铺内查看,看到了摆在肉案上的尸块。” “神龙见首不见尾,是他的作风。京兆府那边有何反应?” “还没见动静。” 正说着,有小吏捧着一纸公文过来交与李纤凝,李纤凝看了是柔兰的拘捕文书,叫解小菲叫上几个人,立即前往崇仁坊。 柔兰正哄刘玉树用饭,小厮慌里慌张跑到阶下,和外面的丫鬟耳语数句,丫鬟慌张进来禀,“夫人,来了好多公差,正往这里来呢。” 前两日,柔兰去县衙探视佘枫,没探成,打那时起她便知事情在朝着与她期待相反的方向发展。什么时候天崩地裂,只取决于佘枫撑到几时。 眼下这个时间,倒也在她预估范围内,故而脸上不见丝毫惊讶,反训斥丫头,“慌什么,凭他谁来,还能不许人吃饭不成。” 柔兰挟起一块儿鱼肉放到刘玉树碗中,“树儿爱吃鱼,多吃些。” 刘玉树眼珠子溜溜转,“娘,公差来咱们家干嘛?” “这不是该你知道的,吃饭。” “娘,爹为什么还不回来,他是不是被公差抓走了?现在公差又来抓咱们?可是我们又没有做错事,公差为什么抓咱们?” “吃饭。” 柔兰的语气温柔至极。 刘玉树最是知道,当他娘摆出这种极致的温柔表情,便是生气了,这时候唯一明智的做法是按她的吩咐去做,绝不可以不知深浅前去触怒。 刘玉树埋头吃饭。 李纤凝带着衙役进来。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夫人用饭,希望不会影响到夫人的食欲。” “有失远迎,怠慢了,请李小姐稍坐片刻,容我们母子吃完这顿饭。”她语声清冽,已完全卸下了伪装。 李纤凝命衙役退至外面,独自坐下候他们用饭。 大概觉得李纤凝眼熟,刘玉树不停地偷看她。李纤凝拄着腮回看,他又不好意思了,头埋进碗里。 须臾,一碗饭用完,分别在即。柔兰终于显出人母的脆弱,不断揉搓儿子的脸,渐渐红了眼眶。 “娘,我回去温书了。” “不急,娘有几句话跟你说。”柔兰起身,“李小姐,我想单独嘱咐树儿几句话,料想不为难吧?” “不要离开我的视线。” 柔兰牵着刘玉树的手退至里间。母子二人坐在榻上,喁喁细语,夹杂哭泣与训斥。李纤凝仍旧坐在椅上,姿态懒散,目光飘来飘去,总不离珠帘后头的母子。突然之间,她像一支箭射了出去。 惨叫声滞后于她的动作。外头的人听到这声惨叫跟着抢进屋,李纤凝站在珠帘后,做了个手势,众人齐刷刷止步。 柔兰把孩子轻轻的平放榻上。孩子头歪在一侧,眼帘闭阖,胸口赫然插着一把刀,周围有少量血渗出。柔兰下手又快又准,孩子仅仅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便一命呜呼,没受太多苦。 柔兰抚摸着儿子红润的脸蛋,一根一根捋顺他凌乱的发丝,取一旁的薄被,展开了盖在身上,好似他只是在安睡,她只是怕他着凉给他盖被子。 这样的悲情的一幕,柔兰的五官却鲜见什么表情,有的也仅仅是刚刚杀子尚未褪尽的决绝。 “何苦呢。”李纤凝叹息。 柔兰的面庞一如既往的柔美,眼神坚毅如磐石,“我们夫妻二人没了,他的下场不外乎充官为奴,我做了半辈子奴婢,最是知道做奴婢的滋味,我不想叫树儿也走上这条路。我的血脉绝不为奴。” 她咬着牙说出这段话。 李纤凝忽然想起她有番邦血脉,驰骋于漠北黄沙间的彪悍民族,野性难驯。历经几代,单从面相上看,已很难看出异族痕迹,唯有刻进骨血里的这份狠绝,令人可以一窥端倪。 “走吧。”最后看了儿子一眼,柔兰洒然起身。也不等李纤凝,自顾自走了出去,姿态从容舒展,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去赴宴。 衙役们早已骇呆,见她走来,谁也不敢拦,反而自动分开一条路。解小菲望李纤凝:“小姐?” “走吧。” 李纤凝当先走了出去,众人这才跟着敢动。 半月后,牢狱里,李纤凝告诉柔兰,判决结果出来了,她被判斩立决。佘枫有同僚为其求情,保住了一条命,流放岭南。 柔兰倚着墙壁,薄薄一笑,“居然不是极刑,我该感谢李小姐吗?” 李纤凝没说话。 佘枫忽然扒着铁栏杆问,“你今天有给我带花吗?” 李纤凝把手里拈着的一支菊花递给他。 佘枫得了菊花如得至宝,退到一旁,一瓣瓣撕着玩。 自打得知柔兰杀了他们的儿子,他就疯了。 “一瓣、两瓣、三瓣、十瓣……一百瓣。”突然没了耐心,把花瓣一股脑儿全薅下来,往天上一扬,“天女散花喽,天女散花喽……” 李纤凝目光从佘枫身上收回,问柔兰,“你还有什么遗愿吗?” 柔兰答非所问,“长安极少有暴雨呢,尤其这样的秋冬时节,好怀念洪州的暴雨啊……” 她忽然哼起歌谣,那是一首洪州当地的歌谣,曲调轻快活泼。讲的是少女不惧风雨,翻山越岭采灵草的故事。 这个歌柔兰时时哼唱,李纤凝听了许多遍,柔兰总在临近结尾的时候戛然而止,她也不知道少女究竟采没采到灵草。 柔兰的歌声空灵轻快,叫李纤凝联想到在山间灵巧穿梭的少女,细雨、暴雨皆无法阻挡她的脚步,她欢快前行,奔跑、跳跃,一似山中精灵。 最终采没采到灵草也变得无足轻重,因为过程新鲜、有趣。 那是李纤凝最后一次见柔兰。 案子完结后李纤凝回家住了几日。年关将至,李夫人劝她搬回来住,李纤凝回她为时尚早,过阵子再议。 顾氏欲过仇府找杨氏说话,李纤凝随着过去,一至宅上,杨氏跟前打个照面,又钻仇璋房间去了。 仇璋书房里赏画,见她进来,笑道:“打哪来的?” “打你嫂子房里来的。” 李纤凝目光落于案上各种材质形状的印鉴上,“才注意到你有这么多印鉴。”随手拿起一枚小巧的白玉印鉴戳在手背上,翻来覆去辨认,“寄……傲?这二字很衬你嘛。有出处吗?” “不妨一猜。” “知道我诗词不好还考较我。”李纤凝思忖片刻,“倚南窗以寄傲?” “眄清霄以寄傲。” “差不多嘛。” 李纤凝忽的自怀中摸出一枚小金印,“你看,我也打了一枚印鉴。” “款识是什么?” “纤凝。” “纤凝?” “我的印鉴,当然要用我的名字。说起来我还没用过呢。” 长安一片月 第35节 拣起桌上一盒印泥,拧开,蘸蘸,一时间不知道戳哪,看仇璋面前摊着一副画,选了块空白处戳下。 仇璋来不及阻止,倒吸一口气。李纤凝犹自沾沾自喜,“哥哥帮我选的字体,好看吗?” 仇璋压着火气,“李纤凝,这是陆探微真迹。” 李纤凝不信,“少骗我,你当我不知,陆探微存世的真迹没有几幅,你打何处得来他真迹?” “孔正字手上借的。” 上次在幽兰坊,孔正字确曾说过他手上有一副陆探微真迹。李纤凝表情凝住了,心头一阵一阵发慌,手扶着椅背坐下来。 陆探微的画存世极少,仅存的几幅每一幅都是传世名作,无数文人骚客争相收藏。而今,她居然在传世名作上戳了她的印鉴,还戳歪了。上次陈公亮在王摩诘的画上戳了章,令孔正字大为光火,得知她往陆探微画上盖章,老头子一口气背过去她如何担待得起? 李纤凝脸都白了,抱着一线希望再次和仇璋确认,“真的是真迹?” 仇璋答:“假的。” “嗯?” “这幅是我临摹的,真迹早已归还。” 李纤凝眼睛眯起来。 “怎么,我临摹的就不值得你受一受惊?这幅画前前后后花了我一个月时间,毁于你一方印章,你可知罪?” “我知罪,我怎么敢不知罪。”李纤凝说着,端起砚台,往那画上一泼,立时给泼污了。 “李纤凝!” 李纤凝双手抱臂,“瞪什么瞪,有本事你打我啊。” 仇璋瞧她实在可恶,随手操起一把拂尘。 “喂,你来真的?” 李纤凝跳开。一时间两人满屋子追逐,屋里净是障碍,李纤凝闪躲不及,臂上、臀上挨了好几下。 “我错了,再也不敢了,仇郎饶我这遭吧。” 李纤凝连连告饶。 “轻饶了你,怕你不长记性。” 李纤凝这会儿偏不跑了,自己撞进仇璋怀里,“是了,仇郎说的是,你打罢。好叫我长长记性。” 仇璋反而不打了,“哼,你皮糙肉厚,打你,没的折了我的拂尘。” 李纤凝笑嘻嘻抱住他,眸光扫过窗上薄透的糊纸,隔纸而望,无数个白点悠悠坠落,朦胧优美,不觉惊喜,“文璨你看,下雪了。” 仇璋推开窗子,果在下雪。雪色飘飘,一片接着一片,不疾不徐,悠悠扬扬,散漫地落着。 这一天正好是冬月初七,立冬。 第38章 蛾眉月篇(其一)抓盗 枝头积了浮雪,一些个未及采摘的柿子,扎上了白幞头,幞头下面红彤彤的脸蛋儿吸引了鸟雀。你啄一口我啄一口,脸蛋瘪了,碎雪刚好落进韩杞后脖颈。凉冰冰。 韩杞随手抹一把,察觉前方目标回身张望,忙隐身在一堵矮墙后。 年关将至,正是贼盗猖獗之时,衙里给派了任务,每个衙役每个月需捉定数的盗贼。多了有赏,少了有罚。 韩杞盯着赖五有三五天了,终于到了收网之时。眼见他闪进一间民宅,也不跟进,安安静静立在墙根下守着。 拐角处麻雀啄完了三枚柿子,里面传来了动静。 赖五向来最爱冬月腊月两个月,东市人多,住宅又大多十室九空。便于他行事。 去年和前年,依靠这副手段赖五过了两个大大的肥年,今年他准备肥上加肥,这就少不了万年县各坊百姓的贡献。这不,这回又是收获满满。 银两揣进怀里,觑街面上无人,赖五双手打墙头上一按,身子拔起,翻墙时还在想待会儿得找间酒馆美美喝上一顿。哪知双脚甫一落地,立时被阻了去路。 赖五打量对方是个清瘦少年,浑没在意,上前扒拉,“哪来的毛头小子,少挡你大爷的路。” 借着他送过来的力道,韩杞捏住他手腕,将他往前带了三五步,反拧过手臂,抵在墙上。 赖五吃痛,龇牙咧嘴,“哪条道上的,想黑吃黑?” “你看清楚了,我是谁。”韩杞撩开袍子,露出里面装束。 赖五吃了一惊,当即转换一张笑脸,“原来是官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尊威,您高抬贵手,放小人一马。” 韩杞冷面无情,自袍子下面掏出一捆绳子,欲把他捆扎了。赖五嬉皮笑脸,“官爷,不忙,先头有间酒馆,咱们去喝一杯。实不相瞒,贵县的衙役我颇认识几个,解爷黄爷,那都是常在一起喝酒的老相识。” “你认识解小菲?” 赖五听他提解小菲,料想有门,“我和解爷不光认识,交情还不浅呢。要不您把他叫出来,咱们一起喝一杯?地点随官爷选。” 韩杞知道衙役当中不干净,他们整天兴兴头头,卖力捉贼打盗,无非这里面有油水可捞。一些个盗贼为免牢狱之灾,主动给衙役们“上供”,衙役们拿了“供品”,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至捉了这么多日子盗贼,偷盗仍旧猖獗。 韩杞最恶此等勾当,没给赖五半分好脸色,反把他捆扎的更紧实了。赖五看出他是个油盐不进的,眼珠一转,双手竟滑如泥鳅似的从绳索里挣脱,顷刻间缠到韩杞手上。 “不识抬举的臭小子,想抓你爷爷我,回去再练个三年五载吧。” 赖五嘲讽完,正待开溜。韩杞抡圆了绳索,恍惚如鞭,甩在他背上。不料那一根不起眼的绳头,竟似裹了千钧力道,才着上,赖五猛地扑到在地,吃了一嘴黄雪。 韩杞上前,揪着脖领把人拽起来,也不跟他客气,三下五除二卸了两条膀子。赖五甚至来不及反应,两条手臂已经软塌塌垂了下来,再想逞威风已是不能。 韩杞押着赖五回衙,走到衙署大门口,见衙前停着一驾马车,三三两两做公的人往马车里搬卷帙模样的东西。 解小菲嘴里叼着一根干草,倚在栏杆上和几个牢子闲聊,见韩杞押着赖五过来,调侃道:“哟,这不是赖五爷么?膀子怎么耷拉下来了?折翅儿了?” 赖五抓住一线希望,“解爷,正好,你快代我向这位官爷求求情,我全吐出来还不行嘛,千万别叫我蹲大狱,我老娘还等着我家去吃饭呢。” 解小菲笑嘻嘻瞭一眼韩杞,“换成旁人我还能替你说说情,他不成。我这位兄弟啊,最是嫉恶如仇,落到他手里,算你倒霉。” 赖五顷刻哭丧起脸。 韩杞牢里寄了赖五,出来问解小菲,“那些人做什么的?” 指的当然是搬卷帙的公人。 解小菲说:“前阵子牛武,也就是京兆府一直追查的碎尸案的凶手不是被宰了嘛,显见又是天仙子的手笔,京兆府派人来抽调和天仙子相关的卷宗。这些人全部是京兆府的公差。” “京兆府预备立案专查?” “还有大理寺。一府一寺联合,势要揪出天仙子。大概上头觉得没面子了。”解小菲嘿嘿笑了两声,“次次被天仙子抢先一步,未免衬得官府太无能,换成我是京兆尹大理寺卿我也恼。” 韩杞若有所思。 解小菲忽然捅了捅他,“盗贼捉得如何了?月底要考核呢。” “足以应付考核了。”语速甚快答完,话锋一转,“你上次说天仙子首次作案是元和几年来着?” “元和八年,怎么了?” 韩杞心中默算,现在是宝历三年,往前推长庆到四年,元和到十五年,“也即是十四年前?” “差不多。” 韩杞咕哝,“不对呀,那个时候她只有九岁,再怎么……也不能九岁……” “你嘀嘀咕咕说什么呢,什么九岁,谁九岁?” 韩杞犹豫半晌,忽道:“算了,下次再和你说。” “什么事神神秘秘的,我现在就要听,你现在就说。” 韩杞打定主意闭上的嘴,任谁也撬不开,“我上街巡逻了。” “不行,不说清楚不准走。”解小菲拽开步子追上韩杞,二人拉拉扯扯出了曙衙。 那头解韩二人拉扯着,这头李纤凝李含章拉扯着。 “爹爹,你去见京兆尹,和他说,咱们万年县也要参与天仙子案的调查。” “你当京兆尹是你叔叔还是你伯伯,你说要参与,人家就得同意?” “此案牵涉到我县旧案,我县要求参与调查合情合理。爹爹你不提,怎知人家不同意?” “省省吧,我的大小姐。”李含章一个头两个大,“这案子咱们躲还来不及,哪有主动往前凑的理儿。快过年了,你消停点,给你娘和我省点心,叫我们过一个安生年。” 李纤凝又和李含章争论了几句,不得结果,后被李含章以还有县务要处理为由,给撵了出去。出去后,李纤凝直奔县丞房,仇璋八叔在京兆府任少尹,她想跟他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法子叫她也参与进案子的调查。 仇璋表示希望不大,不过他还是会去找他八叔试试。 好端端说着话,李纤凝忽地捂住胸口作呕。仇璋忙紧张道:“你怎么了,这次总不会是又喝酒了?” 李纤凝捂着鼻子道:“屋子里有股怪味。” 仇璋说哪有怪味,只有周县丞早上用了一张胡饼,羊肉馅儿,许是那股膻味没散。 李纤凝说就是那味道,怪叫人恶心。 仇璋莫名其妙,“你以前不烦膻味,怎么这会子烦了起来?” “许是这阵子肉食多了。光闻着味便想吐,不和你说了,我回屋问素馨讨盏清甜解腻的甜汤饮饮。案子的事你别忘了。” 仇璋说放心吧。 李纤凝回去喝了一盏桂圆汤,恶心之感仍旧挥之不去。抱着钵盂干呕了半日,没见呕出什么。她这症状有些日子了,起先浑没在意,眼下越琢磨越不对劲儿,联想到这月月信迟迟不至,心中骤生不妙之感。 第39章 蛾眉月篇(其二)一见倾心 “解大哥,你饶我这一次吧,再不敢了。”少年十二三岁模样,身量仅到解小菲肩膀。双手不停作揖,哀求他放过自己。 “少来这一套,按着你几回了,每次都说最后一次。俗话说再一再二不再三,你小子今天说什么也得跟我走一趟。” “又不是我愿意偷的。”少年故作委屈,“我没爹没娘,不偷不抢靠什么活?” 他知道解小菲是孤儿,长到今天很是经历了一番辛苦,最是同情和他相同遭遇的人。先前几次,他正是用这招脱身。殊不知车轱辘话听多了,解小菲早已免疫。 “那不正好,牢里牢饭管够,省得你在外面忍饥挨饿。” 少年见解小菲打定主意抓他,哀嚎,“解大哥,你别叫我坐牢,我宁可捡人家的剩饭吃也不愿意坐牢。” “早有这份志气不就没事了,现今说什么也晚了,跟我走!” 少年一屁股坐地上,耍起无赖,“我不走,我不要坐牢!” 长安一片月 第36节 人来人往的街上,解小菲不愿引人注目,正待用强,干脆利落扭走这臭小子,眼帘里兀地闯进一人。 韩嫣挎着竹篮自东而来,眼睛被玲琅满目的商品吸引,左顾右盼,忽在一处卖绣品的摊子前停住脚,翻翻拣拣。 解小菲盯着韩嫣看,眼睛都看直了,少年趁他分神,脚底抹油开溜。解小菲反应甚迅,薅住少年脖领,“虎子,你给我站住虎子!” 虎子犹自强挣。 解小菲把他箍在怀里,“别跑,我不送你去坐牢还不成么,你别跑。” 虎子停止挣扎,“真的?” “你帮我办件事。” 虎子疑疑惑惑,“什么事?” 解小菲贴着虎子耳朵嘀咕数句。 虎子目光飘落韩嫣身上,笑嘻嘻道:“解大哥喜欢那个姐姐?” “小孩子家问那么多干嘛,叫你做就去做,迟了我要改主意。” 虎子生怕解小菲改主意,悄没声溜到韩嫣身边。这等小娘子的财物最好偷,荷包就系在腰侧。趁她挑拣秀帕的当儿,手自袄摆间探入,轻轻松松摸个正着。 下一秒手腕被人扣住。 “哪来的小毛贼,敢在小爷眼皮子底下行窃!” 解小菲生怕韩嫣听不见,吼的超大声。 “小解哥哥!”韩嫣看到解小菲,又惊又喜,接着看到虎子手上的荷包,“咦,这不是我的荷包吗?”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推了韩嫣一把,虎子立刻脚底抹油开溜。解小菲扶起韩嫣,假意追了几步,“臭小子,跑的倒是快,有再落我手里的一天,看到时候我怎么收拾他。” “算了,小解哥哥,好歹荷包没丢。今天真是多谢你了。” 解小菲嘿嘿笑,“最近街上不太平,荷包看紧了,切莫放在显眼处,给贼偷了,你该哭鼻子。” “荷包没几个钱,却有一块爹爹送的生肖玉玦,丢了我可能真会哭鼻子。”韩嫣打开荷包,取出里面的玉珏,雕的龙形,玉质细密,洁白莹润,十分漂亮。 解小菲说:“这么好看的玉珏怎么不佩戴?” “本来戴着的,担心丢放荷包里了,还是差点丢了。下次再也不敢带出来了。” 解小菲傻盯着她玉雪可爱的脸傻笑,“你来东市干嘛?” “我娘叫我买菜,买的差不多了,我该回去了。” “我正好回衙门,顺路,咱们一起走吧。” 路上两人相谈甚欢,为感谢解小菲帮她保住荷包,韩嫣邀他晚上来家里吃饭,解小菲岂有不顺竿爬的道理,“好,晚上我和小杞一起回去。” 不知不觉走到了县衙门口,解小菲问韩嫣进不进去看韩杞,韩嫣摇头说不了,她直接家去。 两人挥手道别。这边黄胖子大头菜押了两个小贼回来,解小菲跟他们说两句话的功夫,路口传来少女尖叫。 仇璋策马打北面过来,路口处与韩嫣碰个正着。韩嫣不料突然冲出来一匹神骏宝驹,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仇璋急扯缰绳,马儿人立而起,韩嫣看它蹄子高高仰起,踢中了还有好?膝盖一软,摔在了地上。 仇璋控着缰绳,往旁一扯,马蹄落在侧方,未伤韩嫣分毫。 解小菲飞过来扶起韩嫣,“有没有摔着哪,啊?” 韩嫣瞥一眼肥马轻裘的仇璋,粉颈低垂,低低道:“没、没摔着。” 仇璋翻身下马,捡起滚落的菜篮,交到韩嫣手里,“下次走路看着点。”顺手把缰绳扔给解小菲,“马牵去马厩饮水。” 嘱咐完,并不理会韩嫣怎样,甩手进了衙署。 韩嫣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想书上果然不欺人,世间真有这样的男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解小菲私下抱不平,“明明是你差点撞到人,怎么叫人家看着点。” 韩嫣捏竹篮的手不自觉收紧,芳心可可道:“是我不好,没有看路。” “他骑马的不看路,叫你看什么路。” 韩嫣不吱声了。顿上片时,问解小菲,“他……这个人是谁呀?” “噢,他是我们县丞,姓仇。” “原来是县丞,难怪仪容这样不俗。” “什么?”韩嫣说话声音突然蚂蚁似的小,解小菲没听清。 “没什么。”韩嫣脸上一红,“我回家了,小解哥哥,咱们晚上见。” “嗯,晚上见。” 分别之后,解小菲把仇璋的马送去饮水。 回到班房,解小菲和韩杞提了他遇见韩嫣的事,又讲了韩嫣请他晚上家去吃饭。 韩杞“哦”了一声,没多大反应了。 解小菲说:“你怎么没反应呢?” 韩杞说:“我娘很喜欢你,你去吃饭我没意见。” “真的吗?伯母喜欢我?”解小菲暗喜,“那你以后可不可以经常请我去你家吃饭?” 韩杞,“……你想去随时去好了,干嘛要我请……” “不愧是我的好兄弟!”解小菲搂住韩杞,勾肩搭背,热情至极。 韩杞最讨厌两个大男人跟小娘子似的挨挨贴贴,往边儿上挪了一屁股,解小菲跟过来,“说起来,上次那件事,你说下次和我说,究竟什么事?” “我还没想好要告诉你,你莫再问了。” “不行,你今天必须告诉我。”解小菲按住韩杞肩膀,阻止他逃走,“吊了人家好几日胃口,不说绝不让你走。” 两人就势拆了几招,难分高下,一时谁也胜不了谁。 韩杞给他缠得没法儿,问他说:“假如和小姐有关,你还要听么?” 解小菲闻说和李纤凝有关,更要听了。 韩杞酝酿半晌开口,“我怀疑曹腾的死和她有关。” 解小菲脑子不记事,回想半日回想起来这个曹腾是何许人也,骤然大叫起来,“你说什么蠢话,曹腾是天仙子是杀的,和小姐有什么干系?” “假如小姐就是那个所谓的天仙子呢?” “什么?” 韩杞也知道自己的揣测过于匪夷所思,低下头,“我只是随口说说,天仙子的作案时间和她的年龄对不上。” “这种事是随口说的嘛。”解小菲前所未有的严肃起来,“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她,不就因为她是县令的亲生女儿嘛,你看着她别扭,可也不应该往她身上泼脏水呀。眼下有司正严查,平白无故的,再遭来无妄之灾。” “我没有泼她脏水,我有证据。”韩杞激动起身,“至少曹腾一案我有证据。” “你有什么证据?” 班房里两排箱柜,留着给衙役放置个人物品。韩杞走到他的柜子前,打开柜门取出一根烧残的火把。 “一根破火把你收着它干嘛?” “搜山那晚,你还记得小姜提到过,他和乙郎的火把有倒刺,给乙郎削去了一块吗?” 解小菲挠挠头,“是有这么回事儿。” “后来他们的火把为曹腾所夺,奇怪的是曹腾死亡现场的火把却并非那支,是也不是?” 解小菲呼吸渐渐屏住,“是……” “假如曹腾的火把不是小姜他们那支,那么那支火把哪里去了?是不是可以解释成被凶手拿错了?” “是可以这么解释……” “你且看这支火把。” 韩杞双手执着火把,握柄那头对着解小菲,那里分明有一处削痕。 “后来我分别找小姜和乙郎确认过,证实这支火把正是他们当晚所持的那一把。” 解小菲定住心神,问:“这支火把你打哪找到的?” 韩杞看着解小菲的眼睛,说出了那个他意料之中的答案。 解小菲在经过短暂的错愕后迅速否定了自己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离谱念头,“纵算你是在小姐坠落的山坳里捡的,也说明不了什么。小姐绝不会是凶手!”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我、我就是肯定!我相信小姐!” “这就是我不愿意和你说的原因,你被感情蒙蔽了双目。” “你跟我走!”解小菲忽然捉住他手腕,不由分说往外面扯。 “去哪?” “去找小姐当面对质!” 韩杞震惊于他的想法,“你有没有想过,假如她真是凶手,你这样做会打草惊蛇?” “惊个狗屁的蛇,我说了,小姐不可能是凶手。”解小菲夺过韩杞手里的火把,“你不去我去。” 韩杞悔不当初,他低估了解小菲对李纤凝的感情和在意程度,而今唯有硬着头皮跟上。 第40章 蛾眉月篇(其三)糖脆饼 李纤凝一盏桂圆汤喝见了底,捏羹匙舀盏底的桂圆吃。 这几天她就好这口,一天之内,非喝上三五盏不能罢休,若非素馨拦着,十碗八碗也不在话下。除此以外,蜜饯、糕点也不少吃。人肉眼可见的圆润了。 解小菲未经通传,擅入她闺房,倒把她嚇一跳,桂圆肉卡嗓子眼里,不上不下的,拍胸顺气的当儿,韩杞紧跟着进来。 “你们两个皮痒,等不及挨板子了?内宅也是随便入的?”李纤凝捏起丝帕擦试嘴角黏腻的汤渍,辞色锋利。 解小菲心急如焚,哪里顾得上礼数,直问道:“小姐我问你,曹腾是不是你杀的?” “哪来的疯话?”李纤凝斜眼睨他,缓缓放下手中瓷盏。 长安一片月 第37节 解小菲拿出火把给她看,“这是小姜的火把,它原该在曹腾手里,为何到了小姐手里?” 李纤凝云里雾里,“没头没尾,说的是哪门子的事。从头说来,仔细地说。” 解小菲方欲开口,韩杞突然上前,讲了搜山那夜他如何发现火把不对劲儿,如何折返山中寻找火把。李纤凝静静听毕,才算明白过来,何以韩杞这阵子总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盯着她,敢情拿她当杀人犯呢。不觉冷笑:“难为你了,将这火把保存许久,天天盘算这事儿,幸苦了。” 韩杞恨恨地盯着她,什么叫盘算,好似他吃饱了没事干,天天腹内寻思的都是怎么算计她。恕他还没那么无聊。 “所以你做何解释?” “是啊,小姐,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解小菲挣到前面问,被李纤凝甩了一耳刮子,“没出息的东西,听别人几句挑拨,便火急火燎地来质问我,白跟了我这些年。” 李纤凝力道不浅,解小菲原地打了个转儿,稳住身形,揉着红肿的面皮,委屈巴巴,“人家也是关心你……” 李纤凝夹他一眼。气闷略平复,这才道:“没错,这是我的火把。” 韩杞不料她这般轻易承认,紧张地等待下文。 解小菲等不及,追着问,“曹腾从小姜手里抢来的火把,如何落到了小姐手里?” “他袭击了小姜他们后,我和他遇上了,一番撕扯后,不慎坠崖。火把应是那个时候搞错了。” “这么简单?”韩杞不信。 “不然呢?”李纤凝斜眼睨他。 “假如事情经过这么简单,你为何不曾提及?” “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提它干嘛?”李纤凝反问。 韩杞沉默。 解小菲手舞足蹈,“我就说小姐不是凶手,小杞就会瞎寻思,甚至于揣测小姐是天仙子,简直离天下之大谱。” 韩杞恨不得把他嘴巴缝上。 李纤凝冷哼道:“这般盼着我行差踏错,遭劫遇难,好似我死了你和你那妹妹就能成为李家的嫡子嫡女,登堂入室。死了这条心吧,有我母亲在一日,你们甭想踏进李家半步。” 她这话正戳中韩杞痛穴,韩杞血直往两颊冲,“你说什么?” 解小菲忙拦在他俩之间,“那个小杞,该问的也问了,咱回吧。” “李小姐是不是搞错了,我姓韩不姓李,你李家再好,我不觊觎,莫把我想做卑鄙无耻的小人!” “你姓韩,却认姓李的做爹,未知你的身生父亲九泉之下得知做何感想?能不能安息?” 韩杞额角青筋突突地跳,两只拳头捏的格格响,眼睛直欲喷出火来。偏偏还击不了,他为人偏执要强,唯独母亲做外室这件事叫他永远抬不起头。 趁着情绪失控之前,韩杞夺门而出。 解小菲顿足,吼李纤凝,“小姐,你干嘛呀,说话净往人心窝子上捅,小杞那么一个人,都快叫你气哭了。” “小杞小杞,叫的倒是亲热。若非他主动招惹,你看我搭理他?一个小妇之子,没的自降身份!” 李纤凝这会儿脾气大,解小菲不敢迎风上,赶着追韩杞去了。 经此一遭,韩杞再也不叫李含章爹了,家里衙里,一律只称县令。 李含章初时纳闷,其后从解小菲嘴里了解前因后果,并不敢找李纤凝分辩,惟叹息而已。 他与秦氏初初相好那阵,韩杞只有七岁,韩嫣三岁不到。小丫头嘴甜,不出几个月就爹不离口了,哄得他心花怒放,比他亲生的闺女还得亲近。叫他怎能不爱? 再说韩杞,他自幼性子孤僻,与亡父感情深。一时之间接受不来他。他也没操之过急,教他读书写字,知他好舞枪棒,也找师父教他,完全当自己的孩子教养,天长日久,一块石头也捂热了。总算这一二年间韩杞也肯叫他爹了,谁承望……心里直后悔把他安排进衙门。 不碰上李纤凝,什么事都没了。 李纤凝问仇璋委托他办的事如何了,有没有眉目。仇璋说他找他八叔谈过,京兆府极其重视此案,会同大理寺一道调查,参与者不过六七人,皆系京兆尹与大理寺卿钦点,旁人插手不得。 李纤凝细品其意,道:“上头怀疑有内鬼呢。” “正是此意。”仇璋道,“天仙子每次作案皆能快官府一步,很难不使人怀疑他在官府中有内应,更有甚者他本人即是官府中人。” 李纤凝捧着手炉忖度,“自元和八年至今,横跨十四年光阴,天仙子共做下十一起案子,其中四起出自我县、三起出自京兆府、两起出自大理寺,还有两起出自长安县。案件分散于不同有司,纵算他有内应,难道可以遍布两衙一府一寺不成?” “这也正是令我八叔头疼的地方。”仇璋叹息,“势力渗透进各级有司,轻而易举获取案件细节,找到凶手,进而杀害凶手,每次总能抢先官府一步,这简直是神仙才能做到的事。” 李纤凝无意识拨弄手炉里的灰,“假如我们想错了,有司里无内鬼呢?” “你有什么想法?” “纵观天仙子案,遇害者皆是连环凶杀案的凶手,这一类案子时间跨度长,影响恶劣。几乎每一起皆为坊间百姓所热议,天仙子必然有所耳闻。最了解这类连环凶手的人,往往是另一个和他们旗鼓相当的连环凶手。他可以通过极少量的线索分析出对方的种种特征,进而锁定对方。” “不乏这种可能,只是如此一来,想要抓到他不啻登天。” 一番话说下来,两人皆默了。 “你说……”满室寂静中,李纤凝斟酌着开口,“天仙子有没有可能是个女人?” “为什么这么说,柔兰一案给你的灵感吗?”仇璋笑。 “自古以来,连环凶案的凶手皆系男人,为什么不能出一个女凶手。” “也许吧。天仙子这名字很适合女人。” “若能捕获,于愿足矣。”李纤凝感慨。 “怕是没这个机会了。”仇璋上前搂住她,“明年我们就得成亲了,你也该收收心,省得日后天天拘在家里不习惯。” “说的就是这回事,要不我们推迟成亲吧?” “推迟到什么时候,等你成了老妪,我成了老翁,白发苍苍了再拜堂?” “好主意,两个白发苍苍的翁妪穿红着绿,拜堂成亲,想想便觉有趣。” “有趣个鬼,我还要同你生儿育女呢。两个白发苍苍的翁妪如何生儿育女?” 李纤凝但笑不语。细看那笑,竟有几分萧索之意。 “阿凝。” “嗯?” “你想我们生几个孩子?” “一儿一女最好了,同我们家一样。” “那先有儿子好还是先有女儿好?” “先有女儿好。” “为何?” “我希望我的女儿是姐姐。” 仇璋暗笑,“你自幼被你哥哥娇宠着长大,我还当你会想咱们的女儿也有一个宠她的哥哥。” “做妹妹的受礼法拘束,需礼敬兄长,姐姐就不同了,可以随时随地教训弟弟。我哥哥固然宠我,板起面孔训我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受训时,我每每设想若下面有个弟弟妹妹给我训就好了。” “你分明有训人的瘾,成亲之后,我岂不要倒大霉?” “悔之未晚矣。” “不悔,不上你的当。” 仇璋鼻尖亲昵地蹭李纤凝的脸,李纤凝手不自觉地掠上小腹,摩挲片时,询问仇璋,“你呢,想先有儿子还是先有女儿?” “我想先有儿子。然后我们立马再生一个女儿。我等不及要看我们的女儿长大是什么样子,她最好像我,容貌像我,性格也像我,不要像你,张牙舞爪……” “好嘛,像你,都像你。你自己生!” 仇璋只是笑。 李纤凝蓦然一动,“文璨……” “嗯?” “没事,没事。”李纤凝将情绪掩饰的滴水不漏。 “到底什么事。一会儿有事一会儿没事的。” “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到京兆府既然不许我们参与调查,我们自己未必不能调查。” “卷宗皆被收走,你如何查?” “想不到吧,衙内凡是涉及天仙子的卷宗,我均有备份。” “那也只得四份。” “走一步算一步,看最终我们能走到哪里。” 李纤凝说查便查,回到内宅翻出自己收藏的备份卷宗。 这份卷宗还是李纤凝初初搬来内宅时所誊录,放置的年头久,生了尘,尘埃伴随翻页起舞,粒粒散于空气,上下浮动。 李纤凝的思绪飘回元和八年,仲夏。青龙寺的和尚来报说在寺外竹林里发现了一具破席卷裹的女童尸体。得知消息,李含章连忙带人赶往现场,李纤凝彼时在衙内玩耍,听说了,也要跟去。李含章岂容她去那种地方,给了一张糖脆饼叫她坐在阶上慢慢吃。 李纤凝对不能去案发现场极不满,嘟嘟哝哝,糖脆饼拿在手里也不见吃,只顾踢墙角的山茶,俏丽的红山茶,被踢飞了花瓣也不见散,整颗头囫囵离枝,一时间,花头四下里滚。 李纤凝踢的认真,不妨自己教人盯上。瘦骨伶仃的男孩打身后悄无声息靠近,望着李纤凝手里那张糖脆饼,不自觉吞咽了一口口水。忽然一把夺下,塞进嘴巴里。 李纤凝虽然不在乎那张糖脆饼,但是不代表它可以被人抢,着恼地立起眉毛。男孩转身便跑。李纤凝拔足追上。她身子轻盈矫健,男孩身量未足,仅到她肩膀,步子迈的也小,顷刻间被李纤凝赶上按到在地。 男孩兀自狼吞虎咽。糖脆饼脆,饼渣簌簌落了满地,男孩不管不顾和着泥土抓起来送进嘴里。 李纤凝原本骑在他身上打,见状不禁愣住,心想这小子馋糖脆饼馋疯了。 思绪飘忽的当儿,男孩攒劲拱起身子,李纤凝不妨神仰面栽倒。后脑勺儿磕地,给碎石子硌得生疼,伸手一抹,都见血了。李纤凝气煞,起身四下张望,哪里还有男孩的影子? 揉着后脑勺儿恨恨地想,这臭小子千万别给她抓住,但凡给她捉住,非脑袋开花不足以泄此恨。 第41章 蛾眉月篇(其四)尸体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现场勘验完毕,尸体被拉回衙署。李含章跟着回来,脸色阴沉沉,看见李纤凝蹲月台下面玩琉璃珠子,话也没顾上说,匆匆钻进大堂,和县令汇报案情去了。 李纤凝乐得没人管,把琉璃珠子推到花丛下,蹦蹦跳跳往停尸房去了。 中饭时辰,门前无人看守,李纤凝悄悄溜进去。仲夏时节,存不住尸体,超过三天的尸体全拉乱葬岗掩埋了。停尸房里仅停着一具不足三尺高的女尸,不消说,是刚刚拉回来的未知姓名的女童。 她该是极瘦极弱的女孩子,白布盖在身上,好似直接盖在木板上,平平的不见什么凸起。李纤凝走到停尸床前,小手牵住白布一角,轻轻拉起。 “快放下!”一道声音呵斥。 长安一片月 第38节 李纤凝扭头,望见何仵作打门外匆匆奔进来,进来不干别的,先掐住她胳肢窝,把她抱离停尸房,“我的小祖宗,你来这里干嘛,倘或叫李县丞知道,不说你调皮贪玩,只说我们带累坏了你。” “何大叔,放我下来!”李纤凝两条腿在空中乱蹬。 何仵作三两步跨下石阶,把李纤凝放到阶下,“去吧去吧,到花园玩去,这种地方不是小孩子该来的,尤其是你这样的女孩子。” “何大叔,你叫我看看吧,我活这么大还没见过死人呢。” “你这个孩子,死人有什么好看的,不嫌晦气。” “不嫌晦气。何大叔你行行好嘛,我偷我爹爹新丰酒给你吃。” “玉皇大帝的琼浆玉液也不行!”何仵作掷地有声,“快走快走,你活这么大没见过死人,我活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你这种吵着闹着要看尸体的孩子,别家人娃娃怕都怕不过来,你倒好。真是个小怪物!” 李纤凝被何仵作赶走了,倒也不气馁,溜进李含章的县丞房,偷了一葫芦他的新丰酒出来。回到停尸房,隔着窗棂煽动酒气。 何仵作是个老酒虫,闻到那酒香,浑身酥麻,仿佛有成千上万只绿蚁,伏于皮里肉下,平时相安无事,一闻美醴召唤,吱吱往外钻,直欲撕破皮肉的架势。何仵作全靠定力维持面色不变。 “何大叔,我把新丰酒拿来啦!” 何仵作不接茬,埋头往地上洒生石灰。石灰味散开,稍稍压下一部分酒气。 李纤凝见他不为所动,有点着急,“何大叔,我请你喝酒。” “哼,小丫头片子没安好心,你这酒是毒鸩,喝了要人命的,我才不喝。” 李纤凝见他嘴上说不喝,喉部滚动,不住吞咽口水。心下暗笑。 “何大叔不喝算了,唉,可惜了这酒,我是偷出来的,也不好再给我爹倒回去。倒掉算啦。” 李纤凝佯装出一副懊恼之色,倾斜葫芦嘴。酒如线淌出。 哗啦啦。哗啦啦。 “这可是新丰酒啊,你这孩子怎么糟蹋东西!”何仵作三两步抢上前,夺下酒葫芦。 “反正也还不回去啦。”李纤凝手背身后。 “那也不能倒,暴殄天物会遭雷劈。” “那怎么办?”李纤凝一副为难的表情,“不若何大叔行行好,帮我喝了吧。” 李纤凝眨巴着狡猾的星星眼。 何仵作本想义正言辞拒绝,奈何酒已入怀,如何舍得出去?甘愿做那咬直钩的鱼,着了李纤凝的道。 李纤凝笑眼愈发弯弯似月牙。 何仵作一旁痛饮新丰美酒,李纤凝则站到停尸床前,如愿观摩尸体。 白布揭开的一刹那,李纤凝倒吸一口凉气。 和想象中一样,女孩身体羸弱,单薄如纸。但这并不是让李纤凝倒吸一口气的原因,真正使她骇异的是女孩的伤势和她脸上怪异扭曲的妆容。 她窄窄的脸上敷着白粉,涂着朱唇,眉眼上螺黛的痕迹浓丽到夸张。放到娼妓身上也嫌艳俗的妆容如今却堂而皇之画在一稚龄女孩脸上。 女孩左眼被打碎了,眼眶向内凹陷。血浆和脂粉混于一处,弄脏了本就不干净的妆容。又不知死了多少时辰,凄厉阴森可怖。 李纤凝目光缓缓下移,落到她以奇异角度拗折的胳膊上。断折的骨头锋利若刃,从皮肉里戳出,白森森。光是看着那伤口李纤凝已经感同身受地疼了起来。除此以外她的脖子、四肢上还遍布着紫红淤痕。由于太密集,已经看不出肌肤原本的色泽。 但这些都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伤口在两腿之间,那里一团血污,零星有蛆虫爬出。李纤凝颤颤伸出手,抚上她的大腿,僵僵的,硬硬的,与活人触感大不相同。忽然间,她的手探入她两腿之间,企图分开看清伤势。 何仵作突然将她挤开,擎起白布重新盖回尸体上,嘴里感慨着:“我活了半辈子,第一次遇见这么残忍的凶手,对一个孩子下这种狠手,简直畜生不如!也是头一次遇到胆子像你这么大的女孩,便是心志最坚的大人,看了这具尸体也禁受不住,你怎么、你怎么能……” “她生前遭遇了什么?”李纤凝的声音冷静到不像一个孩子。 何仵作叹息一声,重新坐下来。李纤凝的问题他没法回答,也说不出口。 谁知李纤凝忽然问,“是奸杀吗?” 一句奸杀唬的何仵作酒醒七分,惊讶于她嘴里竟然蹦出这种字眼,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一味瞎打听,去去去,一边儿玩去。” “她今年几岁了?七岁?八岁?奸杀她的男人是谁?有线索吗?” “要死了,叫我跟你谈论这个,届时不是我带累坏的也成我带累坏的。你赶紧走,别在我眼前晃。” “可是我们还没谈完……” “你去问问李县丞,这些问题当不当谈,李县丞说当谈我就陪你谈。” 何仵作下定决心撵她,李纤凝吐吐舌头,不情不愿地走了。 虽则走了,脑袋里还在想着那个女孩子,想她生前定然经历了极可怕的事。不知为何,她竟然对此感到强烈的好奇,想着自己若能在现场就好了。 慢吞吞回到月台下,打算取回自己的琉璃珠子,惊讶地发现先前抢她糖脆饼的臭小子,竟然蹲在花圃下玩她的琉璃珠子。 “那是本小姐的东西!”李纤凝气呼呼走上前,“你是谁?哪来的赖皮狗子,抢我的饼,害我流血,眼下还敢玩我的琉璃珠子,你过来,本小姐今天要教训你老实。” 李纤凝气势汹汹,撸胳膊挽袖,摆出大干一场的架势。男孩吓得魂不附体,哪里敢上前,翻上月台,不要命似的跑。恰逢李含章从大堂里出来,和男孩撞个满怀。 不及训斥,男孩脚踩风火轮,一溜烟绕过大堂往北去了。 “臭小子,你给我站住。” 李纤凝紧随而至。 李含章抓不住男孩,还捉不住自家闺女么,眼见小兔崽子打眼前经过,薅着脖领给提溜起来,照着屁股啪啪打了两巴掌。 “李纤凝,你瞅瞅你自己,还有一点儿女孩的样儿吗?疯跑疯颠的,不成体统。” 李纤凝吱哇乱叫,“李含章你敢打我,你竟敢打我,我告诉娘去,叫娘罚你睡书房、跪算盘珠子。” 李含章猛捂住自家闺女嘴巴,同时左右张望,“瞎说什么,小畜生,爹白疼你了?看我以后还带不带你来衙门,任你哭破嗓子也没用。” 李纤凝顷刻服软,“爹,我错了,我不告诉娘你打我的事,我一点儿也不疼。你以后还带我来衙门。” 李含章轻轻放下李纤凝,窥左右无人,料想没人听见方才的话。揉揉女儿毛茸茸的小脑袋瓜儿,“成交。” 第42章 蛾眉月篇(其五)窃食小童 男孩盯上了李纤凝。 李纤凝常来县衙玩,李含章防着她饿,预备了丰足的点心食物。 李纤凝吃饱喝足,哪里稀罕那些东西,随手端了一碟玉梁糕,坐到大堂后面的月台上,一指甲一指甲地掐来喂雀儿。 招了一地的麻雀,扑啦啦捡食。李纤凝瞧着高兴,掰完一块随即去拿下一块,不料摸空。扭头一看,哪里有糕点,连碟子也给连窝儿端。 男孩蹑手蹑脚,走出不远,回头探知已为李纤凝所查,发足狂奔。 “小乞丐,你给我站住!” 相距不足三丈,男孩知道自己跑不过李纤凝,拼命往嘴里塞食物,只盼望在被李纤凝捉到前多吃一些。哪承望吃得太快噎着,糕点非但没落肚,反呛了出来。 趁着男孩呛咳,李纤凝将其按倒,骑到身上猛揍。男孩双手抱头,不哭不闹,任由李纤凝暴打。 招来不少人看热闹。 “这是谁家闺女,这般生猛?跟头小豹子似的。” “还能是谁家闺女,非李县丞莫属。”有人冲着县丞房喊,“李县丞,快出来,你家闺女揍人了。” 李含章闻声出来,见自家闺女这般不体面,同市井里养出来的小泼女无异,骑在人家身上打,老脸都丢光了。上前撕罗开。 “这是做什么,人家比你小,你这不是欺负人吗?爹爹平时怎么教导你的?” “他偷我的玉梁糕!”李纤凝不服气。 李含章看着地上摔碎的碟子及散落各处的玉梁糕,恨铁不成钢道:“几块玉梁糕值什么,犯得着你大动干戈?” 李纤凝小嘴一撅,十分不忿。 男孩被揍的鼻青脸肿,犹不忘吃,迅速爬起,捡滚落地上的玉梁糕吃。李含章见状,忙忙的抱起他,拿开他手里糕点,“孩子,别吃了,脏。这里有几枚铜钱,你拿着去东市买吃食。” 李纤凝对李含章的行径十分愤慨,“爹,你干嘛给这臭小子钱,他……他不是好孩子,偷我的食物,还害我受伤。头都磕出血来了。” 李含章不理会李纤凝的叫嚣,将男孩推走,“去吧去吧。” 男孩一声不吭跑开。 李纤凝嗤之以鼻,“没礼貌的小乞丐!” 李纤凝难以抑制好奇心,天天跟李含章屁股后边打听案情进展,一会儿问女孩身份查明否?一会儿问凶手的线索。李含章一口一个小姑奶奶,只求她消停些。 不得一点儿消息,李纤凝十分郁闷。打算去外面街上散散心。经仪门前的小角门出来,令她惊讶的是,前番抢她食物的男孩也在小角门外,跪在地上,对着两个衙役乞食。 两个衙役拿着一张烧饼逗狗一样逗他,“学狗叫,叫的像就给你吃。” 男孩双膝跪地,两条手臂撑在地上,竟真像哈巴狗似的吠了几声。 两个衙役瞧得大乐,撕下两块指甲盖大的饼子丢地上。 男孩不嫌脏,忙捡起塞嘴里。 “再叫,叫的越响,得的越多。” 男孩言听计从,逗得两个衙役捧腹大笑,又撕了几块扔地上,比李纤凝喂鸟还小气。 男孩膝行上前,正待去捡,李纤凝忽的上前,一脚将烧饼踩于脚下。 “你没尊严么,这等嗟来之食也吃?” 李纤凝双手抱胸,用力碾了碾脚下的烧饼,神情之间满是不屑。 男孩仰起头,从他的角度,刚看可以看到李纤凝的耳坠,一大一小两颗红宝石叠成葫芦形状,中间用镂空錾花的金片隔开,宝石凝聚日光,一晃一晃的灼人眼目。 男孩的眼睛被刺了一下,复又低下头,双手并用,抠李纤凝鞋底下的烧饼。 两个衙役捧腹大笑。其中一个更是“大发善心”,“快别抠了,喏,剩下的全给你。” 衙役将剩下的半个烧饼掷于地下,男孩恶狗一般扑上去狼吞虎咽。 李纤凝气不打一处来,啐他,“没出息!” 两个衙役瞧的大乐,李纤凝倒不防自己成了人家的乐子,上去一人给了一脚。 “嗳哟,臭丫头,你敢踢老子!” “混账东西!你敢对本小姐出言不逊?”李纤凝气呼呼。 “出言不逊你是轻的,我还要揍你呢!” “算了算了,你也不看看这是谁家掌上明珠,你碰一下试试,差事不想要了?” 长安一片月 第39节 衙役的同伴上前劝导,实则无异于拱火。 果然,那发怒的衙役听了这话,更加来劲,“我今儿还便揍了,县丞的闺女又如何,县丞的闺女可以平白无故打人?” 李纤凝闻听对方真要打自己,气煞,挺着胸脯上前一步,“你动我一根手指头试试!” 那衙役当真冲动无脑,扬起巴掌便朝李纤凝颊上批去。李纤凝岂是好欺负的,见他巴掌来,抬脚往他脚上狠狠一跺,那衙役吃痛,登时弯下腰,捧着脚单腿乱跳。 李纤凝拍手称笑,“现在知道本小姐的厉害了吧!” 衙役愈发气恼,两个鼻孔好似耕了十亩地的牛,咻咻喘着粗气,忽趁李纤凝不备,恶狼一样扑来。 李纤凝本欲闪避,谁知衙役的同伴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封住了她的去路。衙役一扑扑个准,提小鸡一般提起了李纤凝。 李纤凝腾空的两只脚在衙役身上乱蹬乱踹,踹的衙役懊恼异常,猛地将她掷于地下。 李纤凝右侧身子着地,摔的麻木了,一时起不来。眼见衙役走到她面前,抡起拳头,闭上眼睛,做好了受辱的打算。 预想中的拳头并未落下。男孩忽然冲过来,像头发疯的小蛮牛,一头顶在衙役胁下。衙役被撞了个趔趄,又叫李纤凝的腿一绊,摔了个四脚朝天。 男孩这边赶紧扶起李纤凝,护着她退回小角门。 两人跑至一处落英缤纷所在,见衙役没有追来,兀自停下喘气。忽的,四目相对,男孩紧张兮兮,拘谨退开几步,与李纤凝拉开距离。 李纤凝终于得空,上上下下打量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抿嘴不答。 “你是哑巴吗?” “不是哑巴。”男孩小声辩解。 “不是哑巴回答人呀,叫什么名字?” “解小菲。”男孩支支吾吾。 李纤凝没听清,“什么?” “解小菲。” 男孩乖巧作答,李纤凝容色稍霁,不过很快又沉下脸,“这次的事咱们扯平了,你不欠我,我不欠你。下次你再敢偷我东西,我还揍你,听见没有?” 解小菲点头。 “去吧。” 解小菲乖乖走开。 经此一事,李纤凝对这个名叫解小菲的男孩子起了兴趣。事后从何仵作嘴里打听到了其身世。获悉他原是衙门里老解衙役的儿子。 老解衙役为人老实憨厚,年过四旬才娶上老婆,生下解小菲。解小菲不满周岁老解衙役的老婆跟外地来的商贩跑了。五年来,老解衙役独自拉扯着孩子,既当爹又当娘,从不抱怨一句苦。说等解小菲长大,他就可以享福了。然而还没等解小菲长大,老解衙役就去阎罗殿见阎王了。 老解衙役早年抓过一个凶徒,那凶徒趾高气扬,要求看解衙役放了他,否则出来必报复。老解衙役这种话听多了,哪里当回事儿,何况他一个做公的人难道还受犯人威胁不成?仍旧押回衙里。 凶徒坐了十几年牢,出狱竟真来报复老解衙役,持刀将其攮死在了县衙大门口。衙门里妥善安排了老解衙役的后事,破例给了抚恤银两。解小菲还有个叔叔,叔叔婶婶领了抚恤银,承诺照顾解小菲。谁知不出几月,解小菲即被扫地出门,连带着原先的房产也被叔叔一家霸占。无家可归的解小菲成日在衙门里晃荡,大家顾念着老解衙役的情分,不曾撵他。 饿了,捡剩饭吃,捡不着就多饿几顿,反正饿不死便是了。 聆听完解小菲的遭遇,李纤凝眼珠一转,心生一计。前去寻找解小菲。寻了一圈并不见其身影。 等到她再次见到解小菲时,解小菲鼻青脸肿,腿也瘸了,不知道有多狼狈。 第43章 蛾眉月篇(其六)小跟班 “你怎么啦?” 李纤凝走到解小菲面前问。 解小菲眼神闪躲,“没事……” “没事?”李纤凝戳他青肿的腮帮,“你这叫没事吗?” 解小菲给她戳疼了,直往后躲。 “谁打的,是不是那个衙役?” 解小菲默嘴上不作声,肚子活泼无比,咕噜噜直叫。 李纤凝瞧的来气,命令他,“跟我走。” 解小菲惴惴不安,“去哪?” “跟我走就是了,哪那么多废话。” 李纤凝问李含章要几两碎银,带着解小菲溜达去了东市。仲夏时节,暑气蒸人,时人皆爱用冷淘。煮熟的细面经深井水浸漂,过的凉凉的,舀上一勺卤子,胡瓜切作丝,拌匀净了,吃来清凉又解饥,神清气爽。 李纤凝要了三碗,一碗她的,两碗解小菲的,跟他说,吃,敞开肚皮吃,今天本小姐请客。 解小菲受宠若惊,不敢相信地询问李纤凝,“真的给我吃吗?” “本小姐金口玉言,岂能有假!”说罢自己先吃起来。 解小菲犹豫须臾,捏起筷子,挟了一根细细嚼慢慢咽,眼睛总也瞟着李纤凝,见她一言不发自顾吃面,胆量渐壮,挥动筷子扒面。 两碗面撑圆了解小菲的肚皮,远远看去,像怀揣个藤球。李纤凝问他还吃么,他说不吃了,李纤凝说不吃了回衙。她走前面,解小菲走后面,像条小尾巴。 小尾巴突然咕哝了一句什么,李纤凝没听清,回头问他,“你嘀咕什么?” 解小菲红着脸低下头,“谢……谢谢。” “你会说谢谢,我还当你不懂这两个字呢。” 说的解小菲头垂的更低了。 李纤凝等他走上前,问他,“打你的人是之前的衙役吗?” 解小菲点点头。 “他叫什么名字?” “薛豹。” “另一个呢?” “他没打我。” “说名字。” “孙二郎。” 李纤凝忽然对他眨眼,“想报复他们么,我帮你。” 解小菲道:“孙二郎没打我,为什么连他也报复?” “他是没打你,但也不是个好东西。我问你他和薛豹关系是不是不好?” “他们关系很好呀,天天在一块儿。” “那是表面上,孙二郎心里压根不拿薛豹当兄弟,从他撺掇薛豹打我便可以看出一二,他巴不得薛豹做错事,他好看笑话。” 解小菲挠挠头,不太明白李纤凝为什么这样说,但见她说不是好东西,也就跟着附和不是好东西。 前些日子,李纤凝偷了李含章的酒贿赂何仵作,引起了李含章的警觉。李纤凝打算在这上面再做一次文章,好叫他们吃些苦头。 她先是偷了李含章的酒,偷偷藏到薛豹柜子里。再授意解小菲如何如何。 解小菲听罢心内忐忑,“这样行吗?” “你照做就是了。” 李纤凝天生有一种气势,叫人难以拒绝。解小菲从令如流,主动晃到薛豹面前,做出种种挑衅之举。 薛豹脾气爆,揪住他又要揍,解小菲连忙求饶,为求他不揍,向他透露方才孙二郎鬼鬼祟祟的的往他柜子里藏了什么东西。 班房的柜子是衙役们用来存放衣物的,一般不会上锁。 薛豹琢磨不透,孙二郎会往他柜子里放什么,打开检视,原是一葫芦酒。想着定是孙二郎赠他的,心花怒放,当即打开喝了两口。滋味大异寻常,心想兄弟真够意思,直喝了一葫芦肚。 解小菲这时早跑没影儿了。 这头李含章发现酒失窃,气煞。听李纤凝说有衙役不守规矩,当值期间饮酒。一肚子气没处撒,能不去寻那衙役的晦气么。 薛豹被捉个正着。 李含章原本只想打他几板子,凑近闻那酒气,竟是自家丢失的新丰酒。一个衙役哪来钱买新丰酒,薛豹大嚷酒是孙二郎所赠。唤来对质,孙二郎当然不认。 薛豹恍然大悟,孙二郎居然想栽赃他,亏他拿他当好兄弟,当下牛性上来,与孙二郎扭打到一处。后经众人拆解开,薛豹非但挨了板子,还遭罚了俸。反观孙二郎什么事也没有。薛豹焉能不记仇,隔三差五地寻孙二郎晦气。 孙二郎虽则莫名其妙,也遭不住薛豹三天两头寻衅。恨他恨的牙痒痒。两人愈发互看不顺眼,时常发生口角。县衙里再看不到两人勾肩搭背讨人嫌的身影。 明白内情的李解二人自是在背后偷乐。 李纤凝连请解小菲吃了数日饭,饭当然不白给他吃,这一日,李纤凝终于显露了她的目的。 她拿一盘绿豆糕给解小菲吃,问他好吃么。解小菲嘴里塞着满满的绿豆糕,不住点头,说好吃。 李纤凝说好吃我请你吃一辈子好不好? 给解小菲问傻了,两颗眼珠直愣愣看着李纤凝,不明白她的话究竟是何意思。 李纤凝接着说:“我给你食物吃,你吃多少都没关系,条件是你得为我做事,对我言听计从,不准有任何违拗,你可愿意?” 那时的解小菲将将七岁,他唯一的烦恼是吃不饱饭,只要有饱饭吃,他愿意做任何事。遂想也不曾想,一口答应了李纤凝的条件。 自此以后,李含章常常看到解小菲与李纤凝同出同没,还道李纤凝同他交上了朋友,感慨自家闺女乖巧友爱。嘴上喊打喊杀,背地里又是给人家食物又是跟人家玩,哪里料想李纤凝给自己招了个小跟班。 小跟班有大用途。 李纤凝一心想知道奸杀幼女案的案情进展,争奈李含章三缄其口,半句口风不露。李纤凝遂是派解小菲前往打探。 解小菲是衙里的幽灵,谁也不在意他,谁也不防着他。他听了几日墙角,把听来的消息告诉李纤凝,“案子毫无进展,李县丞也很头疼,不过最近似乎又有了眉目,他们推断凶手是个篾匠,李县丞正派人调查青龙寺周围的篾匠。” “篾匠……”李纤凝喃喃细语,“篾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又说:“假使我们也能去调查就好了。” “李县丞不会叫我们去的,再说这有什么意思。小姐干嘛喜欢掺和这些事?” “就是有意思,本小姐就是喜欢掺和。” “小姐说有意思就有意思吧。”解小菲揉肚子,“小姐,我饿了。” “想吃什么?” 长安一片月 第40节 “冷淘。” “怎么又是冷淘,我都吃腻啦!” “那吃什么?” “冷蟾羹。” 解小菲没吃过冷蟾羹,随李纤凝去吃冷蟾羹。自打发现李纤凝时常偷溜出去耍,李含章便调来宅里的嬷嬷照顾她,叫她有事出去必须带上嬷嬷。李纤凝前几次遵守的好好的,这次又懈怠了,直接带着解小菲出门。 两人抄近路去东市,近路需经过一条冷清小巷。他们打巷头走过去,巷尾驶来一辆马车。巷子逼仄,为避让马车,两人紧贴墙根而立。偏那马车不识趣,走的慢悠悠,里面有极低的交谈声。 及至近前,交谈声消失了。马车里忽伸出一只宽大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李纤凝的衣襟,将其扯到车内。 变生肘腋,等解小菲反应过来,马车已在一丈外。 “小姐,小姐!” 他抬脚追上去,因为心里太过着急,半路摔了一跤,等他爬起来追出巷子,左右张望,哪里还有马车的影子? 第44章 蛾眉月篇(其七)花中露 解小菲一气跑到县丞房,他跑的太快,气上不来,加之心里又急,一句话怎么也说不利索,急的眼泪滚瓜似的落。 衙里配置两位县丞,另一位高县丞见了,直呼这还得了,打出去!李含章却知解小菲此举必有缘故,忙从案几后转出来,握住他的肩膀,温声引导,“好孩子,别急,慢慢说,怎么回事?” 解小菲渐渐找回语言,“小姐……小姐……” “是凝儿吗?她怎么了,她欺负你了?” 解小菲猛摇头,“她被人抓走了。”接着磕磕绊绊说了来龙去脉。 李含章听了便知李纤凝准是叫人牙子拐了,最近长安城里专有一伙贼人,行事猖獗,光天化日之下强抢稚童,原在长安县那边活跃。长安县严打,转来了万年县地界,竟然还掳走了自家闺女。李含章怒不可遏,当即带上衙役,前往追捕。 哪里追捕得着?坊市四通八达,马车不知去向,李含章带着人差不多把整个万年县翻过来,终究不得女儿踪迹。 李纤凝在一间破屋子里醒来。她太能折腾,在车上给人贩子打晕了。 此刻苏醒,她审慎打量周遭环境。忽见一个粉团儿似的女孩儿蹲在她面前,好奇地打量她。女孩六七岁模样,肉嘟嘟的脸蛋白里透着粉,眼睛黑葡萄似的大颗。头上梳着多鬟髻,髻上绑着粉色飘带。不幸的是脸蛋和飘带皆脏了,发髻乱蓬蓬,几日没梳洗了。 女孩儿看到李纤凝醒来,眼睛里透出一星儿喜色,同她搭讪,“你是被拐来的吗?我也是被拐来的,我叫花露,你叫什么?” 李纤凝没搭理名叫花露的女孩,目光转开,发现角落里还蜷缩着几个女孩,形容邋遢肮脏,可见被捉来日久。 关她们的房间是间小木屋,木屋的窗户全被钉死,仅留下几个两指宽的缝隙透光透气。李纤凝顺着缝隙望去,好生宽敞的院子,院子里散养着两条恶犬,高大健壮,眼神凶猛。 李纤凝走到门前,用力推了推门,见推不开,绕回窗前,拣起地上的木头,使劲儿砸窗上的木板,恶犬闻声跑来,站在窗下狂吠。 花露瞧着害怕,劝她说:“你别砸了,咱们力气小,砸不开。被他们看到,该来打你了。” 李纤凝充耳不闻,依旧砸,使出全身的力气。 狗吠声更厉害了。 花露着起急来,“真的,我没骗你,砸开了也没用,跑不出去。前个儿阿贞姐姐半夜偷跑出去,被那些狗咬死了,好惨好惨……” 花露泪眼婆娑,眶子兜盛不住泪水,簌簌落下来,在脸上冲出两道粉嫩的泪痕。 李纤凝看见,觉得她莫名可爱,扯出袖中手帕,给她擦脸。花露莫可名状,呆呆看着李纤凝,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李纤凝借着她的泪水把她擦了个白皙干净。 门一阵哗啦响动。原来是人贩子见犬吠不停,过来查看。 门开,走进来一个刀疤脸,正是马车上掳劫李纤凝的人之一。刀疤脸巡视一圈,见没有异样,说了几句威胁的言词,出去了,门照旧锁上。 这边花露因见李纤凝的帕子脏了,过意不去道:“我的脸太脏了,给你的帕子也弄脏了。” 李纤凝问她,“刚才进来的人是谁?” “他是张子大,是梅婆婆的儿子。” “梅婆婆是谁?” “梅婆婆是这里的主人。” “张子大……”李纤凝喃喃念这名字,“这么说还有个张子小咯,兄弟两个?” 花露眸光灿灿,“小姐姐,你真聪明。” “这院子里除了他们仨,还有谁?” “还有几个打手,很凶,谁不听话就打谁。” “咱们这是在哪里,看样子,不像城里。” 花露摇头,“我也不知道。” 李纤凝明白一时半会儿出不去,索性安心坐下来,观察情况,收集信息,以备后用。 花露看到她坐下,紧挨着她坐下。大约平时也是个话唠,嘴上紧着问,“小姐姐,你是怎么被抓来的?” 李纤凝嫌弃道:“什么称呼,叫我阿凝就好。” 反问花露,“你是怎么被抓进来的?” 提到这个,花露眼泪又止不住了,“我好好的在路上走着,突然被抓来了,公孙姨娘一定急死了,呜呜呜……” 李纤凝听得奇怪,“为什么是你公孙姨娘急,你爹娘不急吗?” 花露扁了嘴巴,“我没有爹娘。” 李纤凝听了,原不想打听她的伤心事,谁知她自顾自招了,“我生下来就没有爹,娘一个人带大我,前阵子娘服毒自尽,现在我住在公孙姨娘家里。” 李纤凝听得诧异,“你娘好端端的干嘛服毒自尽?” 花露小脑袋瓜摇的拨浪鼓一般,“不是好端端,徐阿叔不要她了,还卷走了家里的钱物,娘又生气又伤心,就服毒自尽了。” 李纤凝听出这里面有故事,倒忘了自己的处境,认真同花露攀谈起来。花露人小,说话不利索,李纤凝费了好半晌才从她的言语里拼凑出事情全貌。 敢情她生在行户人家,娘亲是个娼妓,恋上了进京赶考的徐姓举人。那徐姓举人来她处嫖宿,她非凡分文不取,反给他买纸买墨,资助他科考。徐举人呢,自是温柔体贴,嘘寒问暖。可惜好景不长,徐举人金榜落第,欲回徐州老家,原和花露娘亲讲好了带她娘俩一起走,哪知男人言而无信,不辞而别,更甚之,顺手牵羊卷跑了她仅存的财物。花露娘亲一时想不开,吃砒霜死了。 李纤凝接着问,“你的那位公孙姨娘呢,她又是谁?” 花露回答,“公孙姨娘是我娘的好姐妹,待我极好。” 李纤凝了然,敢情还是娼妓。 屋外忽然响起交谈声,李纤凝止了话头,屏息听去。 “娘,今个儿我和大哥进城里办事,捎回一件好货,您进去瞅瞅,模样好生标致,年纪也合适,必能卖上个好价钱。” 接着是一阵开锁声。 花露闻声躲到李纤凝身后,拉着她的衣角,瑟瑟发抖。 随着木门开合,走进来一位六十左右岁的婆子,头上箍着凤穿牡丹眉勒,眉勒下面一双吊眼,老而不失威。打李纤凝面庞上淡淡一扫,冷哂道:“的确是个好货,瞧那副面相,怕不是个安分的主儿。” “娘看人真准,这丫头委实不是省油的灯,路上还咬了大哥,敲晕了才算消停。” “好好看着,别叫跑了。” “放心吧娘,晚上有小四小六守夜。” 婆子闻言放心离开。 待门锁落下,花露附耳说:“她就是梅婆婆。” “看出来了,黑心的老货。” 花露替她紧张,“你小点声呀,她还没走远。” 李纤凝哼了哼,并不在意。 晚上放饭,仅是一碗未脱壳的糙米饭,李纤凝家里的下人都不吃这等饭,她岂会吃。 花露劝她,“你吃点吧,不吃夜里会饿。” 李纤凝忽然起身,走到门前猛踹门。 守门汉子开了门,恶声恶气,“作甚?” “告诉那老牙婆,饭我吃不下,叫她送好的来。” “他娘的,你当你是千金小姐,到了这种地方,还想吃好的,有的吃就不错了。” “我不吃。” 李纤凝把饭掷地上。 “嘿,你个小贱货!欠大爷收拾?”汉子骂一声,卷起胳膊袖,预备收拾李纤凝。 同伴拦住他,“算了算了,小张哥还指望这丫头卖上个好价钱,你给打破了相,小张哥岂不找你算账。她爱吃不吃,谁饿谁知道。” 劝服了汉子。李纤凝当晚饿了一宿。 花露夜里听着她肚子咕噜噜响,跑到墙角,也不知鼓捣些什么,须臾,双手合着回来,“我给你捉了一只小虫。” “什么?” 花露生怕小虫跑掉,双手嵌开一条缝隙,给李纤凝看。 借着月光,李纤凝瞧那虫儿黑黢黢,是个硬壳虫,活像香娘子。 花露又说:“你别看它丑,嚼起来很香的。你吃呀,吃了肚子就不叫了。” 李纤凝看神经病一样看她,“要吃你吃,我才不吃。” 复又躺下。 花露热脸贴冷屁股,葡萄眼眨巴眨巴,很是无措。呆了半晌,揪起虫儿的两只须须,放嘴里嚼了。 不能白捉不是。 李纤凝听着那咀嚼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45章 蛾眉月篇(其八)买主 李纤凝和人贩子较上了劲儿,滴米不进。恰逢这两日有人过来看货,梅婆婆恐她饿的面黄肌瘦,不好脱手,命人给她送来一碗冷淘。 香蕈打的卤子,比不上东市的肉卤,尚可入口。旁边还配了一只水煮蛋,几颗碧绿小青菜。 长安一片月 第41节 李纤凝坐在小杌子上,独自吃面。其他女孩儿看着她,羡慕之情溢于言表。尤其花露。 她吃了几日糙米了,那东西又粗又硬,没滋没味。如今卤子香飘满屋,她嗅着那香气,口水不争气地流下来。问李纤凝,“可以给我吃一根吗?” 李纤凝睄她。 她拿手指比划,“就一根。” 李纤凝没理睬,仍旧吃光了。 花露抱膝坐在角落里,唯有啃手指而已。 花露心思单纯,李纤凝没给她吃食,她也没有怨意,仍旧来黏李纤凝。 “阿凝,你说,我们会被卖去哪里?” “为什么想着被卖,你不想回家吗?” “我当然想着回家啦!”花露攥着小拳头说,顷刻又泄气,“可是没希望的,我们逃不出去。” 李纤凝不言。 花露接着说:“如果能和阿凝卖到一处最好啦。” “我们又不熟,你挂着我作甚?” “我们不是好朋友么,好朋友就应该在一起呀。” 李纤凝一阵无语,她什么时候和她是好朋友了? 晚上放饭,其他人照例是糙米饭,李纤凝得了两张胡饼。 有了早上那碗面垫底,李纤凝腹中并不如何饥馁,只用了一张。另一张掷花露碗里。 碗中突然多了一张油香油香的胡饼,花露又惊又喜,“阿凝……” “吃吧。” 花露感动的泪眼汪汪,“阿凝,你待我真好。” 李纤凝瞧她又摆上架势了,一脸嫌弃,“快吃,少说话。” 大约来了大卖主,一大清早,张家兄弟带着巾子和清水进来,擦洗干净女孩儿的脸庞。有衣衫破烂的,外面给罩了一件干净布衫儿,力求看得过去。 拾掇妥当了,给拉到一间干净厢房里,排成一排站好。 厢房里除了梅婆婆还有两个中年男人,一个富态圆润,一个尖嘴尖腮。 梅婆婆捏着茶杯,笑呵呵道:“这不,人来了,你们瞧一眼就只我话不虚了。” 尖嘴男人大概是中间人,先作速过目一遍,“梅姑所言不虚,这次的女孩子成色确实好,六爷瞧瞧,相中哪个了?” 被称作六爷的男子手持一把蒲扇,一边儿扇着蒲扇,一边儿端详对面的女孩儿。端详到李纤凝身上,但见她身量纤纤,五官伶俐不失柔美,内眼角尖尖,向下勾折,带出一段天然妩媚,过目难忘。身材和模样皆没话说。 频频点头,指着说,“这丫头不错。” “费了好大劲儿弄来的,我也不欺您,五百两银子,您把人领走。” “五百两银子买十个也买得了。” “货和货能同嘛,五十两一个的毛丫头我手上也有,您肯要么?像您这样的人家,不得挑着拔尖儿的人才选,将来调教出息了,受用的不还是您?” “饶是这么说,也没有五百两的价钱。” 中间人自是两头说好说,一面附和五百两实在太贵了,一面又不住称赞属实佳品。双方正为价钱磨牙,哪知花露突然往前一挣,扑到那六爷跟前,大呼,“王伯伯,王伯伯。” 初初进来时,花露胆怯,不敢看人,一直低着头。后面听到六爷说话,耳里熟悉,抬头一看,竟是一条街上住着的伯伯。 六爷吃了一惊,认出是花露,“嗳哟,这不是花家姑娘嘛。” “是我呀王伯伯,我是露露,你救救我,他们把我捉了来,不准我走,只给我吃糙米饭,我好想家,想公孙姨娘。”花露痛哭流涕,抓着六爷袖子不撒手。 张子大张子小两兄弟上前强行拆解。 六爷着恼道:“这是怎么说,不说是洛阳的女孩儿么吗?” 梅婆婆一面叫儿子把人带下去,一面安抚六爷。 回到木屋,花露止住抽噎,渐渐的露出笑容来,悄悄和李纤凝说:“王伯伯一定会救我出去,等我出去了,再找人来救你。对了,你家里住哪?” 李纤凝不答,反问她王伯伯是谁。 花露说王伯伯是邻居,家里养着许多女孩子。她娘过世后,还想问她的公孙姨娘买她来着,公孙姨娘没同意。 李纤凝冷笑,“原来是老龟公。” 花露不明白李纤凝为什么是那个表情,一双眼睛闪着疑疑惑惑的光。想到马上就能出去了,又忽闪忽闪,笑出弯弯月牙。 花露扒着窗子,不错眼珠地看,盼着她的王伯伯下来接她出去。等了好久,等得她眼里的期盼变作了焦急,她的王伯伯终于出现了。 王伯伯和梅婆婆等人有说有笑,朝着院门口走去。 花露急了,“王伯伯怎么不接我走?”愈发急的堕了泪,哭叫道:“王伯伯,王伯伯!我还在这里呀,为什么不带我走,我想回家……” 所谓的王伯伯头也没回,出了院门上车往北去了。 梅婆婆这头送完客人,把笑容一收,气势汹汹走进关女孩的房间。 目光落在花露身上,花露不禁一缩瑟。 梅婆婆寒声下令,“打!” 花露嘴巴一咧,哭声逸出来,紧紧抱住李纤凝,“不要打我呜呜呜,我也不敢了呜呜呜。” 张氏兄弟上前抢夺。 “阿凝!阿凝!” 李纤凝挣不过他们,花露被夺走,按在条凳上。浸了水的藤鞭,柔韧异常,激灵灵抽在屁股上,衣物裂开,留下鲜红凛冽的印子。 “小贱种,你这一吼不要紧,害我一个铜钱没赚,反搭进去五十两银子的封口费。想逃,哼,我看你怎么逃出我的手掌心!” 说话间打的更紧了。花露哇哇大哭,叫声凄惨。 其他女孩子害怕的缩成一团。梅婆婆眼角扫过,冷笑道:“都看清楚了,这就是妄图逃跑的下场,哼,熟人,你以为熟人能救得了你?亲爹亲娘来了我也有法子对付。趁早打消了那心思,再有下次,剁了喂狗!” 到底还指望着花露卖钱,没下死手。饶是如此,花露伤的也不轻,屁股都开花了。摊在条凳上,满头大汗。 李纤凝用衣袖蘸去她额头上的汗,“花露?” 花露哼哼,“阿凝,我是不是快死了?” “哪里就死了,你挺住,我们还要一起逃出去呢。” “逃不出去了,会被喂狗。” “吓唬你而已,视财如命的老牙婆,她才舍不得。” “阿凝,我好疼。” 李纤凝看她臀上红凛凛一片,有几处还见了血,跟她说:“你等着。” 走到门前猛拍门,问他们要止疼的药,哪里有人理她,不理李纤凝一直敲。敲的院中狗吠阵阵,不得安宁,连敲了半个时辰,门猛地被从外面拽开,张子大那张刀疤脸出现在门口,凶神恶煞的面相把李纤凝唬一跳。 奓起胆子同他叫板,“怎么,也想把我打一顿?” 张子大一言不发,扔过来一把青草和一只石钵。 李纤凝不解其意,“这是什么?” “草药,捣烂了给她用。” “我不会捣,为什么不拿药膏来?” 张子大不理会,锁门去了。 这头李纤凝看着脚下的草药和石钵发怔,她哪里会捣什么草药? 问通铺上蜷缩的女孩们,“你们谁会捣药?” 女孩们面面相觑。 当中有一人弱声道,“把草药放进钵里,拿着石臼捣,捣成糊状。” 李纤凝说:“既然你懂,你来捣。” 女孩:“……” 药捣好了,李纤凝问女孩:“这就可以吃了吗?会不会太难吃?” 女孩:“……这是用来敷的。” 李纤凝:“……” 变成绿糊糊的草药,青草香气浓烈。李纤凝抓起一把,敷在花露伤处。 花露人已昏迷,臀上传来凉意,哼了两哼。 李纤凝看她的脸给湿发糊住了,拨去一边,安慰她,“药敷上了,一会儿就好了。” 花露虚弱无力,“阿凝,你不要丢下我。” 她的手四下摸索,极力搜寻李纤凝。 李纤凝把手送过去,任她抓握了,“放心,我不离开你。安心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李纤凝不擅长哄人,她永远是被哄的那个。处在眼下的境况里,她仿佛无师自通,也会安慰人了。 花露受伤,每天迷迷糊糊的只是睡,李纤凝哪里还能叫她再吃糙米饭,把自己的饭分一半给她吃。 花露感动不已,每次吃饭前都要掉几颗小珍珠。李纤凝受不了,直骂她小鼻涕虫。 大抵又有了新买主,大抵这个买主不如上一个阔绰。张氏兄弟叫了其他女孩子出去,独留下花李。叫出去的女孩子呢,也没给梳洗,灰头土脸的拽出去了。 这次也不进厢房相看了,直接站在屋前的大槐树下。 梅婆婆坐在石凳上,翘着二郎腿,派头甚足。在她对面,立着个驼背男子,大约是买主了,身上穿着一领半旧青布衫,眼睛好似还瞎了一只,看不见眼珠,乞穷俭相,难怪梅婆婆茶也不请他吃一杯。 李纤凝窗缝里看见,回头对花露说:“这次的买主是个穷酸阿叔呢。” 花露听说了,也蹭过来看。她臀上的伤经过几天调理大好了,行走坐卧皆没问题。 两人一起挤在窗缝下。花露说:“看着像阿翁。” “只是背驼了些,你看他腿脚,一点儿也不老。” 双方不知怎么交涉的,气氛有些许僵滞。男人说了几句什么,梅婆婆跟着说了几句什么,张氏兄弟忽的将人带回。 长安一片月 第42节 回到木屋里,指着李花二人,“你们两个,过来。” 李纤凝和花露对视一眼,踟蹰着上前。 张子小嫌她们慢吞吞,骂骂咧咧催促。 一时走到槐树荫下。梅婆婆指着她们两个说:“这两个可还入得了阁下法眼?” 她这声“阁下”暗含讥讽之意,男人混不放心上,凝神端详花李。 李纤凝也端详他。男人的左眼奇奇怪怪,皮肉像是长在了一起。李纤凝心里暗想,不晓得割开能不能看见眼珠。 三只眼睛对上,男人一眼相中,“这女孩子不赖。” 声音慢吞吞,还真像个老爷爷。 “价钱也不赖。”梅婆婆鼻孔朝天。 “敢问何价?” 梅婆婆赖的说话,伸出一只巴掌。 男人明白,缓缓从怀中掏出五张价值百两的银票。抚平了边角,放在石桌上。 “嗳哟!”梅婆婆大叫着站起来,指着两个儿子骂,“没眼力劲儿的蠢货,大热天的,怎么不请大爷进屋喝盏酸梅汤?” 男人道:“不必了,钱货两讫,在下告辞。” 不待梅婆婆虚客套两句,花露见那男人欲带李纤凝走,哇的一声哭出来,扑到李纤凝身上抱着不撒手,“我不要和阿凝分开,呜呜呜,阿凝去哪我去哪,我死也不和阿凝分开……” “您看看,这怎么好。”梅婆婆巴不得把花露捎带着卖出去,虚拉了两把,“这孩子离不开她姐姐,您看这模样也标致,皮肤也白净,要不您一道带走得了。” 男人道:“年纪略小了些,身量也没长开。” “嗳哟,您别看她年纪小,什么活都会做,你尽管支使。” 男人不说话,不是很乐意收的模样。花露又一味地抱着李纤凝哭。 “您看看,实在拆分不开,一百两银子,我吃点亏,您发发善心,把她捡走,好过她们姐俩儿骨肉分离。” 男人驼着背,眼睛盯着地面,犹豫不决。 “这丫头底子好着呢,就是年纪小了点,过个一二年,身量拔长就好了。二百两也嫌少,一百两权当我做个顺水人情。” 男人略略抬头,审视着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花露,见她虽然小小一只,脸上身上皆是肉肉的,很是圆润,忽然问李纤凝,“你呢,愿意我带着她吗?” 李纤凝搂着哭泣的花露,男人的目光令她感到不自在,直觉想要拒绝,奈何花露哭的实在凶,只得道:“我和我妹妹绝不分开。” 男人了然,对梅婆婆说:“五百两,两个丫头我全带走,您不答应,一个也不要了。” 梅婆婆没料到没捎出去反而白搭进去,脸色转阴,一番讨价还价没能还下价钱,又不甘心叫到嘴的鸭子飞了,只得同意。 花露兀自雀跃能和李纤凝一处,殊不知噩梦悄然降临。 第46章 蛾眉月篇(其九)竹郎 梅婆婆问用不用找两条绳子把人捆绑了,省得路上跑掉。男人摇头表示不用,一手牵着一个自顾去了。 梅婆婆后头紧跟着喊,“半途跑了,概不负责!” 男人不回头不应声,也不知听见没听见。 梅婆婆的话提点了李纤凝,此时此刻确实是个逃跑的绝佳机会,可是……她抬头望了望踽踽而行的男人,自己的手被他攥在手里,看似松散无力的握着,其实时时刻刻都在戒备吧?李纤凝往后挣了挣,果然,那手倏然收紧。顺带瞥了她一眼,暗含警告之意。 李纤凝心脏没来由的一突突,男人的气场和她平时所见之人有些不同呢。故作可怜地说:“大叔,您行行好,放过我们吧,我们其实是被姓梅的老太婆抓来的,您送我们回家,我叫我爹给你双倍的银子。” 花露原本傻乎乎走着路,闻李纤凝求情,也跟着求,“是呀老爷爷,你心肠好放我们回家吧,我想公孙姨娘了,还有院子里的姐姐们。” 男人没应声,踏着石头涉过浅溪,来至对岸,对岸松树下拴着一辆驴拉的简陋木板车。男人先将李纤凝抱上去,不容她有什么动作,打怀中掏出一小瓶药水灌下去,李纤凝立时人事不省。花露看到李纤凝晕倒,慌张叫了起来,转眼也被药晕。一块儿放车板子上,盖上几捆青草,赶着驴车,慢悠悠去了。 行了约有半个时辰,驴车进入竹林,穿过竹林,杂花生树的坡地上耸立着一座竹屋。驴车停在竹屋前。 院子里摆放着许多竹器,竹筐、竹篓、竹席,还有编到一半的竹夫人。男人把李纤凝与花露一左一右夹到腋下,送进屋里。须臾出来,解下毛驴送到石槽边饮水,自己也打了一盆水,洗去糊在眼睛上的鱼胶,扯去背上软垫。简单收拾一下,定睛再看,哪里还是方才形象佝偻的中年男子,分明是挺拔如松的青年。 男人拾掇停当,取来编到一半的竹夫人,坐在门廊下继续编。男人以售卖竹器为生,附近的人呼之竹郎,竹郎的十根手指又纤长又灵巧,当真称得上骨节分明,看不清他如何动作,只见竹夫人一点点变化,好似美人儿初具雏形。 竹郎编竹夫人的当儿,李纤凝在密室中醒来。 她缓缓睁开眼睛,想起失去意识前的一幕,猛地坐起身子,接着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被关在笼子里。 笼子是竹编的,异常结实,李纤凝挣了几下,竹笼纹丝不动。 “花露,花露……” 李纤凝忽然想起花露,好在花露和她一起,躺在她身后酣睡呢。李纤凝舒了一口气。 密室里不只有她们两个,隔壁的笼子里还关着一个女孩,女孩年纪和她相仿,抱着双膝坐在角落里,时不时偷瞄她们。 李纤凝发现了她,问她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女孩一句不答,形同哑巴。 李纤凝不再问,抱膝而坐。密室里昏暗无光,仅有一盏油灯照亮,李纤凝盯着那油灯,心想这下子完蛋了。 须臾花露醒来,也惊讶了一番眼前的处境。看到隔壁的女孩,也同她说了几句话,不管她怎样热情,女孩就是不应。花露只好闭嘴,重新过来偎着李纤凝,心想还是我的阿凝好。 密室中不清楚时辰,不知过了几时,外面天黑着白着,密室的门吱呀一声被从外面打开,随后是脚踩梯子的嘎吱声。 随着来人下到下面,灯光照亮了他的面庞,李纤凝看到是一个二三十岁的青年。手里提着食盒。 他先是走到隔壁女孩的笼子前,笼子做的机巧,下方预留了送饭的小口儿。竹郎把饭送进去,转而来到她们这边。 李纤凝盯着竹郎问:“你叫什么名字?这里是哪里?” 竹郎不说话,默默将饭送进去。 李纤凝继续问:“你为什么关着我们,你究竟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纤凝的活泼引起了竹郎的兴趣,借着灯光,他细细打量她,嘴角微微翘起,竟尔露出一丝愉悦的笑容。 李纤凝毛骨悚然。 “不用急,你很快就会知道。”竹郎留下这样一句话,仍旧上去了。 李纤凝活这么大,从来不知害怕为何物,刚刚从男人的眼神里,她第一次领会了名为恐惧的东西。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花露看到李纤凝不说话,心里慌慌的,“阿凝……” 李纤凝回过神,看向面前的两份饭。装在竹筒里,竹笋炖鸡。伙食比人贩子那里的好。李纤凝端一碗给花露,“先吃饭吧。” 给没筷子,仅有一根竹签,插在竹筒里,花露先喝了汤,再用竹签扎鸡肉吃。黑黑的眼睛闪着大大的疑惑,“是这个阿叔劫了我们来么,买我们的老爷爷去了哪里?他会来救咱们吗?” 李纤凝咽下嘴里的肉,吼花露,“你傻呀,他就是那个瞎眼驼背的老头子!” “不是呀,那个老爷爷瞎了一只眼睛,还驼背。这个是个好看的阿叔。” “他好看?你眼瞎啊!” 花露委屈屈。 “出了狼窝进虎窝,倒霉死了。快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逃出去。” 花露不敢再言语了,乖乖吃饭。 竹郎还算有良心,灯烛给换过新的,可以通宵燃烧。 缺点是分不清白昼与黑夜。永远一个样。 李纤凝不知道自己和花露被关进来多久了,在这里时间变得很慢很慢,也可能很快很快,无论快慢,她们通通无法感知。 花露搂着李纤凝。 “阿凝,你想家人吗?” “想。” “阿凝有哪些家人?” “爹、娘,哥哥。舅舅、外祖父、外祖母,还有几个表哥表妹。” “阿凝真幸福,有这么多家人。他们此刻也一定想着阿凝呢。” 花露的话叫李纤凝陷入了惆怅,是啊,她的家人们此刻一定在想着她,还有青梅竹马的文璨哥哥,得知她失踪,他不知道会有多着急。想到他们,心口疼得不行,假设她回不去了,她不敢想象他们有多伤心。 “阿凝……” “怎么了?” 花露凑到李纤凝耳朵旁,“我想尿尿。” 李纤凝之前有注意到隔壁女孩如厕,角落里有一块活动的木板,拉开来下面有恭桶。想必她们的笼子里也有,找了出来叫花露蹲上去小便。 花露尿完,脸上火烧火燎,“阿凝……” “又怎么了?” “我想屙屎……” “屙吧。”这也要告诉她。 “可是……会很臭……” “臭就臭吧。”难道她还能叫她憋着? 过会儿,拉完了。 “阿凝……” 李纤凝无力转头。 “没纸……” 李纤凝心想这确实是个大事。四下踅摸踅摸,见笼子近旁有个竹编的小匣子,叫她打开看看。 匣子固定在壁上,花露手伸出去,打开匣子,果见里面装着厕纸,取来擦了。 木板回归原位。花露这会儿也不敢粘着李纤凝了,怕她嫌她臭。刻意和她保持距离。李纤凝乐得自在。 尽管有木板阻隔,到底是密闭的室内,臭味儿逸出来。花露愈发不好意思,问李纤凝,“臭不臭?” 李纤凝当然嫌臭了,她活这么大何曾遭过这种罪。考虑到花露的自尊心,回说:“不臭,睡吧。” 花露睡不着,隔上一会儿问,“很臭吧?” 一连问了好几次,李纤凝实在受不了,爬起来也去屙了一泡屎。心想这回这死丫头总不至于问个没完没了了。 长安一片月 第43节 花露确实不问了。 她挪过来,挨着李纤凝。 “刚刚那样睡不是很好,挪过来干嘛?” “刚才我臭,怕熏着阿凝。” “现在不臭了?” “现在我们一样臭了。”说罢,把李纤凝搂了个结结实实。 李纤凝没给她气晕厥。 两人迷迷糊糊睡去,不知睡到几时,一阵钟声惊醒了李纤凝。 李纤凝推醒花露,“你听。” 花露凝神静听,“这是什么声音?” “是钟声……晨钟暮鼓,这附近必有一座寺庙!” 猛然间,李纤凝想起了衙里的那桩奸杀幼女案,尸体最开始不正是由青龙寺的和尚发现的么!而且解小菲说过,李含章推测出凶手有可能是个篾匠。如今这满屋的竹器非篾匠之手不能出,难道说她们落在了凶手手里? 想到这一点,李纤凝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出了一手心的汗。 “寺庙,是什么寺庙呢?”花露拄着腮,本是嘀咕,李纤凝却自顾自接了下去,“延兴门外的青龙寺。” “咦,阿凝如何知道?” 李纤凝收神,“你看这里这么多竹子做的东西,必然挨着竹林,青龙寺附近正好有一片上好的竹林。” “原来是这样,阿凝真聪明,仅凭钟声和竹子就推断出是青龙寺。青龙寺,我们离家不远呢!” 离家不远,却无法归家,这是何等的无可奈何,何等的惆怅。 晨钟响起不多时,竹郎进来拎走了恭桶,洗刷之后重新送回来。随后端来一盆清水,拧了三条巾子,给她们擦手净面。还给了盐水漱口。 李纤凝把漱口水吐在竹筒里还给他,“我们有事怎么叫你?” “你们会有什么事?” “很多事。” 竹郎微微一笑,竟然真把李纤凝的话放心上了,得空时下来安了一个拉铃,需要轻轻一拉,铃声传上来,他自然会下来。 李纤凝一天恨不得拉二十遍。总有各种各样琐碎小事麻烦竹郎,竹郎呢,竟也不动气,但凭她有什么要求,能满足的尽量满足。 他事事有求必应,反叫李纤凝恍惚。他这样和气好说话,真的会是那个残忍暴虐的凶手吗? 这日晚间,竹郎应李纤凝的要求送来了炙兔肉。方欲送进笼子,隔壁的女孩儿突然出声,“别……!” 竹郎侧目。 女孩嚷出来,“她们想暗算你,不要伸手。” 原来李纤凝看见竹郎天天送饭,胳膊每次皆从下面的小口儿伸入,觉得可以利用,专门保留了几个竹签。届时把他扯进来,逼迫他打开笼子,不打开就戳瞎他的眼睛。 隔壁的女孩一直未作响,她们只当她不存在,商量时全没背着她,岂料这时出言拆穿。李纤凝和花露抱在一起,打量竹郎反应。 竹郎看不出喜怒,悠悠问女孩,“除了这些,你还知道什么?” 女孩心中一喜,脸上带着讨好的表情,“大的那个推测出这里是青龙寺附近。” “哦?”竹郎看向李纤凝,“你猜到这里是青龙寺附近?” 李纤凝以为竹郎会否认,谁知他居然说:“好聪明,怎么猜到的?” “怎么猜到的也不告诉你。”李纤凝恶狠狠回瞪他。 竹郎不怒,反而仰天大笑。笑过之后照常把饭放进来,随即转身去了。 女孩儿赶着追问,“我帮了你,你不会选我了对吗?” 竹郎上了一半竹梯,闻言回顾道:“月儿今日很乖。” 就是这么似是而非的一句话,却教女孩欣喜异常。在竹郎去后,不断咕哝,“他不会选我了,他不会选我了……” 第47章 蛾眉月篇(其十)恶魔 月儿魔怔了一般,一句话翻来覆去念叨,间或发出咭咭的笑声。 花露忽然攥紧小拳头,冲月儿喊:“你坏!” 月儿端起饭碗,美美吃饭。压根不理会。 李纤凝问她,“为什么出卖我们,你不是也被他囚禁着吗?你不想逃出去吗?” 月儿突然笑了,“我才不想逃出去呢,只要我乖乖听话,就不会有事。” “什么意思?” 月儿又不说话了。 “他把我们囚禁在这里做什么?你知道对不对?”李纤凝紧着问,“你刚才叫他不要选你,是什么意思?” “阿凝问你话呢,你倒是说话呀!”花露气鼓鼓。 月儿脸上浮起神秘莫测的笑意,这使得她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朔日要来了。” “朔日……朔日他要做什么?” 月儿快速吃完饭,放下碗筷,不再言语。脸上始终堆着神秘的笑意。 李纤凝心里算了算日子,倘若她没记错的话,明日就是朔日了。 花露偎着她,“阿凝,我怕……” “不怕!”李纤凝把饭塞她手里,“吃饭,有什么事还有我挡在你前头呢!” 一夜平安无事。 第二日过了晌,竹郎忽然下到密室里。李纤凝对时间有大致的估算,竹郎从不会在这个时辰下来。 竹郎朝她们所在的笼子走来,李纤凝把花露护在身后,“你想干嘛?” 竹郎笑而不语。 李纤凝道:“我知道你是谁,青龙寺外的尸体是你丢的罢,你别以为没事了,官府迟早查到你头上,你等着凌迟吧!” 竹郎脸上闪过惊讶的表情,还是没有反驳,反而承认了,“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做了什么,为什么不怕我?” 李纤凝瞪着他不说话。她当然怕了,她只是不像别的女孩子,那么容易表现出害怕。 竹郎觉得李纤凝极有趣,手伸进笼子,忍不住想摸摸她的头,李纤凝手里抓着一根竹签,见他手来,毫不犹豫朝着掌心刺去。她身上有一股狠劲儿,动作迅猛,竹签一下子扎进竹郎掌心,若非力气小,这一下非给刺穿不可。 躲在她身后的花露“啊”地叫出声来。 李纤凝也惊到了,看着掌心涌出的血,胸口起伏不定。 奇怪的是,竹郎并不动怒,他看着自己手上蜿蜒流淌的鲜血,竟然像动物舔舐伤口一般舔了舔。继而盯着李纤凝的眼睛说:“你知道山间游荡的野猫么,一开始杀气腾腾,不容人接近,可是当你一旦驯服它,它远比其他猫来的温顺忠心。你这个样子,叫我很想驯服你。” 花露紧紧拉着李纤凝衣角。李纤凝摆出防御的架势,模样果然像遇到危险的猫。 竹郎微微一笑,忽然来到月儿的竹笼前,打开笼门,捕食猎物一般将她捞到自己手中。 月儿吓坏了,死活不愿离开笼子,双手紧紧抓着竹栅栏,惨烈哭号着,“为什么是我,我帮了你,我很乖的,不要选我……不要……不要……” 八九岁的女孩,哪有什么力气,很快被竹郎从笼子里扯出来,挟在腋下带到上面。 上面已备好热水,竹郎命令月儿脱光衣裳。 月儿双手护在胸前,哭诉着:“不要……求你……” 竹郎找出纱布裹上受伤的右手,温柔的安抚女孩,“听话,你知道我喜欢乖女孩。” 月儿于是脱下衣服,主动坐到浴桶里。 水雾朦胧,她红肿的眼睛在水汽的熏染之下益发楚楚可怜。乌发多日未濯,交缠一处,难以梳开。竹郎花费了大力气,极有耐心,一点一点将之梳理柔顺,打上木樨香膏,濯洗芳香。身子也细致清洗过,抱出来擦干水渍,换上了事先准备好的齐胸襦裙。 草绿色襦裙,上印着团花纹。月儿穿上立时焕然一新。 有新裙子穿,哪个女孩不开心,月儿则是一脸悲苦。细看那身子,竟也在簌簌颤抖。 伏天里,头发无须仔细擦,阳光下晾一会儿,自己就干了。竹郎把月儿的头发分成数股,梳了一个多鬟髻在她头上。随后取出雕花木盒,打开来,里面堆着许多漂亮瓷盒,有胭脂也有螺黛。 竹郎捡起一支螺黛,给月儿画眉,画好了眉又搽胭脂。 月儿被深深的恐惧攫取,泪水不住地流。竹郎刚画好的胭脂给它冲花了。 竹郎温柔的语气里夹杂着不满,“不准再哭了,再哭妆画不完了。妆画不完,我会不高兴,月儿不希望我不高兴吧?” 他生着薄茧的手指缓缓自月儿腮边划过,月儿瑟瑟发抖,猛摇了一摇头。咬着牙憋回泪意。 竹郎满意夸赞,“这才是乖女孩。” 竹郎给月儿上浓妆,平康坊里最风尘的妓女也不过是这样的妆容,如今放在八九岁孩子脸上,倍显违和。 竹郎却很满意,端详个不住,“好好好,就是这样,我们月儿最漂亮了。是不是?”他捧来一面铜镜给她照影。 月儿看着镜中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泪水险险欲坠。他赶紧取来一方手帕,为她蘸泪,“不能哭,哭了岂不枉费了我这番辛苦。” 他把月儿带出密室时,日头尚灼灼,经此一番繁琐的梳洗打扮毕,四野里虫声嘶嘶,已值黑夜。 竹郎进入卧室,在竹床上坐下,月儿站在门口,踟蹰着不肯入。 竹郎拍了拍床,月儿感觉他的手拍在了她心头,砰砰、砰砰,心脏剧烈跳动。背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操控着她,她不由自主走了进去。 竹郎和月儿上去有阵子了,上面一点儿动静没有。李纤凝和花露都犯嘀咕。 且今天竹郎没给她们送晚饭,李纤凝已经很饿了,肚子咕咕叫。随手去拉了拉铃铛。 花露害怕道:“阿凝,你别拉铃铛,万一他下来怎么办?……” “就是要他下来,该死的。究竟在做什么。” 李纤凝不信邪,催命似的急拽铃铛。忽然,劲道落空,绳子竟然被从上面剪断了。更可气的是油灯也即将燃尽,饿着肚子,身处绝对的黑暗,这样的环境,恐惧会被无形放大。 房间越来越暗,眼看最后一点火焰即将被灯油淹没,花露紧张地抱住了李纤凝。 “啪——” 长安一片月 第44节 几乎可以听到声音的,油灯熄灭了。未等李花二人适应这样的环境,一道尖锐的惨叫声穿过厚重的木板直直砸进她们耳朵里。 “阿凝!” 花露把李纤凝搂的更紧了,声音抖的厉害,“那是什么声音?” 李纤凝无法回答。 未等她们心湖平定,第二声、第三声惨叫紧接着传了下来。 惨叫声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凄厉。 花露害怕的哭出来,“是那个小姐姐在叫么,她为什么叫的那样惨,他在对她做什么?” “不要听。”李纤凝捂住花露的耳朵。 花露学着她,用自己的小手回捂李纤凝的耳朵。 仅仅图个安慰罢了,依然无法阻止无孔不入的凄厉惨叫。 此地空旷,最近的人家离此也有一里地,不管月儿哀嚎的多么响,都不会有人听见,不会有人来解救她。 大约叫了一刻钟,叫声渐渐微弱,直至不可闻。 地牢里的花露早已哭做泪人儿。她操着哽咽的语声问,“阿凝,我们也会这样凄惨地叫吗?” 李纤凝脑海里闪过停尸房的尸体,小小的女孩子的尸体,被折磨的面目全非的尸体。在她去世的当夜,她也曾这样惨烈的哀嚎过吗? 李纤凝不知道,如同她不知道她们的结局。但她依然告诉花露,以十分笃定的、不容质疑的语气说:“我们不会。” 第48章 蛾眉月篇(十一)怪物 李纤凝再次见到竹郎已经是第二天晌午。 他下来换了灯芯,给她们添了水饭。花露在李纤凝身后熟睡,打着呼噜。昨晚她哭了一夜,今晨方好不容易入睡。 竹郎眼睑乌黑,难掩疲惫,精神却格外亢奋,两颗瞳仁熠熠发着光。没等李纤凝问他月儿的下落,他倒先盘问起她来,“你怎么知道青龙寺附近的尸体?” 李纤凝道:“是你杀了那些女孩,如今又杀了月儿,是不是?” “你回答我我才回答你。” 李纤凝想了想说,“我见过她的尸体。” “你如何见过她的尸体?” “该你回答我了。” 竹郎笑了笑,“是,是我杀了她们。” 李纤凝呼吸变得急促,“你……你变态!” “害怕了?”竹郎的手忽然伸进笼子,抚摸李纤凝脸颊,李纤凝这次手上没有竹签,但她还有牙齿,抱住竹郎的手便要咬。哪知竹郎一把捏住她的下颌骨,疼的她骨头都要碎掉,两只手不停抓挠竹郎。 竹郎暂时还不想动她,松了手。 李纤凝手撑在地上,剧烈呼吸。 “你和那个女孩很像,一样的性格刚烈,一样的不服输。这样很吃亏,你晓得她死时的惨状吧,保不齐你就是下一个她。” 这番话吓不住李纤凝,她仍像头蓄势待发的小豹子,警戒自己的敌人一样警戒着竹郎。 竹郎看着这样的李纤凝,忍不住流下涎水,舌尖倏地一卷,接着一吸,口水咽了回去。 太喜欢太喜欢太喜欢了。 尽管刚刚发泄过,他的身体还是控制不住地起了反应。心脏咚咚跳动,似要蹦出腔子。这样的兴奋,还是上上次那个眼神倔强的女孩带给他的。没想到仅仅过了半个月,又给他遇到这样的仙品。 光是被她瞪一眼,他就无比享受。难以想象享用起来该是何等的兴奋。一想到她将要豁出性命的反抗他,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吱吱叫嚣着要冲破皮肉。 不过现在他还不能动她,还不到时候,他必须按捺住欲望,直至它攀升至巅峰,攀升到他再也压抑不住的程度,一气倾泻而出,这样才能获得极致的快乐。 花露揉着惺忪睡眼醒来。 李纤凝端饭给她吃。花露怯生生问:“他……他来过了?” “来过了,流了一地口水又走了。死变态!” 花露看了眼隔壁空荡荡的笼子,“月儿姐姐……没回来吗?” 李纤凝放下饭碗,心情不是很好,“以后不要提她了。” “为什么不能提她,她……她死了吗?” 李纤凝没答话。 花露再傻也知道怎么回事儿了,眼泪兜不住,啪嗒啪嗒掉。 李纤凝把饭推她怀里,“哭什么,吃饭。” 花露蔫答答,“我不吃了。” 花露和解小菲那小子一个模子刻的,最爱吃饭了,李纤凝从没见她少吃一顿,听她说不吃,讶了一讶。料想她昨晚受了惊吓,需要缓缓,也没真格儿劝,由她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昏昏睡去。 谁承望第二天花露就不好了。人懒懒的没精神,问话也不答,只哼哼。 李纤凝掐着胳肢窝托起她,叫她靠在自己身上,“花露?” “阿凝……” “吃饭吗?吃一口饭好不好?” 大概是不想叫李纤凝失望,花露嗯了嗯。李纤凝喂了她一口饭,喂进去多少吐出来多少,要么含着不咽。 李纤凝情绪第一次失控。她只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啊,被人贩子拐,被卖给坏人,被囚禁,换成个大人也崩溃了,她都很好地挺过来了。 她的确有异于常人之处,可是支撑着她情绪不崩溃的一部分因素,是花露啊,是这个一直把她当做朋友依赖的天真迟钝的小姑娘。现在她倒下了,支撑着她的那根弦也断了。她疯狂拉铃铛。 那束铃铛后来又被竹郎接上了。在她的疯狂拉拽下,似欲再遭断折之厄。 好在在铃铛断之前,竹郎出现了。 “又怎么了?”他蹙着眉尖,不悦之色明显。 “花露病了,得瞧大夫。” 竹郎端着油灯走过来,照了照花露,确定她脸上确实不好,不是装病骗他,叫李纤凝递过她的一条胳膊。 隔着竹笼,竹郎替花露号了脉,须臾道:“不是什么大症候,我上去煎碗药。” 竹郎不知打哪采的野草,煎来一碗药,稠绿稠绿,苦气冲天。李纤凝尝了一口,恨不得把胆汁吐出来。喂给花露,幸而花露无知无觉,囫囵吞咽。 不出两个时辰,花露脸色渐渐回转,睁开眼睛唤了一声阿凝。 “想吃饭吗?” 花露摇头。 “喝水呢?” 这回点头了。 李纤凝喂了她点水。 花露问李纤凝她们被关几天了,她感觉好几年不曾见过太阳了,好想晒晒太阳,看看花儿。 李纤凝唤来竹郎,提出地下阴暗潮湿,不利于花露病愈,她们要上去,至少晒一晒太阳。 竹郎平常极好说话,并未多想地放她们上去晒太阳。 多日未见阳光,甫一被阳光照射,眼睛刺痛,哗哗流泪。适应片时,略好了些。 竹郎把花露安置在偏房的摇椅上,椅子正对西窗,窗下野生着一片红杜鹃。再往远眺,竹篁深深,幽谧苍翠。 李纤凝到窗边掐了一朵花。 “你看,小红花。” 花儿攥在手里,花露吐气依然微弱,“有鸟叫声。” “前面竹林里有很多鸟儿。” “真好听。” 花露听了一会儿鸟啼,身上略倦,阖目昏睡。 李纤凝见她睡着了,悄悄退出房间。竹郎坐在门廊下编竹筐,李纤凝趁机四下打量。 房间里的器具大多竹制,炎热的夏日,满眼碧意,使人倍觉清凉。 拉开一只抽屉,里面收着一叠银票,李纤凝回想起竹郎买她与花露时出手豪阔,惊诧道:“你哪来这许多银票,卖竹器这样賺钱吗?” 竹郎过来把东西收好,顺道上了锁,“你那样聪明,何不猜猜?” 李纤凝略一思索得出答案,谋财害命。因问,“你杀了几个人?” 竹郎不答,上上下下审视李纤凝,“看到钱财不动心,连竹器的价值也不知道,你是大户人家出身吧?” “你怕了吗?” “怕?”竹郎笑,“我只觉得兴奋。” 又问李纤凝,“你很特别,生来就这样吗?” “你呢,生来就这样吗?”李纤凝反问。 竹郎眯起眼睛。 李纤凝走到门前,看风吹翠竹,“你放纵我走来走去,不担心我跑了吗?” “你可以试试。”竹郎的目光落在偏室里花露身上。 他看出来了,有花露在,她不会逃。 “可以教我编竹器吗?” 竹郎目露疑惑。 李纤凝耸耸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况且这个东西,看起来很好玩。” 李纤凝和竹郎坐下来编竹器,李纤凝说想要一只竹夫人,夜里睡觉抱着,要竹郎教她编。 过程中,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晚上吃什么?” 长安一片月 第45节 “冷淘。” “吃腻了,你去竹林里捉一只野鸡,炖给我们吃。” “你以为野鸡那么好捉?” “没有鸡,鱼也行。我想吃鱼脍。” “你究竟是什么怪物?”她明明知道他是谁,做了什么事,居然还能淡定地与他对话,要求这要求那,一瞬间,猎人与猎物的位置互换。竹郎竟然从一个小女孩身上感到了恐怖。 “是怪物么……”李纤凝有点恍惚,没办法,她就是可以淡然处之,就是可以若无其事。她活这么大,少有东西令她恐惧、哭泣,这也不是她自己能决定的。 竹林中走来两人,竹郎心思放在李纤凝身上,直到二人走进了方才察觉。李纤凝已被看到,他无法再将其隐藏。 手抓住李纤凝手臂,恶狠狠叮嘱,“别做多余的事。” 李纤凝心念电转。来人面孔熟稔,是万年县衙役,其中之一还是跟她有过过节的薛豹。 李纤凝头颈低垂,不给他看见。 薛豹二人上前,先是打量了一番周遭竹器,随后用下巴指着竹郎问,“你是篾匠?” 竹郎搓着手站起来,“编些竹器讨生活,二位公差是路过还是有公干?有什么能效劳的?” 薛豹没搭理她,歪脖看了一气李纤凝,“这个女孩儿是谁?” “我侄女,过来玩耍。” 李纤凝缓缓抬头。心内祈祷,千万别做表情,千万别露痕迹。状若无事地离开,带人来解救她才是正经。为此,拼命给薛豹使眼色。 哪知四目对上,薛豹突然道:“咦,你这侄女好像我们县丞被拐走的闺女。” 蠢货! 更蠢的同伴随口附和,“没准就是李县丞的闺女。” 意识到这点的二人瞬间拔刀相向。 第49章 蛾眉月篇(十二)溺杀 夜风卷去霭霭浮云,明月摘下面纱,流光千里。 经过两个时辰的辛苦,土坑已经挖好,足够容纳两具尸首。李纤凝累得筋疲力竭,丢了锹,躺倒在土坑旁。微风徐徐,带走她颈间额上的汗水,令她倍感舒适。 竹郎盯着她起伏的胸膛,催促道:“快点,趁天亮前把尸体埋好。” 竹郎要求她事必躬亲,运尸体、挖坑、埋尸,她力气微小,发挥的作用不大。意在惩罚与折磨她罢了。 李纤凝不料,薛豹二人如此弱,或者说竹郎如此强。 当时他二人认出她,立刻拔刀相向,哪知竹郎竟不是吃素的,手中篾刀飞快掷出,正中薛豹心口。 薛豹直挺挺倒下去,当场就咽气。他那蠢货同伴吓得手脚发软,连逃跑也忘记,“噗通”跪下来,大呼“好汉饶命”。 磕头如捣蒜。 竹郎走过去,取回凶器,对着衙役低伏的脖颈快准狠一刀,衙役的脑袋登时搬家,沿着斜坡骨碌碌滚出好远。 李纤凝第一次目睹杀人,早已吓得说不出话。 半晌,剧烈地呕吐起来。 竹郎连声催促,李纤凝咬着牙爬起来,和他把尸体掩埋了。 回到竹舍,天近破晓。李纤凝神情恹恹,只想倒下呼呼大睡,醒来身在自己的闺房,这几天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她的噩梦一场。假如能这样就好了。 李纤凝准备回到密室里,竹郎阻止了她,“这样脏兮兮的怎么睡得好觉,应当好好洗洗才是。” 李纤凝确实脏的过分了,衣服上、脸上、甚至头发里全部是尘土,混合着浓重的汗味和血腥气。 竹郎说必须洗干净才可以睡。又拽着李纤凝劈柴、生火、烧水。水烧开了,注入木桶,兑入凉水,调整得温度适宜,竹郎命令李纤凝脱掉衣裳。 这是他惩罚她的方式,不洗这个澡不会叫她休息。李纤凝默默脱了衣服,坐入桶中。 竹郎细致入微地为她擦洗,像是在清理一件远古的瓷器,不放过任何一处。李纤凝反复强调自己累了,想睡觉,他一味慢吞吞的,和她说:“不洗干净怎么睡觉?” 李纤凝打熬不住,每当闭上眼睛,或是没有及时回答竹郎的话,口鼻便遭水浸之厄。 又一次把她的脑袋按进水里后,竹郎不顾她的挣扎,按了足有七八个弹指,心满意足了,拎小鸡一样拎出来。 甫一获得空气,李纤凝迫不及待张口喘息。 竹郎看她浑身湿漉漉,湿发紧贴着头皮,沥沥躺着水珠,难以抑制心动,凑近她,嗅她身上的气息,舔她脸颊。 像守着一块心爱的点心,舍不得吃,先闻一闻味道也好。 李纤凝身体猛地缩瑟,眸间射出锐利的光,双手用力推出。竹郎给她推一趔趄,脸上笑吟吟,“你放心,还没到动你的时候,真到了那一天,你要好好反抗哦,比现在激烈一百倍、一千倍才好。” 洗完澡,还要慢条斯理的擦身子、梳头。等到李纤凝可以下去休息,已经是日上三竿。 花露等了李纤凝一夜,见她没回来,还道她也被竹郎抓走虐待了,伤心地哭了好几场。因没听到惨叫声,心里多了一点儿期望。期望着李纤凝还会回来。 李纤凝果然回来了,她喜极而泣,“阿凝,你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呜……” 李纤凝抬手揉了揉她的脸蛋,“病好点了?” “好多了。”花露抹去眼泪,“阿凝,他抓你干嘛去了,没有伤害你吧?” 李纤凝身心俱疲,眼前不断闪过两个衙役惨死的形象,还有那颗骨碌碌乱滚的头。是她亲手搬运的尸体,记忆刻进脑海,挥之不去。 “我睡会儿觉,醒了再和你说。” “嗯。”花露乖巧点头。 竹郎给的药真有作用,花露越来越好了。李纤凝醒来时,花露正捧着碗扒饭。 “我睡多久了?” “我吃两顿饭啦!” 两顿饭,那就是一天了。李纤凝在心底默算。月儿死后她一直计算着日子,从第一次发现尸体到月儿惨死,中间隔了半个月,李纤凝猜测竹郎分别在朔、望日作案。 距离望日还有十二天,竹郎说过暂时不会动她,那么他下次的目标必是花露。想到这里,李纤凝的眸光灰暗了。 眼前忽然出现一碗饭。 “阿凝,吃饭呀!” 李纤凝饿狠了,腹内不觉饥。捧来饭吃了两口,默默放下。 “阿凝,多吃些,吃饱了才有力气逃出去!” 李纤凝问她,“你觉得我们能逃出去吗?” “有阿凝在,一定可以!” 李纤凝觉得好笑,以前她信心满满,从来不以当下困境为意,只觉是一时之厄,迟早会渡尽劫波,柳暗花明。花露则全然一副听天由命的状态。现下她心思灰了败了,花露反而乐观起来,认为她们一定可以逃出生天。 一定可以逃出生天吗? 一连十数日平静如水。这一日距离望日还有三天,李纤凝正苦思逃脱之计,竹郎突然把李纤凝单独带出了密室,他锁了房门,带着她走进竹林。走了足有一里地,李纤凝终于忍不住,将心中疑惑宣之于口,“你带我出来干嘛?”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竹篁幽深凉寂,鸟雀啁啾,若心无挂碍,行走其间,该是何等惬意舒适。李纤凝顾不上享受,满腹寻思的是如何逃走。她不断观察周围地形,心想能不能顺利逃走,逃走后能不能顺利找到人家,找到人家后能不能带人回来顺利解救花露。 若要花露无虞,必得齐集三个顺利,但凡有一个不顺利,花露就险了,她自己也未必平安无事。 竹郎看破她的心思,一旁笑说:“还要我重复一遍么,不要做多余的事。忘了上次的事,若非你在他们面前露脸,他们压根注意不到你,也就不会死。是你害死了他们。” 接着又说:“你尽管跑,跑掉了最好,跑不掉,我不会惩罚你,花露就惨了。想要她受伤,你尽管跑吧。” 此招攻心为上,李纤凝逃跑的心思淡了七八分。 埋头走路之际,竹郎忽然停下来。拉着李纤凝隐身在一丛低矮灌木后。 透过灌木扶疏的密叶,李纤凝看到前方有一女孩子,八九岁的年纪、皮肤微黑,五官却是出奇的浓丽好看。她手挎竹蓝,低头寻找着什么,忽尔一喜,弯腰拾起一只蘑菇。 原来是在采蘑菇。 “看到那女孩了吗?”竹郎贴着李纤凝耳朵说,“你将她诱到竹屋附近,我自我计较。” 意识到竹郎在打这女孩的主意,李纤凝怒不可遏,“你休想叫我帮你害人!” “你可以不帮,只怕花露活不过今晚。” 他轻轻地捋他的头发丝,用一种志在必得的口气说。 李纤凝推开他,“你少威胁我,我不怕你。有本事你把我们一起杀了!” 竹郎眸子里闪着危险的光,“这么说你是不肯答应了?” “绝不!” 遭到李纤凝激烈的拒绝后,竹郎好像并不生气,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那好吧,我们回家。” 李纤凝同他原路返回,一路上惴惴不安,不知他又在打什么主意。虽然只短暂相处了几日,但是据她观察,此人绝非轻言放弃之人。 李纤凝揣摩着竹郎,竹郎心里也在揣摩着她。他当然知道李纤凝没那么容易配合,重头戏在后面。 回到竹舍,竹郎立刻将李纤凝绑到门柱。李纤凝只当他要惩罚自己,鞭笞她之类的,并不反抗,也不说话。哪知竹郎压根没那个心思,将她绑好后,他走进屋子取来了花露。 花露突然之间给从笼子里拖出来,吓坏了,脸上写满惊恐。及至看到李纤凝,哭叫,“阿凝……阿凝……” 李纤凝终于不淡定了,“你有什么冲我来,别伤害她。死变态,你听到没有!” 竹郎不答,走到一只半人高的水缸前,粗暴地将花露按入水中。不是单单按头,而是把整个身体塞进去。 李纤凝大叫,“混蛋,你放开她!” 竹郎不理不睬。 花露出于求生的本能,想要从缸里爬出来。缸比她高不了多少,经过折腾,溢出去不少水,她站起来便可呼吸。 竹郎岂能容许。频频往缸里添加鹅卵石,三四斤重的大鹅卵石,不断地加,花露挣起来一次叫鹅卵石砸下去一次。李纤凝在一旁吼破了喉咙,竹郎充耳不闻。 接接连连往里加了十几块鹅卵石,花露被压沉在缸底,再也无法浮起。水面咕噜噜绽开一串气泡,渐渐的,气泡愈发稀少。 李纤凝哭断了肠,哀求竹郎:“救她,救她出来,求你了。” “你知道我的条件。” 缸面恢复平静,零星有气泡升上来、绽开。接着再无了…… 长安一片月 第46节 “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李纤凝的心被痛苦与绝望填满。 “这话不是敷衍我,不会在我救了她之后你又反悔?” 竹郎好整以暇地同她确认。 “不反悔,我不反悔。” “倘若反悔,她就不是这个死法了,还有更痛苦的等着。” 李纤凝嘶吼:“救她!” 气急攻心,眼前一阵眩晕。 竹郎这才不慌不忙地操起一把锤子,砸破了缸。缸体四分五裂,剩余的水淌出来,露出了花露惨白的小脸。 她的身上仍旧压着好几块大石头。形容看上去很不好。 竹郎解开李纤凝身上的束缚,李纤凝飞奔过去搬开花露身上的石头,拼命地唤她、摇她,泪水哗啦啦地流,止也止不住。 “她为什么不醒?为什么不醒?”她把竹郎拖到花露跟前,“你给我救她,救活她!” 竹郎跪下,双手按压花露腹部,向下挤压。 按压数次,花露吐出几口水,人悠悠醒转。 “阿凝……” “露露。”李纤凝激动地抱住她,“太好了,你没有死,你活下来了。” 第50章 蛾眉月篇(十三)风雨交加 再次去往竹林的路上,李纤凝祈祷女孩已经离开。 老天偏不叫她如意,那女孩还在。前日下了一场大雨,雨后蘑菇飞长,林子里的蘑菇又多又好,女孩的竹篮明明装的满满,尤不知足,盘桓着打算采更多蘑菇。 李纤凝踟蹰着不愿行动,竹郎背后推她,“忘记答应我什么了?” 李纤凝慢慢腾腾走出去。竹郎隐于坡后观察监视。 女孩心思全在蘑菇上,一开始没发现李纤凝,猛一抬头,看到面前站了个同龄女孩子,十分诧异,又见女孩子眼睛红红肿肿,哭过的模样,好奇地与之搭讪,“你是谁,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李纤凝看着她,嘴唇蠕动。 “你是迷路了吗?” 李纤凝咬着唇,不吐一字。 “不怕的。”女孩子笑容可掬,“这片竹林我很熟悉,你要去哪,我带你过去。” 李纤凝按照竹郎交给她的话说:“我和我哥哥走散了。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他。” “那可难办了。”女孩子想了想说,“你还记得你们是在哪里走散的吗?” 李纤凝说:“我记得附近有间竹屋,还有许多红杜鹃。” “我知道你说的地方,我带你过去,说不准你哥哥正在那里等你呢。” “不会耽误你采蘑菇吗?”李纤凝瞥了瞥她的竹篮。 “我已经采完了,陪你找到哥哥我也回家。我家住在这片林子尽头。我爹是个篾匠,编的竹器可好啦。”女孩子活泼爱笑,说话时眼睛弯成星星状,“你呢,是打哪来的?叫什么名字。” “你叫我阿凝罢。我打崇仁坊过来,和哥哥一起来打野兔。” “我叫茵茵。”女孩说,“这林子里野兔可多了,可惜你得找哥哥,不然我也能给你捉一只。” 二人边说边走,竹郎此时此刻不知躲在何处,李纤凝频频回顾。 “怎么了,有什么东西吗?”茵茵也跟着张望。 “没有。”李纤凝突然问茵茵,“前面的竹屋有人住吗?” “有啊,也是个篾匠。这附近,十户人家有九户是篾匠。我娘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靠着竹子就吃竹子。”茵茵鼻子突然一皱,话题转到竹郎身上,“不过我讨厌那个篾匠。” “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他人看起来蛮好的,我爹我娘都喜欢他,说他勤快、乐于助人。有一次我爹不小心掉进了猎人的陷阱里,摔折了腿,就是他背我爹回来的。但是有时候……”茵茵说到这里,声音低下去,“他看我的目光很奇怪,我就不大喜欢他,见到他总是绕道走。” 原来竹郎私下接触过她,只因茵茵过于警惕不曾得手。 眼前出现几簇盛开着白花植物,白花紫蕊,原不起眼,因花朵多,热闹闹挤在一处,倒也受看。 茵茵过去掐了两支,一支自己别发上,一支送给李纤凝。 “我没钱买簪子,经常拿这个簪发,一样漂亮。” 李纤凝想说前面有杜鹃,岂不比这个好看,想到前方等待她的命运,话咽了回去。 两人又走了一程,来到竹屋附近。 “没有人呢,看来你哥哥不在这里,怎么办呢?”女孩四下张望,忽见南边竹林里走来一人,“咦,那是你哥哥吗?” 定睛辨识半日,忽然意识到不对,脸色也变了,“我还有事,先回家了。” 茵茵抬脚欲走。李纤凝忽然攥住她手腕。 茵茵诧异望道:“你做什么,你快放开我……我真的得走了。” 李纤凝看着地面,“对不起……” 茵茵猛然醒悟,一切为时已晚。 经历了昨日的折磨,花露高烧不退,人昏昏沉沉,讲一些梦话。竹郎不愿请大夫,自己配些不知是什么的药,吃了一点儿不见起色。 李纤凝抱着她,心沉到了谷底。 茵茵被关在月儿生前的笼子里,自从被掳来,她哭闹了几场,嗓子哭哑了,饭也不吃,仅仅一夜,精神和她头上的白花一样,枯萎了。 李纤凝很想同她说说话,但是她对她抗拒得厉害,只要她一开口,她就会疯狂的咆哮辱骂她。 李纤凝心里明白,相比于竹郎,她更加痛恨她。 早上竹郎下来送饭。茵茵不肯吃,像头困兽,反应激烈。竹郎嫌她吵,强喂了迷药。李纤凝怀疑她的饭里也掺了迷药,否则为什么吃下之后她的脑子迷迷糊糊,身上的力气像被抽干,没多久便软绵绵昏倒。 巨大的呼喊声惊醒了李纤凝,她听见有人喊茵茵,必是她的家人来寻她。李纤凝心中狂喜,回喊道在这里,茵茵在这里。喊了半天,没人搭理她,声音反而渐行渐远。 李纤凝急坏了,试图追上去,这时才惊觉,原来她的身体沉睡着,动也动弹不得,刚刚的呐喊发自心里,而非口中。 李纤凝眼皮动了动,没等睁开,又一次陷入沉睡。 害怕她们出声招来人,一连三日,竹郎天天给她们喂药。李纤凝镇日处在迷昏之中,意识飘荡于无垠黑海。偶然间,黑暗中射进一束光,照亮波光粼粼的海面。 李纤凝忽然看到李含章涉海而来,竹郎跟在其后面,狞笑着举起屠刀。李纤凝急得大叫,“爹爹,爹爹——” 原是梦。 李纤凝大汗淋漓醒来,喘息片时,听到头顶似有脚步声,伴随着嗡嗡的说话声,听声音不止一人。 “救——救命——”李纤凝试图呼救。声音咔在嗓子眼儿里,囫囵不清,还没有方才她惊厥之中喊出的那一嗓子响。 李纤凝焦急万分,她听到声音渐渐远去了,艰难地抬起手臂叩击木板。药力未消,叩击的力道微弱。注定无法为人所察。 不出片时,李纤凝听到脚步声远去了。 一丝风轻拂过面颊,带起发丝飞扬,接着更凛冽的风沿着缝隙吹了进来,灌满了李纤凝的两条袖管。 风里有竹子的香气,还有浓稠的湿气,李纤凝估摸着一场大雨将至。 果然下雨了。 竹郎回来时全身被雨打透,头发湿漉漉的黏在头上,身上直冒冷气。精神却亢奋异常,两只眸子炯炯发光。 “原以为今夜没戏了,不承想老天都在帮我。” 此时迷药的药力已失,她们三个全是苏醒的状态。 意识到获救无望,茵茵精神涣散,已经不似先前那般看到竹郎救大喊大叫,而是倚在竹笼一角,不停地用头磕竹子。 “你想干什么?”李纤凝紧张起来。 “我想干什么你不是很清楚吗?” 竹郎说完这句话,走到茵茵的笼子前,打开笼门,捉住她的一只脚踝,将她拖向自己。 茵茵吓坏了,手抓着竹栅栏死活不肯松,哭声震耳。 “不要碰她!”李纤凝扑到笼子前,“让我代替她!” 竹郎歪头看她。 想到自己可能遭受到的暴力和伤害,李纤凝以为自己会害怕,会颤抖,事实上她的心无波亦无澜,平静的像没有感情的草木。 “为什么要等,为什么要压抑对我的欲望,难道不是越早得到越好?” 竹郎勾唇一笑,“你别急,你有别的用处。” 李纤凝不知竹郎所谓的用途是什么,一分神的当儿,竹郎用力一扯,茵茵已经尖叫着落入他怀中。 竹郎把茵茵带上去一个时辰,又下来取走了李纤凝。 花露始终昏睡着,无知无觉。 上到上面,李纤凝终于明白竹郎为什么说上天也在帮他了。 外面风雨交加,雨势极沉极重,间或打两道闪,滚过隆隆雷声。 厚重的雨气蔓延到室内,李纤凝感觉身上潮湿了,随时随地要长蘑菇。 房间里,茵茵被反绑在椅上,她身着柿子红襦裙,头簪杜鹃花,稚气的脸庞上画着与年龄不符的艳丽妆容。 因为害怕。身上簌簌抖个不停。 房间里有只狗笼,是竹郎专门为李纤凝的准备的, 他命令她,“进去。” 李纤凝岂肯受此大辱,瞪眼拒绝,“你休想!” 竹郎才不管她愿不愿意,拎起来强行塞到狗笼里。狗笼狭小逼仄,李纤凝的四肢被折叠,连伸展的余地都没有。 她大骂,“死变态,淫贼,不得好死的畜生!” 竹郎不以为侮,“骂完了?接下来像狗一样看着吧。” 长安一片月 第47节 第51章 蛾眉月篇(十四)泥犁 竹郎来到茵茵身旁。 他操着无比温柔手势,解开她身上的绳索,轻轻抱起她,放到床上。女孩瑟瑟发抖,眼睛惊恐地圆睁着,没有办法反抗。 闪电凌空劈下,短暂地照亮了外面的一切。大风摇憾着竹林,竹子个个弯了腰,东摇西摆,随时欲折去。大雨倾泻如注,砸在大地上、竹叶间,哗啦啦哗啦啦的噪声充斥耳膜。 更兼有焦雷,接二连三滚过屋顶。 竹郎听着那雷雨声,眸间漾着兴奋的光。 茵茵被恐惧攫取,浑身颤抖得厉害。 “茵茵在害怕吗?”他轻轻抚弄她的发丝,鼻子凑上去,嗅她新濯过后发间淡淡的木樨花香,“茵茵不知道,你越是害怕,阿叔越是喜欢。” 茵茵嘴角抖动着,说不出话,落下两行泪。 竹郎连忙擦拭去了,“不是说了不准流泪么,叫泪水冲花了妆容,茵茵就不漂亮了。” 湿热的舌头由下至上舔过茵茵的脖颈,来至耳旁,蜷曲着探入耳廓,“茵茵还不知道吧,打从三年前第一次见到你,阿叔就在幻想这一天了。幻想你小小的身体在我身下挣扎,尖叫,叫声美妙如仙乐……今日得偿所愿,全托了阿凝的福,是不是,阿凝?” 竹郎笑望来,贪婪地欣赏李纤凝脸上的悲伤和愤怒。 李纤凝眸间的确充满了悲伤和愤怒。她用力的踢踹笼子,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挣脱出这逼仄的空间,只因身体蜷曲着,她能发挥的力气并不多。 竹郎以这二者为食,她愈是悲伤愈是愤怒他愈是愉悦愈是兴奋。 相较而言,茵茵令他失望多了。 竹郎见识过太多这样的女孩,平时伶伶俐俐,一经蹂躏就变得战战兢兢,柔弱不堪,只会哭泣。 如今茵茵也变成了这样的女孩。这让他觉得索然无味。 一条死鱼有什么意思,活的、游动的鱼才最有趣。 竹郎贴着茵茵耳边说:“这个时辰,茵茵的阿爹阿娘在做什么?我猜他们在相对抹泪,为了你。可是他们绝不会想到,此时此刻你就在相隔不足两里外的我的屋子里。正被我好好疼爱。” 窗外大雨倾盆,穿过漆黑的雨幕,有房屋数间,其实必有一点亮着灯火,数点灯火。那是茵茵的家,明明相距那么近,却咫尺天涯。想到她再也回不去那个家,见到疼她爱她的父母,茵茵发出一声凄厉惨叫,用尽浑身的力气反抗。 竹郎等的就是这一刻。进入的一瞬间,身体像通了电,灭顶的快感激得他浑身痉挛,那些原本潜藏在他皮肉底下,吱吱叫嚣、折磨得他欲生欲死的东西突然间安静了下来,像血蛭吸到了它渴望的血。竹郎感受到前所未有熨帖舒畅。简直要原地飞升。 与此同时,茵茵爆发出惨烈的哀嚎。她的身体被撕裂,灵魂与肉体分离。 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甚至什么也感受不到,灵魂慢慢升空,化作云朵,浮浮荡荡,飘至天外之境。 李纤凝闭紧眼睛,捂住耳朵,疯狂叫喊:“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 雨帘是那样厚重,女孩子们的呼喊传不出去,抵达不了想要救她们的人的耳中。凄凄的雨夜,飘摇的小屋,罪恶的渊薮。没人来救。各自承受各自糟糕的命运罢了。 竹郎没有停下,女孩子们的尖叫令他感到前所未有地兴奋。 在他的大力贯穿下,汩汩的血从茵茵体内涌出,恰是红莲怒绽。都说红莲是来自地狱的业火,可以烧干净所有带灵魂的事物,此刻为什么不燃烧? 茵茵的声息微弱了。 房间,变得异乎寻常的安静。一股悚然感如冰冷的蛇爬上竹郎的脊梁。 为什么消失了,那道可以为他助兴的声音? 竹郎侧过头,望向狗笼。 笼子里,李纤凝安安静静看着他,黑眸似夜色下的湖水,无波无澜。竹郎在其中看不到他渴盼的悲伤与愤怒。反而,他看到了一抹淡淡的嘲讽。 “为什么这副表情?” 竹郎感到恼火。 “看到她的下场了么,全部是拜你所赐,难道你不应该痛不欲生?” 李纤凝冷冷看他。 竹郎火气“噌”地蹿起来了。他丢下茵茵,冲到狗笼前,冲着李纤凝咆哮,“给我叫给我哭给我用力的哀嚎!你听到没有,不准用这种眼神看我!” 无论他怎样歇斯底里,李纤凝均不为所动。就那么的看着他,嘴角始终噙着那抹讽刺的笑。 竹郎瞬间抓狂,操起桌上的篾刀,挥刀朝狗笼砍去。一连劈了数刀,竹条或碎或断,没了遮挡,刀刃擦过李纤凝的胳膊。衣下绽开一道血线。 李纤凝朝他身后看了一眼,忽然大声问他,“为什么抛尸在竹林里?” “什么?”竹郎不意李纤凝突然问起这个,挥刀的手顿在半空。 “明明可以掘坑,神不知鬼不觉掩埋了事,为什么要扔在那么显眼的地方?”李纤凝费力仰起头,对上竹郎的眼睛。 竹郎一愕,旋即道:“你不是县丞的闺女么,难道不知道有一个词叫做‘挑衅’?” 李纤凝说:“不对。” “哪里不对?” “你不是挑衅官府,相反,你期待官府来制止你。” “哦?”李纤凝的话引起了竹郎的兴趣。 “准确地说是制止你心里的那个恶魔,我猜,打一开始你们也相安无事了一阵子,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它逐渐壮大,你越来越难压制它。突然有一天,它被彻底释放出来,你沦为了恶魔的奴隶。” 竹郎感到有趣,“这些话是谁教给你的?” 李纤凝没理会他,继续说:“你说你觊觎茵茵三年了,地下室的竹笼不是新做的,至少有一年以上的使用痕迹,以此推测,一个月前的那起奸杀案不是你第一次作案,此前,你也残害过不少女孩吧?假如在周围大肆挖掘,应该能找到不少尸骨吧?而在第一个受害者出现之前,你的人生必然经历了一场变故,是什么样的变故?是有亲人离世了吗?” 竹郎面色阴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李纤凝说:“我不知道,是它们自己冒出来的。我说对了吗?” 竹郎阴郁的眸光扫过狗笼,“你话太多了。” 李纤凝又笑了。 竹郎狭长的眸子眯成了一条缝,喘气比方才重了,昭示着心里巨大的不快。闪电快速闪过,他的脸庞在明暗的光影里益发凌厉。 刺啦—— 刀扎进肉里,寒浸浸。 李纤凝睁大了眼眸。 竹郎回过头,看了看扎在腰里的那把刀,以及刀柄上那只苍白的手,眸间燃起怒火。 竹郎有随手放刀的习惯,他拿走了桌上的篾刀,桌上还剩一把七寸来长的尖刀。闪电一闪一闪,尖刀明晃晃落在茵茵眼底,仿佛在召唤她。 趁着李纤凝吸引着竹郎的注意力,她拼着最后一口气,摇摇晃晃走下床,拿起了那把刀。 外面下着大雨,她身上下着血雨,滴答,滴答,她踩着点点红梅,来到他背后。一刀刺下的同时她的人像个破风筝一样高高飞起。 竹郎怒不可遏,明明是个愉快的夜晚,一个两个为什么都要来激怒他? 他的心被愤怒填满,拔出腰间的尖刀随手掷在脚下,挥起篾刀对着那挣扎着还要爬起来的女孩一刀砍下去。 “不——” 血泪齐飙。 注定是一个笼罩着死亡阴影的雨夜。 竹郎一刀一刀又一刀劈砍在茵茵身上。茵茵的脸裂开了,胸口绽开了血河,血浆一注注倾出,喷溅在竹郎脸上,腥热可怖。他恍惚又找回了方才的快感,爆发出一连串瘆人的笑声。 李纤凝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一瞬也没有移开。 ……新鲜的血液的味道充溢在空气中,李纤凝嗅着那味道,五脏翻滚,已经消化的食物沿着食管返上来,瀑布般从她口中喷泻而出。 竹郎终于痛快了,他转过身来,笑望着李纤凝,浑身浴血的姿态仿佛死神降临。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没有注意到李纤凝神态完全变了。 今夜死去的并不只是茵茵,她的一部分也跟着死了。 竹郎走过来,欲对李纤凝做些什么,一阵儿大风猛然卷入室内,吹熄了蜡烛。 外间传来窗子“啪啪”的摆动声,窗子没锁牢,被风鼓开,狂风和大雨一齐刮了进来。竹郎摸黑去关窗,风大太了,他费了一番功夫才关好窗子。 回到室内,欲找出火折子重新点燃蜡烛,雷电一闪,照亮了空空如也的狗笼。 那狗笼方才被他劈烂了大半,李纤凝趁机逃了出来。 竹郎并不担心,也不紧张,笑着说:“阿凝,你又调皮了。” 他原地踱步,预备借闪电的亮光捕捉她。 雷电闪了几次,竹郎几次调整方位。当面像东方时,天空再次划过一道白闪。 眼前的一方天地被照亮,李纤凝站在那里。 她手里持着刀,眼里闪烁着同他一样的光芒。 第52章 蛾眉月篇(十五)月下 花露醒来,喊了一声“阿凝”,无人应答。她爬起来,茫然四顾,不见阿凝,地牢里只剩下她一人。 外面似乎在下雨,时不时滚过隆隆雷声,雷声的间隙里夹杂着女孩子凄厉的叫声。想到那夜惨叫之后消失的月儿,花露眼里盈满了泪水。 “阿凝,阿凝!”她扑到笼门前,用力摇撼。 笼门居然没锁,给她摇开。花露滚出笼子,拖着滚烫的身体,一级一级爬梯子,每爬上一级便要停下喘半日气。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爬到尽头,去推头顶的木板,竟然也推开了。 木板掀开的一刹那,一道惊雷劈下,花露身体震颤,心头怦怦,险些跌下梯子,还好及时抱住了横杆。身上发着烧,眼前金星乱迸,念及生死未卜的阿凝,花露坚定心志,仍旧往上爬。 上面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雨声灌耳,花露虚弱的呼唤被淹没。她扶着墙站起来,往前走了十来步,期间白闪闪了几次。 当她转过拐角,白闪再次降临,屋中景象尽收眼底。 花露瞳孔赫然放大,嘴巴微微张着,阿凝两个字滚在喉间,吐不出来。突然头重脚轻,一头磕向地面。 不知过了多久,花露被李纤凝唤醒。 “阿凝……是你么……” 李纤凝艰难地将花露背到背上,“我们离开这里。” “坏人呢?” 长安一片月 第48节 “坏人睡着了。” 李纤凝背起花露,走出竹屋。 其时大雨初歇,乌云散尽,明月斜挂西天,朗朗月光普照,万物寂静而分明。野花、小径、竹林全部映在李纤凝眼底。 她背着花露沿小径进入竹林,埋头面北而行。 草木凝聚水汽,走不多时,李纤凝的鞋袜衣摆皆被蘸潮,湿重地裹在腿上,脚下艰涩难行,冷不丁被什么绊住,人向前扑倒,花露跟着摔出去。 李纤凝默默无言,拍衣而起,背起花露,继续上路。 她仅仅比花露大三岁,高一个头,背着她万分吃力。愈走步态愈缓,愈走背愈弯。花露迷迷糊糊,听到李纤凝的喘气声,流泪道:“阿凝,你放下我吧……” “没关系。” “他会追上来,你放下我,一个人跑得快。” “他不会追来了。” “阿凝,我觉得我快死了。” “不许胡说,等出了这片林子就好了,我们回家,我给你找大夫。” 花露身上火炭似的烫,没多一会儿,意识重归昏沉。 银月斜过西天,往地下坠了。不多时,东方浮现曙光,大地被被一抹亮色包围。草叶上的水珠儿经日光照耀,光光烨烨,星彩乱灼。 李纤凝终于走出了竹林。 岔路上驶来一辆驴车,车上堆着高高的柴草,李纤凝招呼也不打,先把花露扔上车尾,随后也跳上车。进了城转搭别的车,一路来到平康坊。 李纤凝记得花露和她说过,她住在平康坊紫石街。公孙这个姓氏应该不难找,李纤凝打听了几户人家。经人指点,来到一户门前雕刻着蟠桃的人家。 对开的乌木门,左上角挑着一杆栀子灯,为行户人家标致。 李纤凝扣响门扉,应门的小娘子颜色娇人,身上裹着薄薄春衫,衣领子下拉,露出水红抹胸,大片肌肤雪光灿灿。吊梢眼斜斜一扫,没好气道:“要饭往别处要去,老娘还没的吃呢!” “啪!” 门在李纤凝眼前重重阖上。 李纤凝不急不躁,再次扣响门扉。小娘子风风火火拉开门,没等嚷出来,李纤凝说:“我找公孙娘子。” 小娘子愕然,目光扫到李纤凝背上的女孩,越看那张小脸越熟悉,掩唇惊呼,“露露,这不是露露么?!” 回头冲屋子里喊,“娘子,你快来瞧瞧,是露露,露露回来了!” “露露?”身披绛纱的妇人闻声抢出,脸上带着三分焦灼,迫不及待奔到近前确认,“露露,真的是露露!” 妇人喜上眉梢,打李纤凝背上抱起花露,惊讶她身体之热烫,又见她眼帘闭阖,出气浑浊,不禁秀眉微蹙。 “她烧了几日了,请大夫医治要紧。” 妇人得了这一句提醒,忙忙将人抱入屋内,吩咐丫鬟去请大夫。一时惊动了满院娘子,大家都说,丢了有些日子了,还道回不来了,谁承想天降奇迹,居然回来了。 屋里还有客人没走,娘子们好说歹说将人劝走,人一走,立刻摘了栀子灯。今日谢客。 绛衣妇人忙中不乱,吩咐手下娘子照料李纤凝。 那娘子见李纤凝蓬头垢面,欲带她下去盥洗,李纤凝摇摇头,“我不洗,有饭么,给我一碗。” “我们这从不生火造饭,一向买饭吃。” “那去买吧,我趁这个功夫睡一觉,买回来叫我。” 小娘子心想你脏兮兮的,哪有屋子给你睡,无奈绛衣妇人有令在先,只得安顿她休息。一面叫人买饭。 李纤凝睡中惊悸,不得安稳,听到响动,猛然坐起。却是绛衣妇人来给她送饭。 妇人生着一张方脸,眉眼开阔,落落大方。手中捏着一柄葵瓣形的宫扇,徐徐扇动,一面和李纤凝说:“大夫来瞧过了,暂无性命之忧,开了几服汤药,料想吃过该没事了。人暂时还没醒。” 李纤凝埋在碗里的脸这时抬起来,“你是公孙娘子?” “正是妾。”公孙娘子见李纤凝气度不凡,用了谦称。 “你如何知道我,花露同你讲的吗?” “嗯。”李纤凝惜字如金。 “你们打何处认识?” “人贩子那里。” “你们吃了不少苦吧,发生了什么?” 李纤凝听出来公孙娘子意欲打探她们这些日子以来的遭遇,只说被人贩子殴打虐待,乘隙逃出来,再无别的了。连公孙娘子问她人贩子的落脚点,她也谎称出逃时慌忙,不记得了。 公孙娘子又打听李纤凝家住何处,用不用通知她家人接她回家? 李纤凝回:“花露醒来我就走。” 公孙娘子不好再问了,叫她安心用饭。 花露在第三天傍晚醒来,她高烧几日,脑子竟烧糊涂了,这些天经历的事一概不记得。连李纤凝也不大认得了。 公孙娘子原以为李纤凝会伤心,暗中窥她,谁知她竟然松了一口气。 得知花露已无性命之忧,李纤凝向公孙娘子辞行,公孙娘子问她家住何处,要不要遣人送她。李纤凝摇摇头,独自离开了紫石街。 她的家就在隔壁崇仁坊,何需人送呢。 第53章 蛾眉月篇(十六)尘埃未定 自打李纤凝被掳走后,李含章食不知味,寝不安席。 家里不消说,闹翻了天。李夫人责怪他没看顾好女儿,对他没有好言语,他自己也自责,愧对妻子,一连几日不曾回家,每日只宿衙门。 明察暗访了好几日,获悉延兴门外有一伙人贩子,带着人去按住了。主犯是个姓梅的婆子和她的两个儿子,经过严刑拷打,三人招了,确实在宣阳坊拐了一个女孩子,容貌衣着皆和李纤凝对得上。然据他们供认,女孩已经给卖了。 李含章问清买主相貌,画影图形,下发到各衙役手中,叫他们按图索骥。不等有结果,青龙寺外的竹林里又出现了一具幼年女尸。 女尸脸上挂着艳丽的妆容,下体遭受过暴力侵犯,身上淤紫淤青无数,和上一具女尸的情形吻合,基本上可以断定是连环奸杀案。 又是奸杀又是女童又是连环凶案,严重性可想而知,甚至于惊动圣听,京兆府尹亲自到县衙敦促,要求克日破案。 女儿失踪已叫李含章心力交瘁,这么重大的案子落头上,直压的他喘不过气。虽说上头还有县令顶着,但那县令就是个草包,真正亲力亲为还得他。 事分轻重缓急,李含章只得暂时把女儿的事放在一边,优先处理连环奸杀案。依据凶手的作案规律,是在朔望日。他必须在望日到来前破案,否则又将有一个无辜女孩遇害。 李含章派出大批公差前往青龙寺附近查访,哪知薛豹和另一个叫赵宽的衙役竟然离奇失踪。这二人的失踪叫县衙内人心惶惶,有人说他们必然是发现凶手的蛛丝马迹叫凶手灭口了,也有人说青龙寺竹林里常有灰狼出没,没准他二人叫灰狼叼走了。 不论哪种情况,衙役们的热情大大削减。没人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李含章终日愁眉不展。 解小菲一直记挂着李纤凝,三不五时来跟李含章打听李纤凝的消息,得知没有消息,眼里总是浸满失望。 李含章瞧不得那眼神,每每黯然神伤。 他的女儿还有那个灭绝人性的凶手,他们究竟藏在哪里? 青龙寺附近有人上报,有一篾匠的女儿走失。 这个时候有女孩儿走失,还是青龙寺附近,不能不叫李含章不重视。当即带人赶赴青龙寺,一面组织人员寻找,一面询问女孩双亲有没有怀疑对象。尤其是居住在这附近的独身男子,爱亲近女孩子的。 女孩儿母亲说:“竹郎不是独个住?” 女孩儿父亲斥她,“乱嚼什么蛆,是谁也不能是竹郎,你忘了那年我掉陷阱里,折了一条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是谁背我回来的?再者说,那竹郎原也不是独身……” 李含章细问究竟,女孩儿父亲说那竹郎和他的娘子竹娘也住这附近,编竹为生。两年前竹娘不慎摔下山崖,摔坏了身子,卧床不起,竹郎任劳任怨伺候了她三个月,人还是没活下来。说着,指着走来的青年,“喏,这就是竹郎了。” 李含章冷眼打量,来人三十上下岁,头上包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头巾,长手长脚,骨架宽大,皮肤黝黑,皮下青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是干惯了体力活的人。 竹郎上前,自称听说了茵茵失踪的事,过来帮忙寻找。 茵茵父母称谢不已。 李含章暗里观察,不觉有什么问题。谨慎起见,和茵茵父母打探了竹郎家的住址。带着自己手下一个姓刘的属官前去查看。 竹屋的门竟没锁。 李含章推门而入,室内一尘不染,少见的干净,倒似有个小娘子天天拎着抹布打扫。 “有人吗?”李含章喊了几声,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属官将各屋查看过,未见异常。 “看来这个竹郎没问题,真有问题,也不会连门也不锁。” 李含章不置可否,正欲退出,耳边忽然钻进一声“爹爹”。李含章猛然回头。 “怎么了,县丞?”属官问。 “我好像听到阿凝在唤我。” “县丞思女心切,小姐怎么可能在这里。” 李含章立住静听,渴望再听到那声音,一次就好,确定不是他的幻觉。 刘姓属官突然假咳,“县丞……” 李含章抬眼望去,原来是屋主人回来了。 李含章不慌不忙,“口中饥渴,进来讨口水喝,怎么,是阁下的宝宅?” “李县丞说笑了,陋室一间,哪里敢称宝宅。李县丞喝水这边请,现汲的水才够清甜。” 李含章二人饮毕水,竹郎邀他们进屋歇歇。李含章婉拒道:“不必了,找人要紧。” 竹郎连忙称是。 李含章接着问竹郎,“这门平时也不锁吗?” 竹郎说:“锁的,早上走的匆忙给忘了,这会儿专程回来锁。不怕别的,只怕路过的猎户顺手牵羊。” 李含章点点头。 待竹郎锁好门,三人一齐去了。 大肆搜索一天,毫无结果。午后,天空乌云密布,预示一场大雨将至。酉时左右,天空如期落起雨,雨成瓢泼之势,搜索被迫中断。 李含章等人转移到新昌坊内武侯铺歇息避雨。 今夜是望日,没这一场雨,李含章原打算彻夜巡逻布控。纵算抓不到凶手,也能起到威慑作用,令其不敢下手。哪知这场雨来的不巧,连天老爷都在助那凶手。 长安一片月 第49节 李含章唉声叹气,盼望雨停的心焦渴已极。 李含章睛瞳湛湛,一夜未眠,见雨势稍转淅沥即叫起衙役,整装发往青龙寺。其时已交三更。 延误太多时辰,但愿前方等待他的不是一具尸体。李含章心中祈祷。 竹林蜿蜒十几里,沿途散落数十户人家。李含章交待衙役留意灯火通明的人家,一经发现,立即来报。此外他对青龙寺也不放心,难保不是寺里和尚作祟,率一队人马先往寺里搜查。 且说孙二郎几个衙役于竹林间巡逻,经过竹郎的竹屋时,月色皎然,把那栋小小竹屋的门窗照得一清二楚,孙二郎定睛瞧去,房门居然大敞,大感离奇,会同兄弟们一道上前检查。 夜风习习。 门板轻微摆动,合页处“吱呀”作响。 室内未燃灯烛,月光之下也显得昏暗,不远处地板上似乎卧着什么东西,轮廓起伏。人未动,火把先探进去。 视野豁然开朗,孙二郎前走数步,猛然看清地上所卧何物,脑子轰的一声,血色齐刷刷从脸上褪去。 李含章得到消息,匆忙赶赴竹屋。 人刚死不多时,身上的热气还没散尽。左眼圆睁着,仿佛至死也不相信,右眼眼窝里插着一支竹签,眼珠破裂,流出浑浊的液体。致命伤横贯腹部,从右往左,豁开一条七寸长的口子,肠子热腾腾流了满地。 周遭的气味令人作呕。 已经有小衙役受不住出去吐了。 李含章蹲到尸体前,指着竹郎右手手心里的一串白花,“这花原来就在这里?” 衙役们点头。 白花采下来几天了,花枯叶萎,蔫嗒嗒毫无生气。李含章不明白死者手里为什么会握着这样一支花。据他所知,这种花叫黑莨菪,也有百姓叫它米罐子、熏牙子,除了这些称呼,它还有一个极好听的别称,唤作天仙子。 如今它出现在凶案现场,究竟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 李含章尚未理出头绪,右前方卧室门口有人唤他,“县丞,这里。” 李含章走进去,眼里看不见别的,先看见瓢泼般的血迹,喷溅在墙壁上、帘帐上、箱笼上……鲜血无处不在,床褥上还洇开一大片。而它们的来源竟是一个瘦弱的女孩子。 屋子里七八个人,静默的好似无人之境。大家眼睛或看地面,或看窗外,或虚虚的不聚焦。没人忍心看女孩。其实那已经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堆血肉模糊的肉块,但一想到那堆肉块几个时辰前还是鲜活的生命。大家的心无比沉重。 李含章也没忍心细看,目光随即落到角落里的狗笼上。笼子一侧被砍烂,锋利的边缘处粘着血,细视之下,还有碎碎的肉屑。 凝思着,又有人唤,“县丞,这里。” 李含章这次来到了地下,密室内,两只竹制的大笼子碧森森相并而立,竹笼的有些地方已经给磨旧了,泛黄了。属下在笼子里找到几根长发,李含章看着那几根青丝,心头一阵恶寒。 待回到上面,迎接他的又是当头一棒。 衙役们打偏室的箱笼里翻出许多女孩儿衣物。有崭新的,也有半旧。那些旧的,无疑是从受害者身上剥取下,一件件摊开在地上。竟达十几件之多。此外,还有一件血衣,被随意丢弃在地上。 李含章审视这件血衣,小小一件,是孩子穿的衣裳,多处破损,湿重异常,无法确定血液来自内部还是外部。目光漫然下视,一条半旧的石榴红撒花襦裙突然吸引了李含章的注意,丢下血衣,捡起襦裙看了又看,认了又认。 李纤凝失踪当天,穿的不正是这样一身襦裙? 李含章两眼一黑,险些晕厥。 “县丞?” 下属扶住他。 会是她吗?他的女儿曾经被囚禁于此,沦为了受害者中的一个? 李含章脑子里闪过一万种理由来驳斥这种想法。不会的,凶手每隔半月做一次案,每次案子皆有受害者,绝不是他的女儿。 想到这里,他急急忙忙扔下襦裙,仿佛多拿在手里一刻,他就会从中找到属于李纤凝的证据。 这样很好,至少还可以欺骗自己这条裙子不属于李纤凝。 李含章对谁也没有讲这件事,独自承受着丧女之痛。 生不如死过了三日,李纤凝竟然回来了。他震惊多于惊喜,以为仆人在哄骗他,直到亲眼看到了李纤凝,惊喜压倒一切,抱着女儿喜极而泣。 孩子失而复得,全家人喜悦难以言喻,恨不得大摆三天筵席庆贺。得了空,李含章询问李纤凝失踪的这一个月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李纤凝的回答只有四个字:不记得了。 无论怎样询问,回答皆是无一例外的不记得了。问急了非但李纤凝不耐烦李夫人也要来劲。大吼孩子经历了这么大事,受了刺激,忘了也情有可原。追着问什么,不怕再刺激到孩子。可是李夫人私底下也按捺不住好奇心:真的忘了?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 李夫人说李纤凝变了,从前和她亲密无间,这次回来母女之间再没有从前的亲热劲儿,李纤凝仿佛变了一个人,冷淡难相处。这件事李含章也发现了。他只好调头来安慰李夫人,说孩子受了刺激,给她点时间,叫她缓一缓。好在过了半年,李纤凝缓过来了,又变回了他们那个千伶百俐的女儿。 经历了这场意外,李夫人再也不许李纤凝去衙,李纤凝也乖,二三年间没再去过。原以为她能安下心来学些针黹书画,哪里能够,三天两头地往她舅舅那跑,和她表哥表妹一起玩,每天骑马射箭舞枪耍棒,调教的她比当初还顽劣了十倍。 夕阳宛若红丸,嵌于脊兽口中,给人一种信手可掇的错觉。 李纤凝伸出手,欲去摘取,素馨进来提醒,“小姐不是答应了夫人,晚上回府吃饭么。这会儿快散衙,抓紧换好衣裳,整好能赶上和老爷一起回家。” 就这么一错神的功夫,红丸掉到了斗拱后面,不复可寻。李纤凝合上面前过完大半的卷宗,任由素馨更衣打扮。 过到前衙,果然赶上李含章散衙,遂与之同行。 这几日一府一寺风风火火调查旧案,牵动李含章心事,路上,和李纤凝谈起了十几年前的那桩奸杀案。 “当年案子发生时,正撞上你被人贩子拐买,两件事横在我心坎上,急的我哟,头发一把一把的白。” “女儿不省心,叫爹爹受苦了。” “那都是人贩子做的孽,和你有什么关系。”忽然变了语气,“凝儿,爹问你,这么多年过去,你就没想起来点什么?” “忘了就是忘了,如何想得起。”李纤凝随口答。 见李含章流露失望之色,不由追问,“爹 突然问这个干嘛?” 李含章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花露有阵子没见到李纤凝了,上次带着栗子糕去探她,她一口没吃不说,还把栗子糕转手给了不相干的人,叫她伤了好一会子心,过后又去衙门寻她几次,每次衙役均回她有事,不见客。 回回不见,花露不觉灰了心,再不去讨她的嫌,不想李纤凝这日主动来找她。 彼时她正接客,闻知她来迫不及待将那客人敷衍走,继而小蝴蝶似的飞到她跟前,“阿凝,你今天怎么得空来,是不是又有案子了,你过来查案子?” 李纤凝道:“我专程来探你。” 花露听说专程来探她,眼睛亮晶晶,忙把李纤凝让进屋,“阿凝,我就知道你没忘了我,前些日子拒绝见我,一定是因为太忙的缘故,无法抽身。” 喜滋滋给李纤凝沏茶。 嘴上不闲,问李纤凝:“你看方才出去的夏主簿人如何?” “什么夏主簿?” “就是我刚刚送出去的客人啊,他姓夏,在大理寺任主簿。” “你指的如何是何意?”李纤凝问。 花露颊边腾起红云,羞答答道:“公孙姨娘说我年纪不小了,不能一辈子耽搁在烟花之地,是时候该找个可以依靠的终身,叫我在客人里觅一觅,刚好夏主簿愿意纳我为妾。” 李纤凝蹙眉,“方才那么一错身,没看仔细,那个夏主簿,得有五十了吧?” “哪有,四十出头而已。”花露捏着帕子说,“况且,以我的出身,他愿意纳我为妾,已是我的造化,还计较什么年纪。” “你出身再不好,也是绮年玉貌的小娘子,那等糟老头子要他作甚。左右不急,再觅觅,寻个好的。” 花露闻李纤凝夸她,心里桃花飘飘,人挨过去,半个身子倚在李纤凝身上,“我听阿凝的,不考虑他了。” 李纤凝挪开身子,“你坐好,我有事问你。” “阿凝想问我什么?” 李纤凝斟酌着开口,“你说我们是你朋友,那么我们是如何相识的,你记得吗?” “记得啊。”花露说,“我们一起被人贩子拐了,关在笼子里,阿凝很照顾我,把自己的饭给我吃。” 她的记忆出现了混淆。 “还有呢?” “还有……”花露认真想了想,“还有我们遇到了危险,阿凝拼尽全力保护我。” “什么危险?” 花露面露难色,“我说出来你不要怪我,我……我忘记了,这些年模模糊糊记起来一些,却也有限。隐隐记得我们被怪物追,你带着我逃命,可是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你……你忘记你和我……我是说和阿凝一起经历的事,却还记得阿凝?” “是呀,我一直记得阿凝是我的好朋友。”花露看李纤凝面色凝重,不禁好奇,“阿凝为什么突然问这些。” “没什么,只想问问。” 花露“哦”了一声,给李纤凝倒了一杯花茶,“说起来,大理寺好像调查一起陈年旧案。发生地在十四年前的青龙寺附近。阿凝,我们那时候是不是被人贩子关在青龙寺附近?” “你记得青龙寺?” “我记得那时候我们朝听晨钟,晚听暮鼓,阿凝用它们来计算时辰。” “你从哪里知道大理寺在调查旧案?” “夏主簿告诉我的呀,他不是在大理寺任职。” “他跟你说了什么,案子可有进展?” 花露把头轻轻摇晃,“他说一点儿线索没寻到,连大理寺卿也在为此苦恼。” “你和他提了当年青龙寺的事吗?” “没有呀,怎么会。” “很好,永远也不要提,即使有人问起,你也要说不知道不记得,明白了吗?” 花露虽然不知道李纤凝为什么这样要求,但见她嘱托,一口应承下来,“嗯,我听阿凝的!” 自打十四年前一别,她和花露再未见过,彼此淹没在对方的记忆之海里,原以为就这样断了,不想刘清标案又将两人联系到一起。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根无形的命运之绳,将她们缠绕,使她们不管离散的有多远,间隔多少岁月,兜兜转转,也能重遇彼此。 想到这里,再看贴在身上的温香软玉,李纤凝眼神里透出一丝无奈,破天荒的没有推开她。 第54章 蛾眉月篇(十七)堕胎 李纤凝有身孕一两月了,孕相越来越明显,时时呕吐,神疲力乏,每日昏昏欲睡,哪里还有从前的精力。 仇璋看出异样,再三询问,她回说身体不适,养养就好了。实则心内寻思,再拖不得,这孩子须趁早打去为妙。 这种事她不是第一次做了,轻车熟路。闵婆有一味药方,专门下胎的,三四个月的胎儿也弄得掉,一二月更不在话下。 问闵婆去讨,闵婆得知她又有身孕,脸色阴郁浑似暴雨天,“五年前出事,小姐答应过老身什么?” 长安一片月 第50节 “我知道我答应过您不会再有下一次,可凡事总有意外,我也烦着呢。婆婆您行行好,再帮我一次。迟则肚子大起来,闹的天下皆知,我爹我娘,我哥哥嫂嫂怎么做人?” 闵婆默了半晌。 李纤凝前去挨蹭她,“婆婆……” 闵婆道:“再没有下次。” “我知道。” “我没跟小姐玩笑,此方药力凶猛,用它下一次两次胎还可,断断不能有第三次。否则日后再孕,容易滑胎,不得生养。” “知道啦,您使唤素馨煎药吧。”李纤凝语气轻飘,丝毫没把闵婆的话放在心上。吩咐完回屋躺着去了。 至晚时分,素馨端来汤药。 “闵婆说了,连吃三天汤药,第四天上药浴。” 李纤凝点点头,接过素馨手里的汤药,一饮而尽。 素馨见她这样痛快,满心的话要说,愣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一味的摇头叹气。李纤凝叫她别唉声叹气的惹她心烦,趁早弄一碟蜜饯给她吃,她这一阵儿嘴里苦的厉害。 素馨心里有话不吐不快,“小姐,您这样瞒着仇公子好吗?” “不好。”李纤凝睨她,“你去告诉他呗。” “小姐说的这是什么话,人家为你好,你却拿话挤兑人家。难道我说的不是正理?” “我烦着呢,你少说两句。” “恕奴婢不会说话,小姐这烦纯属是自找的。”素馨说完,摔帘子去了。 “死蹄子,打量我素日担待你,愈发蹬鼻子上脸了?你摔谁呢?” 李纤凝歪在床上吼,“趁早把蜜饯端来,迟了剥你的皮!” 须臾,素馨端一碟蜜饯进来,气赌赌摔几上。转身便要走。 “站住!”李纤凝喊住她,“给我重新放,轻拿轻放。” 素馨照着李纤凝的吩咐,轻轻拿起,再轻轻放回去。这功夫仇璋走了进来。素馨看仇璋进来,抬脚去了。 仇璋讶道:“主仆两个这是又怎么了?” 李纤凝懒怠动弹,叫仇璋把蜜饯拿给她,嘴上自顾说道:“怪我平时太纵溺她,摆脸色给我瞧。但凡我是个软弱的主儿,还不把我踩脚底下欺负?” 素馨在外间听见,回道:“谁敢把小姐踩脚底下,只有你踩别人的份!凶的跟夜叉似的,哪点跟‘软弱’二字沾边?您倒是会扮软弱!” “死丫头,看我不撕你的嘴!” 仇璋早已笑倒在榻上,见李纤凝动真格儿,忙按住她,“理她作甚,吃你的蜜饯。”拣起一颗乌梅喂到她嘴里。 两人凑在一起,哪有不亲昵的道理。素馨外间听到他们又缠磨到一处,渐渐往下流处去,恨李纤凝不爱惜自己,扬声道:“小姐身子不舒服,好歹轻些折腾。” 仇璋听见,停下动作,“你身子不豫?” 李纤凝恨素馨坏她好事,挣扎欲起,“小蹄子,今个儿非治你不可!” 仇璋哪容她起身,眼神渐渐严厉。 李纤凝刹那消亡了气焰,悻悻道:“她瞎说的,你看我这副身子骨,哪有半点儿不舒服?” 仇璋歪头看她,一个字不信。 李纤凝知骗不过,自暴自弃,“好吧好吧,是有一点儿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 “胸口发闷,小毛病。” 仇璋头扭向外间,“素馨,你们家小姐什么毛病?” 素馨担心李纤凝不知深浅硬要和仇璋同房,索性绝了她的念头,“小姐下面见红。” “什么?!”仇璋拧眉,问李纤凝,“好端端的怎么会见红?” 李纤凝恨煞素馨,少不得敷衍过去,“淅淅沥沥落了些血丝罢了,没有关碍。” “给我看看。” 仇璋拉李纤凝裙子,要亲自查看。李纤凝拍开他的手,“又不是时时落,你看什么。” “你太胡来了,身子见红,怎么还敢胡来?得亏素馨提醒,不然冒然做了,加重病情如何是好?”又问,“可请人瞧过了?” “闵婆瞧过了,不妨事。” “闵婆可说了是什么症候?” 没影儿的事,李纤凝上哪编什么症候去,推说道:“女人家的事,你一个劲儿打探什么。左右不严重,过阵子就好了。” “吃药吗?” “给了个药方,日日喝着呢。”便来推仇璋,“你去吧。” “这个时辰早宵禁了,你叫我上哪?” “去哪都好,横竖不能在我这。” “怎么,怕美色当前把持不住?”仇璋逗她。 “是呀,我定力差着呢,公子又这样秀色可餐。” 仇璋脱下常服,换上寝衣。唤来素馨服侍他盥洗毕,上床来伴着李纤凝,“长夜漫漫,我陪你聊天解闷。” 李纤凝歪他怀里,捻过他一绺头发把玩,“我想吃樱桃。” “净想稀缺物吃,寒冬腊月里,哪去给你寻樱桃?” “这不是有一颗?”李纤凝莹指抚上仇璋唇瓣。 “你消遣我?” “涂上唇脂更像了。”半是央求半是推搡,“你去,把我那匣子里的唇脂、螺黛拿来。” “我刚洗漱完,你少折腾我。” “不是说好给我解闷儿?” 李纤凝不依不饶,仇璋给她闹的没法子,取来唇脂、螺黛任她涂抹妆画了。画完取笑,“好端庄俏丽一小娘子。” 仇璋焉能任她取乐,执螺黛,给她画上了长须短髭,调侃,“公子也不赖。” 李纤凝拿起银鉴一照,笑趴褥上,“哪里是公子,分明是老爷。” 一时闹乏了,相枕而眠。 李纤凝连喝了三日汤药,到第四日,小腹出现坠痛之症。 素馨提来汤药,加注到浴桶中。恐李纤凝着凉,生了六盆炭火,烘的屋子暖如三春。草药的气味弥散开,苦中带涩。 李纤凝脱了衣裳,整个人浴进去。经温暖的汤药一泡,身子舒爽不少,坠痛也没那么厉害了。 据闵婆讲,前三天的汤药可供下胎,第四天的药浴方可叫胎落干净,不留遗患,因此必不可少。 浸了约有两刻钟,坠痛卷土重来,比之先前痛了十倍不止。李纤凝双手抓着木桶,嘴巴咬在桶沿儿上,咬出深深的牙印。 素馨深知她痛极了才这样,跪在她面前,往前递了一块玉牌,“小姐,您咬这个,浴桶脏。” 李纤凝身上给逼出了汗,额上汗珠密密,有绿豆大。啪嗒啪嗒落到水中,水汽氤氲,熏的头发也湿了。 阵痛的间隙,李纤凝缓过一口气,“叫我咬那么硬的东西,想把我牙蹦了。” 素馨看她痛的五官皱成一团,还有闲情说笑,又气又急,“小姐……” “没事,挺过这一阵就好了。”说罢,又是一阵凶猛的坠痛。 李纤凝只觉像是有什么东西把她的肠子往下扯,嘴上咬的更凶了,险险把木桶咬碎。 白气袅袅熏潮了眉眼,她还记得她第一次发现自己有身孕,急的不知所措,问他怎么办,他说能怎么办,赶紧成亲是正经,反正咱们也到成亲的年龄了。她小心翼翼地说她还不想成亲,他愣了半晌,问她什么意思,是不是想打掉胎儿,她说能打掉最好。他又是沉默半晌。 后来胎儿如她所愿落下,花生大的小东西,已初具人形。他拿绫罗裹了,葬到花树下。说希望他春有花看、秋有果吃,来世还做他们的孩子。 她不心疼那个孩子,她心疼他,他那时的眼神,眉宇间的哀矜叫她记到如今。 她不想再看一次。 浴汤翻上腥红,胎儿落下来了。李纤凝如释重负。 素馨来扶她。 李纤凝往后靠去,“叫我缓缓。” 雾气袅袅,染上血的淡腥,李纤凝闻着腥气,看着变红的浴汤,身子虚弱已极,只想就此睡去,不觉向下滑。 “小姐……” 素馨托住她的身体。 “没事没事,扶我出来罢。” 素馨搀出李纤凝,擦洗干净身子,裹上衣服,送到床上躺着。看着平时生龙活虎的她,此刻容色恹恹,泪珠儿滚瓜似的落。 “何苦来,受这份罪。” 李纤凝疲惫笑笑,“我睡一睡,你莫吵。” 李纤凝睡了两个时辰,醒来精神大好,用了两碗饭。 素馨却是心有余悸,和她讲在她熟睡的这段时间李含章过来了,撞上她倒浴汤,见浴汤褐中带赤,问了一嘴。她只好推说小姐沐浴时来了癸水。说着捂住心口,“还好咱们老爷好糊弄,换成仇公子,我都想不出词儿搪塞。” 李纤凝全不理会,吃掉盘中最后一片鹿肉,嘴巴一抹,捞起披风系上,“几日没出门了,闷的厉害,我出去走走。” “外面下雪呢,小姐乱走什么,仔细风吹。” 李纤凝哪里肯听,仍旧出门了。 第55章 蛾眉月篇(十八)消失的凶手 义宁坊,大理寺。 “大人。”小吏入内回话,“小的仔细核对过了,的确只有十八件,非十九之数。” “核对仔细了?”问话的人是京兆府的仇少尹,他奉命调查天仙子案,连日来在大理寺办公。 长安一片月 第51节 翻阅竹郎一案卷宗时,留意到在其住所翻出了十九件女孩儿衣裳,证物却只有十八件,数目对不上。 “反复核对了不下三遍,确实是十八件,不会有错。” 仇少尹思索须臾,修书一封,遣那小吏携书面见万年县令,讨个解释。 小吏去后不久,有人通传,请仇少尹到停尸房一趟。 仇少尹巴不得活动活动身子骨,连日来钉在椅子上,屁股都坐麻了。立刻同那人去了。 大理寺的崔少卿也在停尸房里,和验尸的刘仵作对着什么东西出神,仇少尹凑过去,见刘仵作手里端着个白瓷碟子,碟子里放着一颗琥珀,鸽蛋大小,内里裹着一只八脚蜘蛛。 “这是虫珀吗?” 崔少卿刘仵作看得入神,仇少尹冷不丁出声,给他们唬了一跳。 “是虫珀。”刘仵作说。 “哪里发现的?” 刘仵作目光落向案台上的尸体。准确的说应该是尸块。 这堆尸块正是此前被杀害肢解的牛武。 “琥珀自他胃中发现。” “哦?”仇少尹匪夷所思,“他胃里如何有琥珀?” 刘仵作答不上来。 仇少尹见崔少卿若有所思,问他说:“崔少卿有什么想法?” 崔少卿喃喃念,“琥珀……蜘蛛,总觉得在哪里见过类似的。” “这种东西又不稀罕。”仇少尹哂笑。 崔少卿未应,只说出去一趟,继而快步走出了停尸房。 仇少尹唤了两声没唤回来,嘀咕道:“神神秘秘。”低头思索半日,想不通为什么牛武肚子里会出现虫珀,这颗虫珀是否和他的死存在关联。只得先叫仵作把虫珀封好,送到证物房妥善保存。 晌午时分,派去万年县衙的小吏有了回音。李含章回复的内容仇少尹早有预料,无非是时隔多年证物丢失,再不就是卷宗上写错了。至于到底是两者中的哪一种,恕间隔久远,无法查证。 左右只是少件衣裳,仇少尹自己也没当回事,轻轻放下了。 一日案牍劳形,又是不出所料的一无所获。仇少尹心里抱怨了八百遍,怎么给他摊上这么磨牙的差事,后面不得结果,他的俸禄又危了。 太阳掉到了鸱吻后头。冬日天短,尽管暮色已暝,离散值还早着,强撑着打起精神,翻阅面前堆积如山的卷宗。心里头抱怨崔少卿,不知跑哪躲赖去了,把活儿全抛给他,等他见了大理寺卿,他非得反应反应这情况。 仇少尹心里念叨着崔少卿,崔少卿就来了。怀里抱着一大卷卷宗,嘭一声砸在仇少尹案上。 “崔少卿,这是……”仇少尹给他砸懵了。 崔少卿脸庞因兴奋而涨红,指着卷宗说:“仇少尹,你看看这桩案子。” 崔少卿所说的案子是发生在元和十三、十四这两年的连环凶杀案。 元和十三春,酒肆老板娘余三娘被人缢杀于自己家中,凶器是一条杏子红色汗巾。 同年初秋,六旬老妪孙婆惨死于街头。凶器是一支银簪。 次年,也即是元和十四年,盛夏,生药铺伙计朱六郎被人杀害,凶器是一把菜刀。 不出三个月,娼妓苏妙妙于家中被人投毒,毒发身亡。 这四起案子皆发生在光德坊,当属长安县。四起案子并不牵连,死者身份各不相同,死状也千差万别,没人联想到连环凶杀,只当成四起普通的凶杀案来破。 后来还是时任长安县县丞的魏斯年瞧出端倪,发觉每一起凶杀案的凶器莫不是前一起死者身上或家中的物件。譬如杀死苏妙妙的砒霜正是打朱六郎身上获得,杀朱六郎的菜刀是孙婆平时使的菜刀,杀死孙婆的银簪又是余三娘常戴的手饰。 “那么汗巾呢?汗巾是打哪来的?”仇少尹迫不及待追问。 “据当年的魏县令推断,假设余三娘是凶手杀害的第一个人,那么汗巾极有可能来自凶手自身。也正是以此为突破,魏县令得以锁定凶手——光德坊坊民陆槐。” “说了这么多,这和我们调查的天仙子案有关系吗?”仇少尹提问。 “当然有关系了。”崔少卿说,“前几个死者各有丢失之物,说回死者苏妙妙,你猜,凶手从她身上拿走了什么?” 仇少尹稍一思索,“莫非……莫非是虫珀?” “没错,正是虫珀。你看这卷宗上记录的形状和虫类,与我们方才所见分毫不差。”崔少卿接着说,“当年锁定了凶手是陆槐之后,魏县令立刻率人前去捉拿,奇怪的是,陆槐仿佛事先得知风声,竟然跑了,此后多年杳无音信,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有人猜测他为天仙子所害……” “这就对了!”仇少尹说,“天仙子杀了他,拿走了他身上的虫珀。后来谋杀牛武,虫珀不慎被牛武吞进了肚子里。” 崔少卿摇摇头,“天仙子每次杀完人之后大张旗鼓地遗尸,假如陆槐命丧其手,为何不见尸体?” 仇少尹踌躇不定。 “依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线索太少,无法洞悉全貌。但虫珀出现在牛武胃里绝非偶然。陆槐与天仙子,他们之间必然存在着不为我们所洞悉的关系。”崔少卿笃定道。 那日得知李纤凝身体不适,仇璋私下里问素馨内宅里有没有补品,素馨说小姐平时不吃补品,冒然问家里讨,多费口舌,小姐不准,她预备外面买些。 仇璋拦下她,说既没有他从家里带就是了,外面的不好,叫素馨不必买。就这样仇璋找借口从家里拿了几样滋补元气、养血安神的补品。赶上公务繁忙,一直没送去,恰逢闵婆经过县丞房,仇璋叫住她,将补品交给她,叫她炖了给李纤凝吃。 闵婆看着那补品,深深叹一口气。 仇璋奇道:“婆婆何故叹息?” “按理,这是公子和小姐自己的事,我做下人的不该多嘴。可是公子小姐做的也太过了,一次还罢了,怎么还能有第二次呢?小姐是脱缰的野马,疯惯了的,公子不说管着她,怎么还纵着她?依老身的话,趁早成亲的好,耽搁久了要生变数。” 仇璋心内纳罕,闵婆的话似意有所指,眼见东边来人了,不便多问,叫她去了。 仇璋何等聪明人,联想到李纤凝几日来的异样,心内猜度了七八分。散衙后磨蹭到等人走尽,自往内宅踱去。李纤凝不在,素馨独个儿坐房里烤番薯。 “小姐呢?” “小姐出去了。” 仇璋解下披风,素馨接下挂好,忙忙的沏了建茶端来。 仇璋端着茶盏,坐于椅上,兀自呷饮。 素馨坐回绣墩儿上,拿火钳子扒拉火盆里的番薯。屋内鸦没雀静,耳内只有番薯滋滋流油的声音。 仇璋便于此时开口,“小姐的病如何了?” “小姐的病大好了,今天兴致颇好,不然也不会出去走。” “药还吃着?” “吃着呢。” “药方拿来我瞧瞧。” 仇璋突然要药方,素馨猝不及防,“药……药方?” “吃药总该照方子吃罢?” “是、是,有药方,我给公子取来。”素馨岂敢给他看真方子,急的团团转,偏李纤凝又不回来,无可奈何之下临时诌了一服药方。她不懂药性,捡了几味常见的补气血的药写了。吹干了拿给仇璋过目。 仇璋看了一遍,抬眼瞥她。 素馨忐忑不安,“公子,有什么不对吗?” “药方现写的罢?” “不、不是啊。” “不是?”仇璋冷笑,“瞧瞧你手上沾的什么?” 素馨摊开手,她太紧张了,写字时手上沾了墨迹。 “药方是奴婢现写的,旧方子找不到了,奴婢按照记忆又写了一服,大差不差,就是这些药。” “黄芪、白芍、鸡血藤、白术、当归……你是把自己知道的补气补血的药材通通罗列了一遍。” “不……不是。” “休得敷衍搪塞,从实招来!”仇璋声音陡然拔高。 素馨身子一抖,跪了下来,“公子……” 仇璋身子靠向椅背,“说吧,你家小姐到底怎么了?” 第56章 蛾眉月篇(十九)此情可待 胎儿打下,李纤凝去了一块心病,心情大好,踩冻雪逛了一圈东市。酉时哼着轻歌推门而入。 “素馨,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李纤凝把一包点心摊开在素馨面前,“你爱吃的透花糍。” 烛花哔剥,映着素馨一双红肿的眼睛。 “唔,怎么哭了?” “小姐,我对不起你。”素馨声哽气噎。 李纤凝这才注意到阴影里的仇璋,他陷在椅里,周围是浓稠的黑暗,他眸间哀色郁郁,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下去吧,没你的事了。” 素馨捂着脸下去。 李纤凝步态轻盈,悠然然坐到仇璋怀里,拈起一枚透花糍,“吃透花糍吗?甜甜糯糯怪好吃,以前素馨说我还不信。” 才把那透花糍送到仇璋嘴边,人就摔了出来。势头止不住,踉跄几步撞到对面桌子上。连带着透花糍也飞出去。摔了个乱纷纷。 “哎呀呀,怎么发这么大脾气,腰都给人家撞疼了,非青不可。”李纤凝手扶腰,一面娇嗔。 “李纤凝,你还有心有肺吗?” 室内光线不明,李纤凝看不清仇璋的表情,却能看清他眼底的光泽,亮晶晶的,区别于周遭一切事物。 “这话怎么讲?”她低头玩弄身上的佩饰。 “孩子的事,素馨全和我说了,你还想抵赖吗?” “不就是一个孩子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以后我再给你怀。” 李纤凝轻松的语气令仇璋怒火中烧。 “一个孩子?没什么大不了?” “事情已经发生了,还能怎么办,要不你打我一顿出出气?” 长安一片月 第52节 仇璋眼角衔恨。得知孩子没了,他已足够痛心疾首,如今又被李纤凝的话气得七窍生烟,心脏突突跳。他捂着心口,强自保持镇定,“你怎么可以这样不当一回事儿,语气这样轻松,仿佛孩子是自己掉的,死于意外,和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事实上呢,是你杀了他!” “干嘛说的这么严重。”李纤凝蹙眉,她厌恶他的措辞。 “我问你,怀孕这么大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注定无法面世,你不知道比知道来的好,省得伤心一场。我为你考虑还是我的错了?” “什么叫来的不是时候?为什么无法面世?” “你装什么糊涂,咱们又没成亲,珠胎暗结,你叫我怎么做人?纵算瞒得过外人,两家的长辈必然瞒不过,日后嫁过去,你的父母、兄弟姊妹会怎么看我?” “李纤凝你说话要讲良心,是我不叫我们成亲?是我推三阻四,一再延宕?” “我只说咱们没有成亲的事实,你提那些作甚?” “好,我不提。这难道就是你瞒着我打胎的理由?”仇璋心痛难当,左眼眼角不断抽搐,使他的眼睛看起来一只大一只小,“我们这么多年感情,我只当和夫妻没有区别,没有瞒彼此的事。可是阿凝,你瞒我瞒的好苦,有什么事我们不能商量着解决。你一定要瞒我,一定要背我,你究竟将我置于何地?” “商量来商量去,不还是得走这条路,有什么区别?”李纤凝吼出来,眼角赤红了。 仇璋眉眼俱潮,眸底的哀痛似欲化作血泪涌出,“在你所有的选择里,预设的所有道路里,你从来没有想过给他留一条生路。从始至终,你只把他当成一个累赘、一个不得不解决的麻烦,而不是我们的孩子看待。你自私凉薄,翻脸无情,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依然喜欢你,依然想和你共度余生,皆因我相信纵算你再凉薄也凉薄不到我身上,对于亲近之人,你会保有一份温情,谁知我竟错了。凡是阻碍你的人,你一脚踹开,从不理论是谁。从前我瞎了眼,看错了你,今天才算认清你。” 素馨留下的番薯烧糊了,香甜中带出一阵阵焦味,萦绕在他二人之间,愈发浓烈。 李纤凝终于慌了,一改先前的冷漠与玩世不恭,“不是的,不是这样,你对我很重要,正是因为太重要我才……我不是故意瞒你,我不知道怎样和你说,我不能留下这个孩子,我怕你伤心我怕你难过,我亏欠你太多,我、我不能再去伤你的心……” 她攥着他袖管的手指尖冰凉,嘴唇簌簌抖动,眼泪潸然直下,幽咽难言。他抬起她的下巴,看她脸上湿淋淋的泪痕,一时竟难分辨那是她真心悔过的泪还是做做样子给他瞧。 可笑乎?可悲乎? 他对她竟然连这点信任也没有了。是几时,心成了枯朽的木头,再多的眼泪也润不活。 李纤凝害怕他说出决绝的话,以吻封缄他的唇,不许他开口。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不停地道歉,怀着歉疚亲吻他,可是为什么,她吻的明明是唇,触感却又冰又咸?他的泪滑落她口中,苦不堪言,坠入心间,心也苦了。 仇璋拉开她,声音枯涩,“孩子埋哪了?” “什么?” “别告诉我你没安葬他,而是把他当成一盆脏水泼了出去?” 李纤凝低眉不语。 仇璋对她彻底绝望,怒吼滚雷般落到她头顶,“李纤凝,你还算是个人吗?!” 素馨呆在的房间,哭了一夜,也听李纤凝和仇璋吵了一夜。争吵里夹杂着啜泣和哀求。以往他们也吵架,从没有哪次像眼下这次这样厉害。 四更天前后,两人约莫吵累了,偃旗息鼓。五更天,素馨听到开门声,透过窗子看,知是仇璋去了。蹑手蹑脚来到李纤凝房间。 炭火熄了,屋子冷冰冰。李纤凝窝在椅子里,人给灯影照着,憔悴不堪。 “小姐……”素馨跪到她脚下,“都是我不好,我没抗住公子问。” “早晚的事,和你没关系。”李纤凝人疲声音也疲。 “小姐,您和公子……”素馨语声微颤。 李纤凝以手扶额,“怕是到头了。” 素馨手捂住嘴巴,泪珠儿滚滚落。 “你哭什么,没信口乱说的。他在气头上,过几天气消了,我再温言软语哄他一哄,指不定就过去了。”李纤凝拉起素馨,“快把炭火拢上,怪冷的。平时总操心我身体,这会子怎么不顾我了,也不怕我冻病?” 素馨下去拢了炭火端进来。 李纤凝看她拨弄炭火,想起一事,“素馨,咱们家有琥珀吗?” “琥珀有啊,小姐要什么样式的?” “要裹着虫儿的,最好是蜘蛛,八条爪俱全。” “那是虫珀,小姐要它作甚,佩戴又不好看。” “我自有用处,你弄来一块儿就是了。” 素馨疑疑惑惑答应下来。 一连几日,仇璋看见李纤凝权当没看见,眼里无她,瞥也不瞥。李纤凝也不去讨他的嫌,尽量避着他。 这一日仇璋心情不错,还和同僚说笑来着,李纤凝预备趁他心情好,化解他们的矛盾。等到衙门散衙,周县丞先走了,便赶过去截住了仇璋。 仇璋正要出门,被她挡在门口,十分不快。 “借过。” 李纤凝一动不动,形同门神,“你预备一辈子不理我吗?” 仇璋不爱理她,抬手搡她,欲强行突围。哪知李纤凝力气更大,他推人不成反被人推进屋子。 李纤凝随手反锁上门。 “你这样有意思吗?” “有意思。” 仇璋解下披风,摔在案上,人坐回椅子里。眼眶里噗噗燃烧的火焰使周围骤然冷了下来。 李纤凝悻悻道:“我知道你恼我,可是你总不能一辈子不理我,不和我说话。究竟我怎样做你才肯原谅我你说嘛,咱们好商量。” 仇璋冷笑,“你也知道商量。” 李纤凝难得低眉顺眼,“那件事是我做错了,我对不起你。我们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我实在不忍心叫我们多年的感情付诸东流。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打掉孩子只是第一步罢?”仇璋沉默半晌,缓缓开口。 “什么意思?” “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在打什么算盘?”仇璋眉眼锋芒凌厉,盯着她质问,“说什么不忍心叫我们多年的感情付诸东流。你有重视过这段感情么,八年来苦苦支撑,维系着我们感情走到今天的人是我,你有做过什么努力,你只会破坏、索取,仗着我的喜欢,肆无忌惮伤害我。你的那些旧账,我不给你翻你想必也清楚,或许不清楚,毕竟你这样没心没肺的人,我能指望你记得什么。反正每次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你吃准了这一点,觉着我没你不行是不是?” 仇璋的眼眶红了,声音里浸润着浓重的鼻音,“李纤凝,说实话,你不想和我成亲吧?” 李纤凝骤然被问,心神慌乱,“我……我当然想和你成亲。” 仇璋冷睨她,李纤凝垂下眸光,“我当然想和你成亲,但不是现在。” “终于说真话了。”仇璋看着她的模样,愈发觉得好笑,“不是现在,那是什么时候,你说来我听听。” “我想……或许我们可以等到我抓获天仙子……” “要多少年?五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我不知道。” “你走进来,说了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不是为了我们和好,而是为了你可以心安理得地延宕婚期。李纤凝——” “我怎么样?”李纤凝不待仇璋说完,厉声反问回去,“自私?凉薄?无情无义?你是不是又想说这些了?” 李纤凝冷笑,“这么多年,我一再延宕婚期,你有问过我为什么吗?是我不想嫁给你吗?是我不想做你的妻子吗?不是,都不是,事实上,嫁给你,和你生儿育女是我十六岁以来的梦想。我亲手扼杀了我的梦想,你从来没有问过为什么,你不在我的位置,看不到我的处境,成亲以后你仇县丞还是仇县丞,而我呢,我是仇家妇,是出趟门都得向主母请示的笼中雀,我会失去今天的一切,一生困囿于后宅。凭什么!” 李纤凝嘶吼,“仅仅成个亲而已,凭什么你一点儿损失没有,我却要失去这么多?” 仇璋没有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李纤凝缓缓跪下去,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间泄出来。她机灵百变,他从来分辨不出她的泪水是出自真情还是假意,然而今天,他是那样清晰地感知到她在哭泣。来自心底深处的悲鸣骗不了人。 仇璋走到她身边,一只手覆在她头上,轻轻摩挲着。 李纤凝缓缓仰起头,红肿的双目对上他同样血丝遍布的眼眸。 “为什么不早说呢,倘若早知你这样想,我不会逼你。” “你愿意推迟婚期吗?” “对不起。”他声音低沉落寞,透着冰雪的凉意,“我不想再等了。” 天黑沉了,四下皆暗,仇璋离开很久很久了,李纤凝仍旧跪坐于黑暗中。恍惚间,忆起与他初次相见,她四岁,他六岁,她相中了他头上的虎皮帽,死活要抢过来,他不肯给,她一气之下咬了他。 又一岁,他们在仇家花园相遇,她早忘记了虎皮帽的事,嬉皮笑脸地叫他哥哥,要他带着她玩。他却没忘抢他虎皮帽还咬他的小狗,黑沉着脸叫她走远些别来烦他。 她吧唧在他脸上亲一口。 他捂着被她亲过的地方,一脸不知所措:“你做什么?” “我在施法。” “施什么法?” “就是叫你喜欢上我的法术啦。” 李纤凝经常看到父亲偷偷亲母亲,问奶娘他们在干嘛,奶娘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也不答她。后来她跑去问父亲,父亲告诉她这原是一项法术,可以阻绝怒气,令人喜欢上自己。李纤凝观察几次,发现果不其然,母亲原是横眉怒目,叫父亲一亲,眉眼霎时温润,转嗔为喜。后来她不慎惹了李夫人生气,一经验证,同样奏效。而今又拿来使在仇璋身上。 仇璋给她亲的不好意思,只好同她玩。 李纤凝得意洋洋,心想我的法术百试百灵! 这个法术灵了十几二十年,终于迎来了它失灵的一天。 李纤凝站起身,摇摇晃晃步入夜色。 天上有月,月色如水,水流淌在她身上,像谁眉睫低颤,抖落的泪花。 花坠地,心碎无声。 第57章 下弦月篇(其一)元宵夜 离年日近,李夫人催促日紧,李纤凝不得不搬回宅里居住。 呆在家里的日子,李纤凝无所事事,她对针黹女红一窍不通,琴棋书画也不灵,不像她多才多艺的嫂子,绣个花画个画足矣打发一天时间。她每天能做的事除了吃饭睡觉,只是到母亲跟前请安,陪她唠唠家常。 原也可以随母亲到处各亲友宅子里转转,奈何她年纪大了,大家见了面头句话先打听她的亲事。李夫人还当仇璋是她的准女婿,旁人提起,她必然要炫耀,炫耀的人尽皆知,后面怎么收场?干脆不出门了,人家看不到她,也问不到她身上。 年过的也无滋无味,吃了什么饭喝了什么酒,一概不晓得,囫囵随着众人过完就是了。 一晃神,到了正月十五。李衔义和顾氏、李含章和李夫人双双捉对过元宵去了,把李灰塞给李纤凝照顾。李灰闹着要去看花灯,李纤凝恹恹的,只想家里躺着,为了不扫小侄子兴,勉强起来穿衣打扮,陪他去逛灯市。 夜色下的东市,灯火辉煌,烟花烂灼。街道两旁摆着许多稻草扎的灯树、灯人,空地上还有舞龙灯的,李灰要看舞灯龙,人多,挤不进去,李纤凝叫小厮举着他,自己跑去一旁的酥酪铺子里躲闲。 铺子里的招牌点心醍醐酥供不应求,排起了长龙,李纤凝看到解小菲从龙头处挤了出来,小心翼翼护着刚到手的醍醐酥,目不斜视打她身旁走过,来到等候在旁的圆脸小娘子身前,乐颠颠奉上醍醐酥。 人群太吵杂,李纤凝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见他们都在笑,小娘子笑的含蓄,解小菲笑的张扬,爱意全写在脸上。难怪眼里都看不到她了。 一阵哗然,人群如水散开,还当怎的了,原是一只巨大的滚灯滚了来。滚灯上缠了流苏跟铃铛,好看又好听。灯罩内烧着手臂粗的蜡烛,明光灿灿。 人群喧嚷沸腾,推着滚灯往前去了。 长安一片月 第53节 李灰也看到了,跑过来跟李纤凝说要买滚灯玩。他这一路,什么兔子灯、鲤鱼灯、莲花灯、菩提灯买了几十个,后面七八个小厮十五六只手提不过来,如今又要什么滚灯,李纤凝说:“我把灯市给你搬回去得了。” 李灰跟李纤凝说不通,找素馨说:“素馨,我要滚灯。” 素馨又跟李纤凝说:“咱家又不是买不起,多买几个原也无妨,回去挂院子里,咱们也布置个小灯市。” 李灰听见这话,愈发得了主意,吵着闹着要布置小灯市。也就是年节下,李纤凝赖得训他,跟素馨说:“买买买,给他买。” 素馨抱起李灰去挑滚灯,李灰小脑袋瓜左转转右转转,突然指着人群大喊,“仇阿叔!” 李纤凝陡然定住身形。 果然是仇璋,闻李灰喊他,过来招呼,“灰灰也来逛灯市,有没有买到心仪的花灯?” “买了好多,现在要去买滚灯。” “叔叔刚买了一只,送给灰灰好吗?” “好呀好呀。” 仇璋从身后随从手里接过一只滚灯,交给李灰。除了随从,他的身边还围绕着几个年轻的公子小姐。 李灰得了滚灯,喜笑颜开,放到地上滚。素馨劝他,“咱们拿回家玩,这里人多,省得踩坏了。” 仇璋这边直起身子,冲李纤凝点点头,“李小姐。” 李纤凝微微笑,“仇县丞。” 分手后的第一次见面,客气疏离,彼此尴尬,糟糕透顶。 “亲戚吗?”李纤凝望向他身后。 “舅舅家的表弟表妹,第一次来长安,我带他们逛逛。” “第一次来是得好好逛逛。” 又没话说了。 “我们往前边去了。”须臾,仇璋说。 “仇县丞请便。” 等仇璋一行过去,素馨走到李纤凝身边,担忧道:“小姐……” “没事,咱们走吧。” 又逛了一程,李灰累了,且急着回家布置花灯,李纤凝吩咐他们带小公子先回,她再逛一程。 素馨欲留下伴她,她不准,也赶走了。 独自站会儿,李纤凝想起常去的酒馆在这附近,独自去了酒馆。 “李娘子,好久不曾来了,还是银丝脍?”老板娘热情招呼。 “不要银丝脍,给我酒,三年以上的新丰酒。” “李娘子不常喝酒的人,空肚子喝容易醉,还是配一盘银丝脍的好。今早新来的活鲤,新鲜劲儿没的说。” 李纤凝懒得和老板娘分辩,由她张罗了。酒先筛好端上,李纤凝喝了有两三钟,银丝脍也上来了。去看那鱼头,犹张嘴喘气呢,身子已叫人千刀万剐,五脏六腑叫人掏空,竟然还是活睁睁的,不曾死透的模样。 李纤凝是沾酒即醉的人,此刻上来几分醉意,醉眼乜斜问那鱼,“你疼不疼啊?” 得不到回答,李纤凝倒了一杯酒,“不怕,酒能醉人,也能醉鱼,醉了就不疼了。” 把酒往鱼脍上浇淋。 她又疯又笑,老板娘生意忙,也顾不上她。待到酒客渐希,街上灯火阑珊,老板娘这才注意到醉倒的李纤凝。 “哎哟喂,这祖宗怎么醉了。”推了推,不省人事,唤伙计,“来福,你去趟崇仁坊李县令宅上,就说他们家小姐醉在我们店里了,叫派人来接。” 来福忙碌了一天,全身骨头没散架子,趴在桌上,只答应不动弹。 “你这惫懒东西,我使唤不动你了是不是?” “不是小的不愿意动,实在没力气了。老板娘且看,那不是万年县的衙役,何不烦他们送李娘子家去,原也是名正言顺的事。” 两个衙役不是别人,正是韩杞和黄胖子。正月十五最易发生火灾和盗窃,除了武侯们严阵以待,衙里的官差也得上街巡逻,防患于未然。本来今个儿正经是解小菲当值,解小菲为了给韩嫣献殷勤,跟韩杞换了。 其时三更交四更,看灯的人散了,卖灯的也散了,热闹了大半个夜的东市陡然安静下来,复归冷寂。元宵夜平安过去,黄胖子刚松一口气,欲同韩杞找间酒馆喝杯热酒,消消乏。哪知便碰上老板娘托付他们送李纤凝回家。 黄胖子嫌路远,不愿送。全推给韩杞,“小韩,你跑一趟,回来哥哥请你喝酒。” 黄胖子推诿,韩杞只得接下。 李纤凝醉如烂泥,东倒西歪,难以稳住身影,韩杞将她背背上。 初春的夜,挟携着残冬的寒意,清冷入骨。韩杞却是越走越热了,身上的汗意蒸发成水汽,自皮肤裸露处氤氲直上。 李纤凝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安安静静,如一头酣睡的猫。渐渐的,猫醒了,开始不安分。在他耳边唧唧咕咕: “年年陪我过元宵,今年不陪我过了,陪什么劳什子亲戚,难道我没有亲戚重要?” 边说边锤了韩杞一拳,“难道我没有亲戚重要?” 韩杞莫名其妙挨打,眼神冷冽,“小姐把我当谁了,你看清楚些,我是韩杞。” 李纤凝又不说话了。酒力发散的缘故,她身上也很热,被香熏过的衣裳香气愈炽,直扑耳面。韩杞被迫嗅着那来自异域的香气,心跳渐乱。 “李小姐,你叫谁李小姐?” 李纤凝又开始胡言乱语。她抓住韩杞头发,“李小姐是你叫的?” 韩杞吃痛,“松开!” 不松,反而抓的更紧了,“你说,你该叫我什么?” 韩杞不答,她咕哝不停,间或使用暴力。 韩杞受不了她,两手一松,李纤凝从他背上滑落。 屁股着地,摔的龇牙咧嘴。人拱起来,翻个面,趴着不动。 韩杞待要丢下她不管,春夜寒凉,又恐她有个好歹。俯身拉起她,她就势扑到他怀里,娇媚女儿香突袭而至,韩杞怔住,身体僵滞动弹不得。 “你应该叫我阿凝。”她紧贴他耳际,呼吸吐在他耳廓里。 “叫呀,叫阿凝。” 韩杞无法呼吸,不得不转开头,“小姐,你喝醉了。” 啪—— 脆巴掌呼他脸上。虽是醉中所为,力道却不轻,韩杞左脸浮起清晰指印。 韩杞这回是真气着了,没等发作,李纤凝冲他喊:“说了不准叫小姐,叫阿凝阿凝阿凝……” “阿凝阿凝阿凝!”韩杞吼出来,“这下子你满意了?” 李纤凝嘴角泛起微笑,纤纤素手抚上韩杞面颊,开口却是:“你还没送我花灯呢。” 韩杞:“……” “年年送人家花灯,今年也不能少。” “你能不能别疯?” “我不要别的灯,我也要滚灯。”李纤凝忽然抱住韩杞胳膊,“你给我一只滚灯。” 韩杞从未见过这样的小姐,难以自持。因行路而发的汗意叫夜风吹凉了,遍体生寒。他想推开她,却发现她宛若黏牙糖,难以挣脱。 “灯市散了,没处买去。” 李纤凝听不进去,一味问他讨滚灯。韩杞没辙,打地上捡了一只别人丢弃的滚灯,灯罩破了,蜡烛也熄了,韩杞找有烛火的地方重新点燃,交到李纤凝手中。 李纤凝抬手掷出去,灯落地,不动。李纤凝指着灯说,“它怎么不滚,你叫它滚。” 韩杞快给她逼疯了,为了能快点将她送回去,用脚踢了踢那滚灯,灯儿滚起来,李纤凝面露微笑,顷刻又道:“不许滚!” 命令韩杞,“快把它拾回来。” “李纤凝,你适可而止。” 李纤凝自己跌跌撞撞去拾,她醉意酩酊,无法平衡身体,一步一跌。 韩杞拿她没辙,捡回滚灯交到她手上,李纤凝笑嘻嘻,指着灯罩说:“这里,你在这里写上字。” “写什么字?” “仇文璨。” 韩杞抬眸。 “写啊。”她推他。 无笔无墨,怎么写?韩杞深谙糊弄之道,用手比划着写上去,交给李纤凝,告诉她写好了,李纤凝竟然很满意。 她将滚灯放在脚下,用力踢出去,“滚吧,你滚吧!” 灯儿骨碌碌滚了出去。 起风了,滚灯借着风势,越滚越远。 “滚吧,滚吧,滚的远远的。”李纤凝双手括在嘴边,冲着滚灯喊。 滚灯仿佛听得懂她的话,直滚到天尽头。 韩杞又等了一会儿,直到滚灯无影无踪,方问李纤凝,“可以走了吗?” 李纤凝垂下手,一声不响绕到韩杞背后,爬到他背上。 “喂,你明明可以自己走,作甚还叫我背?” 他吼了几嗓子,背上人儿不见动静,掂了掂,方知醉沉了,不省人事。韩杞无语至极,背着一路走回崇仁坊,送还李家。 李家上下找李纤凝快找疯了。过了子时,李纤凝还未归,李夫人问下来,素馨把前情一说,李夫人先责怪她一顿,接着派人去找。 找到交四更人也没找着,李夫人坐不住了,要亲自出去找。李纤凝小时候丢了一次,一遇上这种事,李夫人就乱了方寸。李含章和儿子儿媳都劝她再等等,李纤凝现在是大人了,不是当初的小女孩。李夫人听不进去,硬要出门找女儿。 不可开交之际,二门上来人传话,说小姐叫县衙里的公差送回来了。 李家众人急忙赶过去。 韩杞本以为人送到即可离开,哪知管事婆子不叫他走,说他大节下把人送回来,老爷夫人定然有赏。韩杞岂会贪图几个赏钱,实在不想和李家人打照面。正相持着,李家人就来了。 李含章见是韩杞,心头一虚。浮于面上,脸色白了白。 韩杞面无异色,躬身行礼,“李县令。” 长安一片月 第54节 婆子赶着提醒他,“这是我们夫人,大爷和少夫人。” 韩杞不敢看人,盯着地面,挨个行礼。 李夫人看了眼昏睡椅上的李纤凝,拿手背试了试额头,不烫,只是醉了酒,叫人扶回房间休息。交待完毕,才得空觑一眼韩杞。 “你送凝儿回来的?” “是。” “叫什么名字?” “小人韩杞。” 李夫人笑,凤眸扫过李含章,“是你手底下的人,不赏吗?” 李含章哪里敢在李夫人面前显露分毫,假意咳了咳,“那个小韩,你跟周管事下去领赏。” “小人只是做了分内之事,不敢要赏赐。小人还有公事在身,容小人告退。”韩杞双手抱拳,说完按着腰刀去了。 李夫人看着他利落的背影,漫声道:“这小衙役很有脾气嘛。” 李含章脸色讪讪,“年轻人嘛,气盛。” 第58章 下弦月篇(其二)宴中所遇 李纤凝第二天酒醒问素馨她有没有说不该说的话做不该做的事。 她不胜酒力,酒醉后有胡言乱语的毛病。 素馨回她说,“没有,您回来就睡下了。不过……” “不过什么?” “送您回来的是小韩郎君,您对没对他说不该说的话奴婢就不清楚了。” “小韩郎君,哪个小韩郎君?”顷刻反应过来,“韩杞?” 素馨点头。 “怎么是他送我回来?” “他正好遇上。” 李纤凝颇觉晦气,交待素馨,“以后别叫我喝酒。” 素馨嘴上答应,心道谁拦得住。 出了正月,李纤凝提出搬回衙门住,李夫人说仇家小姐二月十六的吉日,过了门,仇家还不张罗仇璋的事?她都算好了,六月初六,九月十八都是大吉大利的好日子,若嫌仓促,往后推推,冬腊两月也有好日子,她不留在家里准备出嫁事宜,还出去抛头露面做什么? 李纤凝寻思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迟早得挨一刀,干脆利落现在把这刀挨了,省得提心吊胆,便欲开口和李夫人说成亲没戏的事,管家婆子突然进来回事儿,李纤凝只得住嘴。 迟了一日,错了时机。第二天李夫人打外面回来,对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她伺候茶水,她当头一句便是:“你跪下,我有话问你。” 李夫人气势汹汹,来者不善,李纤凝心里估摸出了七八分,乖乖跪到膝前。 顾氏最是知道李夫人疼爱李纤凝,常把宝贝闺女四个字挂在嘴边上,见此情状,问道:“娘,妹妹做错了什么事,要她跪着?” 李夫人指着李纤凝,气得直发抖,“你问问她自己做了什么好事,我还巴巴地把人家当女婿,等着人来提亲,她可倒好,年前就和文璨闹掰了,婚事也告吹了,也不和我说一声儿!” 李夫人红眉赤眼,直抹泪。 顾氏大惊,“竟有这事?该不是两人吵架拌嘴,说了几句气话,这也是常有的,过些日子就好了。” “哪里是什么吵架拌嘴,文璨全和我说了,咱们丫头看不上人家,硬要和他掰,亲也不叫去提了,只当没有这回事儿。我看文璨那孩子是给她伤透了心,连‘我们仇家又不是讨不着媳妇儿’这种话都说出来了,那孩子素习是个知礼的,在长辈面前从来恭恭敬敬,几时说过这种噎人的话,可知是没指望了。” 李纤凝听见仇璋把不是全推给她,一点儿没替她担待,心里直叫苦。 顾氏听见李夫人这样说,也不知说什么好。 李夫人一肚子气没处撒,戳着李纤凝脑门骂:“你爹是王爷还是那封侯拜将的侯爵,你是郡主还是侯门千金,文璨那么好的孩子你还看不上你还想要什么样儿的?也不照镜子瞧瞧自己,一把年纪了还挑三拣四,再挑个三四年,人老珠黄,给人做小也没人讨你。” 顾氏听见李夫人教训女儿,她做嫂子的不方便看小姑子的笑话,向李夫人告辞,哪知李夫人道:“你不用回避,和我一道教训她才是正经。你是她嫂子,也该担起嫂子的责任,别一味温吞讨好,该训就得训她。她打量家里人纵着,愈发无法无天了。” 顾氏告退不成反被说教一顿,一时默默无言。 李夫人训了李纤凝一天,李纤凝垂头听训,并不敢反驳母亲。一时李夫人骂累了,又兼顾氏及家下众婆子劝着,方摆摆手,叫李纤凝去佛堂跪着反思。 晚上李含章李衔义回来听说了此事,李衔义自是心疼妹妹,至于李含章,他早不对李纤凝的亲事抱有任何指望,前阵子听说和仇家的亲事能成也没喜,今天得知亲事告吹也不如何悲,和李夫人说随缘吧,咱们又不是养不起她。至于笑话,谁愿意笑话谁笑话。 被李夫人狠狠剜了一眼。 李夫人不肯给李纤凝晚饭吃,李衔义打发李灰给李纤凝送饭。 李灰抱着食盒,吭哧吭哧来到佛堂,“姑姑,吃饭!” 李灰打开食盒,捧出香喷喷的饭菜。 “谁叫你送来的?” “爹爹。” “还是你爹爹疼我。” 又问李灰,“你吃了吗?” 李灰说:“祖母心情不好,饭桌上大家不说话,我不敢夹菜。” 李纤凝说:“那我们一起吃。” “嗯!” 吃着饭,李灰问李纤凝,“姑姑为什么不要仇阿叔做姑父?姑姑不喜欢仇阿叔吗?” “喜欢。” “那为什么不嫁给他?” “因为我有更喜欢的东西。” “姑姑喜欢上别的阿叔了?他比仇阿叔还好?” “没有别的阿叔。” 李灰露出困惑的小表情。 李纤凝揉揉他的头,“吃饭吧,有些事和你说不清。” 过几日李夫人气消,撤销了对李纤凝的处罚,但是回衙门,没门!从今往后都不准回了。赶紧寻门亲事嫁出去是正经。 李纤凝呆在家里闭门不出,挨到暮春时节,人间芳菲极盛之时,梁中书之女梁淳办生辰宴,邀请了许多名门朱户的小姐。李夫人和梁夫人交好,替李纤凝讨封请帖,逼她赴宴。 李纤凝拒绝得干脆,“我不去,我什么年纪,她们什么年纪,我混在一群小丫头中间作甚?” “你有所不知,梁夫人的侄儿在京中,现年二十七岁,一表人才。” 李纤凝立即会意,下一秒嫌弃道:“二十七岁还没成亲,这人怕不是有什么问题。” 李夫人拿眼睛夹她,“人家仪表堂堂,满腹经纶,没灾没病,有什么问题。不过是前年没了老婆,一心想再觅个称心如意的娘子。” 李纤凝不可思议,“娘,你要我给人做填房?” 李夫人说:“也不是非要你选他,不是还有梁家的青年才俊,你不出去结交,谁知道有你这么个人?那些上赶子求娶你的你又不中意。” 李夫人刚刚对她缓和颜色,她岂敢不去?去了也不过是坐在角落里嗑松子吃点心而已,宴上皆是一些十六七岁的小娘子,和她隔了七八岁年纪,无话可聊。 年轻的小娘子鲜嫩、活泼,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堪比一群百灵鸟。李纤凝独个儿坐着,便有人好奇,问她是谁。 梁小姐回:“李县令家里千金。” “李纤凝?!”有人大呼小叫,顷刻又被别的小姐掩了口。 “作死啦,这么大声。” 那小姐放低声音,“我闻这位李小姐擅断狱,经常出入衙门。故事都能写一部书了。” “何止经常出入,她还宿在衙门里呢,经常和那些低贱衙役厮混,名声很不好,一把年纪了嫁不出去。” “她多大年纪?” “二十四?二十五?” 众女惊诧。 接着又有人问梁淳,“淳儿和她很熟吗?请她来作甚?” 梁淳说:“李家夫人是母亲好友,我却不过情面。”言下之意是李纤凝死皮赖脸自己硬要来。 李纤凝投过去一瞥。 众女毫无顾忌,“她从来不赴宴的人,巴巴地来作甚?” “这还用说么,谁家女儿大了不愁嫁。” 众女哄笑。 这边,素馨在李纤凝肩下说:“小姐稳重了。” “怎么说?” “换作三五年前,小姐听了那些话,不上去撕她们的嘴。” 李纤凝听罢浅笑,放下茶盏,“走罢,我们那边逛逛。” 李纤凝起身离席,穿过怪石嶙峋的假山,来到湖边,湖边栽着十几棵桃花,才吐丹霞,水影映桃花,煞是好看。 两个小娘子在水边嬉戏,忽有个老妇人过来说:“这水碰不得,脏。” 两个小娘子便问,“这水清清凌凌,游鱼直视无碍,如何脏了?” 老妇人一副诡秘神色,“这湖里淹死过人,还是去岁腊月间的事,夫人房里的小丫头失足坠里了,第二天清早才给人发现,沉在湖底,两颗眼珠子圆睁着,死也不瞑目。” 两个小娘子一听,脸色变了。 妇人满足于她们的反应,添油加醋道:“那小丫头的魂儿落在水里了,每逢有人在水边走抑或玩耍,便来拉她入水,和她作伴。也是这样,人在水边走着,脚底总打滑。” 两个小娘子给吓得脸色发青,急急忙忙离了此地。妇人也沿着小径去了。 素馨听了害怕,“小姐,咱们也赶紧离开吧。” “怕什么,她还敢来拉扯我不成?”正说着,脚底一滑,往下溜了有七八寸,鞋底蘸水。 素馨忙扶稳她。 长安一片月 第55节 “你瞧,怕什么来什么。” “什么嘛,分明是石上苔藓湿滑。”李纤凝向水底瞭望,悚然惊呼,“素馨快看,水里果真沉着一张脸。” 素馨哪里敢看,尖叫着往李纤凝怀里钻。 李纤凝失笑,“逗你玩你也信,换成个小郎君,你还不得许给人家。” 素馨始知上当受骗,兼被调侃,耳面通红,“小姐真可恨!” 李纤凝沿着桃林往前走。素馨见她心情好,比之在府里的几个月多了笑容,心里也跟着开心。 桃花随风零落,荡悠悠擦过鼻尖,暗香盈盈。李纤凝尽情呼吸,吸入清芬之气,吐出浑浊之气,纾解了几分烦闷。 复行数十步,前方出现一道拱桥,桥心处坐一白衣女子。说是坐,倒不是她把椅子搬来桥上坐。女子似有腿疾,身下坐着轮椅。 女子容颜沉静,观之不甚青春,头上梳的却并非妇人髻。渺渺眸光投向苍芒湖面,若有所思若有所感。 李纤凝主仆二人走上桥,惊散了女子神思,她转头望来,颔首为礼,李纤凝亦敛衽还礼。 原当是不相干的人,礼过即别,不想那女子忽然道:“是李小姐吗?” 李纤凝停下来,“娘子识得我?” 女子香腮浮笑,“闻李小姐善断狱。” “娘子取笑了。” 女子慢慢转过轮椅,正面面对李纤凝,“李小姐之名,妾于闺中常常闻得,神往已久,只恨无缘结交,前日听文君讲,淳儿生辰宴,李小姐也会赴宴,欣然而来,得以偶遇,荣幸之至。” 女子口中的文君乃是梁淳之兄梁人杰的夫人,崔氏女崔文君。 女子热情称赏,叫李纤凝大感意外,未等应答,女子又道:“妾杨宛,希望没有唐突到李小姐。” 姓杨,莫非是弘农杨氏,和仇璋的嫂子是一族?李纤凝未及深究,脸上浮起笑意,款款道:“杨小姐言重了,能够结识杨小姐,亦是我的荣幸。” 正说着,有一侍女惶惶急急跑来,见到杨宛,一抹额角汗水,“小姐,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害奴婢好找。” “呆丫头,一点儿眼力见儿没有,这是李小姐,还不见过。” 侍女听见杨宛的话,冲着李纤凝福了一福。跟着又说,“桥上风大,小姐仔细风吹,让奴婢推您回去吧?” 杨宛赧然向李纤凝解释,“我身子弱,不能在外头久呆,李小姐可愿陪我屋里头坐坐,咱们说说话?” 李纤凝左右无事,回去早了又要受李夫人唠叨,随她去了。 至室内,杨宛为她引荐了崔文君,两相厮见后攀谈起来。杨宛对断狱颇感兴趣,一直问李纤凝打探,李纤凝拣几个有趣的案子说了。未时左右,李纤凝告辞出来。 时机难得,李纤凝往衙门转了一圈,碰上解小菲和韩杞策马打城外回来。解小菲见了她跟见了失散多年的亲娘似的,泪眼汪汪,“小姐,你这一向怎么不来衙门了,你不来,兄弟们都想你了。” “他们会想我?你别招我笑了。” “小姐不信他们,总该信我,失了小姐,我如失魂魄,吃饭也不香喝水也不甜,夜里做梦梦的都是小姐。”解小菲拽着李纤凝衣袖大诉离别之苦。 听了这话李纤凝没笑,素馨先笑了,“小解你快别如此,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害相思病呢。” 解小菲赶着又去拉扯素馨,“素馨姐姐我也想你,你不在,我想吃点心都没处讨去。还有闵婆,你们一块儿走了,剩下我没着没落。” 素馨悟嘴笑,“想来想去,还是想点心想吃食,哪里是想人?” “谁说的,人也想。” 解小菲兀自同她们腻歪,韩杞等的不耐烦,劈手夺过解小菲手里的缰绳,低声说:“我去还马。” 李纤凝问,“出城干嘛去了?” 解小菲回,“长乐乡有人斗殴,我们过去拆解开了。” 李纤凝点点头,抬手拽缰绳,不经意触到韩杞的手,韩杞触电似的闪开。 李纤凝抓空,奇怪地看了看韩杞一眼,“给我一匹马。” 素馨忙问,“小姐,你要马做什么?” “好久没骑马了,出城转转,你搁这等我。”拿眼睄韩杞。 韩杞分出一条缰绳交给她,眼睛始终看别处。 李纤凝跨上马,骑着一路朝东飞驰。 解小菲和素馨进衙去了,他犹留在原地,刚刚断不敢直视的眼睛,此时缓缓抬起,落到策马缓行的倩影上。她身上还穿着宴席上的广袖襦裙,层叠繁复,无损于她利落的身姿。两条广袖迎风飞舞,宛如蝴蝶振翅。 直至一人一马淹没于人流,韩杞方低垂眸光,木然收回视线。 一俟出了春明门,没了行人阻碍,李纤凝得以放开手脚。耳畔春风轻啸,胯下马蹄生风,由着性子驰奔了十余里,身上微微发了汗,李纤凝终于畅快,勒马停于灞桥之上。展目远眺,翠拂晴波、烟吹古岸,灞水浩浩,尽向西北渭河归去。山河壮丽如斯可爱,李纤凝胸中意气激昂,想起杜工部的诗,不废江河万古流。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待我辈皆化作尘土,日月还是照常升起落下,江河依旧奔流,万古不废,与之相比,生命是那样短暂,不啻蜉蝣。 由此一想,更应该尽情追逐心中所想,有什么理由荒芜颓废,虚掷光阴呢? 经此一番感慨,李纤凝大扫先前的低迷颓唐之气,晚上神采飞扬地回到宅里,跟李夫人宣布,她不能无所事事地呆在家里,明天她必须搬回衙门,至于成亲的事,她不考虑了,叫李夫人也别再白费心机。 李纤凝当时在饭桌上讲的这句话,大家都替她捏把汗,连李灰都无端紧张了起来,一会儿瞅瞅姑姑,一会儿瞅瞅祖母。 事情的最终结果以李纤凝被禁足告终。 李纤凝毫不气馁,写信邀她表妹罗婋来家中暂住。罗婋应了其名,是个名副其实的将门虎女,自幼在军营里厮混,学了一身本领。 罗婋来了家里,李纤凝天天和她角抵,从早到晚,每天流的汗水能拧出一缸水来。罗婋是使惯了力气的人,李纤凝一开始十战十不胜,渐渐的力气和耐性都练上来,偶尔也能胜一次了。她很享受胜利的快乐。 李夫人见两个小娘子不务正业,成天抱在一起滚来滚去,直唉声叹气。转念思起自己待字闺中那会儿,何曾不是心高气傲,手上也有几分功夫,远非那些金闺花柳可比。 母亲最厌她舞枪弄棒,说她早晚要嫁人,又不上战场,把自己练得又黑又糙做甚。 她自有自己的一番道理,说:“练好了身手,将来嫁了人,遇到脾气不好的丈夫,欺负我我好有还手之力,省得回娘家哭诉。” 那时她的姨母被丈夫打回了娘家,每日以哭为事。她母亲给她噎的一句话说不出。 当然了,她没有遇到脾气不好的丈夫,因为她就是那个脾气不好的人。 回忆击中李夫人心中的柔软,管教的心思淡去一半,由着李纤凝去了。 七月仲夏,三伏天气里,李纤凝接到一封请柬。梁家有过一面之缘的杨宛邀请她前往杨家位于城南的别苑避暑。信上注明杨宛的寡嫂以及梁人杰崔文君夫妇也会同往。请李纤凝万勿推辞。 李纤凝心中疑惑,寻思她和杨宛素无交情,为何邀请她? 素馨想的简单,“杨小姐仰慕小姐,想结交小姐,小姐何不借这次机会出去走走,结交二三好友,省得闷在家里。” 李夫人听说了也鼓励她去。 李纤凝思前想后,提笔写回帖,表示承蒙盛情邀请,却之不恭,愿欣然同往。 第59章 下弦月篇(其三)醉月令 关于杨宛的身世背景,李纤凝乘隙向杨仙儿打探明白。知晓她确属宏农杨氏一脉,和杨仙儿同宗不同枝,论起辈分,杨仙儿还得称呼她一声姑姑。 据杨仙儿讲,杨宛青春年少时做过一件荒唐事,如今两家亲戚虽不走动,提起她来脸上还是火烧火燎的,觉得臊得慌,与有耻焉。 李纤凝猜到几分,少不得问一句,好引出下文。 杨仙儿说闺中思春,可笑不可笑,恋上了卖字画的穷书生,家人一时不察,竟叫他们发展到淫奔的地步。后叫其兄长带着家奴追上,给逼到悬崖边上。杨宛性情刚烈,绝死不回,和情郎双双跳崖殉情。一死一伤。 死的是情郎,伤的是杨宛。李纤凝恍然,难怪她坐轮椅,料想腿在那时候摔断了。 不想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回到卧房,素馨说:“到底是家丑,仇夫人说故事也舍不得说全,遮遮掩掩,只当人不知情。” 李纤凝:“哦?” 素馨遂道:“小姐有所不知,那杨小姐跳下去时已经珠胎暗结。” “嗯?” “后来胎保没保住不清楚,亲事没保住是指定的。” “什么亲事?” “杨小姐当时已经定亲了,夫家姓什么来着,唉,我一时记不起来了。” “小蹄子,你既知道,何不早说与我听,害我巴巴地找杨仙儿打听,揭人家的短。” 素馨说:“我也是听到跳崖一节才想起,不是故意瞒着小姐。” “事发时杨仙儿还是未出阁的小姐,哪能知道的那么细致。倒是你,哪里听来这则密闻?” “家里亲戚的亲戚在杨家当差,这么传出来的。” 李纤凝若有所思道:“杨小姐那么个聪慧模样,真不像做蠢事的人。” 素馨道:“有一种人模样聪明,实则愚昧;还有一种人模样粗蠢,心里跟琉璃似的明净。小姐如何不懂了?” “好丫头,教起我来了?” 素馨娇笑如花,“小姐可知小姐是哪种人?” “哪种人?” “小姐是模样聪明,心也琉璃似的通透,面相与心相完美统一。” “几时学会拍马屁了?” “现学现卖,可有赏?” “赏你个如意郎君。”李纤凝说,“你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别学我,一味耽搁着。家里小子,或有中意的,尽可以和我说。家外头的也成。” “小姐你真讨厌,谁和你说这些!”素馨跺脚,捂着脸跑出去。 李纤凝咕哝,“死丫头,和她说正经的她倒跑了,害羞什么劲。” 避暑一说诚然不假,杨家别苑引山泉水灌溉庭院,滋润得草木滃然,碧树参天,阴翳垂地,难透进一丝阳光。且有能工巧匠,造出喷泉数十口,沿途喷洒,沁凉适宜令人恍恍然如置身暮春。 李纤凝的住所被安排在水轩,水轩正面一口幽池,浮萍翠碧,藻荇交横,湃然水汽带来凉风阵阵,舒适可想而知。 李纤凝见杨宛把这么个好住处给了她,便问她,“杨小姐住哪里?” 仆人把杨宛推到南窗下,杨宛指着远处一座小楼,“喏,就是那里。” 小楼给繁秀佳木遮断,仅露半个顶,一角飞檐。 “未免太偏。” “我向来住在那,李小姐可知为何?” “为何?” “你同我一去便知。” 长安一片月 第56节 李纤凝此行带了侍女仆妇十来人,此刻留下她们整理箱笼,焚香铺床,自个儿同杨宛一行来到南边小楼。 小楼取名望山楼。杨宛行动不便,住一楼,其嫂夏氏住三楼。房间已由仆人们收拾妥当,室内陈设清雅,当中一张拔步床,北墙下摆着许多漆器,抬头壁上有幅小画,画上画着菱荇,旁边配着一行李义山的诗:风波不信菱枝弱。 对面南窗虚掩,侍女推开,杨宛道:“李小姐且由此处南望。” 李纤凝放眼望去,青山隐隐,峻秀峭拔,如一架上好的山水画屏巧呈眼前,一东一西绵亘千里,茸翠苍茫。 原来是为看山,无怪乎名曰望山楼。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若是冬日于此地遥望终南,想是别有一番趣味。” “李小姐想看雪中的终南山,今冬何妨再聚?此地虽宜避暑,冬日雪景也是极美,东北一角今春新植了十几株蜡梅,腊月里正堪赏玩。” “只恐叨扰。” “我觉得和小姐有缘,久思结交。小姐推辞,就是嫌弃我这个残废之人了。” “杨小姐不了解我的为人,我实乃乖戾之人,久处令人生恶,只怕几日相处下来,杨小姐要厌弃我,收回邀约了。” “既这么说,若我冬日约请,李小姐不会拒绝?” “不敢辜负美意。” 杨宛笑意莞尔。李纤凝窥她笑中含倦意,借口回去归置向她告辞。 杨宛殷殷嘱咐,叫她且回房歇息,梁氏夫妇晚些时候到。晚饭时分她着小丫头请她,届时介绍大家认识。 李纤凝贪恋周遭景致,打望山楼出来沿途闲逛,苑中多槐、柏、松,树影参差,叶阴浓翠。皆因太过阴凉,少见花草。好在李纤凝不爱花草,不以为憾。 徒步一圈,回到水轩,素馨端出点心茶水,叫她垫垫肚子。李纤凝用了几块,喝了半盏茶。 午后清闲无事,李纤凝叫素馨拿本书给她,她坐廊下闲闲翻阅解闷。 阳光落在纸上,字迹铮然,看着也不累眼,不会儿功夫翻完了大半。 申正时刻,隔壁清凉居传来动静,人员杂沓,想是梁家夫妻到了。李纤凝没动,坐着翻完了一本书,看时间尚早,进去和素馨她们玩了一会儿游戏,酉末时刻,杨宛倩人来请李纤凝至清凉居用饭。 李纤凝到时,杨宛已在了。院子内一树山茶开的正当其时,粉簇簇的开了成百上千朵。经过修剪,无一朵败花,朵朵洋溢生气。下人们便在花树下治了一桌酒席。 崔文君上次在梁家已见过,人如其名,温婉如画,性情也十分和顺,娴静,不爱说话。 杨宛为她引荐梁人杰。梁人杰与她哥哥同龄,现年二十九岁,生着一双短而浅的眉毛,嘴唇薄薄,眼睛喜欢睥睨着看人。现任门下省录事。 在他肩下站着一个青衫青年,容貌温润,举止疏朗。李纤凝也识得,正是当日李夫人要她结交的鳏夫。名叫冯灏者。 梁人杰说冯灏想来终南山转转,就带他过来了,事先也没打招呼,愿主人不要介意。 杨宛说多个人热闹些。算上夏氏,一共六人,在席上坐定。六人之中属夏氏爱说笑,她说:“枯饮无趣,咱们行个酒令如何?” 冯灏接话:“行何令?” 杨宛说:“今夜月色如水,流光流华,不如行个醉月令。” 梁人杰说:“俗气又容易,何不行个难的?” 李纤凝说:“太难的我却不玩了。” “是了。”夏氏说,“我们妇人家识几个字,哪里比得你们满腹才学。玩难的,你们自个儿玩去。” 杨宛说:“依我说,也别太容易,带‘月’字的诗何止几千几万,不若限令。” “怎么个限法?” “就限不得含‘月’字。” “醉月令不含月字,有些意思了。” “再限一则。”杨宛说,“限五言。” 众人皆称妙。唯独李纤凝,心道带“月”字的我也想不出来几个,又限这限那,故此已做好了喝酒的准备。猛往嘴里塞菜,省得一会儿不留神喝醉了出丑。 自夏氏起,冯灏终,杨宛给众人排了序,一会儿诗里表月的字在第几,第几人便要接下去。接不下来罚酒。 冯灏道:“像婵娟、蟾蜍这类字怎么算?” “算一个。” 大家没了问题,行令开始。第一个说的人需掷骰子决定。杨宛扔出一颗玉骨骰子,掷出两点。 正是她自己。扫了一圈席上诸人,徐徐道:“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众人都笑看梁人杰。 梁人杰笑说:“方才说了,婵娟、蟾蜍一类词算一个字,瑶台镜当然也算一个,该是三,不是五。” 三是李纤凝,她赖过去,“月应在镜字上,当然是五。” 众人皆附和,说他堂堂男儿,一句诗也要混赖过去。梁人杰争不过众人,念了一句,“四郊阴霭散,开户半蟾生。” 第九字,六个人,分明还落在李纤凝身上。李纤凝想起方才杨宛的瑶台镜一句出自李太白的《古朗月行》,心中快速过一遍全诗,顺出底下两句,“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 众人都说这句好,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只是好归好,没有明确的指向,下面不知该谁来接,只好罚李纤凝掷骰子了。 李纤凝掷了个五。 梁人杰念道:“玉露团清影,银河没半轮。” 半轮,和蟾生一样,又落在李纤凝头上。众人都说:尽可你们两个玩了。 李纤凝寻思她又不是故意掷的五,这人真小气。接着往下念《古朗月行》中的诗句:“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 这里圆影代月,在第四,李纤凝的下首崔文君。 “魄样依钩小,扇逐汉机团。” 夏氏接过:“夜初色苍然,夜深光浩然。” 杨宛轻摇团扇,“玉蟾离海上,白露湿花时。” 夏氏寻思冯灏还没说过,有意叫他说,只因他占的数太好,不好牵扯,正搜肠刮肚着,杨宛说:“想不出来要罚酒了。” “等一等,马上有了。” “我看你是不行了。喝罢。”杨宛把酒喂到夏氏嘴边。 夏氏被迫饮了一盅。随着又玩了数轮,除了梁人杰、冯灏、崔文君大家都罚了酒。 夜色清萧,花香浮动。李纤凝醉眼里看这些面孔,绝想不到一场阴谋在酝酿,他们之中有人时日无多了。 第60章 下弦月篇(其四)参差荇菜 翌日醒来,头微微作痛。李纤凝问素馨她这是怎么了,素馨说她醉了酒。 “我记着我没怎么喝。” “是没怎么喝,两杯。”素馨伸出两根手指,“两杯您就醉了。” 李纤凝趿鞋下床,由素馨服侍着梳洗了。小丫头四喜取来粥饭,李纤凝窗下用了,用完水塘边上散步消食。三三两两的豆娘歇落浮萍上,李纤凝立在那里看豆娘,隔壁忽然传来两个丫鬟的交谈声: “昨夜什么动静,我睡迷糊了,没听真切。” “夫人喝醉了酒,落霞打水给她净面,她直呼水里有鬼,还打翻了沐盆。大爷反派落霞的不是,骂她不会伺候,把落霞委屈的什么似的。” 小丫头忽然神秘兮兮道:“落英姐姐,你说该不是小啼跟来了吧。” “你胡吣什么!” “哪里就胡吣了,你想想看,小啼活着那会儿,夫人对她动辄打骂,小啼死了,夫人就说看到鬼,可不是小啼魂魄记仇,跟着她。” “我缝了你的嘴,夫人可没薄待咱们。” “也是怪事,夫人那样温柔腼腆的性格,待咱们个个好,偏看不顺眼小啼。也怪那丫头,粗粗笨笨,惹人讨厌。” “叫你别说还说,我不同你讲了。” 叫落英的侍女顿足而去。未知姓名的小丫鬟在墙根下呆立一阵儿也走了。 李纤凝这头把人家的闲言碎语听了一耳朵,回过神,浮萍上早不见了豆娘。 “妹妹起的好早。”夏氏一袭轻盈白纱裙笼着曼妙身段,头罩着幂篱,幂篱当中露出鹅蛋梨花面,明眸善睐,向她招呼。 “夫人也不晚,这身打扮,是要去哪?” “赶今个儿阴天,去山里逛逛。一个人烦闷无趣,特来邀妹妹。” 李纤凝看漫天阴云,金乌隐曜,欲雨的模样,说:“还是不要去了,省得淋成落汤鸡。” “我看这雨怎么也要后半天儿才下。” “老天爷的事谁说的准。” 李纤凝不想去,夏氏不好强她,怏怏不乐去了。 素馨从房里从来,“小姐不是最爱爬山嘛,怎么不去呢。” 李纤凝道:“你忘了冯家郎君来这里为什么了?她那身打扮,哪里是去爬山。邀我去是扯我当遮羞布,免人议论他们鳏夫寡妇孤男寡女。” 素馨道:“我一点儿也没想到这上头。” 杨宛身边的丫鬟紫绡打西边来,请李纤凝到荇风亭上坐。 荇风亭建于水上,水面浮着大片荇菜,圆圆翠翠,开着黄色小花。 李纤凝刚刚坐下同杨宛说了两三句话,梁人杰携着崔文君来了。二人在她对面落座。 崔文君脸色不太好,眼睑下一痕乌色。她皮肤细白,脸上有什么风吹草动格外明显。 “文君昨晚没睡好?” “还不是那两杯酒闹的,吐了几次。”梁人杰代妻子回答。 杨宛笑道:“算上李小姐,你们都是那不胜酒力的,喝两杯就倒,实实可恨。” 崔文君细声细气道:“你怎不说昨晚的酒太烈,平时在家只喝石榴、樱桃一类甜酒。昨夜上的梨花白,谁受得了。” 杨宛道:“谁不知你夫君千杯不醉,你怎么不跟他学学。” “他千杯不醉,你酒量惊人,你们正该凑一对。” 崔文君话一出口,空气陡然僵住。杨宛和梁人杰各各尴尬。梁人杰眼神扫来,有埋怨之意。 崔文君也知自己说错了话,面红过耳。 长安一片月 第57节 李纤凝打他们面上依次扫过,忽然拈起一块儿糕点,“这是什么点心,我来尝尝。” “这是绿豆做的凉糕,清甜不腻又解暑,李小姐多用两块。”杨宛说着给崔文君也递去一块,“文君也尝尝。” 崔文君吃着绿豆凉糕,眼睛时时瞟着水面。阴天多风,风吹皱了水面,崔文君总是去看那波纹,神色不安。 杨宛目光也投向水面,漫漫然似含悲意,“哎,看着水,我总想起那孩子。那么冷的天,她独自在水里泡了一夜,天可怜见。” 梁人杰皱眉,“咱们出来原为散心,提这些做什么。” 李纤凝趁话题没折过去,忙问:“什么孩子?” 杨宛倒是乐于讲,“文君房里的使唤丫头,唤作小啼的孩子。” 李纤凝佯装恍然,“上次去贵府,听府上人提过,说是掉水里淹死了?” “可不是。”杨宛满眼心疼之色,“小丫头今年不满十岁,乖巧懂事,就是人笨了一些。我这一阵儿也不知怎么了,就喜欢笨孩子。” “可惜小啼没福气。”崔文君眼帘低垂,“到了你身边比跟着我强。” 杨宛见李纤凝目露茫然之色,特地为她解释,“我实在喜爱小啼,问文君讨了小啼,原想着年后接她过来,谁想发生了那样的事。早知如此,早接过来好了。” “说起来,怎么不见夏夫人?” 梁人杰岔开话题,杨宛不接茬,继续讲道:“记得小啼一开始在洗衣房干粗活,那么小的人儿,每天要洗的衣服堆成小山,我就跟文君说,你们家没奴才使唤了不曾,竟要一个小丫头做这种粗活。文君也很惊讶有这种事,后来便把小啼调来身边。也不用她做什么,单照看几盆花,没几个月,人脱胎换骨,再也不是那又黑又瘦的小猴子了。” 李纤凝还想接着问,梁人杰面前的茶杯突然倾倒,连茶带水朝着李纤凝淌来。 李纤凝忙用手帕挡住水势,梁人杰歉意道:“一时手误,险些脏了李小姐衣裙。” “不值什么。”李纤凝假笑。 仆人上前收拾去残渣。天空忽然落雨了,雨珠轻圆,落在荇菜叶上,咚咚,咚咚,转瞬摔成了无数颗更小的珠子,四散迸落。 “这下好,被困在亭子里了。” “夏天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咱们只管听一回雨打圆叶,不等听够,就拨云见日了。” 雨转眼功夫停了,天却未拨云见日,酝酿着还要来一场。 趁着雨停的间隙,众人各自回房。 “小姐,我想起来了!”一俟跨进房门,素馨迫不及待大喊。 “作甚一惊一乍的。”李纤凝抬手解去染了雨汽的外衣。 “非我一惊一乍,实在是此事匪夷所思。”素馨上手帮李纤凝更衣。小丫头四喜早捧出干爽衣物候在一旁,素馨把湿衣递给她,取过新衣与李纤凝换上。 “说来听听。” “小姐还记不记得我先头说过,杨家小姐……”素馨刻意压低声音,“做出那等淫奔之事前,许过人家。” “是有这回事儿,怎么了?” “初初我没想起来杨小姐许的何门何户,今儿听到梁夫人那句话,猛然省过来,杨小姐当初许的就是梁家呀!” 素馨指的正该凑一对儿那句话。李纤凝拧眉道:“你确定?” “我确定是梁家,是不是梁录事就不清楚了。” 梁人杰下面还有个弟弟,比他小了四岁,比杨宛也要小一岁,十年前杨宛定亲那会儿他尚未及冠,不大可能。 “若是真的,那可有趣了。”李纤凝想起崔文君说出那句话时亭中的气氛,原以为只是尴尬之故,不想还有这层缘故。细细品味,崔文君这话说的未免蹊跷,她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呢? “梁家退了杨小姐的婚,又定了崔家女,崔家小姐又恰好是杨小姐的好友。三人能维持今天这样的关系,真真叫人佩服。” “哪里值得佩服了?”李纤凝手拄太阳穴。 “小姐你看呀。”素馨条条是道的分析,“杨小姐作为梁录事未过门的妻,做下淫奔之事,害得梁录事受人耻笑,岂能对她不怀恨?再说梁夫人,原是杨小姐的好友,嫁给了与杨小姐定过婚的男人,换成旁人,必断了与她的往来,如何还引狼入室?可是梁录事既没有对杨小姐怀恨于心,梁夫人也没有疏远杨小姐,杨小姐本人呢,经历那么大事,竟然还有勇气出来走动,无惧世人眼光,这三个哪个不叫人佩服?我不知别人,反正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李纤凝撑不住笑了,“梁夫人一时失言倒惹出来你这么一篇话。” “不然小姐另有见解?” 李纤凝若有所思,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谁知道呢。” 世事纷繁扰攘,人心难测,谁知道呢。 第61章 下弦月篇(其五)小啼 隔日天气晴好,艳阳高炽,李纤凝用过午饭,摇着纨扇往望山楼来了。 楼下碰到紫绡,“李小姐来的正好,小姐遣我请你呢,大日头底下,我可不想走。” “瞧把你懒的。”李纤凝纨扇轻轻拍在紫绡头上,提起裙摆盈盈跨入楼内。日影被阻隔在外,身上霎时清凉。 杨宛歪在罗汉床上,看着窗外山景出神。几上金蟾炉吐香,非冰非麝,酷似花香。杨宛看到李纤凝走进来,撑起身子,小丫头往她身后垫了两只青缎靠背,杨宛靠过去,笑意疏慵,“天长无聊,我又没有午睡的习惯,叨扰妹妹陪我说说话。” “我也睡不着,寻思过来和姐姐聊天解闷。” 李纤凝在床边藤椅上坐下,杨宛吩咐小丫头把酥山端上来。 酥山是时下最受欢迎的点心,盏底堆着小山形状的细碎冰沙,冰沙上浇淋酥乳、果酱,食之清凉解暑。 酥山做的很大,李纤凝和杨宛共食一盏,杨宛吃了两口,想起崔文君喜食酥山,交待小丫头,“梁夫人午睡醒了,给她送去一盏。” 李纤凝笑道:“姐姐和梁夫人感情真好,敢是相识于幼时?” 杨宛仰头遥忆须臾,“十三四岁那会儿吧,她娘带她去普陀寺烧香,我娘也带我去普陀山烧香,就那么遇着了,相聊投机,过后便常常来往,一晃十几年了,从没生过嫌隙。我年轻时性子倔强又冲动,人也折腾残废了,那时候若没有她常常伴在我身边开解我,我未必能挺过去。” 眸光扫过对面丫头,嗔怪道:“你们不必挤眉弄眼,我的这桩丑事满京城里谁不知道,没什么好遮掩的。都下去吧,让我和李小姐好好说会儿话。” 这边李纤凝也叫素馨下去了。 去了四五人,房间空旷不少,酥山静静散发着凉气,愈清凉了。 李纤凝手持羹匙戳来戳去,冰沙与樱桃酱搅到一处,红嗤嗤。 “我听人讲出事前,姐姐和梁录事已有文定之喜。” “是有这么一回事儿。”杨宛毫无避忌,“怪我年少无知,冲动任性,错过了和他这桩姻缘。” “这么说假如再给姐姐一次机会,姐姐不会重蹈当年的覆辙,而是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梁录事。” 杨宛轻轻摇头,嘴角向下抿着,“我不会重蹈当年的覆辙,也不会嫁给梁录事。” “为什么?是梁录事哪里不好,不合姐姐的意吗?” 杨宛说:“他现在是文君的丈夫,再来一次也当娶文君,与我无缘的。” “姐姐待梁夫人真好,如意郎君也肯拱手相让。” “你这句话恰恰说反了。”杨宛说,“是她待我好,梁家与我们家解除了婚约后,另聘了文君。那时我只当我们的情谊到头了,换成谁,处在这么尴尬的境地上,也不会同我来往了。文君却没有,成亲之后,她照常来看探望我,获悉我心里有愧于梁录事,还特地带了梁录事出来开解我。我也真没想到,梁录事竟然不计较,豁达的原谅了我。没有他们不会有现在的我,是他们叫我重新活了一次。” 忆起往事,杨宛深受感动,泪盈于睫,顷刻又害羞似的以团扇遮住脸,拈帕拭泪,“你瞧瞧我,年纪大了容易伤感,比不得小女儿家,整日无忧无虑。” “是我勾起姐姐的伤心事了。” “哪有。” 天边云朵肥硕可爱,洁白如棉,横过莽莽青山,一青一白,一刚一柔,并济相依,旖旎巍峨,叫人不自觉地投注去目光,不愿移开。 杨宛和李纤凝不约而同歪头看了一会儿。须臾,云飘开了,才又拾起话题。 “你喜欢孩子吗?” 话题衔接的突兀,李纤凝微愣,好在杨宛并不是想要一个确切的回答,她自顾自接下去,“我很喜欢,可惜再也不能有了。” “姐姐以后纵算不成亲,未尝不可从叔伯兄弟家过继一个。” “谁会把孩子给我养。”杨宛摇动团扇,容色凄清。 “姐姐昨日提到问梁夫人讨小啼,是想收作义女,还是单纯讨个丫头使?” “小啼……”杨宛脸上闪过温柔的光辉,“那丫头和我很投缘,可惜,可惜。” 杨宛连说两个“可惜”,眼里的光泽也渐渐黯淡。 李纤凝不识趣地追问,“小啼有什么特别之处,这样投姐姐的缘?” “我也不知道,就是看那丫头和别个不一样。”杨宛嘴角浮起笑容。她告诉李纤凝,第一次见到小啼是在一年前的春日,连翘花开的时节。 小啼偷偷溜进花园采连翘花,被管事婆子堵个正着,训斥声引来了她和崔文君。崔文君问那婆子为何训斥一个毛丫头,婆子指着连翘花丛说:“夫人您看,花枝都给薅秃了,不是一次两次了,今日可算给我人赃并获。” 杨宛去看那连翘花枝,有部分属实撸的光秃秃,夹在当中,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可是看那孩子,瘦瘦小小,满脸泪痕,不禁问她,“你撸这花做什么?” 女孩抽抽噎噎回答:“我手冻伤了,春天发起来,痒痛钻心,宋大娘说连翘花能治冻伤。” 杨宛朝她手上看去,可不是冻伤了,十根手指倒有五六根胡萝卜似的粗。 因问她,“你做什么,把手冻成这样。” 女孩回说她在浣洗房做事,天天接触冷水,冻成这个样子。 “可怜见的。”杨宛说,“快别采什么连翘花了,叫你们夫人送你一盒冻疮膏。” 女孩犹愣着,婆子搡她,“愣着干嘛,还不谢谢杨娘子。” 女孩称谢不及,“谢谢杨娘子。” “夫人就不用谢了,小呆子?” “谢谢夫人。” 过后,杨宛同崔文君说,“你们家没人使唤了不成,竟要个小丫头去洗衣裳。” 崔文君也觉脸上无光,着恼道:“谁知道底下那些管事的怎么回事。” 不出一个月,杨宛再上门做客,女孩已是崔文君房里的使唤丫头,她还记得杨宛,见到她,眸子睁得大大,漾着光,“娘子!” “是你呀,冻疮好了吗?” “托娘子的福,已经好了。”她举起两只手展示。 她看着她灿烂的笑容,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叫小啼。 她问她为什么叫小啼,小啼说她原本没有名字,娘只管她叫死丫头、小蹄子,买她进府婆婆干脆叫她小蹄,后来洗衣房的宋大娘说蹄不好听,改成了啼,她告诉她这个“啼”是鸟叫的意思。 小啼说:“我喜欢鸟叫,我喜欢这个名字。” 小啼原是看顾花草的奴婢,且她年纪小,无资格进房伺候,可是每当杨宛造访,她总要找机会蹭进来,和她说两句话。经过几次相处,杨宛发现小啼在她面前和在别人面前很区别很大。 别人面前的她,胆小怕事,不敢说话,记性也不好,告诉别人一遍需的事要告诉她三遍,她还不一定记得住。做错事是家常便饭。因而在别人嘴里落了个“粗蠢”的名声。 长安一片月 第58节 而在杨宛的面前,小啼却是鲜活伶俐,灵动可人的模样。她眼中四射的光芒,常常使她大吃一惊。杨宛问她为什么在她面前和在别人面前不一样。 小啼一脸茫然,有吗? 连她自己也没有发觉。 “有啊。”杨宛说,“比方说你在我面前可以自在的说笑,在其他人面前却总是唯唯诺诺,大声讲话也不敢。” 这样一问,小啼又变回了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女孩,摆弄手指,不知所措。 思考了一会儿,她忽然小声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和娘子在一起的时候很安心,很快乐。” 这个回答给了杨宛怦然一击。 这个问题杨宛后来也问过别人,其他人说:“或许你天生就有小孩子缘呢?” 杨宛却想,假如我天生就有小孩子缘,为什么其他小孩子不来近亲我? 更有一起人阴暗地揣测,“孩子虽小,心机却不小,她这分明是想攀你这枝高枝。” 杨宛凄凉地想,她哪里是什么高枝,分明是折枝。靠着一层皮肉牵扯在树干上,半断不断的折枝,禁不起别人攀附,别人一攀附,她就断了。 百花绚烂的时节,婢女们采花柳编花篮,小啼央落英教她,也编了一只。较之她人的粗陋十倍不止。 没办法,她已经很认真的学了,就是编不好。她的十根指头好像和别的女孩的十根指头长得不一样,天生蠢笨一些。 别的女孩编的花篮、花环被人争相抢要,只有她的还孤零零的留在自己手中。正伤心着,耳边一道温柔的声音问她,“好漂亮的花篮,可以送给我吗?” 小啼抬头,看到了杨宛,她正对她微笑。 小啼觉得今天杨宛的笑容很不同,比平时多出了一种东西,具体是什么东西,她说不清楚。 小啼忙把花篮藏到背后。 杨宛看到她的举动,误以为她舍不得,褪下无名指上的一枚指环,“或许你舍不得,我跟你换。” “娘子别开玩笑了,那么丑的东西。” “不丑啊,我很喜欢。” 她说着拿过她左手里的花篮,戒指交到她右手上。 全器光素的玛瑙戒指,直到死还挂在小啼脖子上。 讲到此处,杨宛的语声戛然而止,屋内静极,不似有人存在的模样。李纤凝低头看那酥山,冰沙俱已化作冰水,酥乳和樱桃酱飘浮其上。红红白白,糟糕透顶。 后面夏氏走进来,三人聊了一些闲话,申时初刻李纤凝辞去,晚上大家聚在一起用了饭。翌日,又是一个艳阳天。 午后燠热,草蔫花萎人倦,小丫头们找地方歇了,连素馨也在珍珠簟上盹着了。李纤凝精神奕奕,无以遣闷,独自往树荫下闲逛。 走了几个来回,忽见紫绡碧茹两个丫头慌慌张张打眼前跑过,李纤凝叫住她们,“何事这样慌张?” “小姐……小姐……”紫绡上气不接下气。 “杨小姐怎么了?”李纤凝凝眸。 “荇菜……池塘……”碧茹惊慌失色,话也说不利索。 李纤凝意识到事态严重,提裙往荇菜池跑。及至池前,池上浮萍拥翠,酒盅大的嫩黄荇菜花零零星星散落其间,而在池塘中央,分明幽浮着一具尸体,尸体面朝下,满头青丝叫池水浸润的丝丝分明,水草一般四下游散,凄美至极,诡异至极。 第62章 下弦月篇(其六)杨宛之死 事发一刻钟,别苑的人差不多都聚集到了荇菜池。 仆人们着手打捞尸体。尸体浮于水池中央,远离岸边和亭子。仆人们下入水中,将尸体引至近前。 崔文君获悉杨宛出事,如闻晴天霹雳,气咽声丝,早已哭了数场,眼见尸体捞上来,面朝于上,面皮苍白浮肿,正是好友,一口气哽住,晕倒在梁人杰怀里。 梁人杰命人将其护送回房,自己留在现场,面色凝重。 夏氏从外面赶回来,看到尸体,嚎啕大哭。 冯灏和她前后脚。站到梁人杰身旁,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梁人杰摇头叹息。 夏氏悲痛难当,看到伺候杨宛的丫头们齐齐跪在池边,呜呜咽咽,冲上去一人一个巴掌,骂她们是没用的废物,连一个残废之人也看护不住,七八个人伺候一个人,还把人伺候到水里去了,人没了,她们还有什么脸活着,何不一头扎池子里,随主子去了,也算她们忠烈。 梁人杰等人过来劝解,她愈发哭天抢地,自云难以回见公婆,惟有死而已。梁人杰和冯灏齐来拦她,场面一时乱极。 杨宛的尸体陈在岸边,静谧的模样宛如熟睡。白里泛青的皮肤上,挂着许多绿水藻,李纤凝一一捡拾去。检视她裸露的皮肤,双腕处各有一道浅浅的红褐色淤痕,右手无名指左手中指指甲折断,临近的指甲上也有不同程度的磨痕破损。 梁人杰和冯灏安抚了夏氏。梁人杰严声讯问紫绡等人,“你们贴身服侍小姐,究竟怎么一回事,杨小姐怎么就孤零零淹死在了池塘里?” 紫绡含泪哭诉,“今个儿晌午热,大家都睡过去了,独小姐一人清醒着,我问她用不用请李小姐过来说会儿话,她说想自己呆会儿,还叫我去歇着。我在外间坐了片时,屋子实在太静,我没挨过困意,也睡着了。”紫绡一面说,一面抹泪,“后来突然间惊醒,进去一看,小姐竟不在屋里,轮椅也不见了。我推醒碧茹,和她一起出去找小姐。兜了一大圈子,走到池塘边时看到轮椅在木桥上,小姐却不见了踪影,和碧茹四下里一找,竟然看到池子里——” 紫绡说话的功夫,李纤凝来到木桥上,木桥直通四角凉亭,轮椅停在距亭子三尺远处,下方幽池聚翠,一朵荇菜花俏立水上。 梁人杰跟过来,也看到了这朵花,惋惜道:“莫非是为了够这朵荇菜花不慎落水?哎,真是不值。” 紫绡听了这话更加愧疚难当,“我对不起小姐,设若我没贪睡而是陪在小姐身边,小姐也不会出事儿。小姐,紫绡没脸回去见老爷夫人,紫绡下去陪你了。” 竟真要去投池。其他侍女忙拉住她,冯灏也好言相劝。 李纤凝一语不发,步入凉亭,身子探出栏杆外,细细察视。发现凉亭外侧有处挂了几棵水草,再审视栏杆,外侧没有异样,内侧相挨的两条栏杆上各有二三条抓痕,或深或浅。 李纤凝盯着那抓痕,眉心若蹙。 “难道不是失足落水……” 对岸犹在哭闹喧嚣,只有梁人杰在近旁,听到李纤凝这句低语,惊声道:“不是失足落水,那是什么?” 如此突兀之语,陡然遏住哭声。 梁人杰错愕一瞬,舒缓了语气,“李小姐如何说不是失足落水?” “梁录事请看这里。”李纤凝指着抓痕给他看,“杨小姐手上指甲有磨损断裂,说明生前抓挠过硬物。这痕迹恰恰符合。” 众人围拢过来。 有人提出质疑,“杨娘子明明是在桥上落水,如何能在凉亭栏杆上留下抓痕?” 李纤凝不答,反问梁人杰,“梁录事有何见解?” 梁人杰思索须臾,道:“抓痕在落水处对角上,相距不足一丈,杨娘子落水后背对木桥,她惊慌扑腾,越扑腾离桥越远,反靠向凉亭,她趁机抓住凉亭栏杆,却因双腿残疾,使不上力气,没能爬上来,最终力气耗尽,成为水下一缕亡魂。” “好入情入理的推测,但我有一个疑问。” “李小姐请问。” 李纤凝指着抓痕道:“杨小姐扑腾到凉亭附近,甫得生机,必然紧紧握住栏杆,纵然一时爬不上来,候人来寻也不失明智之举,为何就淹死了?且这抓挠痕迹从何而来?” 冯灏忖道:“确实令人费解。” 梁人杰道:“李小姐有何高见?” “杨小姐当时抓着栏杆,若想造成抓痕必然是有外力施加之故,或水下有东西拖拽杨小姐,或者亭子里有人——”李纤凝身子探出栏杆外,双手做出抓握之状,“像这样抓住杨小姐的手腕,迫使她的双手离开栏杆,事关生死,杨小姐死死挣扎,故此留下抓痕,指甲也折断了。” 众人听到这样一番推测,个个屏住呼吸,瞠目结舌。 李纤凝丝毫没有照顾他们的情绪,做了个推搡的动作,“再这样把杨小姐往后一搡,杨小姐落入水心,四周无依无凭,她挣扎不起,很快丢了性命。所以说杨小姐不是死于失足落水,而是死于谋杀。” 谋杀,这两字对于在场诸人来说太过遥远和陌生,以至他们一时之间难以消化,面孔上各自呈现出不同的表情,或茫然或惊讶或质疑。 “可是……可是谁会做这样的事?”半晌,紫绡抖着唇着问。 李纤凝一一扫视过众人,很明显,凶手就在这些人中间。其他人显然也意识到了。面面相觑的目光登时掺杂了几许复杂。 令人酷暑天气里,脊上如负冰,一阵阵发寒。 杨宛的尸体被送去冰窖保存。剩下的人为究竟是失足落水和为人所害吵翻了天。 夏氏坚决不信有人会谋害杨宛,“此间的人哪个不是知根知底,家室清白,又有哪个会做得出杀人害命的勾当。这是其一,其二宛儿素来与人无怨,别人害她作甚?” “也许她无意间窥见了某些秘辛。”李纤凝闲闲祭出一语。 夏氏眼中闪过慌乱,怒而攻击道:“秘辛?什么秘辛?李小姐不妨说来听听。” 冯灏咳了咳。 夏氏意识到自己失态,微微敛容收声,“没有根据的话还是少说为妙。” 李纤凝没有还嘴,只是悄悄记下在她说到“秘辛”一词时梁人杰和崔文君脸上异样的神色。 崔文君房中歇息片时,吃过镇定安神的沉香丸,情绪略略平复,只是眼泪依旧止不住,手上的帕子已半湿了。 “我也不信我们当中会有人故意杀害宛儿,若说杀害,也是那起不知好歹的下人,宛儿脾气时阴时晴,下人们时有抱怨。纵是贴身伺候的紫绡碧茹也常有怨言,难保其中没有心怀怨恨之辈。” 夏氏立马接上,“对,先从那些下人们查起,宛儿遇害的时间里看看都谁在哪里做些什么。” 夏氏性格风风火火,说做的事立刻要做。李纤凝私心里认定仆奴作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并不在意,反暗中嘱咐素馨浑水摸鱼,趁机打探案发时间段各屋主子都在做什么。 交待完毕,独自往望山楼去了。 紫绡引她至内间,指给她看,“小姐晌午时便歪在这里,等我醒来,这里已经空了。” 紫绡所指的是前一日杨宛所躺的罗汉床,正对南窗,便宜看山的好卧处。床上铺着一条清凉的蚕丝褥子,上面放着几个青缎靠背和一只青釉瓷枕,枕边矮几上搁着李义山的诗集,诗集上躺着一只开口的白玉钏。 李纤凝伫立出神,窗外青山依旧,白云遮岫,独佳人香魂远逝,不复可得。 不提防紫绡突然吞吞吐吐开口:“李小姐……我怀疑、我怀疑……” “你怀疑什么?” “我怀疑我们小姐是自己想不开轻生……”紫绡声音轻轻的,生怕惊动了什么。 “为什么这样怀疑?” 李纤凝徐徐向东踱步,紫绡随之趋步。 “只因有一次,我亲眼看到我们小姐自己跳入池塘。” 李纤凝停步。 “什么时候?” “和李小姐初识后不久。那时是暮春,春水尤寒,小姐这一下子把我吓得不轻。后来她却偷偷嘱咐我,叫我不准和任何人说。” “杨小姐有说过她为什么跳池塘吗?” “没有。”紫绡垂首,“其实看到小姐尸体的一刹那我就认定小姐她是自戕,李小姐别看我们家小姐面上好好的,说笑自如,实则她心里头悒郁着呢,只是不往外说罢了。我是一早认定小姐她有轻生之念,可是方才凉亭里,李小姐那番话又叫我糊涂了。小姐既属轻生,如何会留下那样的抓痕,那分明是拼了命的想活下去。” “她有死念和她能做到去死是两码事。死念促使她跳池,本能又会驱使她挣扎求生。” “那么抓痕呢?李小姐不是说只有外力干扰才能造成那样的抓痕吗?池水不足一人深,纵算我们小姐有腿疾,吃了些亏,在她挣扎的时候,那些抓痕也应该留在外侧,而不是内侧。且抓痕接近于栏杆中部,不是临水的底部,证明我们小姐是够得着的,她既够得着,必是抓握的姿势,而非抓挠,何以留下抓痕?” 长安一片月 第59节 李纤凝笑这丫头细致入微,少不得解释,“我只说凉亭之上有人对杨小姐不利,有说杨小姐是被人推下水的吗?” 紫绡恍然,“这么说我们家小姐是自杀,落水之后起了求生的念头,好不容挣得一线生机,却有人从中作梗,害死了她?太可怕了,这个人究竟是谁?” 李纤凝不置可否,她不是很能接受杨宛自杀的说法,一个欲邀她今冬赏雪中山景的人,如何竟死在了仲夏? 第63章 下弦月篇(其七)江洋大盗 给太阳烤一晌午,滴水未进,嘴唇也干裂了。回到房间,接过小丫头四喜递过来的薄荷茶,痛饮一盏。 一旁的四喜叨咕道:“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好好的人,上午还活生生的,下午就是一具尸体了,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情愿是一场梦。” 接着又道:“我听人说杨小姐是叫人害死的,这可奇了,院子里就这么几个人,谁会对杨小姐下那样的毒手?杨小姐死了,他能得到什么好处?” 李纤凝把茶盏塞回她手里,“你下去吧,我静静,素馨回来了叫我。” 四喜吐吐舌头,下去了。 素馨辗转于各房仆婢中间,天擦黑方回。 回来和李纤凝报告:“奴婢都打探明白了,先说隔壁清凉居吧,出事时房里的丫鬟婆子大半在午睡,梁夫人素来有午睡的习惯,早早睡下了。” “有人证明吗?” “贴身丫鬟落英和落霞醒着,给她打扇子来着,证明她确实未出。至于梁大人,”素馨接着说,“据说在书斋看书,中间出去了一趟。未带随从。” “去了哪里?什么时辰?期间可有人见过他?” “据书斋的小童回忆,梁大人是午正时刻离开的,未时回来的。去了哪里却不知道。奴婢打听诸多仆人,这期间均未有人在哪里见过梁大人。” 李纤凝道:“据紫绡的证词,午时三刻杨小姐还在自己房里,等她未时初醒来,杨小姐已不在。寻人花了一刻钟,如此即可把杨小姐的遇害时间初步定在午时三刻至未时二刻之间。” “这么说梁大人也有作案时间?” “有,而且很充分。” 素馨愕然。 “你如何一副他就是凶手的表情。”李纤凝道,“以作案时间来算,我也有可能是凶手啊,午时刚过一点儿,丫鬟们皆睡了,只剩你我醒着,熬到午正时刻,你也睡了。又过两刻钟,我去了东边林荫下闲走,直至事发皆是独身,没有人见过我。” “小姐怎么可能是凶手,小姐和杨小姐无冤无仇,干嘛害她?” 李纤凝:“那可不一定哦,也许我心血来潮,就想杀一个人玩玩。” “诶?” 李纤凝掐掐素馨脸蛋儿,“接着说,冯灏和夏氏什么情况?” “冯家郎君和夏夫人绝对没有可能作案,事发时他们在一起。”素馨一脸神秘地贴近李纤凝耳朵,“据夏夫人的贴身侍女碧玺讲,那个时辰夏夫人和冯家郎君在五楼看山景,足足看了两个时辰。” “期间没有人上去服侍?” 素馨摇头。 “也太明目张胆了,小姑子就在楼下。” “就是,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才认识几天啊。”素馨下巴垫在手背上忖,“通奸,作案动机倒是有了,可是没有作案时间啊。再说纵算杨小姐真的发现了他们的奸情,也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毕竟她当初——” “不一定,世人大多宽以待己,严以律人。”李纤凝冷哼一声,“没有作案时间?我看未必,楼内东侧还有一条楼梯,从那里下来悄没声,谁也发现不了。” “这样一分析夏夫人和冯家郎君岂不是也有可能作案,太可怕了,我原以为只有梁大人有嫌疑。” “梁人杰身上的嫌疑也不小,一来有作案时间,二来作案动机也具备。” “小姐指的是杨小姐私奔,令梁大人蒙羞一事?”素馨不可思议,“那不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么,梁大人犯得着这么做?这么多年来,他和杨小姐的关系不是一直很和睦。” “还记得初到那夜我们行酒令。”李纤凝说,“一句酒令也斤斤计较的人,未过门的妻子与人私通淫奔,令他生受奇耻大辱,我不信他能真正放下芥蒂,像他表现的那样不计前嫌。” “三个嫌疑人……”素馨竖起三根手指,“凶手是他们中的一个或者两个,小姐,我还是没有办法相信,无论是梁大人还是冯家郎君抑或夏夫人,我都无法想象他们是凶手。” “你看我像凶手吗?”李纤凝忽然问。 “小姐?”素馨惊诧,“小姐哪里像凶手了,真是的,又不正经。” 李纤凝翘着二郎腿,单手支头,嘴边噙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模样的确很不正经。 夏氏派人快马飞抵主宅,回禀了杨宛的死讯。杨家人等大惊,傍晚即有人过来料理,经过一夜商讨,杨家人也觉杨宛死得蹊跷,决定报官,等待官府定夺。 报官的人刚刚离开不足半个时辰,有仆人进来通报,官府的人来了。众人诧异如此之快,纷纷迎出去。 哪知所谓官府的人竟是韩杞和解小菲。 京兆府走脱了三个江洋大盗,人手不足,管万年县借调了一批人,韩杞和解小菲也在其中。他们此次上门实为分发三个江洋大盗的画像,提醒主人小心。 误会一场,其余人等照旧返回居处,唯独李纤凝留了下来。 解小菲诧异道:“小姐怎么在这里,刚刚他们说案子,这里发生案子了吗?” 李纤凝不答反问,“三个江洋大盗是什么情况?” “他们分别叫张雄赵虎陈据,在冀、兖、豫、荆等地都做过案子,手段残忍,盗人钱财,淫人妻女,最后还要赶尽杀绝。去年九月在京畿地区犯了案子,盗了丹阳公主府中的财物,京兆府大费周张将他三人缉捕归案,因不肯透露赃物下落,一直未明正典刑。不想几日前逃了出来。已知三人身上带伤,陈锯伤势最重,应该跑不远,但是搜了几日了,依然不得踪迹。” 李纤凝想了想,说:“我跟你们一道。” 韩杞抬眼瞥她。 解小菲挠头,“这里不是发生案子了么,小姐不查案子,和我们大日头底下跑来跑去作甚,动辄一身臭汗。” “这里的案子我暂时插不下进去手,待会儿官府的人来了,反受他们盘问,怪没意思。”边说边往外面走。 “不知会素馨姐姐一声么?” “不用。” 不想那门子拦住李纤凝,“李小姐,主子早有吩咐,官府的人到来之前,谁也不准出去。” 李纤凝微微一笑,“你拦得住我吗?” 门子犹一脸茫然,解小菲早伸出来一条手臂将他搡去一边,护着李纤凝出了门。 到了外面,少有树荫遮蔽,果真酷热难耐,三人赶着去下一户人家,脚步快,不一会儿走出了一身汗水。 李纤凝盯着解小菲紧绷的下颌线说:“瘦了。” “小姐不来衙门,没人请我吃饭,当然瘦了。”说罢,问李纤凝,“小姐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 “快了是多久,我巴不得小姐即刻回来,衙门里没有小姐都不像衙门了。” 李纤凝笑。 韩杞则是一脸无语。 复行二三里路,解小菲突然腹痛,叫李纤凝和韩杞先走,自己钻林子里去了。 站坡上远望,前方稀稀落落十几户人家。李纤凝和韩杞前往分发三个江洋大盗的画像,发到一户姓祝的人家时,主人神态有异,眼神飘忽不定,言语上也急躁,似乎急于打发他们。韩杞叮嘱她这三人凶残暴虐,别不当一回事儿,千万小心。祝家娘子连说知道了知道了,你们走吧。两只手撵鸡撵鸭似的撵他们。 李纤凝和韩杞交换了眼色,没惊动他们,接着到下一户分发,趁机打探祝家人近日有无反常之举。 “反常?”邻居大婶想了想,“若说反常就是那祝家嫂子杀鸡,平时宝贝的不行的鸡,指望它下蛋呢,说杀就给杀了,这不是败家么!” “祝家最近有来什么生人吗?” “没看到。”邻居大婶摇头,“非但没来生人,连孩子和男人都不大出来了,平时只能看到祝嫂子里里外外的忙活。问了几句,说是生病了。热死人的天气,能生什么病。” 话到此处,李纤凝心中已有定论。 画像挨家挨户分发完,暂离了此地。 祝家屋内,赵虎自窗缝间窥得他们离开,粗声大气道:“大哥,俺出去宰了他们!” 张雄道:“青天白日,叫人撞见,再节外生枝,把我和你三弟搭进去,得不偿失。” 病床上的陈据也说:“二哥,你稍安勿躁,切莫冲动行事。” “他们跟隔壁的臭婆娘嘀咕了半天,咱们的行踪保不齐已经泄露,他们这趟离开准是叫人去了,迟了,咱们岂不受害。大哥在此等我,待我解决了他二人,剜了他们的心给大哥当下酒菜。” “你给我站住!”张雄喝住他。 “大哥!” 张豫思考须臾,命祝家娘子,“你出去问问,刚才那俩人和隔壁的娘婆说了什么。” 祝家娘子战战兢兢起身。 赵虎跟着威胁,“说话小心点,别忘了你丈夫孩子的小命还捏在我们兄弟手里。” “是是是,不敢,不敢。”祝家娘子像猫爪下的耗子,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舛错。 片时,打听回来了,喜滋滋的告诉三人,“好汉们放心,并未暴露,只说了些杀鸡的事。” 三人之中,属重伤在床的陈据有头脑,听了这话,细问究竟。祝家娘子一五一十讲了。陈据大叫不好,叫张虎,“快去追,迟了我们兄弟三人性命休矣!” 张雄欲和赵虎同去,又放心下不陈据。赵虎拍着胸脯道:“大哥三弟只管放心,连个毛头小子都对付不了,我赵虎以后甭在道上混了,你们且等我好消息!” 陈据忽道:“二哥莫鲁莽,留那小娘子一口气。” 赵虎会意,“那小娘子确实标致,待我生擒了回来给三弟享用。” 李纤凝韩杞和解小菲汇合,同他说了三个江洋大盗可能藏匿祝家的事。解小菲说:“那还不抓紧时间喊人,迟了,别说巡逻的差役要回去,城门也关上了。” 李纤凝当即说由她守在附近,解小菲和韩杞两个去找人。 解小菲一向对李纤凝言听计从,没有异议,韩杞却不同意,“我和解小菲留下,你去搬救兵。” “为什么?”李纤凝睨他。 “搬救兵用不了两个人。” “我问,为什么是我去搬救兵?” 韩杞目光和她对上,顷刻又移开,“这里太危险。” 听到韩杞说危险,解小菲才意识到确实危险,“是啊小姐,万一你暴露了,处境岂不凶险,咱们还是按小杞说的办吧。” “他比我强吗?”李纤凝冷笑,目光转回韩杞身上,“留着你的好心施舍给弱不禁风小娘子吧。” 好心被当成驴肝肺,韩杞懒得惹这份闲气,扭头便走。 “诶……小杞?”解小菲左右为难,“小姐,那我是留下来还是和小杞……” 李纤凝一脚踹他屁股上,“你也滚吧。” 长安一片月 第60节 解小菲不敢违拗李纤凝,乖乖滚了。 他们两个前脚刚走,后脚祝家娘子出来,到隔壁坐了一会儿,须臾又回去了。李纤凝暗道不妙,转眼果见祝家后门绕出来个八尺来高、膀大腰圆的魁梧汉子。面相甚不好惹。正是画像上的赵虎。 李纤凝意识到三贼醒了,这是追出来杀他们的,眉头微蹙,顷刻又舒展开,露出促狭笑意。 “这是你们自找的,休怪我了。” 第64章 下弦月篇(其八)俘虏 赵虎一路追至岔路口,因不知道韩杞等人往哪个方向走的,踌躇不决。忽听一道甜美女声道:“你在找我吗?” 转身回顾,正是先前和那官差在一起的小娘子。毒日头底下,她的颈面给热浪逼出涔涔汗意,黑发一绺绺粘在皮肤上,皓白的腕子上套着乌碧乌碧的翡翠手镯,细端款式,却是青蛇形态,蛇尾一点红,酷似毒蛇竹叶青,赵虎没去分辨,他的目光全被女子姣美的身段吸引。 “你的相好呢?” 他用词粗鲁,其意下流猥鄙。李纤凝也不气,只说:“你随我来。” 赵虎观她无惧态,心下焰腾腾,便想捉住恐吓蹂躏一番。脚下步伐不觉加快,哪知他快她也快,他竟不能赶上她。恼意加剧,又一想,莫非她想引开他,好叫她的同伴去通风报信,那样一来,他大哥三弟岂不危矣? 不行,得速擒这女子,逼问出同伴下落,斩尽杀绝。主意打定,赵虎甩开步子,直扑李纤凝。 李纤凝岂是容易捉的,仗着身姿轻盈,不远不近吊着赵虎。 须臾,望得见解韩二人背影了,李纤凝拿手盈盈一指,“你瞧,他们不就在前面?” 赵虎一见之下果真是,只是一个人为什么变两个了?当下也顾不得许多,立意赶上去结果二人。 韩杞解小菲耳闻背后声响,不约而同转首,只见一把厚背薄刃的大刀凌空砍来,亏的二人反应迅捷,几乎同时纵开,否则头和身子非分家不可。 两人一看偷袭者形貌便知是赵虎,互相交换个眼色,相继拔出腰间唐刀,与之一较生死。 李纤凝只是倚树旁观而已。 大约过了一刻钟,赵虎气喘如牛,体力已是不济。上面要求活捉,韩解二人将唐刀换作绳索,齐往赵虎身上套。 赵虎被缚住两条臂膊,极力想挣脱,喉中发出虎啸似的啸声,声势惊人。 韩杞和解小菲憋住一口气,额上青筋几乎迸裂。猛然间,赵虎泄了劲,绳索拖着他凌空飞起,跌出两丈外。韩杞解小菲连忙上前将其缚了。 赵虎不料栽在两个毛头小子手里,嘴里骂声不绝。 李纤凝搬起一块大石头砸晕了他。顺道挑了他的手筋脚筋,迎上韩解二人惊愕的目光,微微一笑,“这样不用担心他逃跑了。” “小姐,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赵虎突然追来了?” “他们知道咱们知道他们藏身在祝家,赵虎追出来灭口。我一个人对付他有些吃力,引来交给你们解决。” “那现在怎么办?” 李纤凝想了想说,“张雄陈据久候赵虎不回必知有变,来不及搬救兵了,咱们先回去料理他二人。” “那赵虎怎么办?”解小菲问。 韩杞说:“赵虎断了手筋脚筋,不怕他逃跑。先把他藏起来。救兵还得去搬,小姐你——” “我不去。”李纤凝说。 “小姐不去,小菲你去。” “你们两个去对付张雄陈据?”解小菲不放心。 “陈据受了伤,实际上需要对付的人只有张雄,我和小姐尽量拖着,能不动手不动手,等援兵来。” 解小菲还得看李纤凝的意思。 李纤凝忖了忖,点点头。 解小菲走之前,李纤凝把他拽到一旁嘀嘀咕咕。韩杞也不知道他们嘀咕什么,独自掩藏了赵虎。 李纤凝打发走了解小菲回来嘱咐,“人捆扎紧实了,别半途跑了。” 韩杞不作声。 “哑巴了?” 韩杞斜她一眼,“嫌人捆不紧实干嘛不自己动手?” 李纤凝气笑了,“你很会顶嘴嘛。” 韩杞满脸冷漠,“你很会找茬嘛。” 李纤凝沉下脸。 韩杞懒得理她,抬脚走了。 “你给我站住,谁许你在我面前没规没矩?” 韩杞停下脚步,才转过半个身子,右颊骤然吃了一巴掌。他捂着脸,不可思议地瞪着李纤凝。 “瞪什么瞪,打你巴掌不为别的,只为叫你长长记性,不准对我不敬。记住了吗?” 韩杞不应声,继续瞪她。 “再瞪,再瞪把你眼珠子挖出来。”李纤凝曲起两根手指,作势去戳韩杞眼睛。 韩杞闪开,扭头便走。 李纤凝扣住他肩膀,往后一带,将人甩去后面,“不准走我前面。” 娇音叱咤,韩杞没恼,反无故红了脸,好在李纤凝急于赶去前面,不曾察觉。他低了头,掩去脸色,匆匆跟上。 走出约有二里路,韩杞敏锐察觉前方树丛中似乎伏着什么东西,脱口而出一句“小心”,未等李纤凝反应,一条大汉猛地跳出,一把扼住她的颈子,将她掳至怀中。 变起仓促,李纤凝和韩杞脸上各自闪过惊慌。 韩杞细端汉子形貌,和画像上的张雄有八九分相像。 赵虎走后,陈据不放心,和张雄商量之后由张雄跟过来助阵以保万无一失。路上没遇着赵虎,反遇上折返的韩李二人,料想兄弟栽了,屏息伏于草丛中偷袭。 成功掳劫李纤凝,张雄急声问:“我兄弟呢?你们把我兄弟怎么样了?” 李韩二人均未作声。 张雄见韩杞摆出攻击的架势,匕首抵在李纤凝颈上威胁,“把武器扔过来。” 韩杞没反应。 “否则我就杀了她!” 韩杞还是没反应,紧握腰间唐刀。 李纤凝冷笑:“你最好快点动手,他巴不得我死。” “怎么会,这么漂亮的小娘子死了岂不可惜?”说到“可惜”二字,匕首缓缓划动,在李纤凝颈子上划开一道血痕。 李纤凝轻轻呻吟。 韩杞眼神软下来,却仍旧不愿放开唐刀。 “看来血还是流的太少。”施加力道,再次往李纤凝脖子上割去。 李纤凝没有半分求救之意,双目凝视虚空,仿佛老僧入定。 “这样死了多可惜,怎么不求求你的情郎?” “呸!” 李纤凝一口啐在张雄脸上。 张雄勃然大怒,“臭娘们!”施加在刀上的力道愈发重了,眼见颈子上血越流越多,再不阻止,动脉一断,神仙难救。韩杞慌忙喊道:“住手!” 话出口的同时,手臂一扬,腰刀弃置路旁。 张雄满意于他的表现,继续命令道:“身子转过去,双手举起来。” 韩杞尽管心有不甘,依旧照做。 张雄挟持着李纤凝上前,但见韩杞全身紧绷着,力道未卸,未知他深浅不敢贸然上前,拾起地上大石飞掷其首,大石重量本已不轻,得他力道加持,顷刻把韩杞砸倒在地,后脑勺血流不止。 张雄放开李纤凝,上前揪起韩杞的头,欲一刀子结果了他,李纤凝悠悠道:“不想救你兄弟了?” 张雄这才想起来问,“你们把我兄弟怎么样了?” “他受了点伤,暂无性命之忧。被我们藏在一处隐蔽之地。” “我杀了他,逼问你不是一样。” “人是他藏的,我不知道。” “这么说我可以杀了你?” 李纤凝摇首,“也不可以。”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万年县县令的女儿,你留在手上很有用。而且……”李纤凝指了指重伤昏迷的韩杞,“他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你从他嘴里很难逼问出什么,若用我威胁却又另当别论了。所以你瞧,我很有用处不是吗?” 张雄眯眼看她,“你不打算逃?” 李纤凝倚碧树,一副柔若无骨的模样,“我一个弱不禁风妇人家,能逃到哪里去?” 张雄接受了李纤凝的提议,没有杀她,而是将她和重伤的韩杞一起带回祝家。 一进门陈据的目光便牢牢粘在李纤凝脸上,满眼焦渴之色。半晌方想起来问,“二哥呢?” “老二叫他们暗算,人是死是活不知道,我带他们回来审问。” 说着“嘭”的一声将韩杞摔在地上。他头被砸破了,鲜血湿淋淋糊满了后脑勺。祝家娘子叫这三个贼人恫吓几日,已是战战兢兢,如今又见他们扛回来个半死不活的官差,吓得肝胆俱裂。 “这里没你的事了。” 张雄断喝一声,祝家娘子哆哆嗦嗦下去了。 李纤凝看她出去后钻进一间小屋子,屋子里似乎还有一对父子,皆遭捆绑。 “乱看什么!”李纤凝后脑勺儿挨了一下,“倘若从你这同伴口中问不出我兄弟下落,有你好受的。” 李纤凝垂下眉睫,实则不动声色打量陈据。见他卧在床上,左腿上缠着绷带,且以木板固定,应是骨折了。右腿虽未骨折,然肿起老高,皮肉红紫。 张雄舀瓢水泼韩杞脸上,叫水意一激,韩杞似有醒转迹象。张雄抓起衣襟,吼叫道:“你把我兄弟藏哪了?!” 其时暮色已合,倦鸟归巢,窗外昏昏杳杳,一片暝晦之色。 长安一片月 第61节 陈据提醒他,“大哥,压着些气焰,傍晚时分人静。” 韩杞头痛欲裂,勉强睁开双眼,视野模糊,所见皆是重影。耳朵还能勉强听音,听见李纤凝说:“你还不赶紧给他处理伤口,他死了,你兄弟也难活。” 张雄骂了一声晦气,叫祝家娘子进来处理伤口。 伤口处理完毕,略敷了些止痛止血的药,缓过一二时辰,韩杞脑中疼痛略止,重影也渐渐归一,眼中看得清东西了。目光不自觉地环顾四周,先是看到了张雄陈据两兄弟,接着看到被束手脚,蜷在他身旁的李纤凝。 “这次被你害惨了。”他从喉咙里滚出这句话。 “又不是我愿意的。” “我看你是故意的。” 李纤凝瞥他。 “那小子醒了。”陈据说。 张雄过来揪起他,逼问赵虎下落。 韩杞昏昏沉沉,半字不肯吐,腹部连吃张雄几拳 “不说是吧,不说我把这小娘们的手砍下来,砍完手砍脚,我看你能嘴硬到几时。”张雄丢下韩杞,扯着李纤凝的头发薅起她。 李纤凝反对:“干嘛那么血腥,我最讨厌血腥味了,血腥味会令我呕吐。” 置身事外的语气叫两个贼人一时愣住。 待反应过来后,张雄一巴掌扇在李纤凝脸上,“给我老实点,轮得到你选。” 谁知陈据突然道:“大哥,弄得血淋淋的确不好,依我看,还是换个法子的好。” “说的好听,换什么?”张雄深厌陈据这时候还惦记女色。 李纤凝目光扫过床下,淡淡道:“可以用那个。” 张雄顺着她的目光瞧去,看到一摞糊窗剩下的桑皮纸。知她指的是贴加官。 想他陷在京兆府大牢里那会儿没少被这酷刑折磨,最是深恶痛绝。当即道:“好,就用这个。” 张雄去准备行刑用具,李纤凝偷偷和韩杞咬耳朵,“行刑时我会攥紧拳头,一旦我松开拳头你就说出赵虎的藏身地,听到没有?” 韩杞不语。 “那代表我到达极限,再也支撑不下去。你务必救我。” 韩杞冷酷无情,“我才不管。” 李纤凝但笑不语,好似看透了他。 第65章 下弦月篇(其九)贴加官 质地绵韧的桑皮纸,经水一浸,柔软湿润,贴上人面的瞬间,牢牢吸附。 口鼻陡然被湿漉漉的纸张覆盖,恐惧多余不适。因为清晰知道后面还有无数张,人会渐渐无法呼吸。 鼻子稍稍一吸气,纸张即紧紧贴住,李纤凝不得不张开嘴巴。纸张轻薄,被嘴巴撑开,空气陡然涌进来,大大缓解了不适。 仅得须臾喘息。第二张桑皮纸立马贴上来。紧跟着第三张、第四张…… 多张纸叠加,嘴巴开合的力道已不足以破坏纸张,李纤凝很快喘不过气。她被捆绑住的身体开始剧烈挣扎,手腕左右扭动,摩擦出红痕,胸膛以极大的幅度起伏着,看得出来已经难受到了极点。 张雄又一次自水中提起桑皮纸,这次他没有急于盖在李纤凝脸上,任由水迹滴答,朝着韩杞大吼,“他娘的,你到底说不说,再不说这娘们真没命了。” 韩杞看着痛苦挣扎的李纤凝,神色复杂,嘴巴严严闭着,头也转开了。 “可惜了这么个美人儿,若不是急着救老二……”说罢,李纤凝脸上的桑皮纸又加厚了一层。 数张桑皮纸叠加在一起,又湿又重,李纤凝的口鼻被阻塞,无法呼吸,胸口憋闷的随时随地要爆开。她的胸膛不断的起伏、腰肢不断的扭动,眼看下方的条案要承受不住,张雄急忙按住她的身体。 韩杞看似不在意,实则一直在留意李纤凝的手。只见她的拳头紧紧握着,始终不曾松开。 时间太长,换作旁人怕是早已气绝,韩杞莫名紧张起来,要不要说?她会不会已经窒息,脑子糊涂了?眼见连挣扎也渐渐停止,韩杞的神色愈发慌乱。 堆在李纤凝脸上的桑皮纸已足够厚,无须往上添加,随着时间的推移,注定窒息而亡。 “住手。”韩杞被莫名的恐惧攫取,一溃如水,“我告诉你赵虎在哪,立马放了她。” 不知是不是巧合,在他吼出这句话的同时,李纤凝的手松开了。 张雄道:“你先说。” 韩杞道:“你先叫她呼吸。” 陈据感知时间实在过去太久,唯恐李纤凝有闪失,自己没了乐子,反站在韩杞一头催促张雄。张雄一把抓去李纤凝脸上的桑皮纸。 李纤凝本已一动不动,空气骤然涌入,令她重获新生,猛然吸入一口气,接着大口大口喘息。 韩杞趁机在心里盘算,张雄乃穷凶极恶之徒,一旦交待了赵虎下落,他头一个取他性命。眼下他处境被动,必须制造机会扭转局势。 “现在可以说了,我二弟在哪?”张雄的脚踏上韩杞胸口。 韩杞忍辱道:“我对那片儿不熟,说不好位置,我带你过去。” “你小子,想耍什么花招?”靴子在韩杞身上碾了碾。 “你不信算了,等着你兄弟血尽而亡吧。” 陈据惦记李纤凝,附和着劝张雄,“大哥,我看这小子不像说谎,你带他过去,趁早救出二哥要紧。等天亮恐有麻烦。” “我走一趟不要紧,剩下你一人……” “我虽有伤在身,等闲之辈休想近我的身。”陈据手按在身旁的狼牙棒上。 张雄点点头,走进关着祝家一家三口的屋子威胁一番,最后把祝家娘子也绑了,这才放心带着韩杞离开。 他们两个一走,屋里只剩下陈据和李纤凝。 李纤凝喘息片时,渐渐缓过来。 陈据捞过一支拐杖,拖着重伤的腿来到李纤凝身边,“我的美人儿,吓坏了吧?你别急,我这就给你松绑。” 李纤凝凝视梁间蛛网,语声幽寂,“刚刚没尽兴,可以再来一次吗?” 陈据面目淫猥,“没关系,你随我到床上,我保证叫你尽兴。” 李纤凝的视线缓缓移到陈据脸上,刚刚还木无表情的面孔突然绽开一朵妩媚笑花,“好啊。” 媚色生香,陈据的魂儿刹那被勾走,迫不及待解开李纤凝身上的绳索,单手将她抱到床上。 陈据顾不得脱衣,急急欺身上来。他刚健有力,李纤凝被他压在身下,宛如一只小鸟。 看着他急吼吼地解自己的衣裳,李纤凝不惊不恼,反悠悠问他:“听说你们兄弟有一笔财富,现藏于何处?” 一提财富,陈据刹那警醒,目射精光,“你问这个干嘛?” “好奇嘛。”李纤凝抬起手,莹莹玉指划过陈据身上的青龙花绣,“听说是从丹阳公主府上窃来,必然有不少精美首饰。” “倘若你以后跟了我,那些东西都是你的。” “我不信,你的两个兄弟必然不依。” “宝贝也有我的一份,我想给谁就给谁,他们凭什么不依?”目光贪婪地掠过李纤凝妖艳的脸庞,“美人儿若打扮起来,雍容华贵绝不输公主。” “说来说去还是不肯告诉我宝贝的下落。” “日后你就知道了。” 陈据将李纤凝的裙子推至腰间,急不可耐要进来,胯下蓦然受了李纤凝一攥。 “不嘛。”女人娇媚如花,“我现在就要知道。” 陈据给她攥得又疼又爽。 “小心肝,你快放开。” “你不说我就不放。” “你真想知道?” “这还有假?” 陈据狂笑,随即贴着李纤凝的耳朵说出了一个地点。 李纤凝笑道:“你这样轻而易举地告诉了我,怕不是假的。” “如假包换。我怎么舍得骗你。”他粗糙的手掌整个包裹住她柔嫩的乳房,重重的揉捏,无比享受。 “不是假的,那我懂了。” “美人儿懂了什么?” “你打算在占有我之后杀掉我,因此一点儿不忌讳告诉我真实地点。是这样吗?” 陈据瞳孔一缩,李纤凝知道她猜对了。但转瞬,陈据便换上一副笑面虎的表情,“美人儿说笑了,我疼你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杀你,事成之后,你我就是夫妻。” 他忙的满头大汗,极力想把自己硬邦邦的物什塞到李纤凝身体里。李纤凝的手骤然收紧,陈据吃她一捏,疼得青筋根根暴起,汗如雨下,“你这娘们……” 猛然间意识到这手劲儿不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娘子该有的,身上的滚滚热汗瞬间成了冷汗。双手掐住李纤凝的脖子,面孔陡然狰狞。 “不知死活的贱妇,本想让你伺候大爷高兴,你偏要自寻死路。大爷成全你!” 李纤凝痛苦地捶打陈据铁铸似的胳膊,哪里能撼动分毫。猛然踹向陈据双腿。 陈据腿肿得缸口粗,受不得一点儿力,登时疼得浑身痉挛。再看向李纤凝时,眼里冒火,口中谩骂不绝。拳重如山,雨点似的落向李纤凝的身体。 少顷,李纤凝人事不省。 陈据不管死活,只想趁身体热乎,发泄一通儿。哪知李纤凝并未死透,手摸到枕边的琅琊棒,猛地给了他一棒。 陈据太阳穴受重击,倒在床边,局势互易,上下颠倒。李纤凝抽身,反骑在陈据身上,摸着自己的脖子说,“本小姐这玉颈真是多灾多难,被姓赵的用刀割又被你掐。掐那么狠,淤痕很难消的知不知道?脸也给打破相了,爹娘见了该心疼死了。你没爹没娘,我可是有的。” 她一面说一面挥狼牙棒砸陈据,专砸脑袋。每落一棒,血汁飞溅。连砸了有十六七棒,陈据的脑袋已然被她砸烂,脑壳迸裂,脑浆流了一褥。腥白恶心。 李纤凝力竭,丢掉狼牙棒,理理裙子下床。她的头发散乱了,她重新绾好,擦去额上血和汗混合的液体,不忘向陈据道谢:“谢谢,的确很尽兴。” 第66章 下弦月篇(其十)下弦月 张雄和韩杞出发那会儿天犹是黑沉的,需提着灯笼照路。走不多时,下弦月升起,月光匀称洒下来,把小路照得光光亮亮,直视无碍。 长安一片月 第62节 “快点,少磨蹭!”张雄粗暴地扯了扯绳子。绳子另一端是被捆成粽子的韩杞。 韩杞有头伤在身,本就头重脚轻,昏沉眩晕,经他一扯,脚步踉跄,险些跌倒。 “瞧清楚了,是这里吗?再找不到人,老子把你大卸八块喂山里的野兽。” 韩杞极力辨认周遭景物,“东南方向,往前走十几步,有一块大石,赵虎在石头下面。” 张雄拽着韩杞走了十几步,一边走一边呼喊赵虎的名字。密林中果然有呜呜声回应。循着声音,张雄来到一尊大石前,大石被草蔓遮挡,不细看很难发现,拨开草蔓,下面有个凹坑。五花大绑的赵虎正躺在凹坑里,扭动他肥硕的身躯,极力想要挣出来。 张雄看到赵虎身上的血,吃了一惊,“二弟,你……” 不等他问出个所以然,韩杞猛然发动攻势,整个身体撞向他。张雄被撞得滚下斜坡,韩杞趁机闪身消失在了密林里。 张雄骂骂咧咧爬上来,伸手给赵虎解绳子,“他上半身给捆着,跑不远,二弟,咱们一起去追他。这次定要给他好看。” “大哥,我走不了了。” “你哪里受伤了?” “他们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 “啊?” “大哥,咱们叫上三弟赶紧逃吧,晚了来不及了。” 张雄的脸隐藏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越来越阴沉。 “大哥……” “二弟,你不中用了。大哥送你一程,你放心,大哥一定替你报仇。你安心去吧。” 张雄拔出腰间佩刀,一刀刺入赵虎胸膛。 赵虎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半句遗言,已然一命呜呼。 杀完赵虎,张雄未做停留,立马寻觅韩杞踪迹。 韩杞一口气儿飞奔出数百步。四野静悄悄,除了虫鸣只有他的喘息声,呼哧呼哧,震耳欲聋。 察觉到张雄没有追上来,韩杞停下脚步,目光四下搜寻,最终锁定一块棱角分明岩石,背靠过去,借助它的锋利切磨绳索。 身上汗出如浆,额头上的汗珠汇成一股股细流淌下来,手腕也磨出了血泡。但是他不敢稍停。八股扭成一股的麻绳,已然断开了四股,还差一半,要快,尽管他头痛欲裂,四肢酸麻到失去知觉,心里还是告诫自己,要快。 ——哗啦啦 寂静的夜里,任何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足以使人风声鹤唳。 韩杞屏住呼吸,摩擦的动作也停止了。耳畔内涌入虫鸣,还有草叶被压倒的声音。有人在向他逼近。 意识到这点的韩杞更加加紧磨切绳索,磨得火花四溅,鲜血淋漓。 张雄怀着盛怒追踪而至,手中的长刀上甚至还沾着兄弟赵虎的血,月光润着血光,使那血看上去格外鲜红夺目。折射在眼底,衬托得张雄那双三角眼愈发狠厉凶残。 韩杞心头一骇,心道今晚凶多吉少。 张雄双手举起刀,猛喝一声,“还我兄弟命来!”骤然起跳,人和刀浑然化作一体,一齐劈下来。 还剩最后一股。 “嘭!” 伴随着绳索的崩断声,韩杞好似燕子掠水,倏地斜掠出去。张雄一刀劈空,刀与石相击划出金石之音,刺耳欲聋。 一击未能得手,张雄怒不可遏,挥刀再次劈来。 韩杞方才使出全身力气一跃,落下时头触到树干,牵动前伤,眼前又开始闪过重影。他看到张雄的刀挥来,确切地说是无数把刀,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躲,只凭下意识的闪避。 幸好都给他闪对了,木屑断枝纷纷飞过眼前,不曾伤着他一寸皮肤。 张雄如疯如魔,拎着刀一味乱砍乱劈,忽地,刀嵌入树干,足有半尺深,张雄一时拔不出。韩杞猛然抱住他,朝后摔去。 两人贴地滚了几滚,终是韩杞吃亏在骨架小,不及张雄高大威猛,被按进泥地里狠揍一番。 把人揍的半死不活,张雄长啸一声,双臂擎起韩杞,将他举过头顶,欲朝着大石上掷,凭他这一掷,再好的人也磕碰零碎了。韩杞闭上眼睛,没承想自己会死在这里,早知如此早上娘喊他吃饭他就吃了。 千钧一发之际,张雄的膝盖陡然一弯,跪在了地上,没能掷出去的韩杞骨碌碌从他手上掉了下来。 张雄没空理会韩杞,他回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偷袭他的人。 李纤凝这厢收起脚,回馈给张雄一个甜美的微笑,接下来不等张雄反应,一条约有两指粗细的麻绳陡然套在了他脖子上。 绳索绕过一棵大树,隔着树干勒他。张雄岂是那么容易束手就擒的,一双簸箕似的大手抓住麻绳,反向内扯。论气力,李纤凝哪里及他,眼看要给他挣脱,急喊道:“姓韩的,你少在那里挺尸,不趁早料理了他,你我都没活路。” 韩杞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半边脸也肿了,眼睛视物不清,凭借着毅力爬起来帮着李纤凝按住张雄。 岂料张雄天生神力,几番撕扯之下,麻绳竟给他扯断了。甫得自由,立刻反制住韩杞。李纤凝换新的麻绳再勒他。 几经拉锯,三人的体力皆消耗到极限。李纤凝紧紧抓着麻绳,死不松手,手指几乎叫麻绳勒断。不知过去多久,耳内听见韩杞虚弱的声音,“别勒了,人死了。” 李纤凝渐渐卸了劲儿,回头看,可不是死了,脖子都快给勒断了,伸舌瞪眼的,恐怖至极。 李纤凝却没功夫害怕,对方虎背熊腰,力拔山兮,把她累惨了。她倒在尸身上,连连喘气。 头顶明月皎皎,恰似一张绷得笔直的弓,弓弦朝下,月面朝东。 “好漂亮的下弦月。”李纤凝由衷感叹,夜风习习,带走她额上的汗水,无比舒适惬意,她徐徐转过头,忘向身旁的韩杞。 他鼻青脸肿,身上血迹斑斑,双目禁闭,不知死活。 “死了?” 李纤凝踢了他一脚。 “你盼着我死吧。” 少年双目微阖,平静低语。 李纤凝道:“分明是你盼着我死,不顾我的死活,把我丢给那个色狼,不是巴不得我出事吗?” “你出事了吗?” 李纤凝捋过一绺头发,“全凭本小姐机智果敢,没给他得逞。” 韩杞看她一身血迹,猜到了八九分,不免感叹,“上头要捉活口,眼下三个人都死了……” “赵虎也死了?” “张雄怎么会叫一个残废拖累他。” “啊,那真是遗憾。”李纤凝故作惋惜,说完,猛地捂住胸口,“糟糕。” 韩杞觉她这表情似曾相识,果不其然,下一秒剧烈呕吐起来。 “喂,你别往我身上吐!” 杀陈据搞得太血腥,李纤凝憋了一路了,眼下实在憋不住,胃里翻江倒海。一大口一大口地往外呕秽物。 韩杞饶是闪得快,手上还是沾到一点儿,在张雄衣服上蹭了蹭。一抬头,看到张雄死状,眼中闪过慌乱,远远避开。 李纤凝呕吐之余,还有心情调侃他,“一具尸体也能把你吓这样?” 韩杞不睬她。 李纤凝吐得惊天动地,差不多把胃清空了,才算平息。 挨着韩杞平躺在草地上,月色悠悠,映得他们的脸色苍白无血色。折腾了一天,负伤无数,本该疲倦,却是谁也睡不着,无法言说的兴奋激荡在心间。 “我第一次杀人。”韩杞说。 “哪里是你杀的,分明是我杀的,你只是搭把手而已。” 韩杞的肚子咕噜噜叫,一天没有进食,消耗却极大,他的胃都饿痉挛了。李纤凝同样不好受。 “没有吃的呢。” 韩杞薅下一撮草放在嘴里嚼,见李纤凝看他,递过去一把,“这种草可以食用,你吃吗?” 李纤凝说:“我想吃肉。” 韩杞说:“我还想吃肉呢。” 李纤凝低眸思索一瞬,忽然问他,“你吃过人肉吗?” “嗯?”韩杞反应过来,有几分懊恼道,“谁吃过那种东西!” “要不要尝尝?”目光落在张雄的尸体上。 韩杞悚然一惊。 李纤凝蛊惑他,“割下一块,烤了吃,不比羊肉味道差。” 韩杞听见她这话吓也吓饱了,哪里还管饿不饿,下意识和李纤凝拉开距离,惊恐道:“什么叫不比羊肉味道差,难道你吃过?” 李纤凝一愣,摇头否认,“没啊,没有。” 韩杞一脸不信。 李纤凝忽作促狭一笑,“我逗你的啦,想不到你胆子这样小。” 韩杞虽然还是不相信的表情,暗地里却松了一口气。 哪知李纤凝又补了一句,“我真的没吃过人肉,人肉酸,不好吃。” 一句话又惹韩杞炸毛,“你到底搞什么!”他想站起来,离她远远的,奈何头眩晕得厉害,禁不住他直立,立起来又倒下。 李纤凝早已笑作一团。 “好啦好啦,不和你开玩笑了,这样不禁吓,还不承认胆子小。你安心在这躺着吧,省得加重伤势。天快亮了,解小菲也该回来了。” 韩杞实在站不起来,只好听从李纤凝的话,安心躺着。夏日的清晨,极是清爽,他沐着熏风,闻着青草香不知不觉睡着了。睡梦里,不梦别人,偏偏梦到李纤凝,追着他欲割他的肉吃。他惶惶的跑在前面,她持刀在后面追,可是追着追着就变成了她在前他在后,出于某种莫名的原因,他想追上她,她明明近在眼前,又好似远在天边,永远距她一臂之遥,他永远够不到她。接着画面又一转,变成他们相互依偎在一起。韩杞满腹疑惑,未等看真切,不远处跑来一个小姑娘,唤他,“哥哥。” “哥哥,哥哥。” 韩杞猛地自梦中惊醒,才发现唤他的人是韩嫣,他已然回到了自己家中。 “哥哥,你终于醒了,娘亲担心死了。” “我回来多久了?” “半天了。”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瓣,想问小姐呢,最终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长安一片月 第63节 第67章 下弦月篇(十一)回衙 “小姐快回衙门了。”解小菲坐在床前,一边给韩杞剥桃子一边给他分享这个好消息。 韩杞面无表情,“她回不回衙和我有什么关系。” 解小菲不理会他,继续说下去,“李县令已经同意了,就差县令夫人了,不过小姐说了,她有办法搞定县令夫人。”说着送上剥好的桃子。 韩杞才要去接,看到粉嘟嘟的桃肉,皱眉道:“吃桃子干嘛要剥桃子皮,我不喜欢吃剥皮的桃子。” “桃子皮粗,又带毛,剥了皮才好吃嘛。” “我喜欢带皮吃。” “那你吃皮吧。”解小菲剥下来的皮全部放进小碟子里,此刻把小碟子送到韩杞面前。 韩杞一顿无语。 恰逢韩嫣进来,解小菲把剥了皮的桃子给她吃了。和韩嫣唧唧咕咕说了好一阵儿话,早把来此的目的忘了。 韩杞脑袋还有些眩晕,大夫嘱咐卧床静养。他听着窗外的鸟鸣,眼睛渐渐合拢。 “对了,你还不知道吧,张雄他们藏匿的赃物找到了。”解小菲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回来,自顾自嘟囔,“县令搜山发现的,咱们县令运气也太好了,藏的那么隐蔽,竟然也能给他发现。圣心大悦,要赏赐我们县令呢。” 韩杞疑然道:“县令为什么突然搜山?” 解小菲说:“三贼死后,丹阳公主本打算算了,不再追究财物之事。但是咱们李县令说是他手底下的人办砸了差事,他惴惴难安,心中有愧。总之拍着胸脯保证替丹阳公主找回财物。据说当时京兆府尹都替他捏了把汗呢。谁知咱们李县令神通广大,竟然真给找回来了。” 韩杞心中思忖,以他对李含章的了解,他绝不可能往自己身上揽过错,承揽这般没把握的事,除非他胸有成竹。联想到李纤凝不日回衙,她又和陈据独处过,继而想到面对三贼时她种种反常的举止,怕是她一开始就在打主意了。就没打算叫他们活着落到京兆府手里。 她打三贼的主意不要紧,却把他饶进去,害他差点惨死在张雄手下,情不自禁低骂一声,“毒妇!” “诶?豆腐,你想吃豆腐了?” “……嗯,晚上吃豆腐。” “好嘞,我去告诉咱娘。”不知什么时候,解小菲已经一口一个咱娘,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 晚上,解小菲在韩杞家蹭的饭。秦氏相当喜欢解小菲,不住筷地给他夹菜,叫他多吃些,解小菲确实吃了很多,足足两大碗,吃完了抢着帮秦氏洗刷碗筷。把琐碎的活干完了,才告辞离开。 解小菲走后,秦氏笑眯眯地说:“小解这孩子真不错,人又热情又勤快,以后我能有这么个女婿就心满意足了。” 见韩嫣不搭茬,干脆挑明了问,“嫣儿觉得小解人怎么样,你喜不喜欢他?” “小解哥哥人很好。” “那这么说你同意了,赶明儿我叫你爹跟他提一提。” “提什么?” “傻丫头,当然是你的亲事啊。” “哎呀,娘,人家还小,才不要成亲。” “十五岁了,今年定下来,明年成亲,不小了。” “我不管,我不要成亲,我要一辈子呆在娘身边,才不嫁人呢。” 秦氏这边还没说话,韩杞的声音从屋里头传出来,透着少见的严厉,“你不喜欢他和他说明白,别不上不下的吊着他。” 韩嫣何曾受过韩杞重话,脸一撂,起身回房了。 李纤凝回衙的阻碍看似是李夫人,实则是李含章,只要李含章站在李夫人那头一日,李纤凝永无胜算。 李纤凝手中的筹码使天平倾斜了。李含章站到了她这一边。 饭桌上,李纤凝委婉提出回衙的请求,未等李夫人定夺,李含章先开口了,“不行,非但不能回衙,最近门也甭出了,安心待在家里等嫁人才是正经。前阵子许你出去,哪承想又生事,京兆府的人几次三番上门要人,说你搅和进人命案子。你呀你,真是一点儿不给我和你娘省心,这次坚决不能放你。” 李纤凝搅和着碗里的粥,嘟嘟囔囔,“又不是我想搅和进人命案子。杨小姐突然去世,怪得着我么……” “说起来,那杨小姐怎么突然死了,坊间疯传是谋杀,难道是真事?”李夫人突然问。 李纤凝埋头吃粥,“不清楚。” “人言李小姐善断狱,怎么又不清楚了?” “女儿远离刑狱之事久矣,不得父女之命,断不敢再掺和。” “那我许你再掺和如何?”李夫人微微一笑,“明日起收拾收拾回衙吧。” “咦?”李纤凝李含章同时惊诧。 “夫人,这怎么行,你不是说了叫她留在家里,等着成亲吗?” “我说了叫她回衙。” “是是是,夫人说什么是什么。” 李纤凝和李含章交换个眼神,均不明白李夫人的用意。家里的事,李夫人说什么李含章附和什么,李含章少有自己的主张,但凡他有个主张,李夫人必和他唱反调。回衙的事,他们料到李夫人最终会同意,但必经过一番曲折,不料这么痛快。 李纤凝私下里问李含章最近有没有得罪李夫人。李含章回想半天,想不通有什么地方得罪夫人。 只有顾氏明白原委,她陪李夫人往城中贵戚宅上闲走,聊及杨宛之事,大家均向李夫人打听底细,说什么李小姐亲历其中,又擅断狱,必然早已洞悉关窍。总之,把李纤凝恭维了一遍。 李夫人很受用。李夫人是个贪慕虚荣的人。 京兆府的人来找过李纤凝,草草给她录过一份证词即离去。没有磨牙,也没有追究她中途不告而别的过失。录口供也仅仅只像例行公事。 李纤凝猜测,他们可能已经有目标了。 收拾好行李,李纤凝择了个吉日回衙,先遣素馨闵婆带着行李过去整理归置,洒扫除尘,自己慢慢悠悠逛过去。 班房的衙役们见了她少不得唉声叹气,更少不得强颜欢笑,摆出欢迎之姿。李纤凝挨个扫过去,“个个精神抖擞嘛。” 黄胖子附和笑道:“小姐不在还有关校尉规训我们,小的们都不敢怠慢。” “真乖。”李纤凝捏了捏黄胖子的胖脸。 “小菲今个儿不当值?” “他探韩杞的病去了。”小姜说,“韩杞不是受伤了。” 李纤凝“噢”了一声,别了众衙役。打前衙去后宅,经过县丞房,看到仇璋负手立在槐荫下。双目微阖,下巴颏儿稍稍仰起,有意叫经槐叶筛虑的阳光落在脸上。 渐近的脚步声惊动了他,睁开双目,眼帘里映入李纤凝的身影,使他微微一愕,继而道:“你搬回来了?” 李纤凝笑脸相迎,“日后少不得麻烦仇县丞,仇县丞不要嫌我烦。” “哪里的话。” 目光落在她颈上,“又受伤了?” “韩杞伤的重,我只是一些轻微扭打伤,不值一提。” “你还是这样散漫,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儿。” “那不然呢,难道和你分开几个月我就变了个人不成?” 仇璋突然沉默,李纤凝也没再说话,漫长的空白后,李纤凝说:“没事的话,我回内宅了。” “李小姐请便。” 李纤凝走了几步,忽然立定,回身,叫出了那个久违的称呼,“文璨。” 仇璋仍在原地,双眸如罩阴霾,闻她呼唤,眸色一闪,清淡自持。 “我们之间不必这样生分。” 他愣怔片时,旋即微微一笑,“好。” 第68章 下弦月篇(十二)怀恨于心 杨宅大门洞开,门前白簇簇。里面正在治丧,来来往往的人皆着素服,面容肃穆。 李纤凝和杨仙儿依次下轿,同往祭奠。 杨宛死的不祥,府中各处挂着铃铎贴着符纸,设斋醮,请道士超度亡灵。灵堂前亦有七七四十九个和尚念经超度。 李纤凝和杨仙儿进了停灵之室。室内停着一口黑漆棺椁,香雾漫漫,熏得人睁不开眼,犹压不住棺中透出的沉重尸气。 季夏时节,尸骨腐烂迅速,棺中杨宛大抵已不成形状了罢。明明数日前还是谈笑风生的美人儿,如今却躺在棺椁中静静腐烂,着实令人扼腕。 李杨二人对着灵牌拜了三拜,烧化了几张纸钱随即退出。 灵室之外跪着许多丫鬟,李纤凝一眼扫过去,看到紫绡碧茹也在。杨家算善待她们,换作别人家,小姐出了这样的事,丫鬟多半不得善终。 杨仙儿问李纤凝,“杨宛的案子进展如何,你有没有消息?” 李纤凝摇头,“京兆府来录过一次口供,此外没见什么动静,我也没特意打听。” “我倒是有所风闻。”杨仙儿团扇掩唇,刻意压低声音,“梁录事身上嫌疑颇重。” “意料之中。” “难道就为杨宛退了他的婚?这杀意未免太过莫名其妙。且过了这么多年,他早不报仇,延宕如此之久,委实奇怪。我看这其中必有内情。” “嫂子所所言有理。” “你知道什么,说来听听。” “尚不确定,且看官府如何调查。” 李纤凝嘴巴严,杨仙儿也不深打听。说话间,两人出了杨宅。 “嫂子家去?” “我去你家坐坐,和心兰聊聊天,一道?” “不了,我回衙。” 杨宅门前和杨仙儿分别,李纤凝径直回了衙。路过县丞房,仇璋立在门口,冲她招手。 李纤凝满面春风迎上去,“干嘛,莫不是想和我重修旧好?” 仇璋手扶太阳穴,示意她里面。 李纤凝往里一探,原来是仇少尹里头坐着。 “哟,这不是八叔嘛,哪阵风把八叔吹来了?” 李纤凝没事人似的,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仇璋的座位上。仇璋没处坐,干脆出去闲逛。 仇少尹素来不喜李纤凝,嫌她磨牙,没有大家闺秀的风范,盼仇璋和她掰盼多少年了。当下也不搭腔,轻佻抛过去一本薄子。 长安一片月 第64节 李纤凝拿起来翻几页,“这不是我的口供么,有什么问题?” “下面人录的不详细,我还有几句话要问你。” 李纤凝放下薄子,“八叔想问什么尽管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仇少尹说,“你与杨宛相识于何时何地?” 李纤凝一一说了。 “从你们相识到她邀请你去别苑避暑,中间你们见过几次?” “一次未见。” “短短数月,一面之缘,杨宛为何突然邀请你去别苑避暑?” “第一次见面时她说了,她仰慕我,许是出于这个缘故。” 李纤凝知道仇八这是疑心她了,估摸着是在梁人杰那里碰了钉子,来她这里寻找突破。 “据她的侍女讲,在别苑期间,你经常和杨宛一处闲聊,相处的时间比她的嫂子夏夫人和好友梁夫人还多。你们都聊些什么?” “闲聊罢了,一些琐碎小事,不堪细数。” 仇少尹沉吟片时,“杨宛对你超乎寻常的感兴趣,你不觉得奇怪吗?” 李纤凝微微一笑,忽然问仇八,“八叔在梁人杰处遇阻?” 仇八翘起二郎腿,“咱们两个谁问谁?” “我劝八叔别在我身上浪费功夫,八叔案子遇阻,查不下去,我倒可以为八叔指条明路。” 仇八微微抬起身子。 “梁府里半年前淹死了个丫头,叫小啼,八叔去查一查,指不定会有收获。” 李纤凝说完这句话便去了,不给仇八一探究竟的机会。未几,仇璋回转,不见李纤凝,问仇八,“聊完了?” “死丫头,目无尊长,说给我指条明路,有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得亏你及时擦亮双目甩了她,这种女人没进我们仇家的门,是我们仇家的福气。” “八叔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你自己不尊重,也别怪她跟你说话没大没小,十九叔和我年纪相仿,我从没见阿凝冒犯过他。” “好小子,教训起你八叔来了。” “侄子不敢。” 仇八看了仇璋一眼,恨他不争气。忽想起一事,摆正了姿态问他,“大理寺有个空缺,六品的县丞,你想过去的话,我替你安排。” “八叔这是哪兴的念,我在万年县做的好好,作甚去大理寺?” “好什么好,一个县丞,九品芝麻官,做到县令,充其量也才七品。蒙祖荫,当年那么多职事任你挑,本可以和你十九叔双双进兰台,纵算不进兰台,大理寺京兆府刑部哪个不行,偏为了李家丫头进了万年县衙。现在你们两个也闹掰了,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趁着大理寺现在有空缺,赶紧补上去。虽只是个六品的寺丞,也比你九品的县丞来的好。” “八叔岂不闻秩卑而命之尊,官小而权之重。县丞品秩虽低,却是手握实权的官儿。我放着半个京畿不去执掌,去大理寺翻卷宗?”仇璋笑了,“我不干。” 仇八不以为然地冷哼,“秩卑俸薄事冗,你做的还挺得意。” “人各有志。”仇璋说,“我不会离开万年县,八叔莫再劝我。” 仇八急于叫仇璋离开万年县还有一重考量,担心天长日久,仇璋和李纤凝旧情复燃。仇璋说得坚定,他也不便深说。 甩了一句,“懒得管你。” 仇八果然在小啼身上有所收获。 具体是何种收获李纤凝还是从杨仙儿嘴里得知。 “真真叫人不敢相信。”杨仙儿说,“想当初杨宛淫奔,家族中多有传言,说她珠胎暗结。因为没有实质证据,多半以为不真。况她落崖,腿也摔断了,纵是有孩子,哪里保得住?” 顾氏也在场,闻言道:“听你这口气,难不成孩子生下来了?” “不错。”杨仙儿说,“孩子生下来后,交给管家抱走了,据说送给了城外的农户收养。距今快十年了,杨家人从未打听过,只当那孩子死了,对杨宛也是这样说的。” 顾氏接着问,“莫非孩子找到了?杨宛的死同孩子有关?” “同孩子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找到却是确有其事。”杨仙儿说,“你们绝猜不到孩子在哪里。” 李纤凝静静坐于一隅,手里抓着一只桃子,一下一下抛着玩。 “在哪里?”顾氏兴趣颇浓。 “在梁宅。” “梁人杰?”顾氏掩唇,大惊道,“他和杨宛不是……” “他和杨宛有过婚约,杨宛私奔之后,婚事告催,梁家转聘了崔家女。崔家女同杨宛是密友,婚后,崔家女照旧同杨宛往来,一来二去,梁人杰便和杨宛缓和了关系,如常相处。人人皆道梁人杰大度,而今回首看,梁人杰似乎别有目的。” 杨仙儿顿了顿,接着说:“你们再也想不到,他从杨家管事口中探知杨宛女儿的下落,待那女孩长到六岁,命管家将其买入府中,暗中授意管家安排粗重累活给她做,虐待蹂躏那孩子。就为了叫她代母受过,出尽他心中那口恶气。” “竟有这样可怕的事?”顾氏瞠目,“万万想不到梁录事是这样心胸狭窄之辈,为了多年前的事虐待无辜小儿。天幸事情败露,那孩子合该得好了?” “哪去得好,早死了。” “死了?” “去年冬天掉池子里淹死了。” 顾氏骇然。 “据说杨宛见过这孩子,还叫问崔文君讨,说这孩子合她的眼缘,可见母女连心。纵是一日没抱过,一眼没见过,注定血脉相连,割舍不断。” 顾氏感叹,“真是一对苦命的母女。娘俩都死于水,谁又能说不是命呢。” “杨宛死得蹊跷,这孩子也不见得是意外。不然为什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在杨宛开口要她时死了。梁人杰这回注定脱不了干系了。杨家人一心要治死他,频频向京兆府施压。” 一直没吱声的李纤凝这时扑哧笑道:“嫂子一口一个杨家,好似不是你的本家。” “是亲戚,不走动也生分了。说起来只当在说别人的事。” 后面三人又聊了些别的。晚饭时分,李纤凝同顾氏告辞出了仇宅,回到家里,不想收到一封帖子。 崔文君下帖邀她相见。 第69章 下弦月篇(十三)服毒 短短几日不见,崔文君浑似变了个人。 以前的她也削瘦也文静,而今的她削瘦文静之余又多了几分憔悴病态。李纤凝应邀来访,她甚至没能出门相迎,单薄的身板穿着寝衣萎在床上,眼下浓浓一片乌青。 李纤凝惊讶于她精神不济至此,踟蹰着要不要告辞,择日再访,她忽然地抬了抬素腕,“李小姐,坐。” 李纤凝坐定,她歉意一笑,“我这副样子,实在不该见客,但我腹内有一篇话,不吐不快,思来想去唯有李纤凝可听一听,委屈李小姐略坐一坐,听我说几句话。” 李纤凝和崔文君无交情,纵是在别苑比邻而居的那几日也没说上几句话。她能有什么话和她说?李纤凝委实不解。 “梁夫人想对我说什么?” 崔文君忽又沉默了,螓首低垂,呆呆看着褥上花纹。半晌,重拾声音,遣左右侍女退下,仅留落英一人伺候。 侍女退下后,崔文君缓缓开腔,“宛儿何以待李小姐如此特别,我好像懂了。” 李纤凝抬眉,静待下文,崔文君却不说了,转而问李纤凝,“人杰的事李小姐想必听说了,很意外吧,他从来没有释怀过对宛儿的恨,甚至处心积虑找到她的女儿,只为发泄心中的恨意。” 她的声音很轻,似一片雪花,悠悠荡过李纤凝耳畔。 她静静道:“你敢相信吗?其实我一直是知道的,可是我又什么都不知道。” 她苍白如蜡的脸上挤出一抹笑,似在嘲讽自己,又似苦笑。 崔文君的身体极度不适,忽然捂着胸口连连作呕。李纤凝注意床下放着一只瓷盂,用于盛放她的呕吐物。看来她身体不适有段时间了。 崔文君吐完,落英娴熟地为她送上温水。崔文君漱了漱口。李纤凝从始至终一副倾听者的姿态,她在等待崔文君的下文。 崔文君缓了缓,娓娓道来心中掩埋多年的秘密。 十年前,杨宛出事,崔文君大骇,不顾家人阻拦,前往探望。她将秘密保存的太好,连在她面前也没透露出只言片语,直到事发,崔文君方恍然惊觉,何以近日杨宛面浮春色,眼中神采奕奕。她以为是和梁家定亲之故,提起梁人杰,她又是一副厌恶懊恼之色。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连面儿也没见过,尚不知人品如何,谁会为他窃喜?” “依我的心意,两个人必得两情相悦情投意合方可结为夫妻,谁要嫁一个人品相貌通通不清楚的男人。末了不合心意,又不能退换。” 她总是说这样的话。她总是厌烦她说这样的话。 别人梦寐以求的,她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还要怨天怨地。简直身在福中不知福。 崔文君每每设想,假如她能得到梁家这桩婚事该多好。她也知道这是空想,以致当婚事真的降临到头上时,她竟然不敢相信。 杨宛断了腿,失去了情郎,和梁家的婚事也告催了。不出三月,梁家转聘了她。 崔文君的第一反应是喜出望外。心里的快乐似喷泉,咕嘟咕嘟往外冒。她不敢去探望杨宛了,怕压抑不住脸上的喜色,给她添堵。更有一重顾虑。 杨宛令梁人杰蒙羞,杨家与梁家因此闹僵,她作为梁家未来的儿媳,理当避嫌,断不能再同杨宛来往。 她也确实是这样做的。至此以后,她不再上杨家的门,一心一意等着吉日,嫁入梁家。 成亲后,日子如她所想,丈夫温存体贴,公婆和蔼,小姑温顺。 一切平淡而美好。直到有一日,她坐在梳妆台前画眉,梁人杰问了一句话,打破了所有平静。 “你未出阁前,与杨宛是密友?” 崔文君闻言手一抖,惶惶向梁人杰解释,“是……是有这回事,但自从定亲之后,我们再也没有来往。” “你别急,我不是要责怪你。”梁人杰走到她身旁,轻抚她的肩膀,“既然出阁前是好友,出阁后何以不来往了,你这样,旁人倒要说我霸道,不许你们来往。” “可是……” “没关系的,你照常去见她。我没有异议,纵是父亲母亲不满,也还有我,你不必作难。” 崔文君心中暖流涌动,心道,她果真嫁了个好夫君。 就这样,在梁人杰的鼓励下,崔文君恢复了和杨宛的来往。没出事前,杨宛身边不缺朋友,出事后,风流云散。崔文君的不弃是杨宛黑暗中照进的一束光。她对此感激不尽,愈发信任依赖崔文君,感情更胜从前。 梁人杰经常从崔文君嘴里打探杨宛的近况,崔文君丝毫没多心,如实道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年的事渐渐无人提及,两家似乎也都释怀了。梁人杰适时提出可以邀请杨宛来家中做客,毕竟朋友之间得多走动不是,不能叫崔文君一味上门,杨宛也可以来她的家。 直到这时崔文君才意识到梁人杰的态度有些暧昧。此前她一直单纯的认为梁人杰允许她与杨宛继续来往无非是顾及名声,不愿外人议论他小气。兼有一点点小小的得意,只道是为了她。但是做的这一步,显然过了。 然据崔文君私下观察,梁人杰对待杨宛并无男女之情,每逢她来,他能回避则回避,偶尔遇上也只是清淡寒暄数语,从无逾矩之举。 崔文君挑不出毛病,只得顺其自然。 如此过了数年,梁人杰的“前嫌尽弃”使得杨宛愈发自在,彻底走出了当日的阴影,来梁府与崔文君谈天说地成了家常便饭。 一日,两人于后花园邂逅了一个小啼的女孩子。崔文君对这孩子的遭遇好奇,吩咐丫鬟调查,不想丫鬟极有本事,拔出萝卜带出泥,竟然给她查出小啼是梁人杰授意买进府,更令她惊讶的是,这个孩子与杨宛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 长安一片月 第65节 恨意如丝如蔓,悄然滋生。崔文君把小啼要来身边,不是可怜她怜惜她,而是为了方便自己出气。 那些隐蔽的、无法言说的恨意,对梁人杰的对杨宛的,迂回了无数个弯,最终全部发泄在了小啼身上。她真是个好孩子,默默承受着她的阴晴不定,一声不吭。从来不会在杨宛面前说不该说的话。事实上,为了不叫杨宛担心,她经常伪装出一副灿烂的笑。 叫她看了无比恶心的笑。 终究是个孩子,做不到滴水不漏。时间长了,杨宛似乎察觉了什么,主动开口同她要她。 她没有当场答应,而是找了个借口,拖延时间。 当晚,她把小啼叫到面前,问她愿不愿意和杨宛走。 小啼觑她脸色,不敢说愿意也不敢说不愿意。 她便抚住了她的脸,对她说:“你知道该怎么选。” 后来杨宛又提了一次,崔文君当着小啼的面答应了。但是她知道,小啼走不成。不出几日,小啼淹死在了池子里。 “我当时太傻了,被嫉妒冲昏了头脑。”从回忆里抽离,崔文君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说话有气无力,“若是出于对杨宛爱慕才把小啼留在身边,怎么忍心叫她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打一开始就是因为恨,不是爱。可笑我竟因此害死了小啼。” 落英侧目,俨然也为崔文君说出故事震惊。 “小啼她……” “自己投的水……”崔文君眼角滑落两行泪,“是我逼得她没了活路。” “杨宛她知道小啼是她的女儿吗?” “我不知道。” “杨宛落水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亦不知。”崔文君说,“但可以肯定的是,人杰当天见过她。他那天午后回来,衣摆上粘着水草。” 李纤凝眼皮一跳。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这些话我憋了很久,无人可诉,唯有面对李小姐这个局外人,可以毫无负担地说出来。此外,宛儿她……”崔文君一直捂着自己的肚子,说到此处,脸皱成一团,似乎腹痛难止。 落英上前,“夫人,您腹痛不是一日两日了,请大夫来瞧瞧吧。” 崔文君未置可否,抬起苍白的脸庞冲李纤凝道:“李小姐,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实在没力气了。” 她额上汗涔涔,脸色白中见铁青,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李纤凝道了一句“夫人保重”,告辞出来了。 大约第二天晌午,李纤凝收到崔文君的死讯。梁家明面上说是病逝,但据传言崔文君乃是死于砒霜中毒。 李纤凝略一回想,恶心呕吐腹痛可不是砒霜中毒的症状。 难怪神色安然,原来一早存了轻生的心。原本也是清净洁白的女儿,温柔善良,不忍加害一草一木。嫉妒使她变了形状。连她也痛恨那时的自己罢? 崔文君的轻生,使案情更加扑朔迷离,也更加接近真相。 第70章 下弦月篇(十四)角抵 梁人杰承认那天晌午见过杨宛,就在荇菜池边。 但据他交代,前一天傍晚大家聚在一起用饭,杨宛趁人不备,偷偷往他手心塞了一张纸条,约他第二天晌午荇菜池边相见。第二天他赴约,杨宛只是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令他摸不着头脑。 他应付几句离开,不足两刻钟,即传来了杨宛的死讯。 至于小啼一事,的确是他借来报复杨宛的工具。他原本想择一个适当的时机告诉杨宛一切,叫她痛不欲生,但他没有想到崔文君查到了小啼的身世,进而误会,导致了小啼的死。 梁人杰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厚葬了小啼,多年来无法释怀的恨意也放下了,并不存在因此报复杨宛非置她于死地不可的说法。倒有可能是杨宛洞悉了小啼的身世之谜,为了报仇而设下的局。 梁人杰的说辞并未完全说服京兆府的人,他们仍对他存疑。问他讨杨宛当日递出的纸条他也拿不出来,只说担心妻子发现,烧了。 没有物证,令他的说辞大打折扣。与此同时,杨家这头也不依不饶,立意要治梁人杰的死罪。 “杨家不依不饶,逼着结案,梁家同样催着结案,不过是要按自杀抑或失足落水结案,八叔夹在中间,被他们两方势力连番施压,头都大了。”仇璋告诉李纤凝,顺道把刚刚沏好的茶推到她面前。 李纤凝寻思大热天喝什么茶,便没动,“单纯的案子,发展到今天竟成了梁杨两家的较量。” “十年前就该爆发的冲突,两家人嫌丢人,隐而不发,暗中憋着一口气,这次借着这个由头全面发作,有的闹了。连累我家也不得安宁,八叔闭门谢客,他们全找到我家来了。” “八叔倾向于哪一头,治梁人杰死罪,还是无罪?” “他与梁家无冤无仇当然乐于卖梁家的面子,一旦治了梁人杰死罪,无端得罪人。奈何如今是治死罪也没有实质性证据,无罪释放又找不到杨宛自杀的证据,没有证据,哪一方也不服气,左右为难,进退维谷。”接着又问李纤凝,“你在案发现场,又与杨宛相处了多日,有没有什么想法?” “我原以为是他杀,后来小啼的身份水落石出,我倒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你认同梁人杰所言杨宛在蓄意报复他的说法?” “有这种可能性,前提是杨宛知道小啼的身世。” “这个很难证明。” 李纤凝突然想起一件事,和仇璋说:“我出去一趟。” “去哪?” “杨府。” 李纤凝同杨家人不熟,不便唐突造访,叫上了杨仙儿陪她。到了杨府,几经纡回,见到了紫绡。 李纤凝问她,“上次在别苑,杨宛的遗物中有一只白玉镯,还在吗?” 紫绡回在,捧出来给李纤凝瞧。 玉镯莹润白皙,雕有漂亮的凤纹,开口形式。 杨仙儿问:“这镯子有问题吗?” 李纤凝未答。她的手腕和杨宛差不多粗细,她接过镯子,手腕自开口处挤进去,并不容易,两端卡着手腕,李纤凝戴了摘摘了戴,来回几次,腕子已红了。 “红痕是这样来的吗?”李纤凝嘀咕,接着问紫绡,“这款镯子是杨小姐常戴的一只吗?” 紫绡摇头,“这只镯子偏大,又压腕子,小姐从未戴过。临去别苑之前,突然吩咐我带上,后来也没见她戴。” 李纤凝若有所思,来回在房间踱步。忽然立定,问紫绡,“小啼是杨小姐女儿一事想必你已经听说?” “是呀,真叫人惊讶。”紫绡当即接上话茬,“难怪小姐看小啼莫名顺眼,小啼也喜欢和小姐亲近,敢情是亲母女。血缘这个东西真神奇,双方皆不知彼此身份,却在相互靠近相互吸引。难怪那么重要的指环,小姐说送就送了,这就是母女间的感应吧。” “指环?”李纤凝眉尖微蹙,“你指的是那枚玛瑙戒指?它很重要吗?” “那是我们小姐的贴身之物,打我来到她身边服侍,快十年了,从未见戒指离身。小姐将它随手摘给小啼,我还吃了一惊呢,问小姐怎么随随便便送了人,小姐只是淡淡一笑,没说原因。” 从不离身之物却送给一个无足轻重的奴婢?李纤凝接着问戒指的颜色、款式,紫绡说是赭红色,戒面呈长弧形,形似马鞍。 “十年前服侍杨小姐的婢女是何人,人在何处?” 紫绡答说出事前服侍的人皆被老爷送到庄上了。贴身服侍和杨宛最亲密的当属雪燕。 李纤凝辗转于庄上找到雪燕,经她证实,杨宛确有一枚这样的戒指,系她和那情郎的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送给了小啼,毫无疑问,杨宛在那时就知道小啼是她的女儿了。 梁人杰猜对了,杨宛的死,是一场针对他的报复。 她选择了和女儿同样的死法,溺死。栏杆上的抓痕是她自己留下的。 李纤凝回想起记忆中杨宛,言语爽脆、洒脱,却难掩眼角眉梢的忧郁。长年受腿疾困扰,轮椅上过活,使她的身体虚弱异常,像欲萎未萎的白栀子,黄了边儿,再回不去的风华正茂。 这样的杨宛,却把自己溺死在了水里,当她的指甲滑过栏杆,生生折断的时候她在想什么? 求生的本能会叫她死死抓住栏杆,可是她却在了水中央。 天空彤云密布,云层压的低低的,空气沉闷的叫人喘不过气。 欲雨了。溽夏的雨说来就来,当第一滴雨落下的时候,李纤凝已经找好了避雨的屋檐。 雨势悁急,檐下密密结珠,李纤凝望着那珠帘,有点不清楚她在这个案子里的作用,杨宛蓄意与她结交,假如是为了叫她发现她留下的蛛丝马迹,将案子定性为他杀,从而牵连上梁人杰,那么她是否预料到她会查到这一步? 假如预料到,那么是否说明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置梁人杰于死地,而只是希冀于用这种方式揭开那道血淋淋的伤疤,不堪的丑陋? 李纤凝不得而知。 李纤凝得到的线索并不能直接用于证据,仇少尹继续从当初收养小啼的农户身上深挖,小啼被梁府管家买走后,先后来了几批人探查,有崔文君的人也有杨家的人,另还有一神秘人物,身份不明。 仇少尹另辟蹊径,从杨宛身边人着手调查,凡是和她有过接触之人,不论亲眷友人,婢女仆从,通通查了一遍。所有这些人的友人亲眷也要调查。 功夫不负苦心人,终于给他揪出了神秘人。原系杨宛身边仆从的表兄。 杨宛私下命令仆人调查小啼身世,仆人找上了他门路颇广的表兄。事发之后,杨家下令封口,仆人三缄其口,若非查到他表兄头上,还不能令他开口。 杨家人自知理亏,不再向官府施压。梁人杰恢复了清白之身。然在此期间,他的所作所为早已成了长安城高门贵胄之间的谈资,表面上云淡风轻,私下怀恨报复,迁怒于无故女童,此等卑鄙行径,实在有悖于他的出身,令人不齿。梁人杰身败名裂,长安城再也待不下去,梁家为他谋了外任,他很快离开长安,去往外地赴任。 当事人死的死走的走,曾经一度甚嚣尘上的流言徐徐平息,渐渐不再为人所提。 七月流火,夏日将逝,转眼又是秋了。除去午间日头毒辣,早晚天气转凉。墙角的木槿应时而开,一树繁花。 李纤凝站着赏了会儿花,耳内听得演武场那头呼喝聒噪,抬脚往那边去了。 演武场上人声呼喝,几十个衙役围成一圈,兴致勃勃的看热闹。一具具高大肉身,人墙似的把李纤凝隔绝在外。 “里面在干嘛?”李纤凝问。 “小韩和乙郎在角抵。”最外围的衙役回答。 众人看见李纤凝过来了,纷纷让开一条通道,容她过来。 李纤凝走到最前面。 可不是在角抵,韩杞抱着杨乙郎的腿,杨乙郎抱着韩杞的腰,双方皆想抱摔对方,相持不下。 角抵是一项两两角力的活动,常于军中进行。自打关校尉来了,为了训练衙役们的力量与应变能力,时常命他们角抵。他们逢训练叫苦连天,受争强好胜的天性作祟,偏对角抵没意见。个别在角抵中输了的衙役,不甘心败落,苦练石锁增加力量,以期在下次角抵中胜出。 此风一盛,衙役中惫懒的人少了,衙役们的身体素质全面提升。 都是关校尉的功劳。 李纤凝往人群里一扫,关校尉果然目光炯炯关注着战局,于他而言,韩杞和杨乙郎是两个好苗子。 李纤凝的目光也随之回到韩杨二人身上。乙郎比韩杞高出半个头,身材也更健壮,与之相比,韩杞单薄了些。场中叫好声多是给乙郎的,支持韩杞者寥寥,唯一一个解小菲还是墙头草,一会儿为韩杞助威一会儿替乙郎喝彩。 韩杞核心力极强,乙郎两手抓在他腰间,向上抱提,分明已叫他双脚离底,他竟然还能落回去,稳住桩子,头朝乙郎腋下顶去,乙郎身形微趔,他趁着抱起他的腿一摔,乙郎身体触地,输了。 关校尉露出嘉许的笑容。 衙役中多有不服气的,韩杞身板单薄,如何就赢了。一致推去黄胖子和他比试,黄胖子人胖,力沉,衙役们觉得韩杞摔他有点困难。 长安一片月 第66节 哪知刚一上场,韩杞人似旋风,黄胖子才搭出架子,韩杞一手抱颈,脚下施绊,不费吹灰之力将人撂到。 黄胖子吃了一嘴灰,嘟囔道:“我就说我不行嘛……” 衙役中还有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关校尉抬头看了眼天色,“今天到此为止,都散了吧。” 衙役们盘桓不去,李纤凝吼了一嗓子,“前衙没事做了么,都给我滚回去。” 衙役们这才悻悻散了。 韩杞走在队伍最后,经过李纤凝身边时,李纤凝伸手拦下他。 “你留下。”李纤凝说。 解小菲担心李纤凝找韩杞麻烦,蹭过来,笑嘻嘻道:“小姐找小杞干嘛?” 李纤凝扔下一句,“留在这里等我”忽然走了。 解小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姐这又是搞哪出?” 问韩杞,“你最近得罪她了?” “没有。” “奇了怪了,既没得罪,她单独留下你干嘛?”说罢拍了拍韩杞肩膀,“你别怕,还有兄弟我。” 韩杞说:“我不怕。” 没一会儿,忽见李纤凝换了箭袖胡服回来,头发绾作髻子,扎在头顶,脚登皂靴。一身打扮相当利落。 解小菲莫可名状,“小姐,你这是……?” 李纤凝笑而不语,冲着韩杞勾勾手指,随即双脚立开,两腿弯曲,摆出架势。 解小菲吃了一惊,“小姐……你这是想和小杞角、角抵?” “敢吗?”李纤凝扬起下巴问韩杞。 角抵之时,肢体大量接触,男人之间没什么,男女之间,简直闻所未闻。 韩杞眸色惊动。 李纤凝出格的行为何止这一桩,解小菲见怪不怪,平息惊讶,也来看韩杞。 李纤凝意气风发,站在那里如松如柏,矫矫之姿,卓尔不群。一股异样的电流从胸腹之间直窜神庭,激起他强烈的胜负欲,想也不想,韩杞脱口而出,“有何不敢?” “先讲好,我们小杞赢了,有何奖励?”解小菲笑嘿嘿。 “赢了没有,输了有。”李纤凝目光落在韩杞脸上,玩味十足。 “身体触地算输?” “没劲。”李纤凝说,“一方认输算输。” 韩杞没有异议,蹲踞以备进攻。 李纤凝婀娜刚健,韩杞瘦削刚劲,两人有男女之别,却无体形之差,身材大差不差,高矮也相当,攻击路数上的选择也不谋而合。 一上来不约而同都抢夺对方手臂,两人臂把臂,头顶头,相持片刻,不能见高下。转而互相抱住腰。 韩杞在上,李纤凝在下,双方都想抱摔对方,两个人四双脚,不断变换步法,就看谁脚先离地。韩杞手紧抓李纤凝腰带,将其抱起,就要摔出,李纤凝的两条腿忽然缠他腰上,愣是稳住了身形。 韩杞就势跪倒,将她压在身下,扳过身子,强锁手臂。李纤凝灵活纤巧,有惊无险挣脱。 这一来又是新一轮的角逐。李纤凝和韩杞比,力气终究差了些,再次被他抓住机会抱摔,偏她是难缠的蛇,落地后迅速起身。趁他未回身,一条腿从他大腿外侧插入裆部,手臂握住他颈部,骑缠在他身上。 解小菲看到这个姿势,头轰的一声,左右张望,确定无人偷窥。这要给人看见,李纤凝的名声算是毁了。 韩杞也自一惊,还没来得及多想,两人双双后仰。李纤凝将他翻成仰卧的姿势,韩杞慌了,若是她顺势翻上,将他压在下面锁住手臂他很难再翻身。双腿拼死腾挪,不叫李纤凝翻上。李纤凝翻了几次没翻过来,死死勒住韩杞脖颈。觑得机会,再次翻上。 这次成功翻了上来,韩杞被她压制在下面。 韩杞当然不想被压,双腿接连蹬踹地面,身子拱起,力图挣脱。奈何李纤凝锁臂锁得牢固,他脖领间青筋条条挣起,亦未挣开。 女人含着轻薄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要认输吗?” “做梦!”韩杞咬牙切齿,憋得满脸通红,胳膊还在扭,试图突破。李纤凝不慎被他挣脱,他往上一个弹跳,滑似泥鳅,要溜,李纤凝抱他上身抱不着,去抱他腿,也脱手了。 李纤凝气得咬牙,不过转瞬间,韩杞转过身体,与她面对面,又回到了一开始的状态。 角抵力气消耗巨大,两轮下来,连半盏茶的功夫也没有,两人俱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本来极快见分晓的博戏,叫他们弄成了比拼耐力,两人谁也不肯认输,目光虎视眈眈盯着对方。又一轮相持过后,李纤凝被韩杞压在身下,锁了胳膊。 先前李纤凝压韩杞还不觉如何,换成韩杞在上,身体摩擦,他的胯压着她臀部,异物感明显,韩杞自己也感觉到了,脸唰的红了。 李纤凝没功夫瞎想,她只想赢。趁着韩杞分神,带着他滚了几滚,成功把姿势滚成了她在上他在下。 李纤凝不容情,一手从他腋下伸过,一手从肩头绕头,结成搭钩,铁箍似的箍住韩杞。 韩杞挣得青筋暴起,血液全部往颈面上聚集,颈面一片潮红,手臂酸麻,知觉丧失。韩杞知道自己到极限了,三个字齿间打了无数个转儿,终于出口,“我认输。” 二人同时卸劲儿。韩杞就势躺下喘息。 解小菲兴冲冲上前,“小姐说小杞输了有奖励,什么奖励?” 李纤凝也累得不轻,身上的每个关节都在疼,因为赢了,眸子里光彩奕奕,透着难以言喻的兴奋,看不出疲累。目光上上下下打量韩杞,看他头发里滚满灰尘,衣裳也灰扑扑的,狼狈不堪。不提奖励,反而一副嫌弃的口吻,“脏死了,去洗干净。” 第71章 下弦月篇(十五)玉丝缠 当晚韩杞值夜。从浴房出来,吃过晚饭,直接巡逻去了。一同值夜的衙役偷懒耍滑,窝在班房里饮酒赌钱,他不好那些,更闻不惯酒味。比起那些难闻的酒气与刺耳的噪声,他更愿意吹吹晚风、沐沐月光。 走到主薄房附近,前方走来个窈窕影子,手上提着羊角灯,灯影摇曳,辨不清来人面目。韩杞凝立不动。 倩影走了几步,忽然定住,似在端详,“是小韩衙役吗?” 韩杞听出是素馨的声音,应了一声,“夜深了,素馨姐姐过前衙有事?” 素馨笑意融在灯影里,声音和气悦耳,“小韩衙役,我家小姐有请。” “请我?这个时辰?”韩杞纳闷。 明知他满腹疑惑,素馨也不解释,比了个手势,“请。” 韩杞猜到李纤凝请他多半为了白日里说的奖励,可是夜深了,有什么奖励不能等到明日?再说他也不稀罕什么奖励。他输了,奖励只会叫他心堵。但见素馨已先行一步,只得跟上。 至内宅,李纤凝闺房。房间里空空荡荡,并不见李纤凝本人。韩杞兀自疑惑,素馨冲他福了一福,接着退下。 偌大的房间,韩杞茕茕孑立,只觉惶惑。尝试喊了两声“小姐”,均无人应答。韩杞愈来愈不安,思索着要不要退出,李纤凝忽然从侧间转了出来。 她刚刚出浴,身上披着一条丝滑无比的绫罗长袍,带子松松垮垮系在腰间,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腰身。湿发上水痕滴答,串成小珠子噗噗噗往下掉。 李纤凝手里抓着一条葛布擦头发,看到韩杞,神色自若道:“傻站着干嘛,过来帮我擦头发。” 人在太师椅上坐下,头发撩到椅背后面,一手递出葛布。不似开玩笑。 韩杞一时间手足无措,站立不动。 “快点啊。” 李纤凝语带娇嗔。 韩杞艰涩地抬了抬脚,脚下似有东西黏着,步履维艰。慢吞吞走到李纤凝身后,接过她手里的葛布。 李纤凝闭上眼睛,“好好擦,不准敷衍。” 她的头发极黑极密,粗细适中,软硬也适中,纵是湿哒哒的黏在一起,亦十分好看。他用葛布裹住她的头发,挤压出水分。不妨碍打量她,滚烫的目光一路从耳朵滑到脖颈,再溜到一双削肩上,滚下去,落于耸立的胸脯。 她袍子系的松垮,里面仅穿一件抹胸,魅惑人心的雪青色,上面绣的不知是牡丹还是芍药。 芍药吧,芍药妖无格,最堪配她。 手中的葛布已经湿透,韩杞随手丢在几上,对李纤凝说:“擦好了。” “擦完了再梳一梳,梳妆台上有梳子。” 气氛莫名燥热,韩杞坐立难安,“小姐叫素馨姐姐来梳吧,我得去巡逻了。” 韩杞抬脚欲走,不料手腕突然被李纤凝扣住。 韩杞欲抽,李纤凝却扣得更紧了。 “小姐……” “叫阿姐。” 李纤凝起身,慢慢逼近他。见他双唇紧抿,不肯开口,徐徐诱之,“叫啊。” 韩杞呼吸渐乱,头扭去一边,不敢看她。嘴里嗫嚅好半天,终于低低叫了一声“阿姐。” 李纤凝莞尔,盯着少年涨红的脸,笑意愈发充盈,指腹轻轻摩挲他的唇,踮起脚尖欲亲。韩杞猛地闪开。 面窗而立,四肢僵硬发抖,没法子平静下来。 李纤凝“哧”地一笑,“你跑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从背后搂住他的腰。 “你……你别这样……” “我哪样了?”她好笑地问他。 他答不上来,气息愈发凌乱。 李纤凝转到他前面,盯着他的眼睛问,“你喜欢我吗?” 她问的直接,他眉心跳动,慌色难掩,“……我不知道。” “那就是喜欢。” 他的喉结难耐地滚动着,她伸出舌头舔了舔,感受他的身体越来僵硬,在她手下簌簌发抖,妖孽似的推波助澜,附在他耳边呢喃,“今夜,我是你的了。” 韩杞一震,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上冲,心脏怦怦直跳,似要跳出腔子。偏李纤凝放荡妖媚,一再挑逗引诱。 趁他慌神,女人红艳艳的唇猝不及防贴上来。 她的吻温柔有力,韩杞如饮甘醴,如痴如醉。“啪”的一声,有什么碎了,欲望从囚笼里释出,席卷一切。他捧住她的脸,予以激烈回应,如狂风,似暴雨,恨不得吞没了她。 她新浴过后的身子馨香无比,触感柔软,韩杞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与她合二为一。这样可怕的欲望,他不知道几时产生,几时发酵,酝酿到今天,一发不可收拾。 他吻技生涩,嘴巴在她嘴巴上乱啃乱咬,渐次移到脖颈上,脖子也给吮得通红。 李纤凝“嘶”地一声。 长安一片月 第67节 韩杞诚惶诚恐,“我弄疼你了吗?” “刀柄,咯疼我了。” 韩杞连忙卸了佩刀。 “衣服也脱了。” 韩杞顺从脱了衣裳。他身材很好,瘦而有力量,抱着她时如怀握一枝春柳。 李纤凝拉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胸上,她胸前芍药开得极艳,他大掌覆上去,丝绸丝滑的触感令他颤抖,隔着衣料揉捏。另一只手绕到后面,去解她的抹胸。窗扇“吱呀”一声。 韩杞受惊不浅,离开李纤凝的身体。 “你紧张什么,是风。” 窗外黑漆漆,疏星点点,室内明光灿烂。韩杞做贼心虚,想到假如有人存心偷窥,岂不是尽收眼底?李纤凝来拉他,他退开一步,“我得去巡逻了,消失太久他们会生疑。” 李纤凝在椅上坐下,以手支颐,神情颇苦恼,“可是,你还没有领完你的奖励。” 奖励?韩杞已经忘记这茬儿,莫非她口中的奖励是她自己? 韩杞面红过耳,“我真的得走了。” “还回来吗?” 韩杞不语。 李纤凝看出他的退缩犹豫,没等他回答,抢先一步说:“我等你。” 韩杞捞起衣服,夺门而出。 夜风习习,吹在脸上,带走了燥热。韩杞穿好衣服,墙根下站了片时,待欲望完全消退方才回到班房。 班房赌兴正浓,他的在与不在通通无人在意,别说生疑了。韩杞站了一会儿,受不了吵杂,重新踏入黑夜。 叫夜风一吹,他早清醒了,意识到方才的荒唐举止,实在不该,亦不打算再回去。按照固定的路线巡逻。 他心事重重,说是巡逻,注意力全没集中,心神四下游离。等元神归窍,猝然抬头,赫然又站在了内宅门口。 他有点懊恼,李纤凝搅乱了他的心。 不由自主顺着门缝往里瞧,李纤凝单手拄腮,正无聊的剪灯花呢。 影子映在窗上,单薄又清寂。 韩杞的手欲推门,猛地又收住。一时爽快,后患无穷,他不想将来处境尴尬,恨下心肠,拧身去了。 把衙署从前到后巡视一遍,心不上不下悬着,始终不落定,鬼使神差再次来到内宅。其时子夜已过,韩杞料想李纤凝等他不着,已经歇下,谁知灯烛还燃着,李纤凝歪在案上,头枕胳膊,睡着了。 韩杞门前徘徊半晌,终究走了进去。 李纤凝伏案而眠,头朝北,一头乌发垂坠下来,盈盈拖地。韩杞看着那青丝,蓦然捞起一把,送到鼻下轻嗅。发丝柔软干燥,散发着木樨香的味道。 韩杞跪下来,脸埋入发丛,尽情呼吸。 李纤凝醒来,揉了揉眼,看到韩杞,“回来了?” “嗯。” 像被抽掉骨头的身子,软绵绵,从椅子上滑下来,直直落入韩杞怀中。 韩杞接住她,脑子是懵的。 李纤凝亲了亲他嘴角。 “抱我去床上。” 韩杞尚在踟蹰,李纤凝双臂已环上来,韩杞就势抱起她,一步一步走到床上。放下她,没等起身,她抓住他的衣襟,刹那间二人滚到一处。 李纤凝的腰又教刀柄咯了一下,烦躁地解下来,掷于地上,顺道剥了他的衣裳。俯身吻他,从喉结到锁骨,再到胸膛,含住一侧乳尖,吮吸舔弄。 右手游移到下方,握住那炙热滚烫之物,感受它在手中胀大胀粗。略一施力,少年立即难耐地在她身下喘息。 “阿姐……” 李纤凝脱下袍子,解开抹胸。赤裸相对,害羞的反倒是韩杞。 李纤凝放下薄纱帐子,烛光本就昏暗,经帐子一虑愈发昏惨惨。韩杞很喜欢昏暗的光线,他没那么紧张了。 李纤凝胸脯和手臂上有许多红痕,韩杞看着那些红痕,歉意道:“是我弄的么,还没消退?” “没关系,我喜欢暴力一点儿,你不用对我客气。”说着把一对香丘送到韩杞嘴边。 韩杞脸红透了。含住一只,以手抚弄另一只。 李纤凝燥热难耐,下面已是湿泞。对准了,沉下腰胯。 韩杞骤然被一片温暖湿意包裹,额头青筋暴起,发出一声舒爽的喟叹。李纤凝见他不主动,戏谑道:“床上你也喜欢被我压吗?” 血气方刚的少年哪里受得了这话,拉起她一双玉臂,将人往后一带,随势压上。不意顶得深了,双方不约而同一阵痉挛。 稍稍缓过来,韩杞尝试挺送。 一开始如清润小雨,得了意趣,骤然如疾风劲雨。李纤凝如风中荷叶,随雨势摇摆、陷落。 呻吟渐渐破碎,连不成音节。 顶了有上千下,韩杞忽然扯过她的头发,脸埋进去,狠狠一吸。香气冲击大脑的同时,他在她身体里爆开。 第72章 亏月篇(其一)翠蝶簪 满树嫩晴春雨歇,杏梅青青已著枝。转眼,又是人间四月天。 南墙根下的几株夹竹桃朝阳而生,先于其他夹竹桃,零零星星挤出了花苞。素馨绞了几枝,插在细白瓷瓶里,摆在西窗下,为房间增添一二分颜色。 打早晨起,天即阴阴晦晦,当中一大片密云,像邢窑烧出的胎色灰白的瓷器,釉药薄透,酝酿着雨意。 昨晚才下过雨,今朝云不散,空气潮湿,李纤凝身上的翠蓝团窠珠纹细罗裙垂顺地贴在腿上,冰冰凉凉。 她晨练回来,刚刚换好衣裳,发髻还没来得及绾,交由素馨梳了个利落的同心髻。发髻梳好,素馨问她簪那支簪子,李纤凝随手拣起一支翠蝶簪。簪子模仿翠蝶花的形态,于簪首镶了一朵翠蝶花,花间垂下一二缕流苏珠串,莹莹可爱。 素馨心下却是一颤,不为别的,只为翠蝶簪系仇璋所赠,李纤凝突然要戴它,素馨担心她牵起旧情,空惹伤心。 但见镜中的李纤凝神色如常,兀自端详发髻,想来早忘了簪子的来源,毕竟她首饰多到数不清,又从不在这上头经心。 梳完妆,用毕饭,李纤凝照例过前衙。有人报官,说是他们家的小郎君叫人毒死了,请青天大老爷做主。 彼时仇璋去长乐乡主持修建石桥,周县丞去视察粮司,李含章点了丁主薄走一趟。万年县好久没出人命案子了,李纤凝当然不会错过,要求同去。 李含章两只眼睛睄她,说你穿这一身,还想上哪?连和公人们一起走也使不得,趁早别来挨边,叫人看见了,该说万年县把公事当儿戏。 李纤凝立马说她去换衣裳。李含章说谁耐烦等你。李纤凝却偷偷嘱咐丁主薄走慢点,她指定能赶上。 其实李纤凝也知道穿女装不方便,遇到突发事件来不及。可是仇璋喜欢她穿女装,喜欢看她穿各种颜色的裙子,打扮的花枝招展。尽管两人分手一年多了,她的习惯还保留着,没改掉。 换好男装出来,前衙撞上韩解二人,李纤凝问韩杞怎么没跟丁主薄去,韩杞说丁主薄没点他。李纤凝说:“你跟我走。” 解小菲说:“小姐,那我呢?” 李纤凝说:“你该干嘛干嘛。” 解小菲老不乐意了。 死者居于永宁坊。李韩二人在永宁坊的北坊门追上丁主薄等人,听那死者家中的长工介绍,死者生于冬月,小名冬儿,大名还没起。父亲名叫庾安,长安城中但凡挂上庾记招牌的倾银铺子皆是他所开,家境殷实富足。母亲庾娘子是庾安的续弦,嫁过来七年仅育有冬儿一子,平时眼珠子似的疼。 约莫五日前,冬儿突发腹泻,庾娘子请了大夫来诊治,大夫开了止泻的药,冬儿服用后未见好转,反添了别的症候。 “头晕,恶心,呕吐。一样样的接踵而来,可把我们娘子吓坏了,接连请了五六个大夫给看,均看不出来是何症候。昏迷了足足两天,今天一大清早咽了气。我们娘子受不住,哭着嚷着说小郎君是给人害死的,郎君就遣我报官来了。” 说话的功夫,众人已走到庾宅前。是所两进的小院子,院西花圃里生着蜀葵、醉蝶、鸳鸯藤等花卉,吸引来许多蝴蝶。 一个八九岁大的男孩子拿着个薄纱网子正网蝴蝶呢。 李纤凝刹住脚,问那男孩是谁,长工老俞回答,“也是我们家的小郎君。”说着去拉那男孩子,“小郎君快别耍了,你弟弟刚走,给郎君看到,你又该挨打了。” 男孩子沉默不语,挣脱老俞,带着网中的蝴蝶跑了。 这边庾家的主人闻声,出门相迎。李纤凝打量那庾安,白净斯文,年纪轻轻,身上一领青绸衫,头戴折巾,不像商贾,更像个读书人。 众人入室,庾家娘子登时跪倒在地,“求官爷为我儿做主,这院子里有人居心不良,存心毒害我儿。” 庾安面色微变,上前拉庾娘子,“你这是做什么,大夫也不准确定是中毒,你一口一个毒害,不是误导官爷吗?” “怎么不是中毒?”庾娘子一把推开丈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存心维护那两个贱蹄子,好恨的心呐,自己的儿子给人毒害了,反倒不慌不忙替下毒之人说话,也对,你还有一个儿子,再不济,那两个贱货还能给你生。可怜我,只有冬儿一个骨肉,冬儿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庾娘子哭闹不休,庾安头大如斗,“你这是做什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莫要叫人看笑话。” 李纤凝目光扫过角落里并肩而立的两个妇人,闻庾娘子哭闹,二人脸上均有不忿之色,料想是庾娘子口中的“贱货”了。 庾家人争执吵嚷,由他们吵下去不是事,李纤凝踏前一步,问:“什么叫大夫也不确定是中毒?” “是中毒,有坊西的孙大夫为证,请官爷明察。”庾娘子切切道。 庾安相对冷静中肯,“孩子生病后,先后请了七八个大夫看,均瞧不出是何症候,无法对症下药,只有坊西的孙大夫咕哝一句有可能是中毒,被我家娘子听去,一直抓着不放。” “如此,传孙大夫来。” 立刻有衙役去请人。 请孙大夫的时间,李纤凝提出看看孩子尸首。 “在西厢房听着,官爷们请。” 怕庾娘子触景伤情,再难控制情绪,庾安引众人前去。 孩子躺在一张木床上,睫毛纤长浓密,紧紧覆盖在眼睑上,像是睡熟了。此外,李纤凝注意到他脸部潮红,较别处肌肤异样。 “孩子是今早走的?” “卯时二刻。”庾安答,“先前还好好的,在她娘怀里抽搐几下,立刻不动了,探了鼻息才知道,是咽了气了。” 庾安垂头,到底难掩伤心难过。 “方才屋里的那两位,是阁下的妾室?” 庾安垂头耷脑,“她们分别是蒋氏和孔氏。” “她们和庾娘子关系不好?” 庾安面上一愧,“是。” “有没可能她们……” 长安一片月 第68节 “绝无可能。”没等李纤凝说完,庾安高声反驳,随即意识到声音大了点,低下头,为蒋氏和孔氏辩解,“她们都是本分之人,绝无可能做那种事。而且……” “而且什么……” “等孙大夫来了官爷就知道了。” 孙大夫须臾即至,见了他的面,李纤凝多少明白庾安的意思了。这孙大夫年岁不过二十五六,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依据呕吐、恶心的症状嘟囔了一句是不是砒霜中毒。 据他讲,当时已经叫师父骂了,当着庾娘子的面也有解释,除去中毒,许多病症也是这种症状,不能一概而论,且砒霜中毒者咽喉灼热、吐苦水、面色苍白,这些冬儿皆不符。熟料庾娘子抓住一句中毒不放,可把孙大夫愁坏了。不料还报了官,他可不想掺和进官司。心急火燎地同李纤凝等人解释。 李纤凝问:“所以不是砒霜中毒?” 孙大夫生怕庾娘子听见同他吵闹,贴过来小声说话。韩杞知他不知李纤凝是女子,贴得太近,伸手格了一下。孙大夫讪讪退开一步,“据俺师父讲,绝不是砒霜中毒,不止俺师父,其他几位大夫也一致认同不是砒霜中毒。” “不是砒霜中毒,那是病吗?” 孙大夫面露难色,“这个……找不到发病根源,实难定论。师父说了,是病也是疑难杂症。” 时人能轻易获得的毒药多半是砒霜,不是砒霜中毒,多半是误会。白折腾一趟,李纤凝等人告辞出来,庾娘子犹不依不饶,要官府给她无辜死去的孩子做主,严惩凶手。折腾了一番,李纤凝等人才脱身。 庾安送他们,“内子痛失爱子,心智溃乱,绝非有意叫官爷们白跑一趟,官爷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 李纤凝看出庾安分明也不认同儿子遭投毒遇害身亡,只因妻子闹得厉害,无计可施报官平息事态。 李纤凝没接话,全交由丁主薄应付。下台阶时,脚下全没留意,踩倒一丛花卉。 花卉酷似玉竹,翠嫩嫩的叶子,串状花朵,一朵朵似一只只小铃铛,洁白如玉,芳气如兰。 回衙路上,韩杞有意落在后面,不远不近的挨着李纤凝。 “很漂亮。”他忽然咕哝一句。 “什么很漂亮?” “你早上的打扮。” 少年的夸奖落在耳畔,李纤凝嘴角微翘。 回到衙署还不到晌午,丁主薄去李含章跟前交代一声,李纤凝直接回内宅。 早上的雨终究没落下,阴云散开。此刻天空又变成了胎色浓厚的越窑青瓷,明彻如冰,温润可爱。 一树夹竹桃被日光照耀,竟相怒放,粉簇香融,艳色灼人。 李纤凝打花树下走过,颜色同花一般明媚。推开内院木门,才走两步,脚下忽有沾带,低头看是封书信,讶然拾起,信封上赫然写着:小姐亲启。 李纤凝怀着疑惑,边走边开启信封,当看到信上字迹时,步伐骤然顿住,瞳孔收缩,捏信纸的手瑟瑟收紧。 日光灼灿,落于微黄草纸上,将一行颜体黑字照得粒粒分明,直欲从纸上剥离: 余知汝乃天仙子。 第73章 亏月篇(其二)老虎发威 余知汝乃天仙子。 目光睇于纸上七字,李纤凝眼皮跳了一下,像是给日光灼到,微觉不适。 “素馨。”李纤凝喊了一嗓子,素馨端着一笼糕点打小厨房出来。 “小姐回来的正好,我做了榛子酥,刚刚出炉,快来尝尝。” 李纤凝随手拿起一枚吃,“我走之后,有人过来吗?” “没有啊,只有闵婆过来帮我忙活了一阵。”看到李纤凝手上书信,“这是什么?” “有人从门缝下面塞进来的,威胁我。” 素馨“啊”了一声,“谁这么大胆子敢威胁小姐?”进而问,“威胁小姐什么?” 李纤凝却不答了,回屋把信烧掉,又出去了。 县丞房的门开了,李纤凝探头看,只有周县丞一人,仇璋不在。 周县丞看到李纤凝,站起身微微颔首:“小姐。” 他年纪和李含章相差无几,是李纤凝的长辈,每次见了她总是先像她问好,恭恭敬敬,谦卑如晚辈。 “周县丞什么时辰回来的?” “有半个时辰了。” 李纤凝看了看南窗下的空位,低声道:“仇县丞几时回来?” “仇县丞此去长乐乡半月有余,按照计划,不日即可竣工。小姐倘或有什么急事,鄙人也可代劳。” “哪有什么急事,随口问问罢了,周县丞忙。” 李纤凝靴声橐橐,往前衙去了。班房里唤出解小菲,“随我去趟东市。” “干嘛?”解小菲神色别扭。 “前阵子不是说想吃鱼炙么,趁着今个儿衙门里清闲,我带你去吃。” “我不去,你带小韩去吧。” “小杞也去。” 早上办案子,李纤凝叫韩杞同去,没叫解小菲,解小菲很不高兴,回头受了同伴奚落,说他失宠了,想当看门狗也没人要,以后看他还怎么狗仗人势。 解小菲心里头郁闷,嘴上阴阳怪气,“是了,你现在去哪都带着他。你使唤他去,以后竟别使唤我了。” “我使唤他不使唤你,你跟我闹脾气?” “小人不敢。”解小菲脖子梗得高高的,忿忿之色明摆脸上。 “那好吧,你既不去,我带他去。” 李纤凝说走就走,解小菲满腔幽愤跟出几步,“你都不哄我!” 李纤凝“哧”地一笑,“你们不是好兄弟么,他怎么事事瞒你,什么也不和你说?” “他瞒我什么?”解小菲一脸懵懂。 “你道近来我为什么爱使唤他?” “为什么?” “他陪我睡觉了。” 解小菲目瞪口呆,石立当场。这话是能说的吗?这是他可以听的吗? 李纤凝揉揉他脑袋瓜,“好了,快了闹别扭了,咱们去吃饭,小杞还在仪门外等着。” 谁知解小菲吼道:“你真和他睡——”猛然压低声音,“真和小杞搞一起去了?” “嗯?” “先前黄胖子和大头菜说你们两个有首尾我还不信。” 李纤凝面色一变,“他们知道什么?” “他们也不准知道什么,这几个月你重用小杞,他们心里眼里嫉妒,胡乱编排的,过过嘴瘾,再一个也是为了奚落我。” “你怎么回他们?” “我当然说这是不可能的事,先前你们编排小姐和乙郎还不够,这会儿又来编排她和小韩,小姐的清誉都给你们毁了,给她知道,打你们满地找牙。”解小菲越说越起劲儿,浑没注意李纤凝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们笑嘻嘻的,谁也不当一回事儿,还说我是嫉妒他们能爬上小姐的床,这叫什么话,说的好像我比他们两个差似的,我差哪了?小姐你说,我是不是——” 猛然撞上李纤凝阴沉的目光,心下一哆嗦,知道要坏事了,赶紧闭嘴。 已经太迟了。李纤凝不再提吃饭的话,转身朝班房走去,半路遇上大头菜,二话没说薅着脖领一溜儿拖到班房。 正是午休时辰,有个别用完饭回来抑或直接在班房用饭的衙役正嘻嘻哈哈讲着笑话,黄胖子也在其中。李纤凝把大头菜扯进屋子,大力掼地上,众人都惊呆了。 大伙齐刷刷起身,面面相觑,一脸不解地看向李纤凝。 只有大头菜,给她摔了那么一下子,摔得胯骨生疼,心怀忿忿,大声嚷道:“小姐,我老蔡又怎么得罪你了?” 李纤凝往人群中揪出黄胖子,摔在大头菜身旁。黄胖子脂肪肥厚,摔一下不觉怎样,就是给李纤凝抓握之处,隐隐泛疼,知她下了狠劲儿,一时懵头懵脑,“小姐……” 李纤凝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二人前面,手一伸。解小菲跟她日久,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就知道她要什么,当即奉上皮鞭。 李纤凝手握皮鞭,黄蔡二人谁胆敢擅自起身,腿上保准吃一鞭。大头菜先领了教训,皮开肉绽。黄胖子见状,乖觉伏倒。 “我听说,你们编排了我许多好听的话。”李纤凝皮笑肉不笑。 黄胖子心思最活动,获悉是此事,知道必是解小菲泄露出去的,他和大头菜辩无可辩,还不如乖乖认错,好叫这场风波早点过去,避免受辱。 当即膝行到李纤凝脚下,磕头如捣蒜,“小姐,我知错了,我喝了两杯马尿,不知深浅,说了不该说的话,请小姐罚我罢。” “你先别急着认错,这情形,倒像我封你的嘴。我看今天班房里人也不少,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你说说我同乙郎韩杞有什么首尾,是你亲眼看见了抑或听到了什么?” 个别衙役原一头雾水,听了李纤凝的话始才恍然大悟,心道黄蔡二人原来犯了她这个忌。 李纤凝孤身女子家,衙门里行走,最忌讳传出不好听的话,甭说传到外头,纵是传到李含章耳朵里,她也别想在这里继续呆下去。多年来,她在这上头严防死守,最忌讳别人嚼舌根。 黄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呢?你不知道名声对于一个女人很重要吗?你坏了我名声,我还怎么做人?”李纤凝这时还是柔声柔调的。 黄胖子却知道她越是这样后面发作起来越是可怕。 “小姐息怒,我卑鄙我龌鹾,凡事净往下流处想。”黄胖子说一句往自己脸上抽一巴掌,抽得一对肥腮白里泛红,“小姐网开一面,饶我们一次吧,兄弟之间说的玩笑话,讨个乐子,实非有意玷污小姐清白。小姐千万高抬贵手。” “玩笑话,讨个乐子,我竟不知,我是给你们取乐的。” 黄胖子一呆,脸色当真比哭还难看了。 “小黄啊。”李纤凝掐住他肥腮,“什么时候了,还不忍心下狠手,心疼你这二两肉呢?” “不……不敢……” 李纤凝嘴边逸出一丝森冷笑意,抬起手连扇了他十六七个耳光,“管不住嘴的混账东西,我也是你们能拿言语轻薄的,平时给你们几分好颜色,越发的不知好歹,爬到我头上敢对我不逊了。索性拔了这条舌头才叫你知道本小姐的厉害,明目张胆的谣诼毁谤我,小姐和衙役,意淫的很爽吧,下作的畜生!” 李纤凝这次猝然发难,衙役们都懵了,及至反应过来,她火气冲天,谁敢不知死活舞到她眼前?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喘,更别提替黄胖子说话了。 黄胖子早给她打懵了,一侧脸颊高高肿起,挤得眼不能视物,喉间腥甜浓稠,吐出来,竟是血混着牙齿。 韩杞仪门外久候李纤凝不至,寻过来,看到这一幕,兀自吃了一惊,站在门边默默旁观。 李纤凝收拾完黄胖子,鞭子往大头菜身上抽去,恰落在脸上,血痕宛然,“你呢,有什么话说?” 大头菜比黄胖子多几分硬气,“我没什么话说,凭小姐发落就是。” 长安一片月 第69节 “好,给我拖下去,每人二十大板,罚俸三月。” “罚俸不成!”大头菜突然吼,“凭你怎么打,罚俸不行。” “踩到你痛处了?”李纤凝冷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没想到几句话能赔进去三月薪俸吧,活该,谁叫你逞一时嘴快,造谣生事。今日是我,换作心窄的小娘子,一时想不到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赔得起吗?三月薪俸,便宜你了。”目光环视班房诸人,“不光他二人,你们也给我听好了,今后再有什么风吹草动传到我耳朵里,我定给你好看的颜色瞧,今天算我大发善心,再有下次,舌头和差事必去一样。” 李纤凝声势夺人,金声玉振。仿佛一县之令不是她老爹而是她,荒谬的是,她积威日久,竟无一人敢反驳。 众衙役唬出一身冷汗,庆幸没犯在她手里。个个唯唯称是。 岂料大头菜视财如命,大吼道:“罚俸就是不行,我找县令说理去!” 才站起半个身子,劲风烈烈拂面,胸口猛然吃了一脚。身子纸鹞似的飞出,直砸在西墙上。墙根下放置的一溜儿水火棍稀里哗啦倒地,大头菜滚在一地棍棒中间,挣半天没挣起。 李纤凝怒声道:“传吏房主事来,打发他走!” 解小菲怕事情闹大,收不了场,出头替大头菜求情。其他衙役有他打头阵,如梦初醒,纷纷求情。 李纤凝怒上心头,竟全不理会。 衙役们转头又去劝大头菜,叫他好好的给李纤凝赔个不是。大头菜胸口受了李纤凝一脚,火辣辣的疼,又闻她要打发自己,估摸着闹到县令跟前也没好果子吃,已有悔意。众衙役来劝,顺着台阶认了错,甘心和黄胖子一起受罚。 李纤凝这边一言不发,直到众衙役乌压压跪倒,她方开了尊口,称给大家伙面子,饶过大头菜一次。 衙役们称谢不迭。 当下黄蔡二人一前一后去了刑房领罚,众衙役跟着出去。韩杞倚在门边没动作。李纤凝经过他身旁偷偷在他手上一捏,“晚上过来。” 韩杞:“……” 过后解小菲埋怨李纤凝把人整治的太狠,不说大头菜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断了薪俸一家五六口子只能喝米汤,单说那黄胖子被打落一颗牙齿,嚼东西都成问题。 李纤凝说不狠刹不住这股歪风邪气,问解小菲最近是否还有人编排她的是非?解小菲说没有了,越性连荤话也不敢讲了,很能老实一段日子。末了,小声嘀咕,人家也没冤枉你,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李纤凝问,他们知道是事实吗? 解小菲摇头。 李纤凝说那还不是造谣,罚他们不多。 解小菲无法反驳。 三日后,夹竹桃花开满树,明丽夭烂,仇璋终于回衙了。 连日在外奔波忙碌,殚精竭虑,风姿不损丝毫,浅青色官服裹在他身上,像裹着一柄玉如意,瑗姿瑾质,风仪秀整。 李纤凝不禁感慨,真是赏心悦目啊。 仇璋迎上李纤凝痴痴的目光,有几分惶惑,“阿凝?” 连唤数声方唤回李纤凝的神思。 “我在。” “你找我有事?” 李纤凝怏怏不乐点头。 “什么事?” “有人威胁我。” “什么?” 李纤凝递过去一张信纸,上面用颜体写着:余知汝与仇县丞暗通款曲。 仇璋一眼睄过去,当即道:“上面的内容有问题,你重新誊写修改过?” 李纤凝眼皮倏倏跳。 “你……你怎知……” “原来的内容写的是韩杞吧?”仇璋黑着一张脸,“恕我没那么大度,不能替他背这口黑锅。” 第74章 亏月篇(其三)食齑饼 李纤凝的那些腌臜事瞒得了别人,瞒不了仇璋。自打去岁孟秋始,韩杞看她的目光灼热似一团火,李纤凝走到哪,他的目光追随到哪,直白露骨,想叫人不发现都难。后面少年想是被训了,看到她即低颈敛眸,不敢直视,欲盖弥彰。 他和李纤凝的那点私情已成昨日之事,埋在土里,土上种花,花都开过一茬了。倘若别人存心威胁,早威胁了,挨到今天?今天突兀地来这么一下子,说明被窥破的压根不是他和李纤凝,而是李纤凝和韩杞。否则,那封威胁信也送不到李纤凝手上,直接送到他仇县丞的公案上了。 可恶李纤凝张冠李戴耍弄他,叫他气不打一处来。 听完他的分析,李纤凝神色自若,一点儿也不感到不自在,“原想逗逗你,想不到你这样不好骗。” “我是猫是狗么,你逗我。”仇璋冷睨她。 李纤凝故作忧伤,“那现在怎么办,那幕后之人究竟是谁,为何给我写这样一封信?” “他想凭此要挟你,你按兵不动,等他下一步动作就是了。捉贼拿赃,捉奸拿双,且看他有没有证据,没有证据还不好料理。” “你不帮我吗?” “这是李小姐的私事,我怎好插手?” “谁说是私事,威胁我的人出自县衙,分明是仇县丞的分内之事,仇县丞岂可置身事外。”李纤凝说话时,眼睛睇着仇璋,头上步摇微微晃动,仇璋注意到是他所赠的翠蝶簪。 略一滞涩,移开目光,“何以见得出自衙署?” “信来时带着信封,写着小姐亲启字样,换成衙门以外的人,就称呼李小姐了,直接略掉姓氏,差别很大。且衙署不是那么容易进的,内部人捣鬼的可能极大。”李纤凝接着说,“还有他使用的称谓是余不是吾,自谦之意明显,退一步讲,是个内有城府,外不张扬之人。还有他用汝不是卿不是尔,表示这个人对我很了解,是以不敢含小觑之意。” 仇璋道:“一共十来个字,叫你分析出一篇道理。” 李纤凝嘤嘤浅笑,头上步摇珠珠相撞,清脆悦耳,“那就有劳仇县丞帮我多多留意喽。” 仇璋也不知走没走心,“知道了。” 李纤凝廨宇里和仇璋交谈的当儿,解小菲在外面的夹竹桃下和花露聊得正热络。 花露来寻李纤凝,这大半年里,她隔三差五来衙署探望李纤凝,和解小菲也混熟了。一口一个小解郎君。 解小菲则一口一个花娘子。 “花娘子说和小姐打小时相识,难怪呢,除了小姐的表妹,我还从来没见过小姐身边出现别的小娘子。” “真的吗?”花露水眸忽闪忽闪。 “当然是真的了,小姐从来不和别的小娘子交朋友,花娘子是唯一一个。” 花露腼腆,“我脸皮厚,总黏着她。” “那也得我们小姐让你黏,别人想黏还黏不上呢。” 解小菲嘴巴甜,哄得花露心甜意洽,心想我的阿凝待我果然特别,与众不同。她平时对我冷淡不过是性格使然,其实心里很拿我当一回事儿。 忽然回神,“小解郎君忙你的去罢,不用陪我,我一个人等阿凝就好。” “没关系,左右午时了,衙里头不忙。” 又问,“花娘子饿不饿?” 没等花露答言,忽闻一声娇软的小解哥哥,循声望去,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水灵光润,秀色可餐,臂上挎着竹篮,婷婷而立。 解小菲看到她,立刻飞扑过去,“嫣儿,你怎么来了?” 韩嫣视线胶在花露身上,兀自不散,“她是谁?” “噢,那是幽兰坊的花娘子。” “幽兰坊,那不是妓院吗?!”韩嫣叫出来。 “你小点声!”解小菲急忙比划。 花露尴尬地低下头,半转过身子。 “勾栏女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韩嫣刨根问底。 “她是我们小姐的朋友。” “小姐的朋友……”韩嫣省悟解小菲口中的小姐正是李家大小姐,她名义上的姐姐么,吃惊道:“她怎么会结交那种朋友?” 解小菲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鼻子嗅到阵阵食物香气,料想出自韩嫣手上的竹篮,掀开一角,“带了什么?” “差点忘了,我带了齑饼,给你和哥哥吃。他好像不在班房。” “他出去了。”看韩嫣足足带了半篮,够三四个人的量,“怎么带这么多?” 韩嫣抿唇,“带了爹爹的份,未知他用没用饭。” “你亲手做的饼,他纵算用过饭了,也得再吃几口。走吧,我带你去找他。”拉上韩嫣的手就欲走。 韩嫣往后挣了挣,俏脸涨红。 解小菲撒开手。挠了挠头。 韩嫣惺惺低语,“娘嘱咐我不准没规矩,随意进爹爹办公的廨宇,你帮我问问吧,爹爹允了我再进去。” 解小菲答应一声,飞快去了,半途想起什么,冲到花露面前,“花娘子,失陪了。” 花露慌忙应道:“小解郎君请便。” 韩嫣见解小菲特意回来跟花露招呼,嘴巴撅起来,又忍不住偷偷打量花露,她身上衣裙簇新,栀子黄色朵云纹交窬裙,宝蓝色宝相花纹半臂衫,脚踏珠履,妆容清淡,肌肤丰腴不腻,色若梨花,头上珠钗累累垂落,娇憨可人。 再看自己小家碧玉的打扮,比之不足,心生气馁。转念一想,渐露鄙薄之意,打扮那么好看有什么用,不知伺候过几百个男人。脏死了。 韩嫣时不时投来的视线令花露颇感不自在,脸上渐渐飞起红云,不免焦急地朝后面张望。 看到一抹纤袅风流的身影渐行渐近,五官刹那生动,冲那人招手,“阿凝!阿凝!” 没等李纤凝上前,自己先迫不及待跑到跟前。娇滴滴地说:“阿凝,我终于等到你了。” 李纤凝嫌弃道:“怎么又来了。” 花露张开手臂,转了一圈,“我的新裙子做的好了,穿来给阿凝看。”又见李纤凝的裙子也是宝蓝,和她的半臂衫颜色相同,喜不自禁,“我和阿凝心有灵犀。” 李纤凝扶额,“幽兰坊生意冷清吗?” 花露傻呆呆,“冷清?不冷清呀……”话说到一半,肚子咕噜噜叫起来,花露不好意思地拿手捂,仿佛捂住了就能不叫。 李纤凝淡瞥她,“没吃饭?” 花露小声说:“我最近节食。” “为什么节食?” 长安一片月 第70节 “唔……客人说我、太过圆润……” “哪个客人说的,他懂什么,你这个样子最好看。” 花露受宠若惊,“真的吗阿凝,我好看?” “嗯,像颗珍珠。” 花露脸上霞灿灿,双手捧住。 “那我不节食了,阿凝陪我吃饭,我们吃金铃炙、虾羹、樱桃毕罗,花折鹅糕、脂花餤、燕粉荔枝、煮杨花粥……” 她说一句吞一口口水,馋涎欲滴。 李纤凝:“……” 两人手挽着手打韩嫣面前经过。韩嫣私下里叫解小菲偷偷给她指过,认得李纤凝,又从解小菲嘴里和李含章闲谈中得知李纤凝性子高傲清冷,不易接触,便没往跟前凑。若不然她是很想结识结识这位“姐姐”的。今见她和一个勾栏女子过从亲密,不知怎的,便生出一股委屈。好似这勾栏女子抢了她的东西。 韩嫣兀自望着李花二人离去的方向出神,解小菲这头飞出来,“走吧,县令说你来的正好,他还没用饭。” 李含章后堂歇着,解小菲前方引路,韩嫣随他入内。 韩嫣第一次在衙门里见李含章,拘谨局促,站在门口逆光处轻轻唤了一声“爹”。 李含章榻上卧着,上午操劳太过,身体吃不消。闻韩嫣唤他,笑融融坐起身,“嫣儿来了,快进来。给爹看看带了什么吃食。” 韩嫣料想他在衙中严厉严肃,不似家中随和,不料和家中一样,放下惴惴不安的心,绽开如花笑靥,“和娘采了荠菜,做了齑饼。山野小味,只怕爹爹吃不惯。” “山野小味好啊,有阵子没食山野小味了,净食荤腥都把人吃腻了,正需要这味清爽小菜。你娘的手艺没的挑,快给爹尝尝。” 解小菲甚是机灵,早端来瓷盘,韩嫣将齑饼放入瓷盘,解小菲呈到李含章面前。 李含章拈起一枚尝了尝,连声夸好吃。 韩嫣愈发活泼,“好吃爹爹多吃些,嫣儿带了好多呢。” “你哥哥呢,叫你哥哥也来吃。” “哥哥不在衙。” “小杞出去办事了。”解小菲补充。 韩嫣忽想起一事,“爹,这阵子娘总是抱怨,哥哥差事太过繁碌,白天见不到人也就算了,值夜也渐渐频繁,爹爹,你可不可以不要哥哥那么忙碌?” 值夜频繁?衙役值夜每月皆有定数,何以频繁?当下也不便说什么,笑呵呵回韩嫣,“爹爹管不着衙役值夜,稍后爹爹叫丁主薄进来问问。小杞勤勉是好事,就怕有人欺他占他便宜。” 解小菲听着父女二人对话,心想韩杞在李纤凝床上的确很勤勉。 韩嫣黏着李含章说长道短,说李含章好久不家来,她和娘都想他了。李含章笑说这两天一定过去,还说秦氏生辰快到了,到时好好庆祝。韩嫣眉欢眼笑。 解小菲站在一旁,留也不是,去也不是,尴尴尬尬。 这当口儿,仇璋走进来了。仇璋原想往户房里安插个远亲,跟李含章打声招呼,见到屋子有人,话不好出口,只说过来看看,顺道聊起了屯田水利的事。 眼见两人聊上公事,解小菲连给韩嫣使眼色,意思叫她离开。 韩嫣目光胶在仇璋身上,眼里哪里还有解小菲。有匪君子,终不可谖。自打上次衙门外面见过他一次,韩嫣再难忘怀,时常往衙门里给韩杞送吃食,皆抱着再见他一面的痴念。不想今日遇上,看他矜贵优雅,潇洒俊逸,不自觉地红了脸面。 交谈间歇,李含章伸手拿齑饼,韩嫣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突兀的上前询问仇璋,“仇县丞吃齑饼吗?” 雪白的肌肤,染了淡粉,身上脸上火烧火燎,韩嫣不敢抬头,声音低入尘埃,“是我亲手做的齑饼,很好吃。” 李含章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你看我,光顾着自己,文璨还没用饭吧,吃枚齑饼。” 仇璋不惯食这类粗食,李含章盛情,他不好推却,接了下来,眸光瞥向身旁的少女。 “这是我那闺女,韩嫣。”李含章说。 仇璋料想是那姘头之女,心想若给李纤凝知道他吃她亲手做的齑饼,不知该如何咬牙切齿,想着想着咬了一口。 韩嫣见他肯吃她做的齑饼,悄悄地笑了。 李纤凝回衙时,衙署门口吵杂不堪,几个衙役正和一个妇人撕扯。 只听那妇人凄声吼道:“我的儿子给人毒死了,你们凭什么不管,当官不与民做主,还有天理吗?” 衙役与她分辩,“丁主薄说了,你儿子是病死的,快快离开,休要纠缠。衙门重地,岂容你撒泼。” 李纤凝认出妇人是前几日死了儿子的庾娘子,看来她还没走出孩子离世的阴影。 庾娘子与衙役撕扯的越来越激烈,衙役恼怒,欲以寻衅滋事的名目扣押庾娘子。 没等李纤凝上前干涉,庾安打街西匆匆赶来。上前说尽好话,可算换得小衙役不计较。扶着庾娘子便欲归家。 庾娘子倚在他怀里,身上簌簌发抖,悲伤且无力,左手攥成拳,哀哀捶打丈夫,“我们的儿子是给人害死的,你为什么不信,为什么就是不信。” 庾安眉心闪过一抹痛色,“够了,不要再提了。” 他低声呵斥她,“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过这个孩子,叫这件事过去吧。” 李纤凝上次身着男装,这次女装,他们谁也没认出她。 直到他们离去,李纤凝犹在原地静静伫立。 不是不相信,是想叫这件事趁早过去。死者的父亲,似乎在隐瞒什么。 隐瞒什么呢? 第75章 亏月篇(其四)绿肥红瘦 鸡鸣时分落的一场甘露,平明犹未散,颗颗圆润聚集在铃铛花上,分外清雅的一串串白铃铛,被压弯了头,透过露珠看,颤颤栗栗,一娇弱美人儿是也。 长工老俞进来通传,说是县衙来人了,庾安吃了一惊,心道怎么又来了,慌慌忙忙迎出去。 至前庭一看,正是先前来过的公差,忙执礼相问,“几位公差驾临,敢是有公干?” 李纤凝道:“我等受丁主薄差遣,特来调查令子被毒杀一案。” 李纤凝重音咬在“毒杀”二字,庾安惊疑惶惑,“犬子乃是病逝,毒杀实系误会,官爷如何……” 李纤凝斟酌他神色,下一秒道:“你家娘子天天在衙门门口嚷嚷儿子叫人毒杀,当官不与民做主,纵容包庇凶手,不是坏我们县衙名声嘛。县令发下话了,叫我们好好查。据说你娘子怀疑两位姨娘,这就请出来吧,我们要盘问。” 庾安听说惊动了县令,脸色惨白,知轻易打发不走李纤凝等人了,脸色难看道:“我叫人去唤,几位厅里稍坐。” 李纤凝这次只带了韩杞解小菲。上阶时解小菲注意到阶下种了一畦花,叶子宽大翠碧,花朵酷似铃铛,白如羊脂玉,稀奇道:“这花长得真别致。” 没人搭理他,他兀自端详一阵儿,一抬头看到大家都走远了,小跑跟上。 李纤凝三人厅上等了片时,老俞领着两位姨娘来了,二人别别扭扭,嚷声道:“业已打发我们走了,还叫我们来干嘛?” 老俞好声相商,二人碎语不断,庾安踏出厅堂,吼道:“吵什么,没看官爷在此。” 两个姨娘脸色讪讪,到底住了嘴。李纤凝端详二女,一个高些一个矮些,一色一样的单眼皮,高颧骨,面敷浓粉,艳俗招展。看来庾安的喜好很单一。庾安为她介绍,“这是孟氏,这是刑氏。” 李纤凝说:“庾老板想打发两位姨娘走?” 庾安家中经营倾银铺子,是以李纤凝称呼他庾老板。 庾安道:“留下吵吵嚷嚷,家宅不宁,打发走了清净。” “是庾娘子的主意吧,庾老板真是疼爱妻子。” 庾安苦笑。 刑氏孟氏面含怨气,颇为不忿。 李纤凝道:“我想单独询问二位姨娘,还请庾老板行个方便。” 庾安会意,带着老俞退了出去。 这头没等李纤凝开口盘问,两个姨娘先迫切地解释,“官爷,你别听那个疯……娘子胡言乱语,她没了儿子,失心疯了,我们才没有毒害冬儿,叫我们害我们也弄不来毒药,到生药铺买砒霜那是要受盘查的,年龄、名字、身份、住址,买砒霜的用途一样不能少,我们若是买了,您一查便知。” 刑氏附和:“是呀,我们纵是毒也毒孩子娘,跟个孩子过不去干嘛。” 孟氏瞥她。刑氏自知失言,神色讪讪,“官爷,我就是随口说说,不是真要毒她,您千万别误会。” 李纤凝未置可否,左腿叠右腿上,“冬儿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怪讨人喜欢的,嘴巴也甜,一口一个姨娘地叫我们。我房里养了一只画眉鸟,他经常捉虫喂它。后来鸟叫毛团子叼走了,羽毛根根给扯掉,又不吃。无毛鸡仔似的躺在花畦里,冬儿看见了,那个哭啊,比我还伤心。” “是呀是呀。”刑氏附和孟氏,“怪好的一个孩子,又不似别的孩子一天到晚没个安分讨人嫌,平白死了真可惜。我还哭了好几场呢。怎么就成我们毒害的,郎君还要因此打发我们,真真冤死了。” 刑氏说到伤心处,淌眼抹泪。 四月的阳光和煦宜人,厅门外一片白耀耀,光华如匹练,由天际倾泻而下。 八九岁的男孩子突兀地闯到白光中间,举着纱网网蝴蝶。没等网到手,颊上惨被批了一记,“弟弟才走几天,尸骨未寒,你不知伤心,只知道玩,跑来跑去的惹你娘伤心,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畜生。” 庾安怒不可遏,揪着孩子的耳朵给人提溜走了。 孩子挨了一巴掌又遭拧耳,竟然不哭不闹,安静异样。 “那孩子是……?” “噢,那是郎君与他的亡妻穆氏的儿子,唤作庆儿。” “那孩子挨了打,怎的不哭?”解小菲好奇道。 “他就那副德性,性格阴阴沉沉,一张脸跟吊丧似的,一年到头不见得讲几句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哑巴。连郎君自己也不喜他这个儿子。打骂是家常便饭。” “那他对冬儿好吗?”解小菲接着问。 “冬儿活泼可爱,讨人喜欢,他爹爹怎么可能对他不好。” “仅仅因为不会讨大人喜欢就被讨厌,这孩子也太可怜了。”解小菲为庆儿鸣不平。 没人接他的话。 从庾家出来,沿十字大街北行,李纤凝脑海里思索的全是方才的情景。 孟刑二人不似说谎,她们确无理由谋害冬儿,不是她们,会是谁呢?再退一步,假设冬儿死于疾病,而非中毒,那么庾娘子何以一口咬定是中毒?据她自己的说法,她好端端的孩子,活蹦乱跳的孩子,旦夕之间死了,不是中毒是什么?孟氏刑氏素与她不睦,不是蓄意报复是什么? 这话听来可笑,没有真凭实据,全凭臆测,看样子就是一个死了孩子的母亲,伤心过度,胡乱攀咬。 实不必当回事。 令李纤凝在意的是庾安的态度。先报官,又四两拨千斤的将人打发走了,仿佛报官只是为了堵妻子的口,叫她消停,没想到庾氏连官府的话也不信,衙门前哭诉申冤。而庾安,分明不想官府介入太深。 平湖之下,别有暗流。 混乱之下,扯不出一个线头,供她顺藤摸瓜。左思右想之下,还得从冬儿的亡故的原因入手,到底是毒杀还是病故,总得有个说法。她打算造访所有给冬儿瞧过病的大夫。 李纤凝前面走着,心思全用来思索案子,不闻他事。解小菲后面同韩杞窃窃私语:“你说,我们是不是好兄弟?” 长安一片月 第71节 韩杞一愣,“为什么这么问?” “你就说是不是。” “是吧。” “是吧……?”解小菲瞪大眼睛,重复韩杞的话,“是吧?” “是。”韩杞语气坚定许多。 “好兄弟之间互相坦诚,你扪心自问,我有没有瞒你的事?” 韩杞道:“你有没有事瞒我我如何知道,为何要我扪心自问?” 解小菲说:“我没有事瞒你,你却瞒我瞒得好苦。” “我瞒你什么了?” “你还不承认,你和小姐的事你当我不知道呢!” 韩杞震惊,一度还想挣扎挣扎,“我和小姐什么事?” “你……你说什么事,你们胡搞的事!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碰她,你不知道她和仇县丞什么关系么,假如仇县丞想存心整治你,咱们县令也保不住你。” 韩杞再度震惊,“你如何知道,我和她……” 看了眼前方的李纤凝,耳朵又不受控制地红了。 “小姐和我说的。” 韩杞连番震惊,“她这种事也和你讲?!” “那当然了,我和小姐什么关系,说句僭越的话,我和她也是青梅竹马,不比她和仇县丞差。”随后补充,“除了没有男女私情。” 解小菲自我感觉良好,韩杞接不住他的话。默了半晌,突然对解小菲说:“她和仇县丞没关系了。仇县丞管不着我们的事。” 竟有几分赌气的味道。 解小菲看着他,有些担忧地问:“小杞,你掏心窝子说,你和她是认真的还是玩玩而已?” 这个问题被韩杞带到了床上。红罗帐子温软,青釉莲瓣烛台上的烛火幽微,透过纱罩盈盈散出来,流淌满室暧昧。 李纤凝以臂为枕,趴在床上,被子滑到腰间,肩背通通外露。 韩杞抚着她肩头的疤痕,轻轻唤了一声“阿姐”。 “嗯?” 李纤凝迷迷糊糊。 “我们第一次在一起那晚,你问我喜不喜欢你。” “那又怎么样?” “你从未说过喜欢我,你喜欢我吗?” 韩杞心中忐忑,紧张的注视着李纤凝,连她的一根头发丝也不愿放过。 女人轻轻笑了,“你不知道吗?” 韩杞还真不知道,床上的她婉转娇媚,随他索取,和他做尽亲密之事。一旦下了床,穿上衣服,她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情,冰冷轻佻睥睨的情态,看他的眼神和其他衙役一样,从来不会有什么不同。让他生生产生一种错觉,她还是那个他所讨厌的女子,与她的嬿好只是他不堪的幻想。 “我要你正面回答我,喜欢还是不喜欢。”他去扳她的肩。 她却说:“你该去巡逻了,消失太久他们会起疑。” 韩杞愕然望她,良久,垂下头颈,拿上衣服,悄然去了。 李纤凝全没理会,睡得熟了。半夜被雷声惊醒。 一场夜雨即将落下。 轻细的房门开阖声夹杂于雷声中,给李纤凝敏锐捕捉到,伏着未作声,下一秒手臂忽然被人抓握,向上一带,人跟着直起半个身子。 彼时灯烛已残,灯芯淹在烛泪里,垂死挣扎,火焰忽高忽低,房间忽明忽暗,幽晦至极。 李纤凝看清抓她的人是韩杞,语气含嗔,“你吃了豹子胆了?” 少年眼眶微红,目光骇人,“你不喜欢我对不对?” 窗外雷声隆隆,豆大的雨点随即拍窗上。 “你既然不喜欢我,为何还要和我做那种事?” “特意跑回来,就为了问这个?” “回答我,这对我很重要。” “那好吧,不喜欢。”李纤凝说的坦坦荡荡,目光落于被他抓握的右臂上,“可以放开了吗?” 夜黑雨沉,烛泪滂沱,灯芯无力挣扎,渐渐沉溺。 屋子倏地全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只有潇潇雨声和彼此呼吸可闻。 “我不信,你骗我。” 韩杞非但没有松开李纤凝,反将她双手反剪,她被迫跪下,他从后面侵入。满拟会遭遇反抗,岂知李纤凝安静如兔,由着他发泄。 白闪一道道闪过,少年青色的血管越来越凸显,甚至可以感受到血液在其间奔流。他把身体压向李纤凝,用下巴去蹭她,舔她耳廓。 外面雨珠飞泻。 他亦倾泻如雨。 激情退却,身上寒浸浸,理智回笼,再面对眼前的场景,便有些许无措,些许惶恐。 “闹够了?”李纤凝兀自整理衣裳。 韩杞无地自容,“我……” “闹够了睡吧。” 李纤凝给他折腾乏了,拉起被子躺下。 之前李纤凝从未留他过夜,韩杞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我留下?” “要不然呢,你想出去淋雨?” 窗上水流结成一股股,蜿蜒下流,雨势之大可想而知。韩杞当然不想淋雨,趁着李纤凝未改主意,脱衣上床。 同床共枕,韩杞有意挨过头颈,方便嗅她发上的香气。 李纤凝半睡半醒之际,听到一道极轻、极轻的声音说:“你喜欢我。”她弯了嘴角,又似浑未在意。 昨夜一场骤雨,夹竹桃落了大半,深红浅红,满地残红。 李纤凝一路走过来,鞋底黏了无数花瓣。自带香风,引蝴蝶翩跹如醉。 解小菲飞过来报,“小姐,那位庾娘子又来闹了。” “不是已经在查了么,还闹什么?” “这次不让咱们查了,说是误会一场。” 李纤凝神色微凝,“走,过去看看。” 第76章 亏月篇(其五)抽刀断水 “先前的事全是误会,冬儿他是生了病才走的,不是什么中毒,是我,接受不了冬儿突然离世,伤心过度,胡乱猜疑。眼下冬儿也入土为安了,我只想这件事早点过去,和丈夫好好过日子。” 李纤凝走到主薄房外,刚好听到庾娘子这一段话。配合她拭泪的动作,入情入理,悲切惹人怜。 丁主薄一脸为难之色,李纤凝几步上前,问庾娘子:“是你丈夫要你来说这样一番话的吗?” 庾娘子惊讶哪里来的小娘子,看面相有几分眼熟。见周围的公人全无异色,定下心神答,“不,是我自己要来的。”说着又拭泪,“因为冬儿的事,他最近心力交瘁,我还总是给他添麻烦,闹得家宅不宁。” 李纤凝道:“你知道给你丈夫添麻烦,就不知道给官府添麻烦,来来回回的闹,你当官府是你家开的,案子是儿戏?回家等着吧,查与不查我们说了不算,得看县令大人的意思。”递眼色给解小菲。 解小菲立即上前将人请走。 李纤凝槐树荫下踱了几个来回,待解小菲回来,吩咐他,“你去办件事,查查庾安的底细。越详细越好。” 解小菲领命而去。 仇璋从明堂出来,站在月台上,看到李纤凝打北边过来,腰上系着一幅红绿间色裙,上身银朱圆领褙子,臂上挽着青草绿色披帛,款款而来。头上的红簪,耳上的翠葫芦耳珰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红与碧搭配,俗不可耐,多少人避之不及,偏她爱煞这两色,常常穿在身上。也不怪她爱穿,她有一种本领,能将这二色穿出清新脱俗之感,令人见之眼前一亮。 仇璋立定了观赏李纤凝,赏着赏着觉察不对劲儿。她头上那支红簪,不是他送的红叶簪吗?还有翡翠葫芦耳珰,那也是他送的。及至李纤凝走到近前,更加气煞,腕上的玉镯、颈上的项圈、腰间佩的玉玦通通是他送的! 前些天她头上插了翠蝶簪,亦系他所赠之物,他见了没说什么,总不能因为他们分开了,他就不许她簪那簪子,毕竟簪子是无辜的。可如今这又算什么? 李纤凝未察仇璋神色异样,笑盈盈同他招呼,“今天天气不错,仇县丞也出来晒太阳?” 仇璋恨声道:“你随我来。” “何事?” 仇璋不管她,只顾走。李纤凝没多想,莲步跟上。 转至僻静地,仇璋指着她问,“这算什么?” “什么算什么?”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仇璋挨个点她身上首饰。 “噢,仇县丞问这个呀,这些都是我的首饰呀,有什么不妥吗?” “不妥,你说有什么不妥?”仇璋压着火气,“你这些首饰全部是我送的,你现在戴出来招摇,是什么意思?” 李纤凝道:“你送的如何,你送的不能戴吗?” 又说:“仇县丞好生霸道,不让人家戴首饰。” 仇璋冷笑,“李纤凝,你就这样放不下我,用这种方式引起我的注意?” 李纤凝回以冷笑,“咱们两个到底谁放不下谁,瞧瞧你衣上那暗纹。” “我衣上暗纹怎么了?” “装什么糊涂,那是卷云纹。” “卷云纹又如何?” 长安一片月 第72节 “你忘了我名字的寓意了?云气凝聚是谓纤凝。你穿卷云纹可不是对我念念不忘?” 仇璋深感离谱,“李纤凝,你未免太自恋了,云纹衣裳常见,难道穿了卷云纹衣裳就是对你有意思了?你哪来的自信?” “一次两次当然没什么,可是今天卷云纹,昨天云气纹,再往前推,还穿过流云纹、朵云纹、叠云纹,件件衣裳不离云,连佩玉也是祥云形状。未免太刻意了。” 仇璋气笑了,“我说李小姐,你这般在意我作甚,甚至于观察我每日衣裳的纹样,用情至深,是为那般?” 李纤凝眼珠瞪得溜圆,偏生想不出话反驳,心里生气,抬脚踹了仇璋一记。 仇璋他的膝盖弯曲,身体前倾,多亏扶住前面花树细弱的枝干方没跌到,等他站起来,李纤凝早没影了。 韩嫣拿着新买的首饰问秦氏,“娘,你看这支芙蓉石簪子漂不漂亮?” 簪子是银制的,五朵点翠如意云片呈爪状,抓抱一颗芙蓉石。芙蓉石晶莹粉透,内有冰裂纹,最宜十六七岁活泼灵俏的小娘子佩戴。 秦氏看着那簪,嗔怪道:“又从你爹手里哄银子了?” “是爹爹主动给的,我没问他要。”韩嫣咕哝。 “你又不是没簪子戴,买那么多做什么。你爹爹也不容易,家里的钱夫人管着,但凡他有个支取挪用必然惊动夫人。你莫一味问他讨钱,叫他为难。” “都说了是爹爹主动给的。”韩嫣嘟着一张小嘴辩解,“买根簪子算什么,娘你没看到幽兰坊的倡伎,穿的和贵族小姐似的,我是爹爹的女儿,却处处不如别人。” “孩子,眼睛不能只往上看,也瞅瞅下面,不如咱们的人多了。当年若不是有你爹爹,咱们娘仨还不知沦落到哪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反正我是知足了。你也得学会知足,老爷他毕竟不是你——” “娘,我回房了。” 闻她说教,韩嫣拧身就走。留下秦氏原地叹息,孩子大了,心思多了,不似小时候好管束。想着李含章的话她还算听,待李含章下次来,和他说了韩嫣的事,原想叫他管管她,哪知李含章说女孩子爱打扮是天性,她看见人家有的东西她没有,难免羡慕嫉妒,这也没什么,买给她就是了。反给了韩嫣更多银钱,由着她挥霍。 韩嫣今天一只镯子明天一套新衣,秦氏拿她没辙,寻思等她手里的几两银子花光就消停了。哪知这一天韩嫣居然领回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 “嫣儿,这孩子是……?” “是我买来服侍娘的。”韩嫣把女孩子推到秦氏跟前,“珠珠,快叫夫人。” 珠珠屈膝,“夫人。” 秦氏差点背过气去,“咱们是什么人家,也配使唤下人,你这孩子太离谱了,哪里买的快退回去,我们家生受不起。” 珠珠听说要退她,无助地回头看韩嫣,“小姐……”刚刚她差点被卖给七旬老儿做妾,多亏了韩嫣,幸免于难。她可不想再回去了。 “什么小姐夫人,我们是普通人家,担不起这个称呼。” “我爹爹是县令,我怎么就不能是小姐了?怎么我们家就不配使唤下人了?”韩嫣不服气,“几年前,爹爹就说要给娘配两个丫鬟使,娘不要,什么都亲力亲为,还搭上我,您瞧瞧,我手都粗了。我不管,我就是要留下珠珠。” 牵着珠珠往屋里头走。 秦氏跟上去,“咱们家宅小,统共三间屋子,你叫她住哪?” “在我房里放一张小床就是了。” 秦氏性子糯,实在不知怎样说服女儿,思来想去,抬出了韩杞,“你哥哥怎么办,你知道你哥哥的脾气,受不了家里有生人,当初你爹爹他还适应了好长时间。” “哥哥不能只想着自己,不顾我和娘的感受。他又不用操持家务,哪里知道其中的辛苦。”说着,已经指挥珠珠干起活了,“珠珠,你把箱柜抹了,还有这篮子脏衣服,拿去清洗。” 珠珠害怕秦氏将她撵走,格外勤快。 秦氏劝不动女儿,连连叹息。 晚上,韩杞回家,闷头进房,脱去皂衣,寻家常衣服穿,一转身看见个小女孩站在门口。一怔之下急忙捞起衣服掩在胸前,“你是谁?” 珠珠红着脸说:“饭好了,小姐叫我来请公子吃饭。” 韩杞人是蒙的,“小姐,哪个小姐?公子……谁是公子?” 及至珠珠解释清楚一切,满屋都是韩杞震耳欲聋的怒吼,“韩嫣,你给我过来!” 李纤凝在等解小菲消息,几日都没什么动作。上午随周县丞去了趟洪陂里围观乡民们打架。 洪陂里有两拨乡民因田地问题发生了纠纷,互看不顺眼,矛盾一触即发。今早里正看出苗头不对,忙忙赶到衙里请求县令人调解。李含章点了周县丞去。李纤凝跟着闲逛去了。 哪知到了目的地,已经打上了,上百乡民互殴,有的拿锄有的拿铲,干的不可开交。周县丞没料到是这个阵仗,仅带了十几名衙役,如何撕罗得开。差点被卷入战团,踩踏而死,多亏李纤凝拉了他一把。 李含章获知消息,带上大批公人赶来,伤害已经酿成,死伤不少人。抓的抓,医的医,送几义庄的送义庄,忙活好大半天。李纤凝回来时李含章还在善后呢。 李纤凝躺床上休息,手捧公人们录的七位大夫的口供翻看。口供里清晰记录着冬儿的病症,均是大同小异的恶心、呕吐、面部潮红。此外还记录着复杂晦涩的脉象,李纤凝看不懂,预备找宫里的医官给瞧瞧。 太医署的吴医正经常来府上诊病,是老熟人,李纤凝预备回趟家,请她娘把吴医正唤来。 念头一起,再也躺不住了,正欲家去,却见仇璋抱着个红木盒子走了进来。 李纤凝大惑不解,“仇县丞这是……?” 仇璋二话不说将红木盒放案上,揭开盖子给李纤凝瞧,“你送我的物件,除了吃的用的以及遗失的,全在这里了。” 李纤凝脸色不大好,“你这是什么意思?” 仇璋说:“我把你的东西还给你,你也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我竟不知,仇县丞家大业大,会在乎几件钗环首饰。送了人的东西往回讨,丢不丢人?”李纤凝愠怒。 “李家亦属朱门秀户,不会在乎几件钗环首饰,还请赐还为幸。” 仇璋语声冷冽,如珠碰玉。 “我若执意不还呢?” “阿凝,这样没劲。” 李纤凝咬着嘴唇,眼眶渐渐红了。忽然拧身走向梳妆台,抽出上中下三匣首饰盒,寻一只空匣子,单拣出仇璋所赠之物,噼里啪啦往里头掷。玉簪质脆,都给掷断了。拣完了匣子里的,又去撸手上的戒指、解腰间佩玉,拔发上簪子。 拾掇完了,连匣子推仇璋怀里,“拿去送别的小娘子吧!” 仇璋默默无言,捧着匣子去了。回到廨宇,他打开首饰盒,一一摩挲里面的物件。一件一件,无一不承载着他们的回忆。 不是他非要把事情做绝,而是他害怕管不住自己。当她佩戴着他送的首饰朝他走来,往昔如潮水涌来。 她的一颦一笑,他们的一点一滴应接不暇浮上眼前。 曾经有多欢乐,如今就有多痛楚。 要割舍一段感情并不容易,他不想半途而废。 总有一天他会适应,没有她的日子。 仇璋对物感伤的同时,李纤凝也在做同样的事。 仇璋喜欢菩提子,她送他的大半是费尽心血收集来的菩提子。异国出产,种类繁多,颗颗稀有。 她拿起一颗鬼脸菩提,那上面的鬼脸仿佛在嘲笑她。她苦苦收集来这些菩提,原是为了讨他欢心,现在却回到了她手里。她不喜欢这些东西啊,为了一个人浪费心血浪费时间。 换来的岂止一片伤心。 李纤凝恨恨掷飞鬼脸菩提,木匣也扫落在地,菩提子颗颗如滚珠,四下滚开。 解小菲兴冲冲跑进来,冷不丁踩到几颗,脚下打滑,险些摔倒。 双手抓住门框,“小姐,这是怎么了?” “有事说事。” “噢,你不是叫我查庾安么,有重大发现。”解小菲踮着脚尖,避开满地菩提来到李纤凝面前,奉上薄册,“庾安身上有一起人命案子。” 第77章 亏月篇(其六)泥人 元和四年,通济坊。 姜家在坊西经营一间汤饼铺子,生意忙时,脚不沾地,常常无暇顾及六岁的女儿的姜饼儿。 姜饼儿倒也会自寻乐趣,地上挖个坑,浇一瓢水,和一和,抟一抟,抟出泥团捏成小鸡小鸭小猫小狗。 这日照例坐在院子里抟泥,隔壁酱菜铺的裹儿从狗洞里钻过来。裹儿仅比姜饼儿大两岁,又是一墙之隔的邻居,常在一处玩。 姜饼儿招呼裹儿抟泥,裹儿大了,爱干净,不愿弄得浑身脏兮兮,“抟泥有什么意思,西坊门的嫩柳抽条了,迎春、海棠也开了,咱们折一些,编成花环戴上岂不好玩?” 姜饼儿心心念念她的泥巴,抓起一尊泥人,“我也给我的泥人编个花环。” 两个孩子手牵手出去了,经过前堂,姜饼儿的声音脆生生,“爹,娘,我和裹儿出去玩。” 姜父姜母忙着招呼客人,眼看女儿飞跑出去,只来得及叮嘱一声,“别贪玩,早点回来。” 忙到日入时分,客人渐渐散去,姜家父母坐下来歇乏,顺道商量晚上吃什么。 “问问饼儿,小孩子正是挑嘴的年纪,等闲东西不吃。” 姜娘子入内唤姜饼儿,不闻回应,屋里屋外找一遍,亦不见人影。 “这疯孩子,还没回来。”姜娘子回来说。 “去隔壁看看,许是宋大哥宋大嫂留她吃饭。” 姜饼儿喜欢隔壁的酱菜,常在隔壁吃饭。 哪知姜娘子找去了,宋家一家三口在吃饭,哪来的姜饼儿。姜娘子忙问裹儿姜饼儿的下落。 得知两人去西坊门采完花柳,回来碰上了庾记倾银铺的小儿子,男孩找姜饼儿一起抟泥巴,姜饼儿同他去了。 庾记倾银铺的小儿子名唤庾安,一条街上的,姜娘子认得,也没多想,找上门问。 庾安回答,他和姜饼儿去了坊西的红松林。后来他看天色晚,先回来了,说着看了一眼庾母,“娘不许我晚归,对吧,娘。” 假如姜娘子有几分察颜观色的功力,便能看出来庾安心虚忐忑、言辞闪烁,必有重大隐瞒。可惜姜娘子全没注意,听完庾安的话,回到家中和丈夫重复一遍,“饼儿定是迷路了,得赶紧出去找才行。庾家那小子也真是的,怎么能把饼儿一个人丢下。” 这时宋家的人也过来了,听说了姜饼儿至今未归准备一同出去找。 其时坊门已闭,坊中宵禁。姜家人和武侯说明了情况,那武侯的首领倒是个通情达理的,带上人前往搜寻。 坊西是片荒凉地带,人烟稀少,房舍寥寥,有一片土丘,上生着红松、翠柳、桃李海棠等植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想要搜遍也得花一阵儿功夫。 人声惊动栖鸦,扑啦啦飞起二三只,惊得姜娘子心头扑通扑通跳,想着饼儿才六岁,林子里这样黑,又有蛇虫鸟兽出没,她该多害怕。 “饼儿,饼儿。”她加紧呼唤孩子的名字,“是娘啊,娘来寻你了,你在哪?” 漫山遍野的呼唤之声,始终不闻回应,姜娘子抹泪道:“我们家饼儿是不是给野兽叼走了?” “这里城里,又不是城外,哪来的野兽。”姜父说是这样说,紧锁的眉头一直未曾舒展。 “姜家嫂子,你瞧瞧,这是不是饼儿的东西。” 宋娘子从北面小径上过来,手里拿着个黑漆漆的物什。及至近前,方看清楚是尊泥人。 泥人尚未干透,跌在草地上,粘了许多草梗碎叶。胸前粘了一圈海棠花瓣,看出来是精心贴上去的,边缘齐整。 长安一片月 第73节 “好像是……”姜娘子也不能确定。 “我看就是,裹儿晚饭时还说,饼儿拿海棠瓣子给泥人做衣裳。招她笑了好半天。” 东西在这里,人却不见了,姜娘子的心愈发石头似的往下沉。 武侯们就差掘地三尺,奈何始终不得姜饼儿踪迹。 姜娘子体力透支,仍苦苦撑着,宋娘子安抚,“也许饼儿已经回家了,嫂子何不家去看看。” 武侯们也建议她回家等着,万一姜饼儿回家见家里没人又跑出来乱走岂不麻烦。 宋娘子陪姜娘子回家。余下的人扩大搜索范围,继续找。 姜饼儿当然不在家,姜娘子看着黑漆漆空荡荡的屋子,伤心落泪。多亏有宋娘子陪着,说说话分散注意力,否则她一个人还不知道有多难熬。 鸡鸣时分,门口传来脚步响,姜娘子急惶惶奔出去,却是姜父和宋家男人回来了。姜父迎上妻子渴盼的目光,无奈摇了摇头。 姜娘子失望垂眸。 宋家夫妻安慰他们一番,回家歇息去了。 他们一走,房屋立时空荡。姜家夫妻相对而坐,默默无言。 “休息吧。” “嗯。” 却是谁也没动。就这么枯坐到天明。武侯们投入更多人力寻找。终于有了消息。 “孩子找到了。”一个年轻武侯前来报讯,嗓子眼儿里仿佛还有话,欲言又止。 “在哪里?” “在坊西的破庙里。” 姜家夫妻急忙奔往坊西破庙。 小武侯有些无措,“诶……我还没说完……” 姜家夫妻赶到时,现场围满了人,不光有武侯还有县衙的人。看到他们夫妻二人到场,在场诸人默默无声看着他们,目光里竟有一种不忍。 人群中走出一人,自称是万年县的李县丞,他对姜家夫妻说:“报信的武侯都跟二位说了吧,二位千万挺住,现在还不能确定是令爱,叫你们过来是认……”他避开了“认尸”二字,“认认孩子。” 听到对方这样说,姜家夫妻心已经沉到谷底,却没有裹足不前,仍旧一小步一小步颤颤悠悠的往前挪。 及至穿过人墙,终于看清了里面的情况。 寺庙破败不堪,断壁残垣随处可见。可在小小寺庙的后院,却野生着许多桃花。 正因为野生,比别处多了几分草莽劲头,开得轰轰烈烈,灼若春霞。 落花层层叠叠,给大地铺了一层花毯。花毯之上,躺着五六岁大的女孩子。她穿着白色绣花襦裙,裙上的海棠花是姜娘子亲手绣的,朵与朵之间分布的恰到好处,有种从容飘荡之美。 然而那女孩的头……那女孩的头竟被厚厚的黄泥糊住,糊的结实,糊的厚重,圆圆大大一颗。经过一夜微风吹拂,八成干了,裂开浅浅缝隙。缝隙之中,是深渊般的绝望。 破败荒凉的古庙,骤然响起一位母亲撕心裂肺的哀号。 第78章 亏月篇(其七)赤目 “我只是在和她玩,我只是在和她玩!” 事发后,官府立即锁定了嫌疑人——倾银铺家的小儿子庾安。 他是最后一个见到姜饼儿的人,也是最后一个已知的和姜饼儿有过接触的人。那小孩当然不肯承认,一口咬定他和姜饼儿在红松林分手,压根不知道她怎么死在破庙里。 李含章冷眼看他,“我方才说姜家女儿死了,未说她死于何处。” 庾安顷刻慌了,扑到庾家娘子怀里,“娘……” 庾父搓着手问:“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家安儿是个老实孩子,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是不是有人杀害了姜家女儿,给他看到了,他回来又不敢说。” 庾安得父亲这一提醒,立刻改口,自称他看到有人杀了姜饼儿,他逃回了家,心中害怕不敢说。但是当李含章问他杀人之人是何形貌、姜饼儿原本和他在一起玩,为何突然到了坏人手里,是他们认识的人吗?他一句编不出来。 庾家娘子搂紧了孩子。 李含章看出有他们在庾安绝难开口,命令衙役将庾家父母带离开,剩下庾安和李含章独处,毕竟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哪有什么主意,抗不过李含章三言两句,哭着招了,“我只是在和她玩,我只是在和她玩……” “和她玩会绑住她的手脚,用泥巴糊她的脸,糊的严严实实,一点儿气也不透?”李含章严声怒斥。 尸体找到时,女孩儿的双手被缚桃树上,双脚也绑着。绑人的布条是从衣衫上撕下来的,李含章相信他现在倘若下令搜索,一定可以在庾家的箱笼里找到这件衣裳。 庾安吓得哇哇大哭,反复说那一句:“我只是在和她玩,我只是在她玩……” 后来在李含章的诱导下,庾安交待了作案过程。有什么用呢,朝廷没有适用稚子犯罪的条例,庾安得不到任何惩罚。庾家假惺惺地赔了姜家一笔银子,后来搬离了通济坊,落户在了永宁坊。全没受到当年事件的影响,生意越做越大,倾银铺子开了一间又一间。 诸多细节唤醒了李纤凝的记忆,她记得她曾经听李含章说起过这件案子。 那时她还小,满宅院疯跑,看到李含章坐在屋后的阴影里发愁,跑去拉扯他,“爹爹,爹爹,陪我玩。” 李含章哄他,“凝儿乖,自己玩罢。” 李纤凝玩了一圈,跑回来,李含章依旧原地坐着,愁聚眉峰。李纤凝坐到他身旁,问他:“爹爹,你怎么了?” “爹没事,爹好的很。” “骗人,你分明不开心。娘又欺负你了吗?” “没有,和你娘没关系。” “那是为什么,你告诉女儿。” 石阶凉,李含章把李纤凝抱到怀里,声音落在幽凉的春日午后,悲伤又无奈,“有个女孩子,和你一般大年纪,给人害死了,爹爹没有办法为她主持公道。” “为什么?”李纤凝仰起头问。 “因为凶手也是个孩子。” 李含章徐徐道来原委,说到砸开黄泥,女孩儿重见天日,面孔红紫,扭曲可怖时,一度停顿。 她是被活活闷死的,他无法想象当那么一个小小的女孩子,脸上被糊满黄泥,无法呼吸时她是有多么的恐惧和绝望。 在场的男孩本可以救她,及时悬崖勒马,偏偏没有那么做,反而捆住了她的手脚,叫她无助地等待着死亡。 一切仅仅因为,好玩…… 他不敢去看姜家父妻的脸,他们的表情令他心碎。他想,若是自己的女儿,他放在掌心上宠的阿凝被这样对待,他怕是早已肝肠寸断。 谁知阿凝听完他的话竟然说:“爹爹,你不要悲伤了,我去帮你杀了姓庾那小子。我也糊他一脸黄泥好不好?” 李含章悲伤又无奈的笑了,“傻孩子,瞎说什么。” “没有瞎说,既然法不责稚子,我当然可以杀了他而不必受任何惩罚,爹爹也不用在此伤感了,姜家女孩之仇得报,岂不一举两得,大快人心。” 李含章揉揉她的头,“越说越离谱了。走吧,该回房了,凉风吹多了不好。” 李含章只当她童言稚语,玩笑解颐。李纤凝却知,假如那时李含章叫她去做,她真做得出来。 “我知道了!”解小菲突然大喊,把李纤凝从回忆里惊醒。不免问他: “你知道什么了?” “姓庾的不想官府过深介入,只想草草了事,敢情是为掩盖这桩旧案。这几日我四处奔走调查他,这小子名声好着呢,经常资助慈幼院、养孤堂的鳏寡孤独。活脱脱一个大善人,谁能想到身上背着人命案子。一旦为世人知晓,他那身好名必得变成臭名,他说什么也不希望发生。” 李纤凝点点头,站起身踱步,无意踩到菩提子,脚给咯疼了,重新坐回去,“这样一看,冬儿的死的确很蹊跷。” 突然问解小菲,“有没有查姜家的情况?” 解小菲摇头表示没有,“查到庾安身上有案子,立刻回来见小姐了,还没顾上查姜家。” “小姐怀疑姜家人下的手?” “不排除这种可能。” “我又知道了!”解小菲一惊一乍,“庾安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才暗中调查家里下人的来历背景。本来嘛,真是妾室下毒也牵扯不出他的事,姜家人报仇就另当别论了。” “你说他暗中调查下人们的来历背景?” “嗯,昨天查到的。想攒一攒一起和小姐说。” 李纤凝思索须臾,“走,咱们去趟庾家。” 脚下刚动,不幸又踩到菩提子,气得李纤凝一脚踹飞。不料地上的菩提子受到搅动,乱滚乱跑,完全没法子行走。少不得耐着性子一颗一颗重新拾回。 庾宅的人告诉李纤凝,庾安没在家里,在铺上。前去请需花些功夫,请李纤凝二人厅中稍候。 解小菲不愿枯坐,阶下蹲着赏玩铃铛花,越看越爱,揪住路过的老俞头问:“这花叫什么名字?” “这不是玉竹?” “玉竹花是浅浅的绿色,这花雪白雪白,玉铃铛似的,比玉竹好看。” “不是玉竹,也是玉竹的近亲。我们娘子就叫它玉竹,尤其钟爱,前阵子丢了几枝,娘子大动干戈,吩咐人挨个房间搜,要看看是谁手欠,掐了她的花。当时这花开得正漂亮,夫人心疼坏了,搜了一圈没搜出来,后面小郎君突然病倒,娘子也就顾不上了。” 解小菲一心打花的主意,观察半天,研究出来这花不像能结籽的样子,需得挖下面的根球栽培。等老俞走开了,徒手刨根。 李纤凝问他干嘛,他回挖根球。李纤凝沉默片时,“我的意思是你要这东西干嘛?” “这花长得多可爱,多特别呀。”解小菲说,“我挖回去好好栽培,待开满一盆了,送给嫣儿,她一定喜欢。” 没看到李纤凝在他身后黑了脸。 “你们在干嘛?” 解小菲闻这声问,虎躯一震,忙把挖出来的小根球塞到袖子里,然后若无其事的转身。 庾娘子逼过来,“我不是已经说了不用你们再来了么,冬儿是病夭,不需要你们调查了,你们还来作甚?” 解小菲见她直奔李纤凝去了,没留意他,用脚把挖的乱糟糟的土踩实,恍若无事地走到李纤凝身后。 “看来庾娘子已经知道姜家女儿的事了。” “什么?”庾娘子脸色白了白。 “前后态度转变如此巨大,除了你的丈夫向你坦诚了幼时的劣迹,我想不出来还有令你突然改口的理由。”李纤凝徐徐道,“他是怎么同你讲的?不是故意的,在同姜家女孩儿玩,无意造成死亡?” 四月阳光煦暖,甚至有些热了。庾娘子的身体却一阵阵的发寒,直打冷颤。 “你们……你们怎么会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解小菲从李纤凝身后探出脑袋,贱兮兮地说。 庾娘子身子本就虚,连番遭遇打击,支撑不住,踉跄欲倒。 长安一片月 第74节 庾安回来时,她瘫在厅中椅上,柔弱似庭心的白玉铃铛花苞,风一吹即碎。 “他们都知道了,他们全都知道了。”看到归来丈夫,庾娘子泫然而泣。 “知道什么了?”庾安神色惶恐。 “当然是你残杀六岁稚女的事,心肠那样歹毒还装什么大善人,真令人作呕。”解小菲啐了一口。 庾安目光震了震,随即喃喃道:“知道了么,很好很好,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你当然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这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联想到即使事情败露,庾安也不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后半句话气势弱了点,紧跟着又中气十足的补充,“朝廷的律例虽然制裁不了你,世道人心也容不下你。” 李纤凝揉揉耳朵,“太吵了。” 解小菲还想再来几句,看到李纤凝不耐烦的表情,悻悻闭上嘴巴。 庾娘子低下头,无颜以对。 庾安攥紧拳头,忍了半晌,突然爆发:“十八年了……已经过去十八年了,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为什么阴魂不散?我当时也是个孩子啊,我懂什么,我怎么知道糊个泥而已,她就死了……” “你绑了她的手脚。”李纤凝说。 “是、是我绑了她的手脚,那是因为她不听话,一直抓脸上的泥。我想做个人俑,我和她说好的,我们在玩。可是玩着玩着她就不动了,我扯她、拉她她就是不动,连身子也凉了,我吓坏了,一口气跑回家。后来姜家娘子找来,我好害怕,我彻夜未眠,一整夜都在祈祷。祈祷神佛保佑她平安无事。” “太无耻了!”解小菲跳起来骂,“她当时脸上被糊泥,无法呼吸,痛苦至极,必然有拼命挣扎哭泣,你通通视而不见,执意捆了她的手脚,小小年纪,心肠歹毒,十八年依旧不知悔改,竟然还有脸替自己辩解,什么祈祷她平安无事,你是怕出了事连累到你吧,呸,畜生!” 解小菲骂完,怕李纤凝不乐意,人重新缩回椅子里。脸上依然不改愤愤神情,眼珠子瞪溜圆。 庾安猛然抽了自己两巴掌,“是,我是畜生,我做错了事,难道我就没有付出代价吗?出了事以后,六陈铺的刘大娘再也不肯卖我家米了,油铺的何阿叔也不卖我家油了,倾银铺的生意做不下去,街坊们全部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之前和我玩的好的玩伴对我避而远之。还有姜家娘子,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她捉住我的肩膀,叫我还她的女儿。她的眼睛血红血红的,像个妖怪,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竟然还说教我血债血偿,一命抵一命。我成宿成宿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姜家娘子那双血红的眼睛。爹娘带着我被迫搬离了通济坊,我们月月到寺庙里上香,没有用,无论我走到哪,那双赤目都盯着我。后来受了一位大师的指点,他叫我行善积德,扶危济困,家里大把大把往慈幼院、养孤堂撒银子。寻常乞丐乞讨到家门口,也施舍银子。十几年间,我帮扶了无数人,挽救了不知多少条性命,难道这些抵不过当初无知犯下的错?十几条命抵不过一条命?我已经改过自新,为什么不能给我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 解小菲猛地站起来,想驳斥他,一时竟不知从何驳起,泄气般又坐了回去。 李纤凝听得昏昏欲睡了,见他说完,开口道:“庾老板,我看你是误会了,我们来不是追究你的前愆,而是为了当下的案子。” “是了,官爷一定要为小人做主,我儿子,冬儿十有八九是给姜家人害死的。我就知道,他们不会放过我。有怨有仇冲我来,为什么对我的孩子下手。我的冬儿,我可怜的冬儿他有什么错?” 庾安先前害怕被官府发现自己不光彩的过往,眼下已经给发现了,也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听说你在调查家中仆人,有收获吗?” 庾安摇摇头,“他们都没问题。” “姜家人呢,你一定也查过了?” “姜家人已经搬离了通济坊,下落我查不到。”接着又说,“但官府出面就不一样了,假如官府出手,还不是易如反掌?我儿子不能白白死了,请官爷千万为小人做主。”说着拉过妻子,咚咚咚磕头。 解小菲心想你儿子不该白死,姜家女儿就该白死?嘴巴撇到了耳后根。 李纤凝来此原为打探线索,见他这里也没有线索,怏怏去了。庾安和庾娘子一路送出宅门。 路上,解小菲心事重重,自己寻思半晌没寻思明白,转而问李纤凝,“小姐,你说庾安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李纤凝瞥他。 解小菲说:“他害死姜家女儿,是不折不扣的坏人。另一方面扶危济困、帮扶无数,又是个好人。方才他讲的那些疑问我也很困惑,假如一个人做了坏事,后面真心悔过,他还有机会重新做人吗?” “害死姜家女儿时是坏人,帮扶别人时是好人,不同阶段不同环境下做的事,你非要混淆,还要以此定义他是好人坏人,难怪你会困惑。” 解小菲挠头,“小姐,我不懂,你还是没说他是好人坏人。” “人活一世,可以当无数次坏人,也可以当无数次好人。” 窥解小菲还是一副困惑的模样,问他:“你觉得自己是好人坏人?” “那还用说。”解小菲猛拍胸脯,“我解小菲对小姐尽忠尽责忠心不二,对兄弟两肋插刀重情重义,对父母……我爹没了,假如我爹还在,我保管上孝下顺,殷勤侍奉,我当然是个大好人。” “可是我听说你这个大好人和贼盗勾结,抓了放放了抓,以便勒索钱财,是也不是?” “这个……这个……” “在我眼里你当然很好,但是对被偷荷包的失主来讲,你就是个黑心衙役,大大的坏蛋。” 解小菲还道李纤凝不知此事,被她当场点破,面红耳赤,答不上话来。 这时又听李纤凝说:“你刚刚还说什么,真心悔过,还有没有机会重新做人?这从来不是取决他人,而是自身。不过——庾安那家伙就算了,他从来没有真心忏悔,更谈不上改过自新,扶危济困也好,日行一善也罢,全是为了让自己好过,减少良心的谴责。至于被他害死的姜饼儿,我猜,他从来没有为她掉过哪怕一滴泪。” 折腾一天,李纤凝也饿了,去东市买了吃食,路过夕食摊子,有卖清风饭的,心想真是节气到了,都卖上清风饭了。 这东西用料贵,内含冰片,吃起来凉爽归凉爽,一般人受不了这个味。想起李含章酷爱,孝心大发,买了两块拎回去。 李含章没在廨宇办公,问了小衙役方知在下处歇息,李纤凝径直去了。不料里面不独李含章一人,韩杞和仇璋也在,另有一水灵小娘子。 几人正在用饭,看到她尬了一尬。 少顷,李含章指着水灵小娘子,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说:“阿凝,这是你妹妹。” 第79章 亏月篇(其八)君影草 洪陂里的事料理清爽回来,李含章胃里饥肠辘辘。正寻思点个衙役,东市买些吃食,一抬头看见了韩嫣。 韩嫣自打上次在李含章处见了仇璋,念念不忘,时常借探望韩杞的名义往衙里踅摸,以期再遇。 乍见李含章风尘仆仆,鬓发不似平素整洁,惊问缘故。李含章和她说了。得知李含章还未用饭,韩嫣主动请缨,欲和珠珠去厨房整治。 自打得了珠珠,韩嫣整日带在身边。 李含章原想拒绝,禁不住韩嫣热情,只得由她。 衙曙里只有内宅有厨房,食材倒是不少,皆是素馨新鲜备下的。有一荷叶樱桃、一蜜罐桑葚、一把莲蓬、两根鲜笋。另有今早府里送来的一盘通花软牛肠,半只肥鸭。 李夫人担心女儿吃不好,日日叫府里小厮送荤腥到小厨房,其余时鲜果蔬则由素馨和闵婆自备。 韩嫣来时,素馨业已做好了樱桃毕罗,闵婆也把鸭子炖好了,一会儿取汤做鸭花汤饼。知道李纤凝嗜甜,用桑葚做了道甜食,只等她回来用。 韩嫣看见了,惊呼,“这不是现成的,还用做什么。” 素馨问清楚她身份来意,讶了一讶。 不出须臾,韩嫣和珠珠已把鸭花汤饼、通花软牛肠切盘、清拌鲜笋、樱桃毕罗等食物端了出去。 除去鲜笋是她们做的,鸭花汤饼里的汤饼是她们抟的,一切竟都是现成的。 素馨得知李含章要用,岂敢压着不给,每样分了一点。 李含章不料韩嫣短时间内拿出了这么丰盛的食物,连声夸赞。韩嫣笑容甜美。 通花软牛肠最宜配酒,李含章拎出了他的新丰酒,预备浅酌一杯。韩嫣趁机道:“独酌多无趣,爹爹何不请……请人来陪你。” 韩嫣颊堆红云,不敢直说请仇县丞来陪。 李含章想到周县丞也在洪陂里耽搁了大半日,腹内必然饥馑,命人传唤周县丞。一边吃饭一边把善后事宜商议定了,岂不美哉。韩嫣恼李含章不懂她心事,坐到一旁嘟嘴生闷气去了。 哪知周县丞回来后微感不适,出去瞧大夫了,传话的衙役没把话说明白,仇璋恐李含章有事,跟过来了。李含章便留下他饮酒。 韩嫣回嗔作喜,主动上前斟酒。 仇璋来后不久,韩杞外面巡逻归来,得知韩嫣过来了,现在后堂耽搁着。 秦氏早有嘱咐,叫韩嫣少往县衙跑,省得人家看见闲言碎语地说,韩杞也不喜韩嫣常来常往。听说了此事,匆匆赶来。 进了后堂,见仇璋也在,不好说什么,只说来寻妹妹。李含章留他喝酒,还说私底下不妨事,仇县丞是自己人,不必拘束。 韩杞推拒之际,李纤凝进来了。 一时之间,人人僵住,四个人八只眼睛目光全落她身上。 李纤凝挨个扫过去,神情逐渐冰冷。 “打扰县令大人用饭了?” 李含章打了个哈哈,“凝儿来了,爹才从洪陂里回来。刚好你妹妹在这里,给爹整治了几样吃食,你吃了没,一块儿吃几口?” 李纤凝冷冷道:“妹妹?” “你秦姨娘的女儿。”李含章手指着韩嫣,“嫣儿,快叫姐姐。” 打李纤凝一进来,气氛为之一肃,韩嫣不自觉地紧张缩瑟,怯怯叫了声“姐姐”。 “谁是你姐姐?”李纤凝厉声呵斥,“小妇之女,也敢呼我为姐姐,没有教养的东西!” 韩嫣活了十六岁,也是秦氏掌心上的宝,几时受过这种委屈,眼泪啪嗒啪嗒碎珠子似的滚出来。 韩杞眼看妹妹受辱,脸上心里双不快,拽着韩嫣去了。 珠珠紧随而去。 换作平时李含章也就忍这口气了,还得赔情下气的商量李纤凝,今天当着仇璋的面,她赤裸裸的给他难堪,一点儿面子不给,李含章一口气梗在胸口,脸憋的通红,“好你个李纤凝,真不愧是你娘的女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今天明着骂她,实则没把我这个爹放在眼里。你舅舅家权势大,你娘在家里作威作福,我不敢说什么。好嘛,你这么个毛丫头也爬到我头上来了,我今天不教训你的这个不孝女,我不叫李含章!” 鞋也来不及趿,冲过来就要掌掴李纤凝。 巴掌未及落下,手臂被人紧紧攥住。 “县令。”仇璋制止道,“您醉了。” “我没醉,我今天非要教她做人。” 仇璋劝不住李含章,向李纤凝使眼色,“还不快走。” 哪知李纤凝一把搡开他,“我不要你充好人。” 直视李含章,“李含章,你早就想打我了吧,或者说通过打我羞辱我娘。我今天叫你出这口气。你打,你打啊!” 冷笑,“怎么,不敢不动手了?没关系,我不告诉我娘,动手吧,还是说你没种到听见我娘的名字就吓得手软抬不起来?” “啪——” 巴掌重重落在李纤凝脸上。 李含章使出了平生力气,李纤凝头被打得歪去一边。 空气骤然冷凝。 仇璋看着这对父女。满眼无奈。 李含章的手僵在半空,仿佛凝固。 李纤凝缓缓转过头,挺直了腰身,“打够了没有,没够接着打。” 语气狠厉,眼圈却渐渐红了。 李含章手臂麻软,哪里还挥得起来,仓惶跌坐于地,以手掩面,肩膀簌簌抖动。 李纤凝不依不饶,“你打啊,接着打。” 长安一片月 第75节 “够了。”仇璋大手箍紧她手臂,强行将她带离后堂。 到了外面,李纤凝甩开他。 “他是你父亲,你一定要这样逼他?伤害他你才开心?” 李纤凝道:“你是我什么人,轮得到你教训我?” “好,我不管你。”加重音量,“我懒得管你!” 回到内堂,仇璋看到李含章坐在地上,捧着一包清风饭怔怔出神。 他记得那是李纤凝带进来的。 仇璋坐到李含章身旁,没叫县令,叫了私下里的称呼,“叔父。” 李含章眼眶通红,声音沙哑,“阿凝心里还是有我这个爹,知道我爱吃清风饭,给我带了来。是我脾气急了,怎么就没忍住呢。她会不会记恨我?” “亲生骨肉,哪有隔夜仇。”仇璋安抚李含章,“也怪她自己,咄咄逼人。哪有女儿和父亲这样讲话。” “阿凝呀,她是随了她娘。小时候五六岁那会儿,最招人疼了,谁知长大了越来越像她娘。” “你呀,越来越像你娘了。” 十二岁那年,一次龃龉过后,李含章对李纤凝说了这句话。 李纤凝记得,在她五六岁那会儿,和父亲感情是极好的。那时酉时一过她就等在东角门,等着父亲回来抱她,将她高高举起。父亲会把她举的很高很高,高到她一伸手就能摸到枝头的柿子。 好大的柿子,又红又甜,阿凝和爹爹一人一半。 父亲吃饭时也喜欢把阿凝抱在怀里,一口一口喂她吃饭,母亲看他们不顺眼,时常出言讥讽,阿凝和父亲双双对母亲吐舌头。母亲无语至极。 闵婆对阿凝讲,在她出生之前,父亲和母亲的感情并不好,两个人互相不说话。 是她出生以后,他们的感情的才渐渐缓和。 阿凝问闵婆为什么他们互相不说话,闵婆说谁知道呢,过着过着就过成了陌生人,明明刚成亲那会儿也算琴瑟相调。 父亲与母亲的姻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亲之初,母亲一度是不乐意的,将军府的千金,骄纵跋扈,要自己择亲。但据舅舅讲,母亲也只闹了三天,三天后一改强硬态度,安分待嫁。 这是为何?阿凝问。 因为你母亲呀,偷偷去瞧了你父亲。 李罗两家联姻,父亲是盲娶,母亲却不是盲嫁。 母亲是月季,色极艳丽的赤龙含珠,任谁见了她都会爱上她,父亲也不例外。 结姻之初,他们琴瑟调和,夫妻比目。 但随着时日推移,了解渐深,父亲发现母亲这株赤龙含珠不光有艳丽的花朵,也有扎手的刺。 一个不愿卸下刺,一个不愿被扎得满身伤痕。 阿凝的出生修补了他们的关系,终究缝合不了裂痕。 父亲厌倦了艳丽浓烈的赤龙含珠,把目光投向了人畜无害的白栀子。 “你呀,越来越像你娘了。” 在李含章说出这句话话以后,他们的父女情分日渐单薄。 曾经在父亲肩头摘果膝头吃饭的日子成了不可追溯的昨日之事。若非经此一着,李纤凝险些忘记了,原来她和父亲也有过这样温馨的时光。 素馨给她擦药,脸上火辣感渐消。李纤凝嘱咐素馨,“这件事千万不可以给夫人知道。” 李夫人还是知道了。闵婆是她的陪嫁,她被送来照顾李纤凝,本就有耳目的成分。出了这么大事她怎么可能不给李夫人知道。 李夫人怒不可遏,当晚李含章散值回家,和他大闹一场。 “为了一个小妇生的贱种,甚至不是你的种,竟然掌掴我的女儿,李孟贞,亏你做得出来。” 李衔义和顾氏劝说不住,趁着坊门未闭,遣仆人快马搬请李纤凝。李纤凝得了消息,一刻没耽误赶回家中。 “干嘛,干嘛,父亲教训女儿天经地义,母亲发什么脾气?” “我的心肝。”李夫人看到李纤凝回来,也顾不上跟李含章吵了,过来捧住她的脸瞧个不住,“瞧瞧,都打肿了。” 回头怒瞪李含章,“你的心真狠呐。” 李含章心里也后悔来着,见李纤凝挨了打还替他说话,羞愧得无地自容。 李纤凝拂开李夫人的手,“都消了,娘惯会夸大其词。我常年随着衙役们缉盗捕凶,等闲一道伤也比这重,这算什么,猫尾巴拂面,不当事的。” “那我也要替你出这口恶气。韩家一家三口我可以不动,前提是你爹跟他们断清楚,否则,休怪我无情!” 这是李含章断断不肯的,正待发作,李纤凝冲他使了个眼色,随即挽住李夫人,慢慢往卧房走,“这么说,娘早知道爹爹养外室了,好生厉害。” “哼,你爹那点小伎俩如何瞒得住我,晓得有年头了。” “娘的脾气竟然能够忍而不发,真叫女儿意外。” “忍?谁忍了?”李夫人冷笑,“我只是懒得理会。人老了,什么情情爱爱,早就看淡了,他爱养外室由他养去好了,只好不舞到我跟前碍我的眼,管他做什么。但她那借光女儿冒犯你,绝对不行,听说他还把他那借光儿子安排到衙署里做衙役?明天就打发了!” 李纤凝对韩杞这点情份还是有的,“娘,打发不得。” “怎么?” “韩杞我用得正顺手,打发走了,我用谁去?” “衙门里没人了不成?姓解的不是你的心腹?” “小菲是小菲,韩杞是韩杞,他们两个我都有用。” 说话间,两人已回到了李夫人卧房。李纤凝伴着李夫人床沿上坐下。 “父亲打我皆因我出言顶撞,和韩家女儿关系不大。换句话说,这是我和父亲的事,娘叫我们自己解决吧。” “哼,话里话外替李孟贞说话,难怪发现他有了外室也不告诉我,反帮他一道瞒着。” “还不是怕娘动怒,谁不知道,娘一怒,李宅都要抖三抖。我是无所谓,哥哥嫂嫂却禁不起折腾。今天我看嫂子脸都吓白了,给人家小两口儿折腾烦了,带着灰儿析居另过,我看你怎么办!” “你那嫂子,不是我说,风吹吹就倒,心兰,名字真没白起,柔弱的跟朵兰花似的。” “人是你选的,你得对我嫂子好。” “几时对她不好了。” “那这件事咱们揭过去了?” “小蹄子,又哄我,这有什么相干?” 李纤凝知道此事急不得,慢慢劝说为佳,当下也不深说。抱着李夫人说:“今晚我和娘一起睡。” “多大孩子了,不害臊。” “不害臊,就粘着娘。” 第二日李纤凝没回衙,在家陪李夫人。 顾氏受了惊吓,身子不豫。李夫人请了吴医正给她把脉。李纤凝趁这个机会,把他叫去一边,给他看了七位大夫的诊籍,问他可否判断出是中毒还是单纯的疾病。 吴医正过目之后告诉她,单从症状和脉象无法判断。 略一停顿,“假如小姐怀疑是中毒,我可以为小姐推荐一人,此人专爱研究世间毒物,尤其精通花草毒理,原也在太医署任职,后因行为怪诞,被太医署除名了。现居通化门外。” 说着写下地址。 李纤凝拿到地址第二天,得了解小菲消息。 姜饼儿惨死后,姜家搬去城外居住。姜母念念不忘女儿,不出几年悒郁而亡,此后姜父去了外地做生意,据亲戚讲,生意做得极好,另娶了一房妻室,现今儿女双全,生活富足,没道理铤而走险报当年的仇。 李纤凝表示知道了。 解小菲问她是否按病逝处理,李纤凝说让她再想想。 下午,李纤凝骑马只身去了通化门外。吴医正举荐的人姓黄,李纤凝按照地址找去很容易找到了那座花草满院的民居。 主人是个精神矍铄的白头老翁,李纤凝称他黄翁,说明来意后,黄翁伸手,“把诊籍给我瞧瞧。” 趁他看诊籍的功夫,李纤凝打量这所宅院。 给人居住的房屋淹没于花海之中,四周皆是花花草草,叫得出名的叫不出名的种类没有上千也有上百。 竹篱笆院墙上爬满了凌霄、蔷薇、飘香藤等攀援植物。 正当时令的花不多,仅有十来种,也足够热闹了,尤其院门前那两棵相对而生的夹竹桃,满树烂花,云蒸霞蔚,灼灼耀眼。极目望去,如吟赏烟霞。 “世人皆知砒霜是剧毒,殊不知普通花草之中也含有剧毒,分量得当,即可致人死命。”黄翁突然开腔,“比方说眼前这美丽的夹竹桃,就是一味剧毒。” 李纤凝吃了一惊,“夹竹桃有毒?” “不单夹竹桃,还有常见的紫藤、飞燕草、虞美人、天仙子,君影草,只是有的毒性强有的毒性弱罢了。那毒性弱的还好,倘若遇着毒性强了,误食一朵即可取人性命。” “天仙子……你刚刚说天仙子,它是毒花?” “是啊,而且毒性很强。” “强到什么地步,黄翁可否细说?” 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李纤凝退开一步,“依据诊籍上的证据,黄翁瞧着可是中毒?” 黄翁继续说下去:“恶心、呕吐、面部潮红,若安中毒推论能同时造成此三种症状的有毒花草,据我所知只有天仙子、夹竹桃、君影草。” 天仙子夹竹桃李纤凝识得,君影草……“君影草是什么?” “此花生得清雅别致,你若见过,断难忘记。它和玉竹很像,花开洁白,形似铃铛。” 花开洁白,形似铃铛。李纤凝蓦然睁大双目。 第80章 亏月篇(其九)裂蝶 毒找到了,下毒之人却是谁? 李纤凝思索了一整夜。莫非她叫两个姨娘骗过了?还是说冬儿误食了君影草? 李纤凝得不出答案。第二天解小菲来见她,告诉她庾家夫妇又来衙门了,催促尽快破案。 李纤凝默然片时,叫解小菲等她一等,回屋换了一身行头。解小菲问她去哪,她说庾家。 两人乘马车去,车厢里闲聊: “花球种下了吗?” 长安一片月 第76节 “种下了。我天天浇水,盼它快快长大,开出满满一盆。” “切记别误食了。是毒花呢。” “咦?” 李纤凝讲了昨日黄翁处的收获。 解小菲震惊,“这么可爱的花居然有毒?庾家孩子是被这种花毒死的?不行,不能养了,回去立马连盆带花扔了。” “好容易偷的,何苦扔了。单纯观赏也没什么。” “不成。我怎么能送嫣儿带毒的花?”提到韩嫣,语气微顿,“那天嫣儿回家之后哭惨了……” “什么意思,向我兴师问罪?” “我哪敢啊!”解小菲立即表示,随即小心翼翼地说,“小杞很生气。” “和我有关系吗?” “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呗……” 李纤凝肃声道:“今后不准你同韩家丫头来往。” “为什么?”解小菲质问,超大声。 “我不喜欢她,你想继续跟着我,就和她划清界限。” 巷口到了,李纤凝掀帘下车。 “小姐也太霸道了!”解小菲都快急哭了。 两人由巷口往里走,解小菲在李纤凝耳边叽叽呱呱商量、求情。李纤凝说:“再多说一句滚蛋。” 解小菲乖觉闭上嘴巴。忽然又开口,“咦,这不是庾家那小子吗?” 解小菲说的是庾庆,男孩手里攥着一只白纱捕蝶网,网中囚着各色蝴蝶。出了家门,一路往东去了。 “这孩子,还真是喜欢蝴蝶。”摸摸后脑勺,“小姐,我们走吧。” 李纤凝却蹑住了庾庆的脚步。 “诶,小姐你往那走干嘛,庾家在这边。” 李纤凝充耳不闻。 解小菲不明就里,只得跟上。 巷子尽头左拐十来步远,百年老松巍巍矗立,松冠如盖,亭亭撒下一片阴凉。 庾庆阴凉里盘腿坐了,继而从纱网中取出蝴蝶。当看清他下一步的动作,解小菲赫然瞪大了双眸,李纤凝亦微微变色。 庾安得报万年县公差到访,携妻出迎。未及近前,便焦声询问:“官爷,犬子那案子……” “令郎的案子已破。毒物和凶手尽在掌握。” “什么,真然是中毒,是谁?是谁毒害我儿?” 庾安声音惊怒到变形。 他身旁的庾娘子突然嚎啕,“我就知道,我活蹦乱跳的儿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必然有人谋害,果不其然。还能是谁,必然是那两个毒妇,你把人放走了,现今何处寻去,你赔我儿子的命,你赔我儿子的命!” 庾娘子拼命捶打庾安。庾安胸口起伏,悲伤惊怒,猛地将妻子推开,“够了,没听官爷说凶手已在掌握?” 转向李纤凝,“官爷,真是我那两个贱妾?” “凶手且放在一边,还是先说毒物罢。”李纤凝悠悠踱步到阶前,掐下一枝君影草。拿到庾娘子面前,“听说夫人很爱此花?可知它叫什么名字?” 这种时候,对方官差还有心思谈花,庾娘子按下不悦,“这是玉竹。” “我却听人说,它叫君影草。” “好像是有这么个名字,我记不真切了,见它和玉竹相像,也唤作玉竹。叫君影草还是叫玉竹有什么区别,一个称呼罢了。” “区别大了,玉竹人畜无害,君影草却含有剧毒。” “什么?!” 听说那清新雅致的花竟然含有剧毒,庾家夫妻大惊。 “令郎正是死于君影草之毒。” 庾家夫妻双双呆住,想不通这寻常无比的花怎么就要了儿子的性命。 “是谁?是谁用这毒花害了冬儿!” 李纤凝道:“听说庾老板待亡妻之子甚差,打骂是家常便饭,这也就难怪他怀恨于心,嫉恨比他受宠的幼弟了。” 庾家夫妻再次呆住。 解小菲生怕他们听不懂,补上一刀,“是你大儿子毒死了你小儿子。” 李纤凝与解小菲一路尾随庾庆来到巷子尽头,只见他盘膝坐于松荫下,从纱网中取出蝴蝶,两只手分别捏住蝴蝶的两只翅膀,蓦地一扯,蝴蝶从中间裂开,分做两片,飘飘坠地。 不出片时,地上落了不下十几只残蝶,翅膀犹自扑动,翩翩若舞,仿佛树叶活了过来。 解小菲不料小小孩童,如此残忍,呆住了,这时醒过神来,大步抢出,“住手!那蝴蝶好端端的,没招你没惹你,你残害它作甚!” 庾庆看他一眼,低下头,继续若无其事地撕蝴蝶。 解小菲大恼,抢下纱网,放生了仅剩的三只蝴蝶。 庾庆站起身,不知发什么狂,猛踏残蝶,踏出黄黄绿绿的液体,恶心至极。片刻功夫,地上再没有蝶翼扑动了,残蝶们扁扁嵌在土里,光芒黯淡。 庾庆停下动作,露出阴森森的笑容。 猝然于一个孩子脸上看到这种笑容,解小菲毛骨悚然,“你这孩子……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儿……” 李纤凝查案,接触过不少变态杀手,他们多有一段悲惨的童年,生性残忍,以虐待动物为乐,随着年纪增长,普通小动物再也无法满足他们的胃口,由此将目标转向了人。 杀人能带给他们快感,但这种快感无法持续太久,于是有了连环凶案。此刻在这个孩子身上,李纤凝嗅到了相近的气息。 她缓缓靠近,没有责备他,而是柔声询问,“为什么伤害这些蝴蝶?” 得益于她友好的态度,男孩回答了她,“好玩!” “和杀害弟弟一样好玩吗?” 男孩愣住。 解小菲也愣住,“小姐,你说他……他是……” 李纤凝直视着庾庆的眼睛,“你怎么知道铃铛花有毒?” 庾庆想逃,李纤凝预判了他的动作,单手扣住他肩头,五指深深陷肉里,男孩吃痛,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说!” 李纤凝低吼。 男孩忽然被一种恐惧攫住,他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样的恐惧,直觉告诉不要忤逆面前的“大哥哥”,哆哆嗦嗦开口:“我拿它喂兔子,兔子死了……” “你喂完兔子,接着喂了弟弟?” 被“大哥哥”抓住的肩膀麻木了,庾庆心神一阵恍惚。想起那一日,冬儿来找他玩,黏着他要和他一起捉蝴蝶,他突然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 偷偷采了几枝铃铛花,扔到冬儿面前,称只要他吃了它就和他一起玩,冬儿那个傻子,连茎带花全吃了。 后来他带着他一起捉蝴蝶,他当着他的面把蝴蝶扯成两半,他吓得哇哇大哭。他却笑了,那个蠢货。 “回答我,是不是?” 庾安复又露出那抹和年龄不相符的阴森笑容,“是。” 李纤凝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松开庾安,甚至替他整理了皱褶的衣裳,安抚他说:“没关系,你不用害怕,你只有十岁,纵算杀了人也不用偿命。快回家去吧。” 庾安愣了愣,旋即逃也似的跑开了。 “你跑?你还敢跑?” 耳边是庾安暴躁的怒吼。得知凶手是庾庆,夫妻两个已经抓着他撕打了一刻钟。偏偏孩子阴沉寡言,不哭不叫,只用一双阴森森的眸子瞪着他们。叫他们连发泄都不痛快,徒增暴怒。 “庾老板处理家事,我二人不便逗留,告辞。”李纤凝不紧不慢道。 庾安闻言一怔,“官爷如何走了,这畜生是杀人凶手,如何放任不管。” 庾娘子跪下来,“官爷要替我儿做主。” 李纤凝说:“法不责稚子,庾老板如何忘了?” “可是这畜生,这畜生……” “庾老板消消气,孩子做错了事,好生管教就是了。你都能出息成人,遑论他?留步。” 解小菲嫌不解气,梗着脖子喊,“这是你的福报,好好受用吧!” 庾安委顿于地。 出了庾宅,解小菲问李纤凝:“小姐,我们真不用管庾庆吗?” “派人暗中监视庾宅,其他的不用管。” 李纤凝一连在家中住了三五日,大大安抚了李夫人的情绪。适值她外祖父七十大寿,李夫人搬回娘家小住,便把李含章的事忘到了脖子后头。 事情平地无风地过去,李纤凝照旧回衙里住。 深夜被噩梦惊醒,身上汗涔涔。一时再难入睡。靠着靠枕发呆,心想自己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 想来想去想起来了,那封威胁信,至今没下文呢。 这倒也不足为虑,敌不动我不动。 除此以外还有一件事被她忽略了,什么事呢?望了望身旁的空位,恍然大悟,韩杞还在和她怄气呢。 今天班房里问过了,他晚上值夜,想到此处,李纤凝披上衣服,提着一支灯笼出门了。 夜风袅袅,吹在她身上,衣带飘飘,衬得她人也袅袅。 行至军器库附近,遇上一队执勤衙役,“小姐这么晚了还出来视察,您瞧好了,我们可没偷懒。” “算你们乖觉。”李纤凝盈盈一笑,往班房行去。 刚轮完值,韩杞解小菲歇在里面,两个人闲聊,看见李纤凝进来,解小菲笑道:“小姐,班房里就我和小杞两个,你不用查,我没喝酒也没赌钱。” 李纤凝不答,春眸盈盈望定韩杞。 解小菲这点眼色还是有的,借口尿遁。 长安一片月 第77节 韩杞被她看的不自在,“小姐有吩咐?” “怎么不叫阿姐了?”李纤凝手捏灯竿,坐他身旁。 韩杞起身,“小人哪有资格唤您阿姐。” “唤了多少次了,现在才说没资格,晚了吧?” 韩杞不理她。 李纤凝忽然拉他手。 韩杞惊慌抽手,“小心给人看见。” 李纤凝笑,“你随我来。” “去哪儿?” “随我来就是了。” 李纤凝前方打头,韩杞知她脾气,怕她不依不饶,生出事端,顺从跟上。 李纤凝知道巡逻路线,故意避着值夜公人走。 韩杞见是去内宅的路,脚步有些迟缓。他不想去,她的屋子像妖窟,而她是会妖术的妖,他进去以后全不由自己,醉沉于石榴裙下,任她宰割。 他讨厌那样的自己。 谁知李纤凝竟在县丞房前停下了。她傍晚路过,听到仇璋和周县丞说北窗坏了,锁不上,明天请木匠来修。 李纤凝抓住疏漏,逾窗而入。招手唤韩杞,“进来呀。” “小姐,你这是……?”韩杞惊惶不安。 “先进来再说。” 韩杞进来后,李纤凝收拾掉长案上的杂物,熄了灯,以免给人察觉。接着主动坐到案上,宽衣解带。 韩杞人傻了。 李纤凝抓住他腰间革带,将他拉向自己,“时辰有限,傻愣着干嘛?” “这是仇县丞的书案……” “我知道,我老早就想这么做了。”她双手撑在案上,笑靥浅浅。 韩杞低骂一声,又给她迷惑了。 解除衣物,分开她两条腿,于那雨膏烟腻之处深入浅出。 李纤凝情到浓处,嘤嘤成韵,两手抓紧长案边缘,婉转低回,“文璨……” 二字甫一出口,银枪收锋,杀伐静止。李纤凝后知后觉,讪讪抿住了嘴巴。 第81章 亏月篇(其十)摧心肝 进入五月,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演武场上一丝风也无,场边绿柳低垂,纹丝不动。空气中热浪蒸腾,夹杂声声蝉鸣,惹得人心浮躁。 解小菲被韩杞拉来练石锁,两人相对而站,互抛互接石锁。不出一刻钟,解小菲身上大汗淋漓,叫停韩杞,脱下衣服擦汗。 衣服裹在身上动作不流畅,韩杞也脱了上衣。 解小菲拿水往头脸上浇淋,喝一口,跟着递给韩杞,“你和小姐到底怎么回事儿?” “没事。” “少来,你最近看到她十次有九次黑脸,另一次直接无视。她又怎么得罪你了?” “接着来。”韩杞无视解小菲的话,拎起石锁。 “一口气还没喘匀呢,你急什么。” 石锁已经抛来,解小菲迫不得已接下。 韩杞训练起来不要命,进步神速。记得他刚来那会儿,论力气论身手样样不如他,两年下来,判若两人,尤其关校尉来了以后,韩杞得他指点,突飞猛进。 解小菲早不是他的对手了。石锁抛了几个来回,喘息渐促,反观韩杞,还和平常一样呼吸。 “其实你不和她纠缠是好事。”解小菲抛出自己手中的石锁,反手接下韩杞掷来的,“她和仇县丞不清不楚的,指不定什么时候重归于好,把你晾在一边,你岂不可怜?” 韩杞脸色不太好看。 解小菲自顾自说:“你来的时间短,没赶上,我可是亲身经历过她和仇县丞好的那阵儿,见过扭股儿糖没有,他们成天跟扭股儿糖似的黏在一起,你不能离我我不能离你,感情非比寻常,反正我不信他们能断干净。” “韩嫣不喜欢你。” 解小菲说得诚恳,不料耳朵里突然飞进这么一句话,石锁也忘记了接,向他怀中砸落,解小菲仓促抱住,向后趔趄几步,“你说什么?” “我说韩嫣不喜欢你,别在她身上浪费功夫了。”韩杞接住解小菲的石锁,随手掷地上。 “不可能,嫣儿一口一个‘小解哥哥’叫的可亲了,怎么会不喜欢我。”解小菲跳脚,“我知道了,我劝你别和小姐纠缠,你不高兴了。故意气我。” “你不信只管去问她,她现在也到了嫁娶的年龄,你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你。” “你不用激我,问就问,但是事成之后,你别打算叫我喊你哥。” 韩杞捡起衣服,抖了抖,搭在肩头。 解小菲气咻咻,经过他身旁,故意撞他。衣裳掉下来,没等捡,解小菲踩着走过去。 韩杞对他这种幼稚行径无语至极。 解小菲在离韩家两条街外的食肆等了多时,韩嫣方姗姗而来。 “听娘说,小解哥哥找我?” “嗯,坐吧。”解小菲瞟了一眼韩嫣身后的珠珠,对她说,“珠珠先回吧,我和嫣儿谈些事。” 珠珠看韩嫣。 韩嫣说:“有什么事不能当着珠珠的面说?” 解小菲说还是叫她回吧。 韩嫣不情不愿叫珠珠走了。 在韩嫣来之前的漫长等待里,解小菲想了很多很多,冷静下来后,他意识到韩杞是对的。韩嫣不喜欢他,虽然一口一个小解哥哥叫的甜,但是当他们独处时,她总是跟他打探仇县丞,事无巨细,问他年龄、喜好、性情,经常叫他讲仇县丞的事,只要跟仇县丞有关,无论多么乏味无聊,她都能专心致志地听,眼睛闪闪发亮。而当解小菲转换话题,说起别事,她立马无精打采,跟他告辞。 但是那又怎样呢,仇县丞生的好、家世好,需同样家世相貌出色的女子来匹配。韩嫣……韩嫣和他是不可能的。 “小解哥哥,你要同我说什么?”韩嫣见解小菲发呆,不提找她所为何事,忍不住出言相问。 解小菲挠挠头:“你饿不饿,吃不吃东西?” 韩嫣摇摇头。 “甜浆呢,喝不喝甜浆?” 韩嫣没说话。解小菲要了两杯紫苏饮。 送饮子的小娘子姿色可人,走路摇摇摆摆,放饮子时着意打量了二人几眼。 韩嫣端起碗小口小口呷。 解小菲一口干去半碗,颇有饮酒的豪兴,说出的话却吞吞吐吐,一点不儿干脆,“嫣儿,我们认识快两年了,你有没有想过……想过……” “想过什么?” “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明白。” “猜也猜得到嘛。” 韩嫣撅嘴,“我猜不到,你再跟我打哑谜,我不理你了。” “别别别,我说我说。”解小菲急得抓耳挠腮,“那个嫣儿,你觉得我、我去你家提亲怎么样?” “小解哥哥你在说什么?”韩嫣面红耳赤,泪花闪闪,好似解小菲欺负了她,“我拿你当我哥哥,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我……我不理你了!” 一跺脚,人跑了。 解小菲霎时慌了,是他把话说唐突了吗?她怎么突然发脾气了,还哭了? 解小菲待要去追,方才送饮子的小娘子拦下他,“还没看出来么,人家压根对你无意,追去了也不济事。只落得自己灰颓颓罢了。” 解小菲哪里理会,仍旧追去了。 小娘子所料不差,不出半个时辰,她倚门观雨,解小菲狼狈地打她门前经过。 雨是刚刚下的,不算大,也绝不小,解小菲走在雨里,衣衫濡湿了。他一点儿也不在意,耷拉个脑袋,跟个耄耋老人似的,迟缓前行。 小娘子捞起一把伞,冲入雨中。 绘花纸伞撑开在头顶,解小菲愣了愣,一抬头,看到一个窄脸条的小娘子,“你有事吗?” “郎君忘了付紫苏饮的钱。” 解小菲恍然,手忙脚乱去掏钱。 雨点砸在伞盖上,噼里啪啦,雨势转大了。小娘子一把扯过解小菲,往屋里头跑,“不着急,先进屋避避雨。” 李含章自打那日冲动之下打了李纤凝,后悔不已,尤其事后李纤凝非但不计较,还在李夫人面前斡旋维护他,更叫他毁青了肠子。 知道李纤凝喜食樱桃,特意派人快马加鞭去洛阳取了一筐。洛阳樱桃色若赤瑛,脆甜多汁,闻名遐迩。 樱桃到了,李含章挑品相上等的拣进白瓷高脚盏里,亲自给李纤凝捧去。满脸堆笑说了好些赔罪话。 李纤凝歪在榻上翻书,闻言淡淡道:“放下吧。” “你看你这孩子。我是你爹,不是使唤仆人,怎么能跟爹这样说话。你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孩子,什么时候不能失了礼数。” 李纤凝手下书,起身整理好衣裙,敛衽为礼,“多谢父亲大人厚爱,樱桃女儿收下了,女儿恭送父亲。” 声音娇娇甜甜,一派受过教养的大家闺秀风范。 李含章尴尬道:“凝儿,你这样讲话爹不习惯,敢是还记恨爹呢?” 李纤凝装不过三秒,一屁股坐回榻上,郁郁拄腮,“嗯。” 李含章挨着她坐下,“爹错了,凝儿是爹的宝贝疙瘩,打在你脸上,痛在爹心里。凝儿别跟爹爹计较,原谅爹爹好吗?” 李纤凝声音懒懒,“好吧,看在你认错态度良好的份上。” 长安一片月 第78节 “真是爹爹的乖女儿。来,吃樱桃。”李含章拈过一粒樱桃。 李纤凝就手吃下。 “爹爹真的很委屈吗?”李纤凝突然问。 “嗯?” “家里的日子真的叫爹爹觉得委屈,过不下去吗?” 李含章怔了一怔,继而道:“过得下去,过得下去,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过不下去。只是有时候,爹爹也想喘口气。阿凝能不怨恨爹爹吗?” 李纤凝没再说什么,往李含章嘴里塞了一颗樱桃。 “吃樱桃。” 李含章笑呵呵,樱桃是甜的,蔓延在舌尖上的滋味却是苦涩的。 李含章离开不久,素馨进来通传,说是仇璋在门外,求见李纤凝。李纤凝回叫进来,等仇璋进来了,立刻进行挖苦,“仇县丞越活越懂规矩,进我的门居然知道叫人通传。” 仇璋没搭理她,见有樱桃,随手拈起一颗。 李纤凝打他手。 “你干嘛?” “爹爹给我的,不准你吃。” 仇璋仍旧吃了,并说:“李纤凝,你欠我的樱桃数不胜数,这一颗全当还债了。” “谁欠你樱桃?” 仇璋从容坐下,“长庆二年夏,咱们去骊山脚下摘樱桃,说好了回来一起吃,你背着我全吃光了,有没有这回事?” 李纤凝悻悻道:“怨得着我,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来,我一时没禁住诱惑。再说我不是付出代价了……拉了整整一天的肚子。” “单这一次么?长庆四年——” “好啦好啦,几颗樱桃而已,斤斤计较什么。给你吃就是了。”白瓷盏推向仇璋。 仇璋气噎,怎么成他斤斤计较了,最开始谁不准他吃樱桃来着? 李纤凝忽的嫣然一笑,“说起骊山,我记得咱们在骊山被野猪追过,你还记不记得?” “怎么不记得,若非你执意要捉那头小野猪,我们怎么会被野猪围追堵截,搞得那般狼狈。” 仇璋现在提起来还一肚子气。 李纤凝据理力争,“我为什么捉小野猪,还不知因为你嚷嚷肚子饿。” “我为什么肚子饿,还不是因为你催三催四,害我早饭没吃好。” “我为什么催你,还不是因为你磨磨蹭蹭,人家打扮好来找你,好嘛,你饭还没用。次次叫我等你,没一回你等我。” 说话间,白玉盏见了底。李纤凝眼见最后一颗樱桃被仇璋拈去,气为之结,“最后一颗是我的!” 樱桃已入口,闻嚷,吐出来,塞她嘴里,“好,你的。” 下意识的动作,做起来流畅自然。做完了,方意识到不妥,愕然呆住。刚刚那些对话当年也发生过,一模一样,以致令他恍惚,以为他们还是心心相印的情侣。 仇璋搭在膝盖上手猛然收紧,快要把膝盖骨捏碎了。 李纤凝嘴里含着樱桃,吐也不是,继续含着也不是,慢慢咀嚼咽下了。 “抱歉,我……” “你来找我有事吗?” 仇璋深吸一口气,“有件事我想了很久,与其叫你从别人嘴里听说,不如我亲口告诉你。” “什么事?” “我定亲了。” “我定亲了。”四字陡然入耳,耳朵嗡嗡响,大脑被席卷一空。 李纤凝呼吸渐促。她感到身体不是她自己的了,她控制不了,几次开口,没发出声,最后终于发出声音了,声音沙哑枯涩仿佛来自另一个女人,“到哪一步了?” 仇璋看出她情绪不太对,站起身,“下次再说罢。” “我问你,到哪一步了。” 仇璋默一阵儿,“纳吉。” “对方是哪家小姐?” “梁国公房家的小姐。” 李纤凝眉目染赤。 “阿凝……” 谁知李纤凝突然斩钉截铁道:“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仇璋噎了一噎,“阿凝,我不是来争取你同意。这桩亲事两家长辈已议妥。” “议妥了也没有,我不同意,我就是不同意。你成亲了,我嫁谁去?”李纤凝怒吼。 仇璋先是一愣,继而觉得好笑,跟着怒容满面,“敢情你还想嫁我,你早干嘛去了。李纤凝,我盼着和你成亲不是一日两日,你有回应过我、顾惜过我的感受吗?没有,相反,你两次打掉我们的孩子,伤我至深。是你亲手扼杀了这段感情,现在你说这种话,你不觉得可笑吗?” “我有苦衷,我说了,叫你等我。” “我等不起!”仇璋额上青筋爆跳。 “凭什么,叫我蹉跎青春,放弃子嗣,等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你甚至不肯给我一个确切的时间,李纤凝,你凭什么?” “我十五岁和你在一起,九年感情,情比夫妻,我以为我这有这个分量。” 她的声音染了一丝平时没有的凄清。叫他狠狠一恸。 李纤凝走过来抱住他,“文璨,不要娶她。” 仇璋鼻头发酸。 “在你心里,我是你丈夫的唯一人选,除了我,你不会嫁给任何人,是也不是?” “是。” “你从不认为我们已经分开,只觉得我在跟你闹脾气,迟早会气消回到你身边,是也不是?” “是。” “你依然深爱我,是也不是?” “是。” 李纤凝三个“是”答完,仇璋笑了,笑意冷凝堪比九天飞雪,“你深爱我,也坚信我们会重归于好,可是你还是和韩杞私通了。” 她以为他不在意。 他也以为自己不在意。 怎么可能不在意。他从不关心衙役轮值的人,天天打探晚上谁值夜,得知有韩杞,总是很黯然。 当晚睡意全失,书房静坐,望天际明月,他会忍不住想他们在做什么,画面闪过脑海,心痛入骨。 前去拆分李纤凝的手,李纤凝却更紧的抱住了他,“我马上和他断了。” 他硬生生掰开她的手,推开她的人。垂肩默立良久,再开嗓,嗓音已带了浓重的嘶哑,“太晚了,阿凝。” 素馨外间坐着,听着他们的对话,胆战心惊不啻他们分手当日。 眼见仇璋离开,立时过来探看李纤凝,“小姐,您别太伤心,仇公子他……他有什么了不起,咱们再找一个比他好千万倍的。” 却听她家小姐喃喃自语,“不晚,才到纳吉而已……”冲到案前,奋笔疾书。写成,吹了两吹,封好交到素馨手中,“你带着我的手书去我舅舅家,亲手交给我表哥,千万嘱咐好他不管用什么办法,务必阻止房仇两家联姻。” 素馨颤声道:“小姐,这样不好吧……” “是不好。”李纤凝说,“这么重要的事,我得同他面谈。” 当下撕了手书,就要出门。 素馨拉住她,“小姐,我是说从中作梗破坏仇公子婚事,这样不好吧?” 窗外正值黄昏,霞光万里,铺陈于李纤凝双目,她下巴颏儿微扬,神情睥睨,“宁教我负他,莫教他负我。未经我同意,他休想娶别的女人。” 第82章 圆月篇(其一)十字寺 月色烂如银,照亮义宁坊每一条街道。男人的喘息如犁了一百亩地的老牛,粗重异常。一边喘息一边不住回头张望,目中写满惊恐。 仿佛有什么怪物追赶他。 不幸跑到死路,男人不愿相信,张大嘴巴愣了足有两三秒,继而四下观察,看看是否有其他退路,两面皆是门户禁闭的人家。北侧有一条水渠,常年不流动,成了周围坊民倾倒泔水的脏水渠。气味难闻。 此刻却成了男人的救命稻草。 男人心一横,捏着鼻子躺进水渠。几乎同一时间,后面传来杂沓声响。月光下瞧的分明,不是什么怪物,而是一队劲装佩刀的武侯。 “明明看到他跑过来,人呢,难不成插翅飞了?” 武侯当中有人嘀咕。 “给我搜,仔细搜。” 一道威严的命令响起。显然来自他们头头。 武侯们分散搜索,连臭水渠也没放过。好在水渠足够黑足够臭,轻云也作美似的蔽住月光。武侯们什么也没发现。 街道恢复寂静。 男人慢慢爬出水渠。刚才为了活命,竭力奔跑,不知疲倦。此刻一停下,浑身酸软,簌簌作抖,攒不起一丝力气。爬到角落里歇息片时。男人体力渐复,警惕观察四周,寂静无声。心中有所惦记,复又转了出来。 谁知才走了两条街,便见两个武侯出现在路口,大喊:“在这里!” 男人夺命狂奔。 身后的武侯越来越多,如蛆附骨甩不脱。当中有一个追的格外卖力,月光打脸上一晃,照得他右眼睑下那道疤痕狰狞可怖,目若鹰隼,死死盯牢他。 男人心中一骇,加紧倒换双腿。他身心骇厄,慌不择路,跑到了大理寺所在街上,眼见寺门遥遥在望,男人窥见一线生机,竟尔扑到门前,猛砸大门,“开门,开门,救命……” 大理寺的值夜差役听到喊声,把门嵌开小缝,看到面前站着一个二十啷当岁的青年,面色惊惶,神情骇异。 那差役吼他,“你是何人,竟敢夜砸大理寺门,不要命了?” 长安一片月 第79节 一语方了,青年猛地倒下。在他身后,刀疤男还刀入鞘,不慌不忙掏出手帕,揩了揩溅到脸上的血。 李纤凝路过班房,闻听狗吠声,探头一看,几个衙役在拿羊骨头逗狗,小狗黄毛立耳,尾巴高高翘起,摇的欢畅。 “哪来的狗。”李纤凝走进来。 解小菲答:“小姐,这是我们家解黄。” “解黄?” “你忘了,你吩咐去抓狗,试探刘清标。我抱了一只狗崽回来,就是我们解黄。”解小菲说着揉揉狗头。 “哦,是那只狗啊,还活着。” “我有好好照顾它,它当然还活着。”搂着解黄脖子,“我们家解黄还要和我一起长命百岁呢。” 李纤凝没说什么,抬脚去了。出门时撞上韩杞。少年见是她,闪去一旁,招呼也不打。 上次的事,李纤凝也解释过了。仇璋的地盘,她受环境影响,叫岔了。但是男人好像天生对这种事缺乏容忍,没等她解释完,提起裤子跑了。后面一直不理她。看到她就黑脸。 李纤凝换位思考,假如她和仇璋欢好,仇璋突然叫了别的女人的名字,她也无法轻易原谅。于是甚是大度的谅解了韩杞的不谅解。 原本也不介意哄哄他,偏这几天被仇璋的事闹的心烦意乱,没心思哄人,由他去了。 回到内宅,李纤凝吩咐素馨门口挂上风铃。 素馨讶异。风铃是她和韩杞偷情的信物,门口挂风铃代表韩杞可以进来。 不由提醒李纤凝,“小姐,你不是同仇公子说了,和小韩衙役断了嘛,怎么又……况且那小韩衙役同您置气,有阵子没上门了,您挂风铃干嘛?” “我想听风铃叮叮当当响的声音。” “那我挂窗下?” “你想吵死我?就挂院门口,这个距离正好。” 素馨:“哦。” 韩杞打内宅门前经过,微风习习,青铜铃铛风铃发出阵阵清响。 叮铃铃,叮铃铃…… 如撞心头,撩拨心音。 一连激荡了不知几日,韩杞终于舍得开口和李纤凝说话了。 “我不会再过去了。” “哦?” “你不要再挂风铃了。” “哦。” 风铃照旧悬挂。 叮铃铃,叮铃铃,搅得人心神不宁。 解小菲回禀李纤凝,庾安那头有动静了,据他们派去的兄弟回报,这阵子庾家夫妻没少找由头虐待殴打庾庆,昨晚上失手,孩子没了。现今二人已被控制,关在刑房里。 解黄兴兴头头跟他们后边跑,跟的太近,狗爪子踩李纤凝鞋帮上,绣鞋给踩掉了,李纤凝停下提鞋,“原是丁主薄负责,照旧交给他办,不用再向我回禀。” 说完,人往仪门去了。 “小姐,你去哪?” “和露露逛街。” 花露的马车已衙门外等候,李纤凝出来,花露急向她招手,“阿凝阿凝。” 李纤凝上了车,马车启动,油壁香车,厢子里尽是小娘子的馥郁芳香。 “咱们去哪?” “去义宁坊的大秦寺。” 义宁坊在长安城最西边,确实得坐车,想了想又问,“大秦寺?那不是胡寺么,你去哪里作甚?” “去忏悔。”花露说话时手摸着颈上的十字花吊坠。 “忏悔什么?为什么要忏悔?” “我有罪,我就要去忏悔,祈求‘圣灵’的宽宥,至于忏悔什么,这是我的秘密,只有法师大人可以知道。” 李纤凝懵了,“圣灵是什么,法师大人又是什么?” “圣灵原是圣人、圣主,因犯了大明宫那位的忌,于是就叫圣灵了。” “所以它到底是什么?” “他是景教的神,景教的信仰。” 花露说到景教,李纤凝终于明白了,这个景教她听说过,是西边传过来的宗教,和佛教、道教差不多,信徒多是商人和妇女。以“十字”作为教徽,眼尖的捕捉到花露胸前的坠子,“你入景教了?” 李纤凝猝然扯过来,带得花露身体前倾。坠子是木制的,中心圆纽上刻着莲花图案,向四方伸展出四条花瓣状的条状物,构成十字型。 “坊里有姐妹是景教的信徒,经常游说我加入,我就入了。” 又指着莲花十字说,“这是木莲,最底层的教徒,信众最广。此外还有银莲、金莲、圣莲,圣莲教徒才高贵呢,只有十三个,数量永远维持不变。我们这种木莲教徒只能和法师忏悔,圣莲教徒就不一样了,可以和主教大人忏悔,得到主教大人的开导。” 李纤凝对这些不感兴趣,换了个话题,“话说,你们花娘用什么方法避孕?” 花露:“???” 义宁坊内的大秦氏始建于贞观十二年,迄今有近百年历史。 寺中风物大异寻常寺庙,寺中胡僧着绲绿边白袍,袍上织有十字花暗纹,手持十字式权杖。 建筑大同小异,和其他寺庙无甚大的差别,细节上掺杂了胡风,十字图案不用说了,李纤凝和花露一路走来,看到两旁的石碑、石栏杆上雕刻着许多佛陀图案,也不准说是佛陀,形似佛陀罢了,其坐于祥云之上,双手上托着十字,胁生四翼。李纤凝瞧了半晌,初看不伦不类,看久了也觉有趣。 此外大殿前侧的槐树下立着两道石碑。 一书:“真常之道,妙而难名,功用昭彰,强称景教。” 一书:“天题寺榜,额载龙书,宝装璀翠,灼炼丹霞,睿札宏空,腾凌激日。宠贲比南山峻极,沛泽与东海齐深。” 花露被胡僧带去“忏悔”去了,李纤凝本想跟去瞧瞧,胡僧不允。李纤凝瞄她进了大殿,转进一间红木斗室中。悄悄绕到殿后,跃窗而入,伏于斗室旁静听。 “法师,我向您忏悔,我有罪,我嘲笑我的客人。当然没有明目张胆的嘲笑啦,那样他们会生气,公孙姨娘会骂我。我只在心里小小嘲笑了一下。我嘲笑了袁公子,您知道么,袁公子有一对大耳朵,好大好大呀,像蒲扇,又像象耳朵。您知道象吗?福王的园子里有一只象,公孙姨娘带着我和其他姐妹去瞧过,是庞然大物呢,一条腿和我这个人一般大。怜香姐姐还上手摸了。我可没敢摸,万一它一脚踩下来把我踩成肉泥怎么办?刚才说到哪了,哦,对了,还有罗公子,他是个磕巴,说话断断续续,每次招待完他我也变成磕巴了。最好笑的要数赵公子,他笑起来像公鸡打鸣。喔喔喔喔喔,他一笑,满室姐妹都笑了,久久停不下了……” 斗室中央有隔断,花露在右,此刻左室传来一声男人轻咳,李纤凝方知有人。 “法师,你怎么了?”花露连忙问。 “没事没事,你继续继续……” 花露啰嗦,讲起来没有重点,李纤凝暗暗好笑,也不去听那法师怎样开导她,原路退回,往寺中游逛去了。 逛了约有两刻钟,花露出来了。李纤凝问她法师开导得如何。花露说法师夸她是个善良可爱的小娘子,叫她凡事不要多想,快快活活过日子。 李纤凝笑了笑,问花露接下来去哪。花露挽着她的手臂说,“我们去西市。” 逛西市,花露停在一处卖兔子的摊位前,捧起小兔,爱不释手的抚摸。小兔拳头大,堪堪可卧在人掌上,想是刚出窝不久,花色也多,黑的白的花的灰的。 花露放下黑的捧起白的,放下花的捧起灰的,只只喜欢只只爱,不住手的摸,还叫李纤凝也摸。 李纤凝勉为其难的摸了两把。她不喜欢毛团子。 “阿凝,你说我买哪只好?” “花的吧,你姓花。” “花的十文钱。”鬻兔小哥一旁补充。 李纤凝掏出十文钱付了。 花露惊喜,“阿凝送我么,这是阿凝送我第一个礼物,我保证好好照顾它。把它养的肥肥美美。” 给她这么一说,李纤凝馋兔肉了,前去兔肉摊子买了熏好的兔肉丁吃,问花露吃不吃,花露说不吃,她既然养了兔子就不再吃兔肉了。 李纤凝忍俊不禁,“你怎么跟解小菲一个口气。” “小解郎君?他怎么了?” “他原爱吃狗肉,现在不吃了。说他一个养狗的人,怎么能吃狗肉。” 花露抱着小兔说:“小解郎君人很好呢。” 李纤凝忽然问她,“你郎君找妥了么?” “啊?”提起这个花露颊生红晕,“还没,一直未遇到合适的。” 李纤凝点点头。 两人回到马车上,李纤凝吩咐车夫去长寿坊。 回头问花露,“你不急着回吧,我去趟长安县衙署。” 花露当然说不急。 魏斯年有事抽不开身,李纤凝等了片时,见到几个人物打明堂出来,当中还有两个身着绿绲边服饰的汉子,高鼻深目,像大秦寺里的胡僧。 当中有个胡僧耳朵上挂了一对金耳环,径足有一寸,金环下面各镶一粒珍珠。 等他们一行离开后,魏斯年迎出来,“今日公事繁忙,有失远迎,李小姐千万别见怪。” 李纤凝含笑道:“一别近两载,魏县令一向安好?” 上次见面魏斯年还是县丞,这次已是县令。 “托李小姐的福,甚好。” “李小姐呢,什么时候能喝上你和仇县丞的喜酒。” 李纤凝嘴一抿,“快了。” “哦?那我可要好好期待了。” 魏斯年请李纤凝进屋说话,还请教了花露的芳名。 坐定后,李纤凝问道:“刚刚那两个胡僧来干嘛?” “别提了,我正为此犯愁呢。”魏斯年说,“前儿晚上义宁坊的武侯蒯刚在大理寺门前砍杀了一个青年,大理寺当晚把人扣了,昨天转到我手里。我审问了那蒯刚,得知他砍杀的青年半夜三更鬼鬼祟祟打大秦寺翻墙出来,他喝了几声没喝止住,一路追到大理寺门口,气愤之下拔刀将人砍了。” “这个姓蒯的脾气未免太暴躁。” “此案疑点颇多,那青年若惧罚,何苦往大理寺跑,听大理寺的差役将是他主动砸的门,难道落到大理寺手里就不用受罚了?这是其一,其二,那蒯刚刚被押进我县大牢,义宁坊的坊正和大秦寺的胡僧相继来替他求情。还带了京兆府温少尹的手书。一个小小武侯,好大面子。” 长安一片月 第80节 “确实有问题。”李纤凝附和。 “说起来死者还是令尊辖下百姓。” “哦?” “经查是贵县长兴坊人氏,名字叫做朱滕,大半夜的潜入大秦寺不知有何目的。据那大秦寺的胡僧讲是个前去偷窃的小贼,我却在死者身上发现银莲十字,李小姐怕是不知道银莲十字,它——” 魏斯年才要说,李纤凝指了指花露胸前的木莲十字,“今天刚知道。” “李小姐知道,我就不多言了,景教的信徒一向虔诚,如何跑去寺里行窃。委实可疑。偏当事人已死,死无对证。武侯斩杀拒捕的犯夜者,不是没有先例。这个蒯刚,我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看得出魏县令的确很为难,我有个法子,可解魏县令之难。” “哦,什么法子?” 李纤凝悠然道:“您把这麻烦转给我如何?” 第83章 圆月篇(其二)夜审 既望日,圆月如饼,摊于黑沉夜幕之上。宣阳坊东南隅,万年县县廨褪去白日的喧嚣,浸入柔软夜色,显现出一派静谧肃穆。 巡夜衙役明火执仗有序地经过六房。六房中五房漆黑一片,独刑房内灯火通明。 “蒯刚,三十二岁,义宁坊武侯。五月十四日夜里,砍杀犯夜者朱滕于大理寺门前。”仇璋幽幽念来,继而抬眼直视蒯刚,“不捕而杀,是何道理,你给本官解释解释。” 蒯刚人如其名,全身肌肉偾张,一身刚猛之气。仇璋问他话,他不老实回答,反而满脸不以为然之色。 解小菲一棒子砸他背上,“你耳朵聋了,我们县丞问你话呢。” 棒子与肉身相触,蒯刚还未如何,解小菲虎口猛震,差点握不住木棒。 蒯刚回过头,看了一眼解小菲,虎目凛凛,没来由叫人心头一骇。 解小菲不禁怔住。 “瞪什么瞪?” 韩杞上前,又给了他一棒子,这一棒力道不浅,蒯刚微微吃痛。眼神间的凶厉收了收,答曰:“上值前喝了点酒,那小子不听话,屡喝不听,执意拒捕,我恼意上来,一刀砍翻了他。” 满不在乎的语气,好似他砍翻的是一条狗。 “说说事发前后的情况。” “有水吗给我喝口水,嗓子渴冒烟了。” 仇璋首肯。 韩杞拿来水,他嘴上灌。蒯刚虽有不满,也没说什么。 “水喝完了,快交待。”解小菲吼,换来蒯刚一记狠厉的眼刀。 解小菲退到韩杞身后。 蒯刚晃了晃手上铁链,调整坐姿,“十四夜里,我和兄弟们按照既定的路线巡逻,巡到大秦寺附近,听到里面有喊打声,紧接着一道黑影跃了出来,向东逃窜。我们和大秦寺的胡僧接上头,获悉方才走脱的是贼人,一路追去,于大理寺门前砍杀了。” “你方才说因他屡喝不止,执意拘捕,你恼怒之下砍杀他。” “怎么样?”蒯刚神情嚣张。 “你之前也这样对待拒捕的犯夜者吗?” 蒯刚神情一怔,粗声道:“不曾。” “确实不曾。”仇璋翻开一本薄册,“宝历二年,义宁坊坊民曹波犯夜,不受拘捕,同你叫嚣撕打,你也只是用刀柄砸断了他的胳膊而已,未伤他性命。这是为何?” 蒯刚沉默。 “武侯对犯夜者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并不意味着可以随便杀人,滥用职权。你先前懂得这个道理,不敢随意伤害曹波性命,轮到朱滕,何以不懂了?” 蒯刚悻然道:“我喝酒了,头脑不清楚。” “既已醉到头脑不清楚,如何还能上值?另外,根据你同伴的口供,你当晚十分清醒。” 宝历二年的旧事和其他武侯的口供均为魏县令此前搜集的线索。案子转到万年县,这些也一并到了仇璋手里。倒省了他的事。 厉声追问:“朱滕若有心想逃,何苦夜叩大理寺门,还是说他逃的是你们武侯?” 蒯刚神色一凛,“我怎么知道他为何夜叩大理寺门,和我有什么关系,来人,给我松绑,我要睡觉!纵是犯人,也得让休息,送我回牢房!” 蒯刚一直在叫嚣,韩杞解小菲喝不住他,待要动粗,仇璋忙道:“罢了,将人押回牢房。”韩杞和解小菲不敢有异议,立即将人扭送回牢房。 蒯刚送走不多时,李纤凝提裙而入,径直走到吏房文书陈敬元面前,拿起口供一目十行扫下来。 叹息道:“没有收获呢。” 蒯刚是傍晚办完交接手续转过来的,仇璋被李纤凝临时抓壮丁,拎过来审人,本来就不大乐意,此时黑着脸道:“你早有嘱咐不准用刑,他又是那种硬茬,你指望有什么收获。” “用不得刑。”李纤凝说,“他背后有人,咱们一旦用刑,岂不是给了他们由头,好叫他们钻空子把人弄出去。我有直觉,朱滕之死背后有猫腻,指不定是个大案子,咱们得把握住了。” 仇璋心道,谁跟你是咱们。 他可没忘记她喊出“这门亲事我不同意”时的嚣张样子,还说什么“你成亲了,我嫁谁去?”没把他鼻子气歪了,这口气现在还没平,一想起来火气直窜天灵盖。什么恬不知耻的女人能说出这种话。都说灯下看美人,胜白日十倍,他此刻灯下看她,越看越嫌,越看越厌,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她这般讨人嫌呢,以前的他究竟什么眼光? 李纤凝察觉仇璋目光古怪,狐疑道:“干嘛那种表情看我?” “没事。”仇璋说,“我回去休息了。” 时辰太晚,仇璋回不得家,暂且歇在县衙后堂。 “素馨已为你铺好床褥,沉水香也熏上了。就是委屈你一晚,不能沐浴。” 仇璋“嗯”了一声,去了。 李纤凝撇嘴,嫌他冷淡。 李纤凝看完蒯刚的口供,又过了一遍魏县令先前给当夜在场的武侯和大理寺差役录的口供。 据口供所示,大部分武侯对蒯刚暴起砍人的举动也相当讶异,不明白为什么说砍就把人砍了还直接给砍死了。 据武侯们交待,蒯刚当晚情绪暴躁,追捕朱滕的过程中不断呼喝训斥手下人,口中不断重复,“千万不能叫人跑了”。 大理寺差役的口供大部分在叙述事发经过,讲道朱滕被砍翻向前扑到,他说了这样一句话:“他倒下之前说了一句话‘救我……兄弟……’,好像在向我求救。” 李纤凝低头思量,耳边忽有人道:“小姐,没事的话我们歇息去了。” 李纤凝抬头一看是陈敬元,她没发话,陈敬元和几个公人谁也没敢走。 “去吧,今晚大伙儿辛苦了。” 抬头见月,月偏天心,李纤凝回到内宅也预备歇下。一进屋子素馨神秘兮兮地交给她一封信,“小姐,今个儿我见你忙,没顾上说,上次威胁你那个人又来信了。” 李纤凝一看信封,果然写着“小姐亲启”四字,依旧是规规矩矩的颜体。李纤凝打开信,笑了。 “小姐,上面写的什么?”素馨满眼担心。 李纤凝递给她看。 素馨一读之下居然是勒索信,对方要求李纤凝准备文银五百两,埋到春明门外第一个十里亭朱漆剥落最严重的那根柱子下。 “小姐,这可怎么办?” “一点儿真凭实据没有,还想威胁我,省省吧。睡觉。” 李纤凝沾床即着,素馨却忧虑到后半夜。 班房里解小菲鼾声震天,韩杞侧躺着,望着窗外月色,想起了和李纤凝勒杀张雄的那一晚,那一晚的月色也如今晚一般清澈,大抵是杀完人之后有兴奋难平,李纤凝话很多,样子和平时很不一样。往常她看他,神情带着轻蔑和淡淡的嘲弄,那一夜没有。 那一夜她目光纯净,宛如出尘不染的仙子,打山中来,打月下来。明明刚杀过人,脸孔上还沾着血,合该是妖魅,为什么会联想到仙子,他也不清楚。 唯一确定的是,那夜的她的确有着无与伦比的光彩,令他怦然心动。 睡不着,反而越躺越清醒。韩杞移开解小菲搭在他身上的腿和胳膊,悄悄下了通铺。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沐着风与月光,韩杞神情轻畅。 内宅门前风铃依旧在挂,叮铃铃,叮铃铃……撞击声清脆悦耳。 明明和她说了不会再来,她为什么还要挂?有时候他真的很难搞懂她,她到底怀着怎样的想法,她到底是对他是各种心态? 韩杞仰望风铃伤感,内院之中忽然传来女子的惊悸之声,惊恐悲伤,几近哀鸣。韩杞辨出是李纤凝的声音,想也来不及想,夺门而入。 室内无烛,幸而月光足够亮,纱帐薄透,映出李纤凝虚薄的影子,她似乎身陷噩梦,身体扭曲成奇异的姿势,口中栗栗哀鸣,又似急切的恳求。禁闭的眼睑之下,已有泪花渗出。 韩杞吃了一惊,忙上去抱住她,“阿姐……” 哪知他一靠近,李纤凝立马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到床上,抄起床头的瓷枕砸下去。韩杞大惊,抬臂一挡,瓷枕在他臂上粉碎。 “阿姐,我我韩杞,你醒醒。” 韩杞焦声唤她,李纤凝如陷癫狂,双手死死掐住他,凶狠的神态,直欲把他掐死了之。 韩杞被她如疯如魔的举止吓着,短时间竟挣脱不得。 素馨惶惶跑来,拆解李纤凝的手,“小姐快住手,这是小韩郎君啊。” 素馨今夜睡外间,早听到李纤凝做噩梦,她这毛病有年头了,睡中惊厥时不容人靠近,谁靠近谁遭殃。也不用管,过个片时自个儿就好了。因此伏着未动。 哪知韩杞突然冲了进来,惨遭李纤凝扼颈,忙冲过来拆解。 “小杞……” 李纤凝恢复些神智。 “是呀,是小韩郎君,您怎么能掐小韩郎君呢。好小姐,快松手。” 在素馨的劝说下,李纤凝慢慢松开了手,床上呆坐好一会儿,慢慢恢复清醒。 期间素馨点燃蜡烛,房间亮堂了。 李纤凝查看韩杞颈部伤痕,淤痕宛然,可知掐的狠了。叫素馨取了活血化瘀的药,亲自给他上药。 素馨趁这个功夫收拾走了李纤凝床上的碎瓷枕,换上新的被褥,做完仍旧回外间躺着。 黑瓷罐里盛着腻白药膏,李纤凝挖取一块儿,抹在韩杞颈间,再慢慢刮开,涂抹均匀。 韩杞嗅着她发间的香气,身体紧绷,莫名紧张。 “你怎么做噩梦了?” “我经常梦魇,不算什么。通常在雷雨夜里,这回不知怎么了。” “你梦到什么?”韩杞追问,“我看你很害怕的样子,一直在喊‘停下来’,你要谁停下来?” 长安一片月 第81节 李纤凝涂药的手微顿,“我有这样喊吗?” “嗯。”韩杞懵懂点头,“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你重复了好多遍。” 李纤凝怔然。 “阿姐,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继续涂药,戏谑调侃他,“我还当你一辈子不和我说话了,怎么又说了,还特地跑进来关心我?” “你不摘风铃。” “我不摘风铃怎么了?”凑近他问,“我不摘风铃你就放不下我啦?” 韩杞避开她。 李纤凝揉他头发,“你这么容易被拿捏,将来成亲了怎么办,遇到个温顺的小娘子还好,遇到个泼辣的,有的你受。” 这话明着点他了。 韩杞脸色难看至极。 李纤凝拍他肩膀,“药涂好了,回去歇息罢。” 韩杞浑浑噩噩,起身朝门口走,走有六七步,遽然折回,捧住李纤凝的脸,狂吻狂亲,夺尽她的呼吸。 他来去如风,待李纤凝从这一吻中清醒,面前空空如也,人已不在了,只剩她独坐良宵。他临走时丢下的话余音犹未散尽,依依回响在耳畔: “我愿意。” 第84章 圆月篇(其三)遗棺于市 老王夫妻在东市开有一间朝食摊子。朝食不比别的吃食,需早早准备。天天寅时不到起来,卯时之前,铺面打开,等生意上门。 五月十七日清早,夫妻俩一切准备就绪,老王前去开食铺的门,拿下门闩,绕到前面卸护窗板,三块护窗板全部卸完,老王往屋里头走,顺带扫了一眼北街,不扫还好,一扫唬了一跳。 揉揉眼睛,定睛再看,分明不是眼花。老王纳闷,怀着疑惑上前,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一幕真实存在。 “干嘛呢,磨磨蹭蹭!”王家娘子见丈夫久久不回,追出来催促。 “老婆子,你快来。”王家娘子其实不老,四十出头而已,老王喜欢这样叫,王家娘子不喜欢听,皱着一双眉头。但还是走过去了。 一见之下,咋咋呼呼,“哎哟我的娘诶,这不是棺材么,大白天活见鬼了,谁把棺材摆这里?” “说的就是啊……”老王腿都吓软了,“老婆子,你说这棺材里有没有、有没有……” “有没有死人?” 老王点头。 王家娘子单手掐腰,“有没有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还没等老王阻止,王家娘子双手并用,推开了棺材盖。只往棺中一睃,王家娘子那条清亮的嗓子霎时吵嚷了一条街。 昨夜睡的晚,中途又给噩梦惊醒,后半夜失眠到丑时,今朝顺理成章起晚了。看了玉漏,已值卯时,李纤凝穿好衣裳绾好发髻预备先到班房瞧一眼,接着去演武场晨练,晨练完毕闵婆饭也烧好了,用过饭,大秦寺那头想必也有动静了。 李纤凝把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谁知计划不及变化。这头方要出门,那头院门咚咚咚响了起来。李纤凝顺势拉开门,解小菲立在外头,不待相问,神色惶急道:“小姐,东市发现一具男尸,何仵作先带人过去了。” 李纤凝不带片刻犹豫,“走。” 路上解小菲的同李纤凝说了基本情况,李纤凝得知男尸盛在棺材里,先在脑海里生出了许多疑问。男尸是谁?长安城宵禁森严,棺材通过何种途径运到东市?为什么放在大街上,其目的是什么? 到了现场,解小菲呼喝开层层围观的人群,护着李纤凝来到棺椁前。 那是一口黑漆柳木棺,棺口大敞,当中躺着个六尺来高的男子,四十上下岁,胖瘦适中,衣着光鲜。双手交叠于胸前,手下面压着一枚金莲十字,表情安详。 “验过尸了吗?”李纤凝问,“死者死了多少个时辰?死因是什么?” “此地不方便验尸,死因尚不明确。”何仵作回答,“根据尸体的尸斑和瞳孔透光情况来看,死亡时间在十二至十八个时辰之间。” 李纤凝环顾周遭,棺椁停在街心,看热闹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有些好奇心重的甚至爬到树上、屋顶上,交通阻塞,吵杂扰攘,确实不适合验尸。命令衙役将棺材抬回县衙。嘱咐解小菲给周围商铺店主录口供,自己同何仵作先一步回衙。 至衙,尸首抬出,停于木板上。何仵作解开死者衣衫。胸膛裸露出来的一刹那,所有人惊呆了。死者的胸腹部位竟然整齐排列着九道伤口。分上中下三排,每排三道利器穿刺伤。 尸体经过清洗,死者身上干干净净,一丝多余的血迹也无,只有这九道红痕,寸许宽,因为整齐的排列方式,透露出一种森然诡异感,瞧来触目惊心。 何仵作经过查验,发现九道伤口深浅不一,深的可达三寸,浅的只有一寸,其中致命伤有四道,左起数起分别是第一、二、五、八道伤口。 “伤口深浅不一,是否说明凶手不止一人?” “暂时不好下这个结论。”何仵作说,“伤口宽窄一致,创口相似,乃是同一把凶器造成。” 李纤凝默然片时,忽然想起什么,“死者身上的金莲十字何在?” 立即有人捧着托盘送上。 李纤凝拈起那枚十字,纯金打造,中间一朵金莲,上下左右各延伸出一截形似花瓣的条状物,构成一枚十字图案,和朱滕的银莲十字如出一辙。 短短两日,前后有两个景教信徒死于非命,究竟是巧合还是另有隐情。两件案件之间是否存在关联? 李纤凝苦苦思索的之际,有衙役来报大秦寺的僧人来了。 胡僧咄喝昨日同义宁坊的坊正前去长安县衙为蒯刚讨情,本以为凭借他们主教吉和在此地的威名以及京兆府温少卿名头,魏斯年必定乖乖放人,哪承想叫他打发回来了。今日拿着刑部裴侍郎的手书再往,得知由于死者是万年县人氏,案子已移交到了万年县。 赶来万年县,求见万年县令,万年县令下乡视察去了,县里的仇县丞出面接待他们。 咄喝捺着性子说明身份来意,说罢将刑部裴侍郎手书双手呈上,义宁坊的陈坊正附和,说希望仇璋卖他们个面子,大秦寺和裴侍郎都会记着他的好。将来少不了互相帮衬。 仇璋瞟了眼手书,没去接,“大秦寺的胡僧,叫咄喝是吧,很好,你随本官来,本官有话问你。” 咄喝见仇璋一副不识抬举的样,脸上隐隐不快。他家主教大人平素皆同高官巨贾往来,那些高官巨贾甭说对待主教,就是对待他从来也是客客气气,未敢存轻蔑之意,如今一个九品县丞,芝麻大的官儿,竟敢将他不放在眼里。 咄喝气的鼻子喷火。 陈坊正素来知晓身边这位脾气爆,一点即着。觑了眼左右森严的护卫,心想可不能让他在这里着,到时候蒯刚没捞出来再把他搭进去,他没办法向主教交待。 安抚咄喝说:“稍安勿躁,咱们进去,且听听他说什么。” 进了大厅,仇璋一撩衣袍坐主位上,比了个“请”的手势,教他二人坐。 咄喝二人才坐定,仇璋立即道:“据武侯蒯刚的交待,朱滕进入大秦氏实为行窃,不知他窃了何物?” 咄喝说:“他窃了寺里的圣水。” “圣水?”仇璋说,“那就是水咯。” 咄喝听到仇璋把他们大秦氏的圣水和普通水相提并论,忿然作色。陈坊正赶紧接过话头,“仇县丞有所不知,圣水不同于普通水,圣水是经过主教加持过的水。我这么说您也许听不懂,我举个例子,开光您听说过吧,主教将普通水加持成圣水,相当于高僧给器物开光。普通水经过主教加持,拥有了净化和祝福之力,是为圣水。” 仇璋下句话没把咄喝鼻子气歪了,“说来说去不还是水么。” 陈坊正笑呵呵道:“咱们先不论这个,仇县丞只需知道圣水珍贵,且不易得。朱滕盗圣水,比盗金盗银还严重。” 仇璋轻蔑一笑。 陈坊正接着说:“蒯武侯也是景教的信徒,脾气急,听说朱滕盗了圣水,没按捺住火气,失手杀了人。我们主教不忍他身陷囹圄,特命我等替他化解。说起来这件事可大可小,仇县丞何不结个善缘,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交个朋友。” 没等仇璋答复,李纤凝走了进来。余光一扫,认出了胡僧耳朵上镶珍珠金耳环,知道是昨个儿长安县见到的那位。 李纤凝附到仇璋耳边耳语数句。 陈坊正和咄喝兀自纳闷,不知两人嘀咕啥,仇璋忽然站起来:“请吧两位。” “仇县丞这是……” “本县今晨于东市发现一具男尸,身上携带十字,系景教教徒,身份尚不明确。两位既是景教人士,何妨随我去看看,指不定是相识。” 咄喝和陈坊正相顾愕然。 李纤凝着意观察他们两个,发现那个叫咄喝的胡僧愕然中带有几许惊慌。大步当先,甚至走在了仇璋前头,似乎很想见一探究竟。 到了停尸房,见到停尸床上的尸体,更加愣住,久久说不出话。 陈坊正仅是惊讶而已,“哎呀呀,这人……这个人怎么被捅了这么多刀,真是凄惨。不知系何人所为,真该拉出去凌迟了。” 仇璋道:“二位认得吗?” 陈坊正摇头,“不认得,但是听仇县丞方才说他是教友,不知哪个级别,若到了金莲一级,寺里有登记造册……” “陈坊正!” 陈坊正话说一半,咄喝猛地一吼。 陈坊民一哆嗦,“怎么……怎么……” 李纤凝看出咄喝存意阻止陈坊正说话,和仇璋交换了眼色,仇璋道:“太好了,死者正是金莲教徒,既然寺里有登记造册,查起来方便多了。” 当即欲和他二人回去取名册,陈坊正趁机道:“那蒯刚的事……” “一码归一码,先取名册要紧。” 陈坊正颇有偷鸡不成蚀把米之感,指望咄喝说点什么,关键时刻他却蔫了。哪知咄喝现在心事重重,全然顾及不到蒯刚了。 仇璋和他们离开后,解小菲回来报,他仔细盘问了附近坊民。街两侧是食肆酒店,晚上往往铺门一关即家去,只有少数店铺及朝食铺子的主人家会宿在店里。 据那少数的几户人家反应,大约在丑时左右,他们听到外面有奇怪响动,犬还吠了几声,后来又安静了。 棺材那么大的物件,不可能凭空出现。对方当晚必潜伏于东市。解小菲遂又问他们这两天可曾看到哪家商铺有运入棺材,众人皆说没看见。解小菲转而去查棺材铺,经查,隔壁的吴记棺材铺于昨晚失窃一口棺材,黑漆,柳木制。解小菲带着吴老板认棺材,吴老板一眼认出盛殓死者的棺材是他棺材铺里失窃那口。 就地盗棺,印证了李纤凝先前的猜测,尸体和抛尸之人就藏在东市。当即吩咐解小菲挨家挨户,一丝不苟地查。 解小菲领命去了。 这头衙役又来回禀,朱滕的双亲和妻子来了,问能不能把尸体领走。五月天气热,尸体不易存放,李纤凝允了。朱滕的父母妻子又好一顿跟她哭诉,哀求她严惩杀人凶手,不能叫他们的儿子丈夫白白死了。李纤凝无法承诺什么,安抚几句,将人打发走了。 却有一娇小娘子,泪盈盈的不敢上前。 李纤凝问她,“你是谁,来衙门有事?” 小娘子说她来找自己的丈夫。 “丈夫?谁是你丈夫?” 小娘子回她的丈夫叫丁酉春,和朱滕是邻居也是朋友,十四日晌午两人一道出去,如今朱滕死了,而她的丈夫却下落不明。 “你那丈夫没和你说去哪?” 小娘子抹泪,“他只说次日回。” “他可是景教信徒?” “是啊,他和朱兄弟都是。” 李纤凝猛然想起口供里朱滕的遗言,“救我……兄弟……”他不是在向大理寺差役求救,而是说“救我兄弟”,他要他们救丁酉春。 长安一片月 第82节 当夜潜入大秦寺的不单单是朱滕,还有丁酉春。 那么丁酉春现在是死是活? 大秦寺的胡僧为何对此全然不提,刻意模糊他的存在? 第85章 圆月篇(其四)鱼脍 李纤凝叫上韩杞,骑上两匹快马,不多时即飞抵长安县衙廨。 面见魏斯年,说明缘由,魏斯年也吃了一惊,“两个人?不对呀,武侯和大秦寺的胡僧谁也没提朱滕有同伙。” 思忖片刻,“也怪我,问的不够仔细。这样,我把当晚参与追捕的武侯叫来,再细细审问一遍,李小姐意下如何?” “再好不过。” 衙役们去传唤武侯的当儿,李纤凝同魏斯年讲起了今晨东市发现的尸体。魏斯年听说尸体装在棺材里大喇喇摆在街上,大感好奇,细问了尸体情状。李纤凝事无巨细说了。 魏县令听到尸体身上有九个整齐排列的伤口,手中握有一枚金莲十字,神情猝然凝重。李纤凝察觉他神态有异,不待相问,那头武侯们已经来了。暂且按下心中疑惑,盘问武侯。 当时参与追捕的武侯共计八人,去掉蒯刚,还剩七人,魏斯年叫来了衙里的唐主薄,分别盘问七人。 李纤凝分到两个。 李纤凝叫他们讲讲事发当时的情形,他们说:“当时追到大理寺附近……”李纤凝赶紧命他们打住,“从发现发现盗贼踪迹说起。” “发现盗贼踪迹……”当中有个瘦高个子武侯咕哝了两遍,接着说,“那晚我们巡逻到大秦寺附近,听到寺里面有动静,蒯头领进去交涉了一番,听说闹贼,带我们进去捉贼,围追堵截了半天,其中一个贼却翻墙出去了,我们也跟着追了出去,就有了大理寺一幕。” “你说其中一个贼,敢是还有另一个贼?” “应该是吧。”武侯挠头。 “什么叫应该是吧,多少贼你们不确定?” “当时太乱了,天色又昏暗。我只听见有人和我们蒯头领说‘你们去追逃走那个’,当时寺里的僧人没追出去,我们离开之后还能听到寺里有吵嚷,料想是两个贼。” 李纤凝又问他的同伴,同伴却说他没注意有人和蒯刚说话,不过他们离开之后寺里依旧吵嚷确有其事。 李纤凝出来后,和魏县令唐主薄对了口供,据口供所示,朱滕确实还有同伙,极有可能就是他的邻居兼好友丁酉春。 “当务之急是明确丁酉春的下落,他是陷在大秦寺,还是逃了出来。” “朱滕拼命躲避武侯,说明他当时已意识到有性命之忧。丁酉春倘若落入大秦寺,恐怕恐怕凶多吉少。前去质问非但得不到任何真相,反而会打草惊蛇。依我看不如这样。”魏斯年说,“我派几个做事精细的公人在大秦寺附近监视,另派人伪装成教徒入寺寻找线索。” “依魏县令所言,先这么办罢。” 魏斯年交待下去,打发走了唐主薄。重拾方才话题。 “方才李小姐提及贵县的命案,令我想起一桩本县的旧案。” “什么旧案?” “李小姐请随我来。” 李纤凝随着魏斯年来到户房,进入放置卷宗的房间,魏斯年翻找好会儿功夫,翻出一卷四年前的卷宗。吹干净浮灰,交到李纤凝手上,“李小姐请过目。” 李纤凝找个位置坐下,迅速浏览翻阅,很快一个个关键词划过脑海,棺材……整齐排列的伤口……十字……李纤凝惊呼,“贵县四年前发生过一起相似的案子?” 魏斯年沉重点头,“当时我还是县丞,早上接到通报,西市莫名其妙出现一口棺材。长安县不及万年县民风大胆,当我带人赶过去时棺材还是完完整整,未被打开。我担心引起扰乱,未原地开棺,而是命人将棺材抬回衙里,回到衙里开棺,棺中赫然躺着一具尸首,衣着整齐,发髻一丝不苟,浑似睡熟。双手交叠胸前,同样握着一枚十字,不过不是金莲,而是银莲。仵作解开他的衣裳检查,哪承想上半身竟然整齐排列着七道伤痕,胸前四道,腹部三道,数目和李小姐描述的有出入,其他情形不变,凶器也是来自宽约一寸的刀具,伤口深浅不一,且经过仔细清晰,未留下点滴血迹。死亡时间在六个时辰之内。后来有棺材铺老板找上门,说他们棺材铺丢似一口棺材,听人说衙门于街上收走一口,特来辨认。一辨之下正是其所丢失,这点又和贵县如出一辙。” “当时这案子没破?” 魏斯年叹息摇头,“仅查出死者是个叫周久的商人,其他一无所获。” “魏县令当时是否怀疑过景教?” “我曾去大秦寺盘问过那里的胡僧,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后来又从周久的身边人入手查起,也没有任何收获,时间一久,这件案子积压下来,成了悬案,至今未决。” “而今又发生了类似的案子,说什么也不像巧合。”李纤凝抱起卷宗,“魏县令,卷宗我可否带走?” 魏斯年叫来户房主事走借阅流程。 从县衙出来,李纤凝思绪杂乱,案子越来越扑朔迷离,长安县四年前竟发生了类似的案子,莫非又是一桩连环凶杀案。凶手遗棺于市,这么做究竟有什么目的,引人瞩目吗? 李纤凝思索入神,全没留意前方有根柱子,一头撞上去,触感柔软异常。抬头一看,原来是韩杞的手垫在了上面。 “回衙吗?” “不,去趟大秦寺,看看文璨那头进展顺不顺利。” 两人抵达大秦寺,正逢仇璋从寺里头出来。 “怎么样,拿到了吗?” 仇璋将一本册子抛来,李纤凝翻开,看墨迹是现誊的。道声幸苦。 “请吃饭吧,晌午了。” 李纤凝仰头看日头,可不是晌午了,而她早饭还没用。心事被占满,倒也不觉饥饿。经他提醒,方觉肚里空的厉害。当下道:“就近去西市吃,仇县丞想吃什么?” “听说西市有间杏花楼不错。” “狮子大开口。” “不请算了。” “请请请,仇大人请。” 李纤凝拉上韩杞,一起去杏花楼。到了杏花楼下,韩杞说:“小姐和仇县丞上去吧,我就不去了。” “你不吃饭吗?”李纤凝问。 “我在下面随便用些。” “不愿意吃我买的饭?” “没有……” “李小姐请你吃饭你可以拒绝,姐姐请你不许你拒绝。” 趁着韩杞愣神,把人拉了进去。 进了雅间坐定,仇璋可不跟她客气,噼里啪啦点了一堆。等他点完,李纤凝拿过食单,问韩杞,“你想吃什么?” “仇县丞已经点很多了。” “他点他的,咱们点咱们的。” “吃不完的。” “吃不完就浪费。” 韩杞点了两样,抱螺酥和玉露团,全是李纤凝爱吃的甜食。 席上,李纤凝和仇璋彼此交换信息。仇璋得知长安县四年前竟也发生过相似的案子,亦认为此案绝不简单,没准真应了李纤凝的话,是个大案。 “上午在县衙,那个叫咄喝的胡僧,见了尸体之后,神色古怪。” “离开县衙后,他心事重重,后来到了大秦寺,他立即去见了主教吉和。据此看,确不同寻常。派人监视?” “魏县令那头派人了,咱们且等消息。” 仇璋喜食鱼脍,光鱼脍点了四五样、银丝脍、红丝水晶脍、鲜虾脍、三珍脍等。兼有各种口味蘸料,什么梅子酱,芥酱,八和齑,橘蒜酱。有甜有酸有辣有咸。 韩杞面对五花八门的鱼脍和蘸料无所适从,李纤凝拈起一只白瓷碟,舀了一勺八和齑放入碟中,端到韩杞面前,接着给他挟了一箸鲈鱼脍。叫他蘸着吃。 八和齑由蒜、姜、盐、橘皮、白梅、熟粟肉、粳米饭、七种料制成,色泽金黄,又称金齑,配上薄透晶莹的鲈鱼脍,便是大名鼎鼎的金齑玉脍。 看到韩杞咽下,“口味还合适吗?” 韩杞说不好合适不合适,点了点头。 “再尝尝芥酱。” 韩杞蘸芥酱吃了一片,呛的直咳。 李纤凝递茶给他,“我最不喜欢蘸芥酱。” “最不喜欢蘸芥酱,最喜欢蘸什么?”韩杞喝了口茶,咳声略止。 “这个。”李纤凝知道仇璋不喜欢橘蒜酱,直接整碗端给韩杞。 韩杞蘸橘蒜酱吃了一片银丝脍,悄悄在李纤凝耳边说:“我也最喜欢这个。” 仇璋坐对面,看他们两个情浓意洽,不知翻了多少个白眼。 “朱滕这桩案子,未知和棺材案是否存在关联,按照棺中死者的死亡时间来算,二者死于同一天。还有那十字,怎么就那么巧,都和景教扯上关系了?” “丁酉春是个突破口,先找到他再说。蒯刚也不能一直关着没个说法。” “那小子证词有问题,回去你再审审。” “不用刑怕是审不出来什么,依我之见,先将人放了,放长线钓大鱼。” “也不能放的太轻易。” “我有个主意,你听听。” 李纤凝静待下文。 “他当街杀人,按律处以死刑,念他几次三番喝止过朱滕,朱滕充耳不闻,执意拒捕,蒯刚因此激愤杀人,罪减一等,判流行,附带可赎铜。你认为如何?” 赎铜即交纳铜钱抵消过失。 李纤凝说:“仇大人做事圆滑,就这么办吧。” 饭毕,三人一道回万年县。李纤凝放不下解小菲那头,转去东市问他的进展,解小菲说有点眉目了,叫李纤凝再给他点时间。 李纤凝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问了句不相干的,“媳妇儿找着了吗?” “媳妇儿?” “你不是说要娶媳妇儿?” 提起这个解小菲眉飞色舞,“快了!” “意思是有小娘子愿意嫁你了?” “是啊,只等一周年期满,我们就可以成亲啦!” “什么一周年?” “她丈夫去世一周年啊。未满周年她怕左邻右舍说闲话。” 长安一片月 第83节 李纤凝惊了惊,“对方是寡妇?” “寡妇怎么了?我家茱萸又漂亮又勤快,没了丈夫,独自把一间食肆操持的有声有色,多少未婚的小娘子也及不上她嘞。” “是么,你们认识多久了?” “半个月了。” “半……”李纤凝惊了又惊,“半个月就谈婚论嫁了?” “这有什么,许多小夫妻面也没见过就成亲了,我和茱萸认识半个月,已经足够了解彼此,有什么不能谈婚论嫁。” 李纤凝被他堵的一句话说不出来。 她没问韩嫣,只道上次和解小菲说了不准他再和韩嫣来往,解小菲必然照做,哪里知道其中的曲折。更加不知解小菲获悉和韩嫣无望,两年真心错付,想死的心都有了。这时候遇到一个各方面都十分主动的小娘子,对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小娘子又娇媚可人,他的心当然以决堤的速度疯狂沦陷。 半个月在她看来很短,在他已经很长很长了。 李纤凝当下不好说什么,回到衙里,获悉仇璋已经着手照着名册去追查死者身份,另外吩咐下去,重点留意最近报失踪的人家。 这方面没有她插手的余地,李纤凝抱着卷宗回到内宅,预备仔细过一遍当年的案子。哪知再次收到匿名信。 黄皮封子,依旧写着“小姐亲启”字样。 以为是催要五百两纹银,心里很是不当意。拆开阅过,脸色唰的变了。 对方手里有证据。 第86章 圆月篇(其五)神秘人 元和七年,青龙寺外竹篁幽深,无辜幼女,惨遭摧残虐杀,小姐亲历其间,或忘否?凶案现场,遗有石榴裙一条,系小姐之物。李县令匿下石榴裙,卷宗与证物无法相合,小姐一查便知。 石榴裙吾代收之,前奏之事,望小姐慷慨解囊。静候佳音。 李纤凝九岁失踪当天的确穿了一条石榴裙,后来在竹郎的小屋,竹郎杀人,迫她埋尸,裙子脏了,回到竹屋竹郎另取来干净衣裙与她换上。她逃跑时太匆忙,没顾上,后来想起已经晚了。 信上说她爹当年匿下了石榴裙,莫非李含章已知她当年也在竹郎小屋? 后来李含章曾多次旁敲侧击问及她当年遭遇,均被她以不记得了挡回去,而今看来,李含章分明意含试探。 李含章匿下了她的石榴裙,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石榴裙又为何会落到神秘人手上?问题纷至沓来,叫李纤凝烦不胜烦。 李纤凝手上有竹林案的誊抄本,从竹郎屋中翻出的衣裙,颜色质地均记录在案,确有石榴裙。 至于原本和证物,户房主事不会随便让她看,需要有李含章的手批。当然,她存心想阅也不难,晚上值夜的差役全部换成自己的心腹即可。然思来想去,她还是选择去见李含章,从他嘴里问个究竟。 蕉窗锁绿,绿意盎然之下是李含章伏案的身影,约莫累了,李含章捶了两下后腰,继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突然看到窗外的李纤凝,倦意一扫而空,笑呵呵朝她招手。 李纤凝走进来,坐到李含章对面。 李含章拎起茶壶,给她倒了一杯凉茶,“今晚跟爹爹家去吃饭,你侄子想你了,天天跟我耳边念叨,说姑姑怎么不回家,想和姑姑玩了。” “那小子会想我,爹爹想赚我回家也不编些像样的理由。” “爹爹骗你干嘛,不信你回去看看。别看灰儿平时怕你,你久不家去,他比谁都想。”饮一口凉茶,“找爹爹有事?” “有件小事。”李纤凝把信拿给李含章过目。 李含章一见之下,凉茶差点喷出来,“这这这……这是谁给你的?” “一个未知姓名的神秘人。上面说的是真的吗?爹爹藏匿了物证?” 李含章沉默良久,点头承认。 “为什么?”李纤凝问,“为什么藏匿那条裙子?” 李含章沉声道:“当年看到那条裙子爹爹只当你……只当你,我怕你娘承受不住,爹爹自己也接受不了,以为藏了起来,事情便没有发生过,就那么鬼使神差的匿下了。”思及当日情景,李含章的心犹隐隐作痛。 “这么说你当年的确被关在那里?”李含章反问。 “嗯。”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据人贩子交待你被一个老者买走了,怎么会落入那恶徒手中?那些日子你都经历了什么?又是如何逃出生天?”李含章一迭声的追问,可谓忧思之至,心痛之至。 “爹爹。”李纤凝双眸低垂,一改平日的灵动,神情萎靡不振,“关于当年的事,女儿不想提及,您不要问好吗?” 李含章隐约意识到那是她的一段痛楚经历,揭开了,要流血的,他不愿女儿重温那样的痛苦,改口道:“好,爹爹不问,爹爹不问。” “爹爹,那条石榴裙……” 经李纤凝一提醒,李含章霍然起身,奔向他平时歇息的后堂。信上提到石榴裙已落入对方手中,怎么可能,他明明有好好收着。哆哆嗦嗦找出钥匙,打开箱笼,一叠一叠取出衣物,直到露出压箱底的木匣。木匣也是上锁的,打开来,里面空空如也。李含章霎时委顿在地。 李纤凝瞧着那空盒子说:“爹爹把石榴裙收在里面?” “收了十六年,怎么会突然不见了……是谁,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盗走了裙子?” “爹爹最后一次见到石榴裙是什么时候?” “一年半前。”他记得那时候大理寺和京兆府风风火火要彻查天仙子案。衙署里同天仙子有关的卷宗全搬去了,查到竹林案时,仇少尹发现卷宗上记录的证物和实际证物有出入,打发人来问。他以年头太久,无从查证为由,胡乱打发回去了。过后回到后堂,打开箱笼,捧出那条石榴裙,好一番伤怀。 想起信上慷慨解囊的字眼,“此人威胁你了?” “他问我要纹银五百两。” “这人必在衙内,等爹爹把他揪出来!” “爹爹藏匿证物,知法犯法,一旦暴露,也是桩麻烦事。咱们且先稳住他,五百两银子不算什么,给他就是了。” “只怕一而再再而三。” “他一次只勒索五百两,畏首畏尾,能翻起什么大浪。这件事您无需过虑,交给女儿来办吧。” “五百两银子不多,也着实不少,爹爹最近……” 自打他养外室的事闹到了明面上,李夫人愈发勒掯他,没什么钱到他手上,日子紧巴巴。李纤凝说:“爹不用愁,我晚上家去。” 银子讨来,李纤凝全数交给韩杞,吩咐他到指定地点埋了。 韩杞为人寡言少语,从不说多余话。李纤凝叫他做这么奇怪的事,他什么也没问,默默将银子打包好,放到马背上。 李纤凝忽道:“小菲最近和一个寡妇走的很近,你知道吗?” “知道,她叫茱萸。” “她人怎么样?” “不怎么样。” “什么意思?” “她背着小菲勾引我。”和茱萸好上后,解小菲拖着韩杞去茱萸的食铺吃饭,趁着解小菲去厨房拿酒,茱萸在他面前卖弄风骚,行撩拨之实。 “而且我打听了,茱萸名声很不好,街坊都说她……做生意不正经。” “这些话你和小菲说了吗?” “说了。” “小菲怎么说?” “他不和我说话了。” 李纤凝默然片时,“我知道了,你去吧。” 咄喝和陈坊正再次来访,两人打听到了仇璋是京兆府仇少尹的侄子,这次还带来了仇少尹的手书。 仇璋起先不松口,等他们把好话说尽,方勉为其难开了尊口,按照和李纤凝商量好方式处理。 咄喝起先听到流刑,眉毛一竖,再听到可赎铜,微微舒展。最开心的要数陈坊正,这破事儿折腾了他好几天,终于解决了,也算对吉和有个交待了。当下张罗着请仇璋到幽兰坊吃酒,仇璋婉拒不成,转念一想,答应了下来。 心里暗自琢磨,流刑的赎铜数额不低,蒯刚只是个小小武侯,大秦寺竟然愿意为他出这份钱? 与此同时,解小菲这头也有了进展。他先前奉李纤凝之命,在东市寻找线索。经过调查,还真给他找到两个形迹可疑之人。 东市有间名唤福生的客店,十六日住进两个胡人。一个身高八尺,人高马大,背上背着一只大木箱,据客老板娘讲,足够塞下个成年汉子了。和他一起的是个身高不足六尺的漂亮少年,一双眼睛澄碧澄碧,如汪湖泊。 高个胡人惜字如金,一切应答皆赖漂亮少年。他们十六日傍晚入住,十七日清晨还去瞧了热闹,瞧完热闹回来就退房了。 “退房之后去了哪里?” “哟,这我可不知道。” 老板娘不知道,伙计却知道,“我给他们送热水,听他们提到了虾蟆陵。” 虾蟆陵之大,找两个人谈何容易。好在解小菲运气足够好,蹲守了两天两夜,觅得了高个胡人的踪迹。不怨老板娘说一眼即可认出,真的十分高大,巨人一般。 解小菲跟着他,跟到一处偏僻茅屋前。周遭乱生着十几株松树,形态各异,枝上栖着数只松鸦,叫声奇特。 茅屋被松树围在高坡上,极好观察动静。只见窗前走过来一个体态轻盈、容色艳丽的胡姬,正当解小菲疑惑不应该是少年么,难道他搞错了?忽然看到胡姬的眼睛,一碧万顷,十分特别。刹那省悟,原来少年是少女假扮的。 此刻二人皆在房内,解小菲命手底下衙役绕到屋后监视,另派一名衙役回去报信,多带些人回来。胡人体格强健,不容易制服。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李纤凝带人来了。 “人还在里面吗?” “在,我一直盯着呢。” 李纤凝一声令下,众差役分散开,包围住茅屋,弓箭手蓄势待发。 解小菲朝茅屋喊话,“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识相的赶紧出来束手就擒,迟了,等我们冲进去,折胳膊断腿都是轻的。” 茅屋一丝声音也无。回答他们的只有松鸦“咿呀呀”的叫声。 解小菲嫌他们不识趣,连喊两遍。 往水里扔块石头还有个回响,可他喊出去的话半字回应也没有。 “你确定人还在里面?”李纤凝渐渐不耐烦。 “苍蝇也休想打我眼前飞过去,何况两个大活人。”双手括在嘴边,继续喊,“那么大个子当缩头乌龟害不害臊。有本事出来跟小爷比划比划。” 李纤凝不管三七二十一,大踏步走进去。 “小姐当心,万一他们有埋伏。”招呼后面差役跟上,嘱咐弓箭手,“眼睛放尖了。” 室内陈设简陋,不像有人生活的痕迹,看来是个临时的落脚点。里外两间屋子,已经空了。 解小菲摸不着头脑,“怎么可能,我眼睛都没敢眨,人怎么可能不见了,会飞天遁地不成?” 直到李纤凝在地板下面发现了地道他才闭上嘴巴。 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一枚黄金嵌翡翠戒指端端正正摆在木桌上,浑似被人遗弃,又像特意放在那里给人发现。 长安一片月 第84节 李纤凝拿起戒指端详,黄金为底座,上面镶嵌着一枚碧光灿烂的翡翠。转到戒圈内侧,一枚錾刻的“十字花”赫然映入眼帘。另一边则錾着一串奇奇怪怪的阳纹字符。形若异国文字。 “小姐,这戒指……” “专门留给我的。” 第87章 圆月篇(其六)茱萸 魏斯年派去监视大秦寺的人有了回音。大秦寺最近频往外派遣胡僧,似乎在找什么人。 跟踪之人记录下了他们在什么时辰去过什么地方。所有情报被魏斯年火漆密封,遣人送到李纤凝手里。 李纤凝仔细阅过,对其中长兴坊三桥街槐花巷这个地方莫名耳熟,脑中微一思索,想起来是朱滕丁酉春居住的巷子。 信上有说胡僧长时间于此地潜伏布控,若她所料不差,必是在蹲守丁酉春。丁酉春当夜没陷在大秦寺,他逃了出来。 得到这个线索,李纤凝精神为之一振。 往下览去,另有两处地名叫她在意,东市福生客栈和虾蟆陵,时间皆落后他们一步。莫非大秦寺的胡僧也在追查那两个神秘的胡人?他们究竟是谁?双方之间有着怎样的牵扯? 李纤凝暂且按下疑惑,叫解小菲备马,她要去长兴坊槐花巷。 人在前面走着,有东西后面踩脚后跟,李纤凝拧头,看解黄跟在她后面。这小东西跟人跟的紧,多亏今天穿了靴子才没给它踩掉。 解黄也知道自己讨人嫌了,给李纤凝一瞪,尾巴不摇了,头耷拉下来,有点怯。可是当李纤凝起步走,它又活泼泼跟上来,寸步不离。 一直跟到衙门外头。看到主人,丢下李纤凝,热切地围着主人转,舔主人手心。 解小菲给它又舔又扑,一屁股坐地上,搂着解黄,抚它的毛,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你就搂着它罢,甭干正事了。”李纤凝讥讽。 解小菲赶紧起来,喝开解黄,“我要办正事儿去了,你回衙门里,找小姜他们玩去。” 解黄摇尾巴,嘴里哼哼唧唧。 “你听话,不听话小姐该不许你在衙门里呆了。” 李纤凝的确有说过不准把狗带衙门里的话,架不住解小菲软磨硬泡,说什么解黄一个狗在家孤独,偷狗的人又多,万一被人盯上偷去卖给了狗肉铺,他岂不是要伤心死?又说兄弟们都喜欢解黄,解黄留下来权当逗大伙开心解闷儿了。 李纤凝本来也没真格赶,就是烦它踩自己鞋,解小菲东一句西一句跟和尚念经似的,更叫她烦。再没提过。 当下见解小菲哄孩子似的哄解黄,剜他一眼,上马疾驶而去。解小菲见李纤凝走了,亦翻身上马,赶了解黄两赶,纵马追上。 解黄不甘心被抛下,竟然追着马跑起来。 解小菲停下驱赶它,解黄只是不走。担心李纤凝发火,只得狠下心肠丢下它,以为它追不上自己就回转了,哪知解黄撒开四蹄,于人车之间穿梭,竟一路跟到了槐花巷。 解小菲下马望见,又惊又喜,连声夸赞解黄聪明矫健不同凡响。恨不得把自家狗夸上天。 丁娘子嫁入丁家不满一年,与丈夫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突逢变故,丈夫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她日日以泪洗面,模样比上次在衙署所见又憔悴了几分。 看到李纤凝二人进来,迫不及待相问:“官爷,有我丈夫音讯了?” 丁娘子没有得到盼望中的答案,眸中流露失望之色。 愣了愣神,方想起招呼客人。 “二位,里面坐。” “不必了,我们问几个问题就走。” “官爷请问。”丁娘子边说边拿帕子蘸泪。 “丁酉春是景教教徒?” “是。” “什么时候入的景教?” “据他自己说有五六个年头了,原是婆婆信奉,隔三差五入寺祈祷,碰上特殊的日子那里的僧人还会用杨柳蘸圣水淋溅教徒,他们叫做‘施恩露’,说沾了那水百病不侵,逢凶化吉,婆婆信得厉害,我丈夫也信。前阵子寺里有集会,他和隔壁的朱大哥同去,没淋着圣水,好生不快呢。” 难怪大秦寺的胡僧会说他们去偷水,依此情形,这个所谓的“圣水”这样得人心,简直与神水无异。朱丁二人盗水一事极有可能为真,只是单纯盗水何以兴师动众杀人灭口? “若是走投无路,丁酉春有什么可以落脚的地方?” “走投无路……”丁娘子惊讶于李纤凝的措辞,愕然片刻,回说,“他妹妹嫁去了青龙坊,靖善坊卖酒的张三是他好友,明德门外还有一门亲戚。” 李纤凝命解小菲详细录下来这些人的姓名、住址。临行前交待丁娘子方才的话切不可对外人透露。解小菲则问丁娘子要了一件丁酉春的贴身衣物,不知做什么用。 解黄一路从宣阳坊跑来,累的不轻,爬在门前树荫下喘气,看到主人出来,立马站起来摇尾巴。 解小菲怕他累着,回去时放在马背上抱着。 “知道接下来干嘛吗?” “知道,下午我先去靖善坊,再去青龙坊。明德门外太远,明天再去。” 两个坊跑完刚好接近酉时,解小菲回衙画酉,撞上韩杞,韩杞同他招呼,他哼也不哼,装没看见。 解黄不知他们之间闹别扭,热情地蹭韩杞的腿。 “解黄,咱们走。” 解黄冲着韩杞摇尾巴。 “解黄,你走不走?” 解小菲来劲。解黄识趣地回到主人身边。 韩杞道:“还在生我的气吗?” 解小菲立着不动,半晌道:“你说茱萸不是正经妇人,说她没按好心,说她这个那个,你把那些话收回去,我就不生气了。” 韩杞说:“她不正经是事实,对你另有所图也是事实,我纵算把话收回去,也改变不了事实。” 解小菲扭头就走了。 夏日日头落的晚,食铺内还有几桌客人。 “老板娘,结账。”有客人粗着嗓门喊。 “来了。”茱萸夹着嗓门应。扭着水蛇腰来到桌前,扫一眼桌上食物酒水,“三百文。” 客人喝了几杯酒,手不老实,游到她屁股上。 茱萸毫不动气,一巴掌打开了,“放尊重些。” “哟,什么时候学人家矜持起来了。”男人哈哈大笑。 同伴揶揄,“你少摸两下,省得待会儿三百文变五百文。” “呸,我们店里的酒都是明码标价。” 调笑数语,客人付钱走了。过得片时,另外两桌客人也结账走了。茱萸抓一把葵花籽,倚门框上嗑。远远的,见解小菲打南而来,看见她喜滋滋地挥手。 及至近前,茱萸问他,“今儿怎么来晚了?” “半路遇到嫣儿和肉摊的摊主起争执,那摊主真可恶,欺负她是个小娘子,少称二两肉,我帮她讨回来了。” 茱萸听见这话,立时撂下脸子,“敢情你还惦记她呢!” “惦记她?你说嫣儿,没有啊……我就去帮个忙……” “哼,也对,那小丫头生的水灵,跟剥皮的桃子似的,你放不下也是人之常情。” “没有的,茱萸,我没有放不下她。她又不喜欢我,上次你不是也听到了。我们没可能。” 茱萸越听越气,“照你这么说,她若是回心转意,你恨不得立马抛下我和她好?” “怎么会,茱萸,我不是那样的人,你不要把我想坏了。” “哼,你们男人有几个好东西。”斜眼睨解小菲,“我问你,假如那韩家丫头又回来找你,你打算怎么办?” “韩嫣?她怎么可能回来找我?” “我是说假如,假如她回来找你,央求你,想继续和你好,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我、我不知道……”解小菲大脑一片空白。 哪知下一秒,茱萸把手中的葵花籽全掷他身上,抄起手边的盘子碟子砸他,“你滚!你滚!” 解黄看到主人挨打,冲着茱萸狂吠。 茱萸连它一起砸。 解小菲抱住解黄,“有话好好说,别砸我的狗。” 茱萸不管不顾,一顿乱砸,解小菲眼看解黄给砸中了,疼的呜呜直叫。怒从心起,三两步上前一把扣住茱萸腕子,吼道:“我说了,别砸我的狗!” 男人怒容满面,茱萸脸上闪过惧意,眼底涌出两行清泪,哭闹道:“你也来欺辱我,我不活了。” 人朝门柱撞去。 解小菲瞬间慌了,抱住她,“你这是做什么,我、我哪里欺辱你了?” “你把我手腕都抓疼了,不是欺辱我是什么?” 解小菲赶紧撒手,“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让你打解黄,你今天好不讲道理,像变了一个人……” “我哪有变,分明是你变了心。也对,我只是个人老珠黄的寡妇,谁会真心喜欢我。嫌我晦气还来不及。你走吧,去找那姓韩的丫头。” 解小菲渐渐回过味来,原来她这样闹是因为太过在乎他,害怕他走,当下赌咒发誓绝不离开她,又绞尽脑汁想了许多词儿夸她美貌。 茱萸分外受用,也不寻死觅活了。去后厨抱出一坛阿婆清,几碟下酒菜,拉着解小菲坐下吃酒。 喝至半醺,媚眼微挑,问解小菲:“薪俸发了?” 解小菲向身上一摸,掏出一只荷包,“全在这里了。” 茱萸迫不及待抢过荷包,打开看了一眼,面露喜色,觑解小菲神色,“那我帮你收起来了?” 茱萸之前同解小菲说男人花钱大手大脚,没个算计,要解小菲把钱交给她管,解小菲想着他们迟早是要成亲的,给她管也没什么,连自己多年积攒的私房钱也交出去了。 “嗯,你收着吧。我用再问你要。”解小菲奔波了一天,饿的前胸贴后背,专心致志对付面前的饭菜。 吃完饭,茱萸叫他顺道把碗洗了,连同后厨泡在水盆里的那一堆。 茱萸丈夫烧得一手好菜,其在世时,这里原是一间顶红火的食铺,人没后生意逐渐没落,食铺硬生生叫茱萸开成了酒肆。益发连道菜也没有,一应吃食皆是外面买来的冷盘。入不敷出,伙计也遣退了,没人洗碗刷盘,请附近的婆子刷,解小菲来了以后,连请婆子的钱都省了。 解小菲后厨刷盘子,茱萸前堂慵坐着,摆弄她那十片鲜红的指甲。 第二日清早解小菲应完卯直接出发去明德门外,临行前又给解黄闻了丁酉春的贴身衣物,“记准了,就是这个味道。小姐不喜欢没用的人,没用的狗也不喜欢。你得叫她知道你是有本事的狗,有本事的狗才配留在衙门里,懂了吗?” 长安一片月 第85节 解黄:“汪。” “懂了就好,咱们走。” 给狗抱上马背,一起纵马出城。 按照丁娘子所述地址,辗转找到丁家亲戚。亲戚一家以种棉花类为生,这个时辰一家人全在地里给棉花摘虫,解小菲偷偷摸到其家中找了一圈,简陋的茅屋,实在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解黄也没嗅到丁酉春的气味。 下到棉花田里同对方打听,对方见他是官家的人,已有三分畏惧,回说自打丁母离世后再没见过丁酉春。解小菲问丁酉春可还有其他藏身之处,对方说实在想不出来。 人没找到也属意料之中,但对于解小菲来讲终究有点懊丧。骑马照旧由明德门返回,路过长兴坊,解小菲不甘心,还想去丁家问问丁娘子是否有遗漏之处。由南坊门入坊,大街上走着,解黄突然“汪”了两声。 “解黄,莫叫。” 解黄反而越叫越起劲儿,从解小菲怀里跳了下去,朝北跑了。 “解黄,解黄,你去哪啊?”解小菲看到解黄跑了,策马追上去。 街上人流络绎,马儿跑不开,解小菲干脆下马,牵着马在人群中穿行。这样一来又看不见解黄了,时不时的跃上马背,眺望它踪迹。解黄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引发了几起小小的骚乱。解小菲赶紧牵马赶上去。 解小菲找到解黄时它正咬着一个蓬头垢面男人的衣襟,无论对方如何踢踹拉扯它就是不松口。直到看到解小菲过来,这才撒开口,不住地冲他叫唤。 一旦察觉男人想跑,再次咬住。疯狂摇尾巴。 解小菲尚不解其意,“解黄,好端端的你咬人家衣裳干嘛,快松口。这位兄弟实在对不住,我家狗平时不这样。”嘴上这样说,眼睛却不离解黄身上的脚印,生怕他的宝贝狗被踹伤了。 男人慌忙摆手,“没事没事。” 低下头,形色匆匆地去了。 解黄这头急的直打转,冲着解小菲吠叫。解小菲恍然大悟,追上男人,“兄弟,你莫非姓丁?” 男人神色慌张,“不,不,你认错人了。” “分明就是嘛。”解小菲打量对方的脸,衙门有给丁酉春画过画像,眼下他尽管乱糟糟,但一个人的骨相是变不了的。 男人给他们一人一狗纠缠,警惕地看了眼四周,面露慌色,见空便钻,只想迅速逃离。 解小菲知他此举必是给害怕大秦寺的人发觉,抓住他手腕,压低声音附耳道:“你别怕,我是——” 话没说完,男人挣开他,慌不择路的逃窜。 解小菲也不急着追,喊一声解黄,解黄得他命令,猛蹿出去,轻轻松松追上男人,将其扑倒在地。也不咬,不过男人想走,它绝对不让。 男人发了怒,随手抓起一块儿大石欲往解黄头上砸去。解小菲及时赶到,一脚踢飞了他手中的石头。 “我话没说完,你跑什么?我们家解黄是好狗,不伤人的,你也莫伤它。” 男人目中充满戒备,“你是谁?” 解小菲往东一指,“万年县的。和要杀你的人不是一伙的,你速速和我走。迟了给他们发现就糟了。” 男人的确是丁酉春,那天他亲眼看到朱滕在大理寺门前被武侯砍杀,惊破了胆魂,知道自己一露面也是这个下场,连日来东躲西藏,家也不敢回,这日思念妻子实在思念得紧,冒险回到长兴坊,只想远远的望一望妻子,谁知走到中途即被解黄纠缠上。 丁酉春尚在犹豫,人已给解小菲拉到马上。马儿肥壮,驮两人还不算吃力,解小菲一边打马一边呼喝人群散开,恨不得胁生双翼,立时赶回衙署。 他知道丁家附近有人盯梢,若给他们发现,势必设法阻拦。 他不知道的是,也有人盯他的梢。 大秦寺的胡僧在丁家守了数日一无所获,昨日看到李纤凝二人进了丁家,分出一匹人马专门盯他们。打的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算盘。 解小菲策马奔驰渴望快些抵达衙署,殊不知对方已在他的必经之路设下埋伏。 第88章 圆月篇(其七)较量 从长兴坊到宣阳坊须经过一条十字大街,便在十字大街的街口,一条索子凭空出现,绊倒了疾行中的骏马。 解小菲眼睁睁看着马腿绊上去,无计可施。及至马身前倾,向前跌出,他早已抱住了丁酉春的身子,双腿在马鞍上一蹬,斜掠出去,落地滚了几滚,止住势子,认准方向,拖起丁酉春便欲逃。 一堵人墙阻住前路。解小菲抬头,对方生就一副高大的身躯,灼人的日头被他头颈遮住,随着他的晃动,时不时透过一道刺眼的光。 解小菲抬手挡去日光,光线倏忽暗了,他看到拦路之人耳上佩戴一对镶珍珠的金耳环,明晃晃,折射着金灿灿的光。 解小菲猛然忆起此人是大秦寺的胡僧咄喝,曾为义宁坊武侯蒯刚的事来过两次衙署,意识到大事不妙,护着丁酉春遽然后退,后方亦被两个大汉拦住去路。 解小菲进退维谷,料想在大街上,对方不敢怎样,扯着嗓子吼,“县衙办公,闲杂人等,统统闪开。” 眼见对方一动不动,跟着补上一句,“胆敢阻挠,按妨碍公务论处。” 解小菲额上汗珠密集滚落。身后丁酉春念念有词,“完了完了。”他先前靠着一腔孤勇逃出大秦寺,在外东躲西藏,吃不饱睡不好,精神早垮了,眼见被围困,再无当初的求生意志,只道这条小命即将交待。 咄喝岂会被解小菲的几句恫吓吓退,使眼色给两名手下。二人立刻围拢过来。 解小菲观察周围地势,咄喝所处位置位于十字大街之东,过去就是宣阳坊,离县衙最近。低声嘱咐丁酉春一句,“跟紧了。” 不等对方动手,当先发起攻击。掣出腰间佩刀,望咄喝杀来。 咄喝眼见解小菲杀来,自怀中掏出一枚十字金刚杵,抓在手上。 这十字金刚杵又名伐折罗,由两枚金刚杵垂直交叉构成,原是教中法器,稍一改动,则成兵器,四枚金刚石打造的锥头坚硬无比,无坚不摧。 解小菲的腰刀与其撞上,划出一串刺耳的金石之声。 短兵相接,一触即分。通过刚才接触,解小菲已知自己不是对方对手。心脏咚咚乱跳。 解黄看到咄喝同自家主人动手,冲他汪汪狂吠。 解小菲看到解黄,命令他,“解黄,回衙门,找小姐去。” 解黄哪里听得懂他说什么,只知主人遇险,要守在主人身边。 解小菲急坏了,“哎,你要是能听懂人话就好了。” 晌午天热,坊外不见人,仅有的几个也远远躲着看热闹。 咄喝本就无心恋战,指望速战速决,惊动了县衙和武侯铺的人,事情就麻烦了。 攥紧金刚杵,再次攻来。解小菲挥刀迎上,哪知上次交锋佩刀给他的金刚杵划出了印子,这次咄喝并不用力,仅用杵轻轻在他刀背上一记,刀应声而断。 解小菲愣神的功夫,胸口早挨了一脚,人斜斜飞出去。丁酉春眼看解小菲不中用,再想逃哪里逃得了。被咄喝的两个手下按住。 人已到手,再无理由耽搁,三人相继上马。这时候宣阳坊的武侯听到动静冲了出来,喝道:“什么人在此喧闹?” 解小菲胸口剧痛,说不出话,指着咄喝一行快急死了。 武侯们自是认得解小菲,看到他给人打倒在地,个个义愤填膺。纷纷拔出腰刀逼近。 咄喝全然不理会,纵马沿着十字大道西去。 武侯们两条腿哪里追得上。 眼见咄喝即将走脱,丁酉春性命岌岌可危,解小菲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挣扎起来,要上自己的马。 身旁呼呼风声,一骑风驰电掣驰而来,马上人大喝,“让开!” 武侯们见状忙不迭避让。 却见那人手中舞着一条套索,呼呼舞的浑圆,劲力一甩,套索猛地朝咄喝飞去,套得精准,正落脖颈上。索子一收,咄喝身体猛然后仰,栽下马来,被拖拽了丈余。 解小菲见马上之人是韩杞,得了主意。咄喝归他对付,自己招呼武侯们去解救丁酉春。 咄喝猝然被套,来不及反应,此时得了喘息,用金刚杵割断绳索。手曲在唇边,打个唿哨。 本来不到万不得已,他决不会出此下策,但眼下形势逼人,那姓丁的他绝不容许他活着落到官府手里。 咄喝同伴听到这声唿哨,怀中摸出一把短刀,噗噗噗往丁酉春身上捅去。解小菲吃了一惊,不料他们竟敢当街杀人。 惊怒交迸,扔出自己折了刃的断刀。刀柄正中眉心,那胡僧“嗷呜”一声跌下马,解小菲纵马上前,也不着意控马,任由马蹄踏上胡僧胸腹。 胡僧惨叫连连。 另一名胡僧担心丁酉春死不透,想补刀。解小菲趁势跃到马上,和他在马上厮打。胡僧手上也抓了只十字金刚杵,手上劲道比之咄喝差远了。解小菲抓住他的金刚杵,只一绞,他陷在金刚杵里的四根手指喀喇喇全断了。解小菲反扭过他另一只胳膊,交给武侯捆绑了。 这头咄喝看丁酉春倒在马背上,料想大患已除,并不和韩杞动手,束手就擒。 解小菲抱下丁酉春,惊见他胸口全是血,黏黏糊糊,气得大叫,冲到那胡僧跟前又揍了几拳。 韩杞捆了咄喝,拜托武侯帮忙扭送县衙。这头过来看丁酉春,探了探鼻息,“还没死,尽快送医。” 县衙斜对面就是吕大夫的医馆,韩杞和解小菲将人送去,吕大夫瞧了,解小菲忙问如何,还没有救,吕大夫说伤口离要害太近,有没有救他也说不好,看病人能不能挺过今夜吧。 李纤凝获讯赶来,得知病榻上的人是丁酉春,忙问有无大碍,解小菲把吕大夫的话重复了一遍。 李纤凝想了想说:“大秦寺的人没那么容易放弃,得知人没死透,必然杀回来,好在这里离县衙近,派几个人守着,有动静县衙也能及时应援。” 解小菲拍着胸脯说:“今夜我和小杞守着,保管无碍!” 李纤凝又问人是如何找到的。解小菲说是解黄找到的,因为丁酉春目前生死未卜,他也不敢邀功,喜悦之情大打折扣。 李纤凝赏罚分明,“解黄立了功,晚上我叫素馨给它烀羊腿吃。” 解小菲听到羊腿,叫起来,“我也要!我也要!我要烤的。” “好。”李纤凝说,“晚上我叫素馨一道送来。” 送走了李纤凝,解小菲坐到韩杞对面,“你怎么知道我有难,来的那么是时候?” 经此一事,解小菲早把同韩杞的别扭抛诸脑后,韩杞见他不计较了,自然也不会同他计较。 “我去城外办事回来,刚好遇上。” “哦哦哦。” 过了一会儿。 “那个……” “怎么?” “多谢你……” 韩杞:“……不客气。” “喂喂喂,你什么意思?”解小菲不满意,“人家跟你道谢,你这么冷漠,你说,你是不是记我仇了?” 韩杞:“哪有冷漠,我不是一直这样?” “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就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韩杞沉默。 “你看你,不理我了吧。” 长安一片月 第86节 韩杞无言以对。 解小菲又说:“好兄弟你别生我气,赶明儿我请你喝酒。” 韩杞说:“喝酒可以,但我没生你的气。” “那说好了,明个儿晌午,在茱萸店里。” 韩杞唰的起身,“你饶了我吧。” “别呀,你是我好兄弟,茱萸是我未来的娘子,你讨厌她她讨厌你,我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她讨厌我?她凭什么讨厌我?” “没……没什么,我随口说说。” “她和你说我对她不老实?” “这其中肯定有误会,大家坐在一起说开就好了。” “我同她没什么好说的。” 韩杞独自去窗前立着,任解小菲怎么商量,他都不开口说话了。 解小菲韩杞在医馆守了一夜,第二天换小姜乙郎来守,解小菲直接回家补觉了。 睡的迷迷蒙蒙,耳朵里钻进狗吠声,解小菲翻了翻身,咕哝一声“解黄,别叫。” 解黄哪里听得见,吠声依旧。 解小菲抓过被子盖在头顶。窗外的吵闹声透过被子钻进来,这次不光有犬吠,还有女人的喝骂声。 “你这条死狗,真该给你送去狗肉铺,宰杀剥皮,丢汤锅里炖了。还敢冲我吠,我抽你!”女人手里抄着藤条,往解黄身上鞭笞。 解黄挨了打,越叫越凶,直往女人身上扑。 女人见它扑来,心里也怕,怕它咬自己。又不甘心叫一个畜生给欺负了,藤条仍旧朝解黄鞭去,实则色厉内荏。 “你别打它,越打它扑咬的越厉害。”隔壁王婆听到动静,出言提醒。 女子愈发动了气,吼叫道:“解小菲,解小菲,你快给我出来,再不出来这头畜生能我吃了。” 解小菲给吵醒,迷迷糊糊走出房门,看见来人是茱萸,脑目一清,“茱萸你来了,快进屋。” 茱萸指着被扯坏的裙子,满脸怒气“你瞧瞧你这畜生干的好事!” 解小菲知道是上次茱萸拿盘子砸解黄,解黄记仇了,并非无故咬她。握住解黄的嘴,象征性打了两下,“真是的,解黄你怎么把茱萸裙子咬坏了,真是坏狗!” 茱萸犹不解气,“它哪里是咬裙子,分明是想咬我,这种咬人的狗留着干嘛,卖去下汤锅算了!” “解黄不对,我教训它,你别跟它置气。快,屋里坐。” 王婆墙头上瞅半天了,这时问,“小菲,这小娘子谁呀?” 解小菲挠挠头,也不好说的太直白,只说:“过阵子您老人家就知道了。” 等他二人进去了,王婆撇嘴,“我瞧不是个安分的主儿。” 进去后,解小菲忙给茱萸倒水。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 “我没长嘴吗?” “是是是,茱萸小娘子最聪明了。”茱萸最喜欢人家管她叫小娘子,仿佛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青春少艾。 其实她本来也不老,才二十出头而已,却总觉过完了大半生,盖因经历多之故。 茱萸打量解小菲房子,眼珠溜溜转,“我刚才走过来,原来你家住高仙芝宅后面。” 解小菲家前面的确是高仙芝故宅。他常常抱怨没早生个几十年,若早生个几十年就能和高仙芝做邻居了。 “是呀,我同你讲过。” 茱萸说:“这个地段,这个房子能卖个好价钱罢?” “卖房子?”解小菲一愣,“干嘛卖房子?” “我是这样想的。”茱萸一条帕子来回地在胸前绞,“我们成亲了,你搬去和我住,这里便空出来了,与其空着,不如卖了换钱,咱们重新置办一间酒肆。” “你不是在经营着一间食铺,干嘛重新置办?” “哼,死鬼的爹娘小叔子见不得好,琢磨着往回讨那间铺子呢。我不嫁人他们讨不回去,一旦改嫁,铺子八成保不住。” “既是这样,也犯不着卖房子,我不是在你那里许多金银么,足够开一间酒铺了。” 解小菲不答应,茱萸垮下脸,低声嘟囔,“不用过日子吗?” 转念又笑容满面,问解小菲饿不饿,她去置办酒菜。 解小菲当然饿了,昨晚用了点羊肉,到现在一直没吃饭。茱萸听说了去置办酒食,解小菲要帮忙,被她按住了,一切由她置办,他只管休息。 解小菲躺在床上,看着茱萸操持忙活,心情大慰。他一生最大的心愿也不过是娶个娘子,生三五个孩子,一家人温温馨馨的过日子。 用过饭,茱萸提出留下过夜,解小菲完全没有心里准备,“你丈夫周年还没过,我们这样……不好吧?” “理那死鬼。” “咱们不是还没成亲……” “我早晚是你的人,难道你还有别的想法?” “我、我没别的想法。” “那不成了。” 茱萸没白留下过夜,第二天解小菲的房契就到了她手里。 咄喝一行三人被抓,大秦寺得知消息,找关系疏通。当真关系通天,都来向李含章施压了。 李含章问明白了是仇璋的案子,李纤凝也有掺和。叫他们自己看着办。 重伤丁酉春的胡僧李纤凝绝不会放,其他两个李纤凝审了一天,咄喝硬铮,抗下来了,他的同伙抗不住,咬舌头了。眼看这样闹下去,有理也变无理,且实在从他们身上问不出什么,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刺伤丁酉春的胡僧承揽下了所有罪名,咄喝和另一名胡僧仅是寻衅衙役。判了杖刑。 另外咄喝打伤衙役,要么加杖要么赔诊金。叫解小菲选。 解小菲当然选赔诊金了。前天吕大夫已为他诊过,没什么大碍,他自己后面恢复过来也觉没什么大碍。但此刻又觉得有碍了,嚷嚷胸口疼,狠狠索赔了一笔。 丁酉春鬼门关上逃回来,身子十分虚弱,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李纤凝没法给他录口供,照旧叫人日夜看守。 这一天又轮到解小菲看守,岂知他的邻居王婆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王婆专门过来知会他,先去了衙里,没找着,经人指点找到医馆。 解小菲看到王婆,招呼道:“王大娘,您过来瞧病。” “快,快。”王婆一路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手扶门柱,两腿簌簌作抖。 “快什么?王大娘,您踹口气,坐下慢慢说。” 解小菲贴心地捧过去一杯茶。 王婆推开茶,“那天那个小娘子又过来了,解黄咬她,小娘子发了怒,叫了狗肉铺的人,把解黄抓走了,我、我拦不住,你快、快……” 早上解小菲离家时,解黄同王婆家的狸花猫玩的正欢实,解小菲便没叫它。此刻听到王婆的话,神魂俱裂,人像箭一般射了出去。 第89章 圆月篇(其八)哀其不幸 解小菲疯了一样在街上狂奔,接接连连撞倒了五六个人,人家骂他他也不还嘴,只顾狂奔。脚绊在别人腿上,身子扑出去,膝盖和手掌擦在地上,火辣辣的疼。 疼意仅持续一瞬,旋即被巨大的恐慌吞没。那是一种即将失去心爱之物的恐慌,在此刻占据了解小菲的全部感官。 他记得初初把解黄抱回家的那一天,它是那样小那样软,他怜惜它刚刚断奶,找来羊奶给它喝,一碗羊奶,它啪嗒啪嗒没一会儿全舔光了。 小狗就是这点好,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立竿见影的反馈给你。一碗羊奶下肚,解黄认了解小菲这个主子,解小菲走到哪它跟到它,它短短的腿肉滚滚的身子,需要拼尽全力才能跟上他的脚步。 晚上解小菲上床休息,它看不着他,急得直挠床腿,解小菲拎着后颈皮给他提溜上来。它在床上闻闻嗅嗅,择了他身边一块位置,团成一团。 一晃几个月过去,小毛团长成了大毛团。它不能再上床,时时卧在床下。冬天屋子冷,解小菲喜欢把脚下伸到它肚皮下取暖,它哼哼两声大概嫌凉,没挪身子还是给他渥了。 解小菲最喜欢和解黄一起吃饭,从前家里冷冷清清,解小菲独自吃饭,没滋没味。自从有了解黄,他们一起吃,无论吃什么解小菲都和它一起。吃胡饼分它半张;吃汤饼分它半碗。 他喜欢散值归家,打开院门,它屁颠屁颠朝他扑过来身影。他习惯了它的等待,没有它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仿佛它陪在他身边不是短短的两年,仿佛它已陪伴他二十年,仿佛它的陪伴已贯穿了他的一生。 解小菲一边跑一边哭。泪水糊了眼睛,看不清前路,他一把抹去。 茱萸生性慵懒,找的必是附近的狗肉铺,不会舍近求远。解小菲直奔离他家最近的“香十里”狗肉铺。 老板郝二郎打开狗笼子,扯出一条黄毛立耳的狗。小狗生的真漂亮,毛管油亮,根根分明,瞳子湛然,赫然有光,身板跟板凳似的结实。这样的狗,肉质紧实,肥而不腻,香而不柴,皮剥下来制成狗皮褥子也是极好极暖和的。 本来想留他活到傍晚,奈何这狗委实闹的厉害,在笼子里上蹿下跳,狂吠不止,他家娘子嫌吵,呼喝着叫他赶紧勒了。 每间狗肉铺有每间狗肉铺的杀狗法子,有的喜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有的直接一棒子砸在头盖骨上,最多两棒,砸得狗头骨凹陷,倒地抽搐,不多会儿,一命呜呼。 郝二郎喜欢用绳勒,他门前有棵歪脖松,不知帮他送走了多少狗。索子往狗脖子上一套,隔着树干吊起来,另一头牢牢固定住,他照旧进屋忙他的,不出一盏茶功夫,直接解下来剥皮。 对于新收来的这只狗,他也是这么干的,麻绳套头,拉起来吊在半空,一开始狗会挣扎,四条腿像划水,越挣扎越紧,没会儿功夫就不动了。 固定好绳索,郝二郎回到铺里,肉案上还有一条整狗没拆解,他拿起斩骨刀,准备拆分。忽见一个青年急急惶惶奔着他的铺子来,速度惊人,眨眼功夫奔到近前,却不是冲着他,而是他吊在树上的狗。 青年一把抱起狗,又哭又嚎,另一只手疯狂的去扯狗颈上的绳子,情急之下扯不开,恨恨踹了两脚树干。 郝二郎提着刀冲出铺子,“你干嘛的,你来找麻烦?” 上前拉扯解小菲,“你放下这狗。” 解小菲怀里抱着解黄,未知死活,眼泪鼻涕一起落下,嘴里唤道:“解黄,你醒醒,我来了,我回来了,你别死,求求你别死……” 仍旧去拽绳子,两指并拢粗细的绳子竟给他悲愤之下生生拽断了,解小菲抱着解黄跌坐在地上,不住地唤。 郝二郎见他哭的这样伤心,停下动作,愕然呆望。 须臾,解小菲感到脸上传来湿热感,泪眼朦胧间见是解黄的舌头。解黄被勒到窒息,此时缓过来,看到主人在身边。热情舔他。 解小菲喜极而泣,泪水愈发如泄洪,止也止不住,更往嚎啕上去。路人相继驻足围观。 郝二郎看他哭成这个样子,又引来这许多人,指指点点,传出去实在不好听,便和他说:“你别哭了,这狗我不要了,你牵走罢。” 解小菲哽哽咽咽,“我、我停不下来……” 解黄哪知自己鬼门关走了一遭,欢实地舔解小菲脸上的泪水,舔的他脸上湿哒哒,眼泪口水早分不清了。 长安一片月 第87节 解小菲觉得解黄受了惊吓,买来羊骨头给它压惊。 一人一狗路上走着,迎面撞上了茱萸。茱萸今天和公婆拌了几句嘴,专程来找解小菲哭诉,哪知解小菲不在家,黄狗却在家,对她吠个不停。 她自恃和解小菲有了夫妻之实,是这家的女主人了,这条狗三番两次地吠她,恁地讨人嫌,不发落它不是她的性格。叫来了狗肉铺老板。 期间隔壁王婆来劝阻,她哪里把那半死的老婆子放眼里,仍旧叫弄走了,赚了一吊钱。 满以为日后清净了,哪知狗没死成,眼下大摇大摆地跟着解小菲走在大街上。 茱萸气不打一处来,冲到解小菲面前质问,“这狗我已经卖给狗肉铺了,你怎么又给牵回来了?是那婆子给你通的风报的信吧,老不死的,我瞧她就不是好东西。” 解小菲得知茱萸把解黄卖了,一团怒气,因见解黄平安无事才略略平复,预备回去好好同她讲,哪知他不去质问她,她反过来质问他,更兼出言不逊,称呼王婆为老不死的,怒火重燃,“你凭什么卖我的狗,你知不知道解黄差点被勒死?” “勒死了才好,我恨它没被勒死,一个畜生,护的跟什么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爹。” 茱萸掐着小蛮腰,柳眉倒竖。 “你……” “我怎么了?”茱萸挑眉。 “我从不知道你是这样刻薄恶毒的人。”解小菲想起初识那日,她拉他进屋避雨,亲自为他擦拭脸上的雨水。她的神情温柔体贴,让他觉得他遇到了仙子。 “哼。”茱萸冷笑,“没得到我的身子前我善良又温柔,一旦给你弄到手了,我就刻薄恶毒了,珍珠变成鱼目。” 听她提及那晚之事,解小菲脸上火烧火燎。 “你能跟我保证不会再做出伤害解黄的事么,如果你能保证——” “呸!”茱萸立起两颗眼珠子,“这条死狗烂狗你不处理了休想我再同你好。” 解小菲伤心到了极点,“我不能没有解黄。茱萸,我……我求你……” “不能没有这条死狗是吧,那好,你就守着你的狗过一辈子吧!”茱萸啐他一口,扭头便走。 一上午,解小菲实在流了太多眼泪,以致遇上这桩伤心事,竟然一滴泪也落不下。 他感到神疲力乏,失魂落魄走到无人的暗巷,蹲下来抱住自己。擦伤的膝盖和手掌开始泛起针扎般的疼,他看了一眼,还挺糟糕的。衣裳也擦坏了,她一定也看着了,怎么也不来关心一句? 他分不清,今天的茱萸和他从前认识的茱萸是一个人吗? 若是一个人,她怎么会视而不见? 他真的,真的很想有人来关心他。 哪怕是问一问。 解黄摇着尾巴走过来,蹭了蹭他的腿,解小菲摸它的头,抓住它一只耳朵握手里揉。它的耳朵毛茸茸,软呼呼,给人以无限慰藉。解黄仰起头,舌头舔主人掌心。火辣辣的伤口经它一舔,好像没那么疼了。 “糟糕!” 解小菲突然一个激灵站起来,“该死,怎么把正事儿忘了,解黄,快!” 解小菲一个箭步冲出去,哪里还有时间伤情。解黄汪汪叫两声,紧跟主人步伐。 街景飞速后退,解小菲心里祈祷,千万不要,千万不要。他已经够倒霉了,不至于倒霉到家。 今天合该是他倒霉的日子,诸事不顺。 等他赶回去,医馆门前已是重兵把手。门口已遭封禁,不准随意进出。 黄胖子候在门前,急的直喷火,看到解小菲回来,一迭声的问:“你去哪了,怎么才回来,你知不知道在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丁酉春给人抹脖子了,小姐大发雷霆,叫你回来了立刻去见她。” 解小菲没有去见李纤凝,他慢慢的,一步一蹭的走进医馆,走进丁酉春躺的那间房。 何仵作在里面验尸。 丁酉春喉咙被割开,鲜血淌了一地。红的骇人。 一瞬间,解小菲的脑海里闪过丁娘子那张凄清的脸,刚成亲不满一年的小娘子,忧思丈夫,脸色憔悴的厉害。 想起上一次他同小姐登门,她双目满含期待,望着他们问她的夫君是否有音讯。 后来丁酉春寻获,小姐未防节外生枝没有知会丁娘子。他心里还想来着,假如派人知会,一定要给他去。他们上次叫她失望了,这次他想带好消息给她。想她那张凄清的脸,得知丈夫的讯息,必会褪去凄色,绽开清颜。 哪知他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哪知那抹凄色注定要缠绕她一生了。 而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第90章 圆月篇(其九)受罚 啪—— 啪—— 啪—— 班房里人人屏息,大气不敢喘,显得三个耳刮子尤为清脆,余音荡漾不绝。 李纤凝气的不轻,下手全没容情,解小菲左侧脸颊的三个巴掌印子叠在一起,惨红惨红,占据了半张脸,一刻比一刻红肿。 “我看你这阵子飘飘忽忽,一副嘚瑟样,没抽出空拾掇你,你倒不辜负我给我惹出这么大祸事,真有你的啊解小菲!要成亲了,想回家搂媳妇儿抱孩子,没心思当这份差了是不是?” 眨眼间又掴了三四个耳光。 “平时擅离职守也便罢了,这种时候还敢疏忽?你长没长心,长没长脑子?”李纤凝疾言厉色,眼里直喷火星子,“小姜也真记挂你,你擅离职守,他害怕给我知道,不前来回禀,私下叫老姜顶替你,现下两人全在医馆里躺着,没死算他们便宜——我也轻饶不了,等他们伤好了,我照样治他们的罪。小姜年纪浅,老姜是当老了差的,也不懂事吗?这种事也能遮掩?你们私下里什么关系我不管,交好也好,交恶也罢,胆敢误了公事,就是这个下场。”李纤凝抄起一根棒子便朝解小菲背上砸去。 解小菲匍匐于地,一吭不敢吭。 解黄站在他旁边看到主人挨打,碍于李纤凝威势,不敢上前,嘴里发出呜呜、呜呜的声音。 李纤凝吼道:“把狗弄走!” 杨乙郎过来抱开解黄。 “如今丁酉春死了,案子唯一的线索断了,你说我怎么发落你?” 解小菲重新跪好,头磕地上,声噎气堵,“全凭小姐发落。” “去刑房领五十杖,罚俸半年。” 玩忽职守罪可轻可重,李纤凝是按顶格处理。 五十杖足以去半条命,韩杞率先跪下求情,“小姐,五十杖打下去小菲就废了,看在往日他还算尽忠职守的份上,求小姐宽大为怀,从轻发落。” 余人见状,纷纷跪下求情。 李纤凝踱到门边,望着天际白云沉吟不语。 “众所周知,解小菲是我的人,他犯了错,我只有从重处置,没有从轻发落的道理,从轻发落旁人定要说我护短。我岂能给你们抓住话柄,人前人后诟病。解小菲,你没听见我的话吗?还不速速去领罚。” 下面韩杞用拳头猛了一下黄胖子。此时的韩杞已非昔日的韩杞可比,两年建立起的功绩与威望足以震慑众人,叫人再不敢轻视。黄胖子立刻膝行上前,“小姐,衙门里数我嘴最碎,您这么说不是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么。小姐您威严素著,说出的话给兄弟们十个胆子兄弟们也不敢诟病。小菲这次是错了,您再给他一次机会,五十杖下去不死也得残废,您叫他怎么活啊。” 其他衙役一同附和。 李纤凝半晌不见动静,黄胖子偷偷抬眼,见她望着解小菲。 “解小菲,你怎么说?” 黄胖子小声劝他,“小菲,快求求小姐网开一面。” 解小菲因自己的疏忽大意害死了丁酉春,连累小姜老姜,愧疚难当,哪里有脸开口替自己求情,一个头磕在地上,“小姐,解小菲愿意领罚。” 说完人站起来,就要去刑房。 节骨眼儿上仇璋走了进来。众人看到他,面露喜色,纷纷代解小菲求情。 仇璋扫一眼解小菲,“跪归去。” 解小菲重新跪回去。 仇璋班房里踱了几步,语气微冷,“我竟不知,小姐竟可以代我发号施令。我看我这个县丞竟也别当了,由小姐来当罢。” 仇县丞一向偏袒小姐,默许她行使权力,眼下不知怎的,竟和小姐唱起了反调,说话夹枪带棒。衙役们个个不解,只大眼瞪小眼看着。 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李纤凝不敢拂仇璋的面子,“是我僭越了,依仇县丞的意思,该当如何处置?” “杖责三十,罚俸半年。另外二十杖权且寄下,日后若有错漏,加倍处罚。” “仇县丞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解小菲是我的人——” “你的人?”仇璋好笑道:“解小菲是衙门里的公人,几时成了小姐的人,莫非衙门是小姐家开的?” 李纤凝在衙门里积威甚重,衙役们长期浸淫在她的淫威之下,令出必行令行禁止,她说一句话没有不好使的。而今见仇璋这样问她,呆呆看着他们双方。 类似的话韩杞也质问过李纤凝,当时李纤凝尚且能冲他发火,而今面对仇璋的质问,李纤凝半句话回不出来,脸色阴恻恻。 仇璋忽对解小菲发难:“解小菲你还愣着做什么,莫非本县的话不好使?” “仇县丞息怒,小的们这就带解小菲去领罚。”黄胖子多机灵啊,招呼众人,拖着解小菲出去了。 他们走后仇璋也走了。 李纤凝呼出一口气。 丁酉春一死,线索立断。李纤凝只好又把目光投向东市那桩案子。大秦寺名册上的金莲教徒不下数百人,仇璋费了大周章查到死者身份。得知是个叫雷万钧的绸缎商人。 雷万钧家财万贯,于子孙上却没什么运气,子息单薄,家中一脉单传,就这么一根独苗还自幼体弱,药罐子里养大的。而今长到十五岁,已在鬼门关滚过数遭。 也是因为这个儿子的缘故,雷万钧笃信景教,且笃信的很虔诚,没少贡献教俸,以至短短两年,从木莲教徒一路升至金莲教徒,教中集会,他常常是坐上宾,连主教大人也见过不下十次。 这是雷万钧亲口同雷夫人讲的。初十那日,雷万钧从教中回来,突然和雷夫人说他们的儿子有救了。雷夫人以为又是圣水那一套,未加理会。过了两日,雷万钧突然说要去趟青州。丈夫做生意,经常在外奔波,雷夫人未在意,吩咐下人为他打点行装,送走了丈夫。哪知十七日清晨雷万钧的尸体便盛在一口棺材里,摆在了东市。 此案和长安县四年前那桩遗棺案如出一辙,死者周久和雷万钧皆是商人;胸腹之上皆有排列整齐的伤口;尸体皆被盛在棺材里遗弃于市;皆是景教教徒。不同的是,周久和雷万钧的伤口数目不同,一七一九,雷万钧做生意离家,其家人知晓。周久是则是乍然失踪,家人主动报了失踪,官府极快掌握了死者身份。 除去这些,一无所获,一无所知。仇璋目前在排查雷万钧的人际关系,查查他有无仇家。当年周久案魏县令也是这么查的,查到最后查成了悬案。仇璋依此调查,李纤凝猜测也不会有收获。 她曾提议把雷万钧周久两案并案处理,遭到了仇璋和魏县令的反对。一来周久案是陈年旧案,重启不易;二来他们手上实在没有证据,并案与否对查案于事无补。非得掌握一定证据,幕后黑手浮出水面才好并案,两县通力合作。 说到幕后黑手,十有八九隐藏在大秦寺中。然那神秘胡寺铁通也似,究竟从何入手? 先前于虾蟆陵小木屋中拾到的戒指或许是个突破口,那两个神秘胡人不会平白无故留下戒指。后来她把戒指拿给仇璋看,仇璋依稀辨出戒圈内侧的符号是吐火罗文,他不知含义,拿去请人翻译了。至今还没消息。 接下来该做什么呢?李纤凝愁肠百结。 兀自娟眉紧锁,目光转到窗外,却见花露粉衫翠带,手持一把海棠纨扇,花前扑蝴蝶。 李纤凝走出去。 花露扑丢了蝴蝶,怏怏不乐,看到李纤凝,笑颜娇绽如花,“阿凝。” “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进屋?” 长安一片月 第88节 “才来的,看到你拄着腮想事情,没敢进去打扰。” 两人在桂树荫下落座。素馨捧出茶果点心招待花露。 花露惯爱吃的,看到点心精致,花茶香冽,连声夸赞素馨。她这样热情,倒叫她想起解小菲,每次拿点心给解小菲,解小菲也是赞不绝口,一口一个好姐姐,嘴巴抹了蜜。 想到这里,素馨问:“小菲的伤势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李纤凝道:“谁知道,左右死不了。” 花露惊呼,“小解郎君受伤了?” “办砸了差事,给我们小姐打了三十杖。” 花露捂嘴巴,“阿凝好凶。” 李纤凝持杯饮茶,不掺和她们的话题。 素馨说:“小姐待会叫小韩衙役来一趟。” “干嘛?” “小菲爱吃我做的点心,我装一篮,你叫小韩衙役捎给他。” “你自己拜托他,最近某人盯我盯的紧,我可不敢随意使唤他手下人。” “小姐使唤的不是他手下人,是你的床上人啊。”素馨说完想起花露在侧,吐吐舌头,跑掉了。 花露懵懵懂懂,“什么手下人,床上人?” “这丫头疯了,你甭听她疯言疯语。” 花露更糊涂了,素馨哪里疯了,她怎么没看出来?不过她心性单纯,想不明白也不纠结,想起此番来意,纨扇在手里转了几转,低鬟道:“阿凝,你知道万家茶庄吗?” “嗯,他家的茶蛮好喝的,怎么了?” “万家的小公子欲纳我为妾,你觉得这事成吗?” “他人品如何?家中有几房妻妾?妻妾性情如何,好不好相处?他这种富商人家,家大业大,你嫁过去不单单是和他过日子,大多数时候是在和他妻妾相处,他妻妾性格跋扈,不好相与,你过去岂不受气?你这样性情,在坊里有姐妹有公孙娘子护着。进了别人家,谁来护你,那万公子逛惯了勾栏妓院,岂是长情之人,一年半载腻了,将你晾在一边。他那群妻妾搓磨也把你搓磨死了。故此,他妻妾的性情是你第一桩要考虑的。” 花露捏着扇柄说:“公孙姨娘也这样讲。” 李纤凝心道公孙娘子既和你说了你还来问我作甚? 花露把扇柄转来转去,心事重重。 李纤凝说:“你不想给他做妾不做就是。” 花露说:“我也说不好想不想,不给万公子作妾,也是给张公子李公子,再不就是王老爷孙老爷。选来选去,还是那些人。” 忽然问李纤凝,“阿凝呢,为什么还不出嫁?” “没人要我。” “怎么会,你和仇大人不是一对儿吗?” “谁说我们是一对,人家即将定亲了,哪里跟我是一对。” 花露大大的眸子里闪着深深的困惑,忽然说:“仇大人最近经常光顾幽兰坊。” “他去做什么?” “和一些达官贵人喝酒、聊天,晚上去会留下过夜,每次都点我,赏我银子。” “哈?” 李纤凝气笑了,“你们两个做些什么?” “就是男女之间的事呀,仇大人夸我伺候的好,比他之前的女人不知好上多少倍。还说我生得丰腴,摸着舒服。” 他之前的女人不就是她么,李纤凝肺要气炸了。去嫖她的朋友,还敢比来比去。李纤凝一巴掌拍桌子上起身就要找仇璋算账。 花露下句话慢吞吞吐出来,“他叫我这么和你讲。” “嗯?” “可是阿凝我的朋友,我怎么可以欺骗阿凝。” “这么说他没碰你?” 花露摇头,头上的珍珠流苏也跟着摇晃,显得她更呆了,“他叫我睡床上,他伏案看书。仇大人真厉害,可以静静不动看上一夜。” 李纤凝气息略平。 花露忽的一笑,煞是娇憨,“阿凝方才紧张了,是在意仇大人吗?” 李纤凝悻悻。 花露接着讲,“仇大人也很在意阿凝,仇大人私下和我说话,聊的大半是阿凝。” “聊我什么?” “仇大人问我是怎么认识阿凝的,何以和阿凝这样好,问的可细致了。” 李纤凝眸光一动,“你都说了什么?” “就说了我知道的呀,我被人贩子捉了,关在小黑屋里,我天天哭,其他一同被捉的女孩子不理会我。后来阿凝来了,阿凝处处关照我,我最喜欢阿凝了,阿凝也喜欢我,我和阿凝做了朋友。” 花露说完看李纤凝面色微凝,讶了一讶,“阿凝你怎么了,是我说错话了吗?” “以后他再打探咱们从前的事,你就说忘了,甭搭理他。” 花露心想仇大人每次都赏她很多银子,还不用她伺候,她怎么好意思不说。但见李纤凝这样郑重,仍旧点了点头。 “你最近还有去大秦寺吗?” 李纤凝另起话题。 “去的。”花露讲,“昨天还同姐妹们同去来着,和法师忏悔了好多事,法师人真好,他夸我是小溪,清澈见底。” “看来你这个教徒当的很愉快。” “是呀,每次和法师忏悔完我的心情都很轻快。” “忏悔……忏悔,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吸引你的,或者说吸引景教教徒。” “因为忏悔可以赎罪呀。” “赎罪?” “法师讲,无论犯了多大的罪过,多么严重的恶行,只要诚心忏悔,反思已过,便能得到‘圣灵’的宽恕。” 李纤凝冷笑,“杀人无算也能宽恕吗?” 不料花露点头,摸着胸前的十字说:“‘圣灵’宽恕一切诚心悔过者,给人自新,给予人第二次生命。” 李纤凝愣了愣,继续冷笑:“什么狗屁圣灵,敢情犯了法不用坐牢,到他那里忏悔就了,如此还要什么衙门要什么刑狱公人,武侯竟也甭日日巡逻了。” 花露说:“经过忏悔,坏人变成好人,改过自新。这是法师讲的度化,把坏人度成好人,岂不比杀了他强?景教不主张刑罚。然而法师还说了,信仰对抗不了律法,真走到了杀头那一步也无需怕,向着圣灵诚心忏悔,死后灵魂自会升上天界。佛家讲究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圣灵’是比菩萨佛祖还要慈悲的存在,‘圣灵’宽宥一切诚心悔过之人。” “这些都是法师说的?” “是的呀,我昨天新鲜听来的,阿凝你说是不是很有道理?” “有个狗屁道理,你还不如去信佛。” 花露:“……” 送走了花露,李纤凝顺道把韩杞叫了过来。素馨已打包好食篮。 “麻烦你了,小韩衙役。” “不麻烦,解小菲住我那。” “咦?”素馨惊讶,“住你家,这……这方便吗?” “方便,我从家里搬了出来,在榷盐院后面赁了一间小宅。”韩杞实在无法适应家里多个生人,珠珠搬进来没几天,他就另寻住处了。房子是解小菲帮忙找的,离县衙近便。 素馨见韩杞和她说着话,目光始终追随着李纤凝,盈盈一笑,“那就有劳小韩衙役了。” 识趣退下。 韩杞走到李纤凝面前,“解小菲的杖伤没有大碍,大夫说养个把月即可好,不会落下毛病。” “谁问你了。” “我知道你想知道。” 黄昏花影瘦,李纤凝高高卷起竹帘,好叫花花草草的影子映进来。 那些花草影子落在几上、墙上,也折在李纤凝脸上,使她处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面庞柔和,抹煞了几分锋利。 “小菲的房契落到了茱萸手里,茱萸不许他进门,他现在有家难回。” “你趁早别在这里气我,拿上东西赶紧走。” 韩杞却扣住李纤凝的腰肢,在她左腮下亲了亲。蜿蜒上移,吻她耳朵,把她的宝玉葫芦耳坠也含进去。 “我的房子很好找,门上雕有一对大鲶鱼。你抽空过去瞧他。” 说完,拎篮子去了。 晚风和畅,拂过被吮吸过的耳垂,微凉。 第91章 圆月篇(其十)阿悉兰 一早上起来,天闷的厉害。凭窗眺望,乌云压到了远处阁楼的屋脊上,脊上的脊兽睁睁欲活,随时随地要腾云而去的架势。 天阴沉,人也不精神,一路走过来,大家哈欠连天。李纤凝受旁人感染,也跟着打了一个哈欠。 右手边是一架鸳鸯藤,初开时尚是白花,开到荼蘼转黄,金银交映,香气馥郁清芬,幽幽荡荡。李纤凝站住脚嗅了片时花香,这才往前面来。 来的早的吏员还没进入办公状态,站在房门前闲聊。 “你们听没听说梁国公家的小姐定亲了?” “前阵子听说欲和咱们仇县丞缔结良缘,敢是定下来了?待会儿仇县丞来了咱们可得好生祝贺祝贺。” “祝贺什么,房小姐的良人不是咱们仇县丞。” “不是仇县丞是何人?” “听说是云麾将军麾下的校尉,家世相当显赫,乃真阳长公主之子,云麾将军亲自上门说的亲。房家岂有不应之理。” 长安一片月 第89节 “云麾将军,那就是罗家喽,罗家加上皇亲,这门亲事属实可配。就是可怜了咱们仇县丞……” 众人替仇璋惋惜了一回,李纤凝打他们身边走过,他们笑着招呼,“小姐今天心情不错。” 李纤凝满面春风,“人逢喜事精神爽。” “有什么喜事,说来听听,叫大伙也高兴高兴。” 李纤凝话到嘴边,看仇璋打南来,招呼道:“仇县丞早。”众人相继招呼,仇璋一一应了,往县丞房走。 李纤凝凑到仇璋身边,“我听人讲房家小姐另适他人,真替你惋惜,你也别太难过,大丈夫何患无妻。” 仇璋耸耸肩,“我凭什么惋惜,想嫁我仇文璨的女人能从朱雀门排到明德门。房小姐另适,还有赵小姐韩小姐。” 韩小姐?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刺耳?李纤凝斜睨他。 仇璋也睨她,突然伸手在她鼻头上刮了一下。 李纤凝闪开,“你干嘛?光天化日之下调戏本小姐?” 仇璋冷冷一哂,“跟上来,有事和你说。” “什么事?” 仇璋隔空抛来一物,李纤凝抓在手里,摊开来看原来是那枚翡翠金指环。 “有眉目了?” 仇璋步履不停,“进来说。” 县丞房里,周县丞早早到了,三人相互招呼过,李纤凝扫他一眼,没作声。 “说说吧,有什么发现?”李纤凝在翘头案前坐下,不断接抛那枚翡翠戒指。 仇璋不慌不忙,脱去常服,换上公服,束好腰间玉带,系上一枚样式古朴的司南形玉佩,香囊一并挂上。摘下中指上的紫色宝石戒指,换上和绿色公服颜色更搭的白玛瑙戒指。约莫觉得太素,无名指上又套了一只绿松石戒指。绿松石上密结蛛网纹,镶在银戒托上,煞是好看。 捯饬完,把常拿来把玩的菩提子放在白玉圆雕卧鹤镇纸旁,这才开腔:“那串吐火罗文,我找人翻译了,是个人名,直译过来叫做罗含。” 李纤凝指腹来回在戒圈内摩挲,“戒圈内有‘十字’标识,这个叫罗含的,想必和景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何止千丝万缕,罗含便是上一任景教主教。现任主教吉和曾是他的弟子。” “此人现在何处?” “已成冢中枯骨。” 李纤凝微讶。 仇璋道:“宝历三年,也即是七年前,罗含于寺中讲道时被一反景教的佛教教徒刺死。” “信佛之人这样冲动?” “据说景教教徒信仰一位真神,他们称其为‘圣灵’,圣灵最初也是个凡人,经常对百姓宣称他是神之子,有权赦免人的罪过。被其所在大秦国视为异端,四处追捕,后来这位‘圣灵’被其门徒出卖,钉死在了十字架上,三天后复活,升入天界。景教教徒相信这位‘圣灵’会再降临,使教众得永生。那位佛教徒杀完人对着教徒大喊,‘你们的圣灵呢,叫他复活你们的主教啊!’随即自刎在了罗含主教的尸体旁。” 李纤凝不可思议。 “这件事掀起了佛教与景教的对立,在当时吵嚷过一阵子。景教也由此由微转盛,发展壮大到如今的声势。教众遍及长安。” 李纤凝闲闲摆弄仇璋的荷叶形状笔洗,“他们的主教没有复活,教众不应该灰心失望,教业日渐式微,怎么反而壮大了?” “这点的确匪夷所思,但据魏县令回忆,当时主流的声音都在谴责佛教,罗含主教复不复活反倒无足轻重了。其背后难保没有推手。” 李纤凝道:“留下戒指的两个胡人不知和罗含什么关系,有何用意。” “我查到罗含有一个养女,唤作阿悉兰。眸色碧绿,姿容殊异。罗含遇刺身亡时她才十三岁,罗含死后她下落不明,假如还活着,今年正好二十岁。” “解小菲确有说那胡女有一双漂亮的碧眼,美貌惊人。”李纤凝思忖须臾,“两天之内,给我更多阿悉兰的信息。” “我是给你使唤的?” 周县丞在场,李纤凝不好撒娇,做了一个恳求的表情。又柔媚又无助。 她一示弱讨好,仇璋立刻缴械,“我知道了,等我消息。” 从县丞房出来,李纤凝觉得仇璋有点奇怪,亲事黄了他竟然没冲她发火,连一丝恼意也没表现出来,实在不像他。莫非、莫非……她搞砸他的亲事正中他下怀? 也难怪,曾经沧海难为水,经历了她,他怎么还会瞧上别的女人,尤其是那温养在深闺里的小姐。想她魅力无边,他念念不忘亦属情理之中。居然还刮她鼻子,搞这种小动作,当她那么好撩拨吗? 不是没给他机会,他没把握住啊。现在想吃回头草,恕她没那么好吃。 李纤凝浮想联翩,步伐极轻快地回了内宅,谁知素馨见了她,竟也在她鼻头刮一下,“小姐你这是搁哪蹭的?” “蹭的什么?” “花粉啊。”素馨把指头伸给她瞧,“挂了这么多花粉,鼻子不痒吗?” 李纤凝怒骂,“该死的鸳鸯藤。”摔门回屋了。素馨小声咕哝,“鸳鸯藤又怎么得罪她了,一会儿晴一会儿阴真叫人摸不着头脑。” 仇璋当然生气,当他得知亲事不谐并且是罗家从中作梗时,立刻知道了怎么回事儿。当天晚上气的晚饭也没用,但他很快想到了报复李纤凝的手段,以致觉睡的相当愉快。 李含章对雷万钧朱滕两件案子也颇为关心,叫来他询问进展。仇璋把自己目前掌握的情况说了。中途韩杞和杨乙郎进来回说移交囚犯的事,并程上刑部回执。李含章点点头,叫他们下去休息。 仇璋看着韩杞的背影说:“我听丁主薄讲,韩杞上月考核又是甲等。” 李含章笑呵呵,“这孩子,从小做事就认真,放在哪里都错不了。” “依他的能力,当个衙役屈才了。叔父有替他考虑过别的出路吗?” “我糊涂了,竟没想过这点,莫非文璨有主意?” “我看关校尉很欣赏他,时常赞赏他是个参军的好苗子,叔父何不送他入军营。将来战场上搏个功名。” “战场上刀枪无眼,九死一生,只怕他娘不会同意。” “叔父怕担责?” 李含章苦笑,“毕竟不是我亲生的孩子。” “叔父不妨和韩杞谈谈。我观他眸光锐利,不是池中之物,趁来得及,摸耽误了前程。” 李含章叹息,“奈何现在不征兵,入军营也不是件易事。” “叔父忘了老泰山是何许人也?” “那怎么行。”李含章唬了一跳,“即使入军营也决不能进罗家军,给你婶婶知道,我这日子甭想过了。” “不需叔父亲自出面,吩咐阿凝代办即可。” “阿凝?阿凝和娘是一条藤儿!” “叔父还不知道罢。”仇璋浅笑,细看那笑有点咬牙切齿,“阿凝最近同韩杞走得很近,俨然已把他视作自己的亲弟弟,早没了当初的敌视。” “有这回事?”李含章一喜。 “文璨岂敢在叔父面前打诳语。自己弟弟的事,阿凝必尽心尽力办,有她出面,罗将军也会多加关照,叔父可无忧矣。” 李含章连连点头。称赞仇璋的主意好。等他问明了韩杞的意思,就去和李纤凝说。只要李纤凝肯出面,事情还怕不谐么。 七年前阿悉兰还是个少女,无足轻重,仇璋能打探来的消息也十分粗糙。 长安城中有不少胡姬酒肆,老板娘无一例外是风情万种的胡娘,甭说胡人爱光顾,汉人们也是酒肆里的常客。 阿悉兰便是罗含常常光顾的一间胡姬酒肆的老板娘的女儿。阿悉兰八岁那年老板娘意外暴毙,罗含将阿悉兰收为义女抚养。此举在外人看来委实善心泛滥。当时坊间还起了几种猜测,有猜测阿悉兰名义是义女,实则是罗含的亲生女儿,也有猜测罗含看上了阿悉兰的容貌,预料到她长大以后必是个美人胚子,打着收养的幌子,实存据为己有的邪念。 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李纤凝一扫而过,着意记下阿悉兰未被罗含收养前的居处。之前从魏斯年传递来的消息里获悉,大秦寺的人也在寻找那对胡人男女。设若胡女就是阿悉兰,她极有可能回到幼时的故居躲避。 想到这一层,李纤凝立刻叫上韩杞赶往阿悉兰儿时的居所。居所位于醴泉坊,醴泉坊可以称得上是胡坊,胡人聚居,胡寺林立。 阿悉兰曾和母亲居住的故宅位于坊南,辗转找到,隔墙看去屋子已荒废多年,门窗破败,屋脊倾塌。院里的土地倒是被拾掇的干干净净,一垄垄种满了葵、菘等菜蔬,西墙根下立着一棵花椒树,结出了一蓬蓬青豆豆。约莫是某户邻居的手笔。 院门虚掩着,韩杞推开门,进去巡视一圈,并未发现可疑之处。 李纤凝难掩失望,正思索着,门前突然来了一个小孩,仰着头问:“你们是谁?” 李纤凝问他,“你是谁?” “我是那家的孩子,姓孟。”男孩指了指隔壁的房子,又指了指门里的菜地,“这些菜是我家种的。” “为什么在这里种菜,认识这家的主人吗?” “娘说地空着可惜。” “认识这家的主人吗?”李纤凝重复。 “姐姐瞎么,这户人家没人。”小孩言语天真直白。 李纤凝一噎。韩杞暗笑。 “姐姐还没回答我,你们是什么人。”男孩执着于这个问题。 “我们是万年县县衙的公人。” 男孩打量李纤凝韩杞片时,忽然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信上尽是污糟糟的手指印,杂着油迹,污秽不堪,“有个姐姐叫我把这封信交给万年县衙的人。” 李纤凝吃了一惊,抬手去拿那信。 小男孩一缩手,将信拢回怀中,“那个姐姐说你们会用一两银子跟我交换。” 一两银子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不是小数目,男孩拿捏不准他们会不会给,眼睛焦渴的望着。 哪里找正正好好的一两银子,李纤凝随手摸出一块大的,一两多至二两了。男孩欢欢喜喜接下,哪知下一秒竟然撕了信。 李韩二人均不及阻止,怔怔看着他。 男孩撕了信,朗朗道:“信是假的,那个姐姐说了,没银子给假信,有银子给真信。哥哥姐姐等我,我去给你们取真信。”说完噔噔噔跑了。 却不是家里方向。 李纤凝韩杞面面相觑。 “该不会叫那孩子耍了吧?” “等等看。” 半盏茶功夫,男孩又噔噔噔跑了回来,手上果然拿着信。 李纤凝接下,拆开,信中写有两行字:新昌坊,青龙寺。落款是悉娘。 李纤凝问男孩,“给你信的姐姐是不是有一双绿眼睛?” 男孩说:“她戴着帷帽,我没看到脸。” “信是什么时候交给你的?” “五天前。” 李纤凝沉默片时,“知道了,你去吧。” 长安一片月 第90节 男孩走了。 “阿姐……?” “咱们去青龙寺。” “现在去吗?眼看要落雨了。” 天连阴了两三日,几次欲落没落下来,像在酝酿一场大的。 李纤凝说:“所以咱们得趁雨未落下前赶紧出发啊。” 阴雨天街上没什么行人,两骑一路疾驰,畅通无阻,花了比平时少一倍时间即抵达新昌坊。 青龙寺位于新昌坊东南隅,去到那里需经过一片竹篁。自打进入竹林篁,韩杞便察觉李纤凝情绪不对,驱马的速度也缓了,时不时走神。 “阿姐?” 一声不应,韩杞又唤一声,“阿姐?” “啊?什么事?”李纤凝倏然回神。 “你一直在走神,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我只是在想阿悉兰在不在青龙寺。” 黑云压在竹篁上空,胸口憋闷喘不过气。 一滴、两滴雨点砸在韩杞脸上。 “落雨了,咱们得赶紧进寺。” 李纤凝应一声,鞭子抽在马臀上,马儿飞驰出去。 雨点稀疏,两人并未如何受淋。进了寺里,雨才算正式落下来,李纤凝同接待她的僧人说她找悉娘。 僧人说寺中并无叫悉娘的俗客。李纤凝没说什么,问对方借了两把伞,说想四处转转。 寺外是竹,寺内也是竹,雨滴落在竹竿竹叶上,清响阵阵。 雨下的急,地面起了一层朦胧雾气。 李纤凝和韩杞撑伞走在雨雾中,裙摆拖入泥水污了也不以为意。韩杞忽然侧头看她,看她睫毛上凝聚的水汽,忽觉天地茫茫,世间只剩下他俩。手中的伞瞬间多余,好想扔掉钻入她伞下。这样想着,忽来一阵风,伞儿瞬间脱手,随风而去。 李纤凝忽然一指前方,“看那里。” 前方亭台间隐隐闪过一具高大健壮的男性身影,身量奇高。 解小菲曾说胡女身边跟着一个身高八尺的胡人男子。 李纤凝追上去。 韩杞身子暴露在雨中,没办法,手搭在前额上聊以避雨。 追到前方人影倏忽不见了,李纤凝左右张望,雨色里隐隐瞥见一道影子往南去了,提裙南行。 行上百余步,错落的房舍映入眼帘。李纤凝知道这里是寺里招待俗客的知客寮,在房屋之间穿梭。 男人再次失去踪迹,她正为此懊恼,依依有丝竹声飘入耳。乐声铿锵肃杀,应和着雨势。不同常听的中原乐器,有股异域之风。 韩杞此时追上来,“这乐声起的突兀,好像有意指引咱们。” 李纤凝看他全身给雨淋湿,讶然道:“你的伞呢?” 韩杞道:“给风吹跑了……” 乐声透雨而来,愈发绵密激昂。李纤凝心神为之夺,循声寻去,忘了给韩杞撑伞。 转了几转,李纤凝停在一间知客寮前。为了方便乐声传出,知客寮门窗大开。而在里面,一位身形窈窕的女子背窗而立,手上抚着一管羌笛,悠悠吹奏。 高大胡人男子立在她身侧,得他示意,女子放下羌笛,徐徐转身。李纤凝与她四目相接,一瞬间,她眼里的碧意叫她如置身湖泊。 眼前烟笼寒水,碧波荡漾。 第92章 圆月篇(十一)圣莲教徒 美人儿幽幽冲她一礼,声音甜美堪比花蜜,“娘子请进。” 李纤凝收伞进房。女人引他到茶几旁,两人相对而坐。 韩杞随后跟进,胡人男子见他淋成落汤鸡,递来一块干爽葛布给他擦拭,随即关好门窗。 门窗闭合,雨声倏忽弱了,房里一刹那安静不少。 “你是阿悉兰?”李纤凝问。 “妾确名阿悉兰,不过我更喜欢别人叫我悉娘,娘子也这样称呼我吧。” “雷万钧的尸体是你盛在棺材里,摆于东市?” “是妾所为,还有别顿。”阿悉兰视线落在高大胡人男人身上,“否则那么重的棺材,凭妾一人着实无法搬动。” 李纤凝顺势瞧去,发现别顿的面庞竟和咄喝有几分相似,淡金色头发,剪的短短的,贴在头皮上,眸色微微透着蓝,除去耳上不戴金环,外型几乎和咄喝一模一样。 “雷万钧是你们杀的吗?”李纤凝收回目光,继续询问。 “不是。”随着她摇头的姿势,头上珠翠跟着微微晃动。玉石相撞,声音总是悦耳。 “雷万钧的死和大秦寺有关?” “这回猜对了。” “悉娘知晓内情,说说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雷万钧因何而死,再往前攀扯,周久因何而死。若我所料不差,他们的死因该当如出一辙。” 雨天空气潮湿,阿悉兰那张充满异域风情的脸蛋儿上似笼了一层薄雾,碧眸泛出水样的光泽,只一闪,水又不见了。 “娘子既已查到我,合该知道我的义父罗含,知道他七年前遇刺身亡一事。” 李纤凝不言语,以示默认。 “世人只知我义父是给一狂热的佛教教徒刺死,殊不知所谓的佛教教徒是冒充的,刺杀是早有预谋的。” 李纤凝眉目耸然,立刻联想道:“吉和?” 罗含一死,现任主教是最大的受益者。且周雷两起命案均发生在吉和任期。 “娘子聪慧,凶手正是我义父的弟子吉和,他找来人冒充佛教教徒,之后散播舆论,令众人将矛头指向佛教,言论中不乏诋毁我义父之语,说他没有得到圣灵眷顾复活,乃是心中怀恶,不肯忏悔之故。他们一会儿说我是义父亲生女儿,一会说义父对我另有企图,可怜义父死后名声还要给他们玷污。” 提及亡父,阿悉兰眸中覆悲,顷刻收拾好心情,续道:“义父死后,吉和继任主教,景教迅速崛起,七年间竟然发展出数万教徒,声势惊人。木莲和银莲教徒也还罢了,金莲教徒非富即贵,仗着这些权贵之力,吉和在京中如鱼得水,权势熏天。” 这点李纤凝深有体会,过后也调查过了,吉和确与京中许多权贵过从甚密,是达官显贵宴席上的座上宾,他本人极富手腕,大秦寺的生意遍布东西两市,城外更有良田数千亩,财力雄厚。 “对于景教的理念,娘子想必有所了解。吉和所秉持的理念和我义父又是不同,我义父认为人生而自由、良善,之所以犯下罪恶,乃是受了恶魔的诱惑,犯了罪理所当然承担苦果,然‘圣灵’博爱世人,关心世人,好比菩萨普渡众生,‘圣灵’亦肩负着度化世人的责任,对于那些犯了罪的恶人,‘圣灵’也不放弃他们,只要他们肯诚心忏悔,天界的大门仍旧为他们敞开。圣灵赐福所有人。这是景教的信仰也是景教的教义。吉和背离了教义,主教和教士法师们是‘圣灵’在人间的使者,有代‘圣灵’度化众生的责任。吉和不满足于付出,他称众生顽愚,不堪教化,只配奴役驱策。义父起先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像对世人布道那般讲诉道理,企图感化他,使他回归正途。后见他顽固不化,更纠集信众,大肆宣扬毁谤之言,煽动人心,起了将他驱逐的念头。吉和得知消息,表面上祈求义父原谅,收敛行径,暗中谋划亲手炮制了布道台上刺杀主教的惨案。更牵扯上佛教,引得物议沸腾,他在背后推波助澜,操控舆论走向,景教由此广为人知,逐渐兴盛。吉和其实是个很有魄力和野心的人,他扬言要将景教发扬光大,成为大唐的国教,叫天下万民皆来朝拜信仰。七年来,他结纳权贵,广招教徒,在全国各地建立大秦寺,传播教义,教徒遍天下,再有二十年,势必可与佛教分庭抗礼,也许在他有生之年说不定真的实现此生心愿,让景教成为大唐的国教。”说到这里,阿悉兰微一停顿,“说了这么多,娘子必然要问了,这些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实则有莫大关系,娘子且听我细细道来。” “吉和接掌景教后,为迅速接触权贵阶层,将教徒划分三等:木莲教徒、银莲教徒、金莲教徒,木莲教徒是最普通的信众,银莲教徒是景教的忠实教徒,至于金莲教徒,那是吉和精心挑选出来,即忠诚又有权有势的教徒。在他们之上还有圣莲教徒。娘子知道景教鼓励教徒忏悔已身,向‘圣灵’祈求宽恕吗?” “略知一二,景教所谓的忏悔和儒家吾日三省吾身的理念有异曲同工之妙。”然景教宣扬圣灵博爱世人,宽恕一切罪孽,却为李纤凝嗤之以鼻。什么诚心忏悔即可获得宽宥,搞得罪犯连内疚之心也没了,那怎么成。不像话。 当下只听阿悉兰讲。 “不同的人忏悔之事各不相同,有大事有小事,也有内心最隐蔽的秘密。法师聆听得到所有人的秘密,着意挑选,将其记录在册,呈给吉和。吉和从中挑选中自己想结纳之人,直言他们罪过太重,需他亲自度化,便是圣莲教徒的来历。圣莲教徒皆是心藏大秘密之人,他们只向主教忏悔,主教代他们向‘圣灵’祷告,祈求宽宥。殊不知祷告是假,祈求也是假,借机操纵人心才是真。” 阿悉兰的言语渐渐触及核心,李纤凝神为之凝,静候下文,韩杞也专注了起来。 “吉和假意祷告后,回来告诉圣莲教徒们,声称他们罪过太大,圣灵不肯宽宥。教徒们当然要问怎么办,吉和这时候说需要从他们当中选一个教徒献祭,献祭的教徒承担下所有人的罪过,其他的人则可以得到圣灵的赦免。” “这种荒谬的说法他们也信?”韩杞忍不住插言。 “他们当然会信,而且深信不疑。先前我已说了,这些教徒是经过精心挑选,是景教的忠实信徒。” 李纤凝冷笑,“非但是忠实信徒,还是富商巨贾,显赫朱衣,吉和岂会舍得动他们。” “娘子洞见高深。”阿悉兰接着说,“吉和此举,只是为了操控他们,当然不会真叫他们去死。所以最终死去的才是周久雷万钧那种无足轻重的人物。” “如何做到?”韩杞不解。 “圣莲教徒之间互不相识,同处一室时皆戴有面具,只有主教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献祭之人的选择完全随机,是靠抓阄儿抓出来的,用吉和的话说,是圣灵的旨意。临抓阄儿之前,吉和将雷万钧提拔为圣莲教徒。不明真相的雷万钧自是欢天喜地,以为从此以后可以时常亲近主教。更兼他有一子,体弱多病,成为圣莲教徒后即可随心所欲取用圣水,他道儿子性命有救,更加顾不上其他。其他人知道抓阄儿乃是选祭品,吉和对着雷万钧却是另一套说辞,雷万钧欢欢喜喜参与,不知死亡近在眼前。” “那么多达官贵人齐聚一堂,仅凭抓阄儿裁定生死,凭什么叫他们乖乖配合?临时多了一个雷万钧,也无人起疑吗?” “圣莲教徒与主教单方面对接,一切话语皆靠吉和传递,究竟有多少人抓阄儿,到了当日方知。况且人皆有侥幸之心,心想那么多人抓阄儿,凭什么选中自己?还有一点就是,吉和有意筛选可操控之人,对于那些不肯配合之人,他绝不强求,放任自流。” 李纤凝恍然大悟,“难怪雷万钧和周久身上的伤口整齐排列却又深浅不一,原来是其他教徒下的手。” “吉和反复强调圣莲教徒罪孽深重,圣灵不佑,必须亲自动手以圣匕穿刺献祭者身体,将诸罪集于一身,再行将其尸身焚化,罪孽自然而然随之灰飞烟灭,而那自愿承担了罪过之人死后必升入天界,脱离疾苦。众人也不必因此内疚。” “圣莲教徒亲自动手杀人,把柄攥在吉和手上,相当于亲自给自己套上绳索,绳索的另一端则握于吉和之手。” “是这道理,即使教徒后来幡然醒悟,吉和也不用担心其不为自己所用。” “你刚刚提到焚化,周久和雷万钧两具尸身皆没有焚化成,敢是娘子之功?” “主要是别顿的功劳。”转头一瞧,“咦,别顿呢?” “他刚刚出去了。”韩杞说。 阿悉兰说的入神,竟没发觉,正过身子,接着说:“别顿和咄喝皆是我义父身边的护法,两人是亲兄弟。义父死后,别顿很快洞悉内情,知晓亲弟弟咄喝也有参与,不动声色,假意不知情,继续为吉和做事。暗地里将我接出隐藏。吉和叫人宣扬我义父对我居心不良,其实他才是那个居心叵测之人,他觊觎我美色已久,多亏别顿,我才侥幸逃过一劫。” “周久和雷万钧的尸体是别顿偷偷运出,四年前,周久尸体丢失,已叫吉和咄喝起了戒心,这次假如不是有那两个前来盗圣水的教徒搅乱视线,再难得手。” “你是说朱滕和丁酉春?” “正是,他们无意间撞见了献祭仪式,遭到追杀灭口,实是凄惨。” 获悉真相,并不能叫李纤凝稍感轻松,相反,她的心像压了一块巨石般踹不过气。此案比她想象的大。 “四年前你们遗尸于西市,四年后何故遗失东市?” “当时遗尸西市并未掀起什么风浪,长安县没能深入调查,反而引起了吉和的警觉。这次我想换万年县试试看。” “为什么偷棺盛尸?” “这样噱头大一些,可引起百姓讨论,叫官府重视。另一个原因,是我自己的私心,我总不愿就那么将尸体遗弃在大街上,盛敛在棺材里,我好受一些。” “我懂了。” 沉默的当儿,别顿冲了进来,“快走,咄喝带人过来了。” 气氛霎时紧张,阿悉兰拿上羌笛,冲李纤凝道:“娘子,我们就此别过。不必费心寻我,脱险之后我会联系娘子。” “何不一起走?”李纤凝说,“我们会保护你。” “娘子不知歹人凶恶,只怕连累了你们。”别顿说。 长安一片月 第91节 “事到如今,怕什么连累,一起走吧。此案需要你,我绝不容你出岔子。”李纤凝捡起斗笠,扣在阿悉兰头上,护着她出门。 哪知前脚刚踏出房门,咄喝已率人杀到。 雨势凄清,天地晦浊,远方隐隐有雷光闪过,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前方数十几名胡僧,个个手持杀器,将他们重重围困。 第93章 圆月篇(十二)竹林雷雨 尚值日哺,天地已是漆黑浑浊,一丝天光也无。 乌云密布,层层压在头顶,直欲倒扣下来,时不时打过数道白闪,云层撕裂无数块。 雨帘厚重,将人密密裹住,狂风大作,扼住人的呼吸。李纤凝扑倒在泥地上,抓住身旁的竹子,勉强稳住身形。 四面皆是雨,风声呼啸,头顶电闪雷鸣,压根辨不清方向。敌人比她想象的凶猛,毫无顾忌,杀招频施。他们好不容易突出重围,却在大雨中走散。 李纤凝尝试呼唤韩杞的名字,一张嘴即有雨水灌进来,只得作罢。 风摇竹林,千万根竹条飒飒作舞。当空劈下白闪,天地陡地亮了一霎,摇撼的竹影似恶鬼扑向她。 耳旁响起女孩凄厉的惨叫。 李纤凝神色惊恐,捂住耳边。踉踉跄跄奔跑,只想赶紧寻到韩杞。 叫声不绝于耳,越来越清晰,任她怎么堵耳也无济于事。 眼前画面一幕幕。 暴雨中的竹屋,浓妆艳抹的女孩,男人癫狂的笑脸……从女孩下体涌出的血液…… 李纤凝呼吸急促,再难前进一步,抱住面前的翠竹,弯着腰大口大口喘息。她想吐,努力半天,吐出一些透明黏稠的液体。转瞬又被雨水冲刷干净。 右臂抖得厉害,李纤凝握住它,青紫的嘴唇念念有词,“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 手臂依旧在抖,脑海里的声音也仍继续,李纤凝几近崩溃,双手抓着竹子,前额用力磕碰,嘴里不断重复那三个字。 訇隆——訇隆隆—— 霹雳接二连三落下,震得人心惊胆颤。 李纤凝抱住头,绝望呐喊,“爹……娘……” “阿凝在这里……你们快点来找我,为什么还不来找我……好多血,她快死了,阿凝好害怕……” 她意识昏聩,抱着竹子喃喃自语,不妨两个胡僧寻踪逼近。借着雨声遮挡,两人慢慢向她靠近,本拟手到擒来。哪知李纤凝若有所感,猛然回首。 一双赤目,杀气四溢。 韩杞找到李纤凝时她骑在一个胡僧身上,背脊像一把弓,绷的笔直,手中握着匕首,猛插胡僧眼睛。 在她身旁七八尺远处,躺着一具惨遭割喉的男尸。 惨遭毁目之厄胡僧惨叫连连,李纤凝充耳不闻,匕首次次没柄插入,插完右眼插左眼,癫狂之态令韩杞大惊失色。 韩杞没敢上前,远远唤了一声“阿姐”。 李纤凝听闻这声“阿姐”,滞下动作。此时胡僧双目已被插烂,两只血窟窿汩汩喷涌鲜血,血腥骇人。 “是……小杞吗?” 李纤凝有了回应,韩杞上前,“是我,阿姐。” 李纤凝身上的力道骤然卸尽,身体瘫软,双臂无力低垂,匕首打手中滚落。 韩杞捡起匕首,插回刀鞘里,单手搂过李纤凝的腰,将她带入怀中。她筋疲力竭了,提不起一丝力气,全赖他手臂支撑着才没倒下。更糟糕的是,韩杞发现她的左臂断了,肋下和大腿上均有不同程度的刀伤,皮肉外翻。 韩杞眼底皆是痛色,扶她到一旁石上坐下。此时云收雨住,雷电隐去踪迹,乌云裂开罅隙,漏下缕缕暮光。已近黄昏,天色较之先前反而明朗了。 不知是叫冷雨浇的还是受了惊吓,李纤凝抖的厉害,一个劲儿地往韩杞怀里钻,恨不得钻进他的身体里。韩杞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本能的搂住她,又不得不提醒她,“阿姐,你的伤口得处理。” 李纤凝嗯了嗯,身子一动不动。身上衣服湿重,裹着怪难受,韩杞不理解有什么好抱,直觉她需要安慰,而这样的机会并不多,便没舍得拉开她,由她抱着。 须臾,李纤凝离开他的怀抱,“帮我处理伤口吧。” 条件有限,韩杞用布条暂时裹了她的两处刀伤。另劈了竹条,刚拿来要给她固定,李纤凝闪了一下。 “怎么了?” 李纤凝扭开头,“我不喜欢竹子。” “这里只有竹子……” 李纤凝沉默须臾,忍着厌恶说:“弄吧。” 韩杞帮她固定好,李纤凝全程没去看,只盯着脚边坠满雨珠的杂草。 “好了。”韩杞说。 李纤凝转头去看,发现手臂给韩杞给包裹的严严实实,用于固定的竹条藏在里面,外面瞧不出来。 李纤凝心下稍霁。 “伤口沾了雨水,又给湿布裹着,久了怕发炎,得赶紧回去仔细处理。” 李纤凝问:“悉娘和别顿呢?” “雨里走散了。” “我们去寻他们。悉娘和别顿是重要人证,我不容他们有闪失。” “敌人环伺,你又受着伤,万一有个差池……也许悉娘和别顿已经逃出去了……” 韩杞实在不愿她再涉险。 “我不放心,咱们再找找。”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云层罅隙里,金光若涌。 一轮明月拱出云头,天地刹那清亮。一切太像十六年前那一晚了,李纤凝扶在韩杞腕上的手渐渐收紧,紧到韩杞微微皱眉,“阿姐?” “没事,我们走吧。” 两人在竹林中疾行,夜静谧,来自各处的声音皆听得清清楚楚。 晚钟余韵悠长,一百零八响寂然回荡竹林间。细辨其音,中间似乎夹杂着轻微的打斗声。 李韩二人凝住身形,静辨方位。 “西边!” 李纤凝率先朝西跑去。 青龙寺西外墙下,别顿护着阿悉兰且战且退,他已是强弩之末,被五六个胡僧围着打了有一炷香功夫,身上多处受创,眉骨碎了,鲜血蜿蜒凝固在脸上。 这还是在咄喝没出手的情况下,咄喝料定了他二人是囊中之物,不慌不忙的戏弄,犹如猫戏鼠,并不急于杀死。 “够了,不要再打了。”别顿伤痕累累,阿悉兰实不忍看下去,“我今日有死而已,与其死在这群小人手里,我情愿死在你手里。别顿,动手吧,杀了我以后你独自去逃命去。” 双目微阖,仰起雪白的颈子,已然做好了慨然赴死的准备。不仅让别顿一凛,咄喝亦变了颜色。 别顿尚在犹豫,哪知咄喝突然道:“别顿,你不能杀她,主教大人有吩咐,留她活口。她有机会活命,你莫葬送了她的大好青春。” 他不说此话还好,一说此话别顿悲愤满面,“阿悉兰冰清玉洁,岂容吉和那狗贼玷污。阿悉兰别怕,我杀了你,立刻下来陪你。” 挥起戒刀朝着阿悉兰颈中砍去,眼看一颗美人头即将落地。竹林中忽然传来一声厉喝,“现在寻死还为时尚早。” 声音来自后方,咄喝遽然转身,惊见一柄窄背薄刃的长刀向他杀来。刀的主人一个时辰前刚刚和他在寺庙里激战过,他蜂腰窄背,身材劲瘦,一把长刀使得轻灵凛冽,突出一个“快”和“狠”,对上招式沉猛的他,竟也能搏个旗鼓相当。 眼见他挥刀砍来,咄喝情急之下不及闪避,横过十字金刚杵硬接下他这一招。 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鼓噪过耳膜。金刚杵不负所望挡下了韩杞的刀,咄喝反手夺过手下人的戒刀,大开大合的与之交战。 别顿这头亦因李纤凝的加入暂时缓和了局势。方才李纤凝一声厉喝,别顿刀已挥到阿悉兰颈前,硬生生止住。 阿悉兰死里逃生,心内并不如何欢喜。别顿和李纤凝身上皆带伤,敌人虎视眈眈,他们想突围千难万难。 眼见数条人影打的不可开交,她转身跪下,望月祷告,“我们在天上的圣灵,愿人们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大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渴望的福兆,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凶险,救我们脱离苦厄……” 这段话照搬的百度上的主祷文,个别字词有改动。 圣灵今天显然要叫她失望了。 两个伤残,如何是众多好手好脚的强壮胡僧的对手。 李纤凝和别顿相继落败,被刀架了脖子。 韩杞这头看到李纤凝被擒,只得束手就擒。 咄喝得意洋洋,“把他们都给我绑了!” 四人被捆成粽子,一字排开。 咄喝打量李纤凝,“我认识你,当时你做男人打扮,你是万年县衙的人?” “我爹是万年县令。”李纤凝主动报上家门,她可不想被当成无足轻重之人灭口。 “她。”他指着阿悉兰,“和你说了什么?” “我说我什么也没说你信吗?” 咄喝劈手给了她一巴掌。 韩杞怒不可遏,挣扎欲起,被咄喝一脚踹翻在地。 咄喝走到别顿面前,“你是我亲哥哥,但是你背叛了主教大人,罪无可恕,临死之前你还有什么话说?” 别顿怒声道:“我没有背叛主教,是你背叛了主教,罗含主教,你这个叛徒。圣灵会降罪于你。待你死后,天界的大门紧闭,地狱之门为你敞开!咄喝,你不得好死!这就是我的遗言。” 咄喝挥起戒刀。 “咄喝!”阿悉兰嘶吼,“你不能杀他,他是你的亲哥哥!” 咄喝冷酷无情,“他是景教叛徒,其次才是我的哥哥。咄喝,一路走好。” 手起刀落,别顿的人头离颈而起,夜空中旋了几旋,落在阿悉兰面前。 第94章 圆月篇(十三)心若动 石室内,烛灯是唯一的光亮来源。不知哪里来的飞蛾,围着烛台上下打转,翅膀被烛光打在墙上,大半个屋子被巨大的阴影覆盖。 长安一片月 第92节 李纤凝歪在石床上,看墙壁上忽大忽小的飞蛾影子,暗自揪心。距他们被抓进来有三四个时辰了,她和韩杞关在一起,阿悉兰被带去了别处。 吉和不会杀阿悉兰,她和韩杞两个的生死就难料了,之所以现在还没动手,多半在权衡。李纤凝也在权衡,县令之女、将军之妹这层身份能让她多活几个时辰? 纵算她能活下来,韩杞也是死路一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两个都活下来? 韩杞想不到那么远,他只关心眼下,李纤凝的伤口发炎了,有脓水流出,尽管清理了,情形依旧不乐观。还有她的断臂,他只做了简单的处理,得找大夫赶紧接上才行。可眼下……别说大夫没有,连药也欠奉。 韩杞叹了口气,回头见李纤凝饶有兴趣地盯着飞蛾,夙夜未净微微沁油的脸庞在阴影里变换不定,心想阿姐真是不知愁苦。 蹭过去,“手臂疼吗?” “肿成棒槌了,你说疼不疼?” “你不喊疼,我以为不疼。” “我擅长忍疼罢了。”李纤凝微微抬起身子,“你坐过来,给我当会儿枕头。” 枕在韩杞腿上,李纤凝舒服多了。她的头发乱蓬蓬,全散开了,韩杞用手指帮她梳拢。 李纤凝盯着他的下巴问,“我是不是很糟糕?” “哪有。” “假如我们无法活着出去,你会怨阿姐吗?”李纤凝未受伤的那只手轻轻划过韩脸颊,在他眉骨上停留片刻,“不是我执意去寻悉娘和别顿,我们不是现在的处境。” “能和阿姐死在一起,我没有怨言。只有些遗憾。” “遗憾什么?” “未及奉养母亲。” “如果死的只有你呢,你还能做到毫无怨言吗?” 李纤凝轻飘飘扔出这句话,韩杞一凛,手上动作也停了,是啊,他只是个小人物,无足轻重。碾死他像碾死一只蚂蚁,激不起一点儿水花。李纤凝则不一样,会有无数人为她奔走,她强大的身世背景也足以叫吉和等人忌惮。 他垂下头,伤感道:“真到了那一天,请阿姐帮我照顾母亲和妹妹。” “嗯,好吧。”她思虑须臾,答应下来,“虽然这件事会叫我娘不高兴,看在你对我一往情深的份上,我答应你吧。” 她说的勉勉强强,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韩杞也不和她计较,相识两年,他对她的性情还算了解,她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一诺千金。只要她答应下来的事,就会做到。想到母亲和妹妹日后有所依托,心里也不如何悲苦,照旧给她拢头发。 吉和确系在为怎么处置李韩二人苦恼,准确地说是李纤凝,韩杞区区一个小衙役,不在他考虑的范畴里。 “你打听清楚了,她真的如她所言是罗远的外甥女?” 吉和一身镶金边绿袍,四十上下岁,相貌堂堂,若换上襕袍系上幞头,必是个温文尔雅的文官。他这副相貌极具欺骗性,无人知晓他相貌之下的阴狠恶毒,所见皆是一团慈眉善目。仿佛真如他自己所言,他是圣灵派来人间的使者,度化世人,救人脱离苦海。 “我查过了,这女子的确是万年县令的女儿,当朝大将军罗远的亲外甥女,据说罗远幼年失恃,由姐姐一手带大,侍姐如母,爱屋及乌,也十分疼爱这个外甥女,比之自己的亲闺女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话的是个六旬老者,吉和身边的智囊,景教上下尊之为明伯。吉和听见明伯的话沉吟不语。 “主教打算如何处置此女?”明伯问。 “还能如何处置,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朱滕丁酉春什么下场她就是什么下场。” 咄喝朗声道。 “罗家三代将门,不可小觑。若真杀了此女,给罗家查到头上,也是一桩麻烦事。”明伯担忧道。 “咱们秘密抓的,秘密杀掉,谁会知道?咱们主教势力遍布长安,连上次见的那位福王对咱们主教也是客客气气,罗家算什么,大将军算什么。” 咄喝肆无忌惮。 “咄喝,不可莽撞。”吉和沉声斥了一句。 咄喝悻悻闭嘴。 明伯道:“主教斟酌的如何,李家小姐的性命究竟是留还是不留。若不留,趁早叫咄喝料理了,省得夜长梦多,若留……” “若留怎么着?” “若留咱们就得从长计议,既封严了这女子的嘴,顺带地从罗家讨些实惠。”明伯说到此处,补充,“留与不留,皆有风险,看主教如何抉择。” 吉和做决策时喜欢抚摸十字,仿佛“圣灵”会给他答案。此刻他又拈住了胸口的十字,指腹下意识的摩挲。 咄喝主张杀,忍不住劝吉和,“主教,留不得,还是杀了干净,省得日后啰嗦。” 恰在此时,有教徒进来回事,呈上一封名帖。 吉和看了,面色大变。 明伯敏锐察觉,“主教,何事?” “罗远之子,罗睺在外候见。” “云麾将军?”明伯吃了一惊,“他来作甚?莫非为了李家小姐,短短几个时辰,消息就传到了他耳朵里?” 咄喝亦是惊讶万分,“不可能,这件事我做的十分隐蔽,不会有人知道。除非别顿复活,自己把脑袋安回去。” 吉和道:“莫慌,与其在这里猜来猜去,不如一探究竟。待我去会会他,你们随我来。” 罗睺候在大厅,随手拿起一只彩俑把玩,彩俑是个菩萨形象,烧成趺坐于云端的样式,身披云肩,两手捧于腹前,掌托莲花,莲花之上承托一枚十字。肩后生出两对羽翼,飘逸万端。从这点上看,又不像菩萨了,也不知是个什么玩意。 吉和三人刚进来便看到罗睺将他们教的圣物四翼天使掼在案上,已自不快。打量对方,只见他身材修长,面容硬朗,如斧削刀刻,双眸锐利如鹰,寒气森森,令人不敢直视。仿佛直视久了,会为他目光所慑,冻成一坨冰雕。 周身气势霸道强悍,令人心头发憷。桀骜如咄喝,亦在他面前低下了头。 而当他勾唇一笑,大地冰消雪融,春风化雨。 “事先也没打招呼,冒昧造访,吉和主教不见怪吧?” “将军哪里的话。”吉和笑意温和,“久闻将军大名,今日得见,目为之清。能够接待将军,吉和荣幸之至,将军请上座。” “坐就不必了。”罗睺开门见山,“今日前来,实为取回舍妹。我姑姑就这么一个女儿,视若珍宝,她若有什么闪失,我们罗家也跟着不得安宁。请吉和主教看在我的面子上,赐还为幸。” 吉和三人全部呆住,惊讶对方获悉消息之快,说话又是如此直接了当。有些不会应对了。 吉和抿了抿干涩的唇,未等开口,罗睺又补充一句,“她叫李纤凝,现下关在你们大秦寺的石牢里,需要我说哪一间吗?” 锁链哗啦啦响动,石门被从外面打开。韩杞全身紧绷,戒备以待。却见石门外面走来一个紫袍男子,腰配蹀躞带,雄姿英发。 李纤凝漫不经心抬了抬眼皮,看到是罗睺,惊喜道:“表哥!” 罗睺扫了扫她手臂,“受伤了?” “折了,钻心的疼,表哥快带我出去。再不看大夫这条手臂恐怕保不住。” 罗睺幽幽道:“你当这里是客栈,来去自如?” “表哥本领通天,害怕一个大秦寺?” “少给我戴高帽子,我告诉你我不管你查到了什么,洞悉了什么了不得的惊天秘密。出去以后全部抛诸脑后,不准对任何人提起,那桩案子到此为止,不准再查了,能做到吗?” “敢情表哥不是来救我的,是给他们做说客的。” “没有将老虎一击毙命的本事,就别去招惹老虎。这次救你,我付出了很大代价,我不希望有第二次。再有第二次,我只能给你收尸。” “我知道了,表哥带我们走吧。”李纤凝牵起韩杞的手。 韩杞微讶。 罗睺扫一眼他们拉在一起的手,“只能你一个人走。” “是这样呀。”李纤凝有些失望,“和我料想的一样。可是怎么办表哥,我不愿意丢下他。” 韩杞不料李纤凝会这样讲,瞬间呆住。 罗睺冷笑,“一个小衙役也值得你这样,阿凝,你什么时候这样拖泥带水了?” “刚刚。”李纤凝回答。 罗睺凝视她片刻,她目光如炬,毫不退让。罗睺从小就拿她没办法,无奈妥协道:“我去和他们交涉。” 罗睺交涉的功夫,李纤凝韩杞坐在密室里等待。这期间,李纤凝紧扣着韩杞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韩杞望她,一再的望她,无数话语在喉间翻滚,欲言又止。 “不要问我,什么也不要问我。我什么也不会回答你。” 韩杞只好又把话咽回去。 豁啷啷—— 石室的大门再次被开启。这次不单罗睺一人,吉和咄喝同他一起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强壮胡僧。 李纤凝心一沉。 “吉和主教答应饶他一命。”罗睺说。 吉和笑吟吟,“小姐的面子说什么也要给,这个人小姐可以领走,只须留下他的一条舌头。” 两个胡僧来到韩杞身后一左一右按住他。 罗睺欲把她拉过来,她抓着韩杞的手怎么也不松,恨得他拧眉,“阿凝!” 李纤凝低头不语。 韩杞嗓音含着淡淡的沙哑,“没关系的阿姐,没舌头就没舌头吧,反正我也不爱说话。这已经比我们预料的情况好多了不是么。至少我还能活着。” 想到这是他跟李纤凝说的最后一句话,心中悲酸不已。 罗睺把李纤凝扯到身边。 两个胡僧用钩子勾住韩杞的上下颚,促使他嘴巴大张。咄喝上前,同样用一只钩子钩出了韩杞的舌头。另一手持刀,就要去割。 李纤凝眸光不闪不避,就那么瞧着,不待咄喝动手,忽然仰天大笑。 众人目光聚拢过来,不明白她笑什么。 李纤凝止了笑声,喃喃道:“我果然还是做不到。” 刹那之间,她眸光一闪,已下定决心。面向吉和,于胸前划了个十字,“主教大人,我要向您忏悔。” 第95章 圆月篇(十四)移情 吉和领李纤凝前去忏悔,咄喝等人也退了出去。石室里只剩下罗睺和韩杞。 罗睺石床上坐着,多年行军生涯,叫他即使闲常坐着,身上的肌肉也是紧绷的,背脊挺得笔直,两手搭在大腿上。目光直视韩杞,无形中带来威压。 “叫什么名字?” “憨七。”韩杞舌头暂时保住了,因叫钩子钩出个洞,说话含混不清。 长安一片月 第93节 “什么?” “韩……杞……”韩杞一字一句,努力咬准音节。 “韩启……天启之启?” “枸……杞……” “哦,枸杞的杞。” 韩杞发觉罗睺说话的语调和李纤凝很像,透着一股漫不经心,不熟的人听来莫名火大。也不知道谁学的谁。 “她身边那个解小菲我知道,你又是搁哪冒出来的?” 韩杞舌头疼,不想说话。 罗睺幽幽道:“她睡过你?” 韩杞吐出一口血水。 “她千方百计保你,莫非你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叫她恋恋不舍?”罗睺似笑非笑。 韩杞心想李纤凝怎么还不回来,他不想和罗睺说话了。 好在罗睺没有过分纠缠。后面他打怀里摸出两枚青玉核桃,掌间转着玩。玉石清冽的摩擦声响回荡在室内,韩杞渐渐困了,眼皮子抬不起来,倚着石壁缓缓入眠。 李纤凝半个时辰后方回。回来便对罗睺便说:“表哥你先回罢,三天后再来接我。” 罗睺不悦道:“怎么回事?” 吉和笑呵呵道:“有些事需要核实,委屈李小姐再住三日,罗将军放心,我会请大夫医治李小姐的伤,绝不叫她有任何闪失。” 罗睺单望李纤凝。 李纤凝道:“表哥你去吧,衙门那头帮我料理清爽,勿叫爹爹生疑。帮韩杞告假,缺值会罚俸。另外,素馨那头你也得亲自去说,莫叫她担心。” 罗睺见她落到这步田地了还有心思关心这些细枝末节,哼了哼,转头嘱咐吉和,“给她换间房,我表妹是金枝玉叶,不是猪狗牛羊。” 吉和立即着人去办。 换了像样的房间,门口也多了层层守卫。 大夫过来瞧,清理了创口,外敷内服双管齐下,说不出两日即可消肿,届时再接断骨,眼下肉皮肿得发亮,轻轻一碰皮即破,实在没法下手。 罗睺确定李纤凝没有大碍方才离开。 及至晚间,房间里只剩下李纤凝韩杞。难得清净,两人相互依偎在床上。李纤凝单手支颐,受伤的手臂横搭在韩杞胸前。切切问他,“舌头还疼吗?” 韩杞摇头。 “不疼说话。” “不疼……。”舌头依旧捋不直。 李纤凝轻轻笑了,仰起头亲他,舌头撬开齿关,品尝他嘴巴里的血腥味。 “以后不准说那种话,什么叫没舌头就舌头,我可不喜欢亲没舌头的人。嘴巴里空荡荡,很吓人的。” 她语气轻松,韩杞却知道她必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保住他这条舌头。鼻尖泛酸,眼睛瞬间红了。 李纤凝往他颈窝里蹭了蹭,“我要睡觉,灯烛光太亮了。” “我、吹、蜡烛。” 李纤凝不许他动,“现在的姿势很舒服,你莫乱动。” 韩杞嘴巴开合,未及吐出字,李纤凝说:“叫他们进来吹。” 韩杞想到给人进来看到他们抱在一起,先不好意起来。目光四下逡巡,落在床头春凳上的一盘红枣上,红枣是专门放在那里给李纤凝吃的,她需要补血。 韩杞拈起一枚,去掷那灯烛。一击不中,再来一枚,二击仍旧不中,勾起胜负心思,非要打灭。 李纤凝瞧的有趣,叫韩杞把盘子端来,两个人一起掷。一时间屋内乒乒乓乓,皆是乱跳的枣子。 “咚!”一枚枣子击中烛台,蜡烛应声而倒。落在下方的平头案上,案上堆书,烛火落在书旁,火苗嗤嗤燃烧。 “你说它会引燃书吗?” “会……” 两个人一动不动,就那么看着。火苗烤着书籍边缘,一道白烟腾腾升起。火苗随即变大,突然连成一片。整张平头案烧了起来。 韩杞欲下床救火,李纤凝按住他,“叫他们去救,咱们不用理会。” 抬脚踢掉银钩,纱帐落下来。 门外看守的人发现屋里有火光,冲进来手忙脚乱扑灭了火。望床上一望,只见帘账闭合,帐内人影微晃,隐隐传来取笑声,没把他们鼻子气歪了。 三天后,罗睺如约来接李纤凝。吉和依照诺言放了韩李二人,李纤凝已然与他达成共识,不会再碰雷万钧的案子。 马车里,罗睺不禁问,“你跟吉和忏悔了什么,如此之灵,叫他高抬贵手放过了你的小情人?” 李纤凝撩开帘子,看了眼马上的韩杞。少年马上身姿如松,侧颜宛如峰峦起伏的山脉,有着曲折的轮廓。气质偏是忧郁静默的,叫人联想到万年不化的雪峰,陡峭难攀,又似奔驰在莽莽黄沙间的野马,征服他,有无穷意趣。 李纤凝心醉神驰,“我的秘密,我的弱点,我的七寸。” 罗睺神色一凛,“你疯了,就为了这么一个小子?” 李纤凝笑若含饴,“我喜欢发疯。” 不出所料换来罗睺一记白眼,李纤凝不以为意,放下帘子,淡淡道:“我喜欢表哥的一句话。” “哪句话?” “没有将老虎一击毙命的本事,就别招惹老虎。” “很好,希望以后我不必再给你收拾烂摊子。”忽的想起一事,问道:“报信的小子是谁?” “哪个报信的小子?” “你被抓以后,有人来府上报信,甚至准确说出了你被关押的房间。否则我哪里知道你困在大秦寺?等发觉你失踪,一步步查到吉和头上,估摸你烂的就剩副骨架子了。” “表哥说的是他呀。”李纤凝嘴角笑意浓烈,压也压不住,“不能说哟。他也是我的秘密,我的弱点,我的七寸。” 罗睺懒得看她故作神秘,马车驶到万年县衙门口,将她给赶了下去。 离开的时候好好的,回来时骨头折了,缠着绷带,谁看不到。李含章人都傻了,指着她的绷带,“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儿,好端端胳膊怎么折了?” 李纤凝尴尬的想起,她忘了和罗睺串供,她不知道罗睺怎么和李含章说的,没办法接话,敷衍道:“爹,我没事。” “骨折了还叫没事,你表哥说用你和小杞办件事,我还寻思呢,他手底下那么多人,什么事非要叫你们去办。这两天眼皮一直跳,准知道要出事,这不是来了。你表哥呢,我得好好说说他,太不像话了,怎么能叫自己的亲表妹去涉险!” 李纤凝圆融接下去,“爹,不怪表哥,他差遣我和小韩帮他办点私事。胳膊原是我不小心摔的。不关表哥的事。” “真的?我不信。”望向韩杞,“小杞你说,凝儿的手臂究竟是怎么伤的?” 韩杞说了一串爪哇国语言。 “……他说什么?”李含章摸不着头脑。 “爹,小韩舌头受伤了,说不明白话。” “舌头伤了,怎么还把舌头伤了,这可叫我怎么和你娘交待。”李含章直拍大腿,抓住韩杞,“张开嘴,给爹看看。” 李含章情急之下,忘了在李纤凝面前忌讳。 韩杞尴尬,“我、没、事。” “话都说不利索了怎么会没事。哎哟哟,一个两个全伤了。这可怎么好。罗睺这个小兔崽子不干好事。我好好的儿子女儿……” 猛然收住嘴,讪讪而笑,“那个,闺女……” “爹,女儿累了,想回房休息了。韩杞舌头不利索,这几天也别叫他当差了。” “是是是,小杞你家去歇息吧,最近衙里不忙,什么时候好利索了什么时候再回来。凝儿也去休息,伤筋动骨一百天,得好生养着,叫素馨给你熬骨头汤喝。” “知道了爹,这件事别给我娘知道。省得她担心。” “哪里瞒得住你娘。” “瞒得住,闵婆那边我来交待。” 父女俩说着话,仇璋和韩嫣突然走了进来。 韩嫣自打上次给李纤凝凶了,回家给秦氏韩杞训过,有阵子没来衙门。这次来实为寻韩杞。她听解小菲说韩杞几日没回来了,心里担心,特来找李含章打听情况。哪知李含章给几个吏员缠住,一时不得空见她,她只好等在外面。 等着等着,看到仇璋打北面过来,瞬间不淡定了,又是整衣裳又是理头发,局促不安。细腻曲折的心思,自以为别人不知,实则全写在脸上。 仇璋原没打算理她,然这阵子他很是反思了一番自己的感情。他和李纤凝在一起九年,期间没有别的女人,统共也只接触了她这一种小娘子。前阵子的亲事,也被李纤凝搅黄了,心里很不自在。为何不试着接触接触其他小娘子,也许会有不同的体验,也许他会发现别的小娘子更适合他。 韩嫣就很好,含蓄、活泼、青涩,和李纤凝是完全不同的类型。 这样想着,他便走了过去。韩嫣不料他会过来同她说话,双颊红透了。仇璋问一句她答一句,完全无法思考。 仇璋觉得她这个样子很可爱,是他从未在李纤凝身上见到的可爱。得知她在此枯等李含章,提出带她去后花园逛逛。 期间两人聊的还算愉快,仇璋言语温润,着意关照,韩嫣没那么拘谨了,逐渐敞开心扉,暴露了活泼的本性。 她处处和李纤凝不同,处处透着少女的天真烂漫。令仇璋觉得新鲜有趣。见她喜爱园中景致,邀她明日去他十九叔的园子游逛。 看得出来她很想答应,却又故作矜持,“不会误了仇县丞的公事吧?” “不会,明天我休沐。” 韩嫣低下头,轻轻道:“这种事,我得请示母亲。” “没关系,下次也可以。” “不……”韩嫣急着表态,“我母亲一定会答应。明天……我没问题。” “你家离哪个坊门近?” “西……西坊门。” “那说好了,明日辰时,我在西坊门外等你。” 韩嫣手里捧着一捧花,她把脸庞埋进花里,娇羞无限。 仇璋看她因低颈而裸露的一截粉颈,以及颊边的胭脂云,忽然体味到一种别致的风情,一种他从未在李纤凝身上体会过的含蓄之美。 第96章 圆月篇(十五)授人以柄 韩嫣看到韩杞,扑到他身边,“哥哥。”目光扫到李纤凝,微一缩瑟,藏到了韩杞身后。也不敢和李含章打招呼,生怕李纤凝瞧她不顺眼,又来凶她。 长安一片月 第94节 仇璋知道李纤凝给罗睺借走了,不知用她办什么事,今见她臂上挽着绷带,胳膊显是折了,不由一怔。 未及出言关心,李含章问道:“文璨怎么和嫣儿一道来的?” 仇璋说:“韩小姐一早就过来了,见县令忙着,没敢进来打扰。我见她等的无聊,带她去花园逛逛。” 方才在花园里仇璋便一口一个韩小姐,听得韩嫣既雀跃又难为情,此刻听他当着众人的面叫,脸庞妥妥红透了, “原来是这样。”李含章蔼声询问韩嫣,“嫣儿来找——找我何事?” 韩嫣颊边红霞未褪,抓着韩杞衣襟,隐在他肩膀后面小声说:“我来找哥哥,哥哥找到了……没事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李纤凝看到仇韩二人并肩进来已是不快,听到仇璋称呼韩嫣韩小姐,还同她一起逛花园,脸色阴沉至极。 “我回房休息了。”抬脚走了。 李含章跟出去嘱咐几句,回来交待韩杞也赶紧家去休息。 李纤凝心头不快,脚下步伐奇快,仇璋大步赶上她,“你走那么快干嘛?” 李纤凝给他拦住去路,不得不停下,“仇县丞有事?” “你胳膊怎么折了?”仇璋问。 “我胳膊折了吗?啊,真的折了,你不说我还没发现。” 语气不阴不阳。 仇璋说:“你别这样说话。” “我就喜欢这样说话,你听不惯,别跟我说话。” 绕开他走。 仇璋跟上去,“你是不是还觉得我是你的?都多久了,你也该清醒了。没有房小姐,还会有其他人,我早晚得娶妻生子,你早晚得接受,一味这样闹有什么意思。” “已经把我排除在你妻子人选之外了么……”李纤凝冷笑,“假如我就是接受不了呢?” “那我只好离开万年县。”仇璋斩钉截铁道,“互不见面,对大家都好。” 李纤凝脸一黑,直接走掉,仇璋没有追。 回到内宅,素馨看她带着伤回来,虽然习惯了她受伤,还是难免嘟囔两句。谁知李纤凝竟然一改往日的玩世不恭,沉默以对。 素馨有点担心了。 “小姐,你怎么了?” 李纤凝靠近心口的位置一阵钝痛,她捂着胸口蹲下来,泣声道:“素馨,我好痛。” 解小菲屁股上的皮肉开始愈合,这两天一直发痒,他忍不住抓痒。 啪—— 一记竹尺抽在他手上,他“嗖”地收回手。幽怨地望向始作俑者,“你干嘛?” “不能挠。”韩杞舌头好些了,慢慢吐字音节也能吐准了。 “痒。” “痒也不能挠。” 韩杞看着手中竹尺,忽然问解小菲,“你知道小姐讨厌竹子吗?” “知道啊,以前县衙里有片小竹林,小姐搬进来,看着不爽,全给砍了。还有你看她房间里,竹椅竹器一律不用。夏天再热,她也不睡竹席,不抱竹夫人。” “为什么?” “不知道。” 韩杞若有所思。 “干嘛突然问这个?” “觉得很奇怪,正常人不会讨厌竹子。” 韩杞发现他永远也了解不透李纤凝,每当他觉得他已经足够了解她了,她总能展现出她不为他所知的一面。她像无底洞,引人去探索,却不知尽头在哪里。 “你们最近……还好吗?”解小菲试探着问。 “很好。”韩杞回答,“她好像有点在意我了,只是……” “只是什么?” 韩杞说昨晚他回家,母亲和他提了参军的事。李含章先和秦氏商量的,秦氏尽管不愿意儿子上战场,还是以他的看法为重。他同意,她这个做母亲绝不拦着。 “你想去吗?”解小菲问。 “我想去。”韩杞说。情绪却是低落的。 解小菲了然于胸,“你舍不得小姐。” 竹尺上有块叫火熏黑了,拇指大的乌痕,韩杞不断地拿指头去蹭。声音低沉、伤感,如暮春时节行将凋零的花儿,“我留下,得不到她;我离开,注定失去她。” 解小菲不知道说什么安慰他,夏日午后的室内,阴凉宜人,静谧如水。这节骨眼儿李纤凝走了进来。 边走边说,“你这房子确实很好找,两条大鲶鱼雕的未免太夸张。” “你怎么来了,外面热不热?”韩杞迎上去。 “还好。”李纤凝一面往里走一面打量。解小菲睡在外间榻上,韩杞睡里间。布局极简,一张白木床,一桌一椅一凳而已,没有多余的装饰。外间同样简洁,以至有大片空白的墙面。仅有的物品摆放甚为整齐,不容丝毫错乱。整座房子最乱的地方要数解小菲所在这片区域,各种药瓶子酒壶纱布衣物食物,杂乱无章的堆放一处。致使一室之内竟然呈现出截然不同两种风格。 解小菲心中有愧,没脸见李纤凝,脸冲着墙壁。 李纤凝说:“怎么着,我打了你,你心里怨恨我,连话也不和我说了?” 解小菲扭扭捏捏,“哪有……” “伤好了吗?” “好多了。就是痒。”说着又忍不住去抓。韩杞一尺子抽下去,他诶哟诶哟连忙缩手。 李纤凝把一只荷叶包扔过去。 “什么呀?” “素馨给你做的荷叶鸭。” “嘿嘿,还是素馨姐姐对我好。”拆开荷叶包,撕下一只鸭腿大嚼特嚼。 韩杞和李纤凝坐下说话。解小菲在一旁专注吃鸭,李纤凝见他不会儿功夫,一只肥鸭全部拆吞入腹,剩下鸭头和鸭屁股给解黄吃,问韩杞道:“这小子没心没肺,房子要回来没?” 韩杞说没有。 解小菲那房子原给他叔叔婶婶占了,是李纤凝设法帮他要回,今又给人霸去,李纤凝气不打一处来,问解小菲,“什么时候去要房子?” 解小菲一听这个就蔫了,“我没想好。” “你的房子,什么叫你没想好?”李纤凝看见他这个孬样就来气,“小杞这里再收留你十日,房子限你十日内要回,再要不回来,滚大街上睡去。” “小杞都没发话……”解小菲小声抱怨。 “我也觉得还是趁早要回来比较好。”韩杞说的委婉。 “你怂恿我要,你陪我去。” 李纤凝说:“你怎么不把衙里的兄弟都叫上?” “好主意,我叫上十几号人,看茱萸有胆子不还我房子。” “对付一个小娘子用十几号人,你真有出息啊解小菲。你是生怕别人看不到你的笑话是不是?” 李纤凝实在找不出词儿形容他了。 解小菲脸色比黄莲还苦。 韩杞说:“那女人确实不是省油的灯,小菲又重情义,就怕那女人拿着他这块软肋,撒泼耍赖。我陪他去,他也有些主意。” “就是嘛。”解小菲小声嘀咕。 李纤凝没再说什么,后面和韩杞说了一会子话就去了。韩杞送到门口,回来见解小菲榻前的平案上实在脏乱的不像样子,着手收拾。 收拾到药瓶时,解小菲说:“你别给我乱动,省得我用时找不到。” 韩杞手在空中悬了一霎,默默放回去。 窗前红蕉初绽,红花碧叶,娇艳欲滴。青石铺就的小径上款款走来一位美人儿,比花还艳,仇璋见是李纤凝,招手唤她。 李纤凝进来坐下,仇璋询问她可有阿悉兰的线索。李纤凝说:“信息太少,实在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你这头呢,有线索吗?” 仇璋道:“陈坊正上次邀我去幽兰坊,同去的还有咄喝几个胡僧。期间,几个贵族公子过来打招呼,似乎与咄喝等人熟稔。后面我蓄意与那几位公子结交,大致掌握了大秦寺在朝廷中的信徒名单。” 仇璋拿出名单给李纤凝过目。 名单涉及三省六部,还有一些闲散王公,李纤凝瞠目结舌,“这么多朝廷命官都是景教信徒?标红的什么意思?” “标红代表信徒非官员本人,而是其家中的亲眷,不管怎么样,大秦寺势力确实庞大,在朝笼络官员,在野结交商人,一权一钱,两者皆握于手,想不兴盛也难。” “却不知名单上谁是圣莲教徒。” “这个还有待查证。” 仇璋收起名单。 “这么说还得再跑几趟幽兰坊?” “这个你也管?” “你嫖我的朋友,把我们放在一起比来比去,我不能管吗?” “你说花娘子?”仇璋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肥水不流外人田,不看在她是你朋友的份上,我还不要她伺候呢。呆呆笨笨。” “不是摸起来舒服?” 仇璋一噎。 “李小姐说完了么,说完请便,本官案牍忙碌,少陪了。” 李纤凝起身离去,嫌不够快意,走到门口,回敬了一句,“你忙什么案牍,你自渎吧你。” 仇璋:“……” 傍晚,内宅灯火通明。院心放着一只小火炉。李纤凝坐在火炉前,地上堆着一厚摞卷宗。李纤凝拿起来,一张张扔到火炉里,烧烧化了。 细看纸上字迹,竟是朱滕雷万钧等案件的资料。 长安一片月 第95节 待焚化完,李纤凝静静道:“这下子吉和主教可以放心了。” 咄喝和明伯打阴影处走出来。明伯拱手道:“李小姐之德,主教必当铭记于心。” “好说好说。” 明伯这时又说:“只怕仇县丞不肯放弃,执意调查,万一查到李小姐身上……” “仇县丞已掌握了朝中官员的信徒名单。查到圣莲教徒怕是早晚的事。” “什么?”明伯惊惧。 咄喝眼中闪过杀气。 “你们无需担心。”李纤凝语气幽幽,“回去告诉主教,我自有法子应对,保管釜底抽薪,叫他知难而退。” 明伯笑呵呵道:“小姐聪慧,小姐肯出手,我们再没什么好担心的。夜深了,小姐早些就寝,我等告退。” 俄顷,内宅重归寂静。 第97章 圆月篇(十六)王婆 县衙出了大事故,县丞房的门锁被人撬开,仇璋案头的文书被翻的乱七八糟。早上仇璋过来,清点了物品,别的不少只少朱滕丁酉春雷万钧这两桩案子的案卷。 但凡跟两桩案子沾边的口供、证物一应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字不存。仇璋叫来昨晚值夜的衙役,一问三不知,贼人几时来的几时走的,他们一概不知,甚至连锁被撬了也没发觉,还是周县丞一早进来办公发现的。气的仇璋将昨晚值夜的衙役通通重罚。 韩杞的舌头好利索了,今晨过来上值,目光扫到人群中的李纤凝,神色复杂。李纤凝注意到他的目光,轻轻对他摇摇头,韩杞低眸。 发完了火,仇璋回到廨宇,整理散乱的公文。李纤凝进来帮他整理。 “敌人比我们想象的不好对付,没抓到他们一点儿证据,还叫他们紧盯不放,连案卷也毁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你怎知毁了?”仇璋问她,“案卷只是被盗,你怎知已毁?” 李纤凝说:“难道他们盗走案卷是留下欣赏的?必然已毁。” 仇璋没接话。摊开一张纸,提笔蘸墨,埋头书写。 “你写什么?” “案卷我是看熟了的,趁还有些记忆,能写多少写多少。” “案卷纵然可以默写,证物呢,戒指、十字莲花,这些证物通通都不见了。” “走一步算一步。”仇璋忽然顿笔,“阿凝,你很奇怪。” “哪里奇怪?” “自打受伤归来,你对案子不复往日热情,案卷失窃也毫不放在心上。漠然处之。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啊。”李纤凝说,“你忙,我不打扰你了。” 幽幽的去了。 仇璋满腹狐疑。 六月十三,碧空晴媚,万里无云,宜讨债。 韩杞拖着解小菲来到他位于西坊门南面的宅子。解黄摇着尾巴跟在后头。 房门换了锁,解小菲的钥匙打不开。隔壁王婆看见他回来,趿着鞋跑出来,“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可算回来了,你的房子大娘给你看着呢。那小浪蹄子领了三四拨人来看房,琢磨着把房子卖掉。都叫我赶跑了。”王婆自豪的拍着胸脯子讲,“大娘平时唠叨你几句你还不爱听,大娘是过来人,什么事比你看得明白,那天那小娘子过来,大娘一搭眼就瞅出来了,不是正经过日子人。瞧那身段瞧那做派,哪里及得上上次大娘给你说的你张婶家的女儿实在本分,那张五娘子你还记得罢?多好一小娘子,至今未婚配,你要是愿意,大娘豁出这张老脸,再去给你说一次。” 王婆言语密集,不给解小菲开口的机会,“你别看她模样不如茱萸小娘子,娶回家里能一心一意和你过日子。你和那茱萸小娘子,得亏没成,真成了你头上得绿得发光,鸡飞狗跳的日子在后头呐。这不这两天功夫,人家又找了个玉面郎君,一个大男人,腰细的跟擀面杖似的,扭的那叫一个骚!” 解小菲说:“大娘,多谢你帮我看房子,过后我请您老人家吃酒。这会儿没空说了,我得去找茱萸讨房契。” “呸!”王婆一口唾沫吐地上,“凭什么你去找她,见她来见你。”指了一个玩狗的小童,“狗蛋儿,去,给你小菲哥哥把那骚娘们儿叫来。” 回头笑眯眯和解小菲讲,“你不能上她的地盘,上她的地盘气势就弱了。叫她来这里谈,街坊们给你撑腰。” 韩杞一看这架势,哪里还需要他,王婆一个人就能摆平。 茱萸听说解小菲回来讨房子,店也不照看,扭着水蛇腰就来了,身边果然跟着一位玉面郎君,傅粉何郎一般的相貌,楚腰纤细,病如西子。 解小菲看到她身边这么快有了别人,难免心酸。 茱萸得了新欢,对他哪里还有什么情义,眼睛一撩,掐着腰道:“我问你,当初是我不同你好,还是你不同我好?” 他们上次见面因解黄生出嫌隙,解小菲恳求她答应不再伤害解黄,遭她严辞拒绝。一时踌躇难言,“我……” “我是不是有说叫你处理了这条狗。”茱萸指着解黄,“我说你处理了这条狗,我继续同你好。你为什么不答应我,到现在还没处理?” 玉面郎君听到茱萸的话,投来幽怨的眼神。 解小菲说:“解黄是我一手养大的,我不会丢弃它。” “那就是你决意不同我好了,是不是?” 解小菲不明白她什么意思,顺着她的话答:“是。” “大家伙儿都听见了。”此时周围围了一批看热闹的人,茱萸扬声道,“是他不同我好的,既然你不同我好,给我的东西怎么还有脸往回讨?” 玉面小郎君跟着帮腔,“就是呀,送给女人的东西还厚着脸皮往回讨,算什么男人。” 解小菲说:“我没说送给你,只说交给你保存。” 茱萸哼道:“没凭没据的,你当然怎么说都行。” 解小菲平时也是意气风发,得理不让人,没人敢来欺他,偏在女人面前硬不起来。他看见茱萸薄情寡义的模样,心已灰了,弱弱道:“之前放在你那里的银钱我可以不要,房子是我爹留给我的,就这么一个念想,你还给我好吗?” 他眼角已红了。茱萸偏要得寸进尺,“钱?什么钱?你吃我的喝我的还没跟你算钱呢,你倒提起钱来了。大伙儿评评理,你一个穷酸衙役,你有什么钱?” 解小菲不需要养家糊口,平时也没什么不良嗜好,很是积攒下一笔钱。当然,当中大部分是李纤凝给的,李纤凝随手一赏就抵得上他几个月薪俸。眼见李纤凝所赠的一枚金蝉此刻就明晃晃挂在那病郎君腰间,火气蹭蹭上蹿。 一把扯下金蝉,“还说没有,这是什么。我家小姐的金蝉,凭什么挂在这种腌臜人身上?” 茱萸气坏了。 玉面郎君尖着嗓子吼,“你你你,光天化日之下抢人财物,还没有王法,把我的金蝉还给我!” 他瞧解小菲身材不甚威猛,以为是和他一样的废物,要和解小菲动手。 解小菲憋了一肚子气,正愁没个出气筒,见他扑来,一拳他鼻梁上。 玉面郎君的玉鼻刹那血流如注,吓得他吱哇乱叫。 茱萸见自己的小相好挨打,心疼的跟什么似的,扬手回敬了解小菲一耳光。 她一打解小菲,解黄立时来吠她,咬她裙子。茱萸怕给它咬伤,连踢带踹,“遭瘟的死狗,滚开!” 解小菲猛地掐住她的脖子,眼睛赤红,布满红血丝。 茱萸本就是个欺软怕硬的,看着解小菲满腔怒火,惊惧异常,腿也软了,转瞬挤出几滴猫泪,泫然欲泣,“好,你掐,你掐死我算了。” 解小菲看见她落泪,想起初识那天她雨中为他撑伞,神情一软,松开了手。 茱萸见他表情松动,更加得了主意,“都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你不顾念那一夜的情谊,非要叫我一头撞死了才肯罢休吗?难道我的身子就白白叫你占了?” 解小菲听不得这些,这是他唯一理亏的地方。如今叫茱萸当着众人的面喧嚷出来,面上火烧火燎,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嘴唇蠕动,正想放弃索要房子,王婆一口浓痰啐茱萸脸上,叉腰骂道:“不要脸的下贱货,丈夫死没一年就勾搭男人,死皮赖脸在男人家里留宿,正月里发情的母狗也没你骚。陪男人睡了一觉就敢狮子大开口,要人家的祖宅,黄花闺女也没你值钱呐,你屄里镶金了镶银了?镶金镶银也犯不上跑这来讹钱。” 解小菲打小听惯了王婆骂街,习以为常。韩杞头一次听这等市井粗口,瞠目结舌,极是震撼。 茱萸到底是个年轻面嫩的小娘子,给王婆用这等粗鄙言语骂,面孔涨的通红,愤然道:“臭婆子,我和你拼了。” 王婆岂有怕的,弯下抓起一只鞋子,往茱萸身上招呼,口内嚷道:“街坊们上啊,打这没脸的骚货!” 王婆一嚷,人群里又蹿出六七个婆子,大家一哄而上,按住茱萸又扯衣裳又拉头发。连玉面小郎君也跟着遭了殃,诶哟诶哟惨叫不绝。 韩杞醒过神,拉着解小菲退到一边。 战况激烈,几个婆子能把茱萸二人生吞活剥了,按在地上,又掐又打。茱萸和玉面小郎君的头发也乱了衣衫也破了,哭号连天。 韩杞解小菲目瞪口呆。 “这么打下去不会出人命吧?要不要上去拉开?” “是得拉开。” 嘴上说拉开,脚步不挪分毫。这种场面不多见,二人皆呆了。直到茱萸即将衣不蔽体,解韩二人才猛地冲上前,劝说开众婆子。 茱萸吃了这番苦头,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被几个婆子一路跟着回家取来了地契还给解小菲。 解小菲见她鼻青脸肿,大起怜惜之意,规劝道:“你今后好好做人吧,别再——” 茱萸听也不听,扭头去了。 韩杞拍拍他肩膀,事情能圆满解决,已是大幸。 过后,解小菲谢过了众街坊,清扫除尘,搬回居住。 解黄回到自家宅子,满院撒欢。 李含章前阵子和秦氏提了韩杞参军的事,心里不落底,怕事到临头女儿不同意帮忙,自己落得里外不是人,今日特来试探李纤凝心意。 李纤凝得知李含章有意送韩杞参军,愕了愕,往深处探问,得知是仇璋出的主意。冷笑两声。 两声冷笑把李含章笑得心头发毛,“凝儿不同意就当爹没说过这话。前衙还有事,爹先走了。” “韩杞知道吗?”李纤凝问。 李含章坐回去,“他娘和他讲了,他说考虑考虑,还没有回音。” 李纤凝起身踱到窗前。 “凝儿不愿意帮忙爹不强求,爹再想办法。” 李纤凝揪着瓶里的蔷薇道:“咱们家在军中有人脉,还要爹向旁人开口,成什么话。女儿勉力而为就是。” 李含章一喜。 “爹就知道阿凝不会不答应,真不愧是爹的好女儿,爹没白疼你。” 父女俩说着话,韩杞突然闪进小院。案卷失窃一事他还是不放心,隐隐觉得和李纤凝脱不开关系,趁着散值,人走的差不多了来问个究竟。 看见李纤凝窗前站着,远远喊了一声“阿姐”,及至进了屋,看到李含章也在,霎时呆住。 仇璋和李含章说韩杞和李纤凝走的近,李含章还不怎么信,今日亲眼目睹韩杞称呼李纤凝阿姐,喜的无以言表。 “好好好,你们姐弟俩和睦比什么都强。阿凝,爹真没想到你有这份心胸,爹一直以为……一直以为……”竟有点哽咽,“唉,不说了,有你这样的女儿是爹的福气。” 韩杞立在门口,尴尬唤了一声县令。 长安一片月 第96节 “傻孩子,叫什么县令,难道你叫她姐姐,还不肯叫我爹爹吗?” 自打两年前叫李纤凝讥讽了,韩杞改口称县令,家里衙里,一直叫到今天。 韩杞看向李纤凝,发现她嘴角噙笑好整以暇地望他,仿佛也在期待他叫。 “爹。” 爹字一出口,韩杞刹那红了面孔。他叫这声爹时想的不是继父,而是岳父。 李含章老怀大慰,笑容可掬道:“你来的正好,我和你姐姐商量你参军的事。” 韩杞一吓。他还没准备好告诉李纤凝,不料被李含章捷足先登,当下看也不敢看李纤凝,怕她误会,她从吉和手里救下他,他却要离她而去。 李纤凝道:“听说你还没下定决心,在这里把决定做了吧,走还是不走,给我一个准信,我好替你早做打算。” 韩杞望向李纤凝,她深褐色的瞳仁看不出情绪,他无法从中窥探她的心境。他低下头,复又抬起头,笃定地对她说:“我想上战场,求阿姐成全。” 驰骋沙场是晋升最快的途径,他和她之间相隔万丈鸿沟,他想上战场,踏着尸山血海填平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梦想有朝一日,成为那个有资格站在她身旁的人,与她并肩而立。 第98章 圆月篇(十七)虎与兔 韩嫣最近三句话不离仇县丞。 秦氏听她仇县丞长仇县丞短,不免好奇仇县丞的身世,私下里同韩杞打听,“这位仇县丞是个什么出身,若是寒门子弟,咱们嫣儿也不算太高攀。” 韩杞坐在房门前削木头,面无表情道:“仇县丞的父亲是门下省侍中,祖父是前任中书令。” “中书令……那不就是宰相么,这样的人家咱们怎么够得上。嫣儿真是不着边际,唉,想当初小菲那孩子多规矩本分,嫣儿一口回绝了人家,惹得人家失魂落魄,这阵子都不大登门了。” 秦氏说着话,韩嫣拎着新鲜换上的齐腰绿襦裙活泼泼转出来。 “娘,你看我这身裙子配这根簪子好不好看?”一面说,一面抚了抚头上的金簪。 累丝金簪,蝴蝶样式,两翼镶嵌碧玉。华美不失活泼,正宜韩嫣这种十六七的小娘子插戴。 秦氏表情复杂。这已经是第五套衣裳了,就为了配这根金簪。 韩嫣手抚金簪,爱不释手,“我只看了一眼,仇县丞就买下来送我了。早知这么难搭配我说什么也不收。” 这话她已经说过很多遍。 “嫣儿啊。”秦氏担忧道,“我听你哥哥讲,那位仇县丞家世很不一般,他那样的贵公子,自有名门闺秀相配,咱们还是谨守本分,莫往跟前凑了。” “娘,你说什么呢,是仇县丞对我有意思,谁往跟前凑了。退一万步讲,女儿就不配嫁个好人家吗?” “娘不是这个意思,娘是说……” “夫人。”秦氏话还没说完,珠珠跟着帮腔,“您别看仇县丞家世显贵就怯了,认为咱们小姐配不上他。这年头女儿家高嫁不新鲜。想当年玄宗身边的赵丽妃还是乐籍出身呢。” 秦氏道:“什么年月的事了,还拿来说。我不担心别的,只担心那位仇县丞对嫣儿并非出于真心,他耽搁得起,咱们嫣儿耽搁不起。” 韩嫣听了珠珠的话美滋滋,一心幻想有朝一日嫁作仇家妇,哪里还听得进去秦氏的话。拉着珠珠说:“走,咱们回去试裙子。” 韩杞严声道:“娘和你说话,你当耳旁风?” “我又怎么了?”韩嫣嘟嘴,“你最近总看我不顺眼。” 韩杞放下刻刀和木头,站起来说:“日后不准你去衙门,更不准你再见仇县丞。他有本事来咱们家提亲,少拿一根簪子搪塞你。”说罢,拔下韩嫣头上的簪子,气冲冲去了。 韩嫣反应过来,急的直叫,“你拿我簪子干嘛,还给我!”待要去追,秦氏拦在中间,“你哥哥说的对,咱们是正经人家,不能这么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嫣儿,你就是太上赶着了,上赶着不是买卖。” “谁上赶着,说了一万遍,是他对我有意思。娘只喜欢哥哥,听哥哥的话,不喜欢我,我不理娘了!”脚一跺,跑屋子里哭去了。珠珠跟进去安慰。 秦氏连连叹气。 解小菲大老远的看见韩杞走来,今天不该他当值,正想上前问问他过来干嘛,话没说半句,韩杞“嗖”地打他面前走过去,怒容满面,看方向是去县丞房。 逢午,周县丞出去觅食了,仇璋忙完手头的公事也打算出去用饭,屁股刚刚离开座椅,韩杞怒气冲冲走进来,手一扬,一枚金簪随即落到到案上,“你的东西,还给你。” 仇璋记得那金簪,东市遇着的,韩嫣看到突然不走了,连夸了三四遍好漂亮,他只得买下送她。过后看她心花怒放,倒也觉得新鲜有趣。 仇璋重新坐回去,撩一眼韩杞,“我叫你进来了吗?” 韩杞不予理会,“你放不下小姐是你的事,为什么要招惹我妹妹?我妹妹不是你拿来刺激她的工具。既然那么放不下她,去求她呀,求她回到你身边。” 仇璋冷笑,“发什么神经。” “想不到仇县丞是这样敢做不敢当的人,假如不是喜欢她,不是放不下她,暗中使计促使我离开衙门作甚?送我去参军是仇县丞的主意罢?那我告诉你,你不用这样大费周章,她心里还有你,她和我在一起,喊你的名字。你满意了吧?” 仇璋脸色转阴,“出去!” 韩杞一动不动,目光锁住仇璋,如豺如狼如虎如豹,透着猛兽的凶悍。 仇璋抄起书卷猛掷,“滚出去!” 解小菲在外面听了好半晌,闻听仇璋发火,忙进来拖拽韩杞。 韩杞甩开解小菲,看着仇璋面前的长案,幽幽道:“我们在上面做过。” 解小菲人都傻了,哪里还敢停留。强行拖走了韩杞。 仇璋先是一愕,继而惊怒,一脚踹翻面前书案,怒气犹自沸腾,拢在袖中的手簌簌发抖,太阳穴狂跳不止。 用了好半晌平复心情,叫人进来打扫收拾,自己出去散心。 好巧不巧偶遇李纤凝。李小姐刚刚用过午饭,出来散步消食。仇璋经过她身边,骂了一声“贱人”。 李纤凝莫名其妙,也不深究,仍旧散自己的步。 李夫人着人给李纤凝送来一盒珍珠首饰,有项链有珠钗还有耳饰,李纤凝看到珍珠难免想起花露,想她生得珠圆玉润戴珍珠首饰是极美的,拣几样叫解小菲送去。 哪知解小菲全须全尾去的,鼻青脸肿回来的。直呼,“小姐为我做主。” 李纤凝惊问缘故。 解小菲捂着伤处说:“有位罗公子欺负花娘子,我替花娘子出头,被那罗公子的随从和幽兰坊的打手揍了,他们十几个人打我一个。” 前阵子李纤凝送了花露一只花兔,花露为其取名花花,日日精心照看,爱之如宝。 昨晚花露服侍客人,花花窸窸窣窣爬到上床,客人嫌其碍事,随手掼到地上,掼的半死不活。 今天花露说什么也不肯接客了,守着花花以泪洗面。点名要她作陪的罗公子以为她拿架子,大发脾气。解小菲送首饰赶上,与罗公子争辩了几句,罗公子便指使手下打人。幽兰坊自然向着客人,一起来打他。若非他跑得快,差点交待在那里。 李纤凝听完,问解小菲,“你怎么不提我?” 解小菲道:“小姐,不是我不会说话,在衙门里你说一不二,到了外面谁认识你呀。您莫自我感觉良好。” “那是我表弟。” “谁?” “打你的罗公子。”李纤凝说,“眉眼细长,塌鼻子,右眉梢上有颗黑痣,是也不是?” “是呀。” “那就是我表弟,错不了。” “我只知小姐有表哥表妹,不知小姐还有表弟。” “他叫罗虎,和阿婋是龙凤胎。一个娘胎里爬出来,天差地别,阿婋有多出色,他就有多无能,每日吃喝嫖赌为事,白瞎我舅舅给他起的名字了。” 解小菲幽幽怨怨,“罗公子是小姐表弟,小姐还替我出头吗?” 李纤凝嫣然一笑,“走吧,我有阵子没见我这位表弟了,去会会他。” 事情闹大,罗虎暴跳如雷,花露为了平息事态,不得已出来陪客。手上弹着琵琶,心里想的全是花花,泪眼婆娑,弹出来的琵琶不成调子。难听至极。 罗虎几个公子哥不满意,认为她故意扫兴。蓄意捉弄她,也不知哪个纨绔出的馊主意,迫她脱衣服,在她身上作画。公孙大娘今日不在坊里,其他花娘们阻拦不住,眼睁睁看着花露受辱。 眼见一副春画在花露背上落成,其他公子哥围拢过来,摇头砸嘴地观摩,不约而同地称赞罗虎画技了得。罗虎眉飞色舞,哪里去管泣涕如雨的花露。 其他花娘冷眼旁观,脸色均不太好。 “确实画的不错,罗虎,有点本事嘛,也不是一无是处。”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前半句还好,后半句有点不像话,引来诸人侧目。 其中一个跟着罗虎混吃混喝的狗腿子上前骂道:“哪来的贱婢,胆敢讥讽罗大公子,也不掂掂自己斤两,罗大公子一句话就能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平素最会在罗虎面前讨巧卖乖,罗虎也素喜他这份机灵。自以为说了这番话,必能讨得罗虎欢心。哪知话音未落,颊上骤然吃了一记。 打他的不是别人,正是罗虎,“没眼色的东西,这是我表姐。” 前一秒怒容满面,后一秒面对李纤凝,极尽讨好之能事,“表姐,这畜生有眼不识金镶玉,表姐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表姐今个儿怎么有雅致来幽兰坊?让表弟伺候您。” 花露捂着胸前的衣裳偎到李纤凝身边。她上半身被脱光了,仅胸前捂了一件小衣。 哑声唤了一句“阿凝。” 罗虎听见面色变了变,“表姐认识露露?敢情表姐也是这里的常客?” 李纤凝没理会她,帮花露整理好衣衫。 解小菲恶狠狠地瞪着他说,“花娘子是我们小姐的朋友。”又指着自己,“我是我们家小姐心腹!亲信!得力下属!” 意思是你摊上大事了。 罗虎额上的汗止不住的流,确实意识到自己摊上大事了,苦着脸解释,“表姐你看,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都是自已人,今天我做东,请表姐和这位小兄弟吃酒。” “掌嘴。” “什么?”罗虎不敢相信。 “我们小姐叫你掌嘴。”解小菲大声重复李纤凝的命令。 罗虎左看看右看看,“在这里?表姐,咱别开玩笑,我可是你嫡亲表弟。有阵子没去请安了,姑母姑父还好吧?” “要我亲自动手?” 罗虎皮笑肉不笑,“怎敢劳动表姐,我脸皮厚,再伤了表姐的玉手,我的罪过就大了。”等了一会儿,李纤凝未有片语递出,心不甘情不愿地抬起来手,掴了自己一个脆巴掌。 其他公子面面相觑,不信罗虎真的抽自己嘴巴子了。 李纤凝坐下来帮花露清理背上的春画,素巾沾水,一点点晕染开,嘴上道:“声音太小,听不见。” 罗虎只得加重力道。 他的狐朋狗友们目瞪口呆,不明白一个表姐而已,怎叫他畏惧至此。他们不知,罗虎平生最怕两个人,一个是他兄长罗睺另一个即是表姐李纤凝。 他打小就怕他们,惧意深入骨髓,他们的话,他半个字不敢驳。想他表姐幼时来他家住的那两年,当真是他的童年噩梦,至今不愿回首。 公子哥儿们瞧的胆战心惊,花娘们一个个喜形于色,没笑出声来。 李纤凝道:“谁来弹琵琶助兴?” 长安一片月 第97节 “我来。” 人群中走出一个风流窈窕的小娘子,抱起琵琶,低眉信手续续弹。 李纤凝足足清理了一盏茶,罗虎也打了自己一盏茶的巴掌。 李纤凝打眼一看,两侧脸颊皆高高红肿,漫声道:“行了。” 罗虎垂下双臂,他不光脸上疼,手臂也酸了。 “你叫人打了我的人,这些巴掌权当给他出气了。你凌辱花露,这事又该如何处理?” “大不了赔她一笔银子。”罗虎语带怨气,大约觉得在表姐心里他连个下人也不如。 “不好。”李纤凝摇头,“我看不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指使花娘们,“扒了他衣服。” 花娘们起先不敢动,得了李纤凝担保这才纷纷行动,七八个人一起三下五除二把罗虎扒了个精光。平时见惯了,也不害臊,见李纤凝举起笔,接过来争抢着在罗虎身上作画,笑作一团。 花露没有这个兴致,她一心记挂着花花。 回到房间,看到花花依旧在她为它准备的竹篮里残喘,眼泪落下来。李纤凝看一眼,“活不成了,要我送它一程么,叫它少遭些罪。” “它会痛吗?” “不会,很快。”李纤凝说,“你转过身去,捂住耳朵。” 花露依言转身捂耳。 李纤凝拿起花花尚还温软的身子,握住兔首,咔嚓一扭,花花立时断了气。 花露带着花锄,去后院刨了个坑,又采了许多花瓣,细意铺在坑底。解小菲十分能体谅她的心情,和她一起铺花瓣。手指碰触,花露不觉怎样,解小菲先不好意思起来,默默收回手。 见她铺好花瓣,解小菲捧过花花放进去。花露看到花花的尸体,眼泪扑簌簌。解小菲不愿见她伤心,花篮里捧出两捧花瓣盖在花花身上,随即覆土。 花露泪流不止。解小菲递上一条手帕,“花娘子莫哭伤了身子。” “谢谢。”花露接过手帕,不经意间两人的手又碰着了。接触之下,花露的手滑腻异常,柔若无骨。 解小菲心神一荡。抬手挠挠头,“不……不客气。” 李纤凝陪了花露一会儿,临近宵禁时分,公孙大娘回坊,她方和解小菲告辞出来。下楼时,遇上仇璋同几位贵公子在花娘的簇拥下上楼。 李纤凝起先还没注意,以为只是寻常的嫖客,解小菲吼了一嗓子,“那不是仇县丞么?” 李纤凝目光扫过去,和仇璋对上视线。 仇璋脸不红心不跳,若无其事打李纤凝面前走过,招呼也不打一声。 “什么德性,我得罪他了?”李纤凝切齿。 解小菲凑近,幽幽道:“你确实得罪他了。”告知了晌午县丞房发生的事。 “小杞这样说?” 解小菲说完就后悔了,怕李纤凝怪罪韩杞,心虚地替他解释,“小杞也是在气头上,仇县丞最近和韩嫣纠缠不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纤凝发出一串畅快的笑声。 “小姐你不怪小杞?” “他做得好。” 都说女人的心思难以琢磨,解小菲算是领教了。 两人回到宣阳坊,解小菲径直回家,李纤凝则钻进了一座门前刻有大鲶鱼的民居。 当晚,宣阳坊红灯帐底卧鸳鸯,平康坊玉楼笙歌醉千觞。 推杯换盏之际,仇璋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温公子身上,温公子是京兆府温少尹之子,仇璋最近常和他混在一起,先前他有提到母亲温夫人夜里常发惊悸,噩梦连连,他侍母疾,不便出来。这两天温夫人情况好转,他终于得便出来,邀了一干人等,同上幽兰坊取乐,犒劳几日侍疾的幸苦。 言谈之间,温公子还透露出,他母亲原是个虔诚的景教信徒,每逢祷告日必上大秦寺祷告,为家人祈求平安,最近一个月不大去了,也不知突发噩梦是不是和停止祈祷有关。仇璋想多问几句,风月场所聊对方母亲实在煞风景。话题叫人岔过去了。 怜香最善察言观色,在温公子耳边低语数句,温公子醉得沉了,拥着怜香回房。 其余贵公子皆选了心仪的花娘,轮到仇璋再想点花露得知花露今晚不接客,一时踌躇无措。 同行的公子取笑,“露露人又呆,又不解风情,有什么好,哪里就勾住了仇兄的魂儿,次次要她伺候。也该换换口味,比方说我们莺娘,床上功夫了得,那叫一个销魂蚀骨。” 促狭一推,将那名叫莺娘的女子推到仇璋怀里。 莺娘立刻缠上来,“大人,叫奴家服侍您。” 仇璋解开莺娘玉臂,“不用了,我只喜欢露露服侍,跟露露说是我,她会接待。” 对方还想再劝,同行的公子拦在中间,“还看不出来么,咱们仇大人不爱窈窕,偏爱圆润。” 众人喝得半迷半醉,各拥着花娘去了。这头花露听说要她招待的客人是仇璋,果然没有异议。 仇璋进了花露的香闺,照旧盘膝坐于几前看书,花露床上独眠。 仇璋见花花不在了,花露眼睛又红肿着,早已猜出大概。其实他每次留宿,看书看倦了,是很喜欢抱过那只小花兔、摸摸它喂它几根草吃,缓解疲乏的。得知系李纤凝所赠,万分讶异,想不到李纤凝那样的人会送人兔子。 如今兔子不在了,他夜里没了把玩之物,心里也空落落的。 昧旦时分,花露的门房响了三声,此时花露已睡熟。仇璋开了房门,怜香闪进来。 “仇大人拿什么谢我?”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仇璋却知她所知为何。解下一块碧玉扔过去。 怜香得了碧玉,说:“我打听清楚了,温夫人做噩梦始于上月月中,准确的说上月十五日夜里,因是望日,温公子记得清楚。温夫人前一天在大秦寺过的夜,第二天回来,颜色很不好,晚饭也没吃。此后便夜夜噩梦,惊悸难眠。” “有关于莲花十字的信息吗?” “亏我多问了几句。”怜香自己是木莲教徒,好奇温夫人的是金还是银,问了温公子,温公子说他对什么十字什么景教不大感兴趣,温夫人的莲花十字他只在无意当中瞥过几眼,只知材质非金非银,其他一概不知。 景教教徒分四个等级,所佩戴十字材质由贱到贵,材质各不相同,其中圣莲教徒人数过于稀少,蒙了一层神秘色彩,其所佩戴的莲花十字不知所属何种材质。 莫非温夫人是圣莲教徒?仇璋低头思索。 五月十四日正是朱滕被杀之日,当晚他伙同好友丁酉春入寺盗圣水必然撞见了非同寻常之事,以至遭遇追杀。温夫人当晚也在大秦寺,莫非大秦寺内所发生的非同寻常之事和她有关? “哦,对了。”怜香突然想起来,“温公子还提到过,温夫人病中病愈时,大秦寺皆遣人来慰问过,两次温夫人都命人打发回去了,没有接见。” 对一个虔诚的教徒来说,此举的确反常。仇璋觉得,他近期有必要拜访一下这位温夫人。 第99章 圆月篇(十八)温夫人 鸡鸣三声,李纤凝窸窸窣窣起来穿衣裳,韩杞不许她穿,拉着她的手臂拽到怀里。 “不许走,再陪我一会儿。” 韩杞参军的事李纤凝拜托了罗睺,罗睺痛快答应下来,将他安排进了自己麾下的飞虎营,七月初一前去报道,入营以后无事不得出营。韩杞所剩时间不多了,这阵子黏李纤凝黏得厉害,恨不得时时刻刻与她厮磨在一起。 李纤凝昨夜给他折腾乏了,腰酸骨软,也不大爱动弹,被他拽倒,就势躺下。韩杞吻她手臂,一路吻到手指尖,含进去,轻轻啄咬。 他现在学的很会挑逗她。李纤凝若非实在娇慵无力,此刻已是鸳鸯交颈舞。 “以后每天过来?”少年语似央求。 “你不怕吃不消?” “我吃得消。” “你吃得消,我吃不消。” 韩杞笑容里带几分得意,咬着她的耳朵说:“你现在和我角抵,一定输。” 这话不假,一年多来,李纤凝清晰地感知着他身体的变化,除了个子蹿高了一些,最直观的感受就是他的力量了。 当年的落败,韩杞耿耿于怀,似乎一定得在力量上胜过她才行,较劲儿和她较到床上。刚开始还是乖巧小狗,随李纤凝掌控,后来变成一头狼,不任摆布。姿势不同,分歧很大,两人没少在床上拆招,战况激烈,败者臣服。 “输就输,我赢在了别处。”婉媚一笑,推开他,“真的得起了,再不起天亮了。” 李纤凝整理好衣衫,韩杞取出一只木雕小猴送给她。 “这是什么?”李纤凝打量两眼,没有伸手接。 “你的生肖。明天是你生辰。” 李纤凝“哦”了一声,“我不想要。” “嫌弃吗?” “我不喜欢猴子。” 韩杞有点受伤,“我花了好几天雕的。” “你还会雕木头?” “我爹生前是木匠。” “那你不如给我雕一条蛇,我喜欢蛇。” 还是不接。 “下次再给你雕蛇,这只木猴,你收下好吗?” 李纤凝看这架势,不收是不让她走了,随手接下。 外面天光朦胧,她借着朦胧的天光看了看,还是不喜欢,嫌拿着费事,随手掷到别人家院子里。 李纤凝在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遇到巡逻的武侯,打了声招呼。此时临近破晓,宵禁虽未解除,管的也不甚严了,严也严不到李纤凝头上,她在宣阳、崇仁二坊向来横行无忌,无视宵禁。 慢悠悠转回衙门,好巧不巧又遇上仇璋。 李纤凝见他穿着昨日的衣裳,面色疲倦,嘲讽道:“一夜春宵,仇县丞何以精神不焕,敢是露露服侍的不好?” “露露服侍的极好,正是因为太好,本官才提不起精神。”仇璋回敬。 “呵。”李纤凝冷笑,“露露的兔子逝世了,仇县丞没安慰安慰?” “自然有安慰。”仇璋似在回味,“灵华凉沁紫葡萄。” 李纤凝停下脚步,仇璋大笑而去。 水汽袅袅上升,熏得眉眼俱潮。混合着各种液体的身子,经过温水的浸润,黏稠感渐渐消散,重回清润。 目光下视,撩过胸前和膀子,被韩杞抚弄过的地方,深深浅浅的淤紫红痕。 粉香汗湿瑶琴轸,春逗酥融绵雨膏。浴罢檀郎扪弄处,灵华凉沁紫葡萄。李纤凝不禁想起赵鸾鸾的那首《酥乳》。她对正经诗文不上心,偏爱淫诗艳赋,从前和仇璋相好那阵儿,两人躺床上读,读完了还要亲身实践一番。那时候她多大来着,十六七岁吧,一晃这么多年了。 长安一片月 第98节 双乳上紫葡萄宛然如生,已非他所留。 这首《酥乳》我百度了一下释义,看到几个说法都把紫葡萄理解成乳头。我不认可,我自己理解的是欢爱过后留下的痕迹。诗的上阕事已经做完了,到了下阕浴罢两句:洗完澡身子光滑如灵芝,之前郎君爱抚留下的痕迹更加明显,一颗颗似紫葡萄。不知道我理解的到不到位,欢迎指正。 仇璋一心想见温夫人,情况未明,不便以官身上门,托付嫂子杨仙儿代为筹画。杨仙儿交际甚广,探听得知温夫人的好友白夫人两日后庆生,她原和白夫人不熟,她的密友崔夫人和白夫人有交情,崔夫人得了白夫人请柬,携上了杨仙儿。 席间,杨仙儿着意与温夫人亲近,相谈甚欢。第二日下帖子邀温夫人前来做客。 仇宅花厅,二人聊的正投机,仇璋走了进来,“见过嫂嫂。” 随后向温夫人施礼,“温夫人。” 突然见到男丁,温夫人微微不自在,勉强维持礼数。 杨仙儿介绍:“这是我家小叔,在万年县任县丞。今次邀温夫人前来,实是他的主意。” “想见我的是仇县丞?”温夫人吃了一惊,“我和仇县丞素无交集,仇县丞为何……敢是犬子得罪了仇县丞?” “我和令郎常在一处吃酒,听他讲温夫人似有惊悸之怔,夜里噩梦连连?” 温夫人脸色一白,“这是前阵子的事了,汤药调理下,已经好了。” “敢问夫人,何以突发惊悸?” 温夫人愈发莫名其妙,耐着性子回,“大夫说和受惊有关。” “温夫人受了什么惊吓?” 一连三问,温夫人脸色不快。 “莫非和此物有关?”仇璋缓缓推过去一枚莲花十字。 温夫人大惊失色,从座位上起身,“我得走了。” 杨仙儿一个眼神递过去,丫鬟立时合上门。 温夫人由惊转怒,“你们叔嫂这是什么意思?” “温夫人稍安勿躁。”杨仙儿施施然行至温夫人身旁,挽着她手臂,“文璨有几句话请教夫人,夫人别有压力,权当聊天说话了。” “我没有什么话好同你们聊。” 拨开杨仙儿的手,欲行离开。仇璋道:“夫人想走,我们拦不住。有桩人命案子牵涉到大秦寺,夫人今日不肯配合,他日只好传唤夫人到县衙调查。” 温夫人听仇璋说到人命案子,震了一震。脚下有些不稳。 杨仙儿就势扶她在椅上坐下。 仇璋趁她神思不属,连声发问,“五月十四夜温夫人是也不是在大秦寺,当夜大秦寺遭贼,其后不久,二贼双双殒命,温夫人知不知情?” 温夫人忙问,“仇县丞方才说的命案指的是这一桩?” 仇璋眯眸,“夫人以为哪一桩?” 温夫人自知失言,抿唇不语,明显松了一口气。 仇璋心惊,方才他提到人命案子,温夫人紧张,得知是朱滕丁酉春的案子,紧张乍缓,那么她以为的是那哪一桩?雷万钧案? “夫人知道雷万钧吗?” 温夫人一副茫然神色。 “仇县丞说的人我不认识,我一个妇道人家,实在帮不上仇县丞的忙。我想回家了,请仇县丞莫再来相扰。” “夫人候我片时。” 仇璋吩咐下人取来纸笔,寥寥几笔一副小像跃然纸上,笔画虽简,形神兼备。 “夫人请看,画上之人是否识得?” 温夫人一见之下,骇色盈满双目,“此人……此人……” “此人正是雷万钧。”仇璋缓缓道来。“他的尸体五月十六日清晨于东市被发现。” “不可能!”温夫人大叫出来。 这一来连杨仙儿也看出有问题了。 “死在大秦寺的人,两天之后出现在东市,的确令人匪夷所思。”仇璋悠悠道。 “你说什么?什么死在大秦寺?”温夫人已经慌了。 “雷万钧不是死在大秦寺么?当时夫人不是也在场吗?更有甚者,”仇璋说,“是夫人杀了雷万钧。” 仇璋这样说只是想恐吓温夫人,逼她说出当晚见闻,完全没怀疑到她身上。温夫人听了这话,胆裂魂飞,大叫大嚷,“不光我,还有其他人,我只是轻轻插了一下,他们是下了重手的。” 她情绪激动,言语奇怪,仇璋初时不解,联想到雷万钧尸体上深浅不一的九道伤口,刹那恍然,“还有八个人,他们是谁?” “我不知道,他们都带着面具,我脸上也有面具。我们互不相识。是吉和主教叫我们干的,说这样可以赎罪。”温夫人惊慌之下,仇璋问什么她说什么,不加思考。 仇璋觉得他触及真相了,正欲趁胜追击,温夫人不慎打翻了茶盏,夏天,上的凉茶,虽没烫伤,丫鬟们满面窸窸窣窣上前处理。这一打岔,温夫人恢复了冷静。 “仇县丞,我刚刚是惊悸之症发作了,说的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千万别当真。家中还有事,告辞。” “温夫人杀了人,自为能逃过大唐律例的制裁吗?” 温夫人顿住脚。 “仇县丞说的是什么,我听不明白,什么杀人,我一个妇道哪来的本事杀人。我已经说了,惊悸之下的胡言乱语,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仇璋说:“主动认罪,罪减一等;负隅顽抗,罪加一等。加一等减一等,中间隔着生死的差距,夫人不三思?” 杨仙儿挽住温夫人,“究竟发了什么事?温夫人这等身份,怎么会和凶杀案扯上关系,方才夫人说是什么主教逼你的,若是有人逼迫,夫人趁早说出来,休叫坏人逍遥法外。” 杨仙儿看一眼仇璋,“趁文璨在这里,叫他给夫人拿个主意。杀人罪过不轻,尤其咱们这种人家,传扬出去,岂不叫人笑话,合族跟着无光。若是受人蒙骗利用,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有司也得网开一面。” “夫人趁早交待清楚,若夫人当真受人蒙蔽利用,我自会为夫人筹谋,等到县衙请去过堂,一切就晚了。” 叔嫂二人一唱一合,温夫人再次崩溃。捏帕拭泪,“我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儿,吉和主教说只要我照他的吩咐做,便可洗清身上的罪孽,我鬼使神差的信了。自打那人死后,我夜夜做噩梦,竟没一日得安生。有什么办法,事情已经发生了,纵是悔青了肠子也没用。” “罪孽?这是怎么回事?”杨仙儿问,“夫人何来的罪孽?” “这是三个月前的事,我远房哥哥家遭了难,将女儿寄到我这里养,一来二去,和我那不争气的儿子通了款曲,连孩子也有了。我密嘱人买堕胎药,预备下了她的胎,谁知、谁知一副堕胎药竟要了她的性命。”温夫人说到此处,掩面而泣,“后面不得不按病逝料理,跟她父母也说是得疾病去了。没敢告诉真相。我心里始终过不去这道坎,日夜不安……” 仇璋想起李纤凝提到过的“忏悔”,“夫人去大秦寺‘忏悔’了?” 温夫人点点头,“原本只是和普通的法师忏悔,后来法师告诉我,主教要亲自开导我。后来我就稀里糊涂成了圣莲教徒,主教说圣莲教徒罪孽深重,须得献祭一人,此人能够带走余人身上所有罪孽,余人便可得安生。” 仇璋杨仙儿皆被献祭一说惊到。 “我吓坏了,心想选中我怎么办。吉和主教私下里找到我,他告诉我献祭之人看似通过抓阄儿选取,其实是圣灵的意志。圣灵会选中那个罪大恶极的人,我无意中铸下大错,并非罪无可恕。我信了,后来圣灵果然没有选中我。” “所谓的献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杨仙儿问。 “圣灵收回罪恶之体,重塑灵魂。我们这些教徒,负责送他去见圣灵,同时将自身的罪恶转移到他的身上,他带到圣灵面前,一同净化。其过程、过程就是……”温夫人说不出来。 仇璋代她说:“所谓的转移罪恶即是冲献祭者挥刀,送他去见阎王。按照教徒的说法,是去见圣灵。见没见到,谁又知道。” 杨仙儿舌挢不下,“如此说来,是许多人一起杀害了一人?这究竟是为什么?” “为了操控余下的人。”仇璋极快洞悉本质,“死者雷万钧只是个普通商人,而动手之人,除了温夫人,剩余八人其身份必然不简单。说是抓阄儿,实则早内定了替死鬼。景教掌握了众人的秘密,又握有他们杀人的把柄,再叫他们为自己做事,不是易如反掌吗?” 杨仙儿道:“这岂不是邪教?” “就是邪教。”仇璋怒道,“京畿之内,天子脚下,竟有这种邪魔外道,耍弄手段操纵朝廷命官家眷,甚至可能还有朝廷命官,简直可恶至极。” 温夫人听到他们这么说,恍然大悟,“背后竟存有这样的居心,难怪,难怪,我尚记得我惊悸发作的最严重的那几日,有大秦寺的胡僧上门,说是义宁坊的武侯陷在了万年县丞,来求我丈夫的手书。我急于打发他们,又恐那件事泄露,求老爷写给他们了。如今看,可不是在利用我,仇县丞,这可怎么办,不会连累到我家老爷吧……” 仇璋忽然联想到四年前长安县的周久案,死状相类,不禁问温夫人,“据说圣莲教徒十三人,动手的九人,算上死者,一共才十人,另外三人呢?” “另外三个是寺内的胡僧。为了维持十三之数,缺的人向来由胡僧补齐。” “再问夫人一句,其他八人的身份,夫人当真不知?” “我什么都说了,难道还会隐瞒这个,我还怕有人分担罪过吗?实在不知。” 仇璋颇觉遗憾。想着拿住了大秦寺的首领,倒逼出八人身份,不失为可行之举。计议已定,立刻带温夫人回县衙录口供。 韩嫣等在县衙门口。 那天韩杞拿走了她的簪子,她准知道他来找仇璋了,料想仇璋得知她受了委屈,必来寻她。 等了两三日,未见仇璋影子。自己按捺不住,来县衙寻。从解小菲嘴里得知仇璋不在,就这么一直等着。 仇璋出现,她喜形于色,又故作委屈,泪眼巴巴唤了一声“仇县丞”。 仇璋见她眼眶红红,知她来意,然实在抽不出空应付,匆匆撂下一句,“我现在没空。” 可能语气差了点,韩嫣就不自在了。自己往家走,路上越想越委屈,泪珠儿乱迸。珠珠安慰她,“小姐,也许仇县丞真的没空。” 韩嫣不语。想家里头哥哥和娘亲皆不赞成她,她满心依赖仇璋,仇璋也不理她了,她一个人孤孤零零,没人疼没人爱,活着还有什么劲儿。走到水桥上时,头脑发热,一径投了水。 急得珠珠大呼:“救命啊,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第100章 圆月篇(十九)就擒 口供录完,仇璋才算大舒一口气。放心叫温夫人与温少尹相见。 温少尹接到消息,赶来万年县,得知消息,消化了好一会儿,继之而起一腔怒火,先把温夫人骂了一顿,“叫你好好的敬香礼佛,不要去信什么劳什子景教,你偏不听,还妄图拉我入教,闯出大祸来了吧,我看你怎么善后!” 温夫人不敢驳一句,唯有拭泪。 仇璋劝解几句,“温少尹先别忙着责怪夫人,夫人也是受人蛊惑,为今之计是先拿住景教的主教,拷问出其他八人身份。” “仇县丞说的是,我这就带人去拿了大秦寺一干人等。”温少尹风风火火。 “温少尹糊涂了,别说逮捕公文还未批下来,纵是批下来,温夫人牵涉其中,您理应避嫌。” “嗐,我真是气糊涂了。仇县丞说的事,一切都仰仗仇县丞了,我这夫人……” “恐怕得在县衙住上几日。”仇璋没好意思直说县衙大牢。 “我……我不能回家?”温夫人犹自迷糊。 “毕竟是人命案子,委屈夫人一阵子,后面吉和到案,我会设法为夫人开脱,争取从轻发落。” 从轻发落……那就是还要发落,温夫人懵了,她以为说出来就没事了,就可以回家了,不料是这个局面,目光颤颤投向温少尹。 “别看我,这都是你咎由自取!” 自家夫君不站在自己这一边,温夫人顿觉凄凉无助,委顿于地。 温夫人的口供叠成文案需要时间。雷万钧和朱滕丁酉春两桩案子也需并案。两案的案卷仇璋凭借记忆复原了八九成,细节上难免有疏漏,也是难以为继之事。 长安一片月 第99节 案牍冗杂,仇璋忙不过来,叫来李纤凝帮忙。 李纤凝得知仇璋有进展,高兴之余,将温夫人的口供过目一遍,惊呼,“竟有这等事,亏得温夫人还是从三品命官的夫人,上这种当,简直可笑。” “焉知没有从三品命官?” “揪出几个就有趣了。”李纤凝笑说,“周久案与雷万钧案同根同源,要并案吗?” “暂时无暇顾及,等我们擒获吉和拷问出了结果,均出手来再研究并案的事。现在先把朱雷两案并了要紧。” 李纤凝着手整理。两人忙活一整夜,县丞房灯烛彻夜长明,第二天赶着李含章升厅将案卷交由李含章过目。李含章批示过,发下缉捕文书。 又是跨县缉拿,又是特殊人物,非同小可,需上级有司京兆府的朱批。 京兆府治所位于长安县境内光德坊,为避免一东一西来回折腾,仇璋出发时便带足了人马,只等公文批复,立即前往大秦寺拿人。 李纤凝同往。 到了京兆府,仇璋先去见的仇少尹,公文由仇少尹转呈高府尹。 李纤凝等在外面,不多时,见仇璋出来。 “怎么样,拿到批复了吗?” “没那么快,再等等。” 李纤凝冲槐荫下歇凉的杨乙郎道:“带几个伶俐的兄弟,密切监视大秦寺动静,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杨乙郎点了数人,领命而去。 树荫下凉快,奈何多虫,时不时落下一条。仇璋抬手摘掉李纤凝头上的槐虫,忽然问:“今天是二十几?” “二十一,怎么了?” “没怎么。” “到底怎么了?” “突然想起你十七的生辰,我竟给忘了。” “忘就忘了,也不是什么重要日子。”李纤凝神色淡淡。 “怎么不是重要日子。” “重要日子你还给忘了?” 仇璋:“说不过你,你想要什么礼物,我补给你。” “我可不敢要仇县丞的礼物,过个一年半载再讨回去,我图什么。”随手掸去他肩头上的虫子。 仇璋默然。 过得半晌,“那根红叶簪子,我很喜欢,可以还给我吗?” 仇璋说好。 俄顷,仇少尹持着批复好的公文出来,“带了多少人?” “五十。” “你先带人先过去,我点选五十精兵随后就到。” 仇李二人带人赶去大秦寺,杨乙郎前来报,“里面在布道,主教吉和及其一干人等皆在。” 教众熙攘,寺内有不少武侯在维持秩序。 仇璋带着人进去,引发了不小的骚乱。衙役大声宣读:大秦寺主教吉和蛊惑人心,教唆杀人,散布妖言邪说,纠结教众,行敛财弄权之实。图谋不轨,罪大恶极,万年县奉令缉拿,闲杂人等速速退散。 人群中一阵哗然。说吉和主教慈眉善目,怎么会是这种人,是不是搞错了。 万年县衙役待要上前缉拿,却有一行手持十字手杖的绿袍胡僧站在布道台前,阻住众人去路。 咄喝也在其中,他厉喝道:“岂有此理,我们主教一心布道,救众生于疾苦,有什么罪过。你们罗织罪名,陷害于他,无非因为咱们景教信众太广,你们看不顺眼。” 随即振臂高呼,“大家千万不要信,这是佛教的阴谋!” 景教教徒刹那群情激奋。 仇璋目光落向布道台上的吉和,见他一身白袍边缘镶绿,胸前十字金光闪闪,双目微阖,岿然不动,大吼道:“吉和,你想造反不成?须知这里是大唐长安,不是你的大秦国。” 李纤凝冷笑,“大秦国早没他们的立锥之地。” 咄喝虎目瞪来,李纤凝无动于衷。 仇璋断喝,“动手,拿下这群胡僧!” 械斗一触即发,蒯刚带着十几个武侯围拢过来,站的却是咄喝那头。 “哟,这不是仇县丞么,到我长安县地界有何公干?” “我奉命缉拿大秦寺一干人等,蒯刚,你身为义宁坊武侯,纵算不助本官,也休要阻本官。胆敢肆意阻挠抓捕,格杀勿论。” 蒯刚哈哈大笑,“蒯刚身为义宁坊武侯,维护本坊治安,有人胆敢在我的地界闹事,别说是万年县县丞就是万年县的县令来了,老子也——” 语到激愤处,颊上骤然吃了一巴掌。 “好大的狗胆子!”李纤凝厉声道,“来人,给我把这不识好歹的狗东西绑了,其他武侯胆敢妄动,一律按妨碍公务处理。” 她下令绑蒯刚,咄喝等人不便插手,其他武侯没人敢做出头鸟。拔去咄喝这根刺,再来对付咄喝等人,省却不少麻烦。 咄喝这头的胡僧个个严阵以待。教众们也叫嚣。 仇璋望门口望了好几眼,盼着仇少尹快点过来。京兆府府兵一到,即可兵不血刃拿下大秦寺。他们不来,光靠县衙衙役,难免一场激斗,不知要造成多少损伤。 形势逼人,眼看在胡僧的煽动下,教众愈发激奋,已零星有人朝着衙役投掷石子,实在不宜耽搁。凑近李纤凝耳旁,“擒贼先擒王,呆会儿动起手,你什么也别管,上去拿住吉和要紧。” 李纤凝领会。 仇璋下令,“动手!” 身后衙役正待往前冲,布道台上的吉和忽然一抬手,“且慢。” 双方不明状况,不约而同收住架势。 吉和慢慢起身,缓缓走下布道台。台前的胡僧自动分成两拨,为其让开一条道。教众们的目光全部集中于吉和身上。 吉和于胸前划了个十字,其他教众整齐划一,也跟着划十字。 做完这一切,吉和悠悠然道:“不必打了,我跟你们走。” 咄喝激动道:“主教!” “这其中有误会,前去说清楚就好了,圣灵在上,必将赐福于我。”说着又一叹,“你们都是圣灵的孩子,我岂肯因我之故,致使你们身上流血。都让开吧。” 李纤凝心想这老东西真能装模作样,这一来,在场的成百上千的教众要感动的不可自拔了。 念头未及转过去,不知谁喊了一句,“让我们为主教祈祷”,教众乌泱泱跪了一地,双手握起十字,触于额心,默默祈祷。 李纤凝仇璋看在眼里,均想这还了得,若假以时日形成声势,岂不连皇权也要颠覆。眼下拔去正是时候。 吉和及其手下一干人等,皆遭捆绑,李纤凝扫了一眼,没有明伯。衙役们押着众人刚刚走出大秦寺门,仇少尹率人赶来。 “八叔来的真是时候。”李纤凝讥讽。 仇少尹没搭理她,把仇璋单独叫去一边。李纤凝竖起耳朵,隐隐听到“重大”“移交”“亲审”几个字眼,嘴角不屑地抿了抿。 叔侄俩嘀咕完,仇璋回来下令把吉和等人移交京兆府。对李纤凝解释,“高府尹认为此案事关重大,万年县吃不下,决定亲自审理。” 李纤凝耸耸肩。除此以外,一应卷宗以及重要人证温夫人也得移交过去。但考虑到是仇璋的案子,允他陪审。 定于三日后开堂。 三日后,一切准备就绪,高府尹做主审位,仇璋居其下首陪审。仇少尹温少尹避嫌,不参与案件,仅在一旁旁观而已。 温夫人和吉和主教分别被带上来。主簿读了一遍温夫人之前画押的口供,询问她口供所录可是实情。 温夫人突然翻供,称口供与实情不符。 变生肘腋,议论纷纷。 温少尹出列在妻子身旁跪下。 “府尹在上,下官有话讲。”指着仇璋,声声控诉,“万年县县丞仇璋憎恨景教,立功心切,罗织罪状,陷害大秦寺主教吉和,威逼诱导内子做伪证,藐视王法,请府尹为下官做主。” 温少尹清声玉振,声音豁朗朗响彻大堂,一时间,堂上诸人的视线齐刷刷落到仇璋头上。 第101章 圆月篇(二十)离别意 “小姐,你头发怎么被剪了一绺?”素馨拿镜子来照,李纤凝一看还真是,剪的齐生生。 她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干的,昨儿夜里,韩杞还问她要来着,她没给,说平白剪去一绺怪难看的。他当时没抗议,必是趁她睡觉偷偷剪了。也不知道这小子对头发有什么执念,每次同床必闻她头发。 害她每次见他之前得先濯发,他说喜欢她头发上的木樨花香,不濯香味淡,他闻不到会说,“阿姐该濯发了。”好像她为人邋遢不濯发。 想他那么爱闻,叫素馨送他一盒木樨香膏,他又丢在一边不理会了。 看李纤凝神情,素馨也猜出了大概,问道:“小韩郎君该去军营报道了吧。” “后天。” “小韩郎君一走,小姐也该收收心了。”素馨打开箱笼,整理衣裳,“小姐不知道,您放纵了快两年,我每天跟着提心吊胆。” “你提什么心吊什么胆?”李纤凝问。 “我怕您又有了。”素馨实话实说,“小韩郎君和仇公子不同,您怀了仇公子的孩子,嫁给他就是了,万一怀了小韩郎君的孩子,怎生是好?打胎的念头是万万不能动了,闵婆早说了,没有下次,否则后果您知道。” “也嫁给他呗。”李纤凝笑语。 “果真如此,家里还不闹翻天。”素馨拣出一条花草裙一领大袖披衫,“小姐待会儿回府穿这身怎么样,外搭浅青色帔子。咱们再梳个望仙髻,贴朵花钿。” 李纤凝扶额,“把我打扮那么漂亮干嘛?” “咱们回府自然得隆重一些,省得夫人说我不会伺候小姐。把好好一个官家小姐糟践的像牙道边的野草。”上次李纤凝庆生辰,临时赶回去,没打扮。李夫人可不高兴了,素馨至今记得李夫人原话。 李纤凝哭笑不得,“好,随你打扮。” 难得一家六口整整齐齐坐在一起吃饭,李夫人笑容满面,眼角的皱纹也舒展了。 顾心兰又怀了,八个月了,肚子挺起老高,走路也需丫鬟搀扶。刚刚落座,看见儿子怀抱大黄猫,柔声道:“灰儿,快放下猫,该吃饭了。” “不要,我要和阿黄一起吃饭!”李灰长了两岁,反不如幼时乖巧,学会反驳大人了。 “黄猫脏,不可以和咱们同桌吃。”顾心兰永远柔声柔气。 长安一片月 第100节 “阿黄不脏,我有给他洗澡。” 李含章也跟着说,“灰灰乖,先放下阿黄,吃完饭再和它玩。” 李灰头脑袋瓜子乱摇,“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李纤凝没那份好声气,“放下猫,去净手。” 李灰乖乖放下猫,随丫鬟去净手。 李衔义道:“还是姑姑的话好使。” “为什么我的话好使,我不惯着他,他知道跟我撒娇没用。嫂子就罢了,一直是个温柔性情,兄长怎么也做起慈父来,你不管,爹娘又惯着,好孩子也叫你们惯坏了。” “长幼有序,做妹妹的反数落起哥哥来,我看咱们家最坏的就是你。”李夫人批评女儿,“抱个猫而已,什么大事,瞧你大惊小怪的。等你日后有了孩子,随你怎么管,我们管不着,当着你哥哥嫂嫂和我的面批评灰儿就是不行。” 李含章擦汗。 顾心兰道:“娘,您别责怪妹妹,妹妹说的有道理。我也常和衔义说他做父亲太慈爱了些,在孩子面前树不起威严。” “我们家孩子宠着就行了,吓唬他干嘛。” 听了这话,李家兄妹不约而同的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他们小时候可没少没被李夫人惊吓恐吓,什么不听话打手板说谎跪算盘珠子,合着李夫人全忘了。 李灰早已入席,众人边吃饭边聊天。李夫人问:“最近文璨怎么样了?” “听说一直在妓坊鬼混。”李衔义说,“直接被罢官免职,一时接受不来也是有的。” 提起这茬儿,李含章食难下咽。 景教一案,仇璋找到了关键证人温夫人,不料温夫人当堂翻供,称“献祭”一说纯属子虚乌有,更不存在九人合谋杀害一人。她当时惊悸谵妄之症发作,胡言乱语,中间一度清醒,也曾跟仇县丞解释她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奈何仇县丞破案心切,一再向她施压,致使她再次进入谵妄的状态,在仇县丞的有意引导下说出了他想听的话。 温夫人恢复清醒之后,和丈夫说明了一切,温少尹恼怒异常,这才有了当堂罗列仇璋罪状一幕。 高府尹秉持着“不偏不倚”的原则,派人前去核实温夫人口供上的话。经核,温夫人的确有个侄女寄宿在其家中,不过并没有怀孕,也没有亡故,而是好端端的活着。此外,她惊悸谵妄之症已存在多年,绝非近日才有。噩梦倒是最近新添的症候,也是由惊悸带起来的,这点太医院的太医可以作证。 关于九位圣莲教徒,高府尹也向吉和主教求证过了。圣莲教徒共计十三位,的确如外界传言那般神秘,却并非什么高官巨贾,只是一群等待度化的人罢了。吉和主教主动提供了名单。其中并不包括温夫人。 雷万钧的确是景教教徒,关于他是怎么死的,吉和也是一头雾水。朱滕和丁酉春偷盗圣水确有其事,咄喝追索两人只是想将他们带回寺中忏悔,偷盗圣水,会受到圣灵的诅咒,忏悔可赎其罪,使圣灵饶恕他们的罪过。不存在杀人灭口,后面二人身死,吉和也颇感遗憾,只能说是圣灵的意志。 雷万钧一案中的证物莲花十字不翼而飞,问仇璋仇璋说被盗了,又陷他于不利。 如此,一个牵强附会、急功近利的形象就此勾勒出来。 李含章作为一县之长官,所有公文需经他手,势必牵连到他。但仇璋揽下了所有罪过,处罚也异常严重,直接罢官免职。想了想,叹了一句,“文璨这是叫人算计了。” 李夫人说:“再怎么失意不痛快,也不能流连那种地方,亏仇侍中还以育子严苛著称,也不管管儿子。” 说完瞅瞅女儿,“这是个好机会,你把握住了,没事多陪陪文璨,安慰安慰他,指不定你们两个又成了。” 李纤凝慢慢呷鸭汤,“谁要嫖妓的脏男人。” 李夫人白她一眼。 李衔义怕她们争执起来,说:“听说罗虎表弟失踪了。” “可不是嘛,你舅母还打发人来我们家找人,那孩子经年累月不来请安,一日两日不见了,反朝我们要人,可笑不可笑。” “怎么会失踪?”李纤凝问。 “不见得是失踪,指不定躲在哪里花天酒地,再不就躲债,那孩子的性情谁不知道。若非和阿婋一个肚子里爬出来,我都怀疑不是你舅舅的种了。” “娘,你说什么呢。”李衔义提醒。 李灰脆生生,“祖母,什么叫不是舅舅的种,种是什么?” 李夫人说得忘形,忘记小孙子在侧,神色尴尬。 李纤凝“哧”地一笑,“种就是种子,草有草种,花有花种,人也有人种。” 一家子受够这对母女了。 大老远的,李纤凝看到韩杞朝她走来,彼时朦胧烟雨天,雨下的像起了雾,烟气袅袅。 李纤凝匿在伞下,雨水打湿不着,韩杞空着手,头顶无片叶遮挡,头发上、眉睫上,甚至脸上的细小绒毛上皆挂着雨珠。 潮气扑面而来。李纤凝抬高伞檐,分他一半伞。 “瞧你湿的。”李纤凝捏帕拭他脸上的雨珠,“不是说好了不见面了么,又叫我出来干嘛。” “我想你。” 言语诚恳直白,倒叫李纤凝不晓得说什么好。 少年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什。一见之下是木猴,李纤凝神色讪讪。 韩杞却没有质问她什么,只是将木猴塞到她手里,低低道:“别再丢了。” 雨势渐大了,二人转到亭子里。亭子四周植荷,荷风阵阵。 韩杞掐下一朵含苞的红荷给李纤凝拿在手里玩。 李纤凝说:“雨停了就走罢,明天入营了,早些准备。” 韩杞腻着她,“我不想雨停,至少下到傍晚。” “你这样贪恋温柔乡,入了营甚至以后上了战场可怎么办。” 他又来闻她头发,半张脸埋进入,“我不贪恋温柔乡,我只贪恋阿姐。” “阿姐。” “嗯?” “等我好吗?”韩杞气息灼热,“等我回来娶你。” 李纤凝没答话,手上一味鼓捣荷花,鼓捣鼓捣着荷花瓣子打开,香气四溢,扑了一脸。 雨打荷叶,或紧或密。清脆圆润,也妖媚,也摇漾。 雨帘密密护着,声音传不出去,醉沉于十里荷塘。 荷花蹂躏败了,瓣子散落一地,风一吹四下里飘荡。 李纤凝理了理散乱的青丝,金钗绾好。韩杞抱着她,不愿撒手。 俄顷,云销雨霁,二人无声分别。 漫漫相思意,凄怆离人骨。等到他们再次相见,面对面的坐在一起诉别后长短,已是遥远的十年后。 第102章 圆月篇(二十一)沉醉 韦公子,再喝一杯嘛。” “你哺我我就喝。” “讨厌!”花娘玉桃娇嗔一声,晶指捏起酒盅,含下酒水,欲以口哺之,门外走进来一人。 玉桃匆忙咽下酒水,也顾不上哺韦公子酒水了,碎步迎上去,娇声唤:“李娘子。” 一时间楼下衣香鬓影,花娘蝴蝶似的四面飞来,喊“李娘子”的声音此起彼伏。将来人簇拥了个密不透风。 嫖客们相顾愕然,吸引这么多花娘上前献媚,不惜抛下正在服侍的客人,这人什么来历?偏生是个小娘子,嫖客们醋不起来,只当热闹看了。 花娘们簇拥着李纤凝往楼上去,绿娇道:“姐妹们明个儿去大秦寺,李娘子去不去?” 李纤凝道:“去呀,当然去。” 花娘们听了皆欢喜。 “仇公子在哪个房间?” “在‘迎春’。” “露露服侍着?” “露露和怜香。” 走到楼梯口,公孙大娘掐腰而立,口中训道:“李娘子一来你们就疯,用得了这么多人伺候。把正经客人晾在一边,不打算吃饭了?还不下去服侍!” 公孙大娘半路杀出,花娘们一片唉声叹气,刹那星散。 李纤凝初识公孙大娘那会儿,公孙大娘还不是公孙大娘,而是公孙娘子,彼时她姿容艳雅,风流妩媚,手下娘子三五人,做的是家妓营生,而今手握百余妓子,生意做到了达官贵人头上,幽兰坊俨然成了长安第一大妓坊。好不风光。 听说仰仗福王之势。 十六七年过去,公孙大娘年纪虽长,风韵犹存,一笑韵味十足。 “活了半辈子,头一次招呼女客,倘若多些李娘子这样的客人,我们生意就好做了。” 李纤凝出手大方,又不需要花娘们跟她亲嘴儿贴面,一处卧鸳鸯,谁不爱服侍? “坊主错了,倘若多些我这样客人,幽兰坊便没生意可做了。” 李纤凝说着往仇璋所在的房间走去,推开门,仇璋和怜香在对弈,花露一旁呆呆打扇子。 李纤凝观察花露许久了,发现她是真呆。换个再蠢笨的人,风月场所摸爬滚打了十几年,也该长进了。花露一点儿没长进,和小时候一样。 有时候李纤凝怀疑是不是小时候那场高烧把她的脑子烧傻了,经观察不是,她只是爱走神而已。别的花娘和恩客们调笑时,她神游天外,往往别人喊她名字,她才回神,呆呆问一句,“啊?你们说什么?” 呆到一定境界了。 李纤凝进来花露全没察觉,双目无神手上按照惯性打扇子。 李纤凝捏捏她脸蛋,她神思回笼,惊喜道:“阿凝,你来啦!” “乖,你和怜香出去转转,我和仇县丞单独说会儿话。” “讨厌,李娘子来了就赶人。”怜香抱怨。 仇璋专注棋盘,“别理她,下完这局棋再说。” 果然熬到对弈结束方迎来独处。 仇璋大获全胜,心情爽快,舀了两勺陈皮梅子汤给李纤凝,暑中饮来倍感清凉。 “仇县丞颓废贵公子的形象经营得有声有色,连我哥哥也知晓了你流连花丛鬼混的事。” “既做样子,当然得做得像些,不然怎么瞒天过海,使人掉以轻心。” “哦,有多像啊,莫非仇县丞真的夜夜笙歌,眠花宿柳。” “难不成是假的,露露可以作证。” 长安一片月 第101节 “仇县丞还是那么宠爱露露,真专情。” 仇璋哼一哼,不理她。 时间退回到抓捕吉和的那天早晨,仇璋和李纤凝连夜搞定了案头工作,逢李含章升厅,李纤凝说:“事不宜迟,赶紧拿去找我爹批示。” 仇璋悠悠道:“不急。” 李纤凝说:“怎么不急?” “尚有许多细节未经核对,比方说温夫人口中那个侄女,她作为圣莲信徒的证物,发生命案的密室,所用的凶器,这些需要一一确认,和她的口供对上,才能算无误。”仇璋双手交叠,思绪清明,“说实话,一开始得到线索,我难掩兴奋,思虑的不周详,经过一夜,逐渐冷静,这么大案子,仅凭温夫人一家之言,实难定论,万一她反口怎么办,必须有更切实的证据。” “眼前大好机会,难道要白白错过?等我们抓了吉和,大刑伺候,不怕他不招。” “你比大朱老马更适合做刑狱公人,动不动大刑伺候。”仇璋讥讽。 双手交叉,叠在下巴颏儿下,“我越想越不对劲儿,回思昨日的对话,不像是我在逼问温夫人,倒像是温夫人有意引导着我,一句句追问。搞不好是陷阱,莽撞不得。” 李纤凝说:“假如我偏要你莽撞呢?” “什么意思?” “你猜对了,这是个陷阱,由我和吉和为你设下的陷阱。” “什么情况?”仇璋震惊不已。 李纤凝讲了她到青龙寺寻阿悉兰,以及后面发生了一切。包括她和韩杞怎样被捉,罗睺怎样搭救,她怎样与吉和做交易,后面怎样销毁案卷,又怎样设局,诱他入彀。 仇璋这才得知,李纤凝韩杞消失的那三四天里发生了这么多事。又问她,“你跟他忏悔了什么,他抓住了你什么把柄?” 李纤凝说这个不重要,当务之急是按计划去抓人。 仇璋人往椅背上一靠,大约还在消化,半晌,问了一句,“按照你的计划当然没问题,后果我可以接受,只是有一件事。” “什么事?” “假如我没发现不对劲儿,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这一切?” 李纤凝笑眯眯,“在温夫人当堂翻供,你受到处罚后,我前去安慰你,会告诉你真相。” 仇璋掐死她的心都有了。 “叫我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你到底有几分把握扳倒吉和?” “时机一到,自见分晓。” 房门推开,花露端进来一盏汤饮。 “什么东西,黑乎乎的。”一闻还有一股苦味。 “解暑的凉汤吧……”花露说。 李纤凝皱起鼻子,不感兴趣。 仇璋尝了一口,苦是哭了点,料想苦意更解暑,端起来饮了。窗外烁玉流金,白光刺目,室内水涨船高,闷热难耐。 外面有人叫花露,花露应了一声,又出去了。 “苦不苦?”李纤凝往仇璋塞了一块蜜饯。 收回来自己吮了吮指头。 仇璋好笑道:“又来这套。” “嗯?” “你以为你勾引得了我吗?”仇璋说,“想勾引我也不能在这种地方,比你好看比你妩媚多娇的女子随处可见。” 李纤凝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恍然大悟,娇媚一笑,拿起一枚蜜渍杨梅舔。 她滑嫩香软的舌头舔过杨梅上的蜜液,咂摸好半晌,接着灵巧一卷,杨梅入口,酸甜滋味溢满口腔,发出满足的声音。咀嚼须臾,吐出小核一粒。 沾了蜜液的手指不能放过,一根根吮吸干净。 仇璋瞧着,“咕咚”咽下一口口水。 “你咽口水了。”李纤凝大笑着扑到他身前,直把他扑倒在水纹凉簟上,“小小伎俩而已,你也把持不住,定力欠佳呀。” 仇璋闷声道:“你起开。” “不。”促狭地把手指伸到他嘴巴搅和。她手指上的蜜液没吮吸干净,带着丝丝甜味。 仇璋喘息渐粗重,跨下某物渐硬。李纤凝也感知到了,“文璨……” “你别动,我、我……” “你脸红了,心跳也好快。” 仇璋按捺不住,就势一滚,女下男上。 大掌托于她枕骨下,吻她海棠花瓣一样的唇,另一只手撩她裙子。 “你别急嘛。”他动作粗鲁,要进来,她想好好温存。 门又开了,花露慌慌张张跑进来。 仇李二人急忙分开。 花露万分无措。 “阿凝……阿凝……” “什么事?” 花露扫一眼方才送来的玉盏,已经空了,一时不知当说不当说。 “那个……那个……方才汤饮送错了,那个不是解暑的汤饮……” “不是解暑的汤饮是什么?” 花露支支吾吾,“隔壁客人不不不……不举,那是给他的金锁固固固……固泄汤……” 房间里一霎静极,连呼吸声也听不到。 李纤凝冷冷一笑,她说呢,今天他怎么不一样了,那么好撩拨,急不可待的索取,敢情拿她泄火呢。气势汹汹瞪过去。 仇璋听说他喝的是壮阳汤,火冒三丈,一俟触及李纤凝的目光,满腔怒火顷刻化作愧意。架不住煎熬,愧意眨眼复燃成火。 熊熊燃烧的欲火。 等李纤凝意识到不对劲儿,再想逃已经来不及。 男人气息焦灼而强悍,饿狼一样扑来,把她牢牢圈定于自己臂弯内。 口中命令:“露露,出去。” 第103章 圆月篇(二十二)泡影 “露露,别走!” 李纤凝叫住花露。 “出去!” “不准出!” 两个人一个叫出去一个叫不准出去,花露被折腾懵了,不知如何是好,委屈巴巴,“到底出去还是不出去?” “出去!” “不准出!” 双方僵持不下,花露不晓得怎么办,傻傻杵在原地。 仇璋肌肤滚烫,面色潮红,呼吸渐促。咬牙忍了半晌,目露哀求,“你叫她出去。” “她出去了,你想做什么?” 仇璋说不出口,“你不是愿意来着?” “此一时彼一时,我现在又不愿意了。”李纤凝自恃资本,得意非常。 “你故意折磨我。” “仇县丞话说的好没道理,这里是什么地方?妓院,比我好看比我多娇的女子随处可见,您若是受折磨,纯属自找的。” 仇璋恨得牙痒痒。 怜香进来,看到屋里的情况,急忙将花露拉走,李纤凝再要阻止已来不及。 花露一走,仇璋再也不想憋着,按住李纤凝,解腰带。李纤凝左臂的骨折还完全好,行动受限制。 “来真的?”右腿曲起,膝盖顶了一下,“不行哦。” 仇璋疼得弓起腰,太阳穴附近暴起一片青筋。 “很疼吗?”李纤凝微微过意不去。 “你没良心,我因为什么被罢官,你连这点小忙也不肯帮。” “你目的不纯就是不行。” “我的目的很纯粹。” 李纤凝瞪他。 “你硬要做也行,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跟我复合。” 没门,仇璋心道。自己离开她的身体,跑到一边静坐。那什么什么汤药劲儿怪大,仇璋身上汗出如浆,皮肤红透了,任他在心里想他母亲想他父亲想他祖父想他过世的祖母,欲念死活不消。 李纤凝看他忍得辛苦,窃笑,蹭过去提醒,“你可以用手。” 仇璋皮笑肉不笑,“那可以有劳李大小姐出去吗?” 李纤凝笑得更欢了,“好吧,本大小姐也是通情达理的。”走到门边推门,谁承想推不开。 怜香怕人打扰他们,从外头锁了。 李纤凝喊了几嗓子,没人应,冲着仇璋摇摇头。 长安一片月 第102节 仇璋黑了脸。 刚才一番折腾,李纤凝流了不少汗,捡起扇子扇风,也帮仇璋扇。 仇璋说:“你离我远点。” 李纤凝手背贴他脸上,惊呼,“呀,可以摊鸡蛋了。” 仇璋快被她气死了。 “你别不好意思呀,我不偷看。” 仇璋秉持着世家公子的教养,就算他们俩好那阵儿,他也不从在她面前自渎。 李纤凝摸他的背,“流了好多汗,好可怜。” 哪知下一秒,自己就被仇璋扑倒了。 “仇文璨你干嘛,想强奸么,你就是这德行?” “我答应。” 李纤凝愣住。 “和好的事我答应。” 动手解衣裳。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 李纤凝单手撑在他胸前。 “又怎么了?” “说清楚,为什么和我复合。” “可以事后说吗?” “不可以,现在说。”李纤凝十分坚持。 仇璋只得再忍。 “你说复合才能做,那就复合好了。” “做完呢,再把我丢开?”李纤凝怒从心起,一巴掌呼上去,“狗东西,起开,别压着我。” 仇璋给她巴掌稍到眼角,左眼模糊流泪。发觉她要逃,双手抱住腰,“你别走,不是这样的。” “放手!” “我不放。” “你别以为我一只手打不过你。” “你当然打得过,你多厉害呀。”整个人压向她,“阿凝,别动。” 他气息灼热的吓人,她要强挣又怕他真的出事,犹豫的当儿,听他在耳边说,“我喜欢你,我忘不掉你。” 李纤凝的心怦怦直跳。 仇璋摆弄好姿势,避免碰着她受伤的手臂,“我忍不住了,你忍着点。” 意思是没有前戏。李纤凝元神尚未归窍,下体猛然刺痛。他进来了。 仇侍中前阵子忙于朝堂政务,没空管儿子。即便得知他遭罢官一事,也没过问半句,别提安慰了。心道儿子生性自负,叫他遭遇遭遇挫折未尝是件坏事,省得以后自满招祸。 但仇侍中没料到,他放手不管,换来的竟是仇璋的自暴自弃,流连风月,醉生梦死。一点小挫折而已,也能叫他灰心败气,斗志全失,实在不像他的儿子。 仇侍中命人将仇璋叫回来,狠狠责骂了一顿,禁足半月,不准出门。 不出两日,他又听到一桩和仇璋有关的事,又气了一遍。 儿子年岁渐长,婚姻大事还没有着落,做父母的哪有不着急的。仇夫人看似不过问,实则处处留心仇璋举动。 日前从仇婴嘴里听说仇璋带小娘子去逛了他的园子,立刻着人打听小娘子的姓名家世。 打听出来的结果还怪尴尬,小娘子名叫韩嫣,是他们隔壁邻居李含章李县令在外面养的外室与其亡夫的女儿。 若是个中规中矩的人家也还成,纵是贫寒一些也没关系。一个外室之女,如何配得上她的儿子?更别提这小娘子还不是李含章亲生的。更更别提这小娘子前阵子还因为文璨投了水。 人当场救起了,呛了几口水,身体无碍。 有碍无碍,关键是做法不可取。小门小户的娘子究竟不成,还是得大家闺秀,端庄,识体。仇夫人作定主意,丢开韩嫣,仍旧在朱门中择儿媳。 晚上同床,随口和丈夫感叹了几句,惹下大祸。 仇侍中得知有小娘子为仇璋投水,一心认定仇璋招惹了人家小娘子,又不肯对人家负责。独自把主做了,欲聘韩嫣过门。 仇璋急了,“我和韩娘子没有任何关系。” “同游西园,还说没有任何关系。我们有教你和没有瓜葛的女子同游?这次给我们知道了,不知道的还不知有多少。这几年看你大了,明白事理了,没太管束你。你倒是无拘无束了,在外头胡作非为,玷污祖宗名声。临近而立之年,尚不思娶亲之事,你当我不知你在想什么。你想着不成亲没人管束,你好出去寻欢作乐,同那些纨绔子弟厮混。不成气候的东西。” 杨仙儿劝道:“爹,您消消气,小叔不是这样的人。” “我原也以为他不是这样的孩子,我竟看错了。” 当下拍板,要收他的心,定他的性,而这收心定性的第一步就是成亲。可巧眼下有一位韩娘子,竟别挑了,就是她了。 仇璋又是跪下哀求又是请他八叔十九叔出面说情,皆无用,仇璋这个亲说什么也得结。 仇璋心力交瘁,神疲意衰。 书房里,南开的窗前景致淑润,曼妙的粉色茶花楚楚动人。仇璋摊开画纸,调好颜料,花不成花,画不成画。 原想作画转移精力,实在没心情。心头乱糟糟。 突然一朵茶花越窗而入,抛掷案上,仇璋讶然抬头,正对上李纤凝的笑靥。 李纤凝拎着裙子进来。 “你怎么来了?”仇璋撑起笑容。 “听说你被伯父罚禁闭,过来瞧瞧你。” 两人同到屏风后面坐。 “是因为留宿幽兰坊的事罢,归根结底,你是替我受过。”李纤凝捧着仇璋的脸,人依偎在他胸前。 这是他们重修旧好以后的第一次见面。 察觉到仇璋异常沉默,李纤凝抬起头,“怎么了?” “没什么,被罚禁足总归心情不太好。” “我还以为你后悔和我和好。”李纤凝亲了亲他的脸颊。 任谁都能看出她的喜悦。 “说起来,可以还给我了吧?” “什么还给你?” “装什么糊涂,你从我这里讨走的首饰。哼,该不会是当了买了抑或送给别的小娘子了。告诉你,拿不出来我可不饶你。” “没有,好生收着呢。”仇璋有气无力。 “到底怎么了。”李纤凝从仇璋身上下来,独坐一旁,“从我进来兴致就不高,后悔了同我讲,我还不至于强迫你。” “阿凝。”仇璋酝酿许久,方才开口,“你跟我和好,是不是并不意味你愿意和我成亲,我说的是马上定亲,一年之内成亲。” 李纤凝别开头,“还不到时候。” “我就知道是这样。”仇璋苦笑,“你去吧,那天的事算我对不住你。” 李纤凝怔住。旋即道:“你没有什么对不住我,你为了帮我被罢官,我欠你的。” 起身去了。 仇璋慢慢红了眼眶。他不是轻弹眼泪之人,实在是伤心到极点,不愿发出声音,叫自己觉得自己软弱,手伸进嘴里,死死咬住,直到咬出鲜红血痕。 李纤凝两日后方知仇璋的处境,她什么也没有做。准确地说,是她按捺住了想做什么的冲动。 消息是杨仙儿带过来的,说的时候,她和顾心兰的两双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她的脸。 她们问她,和文璨是否真的没有可能了。 她淡淡回,没有可能了。 没人看到,衣裙之下,她的大腿早已被自己的手掐得乌青。 她没有功夫悲伤,她还有正事需要处理。她的表弟罗虎失踪已超七日,罗家最开始也以为罗虎不愿意回家,在外面鬼混。去了所有他常去的地方找,一无所获。 她舅舅派人报了官。 她得处理她表弟的失踪案。 第104章 圆月篇(二十三)不情之请 罗虎六月二十日失踪,也即是李纤凝在幽兰坊见过他的四天后。 那天李纤凝命他掌掴自己,两侧脸颊打肿了。当晚回到家里,给她妻子邵氏瞧见,好生心疼,尽管罗虎一再嘱咐她不得告诉母亲,邵氏仍旧对罗夫人讲了。 过后罗夫人还曾登李府大门来讨说法,被李夫人三言两语打发走了。罗夫人心中不忿,恰逢第三日,罗远罗睺皆回家中用饭,罗夫人饭桌上当着父子二人的面添油加醋说了李纤凝欺辱罗虎之事。 彼时罗虎脸上的淤肿尚未全消,李纤凝的“罪证”历历在目。 罗远知道自己的儿子什么德行,向着外甥女说话,“表姐教训表弟天经地义,凝儿不是无理取闹的孩子,若非他做了出格的事,凝儿犯得着出手教训,惹你做舅母的不高兴?” 罗夫人满脸不快,“你就知道向着你那飞扬跋扈的外甥女说话,仿佛她才是你亲生女儿,我们虎儿是抱养来的。” 罗婋看热闹不嫌事大,“二哥,你倒是说说你干了什么好事,叫表姐发这么大火,把你揍成这副德行。” “没规矩,怎么跟你哥哥说话呢!”罗夫人呵斥罗婋。 罗婋吐吐舌头。 罗夫人育有三个子女,两个成材的她不疼,唯独疼不学无术的罗虎。 她有自己的一套道理,罗睺罗婋打小出类拔萃,人见人夸。罗虎生性驽钝,不及他兄长和妹妹天资聪颖,爹已经不疼,娘再不爱岂不叫这孩子失落。因此格外偏疼罗虎一些。 她越疼罗虎罗虎跟她越亲,越忽视另外两个另外两个跟她越疏远。久而久之,罗家形成了阵营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罗睺罗婋罗远,罗虎罗夫人。 罗虎起先被李纤凝教训了,并不觉如何委屈,今天饭桌上见父亲不宽慰自己也就算了,竟还句句指责,顿感委屈,嘟囔道:“我如何干什么坏事了,不过是她手底下一个小衙役上前挑衅我,叫我的小厮给打了,她替那衙役出气。” 长安一片月 第103节 罗夫人一听心疼坏了,“为了一个衙役把自己的亲表弟打成这样,可怜我们虎儿竟连一个衙役也不如了。还不是因为没有爹爹疼,但凡做爹的肯看顾,她姓李的丫头敢这么撒野?” 当下与儿子抱头痛哭。 罗远罗睺看也不看,照旧夹菜吃饭。罗婋见爹和兄长皆不说话,也默不作声。 罗夫人哭声一顿,怒道:“这饭没法吃了!”拉着自己的宝贝儿子离席。 罗虎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是幽兰坊。十九日傍晚,吃过那场不愉快的晚饭后,他来幽兰坊寻欢。 李纤凝来幽兰坊调查,询问是谁接待的罗虎,怜香说:“是我。” “讲讲当晚的情形。” “当晚罗公子明显带着火气来的,和我们吐了不少苦水,说父亲不疼他,兄长瞧不起他,妹妹也不敬他。连……”怜香看了眼李纤凝,“连李娘子这个表姐也来欺辱他。姐妹们七嘴八舌哄了好一阵儿才哄好,子夜左右,罗公子拽着我一处歇了,这中间并无可述之事。” “第二天他几时离开?” “辰时。” “有没有说去哪里?” “去赌坊,他说赢了钱请大家上玉馔楼吃酒。后来几日没见他来,我们还当他躲这事呢,没想到……怎么就失踪了……” “当天他离开有谁看到?” “露露、玉桃、乔娘、坊主都看见了。他和他的两个小厮一起离开的,阿平阿昌。” 主仆三人这一走,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 李纤凝随后分别和露露玉桃乔娘公孙大娘谈过,言辞如出一辙。到罗虎失踪前一夜入住的房间查看,未发现任何异常。 罗虎失踪得蹊跷,未有任何线索留下,李纤凝愁眉不展。 除了罗虎失踪,家里也不得消停。 仇夫人嫌弃韩嫣的身份上不得台面,好说不好听,私底下找到李含章,说她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他能给秦氏一个名分,韩嫣呢改作李姓,作为李家的庶出小姐出嫁。 这个不情之请叫李含章汗流浃背。 韩嫣的亲事他没太掺和,叫秦氏自己拿主意,若依他的主意,他实是不同意。他更希望韩嫣嫁个普通人家,一家几口人,简简单单,清清净净。但看韩嫣兴高采烈的模样,他委实说不出这句话。毕竟不是亲爹,秦氏性子软,拿不定主意,韩杞又不在家,他竟还是少发表意见为妙。 李含章把仇夫人不情之请和秦氏说了,秦氏尚在犹疑,韩嫣满口应承下来,连新名字也想好了,“李含嫣,爹爹你觉得这个名字好不好,既保留了韩嫣二字的读音又好听,比直接改作李嫣不知好上多少倍。” 珠珠附和她:“小姐名字改的真好。” 秦氏拿不定主意,“还是问问你哥哥罢。” 李含章连忙说:“对对,这事儿得问问小杞,这样,我回去写信叫人转交。” 罗睺亲自转交就是快,第二天秦氏即收到韩杞回信。韩杞信上严厉指责妹妹不懂事,只顾自己,不为母亲着想,不配做女儿。更嘱咐秦氏切不可进李家大门。他们自己关起门过日子,想怎样就怎样,到了李家,受主母辖制,焉有好日子过。 韩嫣读罢信哭了一夜,抽抽噎噎,声称自己只想带母亲过好日子,怎么到了哥哥嘴里就是不孝了,把她说得那样坏那样没良心,叫她以后怎么做人。 秦氏不忍心女儿伤心难过,和李含章商量,“要不就按仇家夫人说的办吧,我怎样无所谓,关键是嫣儿,她能有个好归宿。” 李含章说好。 秦氏擦擦眼泪,说:“你瞧,我光想着嫣儿了,依夫人的脾气,怕是不会同意,你……” “你放心,我、我尽力而为。”李含章说。 不出李含章所料,李夫人大发雷霆,连带着仇侍中夫妻也骂上了,“仇侍中瞎了狗眼,挑来挑去我当有公主下降他们家。原来捡了根烂草当宝。薛宝梅打的一手好算盘,借咱们家抬她未来儿媳的身份,合着她也知道小妇之女登不得大雅之堂,她有本事跟我说呀,看我不拿金簪子戳烂了她的嘴!” 薛宝梅是仇夫人的闺名。 李夫人越想越气,叫上丫鬟婆子十几个人,立要去仇府质问仇夫人。 唬的李含章急忙拦下她,“夫人,不可,万万不可呀。你们愣着干嘛,还不拦住夫人。” 下人们也意识到此举不妥,拦着李夫人恐闹出乱子。李夫人气头上,谁来拦她脸上必挨巴掌,混乱中李含章也吃了一记。不知李夫人是否有意。 闹得不可开交之际,李纤凝走了进来。 “娘。”她郑重其事地往地上一跪,众人都瞧傻了,混乱立止。 李纤凝以头叩地,声音从下面传来,闷闷的,“求您答应爹爹的请求,迎秦氏进门。” 仇夫人何等算计,她晓得李含章不中用,只用他起个头,劝说的任务交给李纤凝。为此特意邀请李纤凝来家中,与她促膝长谈,诚恳托付。 李夫人气得手直抖,“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女儿知道。” “你知不知道这对于我意味着什么?” “女儿也知道。” “知道你还来伤我的心!”李夫人太阳穴突突乱跳。丈夫的请求没叫她伤心,顶多是气愤,唯独李纤凝,她明明知道她有多在意,还是来求她了,还是开了这个口,这叫她的心刀割似的难受。 “求母亲成全。”李纤凝伏着身子,维持跪姿,一动不动。 “好,要我成全可以,你在这里跪上三天三夜,跪得下来我就答应,跪不下来,免谈。” 李夫人说罢,看也不看女儿,衔恨而去。 中间来了几拨人劝,李纤凝充耳不闻,执意跪满三天。众人只好又来劝李夫人。 李夫人气头上,歇息一晚,没昨天那么大火气了。也心疼女儿,怕她倔强,一直这么跪着,跪坏了身子。暗悔把天数说多了。一时抹不开面子,面对众人劝说,只是不语。 临近傍晚,李灰噔噔噔跑进来,说不好了祖母,姑姑晕倒了。 依着李纤凝的体力,何至于晕倒,茶水被人做了手脚而已。 李夫人不知情,抱着女儿痛哭,还像小时候那样打她屁股,“你这孩子,平时又是骑马又拉弓,看着身强体壮,怎的这般不济事,才跪一天就晕倒了,一点儿不中用。” 问李衔义,“请大夫了吗?” 李衔义怕大夫来了露馅,说:“妹妹体力不支,歇歇就好了。” 说着话,李纤凝醒了。 李衔义药下的浅。 李纤凝这一醒,挣扎去还要去跪。 “还跪,你瞧瞧你的膝盖淤血淤成什么样了,不怕这双腿废了你就跪。”李夫人满面怒气。 “讲好了三天,如今才一天。”李纤凝要下床。 “你若想我答应你就好好在床上躺着。” “娘答应了?” “哼,我何苦为难自己的女儿。叫亲者痛仇者快。” 李纤凝抱住李夫人,“娘,你真好。” “我好,我好你还向着外人?”李夫人余怒未消,“是你爹指使你的吧,好狠的心呐,为了让自己的情人进门,推女儿出来受罪。” “娘,你误会了,不是爹。” “你少替他说话。” “真不是。” 李夫人见女儿情绪低落,没再逼问。 “行了,你好好休息吧,这几天别乱跑了。等过阵子,娘给你物色个好郎君。姓仇的眼睛瞎,咱们不能瞎,非找个强于他千倍百倍的。” 李纤凝笑笑,没说什么。等母亲和哥哥离开了,李纤凝笑容收束,面露忧伤。 她总以为,总以为,无论她走出多远,他都会坚定地在原地等她。她以为劫波渡尽,他会是陪伴在她身边的那个人。 直到她有一天蓦然回首,发现身后已空无一人。 她走出太远太远了,以致他连她虚薄的影子也捞不着。他放弃了,打心底里放弃了她。她也打算放手。 既然他那么痛苦,既然她眼前大雾弥漫,看不清楚未来,她也不想再纠缠他耽搁他虚耗他,她捧出自己少的可怜的仁慈选择成全他。 而她,将独自一人沿着雾气弥漫的道路走下去,她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她的命运是什么,无论是什么,她决心一往无前,不回头。 五日后,东西角门同时打开,两人皆是一怔。 李灰想逛西市,央李纤凝带他去。李纤凝不意会碰上仇璋。沉默不语。 李灰热情招呼,“仇阿叔!” 仇璋过来摸摸他的头,“出门?” 问的李灰,眼睛却看着李纤凝。 “去东市买泥娃娃。”李灰说。 仇璋踌躇着。 “走吧。”李纤凝拉过侄子。 “阿凝。” 李纤凝停住脚,“有事吗?” “娘和我说了,她实在不该同你开口。”袖子里的拳头松了又攥,攥了又松,“不管怎样,多谢你。” “听到你这声谢我就放心了。”李纤凝说,“我还以为我帮了倒忙,会让你不高兴。没有就好。仇文璨,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上次见面她说她欠他的,这次她说他们两不相欠。 她心里有股淡淡的悲伤,遗憾那匣首饰没有要回来。 那是她过往十一年的记忆。 第105章 圆月篇(二十四)进府 踏进李宅大门的那一刻,秦氏的心是忐忑的。韩嫣正好相反,她有无限好奇,眼珠应接不暇地打量着宅中的一切。 丹楹刻桷,画栋飞甍,五步有琪花,十步有瑶草,和她想象中的一样。这还只是县令的宅邸,她不敢想象仇家的宅邸该是何等华美。听说仇家与李家比邻,她极目远眺,望断楼阁,终是望不到仇家屋檐一角。 “秦姨娘,小姐,里面请。”老嬷嬷低沉的说话声突兀地打断了韩嫣的思绪。 韩嫣回过神,发现她们已经走到了花厅前,两侧伫立着七八个丫鬟婆子,到了里面人更多,她不得不收拢雀跃的心情,谨小慎微。 花厅主座上坐着李含章夫妇,秦氏不敢直视,目光捎带的打量了一眼,惊叹李夫人容貌端丽,蛾眉凤目,不怒自威。下首右侧独坐一隅的该是大小姐了,面相和夫人很像,不过稍显柔和些,有几分漫不经心。 长安一片月 第104节 右侧的一对男女应是大公子和少夫人。 韩嫣虽则心存畏惧,仍改不了少女心性,四下打量,和李纤凝视线对上,急忙收回,扭头去看左手边的人。 顾心兰见她看来,柔柔一笑。 韩嫣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位大嫂,报之以一笑。 有仆人端来茶,“秦姨娘,小姐,给老爷夫人敬茶。” 秦氏接过茶,小心翼翼依次敬过。李夫人早在她进来时不着痕迹打量过了,这时近距离看,发现这秦氏眉眼还真是温顺,怪不得李含章会看上。 冷冷一哼,扫了眼李含章。 秦氏本就是惊弓之鸟,李夫人一冷哼,她以为对她不满,心头战战。 好在下人提醒,“姨娘,该小姐敬茶了。” 秦氏退到一旁。 韩嫣双手奉茶,“爹,喝茶。” 李含章接下来,笑容和悦,“好好。” 轮到敬李夫人,声音小如蚊蚋,“夫人,喝茶。”李夫人面相不善,她怕。 “小姐,错了,入了府,夫人便是嫡母,该称母亲。怎么还叫夫人。” 韩嫣战战兢兢,刚要喊母亲,李夫人慵懒的一抬手,“罢了,喊夫人挺好,又不是我们老爷的亲生骨肉。” 韩嫣脸上阵青阵白。李含章如坐针毡。 好在李夫人说了一句便止住了。 接下来是李衔义夫妇、李纤凝向秦氏敬茶。秦氏连说不敢当。再然后韩嫣依次给哥哥嫂嫂姐姐敬茶。 前面敬的挺好,轮到李纤凝,她又不知道叫什么了,前面叫了哥哥嫂嫂,到她总不能还称小姐,叫姐姐,又怕她不乐意,像上次那样凶她。 婆子提醒,“这是我们大小姐,二小姐叫姐姐。” 韩嫣硬着头皮,“姐姐。” 李纤凝接下茶抿一小口,随口问:“听说改名字了?” “是……” “新名字叫什么?” “李含嫣。” “李含嫣,含嫣待绽,真是好名字。”李纤凝读了两遍,连声称赞,“乍一听还以为和爹爹同辈,是我姑姑呢。” 韩嫣怔住,她起的时候只图好听,忘了忌讳。 闻言,满室寂静。李夫人“嗤”地一笑,款款起身,“坐乏了,阿凝,陪娘吃燕窝粥去。” 遥遥递来一只手。 李纤凝上前扶着,母女袅袅而去。她们一走,一众丫鬟婆子也跟着去了。 剩下厅里五口人面面相觑。 韩嫣哭丧着脸,“爹,我……” “没事没事。”李含章安慰,“一个名字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虽说没什么大不了,也不能再叫李含嫣了,不论她用哪个“含”字,皆避不开字音上的忌讳。终究只能叫李嫣。 挨过了最提心吊胆的关卡,由下人引着来到下处,秦氏与韩嫣相继松了一口气。 屋子宽敞精美,该有的物品应有尽有。罗管事安排了四个婆子六个丫鬟服侍。 秦氏连连道:“哪里需要这么人多伺候,留下两个就成了。” 罗管事道:“这是宅里正常的配置,姨娘尽管受用。下人们倘有做的不周到的地方,您只管批评,用着不顺手随时换掉。姨娘小姐缺什么少什么也叫下人来回我。折腾了一上午,姨娘小姐也累了,你们歇息,小人告退。” 韩嫣趁这个功夫早屋子打量一圈,处处可心处处合意,挽着秦氏胳膊说:“娘我就说吧,这里很好,不进来我们什么时候能住上这么漂亮的房子,您瞧,这屋里头还熏香呢,真好闻。” 秦氏说:“你矜持些。” 韩嫣兴头上,哪里矜持得下来,对着丫鬟婆子说:“我想洗澡,哪里可以洗澡?” “浴室在这边,已为姨娘小姐备下香汤,随时可以沐浴。” 韩嫣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她以前被珠珠叫小姐,却从来没有做小姐的感觉。而今被这么多人环绕、服侍,她说一句话,五六个人为她忙活,这才是做小姐的感觉。 这还只是县令府,她不敢想象待她嫁到仇家会有多风光。她眼前浮起了李夫人的派头,不行动则已,一行动十几个丫鬟婆子围着,以后她和她娘也要做这样的人上人。 说起她和仇璋的亲事,她原本不抱指望了。尤其在她糊里糊涂投水以后,跳的那一刻她就后悔了,河里吃了几口水更是欲哭无泪,醒来便是母亲的一张泪脸。 她又叫母亲伤心了。哥哥不出所料的盛怒,却也难掩心疼。 其实,病床上躺着的那几天,她一心盼望他来看她,他没来,再过几天她听到了他被罢官的消息。 她不要脸面的跑去见他,在他家门前等了又等,终于见到了他。她和他道歉,那天她哥哥冲他发火了,她焦急的辩解,无论她哥哥说了什么,绝不是她本人的意思。 她以为他这阵子没来找她是在为这件事生气。 谁知他竟也向她道歉,说之前是他举止轻浮,不该带她去游园,更不该送簪子给她。 她焦急地说游园那一天她很开心,他送的簪子她也很喜欢。 他默了一阵儿说:对不起,韩娘子,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 他确曾对她感兴趣,也期望她能打动他。那时候他太急于摆脱李纤凝了,他期待自己能为另一个女子心动,以此来证明他并不是非李纤凝不可。 接触下来,她令他感到新鲜,也感到无趣。不单单是她,还有幽兰坊的花娘,百种面庞,百样性格,却没有哪一种能打动他。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原来他真的爱不上其他人了,原来他只能为李纤凝心动。 韩嫣被仇璋拒绝,梦碎的稀里哗啦。行到水穷处,峰回路转,仇家突然预备上门提亲,听说是仇侍中定下来的,再无更改的可能。韩嫣顿觉自己是有福气的。 珠珠也跟着高兴。 韩嫣以后做了仇夫人,她就是夫人的陪嫁丫头,威风凛凛。 比方说当下,四个婆子六个丫鬟全归她管。谁让她是小姐的亲信呢。指使丫鬟婆子们做这个做那个,生怕人家闲下来一点。 六个丫鬟中六喜八喜,原是李纤凝房里。只因房里丫鬟太多,李纤凝又不常回来住,被素馨拨来服侍韩嫣了。 想六喜八喜年纪小,和韩嫣脾性对付,平时在一起聊天说话也聊得到一起去。 六喜八喜平时在李纤凝房里闲的比咸菜还闲,纵是李纤凝回来了也只是做些端茶递水传话的事,到了韩嫣这里,被使唤的团团转。 忍到三四天上头,再忍不下去,和珠珠打了一架。秦氏和韩嫣好不容易撕罗开。 珠珠和主子抱屈,“我叫她们去打水,她们不动弹,只顾坐着掰点心逗鸟,我说了一句‘你们耳朵叫耵聍塞死了’她们就动上手了。” 韩嫣要回罗管事。 秦氏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珠珠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压下来了。 晚上,珠珠在韩嫣耳边调唆,“她们不拿我的话当话,是看不惯我么,是看不惯小姐。小姐不拿出点手段镇住她们,她们还不爬到小姐头上作威作福。夫人大小姐不待见咱们,底下人瞧主人眼色,可不得变着法儿欺负咱们讨主子欢心。” 韩嫣慢慢冷落了六喜八喜。 韩嫣轻慢她们,她们自然不会好好服侍,三不五时指桑骂槐刺上一两句。韩嫣听了那些话,又气又苦,愈发觉得珠珠的话有道理,更加不给六喜八喜好颜色。 主仆之间愈发生分,相看两厌,六喜八喜背后嚼韩嫣舌头,说她压根不是老爷亲骨肉,竟然还妄称什么小姐,为了进府攀附荣华,姓都改了,祖宗也忘了。 韩嫣去给李含章请安回来,两人专侯在她的必经之路,说给她听。 韩嫣当时眼泪就落下来了,珠珠不忿,上前教训六喜八喜,三人又撕罗到一起。韩嫣见珠珠挨打,兼之两个丫头实在可恨,也加入战团。 恰逢素馨路过,将四人喝止。 素馨没问原因,只看韩嫣钗环散乱,胭脂脱落,请她到附近的阁楼重整妆容。亲自为她更衣净面,和声和气嘱咐:“以后遇上这种事,小姐或叫身边丫鬟,或叫婆子,或回了管事,千万别自己上手,咱们是小姐,不顾体面和下人撕罗叫人笑话。她们不好,自有人料理她们,小姐犯不着为此动气。” 素馨温柔,韩嫣大起依赖之心,当下抽抽噎噎和她讲了六喜八喜的事。 素馨道:“既相处不来,两个丫头我收回去教训,再给二小姐安排两个性子温顺的。我还是那句话,无论多大事,下人的事有下人料理,二小姐切勿自降身份,宅子里多少双眼睛盯着,您更应该稳重,莫叫人看轻。” 为韩嫣重新梳了妆。 如素馨所言,六喜八喜果然走了,罗管事又送来两个新人,模样温顺讨喜。 韩嫣道:“素馨姐姐是姐姐身边的人,我以为她不会待见我,想不到她人这样好。” “好什么好。”珠珠说,“看似为小姐好,实则话里话外哪一句不是在责备小姐,又说小姐自降身份又说小姐不顾体面。” 珠珠一说韩嫣也糊涂了。 “还有啊,小姐千万不要以为人家给你一张笑脸就是待你好了,专有一种人,脸上笑面如花,脚下使刀子。她是大小姐的人,对咱们能有什么情分。小姐莫被她骗了。” 秦氏房里的夏婆子是大夫人房里大丫鬟连翘的娘,夏婆子无意间听了这段对话转脸转述给女儿。连翘来李纤凝房里找素馨,戳她鼻子说:“你枉做好人。” “哪来的话?” 连翘说了听来的话。 “我早听六喜八喜讲二小姐房里的珠珠好搬弄是非,来路不明的野丫头,没受过调教,是爱犯这种毛病。俗语讲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有她在中间调弄,没矛盾也生出一堆矛盾,竟是去了的好。” 当晚回或过李夫人,得李夫人首肯,叫罗管事将珠珠发落了。 一切进行的悄无声息,一大清早珠珠被罗管事带走,不出半个时辰,罗管事领来一个素素净净的丫头,宣称她以后将代替珠珠服侍韩嫣。 韩嫣问珠珠哪去了,罗管事言简意赅:“卖了。” 韩嫣接受不了,要罗管事再买回来,罗管事说二小姐没事的话,小人告退。韩嫣大哭,要去找李含章。秦氏拦住了,她觉得珠珠不在了挺好的,这个女孩子怪怪的,她总是喜欢不来。 韩嫣伤心了两天,渐渐接受了珠珠不在的事实。 八月初十,仇家正式上门提亲。 李纤凝没往前头凑,静静躺在自己的小院里纳凉。 葡萄架蔽去大部分日光下,筛下阴凉。架上葡萄零星熟了,李纤凝拣紫透的,剥皮吃了一颗。耳朵里听小丫头们讲,仇家抬来的聘礼摆满了前院。 素馨进来赶走了她们,顺手将一碗桂圆汤摆到李纤凝面前。 “小姐,桂圆汤好了,不是说嘴里苦么,起来喝两口。” 摇椅前后摇摆,带着李纤凝荡来荡去。李纤凝把手里的葡萄皮揉出汁子了,拇指上染了一块紫。 素馨扔掉葡萄皮,拽过她的手来擦。 “素馨啊……” 长安一片月 第105节 “怎么了小姐?”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什么不好的预感?” “我这个月没来月事。” “月事又不准了?”素馨忧虑,“这阵子家里外头事多,又是表公子失踪,又是秦姨娘进府,又是仇公子……小姐忧思过度,身体也跟着不好了。” 李纤凝眉目怏怏,“我怀疑我又有孕了。” 素馨一吓。 “我……我去叫闵婆。” “别叫。” 素馨回头看她。 “是不是叫闵婆号号脉便知,不是小姐也安心。” “我怕是。” “小姐,你这是讳疾忌医。” “我是。” 素馨从未见李纤凝这么没优柔过。这时候她得拿出心腹丫鬟的气势,替小姐把主做了。 “我去叫闵婆!” 闵婆过来号脉。脉象显示,李纤凝已有一月身孕。 第106章 圆月篇(二十五)取舍 “为什么和男人睡觉要怀孕,为什么女人要怀孕,为什么不是男人怀!”李纤凝扑到在床上,哭天喊地,“为什么我这么倒霉,呜呜呜……” “这……这……”素馨没了主意,不知道怎样安慰李纤凝,何况这种事也安慰不了啊,无助地看向闵婆。 闵婆沉着脸,“不能由着小姐这样闹了,这件事我得告诉夫人。” “你敢!”李纤凝停止爆哭,自床上回身,“你敢告诉我娘,我把您舌头割下来,剁烂了,丢去喂灰灰的大黄猫。” 闵婆不惧她的威胁,却也着实担心,“小姐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李纤凝又抱着枕头哭去了。哭一歇儿,擦擦眼泪,“要不还是按老路子……” “我不会给小姐方子。”闵婆说完,面无表情的走了。 素馨坐到李纤凝身边,“小姐,怎么办啊,急死人了,怎么在这种时候怀上了,小韩郎君被您放走了,仇公子也跑了,您这会儿嫁谁去?” “我谁也不嫁。”李纤凝咬着后槽牙说,“之前的方子不是有叫你收着,拿出来,照方抓药。” “方子分口服和外浴,第三天浴汤的方子是闵婆熬制的,我不知道用了什么药材。” “去抓药吧,喝了汤药,事成定局,我不信闵婆见死不救。” “小姐不再考虑考虑?下了这一胎,您以后可能再也无法生儿育女,这是一辈子的事啊,您……您得三思。” 素馨的话搅的李纤凝心里乱糟糟。 素馨擦了擦她脸上肆意蜿蜒的泪水,理了理她凌乱的头发。 “小姐……” “去吧,先把药抓回来。” 素馨去后,双喜四喜六喜八喜捧着好多涂红的铜钱回来,吵吵嚷嚷。 “哪来的?”李纤凝问。 “仇公子赏的。” “都给我扔出去。”李纤凝暴怒,“你们也给我滚出去。从今以后不必在房里服侍了。” 四个丫头听见这话唬的一跳,扑啦啦跪倒,“小姐,奴婢们哪里做错了您和奴婢们说,这样赶出去了,您叫奴婢们以后怎么做人。” 哭成一片。 李纤凝吼道:“樱烛呢,死哪去了,也领赏去了?” 樱烛也是李纤凝房里的大丫头。李纤凝吼完,一个红裙丫鬟不紧不慢打外头进来。 丫头们拉着她的裙摆哀求,“樱烛姐姐,你帮我们跟小姐求求情,我们不想出去。” 樱烛道:“要不留在院子里,不叫她们进屋伺候就是了。” “随便你,以后屋子里只留你和素馨两个。” 从端茶倒水叠衣铺床的近身丫头,到外头的粗使丫头,身份骤降,好歹没出这道门,丫头们也不算太难过。 李纤凝起身,叫樱烛重新整理了妆容,过前院看了看。合院仆人皆领到赏钱,喜滋滋的。李纤凝去看院子里的聘礼,共计有十六抬,绫罗绸缎、金银玉器、古玩字画,应有尽有。 聘礼皆用红布裹着,满目琳琅,鲜红惹眼,李纤凝走过一抬又一抬,眼前浮现的是她和仇璋的一年又一年。 仇侍中大堂里与李含章相谈甚欢,仇璋百无聊赖,目光投向院子。恍惚看到了李纤凝,眨眨眼,叫眼珠更清明一些,再次看去,还是她。 她在十六抬聘礼之间穿梭,时而抬头看看天,时而抚弄抚弄身旁的丝绸玉器。 仇璋目光追随着她,心痛一丝丝蔓延。如何能想象,他来到她家里提亲,娶的竟不是她。 那天她走后,他在书房里坐了一夜,拿出首饰匣,一件一件翻看曾经送给她的礼物,每一件都是他弥足珍贵的回忆,是他千呼万唤不能回到的曾经。天亮后,他将木匣封存,决意不再回顾。他顺理成章接受了家里的安排,准备迎娶韩嫣。 她不嫁他,娶谁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视线里的李纤凝忽然手捂胸口,弯下背脊,难受地呕吐。 仇璋一个箭步冲出去。 “阿凝!” 他来到她身边,“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贤侄女这是怎么了?”仇侍中和李含章也跟了出来。看到聘礼上的秽物,仇侍中面色不太好。 李纤凝也怪不好意思的,人家大喜日子,她偏要出来扫兴。又不想赔礼,干脆软软倒下来,“我不行了,中暑了,快扶我回房。” 仇璋想扶,早有丫鬟先他一步扶住李纤凝,搀着回房了。 李含章叫婆子清走秽物,笑呵呵道:“润达兄里面请,咱们回去接着聊。” “不叨扰了,以后咱们就是亲家了,有的是时间聊。” 仇侍中告辞而去,走出两步发现儿子还站在原地,咳了两声。 仇璋失魂落魄跟上。 李夫人在厅里陪仇侍中坐了一会儿,实在不爱听他说话,借口身体不适回房,留下李含章招待他。听说女儿中暑了,特特赶来看女儿。 李纤凝休息片时,恶心感渐消。和母亲坐着说了会儿话。素馨拎着药回来,外面四喜问了一嗓子,“什么药,还要素馨姐姐亲自去买?” 屋里头李夫人听见了,以为是祛暑气的药,喊道:“赶紧煎上。” 素馨搞不清状况,还道是李纤凝和李夫人交待了,底下小丫头机灵,接过去,“素馨姐姐歇歇,药我们来煎。” 素馨进来见过夫人,默默侍立。 李夫人瞧着屋子素静,问道:“屋里怎么就剩素馨樱烛两个了?四个喜呢?” 李纤凝说:“人多瞅着眼花,赶到外面去了。” 李夫人一指头戳在她头上,“瞧你这没福气的样儿,别人想这么多人伺候还想不着呢。” 李纤凝笑笑,没反驳。李夫人捧起她的脸上,“脸色这么差,怎么搞的?” 素馨心道怀孕忧思脸色能不差么,心里头着急小姐到底和夫人摊牌没摊牌,听着话音怎么不像是和盘托出的样子。 一会儿药煎好了,双喜端进来。李夫人说:“赶紧喝了,祛祛暑气。” 素馨这才知道误会了,一个劲儿地给李纤凝递眼色。 李纤凝说:“怪热的,谁要喝它。” 李夫人说:“你别看它热,药性是凉的。凉了喝反而不好。” 李纤凝推拒,“就叫太阳光晃了一下,哪里真中暑了。我不喝。” “不喝算了。”李夫人说,“秋老虎更毒,我这一趟走下来,头也晕,流了不少汗,想是中暑的前兆,给我喝。” 李夫人待要去拿,素馨劈手夺过来。 “你这丫头,反了天了。” 素馨僵笑,“夫人,药不是混喝的,再喝出病来。” “一碗祛暑汤如何就喝出病了,拿来。” 李纤凝说:“娘,你抢我药作甚,晾晾我待会儿还要喝。” “你这孩子,一碗药也舍不得给娘喝。我不喝你也不说想喝。” “娘你去嫂子房里坐坐,女儿困了。” 李夫人起身跟贴身丫鬟连翘说:“走吧,大小姐不欢迎咱们。” “都是夫人宠出来的。” “以后不宠她了,哼。” 李纤凝扒着床沿说:“娘,晚上我过去请安。” 直到李夫人扶着侍女的手臂走出了二门,李纤凝方收起笑容。 素馨端着药上前,“小姐,这药……” “放几上罢。” 素馨心情复杂地放下药碗。 “你们出去吧,让我静一静。” 素馨樱烛对视一眼,默默退下。素馨不放心,回头嘱咐,“小姐,您千万三思。” 长安一片月 第106节 李纤凝摆摆手。素馨叹息着去了。 等到室内安静了,李纤凝趿鞋下床,跪坐到几前。黑沉沉的药汁映着她憔悴的影子,轻轻端起,涟漪扩散,影子又不见了。 药碗凑到唇边,被苦意一熏,口中作呕。 缓了片时,不适渐消,李纤凝再次端起药碗。 手悬在空中,兀自酝酿好半晌,方才缓慢地、缓慢地凑近。 药已放晾,贴近唇边,有种诡异的腥气,令李纤凝一下子联想到被她打掉的两个胎儿,胎儿落下的当天,围绕着她的,也是这种腥气。 她忽然喘不上来气,不得已张大口呼吸。 药碗放回原位。 情绪平定了,李纤凝看着它,颤着手端起。 深吸一口气,预备一饮而尽。 “姑姑。” 李灰抱猫走进来。 大黄猫乖巧得紧,被李灰抱在怀里,不挣不动,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又抱猫,字练没练?书读没读?” “字练了,书读了。祖母叫我出来玩。” “祖母净惯着你。” 李灰在李纤凝身边坐下,黄猫放在腿上,猫儿竟不跑,乖乖蜷他腿上。 李纤凝看小侄子身上全是猫毛,直叹气。 “姑姑。”李灰喊,“我听说仇阿叔要娶新来的那位姑姑了,他为什么不娶你,难道新来的姑姑比你好。” “新来的姑姑没我好,是我不要他。” “你为什么不要仇阿叔,仇阿叔多好啊。” “好什么好。”李纤凝咕哝。 “姑姑,你喝的什么?”李灰看向几上黑糊糊的“墨汁”。 “喝药。” “姑姑病了?” “姑姑……”李纤凝不知道怎么回答孩子。 “姑姑,你陪灰儿出去玩好不好?” “灰灰想玩什么?” “玩琉璃珠子。” “姑姑小时候也喜欢玩琉璃珠子。”李纤凝看着侄子天真无邪的模样,忍不住掐了掐他白里泛红的脸蛋。 “姑姑!”李灰惊呼,“你怎么哭了?” 李纤凝讶然,往脸上摸去,左脸干爽的,摸到右脸一片湿迹。 “呃……许是进飞虫了,不打紧。” “我给姑姑吹吹。”李灰自告奋勇,黄猫放到一边,膝行过来给李纤凝吹眼睛。他的一只小手搭在李纤凝肩膀上,另一只小手扒开李纤凝眼睑。 小侄子柔软的身体近在眼前,贴着她的身体,李纤凝心神一阵恍惚,甚至忘记了他的那只手刚刚抱过猫。 她忽然抱住李灰,他是她侄子,可她实在很少和他亲昵。 “姑姑……”李灰不明白姑姑为什么突然抱他,抱的紧紧的,叫他喘不过气。他还惦记着给她找虫子。 孩子的身体小小软软,骨骼纤细,大约草地上滚过,身上有一股青草味。李纤凝闻着那股青草味,忽然很舒心很安定。 少顷,李纤凝收拾好情绪,放开李灰,“走吧,姑姑陪灰灰玩琉璃珠子。” 李灰指着药碗问:“姑姑不喝药了吗?” 李纤凝道:“落上猫毛,没法儿喝了。” 李灰一只手被李纤凝拉着,一只手抱着黄猫,不断扭头看,猫毛,没有啊…… 第107章 圆月篇(二十六)璧玉合 仇璋收到李纤凝的手书,约他去幽兰坊相见。他实在想不通见面的理由,琢磨来琢磨去也只有案子上的事。 莫非大秦寺一案有进展了? 想到此处,他立刻赶赴幽兰坊。 李纤凝坐在花露房间,花露偎于她身旁,吃栗子糕。糕点撑起她的腮帮,松鼠一样可爱。 “以后我可能没办法常过来了。” “那我去看阿凝。”花露天真不知忧愁。 “来我身边怎么样?”李纤凝说,“我为你赎身。” 花露眼前一亮,抱住李纤凝又贴又蹭,“好呀好呀,再没有什么比和阿凝在一起,天天看到阿凝更开心的事了。” 仇璋走进来便看到她们搂抱在一起的一幕,怔了怔。 花露回到自己的座位,乖乖坐好。 李纤凝手一抬,示意仇璋,“坐。” 刚坐稳当,当头一道焦雷劈下来。 “我怀孕了。” 仇璋懵了,花露傻了。两个人四双眼睛诧诧望向李纤凝。 不啻天降洪水,仇璋的脑袋被冲刷的混混沌沌,几次试图开口讲话,思绪繁杂,字不成句,愣是不知道说什么。手撑在太阳穴附近,极力消化。 他久久不表态,急得花露忍不住提醒,“阿凝说她怀孕了。” 仇璋再抬眼,双目赤红,情绪找到出路,出口便是冷嘲热讽,“怀孕了就打掉,你不是轻车熟路了么,有必要告诉我吗?” 花露震惊地看着仇璋。 李纤凝眉目冷静,“我不能再打胎了,打了这一胎,以后不易受孕,纵然怀上了也会流掉。这一胎胎象也不是很稳,需经常吃安胎药。” “和我有关系吗?” 冷酷的语声在房间里回荡。 花露愤怒道:“怎么没有关系,阿凝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那天你欺负了阿凝,大家都看到了,你怎么能赖账?” 激愤之下,花露眼角沁出了泪珠,腮帮子比之方才更鼓了,气鼓鼓。 “哼,谁欺负得了她,你不妨问问她,和几个男人睡过,她敢确信孩子是我的吗?” 花露眨眨眼睛,眼睛更湿了,回头看李纤凝。 李纤凝目光坚毅,语气笃定,“孩子不能没有父亲,你得娶我。” “李纤凝!”仇璋勃然大怒,“我刚刚定了亲,你现在叫我娶你?你有没有替我想过?” “定了亲可以再退,我的孩子没法退。” “你就瞧不得我好是么,瞧不得我过安稳日子,一再的兴风作浪。半个月前我问你愿不愿嫁给我,你不愿意,现在我定了亲,你携腹中胎儿相逼。凭什么你要怎样就怎样,你以为我会顺着你惯着你,李纤凝我告诉你我不会退亲,我不会娶你,我恨你!” 仇璋眼睑周围通红,颈上血管凸起,可见愤怒到了极点。 李纤凝还是很冷静,“我决意生下孩子,你不肯负责任,我只好去见仇侍中。” 仇璋一巴掌抽在李纤凝脸上,“你打掉我两个孩子,你有给过我负责任的机会么,如今怀了不知是谁的孽种,进退两难,倒想起我来了。” 话音方落,自己脸上也挨了一巴掌。 花露簌簌发抖,“不准……不准你和阿凝动手。”害怕仇璋还手,身子直往后躲。 仇璋转开头,泪洒案几,“露露,出去。” 花露不动,看李纤凝。李纤凝说:“去吧,让我们单独呆一会儿。” 花露捏紧纨扇,尽管害怕的不行,还是做出凶巴巴的表情警告仇璋,“你不准再打阿凝了,你、你再打她,我招呼姐妹们来打你!” 房门一开一合,房间里只剩下仇李二人。 仇璋默然静坐,眼睑通红。李纤凝挪过去,默默递过一方手帕。 仇璋接过帕子擦眼睛,“细想每次情绪激动都是因为你,你真是能轻而易举挑动我的情绪。” 看她脸上指痕鲜明,捧起来,“疼吗?” 李纤凝点头。 仇璋吻了吻。 “同意退亲了?” “从你说出你有身孕的那一刻我已下定决心,决意退亲。” “同意还讲那些狠心薄情的话。” “我总得出一出胸中恶气。” “出够了没,没出够还有一只脸给你打。” 李纤凝送上另一侧脸,仇璋亲了亲,人搂入怀中,“早就想打你了,总算给我逮着机会。打一次气消,打第二次要心疼。” 李纤凝笑,“我这样可恨?” “可恨死了。” “既这样,以后随便你打,不用找理由。” “不行,得师出有名。”手抚上李纤凝肚子,“你说是男孩女孩?” “不是男孩就是女孩。” 长安一片月 第107节 “也许是龙凤胎。” “想得美。” 一阵沉默。 “在想什么?” “在想怎么退亲。” “先同我爹娘讲,我娘肯定同意,我爹听我娘的,绝了退路,再同你爹讲,你爹不同意也得同意。” “法子是好,须知我不仅需要退亲,还得改聘你,退亲容易,叫我爹同意改聘你难。” “我怀了你的孩子,他敢不同意。” “我不打算将你怀孕一事告知他,我爹一辈子方正持重,视礼法如性命,得知你我私通,珠胎暗结,即便同意你过门,对你这个儿媳也会有成见,往后咱们的孩子必然不得他垂青。” “你爹方正持重怎么生下你这么个儿子。”李纤凝躺他怀里,薅他头发玩。 “你别闹。” 只听李纤凝笑说:“谁和你私通,谁和你珠胎暗结,分明是你强暴我。” “你怕不是想叫我爹打死我。” “我爹我娘那头我需说,肚子一天天大,瞒不过去。” “你别说我强暴你就成,你那样说丈母娘不把我生吞活剥了才怪。” “我娘才不舍不得那样对自己的准女婿。” “还有一桩事我犯愁。”仇璋叹气。 “韩嫣?” “她性格脆弱,我怕她接受不来。” “又投水?”李纤凝说,“你竟不必管了,我和她说。依我的主意,我说服我家人,你说服你家里人,各自解决各自的事,你觉得如何?” “甚好。” “先和你娘通个气儿,把你八叔十九叔搬来。否则依你爹那个老顽固脾气,我真怕他把你打死。还有——” “还有什么?” “你给韩嫣十六抬聘礼,我要双倍。” 仇璋弹她一脑瓜蹦,“我能不能全身而退还两说,你还要聘礼,我想了,最好的结果也是我被逐出家门,我若真被逐出家门,你得养我。” 仇璋随他十九叔,出了名的奢华无度,李纤凝数了数他身上的宝石玉带、玉珏金冠,光这些加起来远超一万两,更不要说他平时的赏玩之物,摇摇头,“我养不起。” 仇璋眼神幽怨。 二人临别之际,仇璋问:“那天在幽兰坊,你和我……韩杞刚刚走没几天吧?” “什么意思?” “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你就不娶我了?” 仇璋眼神坚定,执意讨个结果。 李纤凝说:“和你那次,我癸水刚走,心存侥幸,未饮凉药。如果这都不是你的。你且仰天长叹吧。” “叹什么?”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 “话说回来你刚刚骂我们的孩子什么来着?” 仇璋愧怍,“对不起。” “对不起谁?” 仇璋手放在李纤凝肚子上,“对不起宝宝。” 李纤凝处事果决,当机立断,回到家里立刻找她爹娘摊牌。 这么大事,不啻晴天霹雳,李含章同李夫人被劈得外焦里嫩,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李纤凝不急不徐,悠悠然坐着吃覆盆子,等着他们慢慢接受这件事。她有了身孕,变得贪嘴。覆盆子小红帽一样扣在五根手指上,再一口一口吃掉,不亦乐乎。 天大的事压在头上,反而冷静,没那么容易激动。 “文璨他知道了吗?”李含章甚至已经没有力气责备女儿,“他怎么说?” “知道了,他说退亲,改聘我。” “仇侍中那个脾气,怕是没那么容易同意。”李夫人说。 “那是他的事,我只负责叫爹娘同意,你们同意吗?” “你揣了他的种,我们还有机会反对吗?” “娘,你别种来种去的,难听。”李纤凝继续往手指上扣“小红帽”,“二位既没意见,把秦姨娘和嫣儿请来吧,她们迟早得知道。” “作孽呀作孽呀!”李含章捶胸顿足,“我们李家好好的人家,怎么出了这档子事。” “爹您说我作孽吗?”李纤凝说,“女儿也不想这样,叫您失望了,女儿给您磕头赔罪。” 跪下来,端端正正给李含章磕了三个响头。 “娘。” 对着李夫人也磕了三个。 “女儿不孝,令你们蒙羞,请爹娘原谅。” 李含章纵有一肚子火也发不出来了。李夫人本来也没打算发火,女儿虽然与人私通,做下丑事,但结果是好的嘛。遣下人去请秦氏母女。 秦氏母女得知了仇璋意欲退亲,改聘李纤凝,秦氏倒没如何,韩嫣受不住,哭出声来。 李含章实在觉得愧对韩嫣,连声安慰,“嫣儿,别哭了,长安好男儿多得是,以后爹再给你找个好的。你姐姐,你姐姐她也会帮你找的。” “我不要,我只要文璨哥哥。”自打定了亲,韩嫣已认定自己是仇璋的人,一口一个文璨哥哥。 “你这孩子,别不懂事。本来也不该是咱们的。”秦氏往起拉她。 李夫人只是旁观看热闹而已。 韩嫣挣脱秦氏,跪到李纤凝面前,哀求她,“姐姐,我不敢跟姐姐抢,我只想呆在文璨哥哥身边,做妾也行,求姐姐恩准。” 欲以头抢地。 额头即将触地的一瞬间,李纤凝一掌托住,慢慢抬起,手扣在少女下巴颏儿上,一字一句道:“我的男人,永远不准纳妾。” 韩嫣眼神惶惑又迷茫。 李纤凝放开她,走到秦氏跟前,“秦姨娘,这件事我做的不得体,致使您和妹妹颜面受辱,是我的过失,和文璨无关,你们不必找他也不必怨他,要怨怨我好了。妹妹的亲事包在我身上,我必为她择一良配。府里,你们愿意住着尽管住着,住的不舒服,家里另有别苑供您栖居,房里的仆人全部可以带去,您自己斟酌。纤凝顿首。” 唬的秦氏连忙扶她。顿首之礼,叩地即举,秦氏究竟受了她一礼。 其实,秦氏听说韩嫣不用嫁进仇家,反而松了一口气,并无怨恨悲伤之意。李纤凝郑重向她赔礼,着实令她惶恐。 李含章指了两个丫鬟,“扶姨娘二小姐回去歇息。” 秦氏拖起女儿,由两个丫鬟搀扶着去了。李含章不放心,和李夫人说:“我也过去看看。” 李夫人没吱声。 李家这头没掀起什么风浪,李含章把聘礼退了。仇家那头闹的天翻地覆。 为了维护李纤凝的名誉,使她嫁进来不至于受到公婆轻慢,仇璋没提她怀孕的事。他无缘无故退亲,更要在退亲之后改聘李家长女,在仇侍中眼里成了朝秦暮楚、毁约背盟的无信无义之徒,称他们仇家几代人没做过这种背信弃义之事,欲杖责仇璋,下人们不敢动手,他亲自上手,若非家里人拦着,非打出个好歹。没打痛快,自己气得够呛,气急攻心,吐了一口血,目前床上卧着。 仇璋日夜床前跪侍,仇侍中越看他越气,嚷嚷着要逐出家门。 关键时刻,还是仇婴请回了仇老太爷,平息了事态。仇老太爷将九十岁高龄,说一句话比泰山还重,仇侍中不敢违抗父命。 仇老太爷又说了,他年事已高,活不了几天,想在临死前再掺和一回仇家的喜事,竟别依那些繁文缛节,照着半年一年去筹备,他等不起。择个吉日,下个月成亲。 仇侍中心想仇老太爷守了一辈子的礼节,老了老了怎么反而无礼,普通平民人家也没有这个月定亲,下个月成亲,成什么了。人家女方家里也不会同意呀。 仇璋没想到最棘手的事情叫他祖父一句话解决,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连说同意同意,阿凝最通情达理了,阿凝的父母也通情达理。仇侍中瞪一眼儿子,说这次提亲他坚决不去,他爱找谁找谁。聘礼还是十六抬。 仇璋求了他八叔十九叔,聘礼抬到李家,是三十六抬,比李纤凝要求的还多了四抬。赶上王公之家聘女了。 过后李纤凝问他多出的二十抬哪来的,仇璋说他卖了祖父给的两幅画。 李纤凝说两幅画换这么多聘礼,是名家手笔罢。 仇璋说是顾恺之和张僧繇的。 李纤凝沉默,有点难过,那两幅画仇璋爱逾性命。 “还能赎回来吗?” “赎什么赎,给你的聘礼,就是你的。画我随时可以去看。” “卖给熟人了?” “我十九叔。” “好嘛,合着还在你们家里,害我内疚。” “虽在我家族中,不在我手中,我心痛如割,求娘子疼爱。” “我怀孕了,你疼我。” “好,我疼你。” 抱着亲昵。 说来奇怪,李纤凝仇璋成亲仅三日后,仇老太爷便故世了,像是专程等着成全他们才走的。 在他老人家仙逝十个月后,李纤凝诞下一女。彼时,李纤凝怀有身孕已满十二个月。 她怀孕两月时成亲,满以为再过八月分娩,对外只说早产,谁承想孩子竟稳稳当当在肚子里呆了十二个月。二人深以为罕。 为孩子取名仇玥,玥乃传说中的神珠,寓意稀世罕见。 同年九月,吐蕃侵占沙洲,控制了河西要塞。 圣人任命罗远为主帅罗睺为先锋,率领十万大军出征沙洲。韩杞亦在其中。 长安一片月 第108节 出征那日,长安刮了很大的风,大纛迎风招展。李纤凝爬上城楼,扶着雉堞目送大军迤逦西去。底下军士密如蚂蚁,她不知道哪一个是韩杞。 秋风猎猎,刮起肩上披帛,披帛随风,从十万大军头顶飞过。 李纤凝相信,韩杞会乘着这股金风而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 大和二年八月,罗虎失踪半月后。 大秦寺,红木斗室内,女子泣声忏悔。 半个月来,我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全是那可怕的一幕。那天他心情不好,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姐妹们使尽浑身解数调笑终于哄得他笑逐颜开,后面玩闹起来,他吃多了酒,下面不举,我随口说了句有现成的固泄汤,他大喊取来,连饮三盏,和我们玩闹了大半宵。第二天……第二天早上醒来,他身子都硬了,唇边尽是秽物,眼睛死瞪着,无法瞑目…… 女子低低抽泣,哽咽难言。 坊主害怕影响坊里的生意,不准我们声张,和怜香姐姐偷偷的将尸体处理了。 情绪渐渐激动,泣涕如雨。 都是我的错,假如我没有多嘴,他不会饮固泄汤,更不不会死……我不是成心的,我不知道会发生那么可怕的事,圣灵会原宥我吗?像父亲那般宽恕我? 隔壁木板后面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孩子,圣灵慷慨无私,他慈悲关怀每一个诚心忏悔的教徒,他将原宥你,像原宥他的孩子那般。 女子手握着莲花十字,激动地移到唇边亲吻。 第108章 残月篇(其一)万事俱备 园圃中三五枝秋葵,长势良好,叶片肥大,嫩黄的花朵满枝,果实也满枝。 李纤凝掐下一只,放在嘴里咀嚼,顷刻又吐出来,黏黏糊糊,她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喜欢吃这种东西。 落雨了,先是落在手背上,一星儿凉意如针,李纤凝觉得自己被刺了一下,抬首望天,雨点自万丈高空坠落,砸在她鼻梁上、嘴唇上。 素馨水池边陪着阿玥玩水,李纤凝喊:“下雨了,别玩了。” 素馨抱起阿玥飞奔进屋子,奶娘忙抱过阿玥,擦她身上水迹。阿玥挥舞着小手,“鸭鸭,鸭鸭。” “下雨了,雨停了阿玥再和鸭鸭玩。” 后花园池塘里养了几只绿头鸭,阿玥喜欢,仇璋命人捉来两只,放在他们院子里的小水池中,好叫阿玥玩耍。 水池边长着几棵芭蕉,雨点渐密,两只绿头鸭相继钻到芭蕉叶子下面躲雨,倒是一景。 素馨道:“姑爷若在家里,眼下又该作画了。” 李纤凝歪坐凉榻上哼了哼,没搭腔。 仇璋赋闲四年了,日子过得无比逍遥快活,不说日日也是三天两头出去交游、打猎,与同好们品评书画。在家的时间多半泡在书房作画,四年里,画技突飞猛进,犹擅山水花鸟、神仙图,画风瑰丽神幻,丰腴饱艳,大异于当下,引人争相收藏,求画的人多了,搞得李纤凝也想收藏几幅。 阿玥在奶娘怀里叫,“爹,爹。” “爹爹出门未归呢。”奶娘哄她。 “娘,娘。”阿玥扑腾着两只小手,像小鸭子扑翅。 “阿玥想娘亲了。”奶娘把阿玥抱到李纤凝身边。 阿玥爬到榻上搂李纤凝脖子。 “闷热的天,过来贴什么,还不把她抱开。” 奶娘只得抱开。 当初阿玥在她肚子里待了十二个月,生的时候又赶上难产,疼了她一天一夜,若非闵婆经验丰富,她小命差点交待。满以为十二月下生,必是个惊世骇俗神童,哪知三岁了话还说不利索。越想自己遭的那些罪越生气,和女儿也不亲近。 阿玥被强行抱开,“哇”地一声哭了。吵着要娘。李纤凝只得抱在怀里哄了一会儿。素馨过来逗她,“我们小小姐最喜欢娘亲了是不是,娘亲最好了。” “娘亲,娘亲。”阿玥咭咭笑。 李纤凝瞅着女儿直犯愁,就会这几个词儿,连句完整话也讲不出来,不是神童是个普通孩子也成,照如今这样子,十有八九是个傻子。她李纤凝居然生出个傻子。 李纤凝的心思,素馨如何猜不透,教阿玥说话,“阿玥,说‘我喜欢娘亲’。” “娘亲,嘻嘻,喜欢。” “我喜欢娘亲。” “喜欢,喜欢!”阿玥拍手。 “行了,抱过去吧。”李纤凝心烦。 奶娘抱走了阿玥,素馨安慰她,“小姐你别急,有些孩子晚慧,过个三两年开了窍,我们家小小姐指不定一鸣惊人呢。” 李纤凝听腻了这些话,帘外雨潺潺,是睡觉的好天气,李纤凝面朝里,眯了一觉。 醒来天已放晴,空气清新,阳光温润,李纤凝跟素馨说出去一趟,素馨问用不用她跟着,她说不用,独自走了。 廊上遇上婆婆仇夫人,仇夫人问,“上哪去?” 李纤凝说出去一趟。 仇夫人说怎么不带丫鬟。 李纤凝说不便带。 仇夫人慈爱一笑,掩下情绪,“明个儿陪我去趟净业寺。” “娘,您又忘了,我现在是景教教徒,常往佛寺跑像什么话。明儿我得去大秦寺,您叫嫂子陪您去净业寺。” 李纤凝胸前的金莲十字闪闪发光,仇夫人的笑容快保持不住了。 “我去了娘,晚上再给娘请安。” 李纤凝来到宣阳坊,高仙芝宅后头一座不起眼的民居前。 听到脚步声,院里的黄狗甚凶地隔门吠叫,及至推开门,解黄见是李纤凝,秒变一副面孔,摇起尾巴亲昵。 “小菲和露露呢?” 蟹黄引着李纤凝往屋后去了。屋后种着三五棵果树,有杏有桃有李也有梅,眼下正是青梅成熟的季节,解小菲和花露在摘青梅。 解小菲爬到树上去摘,花露拿着口袋在下面接。 解小菲站得高望得远,看到李纤凝过来,动作敏捷地跃下梅树,掷过去一只青梅,“小姐,吃青梅。” “阿凝,别吃,很酸的。”花露提醒。 李纤凝见一树的青梅去了半树,问摘这么多青梅干嘛。 解小菲说拿去给王婆酿酒。 解小菲和花露成亲快三年了。远在李纤凝没成亲之前,两人就有苗头。李纤凝替花露赎了身,留她在身边呆了几个月,那阵子解小菲总找由头上门,后来两人感情日笃,李纤凝索性放他们去成亲。陪送了一份嫁妆一份聘礼。 本来只出嫁妆,但解小菲不乐意了,说他跟在小姐身边那么多年,竟然比不上露露,做出万分委屈的情状,李纤凝只好再拿出一份聘礼。这笔账怎么算怎么亏。 李纤凝摘去花露头上的叶子,“我去幽兰坊,你去吗?” “去,好久没见姐妹们了。阿凝等我,我去换身衣裳。” 解小菲说我也去。 李纤凝说你去干嘛,怕我把你娘子拐了,还是不放心她去妓院,不是说酿酒,找王婆酿去吧。 花露说:“青梅摘下来时间长该不新鲜了,你去找王婆酿酒吧。” 解小菲还是听老婆话的,“那你早点回来。” “嗯,晚上你不要烧饭了,我从东市带吃食回来。” 解小菲想亲花露,当着李纤凝的面不好意思,腼腆地说了声好。 到了幽兰坊,花露自去与相熟的姐妹们打招呼。这几年到了年龄的花娘相继谋了出路,又来一批新人,相熟的人竟不多了。 李纤凝则敲开公孙娘子的房门。 “有动静吗?” 李纤凝以为这次又是落空,不料公孙娘子给了确切答复。 “六月初十。” 期待了四年的事,陡然间有了有眉目,李纤凝没有多少欣喜,反而慎之又慎。反复和公孙大娘确定、部署。 两人一直密谈到酉时,一切部商榷妥当方散。 回到家里仇璋已经回来了,哄着阿玥玩呢。李纤凝和他说了今天的事,仇璋说他明天就去见魏县令。 天黑下来,两人用过饭,一道去给仇夫人请安。仇夫人言语是和气的,不过话里话外总有敲打李纤凝的意思,埋怨她三天两头出府,不顾家。 李纤凝回来就开始对仇璋发火,“你娘说的话你也听到了,什么意思,指责我出门不带丫鬟,不守妇道,合着我出去偷人去了?” “我娘哪有那么说?”仇璋赔笑。 “没直说,意思我还不懂么,我是三岁小孩子?合着你出多少趟门都没关系,我但凡行动一步,一百双眼睛盯着。这日子没法过了,素馨收拾东西,明天带着阿玥回她外祖母家。” 仇璋小声说:“你才回来半个月,又要回娘家……” “不行吗?” 仇璋和她好声商量,“行是行,但也不能太频繁,有哪家出了阁的娘子三天两头往娘家跑,换成你嫂子这样,你乐意还是你娘乐意?” 仇璋搂住李纤凝,“再忍一忍,等大秦寺的案子解决,我谋个长安县的官职,离得远,咱们便有理由搬出去,那时你想怎样随便你。” 给他哄了哄,李纤凝心情稍霁。 夜里到床上,仇璋求欢,李纤凝被他缠的烦躁,推开他。 “昨天没兴致,今天什么理由?” “我腻了,你不腻吗?” “我不腻。”仇璋黑着脸。 李纤凝背过身去,佯装睡觉。他们这一程子夫妻情事不谐,李纤凝意兴阑珊,仇璋欲求不满。 见她直接不理他,仇璋审她,“今天出去见谁了,干嘛了?” “我回来时我不是给你说了。” “谁知道你见缝插针干了什么好事。” 长安一片月 第109节 “我干了什么好事?” “我怀疑你外头有男人。” “哈?” “否则怎么解释你最近的态度。和其他男人鬼混够了,回到家里对自己的丈夫爱答不理。” 李纤凝甜美一笑,“你抓到再说。” “还真有?”他气笑了,按住她,她的美貌称不上绝世,可她一笑起来,眉眼之间的魅力,实在勾魂摄魄。 想象着她和别的男人翻云覆雨,凶狠的吻她。 “你别来,说了不想。” “阿凝。”他动情至极,隔着抹胸揉她,气息浑浊,喷在她颈间。她的颈窝难耐地起了一层汗,薄薄湿湿,和他的肌肤相贴,立刻黏在了一起,难舍难分。 “阿凝。”他一再的唤她,仿佛多唤几声,就能唤醒她的情欲。 李纤凝实在无几多情欲,还是由着他进来了。她不忍扫他的兴。 仇璋下句话说出口,李纤凝身子一僵,一霎间还是给他推了出去。 “你干嘛?”仇璋抓住床沿,他险些给她推下床。 “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们再生一个孩子,有什么问题吗?” “我不生了,生玥儿差点要了我命。再生,你怕不是见不得我活着。” “生玥儿难产,不见得次次难产。三年过去,你身子也调理好了,再给我生一个嘛。”仇璋缠过来,“我的好娘子。” “说了不生就是不生,别烦我。” 仇璋郁闷道:“敢情你有了女儿,我还没有儿子。” 李纤凝静静看着他不说话。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说话了。 大声抗辩,“你看什么看,你休想指责我不在乎女儿,再怎么讲我这个当爹的也比你这个当娘的尽职,你一年陪阿玥的时间不及我一个月陪的,你有什么脸指责我?当初是你说第一胎想要女儿,来了女儿,你当然还欠我一个儿子……” “你解释那么多干嘛,我有指责你吗?”扭过身子,“睡觉了。” 仇璋欺身过去,“真不做?” “说了睡觉。” 仇璋从她脑壳下抽走瓷枕,夹着下床。 “你干嘛?” “我睡书房。” “你睡书房,我晚上抱着谁?” “你爱抱谁抱谁。”本已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想听实话么,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抱着你睡觉。” “想听我的实话么,我一点儿也不喜欢睡瓷枕。”抓起另一只瓷枕掷过去,“拿走,都拿走。” 两只瓷枕是一对鸳鸯枕,仇璋亲自绘的图案找人烧制的,拿回来兴兴头头换上,李纤凝也不方便说不喜欢。 仇璋离开后李纤凝床上掐腰气了半天。 “你不喜欢抱着我睡觉,难道我就喜欢抱着你?” 过一会儿,“我确实喜欢。” 噔噔噔跑下床,打开箱笼取出两只蚕砂枕一只枕着一只抱着睡了。 第二天李纤凝和花露相携去大秦寺,过去四年,李纤凝养成了定期忏悔的习惯。经常来大秦寺忏悔,以至四年下来,竟也成了金莲教徒。 “明伯!”李纤凝欢快的和明伯打招呼。 明伯颔首一礼,“李小姐。” “明伯太客气了,我们这么熟了,唤我阿凝嘛。” 明伯身旁的咄喝不屑地撇撇嘴,他对李纤凝的厌恶不加掩饰。 “好久不见,咄喝大哥还是这么强壮。”李纤凝脸上笑意盈盈,一拳过去,咄喝的胸膛有如铸铁一般硬。 咄喝眉毛动了动,女人的力道着实不轻。 “四年过去了,小姐明艳依旧,活泼更胜当年。”明伯笑讲。 “我说明伯,”李纤凝凑近明伯耳畔,“主教大人什么时候再举行献祭仪式,倒是叫我开开眼界呀,我们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不会连这个也小气吧?” “你胡说什么!”咄喝动怒。 明伯伸手挡在咄喝面前,以防他莽撞。自己笑呵呵同李纤凝讲:“小姐糊涂了,四年前发生了那样的事,我们主教如何肯再铤而走险。令小姐失望了。” “那太可惜了。”李纤凝难掩失望。 前面有人唤明伯,明伯道:“小姐,失陪了。” “您请便。”李纤凝让开路,嘴角笑意悠然。 花露凑上来,“阿凝今天心情如何这样好,活泼泼,真少见。” “人逢喜事精神爽嘛。”李纤凝提裙,转头钻入一间红木斗室。 随后半个时辰,李纤凝就她最近清心寡欲不能在床上满足丈夫一事展开了长达七千五百字的忏悔。 听得隔壁教士汗流浃背如坐针毡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忏悔完出来,天空明净如洗,纤云素袅,缥缈无际。 她做好了将老虎一击毙命的准备,万事俱备,只待时机。 第109章 残月篇(其二)青绿袍 初十,寒蟾未时升,赤乌隐没隅谷时,天际明月正昭昭。 此时的月相夹在上弦月和盈凸月之间,比之上弦月圆润,较之盈凸月又嫌瘦。居于中天之上,清辉不遑多让二者,盈盈下洒,街衢通明。 蒯刚带着武侯们四下巡逻,细观路线,总也围绕大秦寺左近。 大秦寺内相对阒然,放眼望去,石碑、神像、殿阁皆笼了一层朦胧色调,褪去白日喧嚣,清旷幽深,悄怆之至。细端关隘处,人影浮动,原来早已伏下守卫,一旦有个风吹草动,立时剑拔弩张。 大殿内灯火通明,聚集着许多身着绿袍的胡僧。 景教视“绿”为崇高之色,生命之色。主教所着圣袍通体全绿,名曰青绿袍。教士们平时着镶绿边的白袍,略沾绿意而已。在重要的日子方可同主教一样,身穿青绿袍。 此刻殿中胡僧尽着青绿袍,显见有重大事宜。 除去胡僧更有八名教徒,身上亦着绿袍,头戴面具,颈上挂着十字,材质非金非银,质地漆黑,透过光影处细看,依稀有莹绿光彩,原来是墨翠。 胡僧们手持十字手杖在前方开路,引导教徒们行至大殿深处,接着,一口地窖敞开于众人眼前。窖中有光,一脉金碧色。 教徒们顺着石梯,鱼贯而入。 主教吉和端坐于正中主位,他身上的青绿袍比之教徒们颜色更深,绿到极致近乎玄。 在他面前,是一方祭台,祭台上平躺一人,亦着绿袍,头戴面具。面具衣袍之下的容貌、肌肤轮廓俱不可见,也就无法分辨男女。 然而在场的教徒都知道,他是今晚的献祭者,有幸被圣灵选召之人。今夜,他的肉身将会死去,他的灵魂将升入天界,带着他自己以及在场八人的罪恶,去到圣灵面前,被洗涤净化。 密室里弥漫着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息,人人屏息以待。 吉和走下座位,来到祭台前,亲吻了献祭者,接着他将一枚墨翠十字放到献祭者额心,手扶十字,朗声祝祷。 古老的吐火罗语回荡在密室之内,密集又怪异的字句落在耳朵里,神秘如同梵音,亦如圣灵在倾吐神谕。 祝祷完毕,两名捧着漆案的侍者无声走来,一漆案上放着圣匕,一漆案上放着圣水。吉和以圣水浇淋圣匕,净化尘世污秽,随即交付到第一位教徒手中。 那教徒手中握着圣匕,走到祭台前,亲吻胸前十字,也默念了一句吐火罗语,随即将圣匕猛地刺入献祭者身体。 后面七位依次接上,循环往复同样的动作,亲吻十字,默念密语,圣匕刺胸。 祭台之上,昏迷不醒的献祭者俨然沦为一具尸体,鲜红的血洇湿了绿袍,他的胸前一团漆黑。 而面具之下的教徒,看不到表情,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仪式进行顺利,很快到了第八人。 第八位教徒打上一人手里接过圣匕,没有立刻下手,他呆呆站着不动,迟滞不决。 咄喝偷偷打量吉和,见主教大人没有指示,便默不作声。 吉和走到迟疑的教徒面前,慈声道:“圣灵在天界召唤,快送他上去吧,叫他携带走你的一身罪恶,到圣灵面前为你祝祷。不要犹豫,不要害怕,圣灵会赐福于你,给予你力量。” 对面的教徒非但不聆听教诲,反而放下圣匕,摘掉了面具。 “起火了起火了,快去救火!” 蒯刚率领武侯们巡逻,惊见西面粮仓起火,待要去救火,又放心不下这头。咄喝头三天就交待他了,要他初十这日于附近严加巡逻,遇到可疑之人,立即拿下。眼见火势烧的凶旺,天际浓烟滚滚,不去难免被治个渎职之罪,其他武侯又一再催促,只得丢下这头,赶去救火。 夜枭啼了三声。 夜幕下的大秦寺忽然无声无息蹿出十几条魅影。他们白天入寺,找隐蔽处潜藏,此时得到讯号不约而同现身,皆是受过训练身手了得之辈,悄无声息放倒了四处的守卫,魅影如黑水,潮汐般涌向大殿。 大殿深处的地下密室,女子摘掉面具,讶然之声一时间此起彼伏,于密室内回响不绝。甚至有一道极低的声音惊呼,“是她!” 公孙娘子眼角有了细纹,并不影响皮肤的细嫩与眼底的风情。眼风绵绵扫过众人,依旧是醉人的。 吉和不慌不忙询问,“公孙娘子,何故中断仪式?” 公孙娘子道:“抱歉主教,叫我服侍人可以,杀人,实在做不到。” 吉和谆谆劝导:“公孙娘子谬误了,这是救赎,不是杀人。既是救赎他也是救赎你。难道公孙娘子想背负罪恶度过一世,死后坠入地狱吗?” 四年前,花娘玉桃忏悔时泄露了罗虎死因,从此公孙娘子与怜香被大秦寺的人缠上。公孙娘子做风月营生,日常接触达官贵人,消息灵通。吉和试意图通过她了解朝堂内的官员,以便结交利用。更有意借公孙娘子结交她背后的势力——福王。 吉和曾短暂接触过福王两次,对方待他谦和有礼,但也仅此而已,无法更进一步。四年来有赖于公孙娘子的美言,吉和已是福王府上的座上宾,甚至通过福王面见了一次圣人,圣人对景教的信仰与教义颇感兴趣。吉和相信假以时日必能使圣人深入了解景教,使景教成为大唐的国教。 这个时候他怎么能不把公孙娘子牢牢抓在手里?于是故技重施,举办了这次献祭。在此之前,一切正常,四年里在他的布道之下,公孙娘子已是景教的虔诚信徒,今夜的仪式合该万无一失,更何况她还有把柄抓在他手里,她怎么敢? 却见公孙娘子双手合十,“我佛慈悲,必会保佑我逢凶化吉。” 众人诧异。 咄喝鼻孔中怒气喷薄,贴近吉和耳畔,“这女人有问题,我带她出去交给明伯……” 长安一片月 第110节 吉和踌躇不决。密室外面突然传来异响,类似兵戈之声,众人紧张看向石门。须臾,兵戈声止,安静一霎,石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人未到,声先至,“我错过了热闹吗?” “李娘子来迟一步,仪式已完成,人已经死了。”公孙娘子道。 “那好得很呀。”李纤凝环视室内众人,声音陡然转厉,“人赃俱获,今晚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跑!” 人群中一片哗然。 随李纤凝一起进来的,还有十几个玄衣护卫,乃是罗家专门培养的精锐护卫,被她借调十七人过来。 十七人进来,迅速按照方位站好,俨然已控制了整间密室。 唯独一乌衣小娘子,自由散漫,左看看右看看,水艳艳的瞳孔里漾着无限好奇。甚至还跑到祭台前探了探鼻息,继而发出一声感叹,“呀,真死了。” 吉和没料到这一着,李纤凝最大的秘密握在他手上,且她参与设计陷害自己的夫君,销毁案卷证物,俨然与他是一丘之貉,她怎敢轻举妄动。 “主教!” 以咄喝为首的胡僧们个个严阵以待。 “动手,一个也别叫他们跑掉!” 吉和一声令下,胡僧们举戈激战。咄喝首当其冲,朝着李纤凝攻来。 李纤凝视若无睹,走到主教座位前,大喇喇坐下来,漫声道:“阿婋,留活口。” “知道了,表姐!” 清脆的一条嗓音,却是出自方才的乌衣小娘子。 罗婋一跃而起,不等咄喝的手杖挥到李纤凝面前,一双纤纤玉手已探上对方肩膀,往后一扳。 咄喝本不拿这体格娇小的女子当回事,一心取李纤凝的性命,孰料她一扳之下,巨力如洪水涌来,自己竟生生倒退七八步,差点摔出去。 罗婋也相当诧异,“你站住了,没摔倒,好吧,我再加两成力道。” 竟未使全力,咄喝感到棘手,刚才她那一扳,已有三五百斤力道。如此娇小的女子,哪里来这么大力气。忽然想到罗家那个天生神力的女儿,莫非是她? 咄喝再不敢轻敌,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对。罗婋赤手空拳,咄喝用杖,罗婋几次进攻皆被他格于一杖之外,罗婋恼意上来,看着手杖挥来,一把抓住,拗断。 “这样就公平了。”罗婋掷下断杖,粲然一笑,与咄喝展开近身肉搏。 她娇小玲珑,身材高大的咄喝在她面前俨然如同巨人,巨大的身形差距吸引了不少目光。 除去交战的胡僧们,教徒们的目光全部集中到了这里。 公孙娘子担心受鱼池之殃,早退到了李纤凝身边。 吉和看到她们俩“沆瀣一气”,猜到必是从中串通,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上前挑拨两人关系,“李小姐莫受公孙娘子利诱,你怕是还不知道你那失踪的表弟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你说罗虎?” “正是,罗虎早在四年前就死了,公孙娘子亲手处的尸体。” “这不可能。” “如何不可能,李小姐不信我可以告诉你罗虎的埋尸地点。” “我表弟罗虎目下在南诏国游山玩水,如何就死了,吉和主教莫要咒我表弟。” 吉和一愣,这才知道给她们耍了。获悉线索后,谨慎起见,他也派出人查过,查出罗虎确实失踪,罗家也在四处找人。他甚至掘出了“罗虎”的尸体。准确的是一具年轻男性的尸体,当时天气热,尸体腐烂严重,辨不清面目。但在当时那种情况,他毫不怀疑就是罗虎。 公孙娘子和怜香二女也心甘情愿为他所用。 没想到一切竟是骗局,李纤凝为了设这个局,不惜让自己的表弟远走他乡四年。 吉和怒火中烧,他竟然叫这个女人给耍了。 “你别忘了,你有致命的把柄捏在我手上。” “你说那个呀,是挺棘手的。”李纤凝呓语,“怎么办呢,要不现在杀了你灭口?” 吉和一怔,余光偷偷扫视场上,李纤凝带来的人占尽上风,他们落败是迟早的事,咄喝已给那娇滴滴的小娘子按着打。这种时候,李纤凝若出手取他性命易如反掌。 李纤凝将吉和数度颜色转变瞧在眼里,忽的释颜一笑,“我开玩笑的,主教大人别介意,作为遵纪守法的大唐子民,我岂会做这种事。现场这么多人看着,您不必担心您的小命。你们都将活着受审。” 吉和此时方冷冷一哼,“你受审的日子也不远了。” “我们拭目以待。”李纤凝说。 场中局势已十分明朗,除少数还在负隅顽抗,多数胡僧已束手就擒。罗婋生擒了咄喝,将其反剪双手压在身下。 身高八尺的壮硕汉子,受一娇娘所制,动弹不得,羞也羞死了。只见他颈上青筋暴起,怒吼几声,企图挣脱罗婋,但无济于事。女人素腕压下来,似有千钧力道。 李纤凝婷婷走来,围观他的狼狈样。咄喝眼中喷火,朝她吐出一口血水,“贱人,我早该杀了你。” 李纤凝蹲下来,“我也早想干一件事了,猜猜是什么?” 咄喝耳上两只镶珍珠的金环微微摇晃。李纤凝一指勾上去,狠劲下拉。 无情地薅下两只金环,随手丢弃,看着他被豁开的血淋淋的耳朵说:“这样顺眼多了。” 第110章 残月篇(其三)官复原职 趁着密室混乱,教徒中不乏机灵之辈,悄无声息退到门口,意欲逃走。 他们的身份见不得光,何况参与了这种事,一旦暴光,身败名裂,身陷囹圄。 李纤凝看到了,没有阻拦。她想,此刻仇璋该到了罢。 仇璋早已和魏县令计议妥当,当晚用火情引开蒯刚,他们率领县衙衙役包围大秦寺,为确保万无一失,挑选了精壮衙役百余人,把守了大秦寺各个出口,围的铁桶也似。 教徒慌慌张张跑出密室,来到大殿,没想到迎接他的是五花大绑。魏县令下令,见一个绑一个,一个也别想跑。 仇璋带人搜索各处房间,但凡是个喘气的,全部捆绑了,叫人带去大殿看管。 搜到一处华美寝室时,只见一美貌胡姬双膝跪地,手握“十字”抵在额心用吐火罗语祈祷着什么。 察觉背后人声,胡姬回首,碧绿色的明眸仿若一对绿宝石,绿得摄人心魄。 仇璋试探着问:“你是阿悉兰?” 胡姬面露激动之色,“妾是阿悉兰。” 四年前竹林一别后,李纤凝见过阿悉兰一次。 那是在她忏悔之后的第二天,她向吉和提出见阿悉兰,吉和告诉李纤凝,阿悉兰一心求死,叫她安慰安慰阿悉兰,打消她求死的念头。 彼时别顿当着阿悉兰的面被砍下首级,仅隔一夜,她遭仇人玷污,哪里还有意志活下去。 她告诉李纤凝,她想去天界见她的义父和别顿,他们一定在那里等着她,微笑着迎接她。 李纤凝则告诉她,她哪里也不准去,她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你是大秦寺一案的重要人证,有朝一日,我要你站在公堂之上,指认吉和,揭露他的罪行。” “会有那样一天吗?” “会有,相信我。”李纤凝揩去她脸上的泪痕,“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是几年,不管多久,你需善加忍耐,不可存轻生之念,你要时刻记得,我用得到你,届时你将是一柄刺向吉和的利刃。” 成为一柄刺向吉和的利刃。 四年里,正是抱着这种信念,阿悉兰挺过了无数个屈辱的夜晚。现在她头顶的乌云散了,圣灵的光芒又一次普照了她。时光将她打磨锋利,她要刺向吉和的要害,置他于万劫不复之地。 “李小姐。”时隔四年,再次见到李纤凝,阿悉兰激动得热泪盈眶。 “这四年辛苦你了。” 阿悉兰摇头。 “委屈你得在大牢里呆一阵子。” “不委屈,即使住在低矮潮湿的大牢也好过这里的华屋美厦,和硕鼠虫蚁为伴也好过伴着肮脏丑陋的灵魂。”阿悉兰流着泪,笑容却异常甜美。 吉和被迫跪在人群中,听她说这些话,不知是何心情。 “全在这里了吗?”李纤凝扫过被缚人群,没在里面看到明伯。 “全在这了。”仇璋说,“除了明成坤,他房间有密道,发现时已经逃走了。” “此人是景教智囊,掌握着景教许多秘密,至关重要。” “放心吧,已经派人去追了。” 李纤凝过去和魏斯年寒暄,“魏县令,今天的事多亏了您,否则这案子怕是永远也不能大白于天下。” “夫人客气了,案子有今天全赖夫人持之以恒,未尝轻言放弃。我只是搭把手而已。” “万一出纰漏,是要担责任的,连家里亲叔叔也不愿涉这个险,魏县令甘冒奇险,纤凝感激不尽。” 李纤凝话里话外讥讽仇少尹,仇璋只作没听见。 魏斯年不方便接话,又不好不接,“夫人言重了,分内之事,分内之事。只可惜来迟一步,没能挽救那条无辜的性命,致使这许多人铸下大错。” 魏县令叹息。 李纤凝没接话。 “尸体抬出来,一道带回衙门,交给仵作验尸。其余人押回县衙大牢。”仇璋吩咐衙役,随即对魏斯年道:“后面的事有劳魏县令了。” “应该的。”魏斯年应道。着手指挥衙役押解众人。 忙活一晚上,等李纤凝回到家里,已是第二天清晨。仇璋没回,他留在长安县帮魏县令的忙。参与献祭仪式的教徒面具被扒下,皆是有来头的人物。这种案子最难处理,关系错综复杂,势必引起各方力量角逐。 魏县令和仇璋需在消息传播出去之前,落实所有口供罪证,将案子钉成死案。全部案犯,不论有多大能量,皆翻不起浪花。 李纤凝到家之后顾不上休息,立刻修书给她表弟,通知他回转长安。李纤凝嘴上说的轻松,罗虎在南诏国游山玩水,实则罗虎一年十几封信催促,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回京,他过够了四处飘荡的日子,他想爹想娘想长安的锦衣玉食想平康坊的珠围翠绕想金馔楼的烧尾宴想他的狐朋狗友。 李纤凝只是用言词弹压他,叫他好生在外面游山玩水,别想一些有的没的。 当初把罗虎秘密送出京,是罗睺一手包办,连她舅舅罗远也不知道,别提舅母和阿婋了,这些年尽管舅舅嘴上不提,但是李纤凝知道,他心里是忧急的,以致头发白了一大把。舅母每逢佳节,哭天抹泪,已成定例。 李纤凝愧对舅舅舅母,目下可以告知他们罗虎即将归来,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 仇璋连日跟着办案,极少回府,回来也是睡觉休息。案件进行到什么程度,李纤凝知之甚少,只是得知案子牵连甚广,长安县吃不下,目前与京兆尹合办此案。 温少尹因四年前构陷仇璋一案锒铛入狱。之前的高府尹因病缠绵病榻,目前京兆府尹之位由福王暂代。是以,京兆府现由福王和仇家老八共同执掌。 圣人听说了内情,没等案子结束,下令恢复了仇璋的官职,叫他以万年县县丞的身份参与此案。一家子听说了皆十分高兴。 仇侍中刚刚从宫中回来,显见是受了圣人褒奖,尽管极力压制,仍有几分喜色溢出。本来依照仇侍中在朝中的人脉,仇璋合该早就官复原职,奈何仇侍中为人古板,他认为错了就是错了,错了就该受惩罚,动用关系疏通人脉替儿子开路不是他的作风。 长安一片月 第111节 四年来儿子沉迷书画,不思仕途他看在眼里,只当儿子志不在此。心里一边觉得这样也挺好一边忍不住失望。如今一朝反转,得皇帝金口玉言官复原职,岂不比他求来的强于百倍? 遂才得知儿子忍辱负重,心有图谋,并非一蹶不振,玩物丧志之辈。看仇璋的目光不觉多了几分慈爱。 仇家人口多,很难聚到一起吃饭,大多时候各房吃各房的。今日却摆上宴席,合家共进晚饭。席上免不了夸赞之句,那些赞扬如鲜花飞向仇璋,令仇璋忍不住看向身旁的妻子,李纤凝静静夹菜、吃饭,对上丈夫的目光,不知他是何意图,把箸头上的生鱼鲙默默放到了他碟子里。 夜里两人躺床上,仇璋抓过李纤凝的手放在胸口摩挲,“今天饭桌上那些溢美之辞合该给你,被我无端领受,好生惭愧。大秦寺一案,你才是最大的功臣。” “罢官之辱,四年隐忍,每每要面对周遭异样的眼光和嘲讽,连家人也要误解你,认定是你无能所致。今天的一切系你应得。” “那你应得的呢,你应得的又是什么?” 仇璋捧住李纤凝的脸。 李纤凝抱住他,“我有你就够了。” 仇璋亲她,吻意如蜻蜓点水,“实在累了,否则今天绝不放过你。” 李纤凝说:“累了就睡吧。” 仇璋说:“不行,我得给你说案子,你一定想知道进展。” “那说说看。” 仇璋迷迷糊糊,眼皮发沉,“你问,我不想动脑子。” “明伯抓到了吗?” “没有,他狡猾的厉害,几次得到线索又扑空。” “这次参与献祭仪式的共八人,除去公孙娘子,其他人全部有动手。按理说插入的深浅、位置不同,造成的伤害也不同,谁刺的那一刀是轻伤,谁刺的那一刀致命,如何区分如何量刑如何定罪?” “七人共同杀人,共同承担谋杀的罪名,没有轻重之分。这是福王和我们一众官员商讨之后定下来的。后面如何判决还有待商榷。可笑他们竟拿冯景已死开脱,后得胡僧证实,冯景只是被喂了迷药。” “冯景……是死者的名字?” “金城坊人氏,和雷万钧周久一样笃信景教,白白葬送了性命。” 默然片时,李纤凝接着问道:“前两次参与献祭的人吉和有交待吗?” “还在做困兽之斗。”仇璋说,“只交代了一部分,剩下的几人极有还可能是手握大权的官员,他在指望着他们搭救。” “看来前方阻力重重。” “好在有福王在上头顶着,他叫我们不必有所顾忌,一查到底,无论是谁,胆敢阻挠办案,严惩不贷。 福王是虔诚的佛教徒,对景教什么的不感兴趣,甚至有几分厌恶,这也是李纤凝能够联合公孙娘子设局的关键所在。 李纤凝想破案,福王想扳倒景教,光大佛教,目的不同,所要扫清的障碍是一致的。 “差点忘了。”仇璋打起几分精神,“四年前你协助吉和销毁朱滕雷万钧两案的案卷,随后与参与设计陷害构陷你夫君我,这桩事有点麻烦,尤其销毁案卷,吉和早已供出你,细枝末节的事太多,没顾上传唤,你明天亲自上一趟京兆府,等着官差来传唤需不好看。我询问了福王,不管怎么发落,皆可赎铜,不会叫你吃苦头。” 李纤凝说好。 “白天整理卷宗时想起一事,想着晚上和你说,这会子偏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不想了,明天还有的忙碌,快睡罢。” 李纤凝不见仇璋回应,一抬眼,已经睡熟了。不禁一笑,在他眉骨上吻了吻,抱着睡去。 翌日起床穿衣。仇璋说:“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什么?” 仇璋直入主题,“你不觉得这四年里少了点什么吗?” “少了什么?”李纤凝迷茫。 “天仙子,他已经四年没有出来作案。” “……你这样一说还真是。” 李纤凝慢慢回忆,“除去第一起案子与第二起案子间隔四年之久,二十年来再未有过这么长的间隔,尤其长庆、宝历那几年,他相当活跃。” “你觉是什么原因?” “嗯?” “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导致他忽然停手。” 李纤凝观仇璋神色,“莫非你已有了答案?” “猜测罢了。”仇璋说,“我猜他已经去世,抑或年迈体衰,杀不动人了。人老了,杀欲也会随之减退。” “不乏这种可能。” “根据以往的连环凶杀案凶手的特点来看,还有一种可能同样会导致杀人欲望的减退。” “哪种可能?”李纤凝听见自己问。 “这种可能须建立在他时值壮年的基础上,他的案子横跨二十年,倘若他眼下正值壮年,岂不说明犯案时的年纪很小,这点又说不通了。” “说来说去到底是什么可能。” “他成亲了。”仇璋语气笃定,“有了妻子有了子女,生活安康喜乐,处处是牵绊,同样会导致杀欲减退。” 李纤凝呼吸一窒。 第111章 残月篇(其四)风雨将至 空气里弥漫着鸳鸯藤的气味,香气裹在清晨湿润的空气中,扑面而来,浓稠的令人窒息。 李纤凝走到香气稀薄处,狠狠吸了几大口气,呼吸终于顺畅。 成亲导致杀欲减退么,这样说好像也合情合理。 人恍惚着,耳边响起小丫头润珠的声音,“夫人,二门上回,马车备好了。” 李纤凝原欲同仇璋一道去京兆府,她心口不舒服,叫他骑马先行,打发润珠通知马房准备马车。 坐在马车上,李纤凝心事重重,打开车窗透气。清晨崇仁坊的街道上空空荡荡,沿途房屋整齐排布,秩序井然。李纤凝顶不喜欢长安这一点,什么都是整整齐齐、方方正正,坊外是坊内也是,难见错落不规整。 马车行至转角,全身裹进灰袍的年迈老者跃入视线,不等李纤凝看清楚他的脸,他猛地垂下头颈,从一侧看,像是把头缩回了腔子里。 李纤凝尽管在意,到底没有叫停马车。 抵达京兆府,见了福王。她在大秦寺一案里的作为福王一清二楚,销毁案卷属实事出有因,对好了词儿,叫她去录口供,文案上做文章,突出一个“身不由己”“受制于人”,量刑轻缓,罚了杖刑十五,可赎铜。李纤凝交了银钱即可离开。 李纤凝想在离开前见见阿悉兰,仇璋告诉她阿悉兰目前是此案的重要人证,安顿在内宅,有重兵把手,想见她需经福王首肯。李纤凝又去找了福王,得了他的腰牌,前往内宅见阿悉兰。 京兆府的内宅比万年县的宽敞许多,有山有石有水有景,阿悉兰弯着腰站在花圃前,给紫阳花浇水,清除开败的花枝。 看到李纤凝,笑盈盈道:“这些紫阳花最是贪水,一天需浇三顿水,有一顿不浇就发蔫给人瞧。” “看到你这样我放心了。” 阿悉兰歪头做不解状。 李纤凝说:“在意几株花草蔫不蔫的人不会轻易寻死。” “原来你不放心这个。”阿悉兰说,“我不会再生出寻死之念,这里的事情一了,我便去往大秦国。看看景教的源起之地,是我义父生前的心愿。” “你一个人?” “我认识几个商队,时机便宜,可以和他们一起走。”又问李纤凝,“李小姐呢,解决完这桩事,你想做什么?” 李纤凝思索须臾,颊边露出一缕笑,“我丈夫想要一个儿子,待一切尘埃落定,我想给他生一个儿子,一家人过平淡安稳的日子。” 阿悉兰惊奇,“这真不像李小姐。” “有什么像不像的,还不都是我么。李小姐已成过去,今后叫我仇夫人罢。” 从京兆府回宅,李纤凝又遇到了来时所见的灰袍老者。这次他踟蹰于宅门外,像是专程等她。 车夫当他是乞丐,上前驱赶。李纤凝驱离了车夫,眼睛定定看着老者。 老者摘下头上凉笠。 “明伯?”李纤凝故作讶然,“您胆子真大,眼下全城缉捕您,您居然敢在这种时候堂而皇之地露面,徘徊于朝廷二品大员的宅邸前。” “夫人,我实在走投无路了,除了您,我想不到还有谁可以投奔。” “走投无路,怎么会?”李纤凝说,“吉和主教结交了那么多权贵官宦,关键时刻没一个能派上用场,收留您?” “他们全怕惹上麻烦,夫人,”明伯手扶墙,“我已经三天没吃饭,实在没力气说话了。” “你应该知道你们景教有今天是我一手造成,你怎么敢来找我?” “夫人的所作所为超乎常人预料,的确令我费解。按理说有那样的把柄握在别人手上,夫人绝不敢轻举妄动,事发后,我曾怀疑夫人当年忏悔的那些话系诳语,这些天我翻看了无数遍,我确信那是真的,若非亲身经历绝对无法描述的那样详细。夫人也许另有妙棋,不论夫人有何打算,应该很想拿回那份忏悔录。这就是我敢来找夫人的底气。” 李纤凝问:“你要我做什么?” “送我出城,越快越好。” “九门戒严,我做不到。这样吧,你先躲一躲,地点我安排,等城防没那么严了我再设法送你出城。” 明伯沉思半晌。 “好吧。” “除此以外,你还得给我写一封名单。” “什么名单?” “你心知肚明。” “夫人的要求未免多了点。” “怎么办,是你上赶着来求我,来和我做交易。要不我叫人绑了你,押解到京兆府?” 明伯咬牙切齿,他至今也想不明白李纤凝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明明被人捏住了七寸,怎么还能做到这般趾高气扬,仿佛是她捏住了别人的七寸。 思前想后,唯有妥协,“我答应夫人。” 李纤凝拿到名单,安置了明伯。晚上仇璋回来,李纤凝将名单给他,“拿去诈吉和,别问我哪里来的,我不会说。” “明成坤来找你了?” 李纤凝呆住。 “你先前说过你有一个把柄握在他们手里,明成坤用这个把柄威胁你了?你藏匿了他?” “不是说了叫你不要问嘛!” 长安一片月 第112节 仇璋拉过李纤凝,怀里抱着,“你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嗯?” 李纤凝不语。 “连自己的夫君也不能告诉?” “文璨。” “我听着。” 李纤凝双手环着他的腰,头抵在他胸前,“我要你答应我无论发生任何事你都不离开我,不放弃我,不与我隔阂,永远像今天这般爱我。” 仇璋迟疑一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能答应吗?” “你不说,我没法子答应。” “我就知道。”李纤凝从他身上下来,移到椅上坐着,“假如是小杞一定会答应,假如是小杞,我问也不用问。” 仇璋深吸一口气,“你想吵架吗?” 李纤凝手托腮,不搭腔。 仇璋起身出去。不一会儿,窗外传来嬉闹声,李纤凝伸颈探看,原来是仇璋陪着阿玥耍那两只绿头鸭。 一大一小两个人,追的绿头鸭满院子乱跑乱飞。追不到,阿玥气呼呼,“爹爹,爹爹!” “怎么了?” “抓不到!抓不到!” “抓不到呀,那我们叫阿娘出来一起抓好不好?” 阿玥拍手,“好,好!” 仇璋走回来,斜倚门框,“不知夫人可有兴致陪我们抓鸭子?” “我想同你吵架,要我陪作甚,生了口角算谁的?” “算我的。”仇璋过来拽起她,她懒怠动,仇璋拖她,耳边脉脉低语,“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你提的种种要求我能否做到。我只能保证现在,不与你隔阂。” 李纤凝脸孔上恼意未消,脚下却跟着他走了。 李纤凝抓鸭,自然手到擒来,阿玥抱着绿头鸭,笑得合不拢嘴。看着落了满地的鸭毛,心疼不已,一根根拾起给绿头鸭插回去。夫妻俩看着,面露微笑。 仇璋说:“我们的女儿真可爱。” “傻乎乎的,哪里可爱了。” “傻傻的才可爱,像你这样机灵,反而不可爱,可恨。” “我可恨,却给我的女儿找了个这么好的爹,她可爱,没准以后找个傻女婿,气死你这个爹。” 仇璋脉脉看着李纤凝。 李纤凝莫名其妙,“你看什么?” 仇璋轻轻在李纤凝颊上亲一口,“多谢夫人夸奖。” “干嘛呀,当着女儿的面。”嫌弃地擦了擦。 李纤凝给的名单,被仇璋送到了吉和面前。上面是明伯的笔迹,仇璋不过略施小计,便令吉和以为明伯也已落网,为求从轻发落交待了参与献祭仪式的人员名单。绝望之下,吉和齿关松懈,交待了一切。 迄今为止,发生于宝历二年与大和二年的两起凶杀案幕后凶手名单京兆府悉以掌握。 怎么抓捕成了一桩难题。十六名凶手身份非同一般,其中竟涵盖皇亲国戚。 仇璋与仇少尹不敢妄动,等候福王示下。福王早预料到了今日局面,当初接下此案三次进宫面辞于君,言语之间透露出吉和近年大肆结交朝臣,不乏有位高权重的官员参与其中,此案关系重大,望皇帝责成三司督办,他着实没有能力承接。 福王这招以退为进收效甚著,皇帝当即解下腰间鱼符相赐,叫福王不必有所顾虑,执此鱼符可调动北衙六军,见鱼符如圣驾亲临,胆有不从者,先斩后奏,不必顾忌。 鱼符在握,哪里还有抓不到的人? 此后半个月,京城可谓热闹至极,天天有北衙禁军上门拿人,但凡和景教有瓜葛的高门大户,钟鸣鼎食之家,莫不提心吊胆,生怕有一日抓到自己头上,家毁人亡。各坊百姓倒是实打实的瞧了一回热闹,茶余饭后谈资颇盛。 景教信众广,信徒众多,联合起来到京兆府门前闹事,要求释放主教吉和。被京兆府的府兵无情镇压,关了一批,打伤打死打残一批,此后再无人敢寻衅滋事。 声势浩大的抓捕风波后,朝堂之上掀起一片热议之声,朝臣们分成两派,一派认为参与景教献祭仪式的二十一人乃是受了景教主教的蛊惑,绝非蓄意杀人,情有可原,望圣人从轻发落。另一派则认为罪即是罪,什么蛊惑什么绝非蓄意,统统掩盖不了杀人的事实,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请求皇帝明正典刑,以慰亡者在天之灵,以慑臣民不端之心。 朝堂上吵嚷了三天,吵得皇帝一个头两个大。干脆先拿吉和开刀,以吉和为首的一干人等判处极刑,其余胡僧充官为奴,财货田产抄没,全境内的大秦寺立期毁撤。 毁撤行动进行的轰轰烈烈,态势愈演愈烈,普通民众连“莲花十字”也不许佩戴了,一旦身上发现和“十字”有关的图案,一律按邪教余孽处理。李纤凝把她的金莲十字送去熔了,另打了一枚金戒指送给仇璋。 戒指镶翡翠,戴在手上绿幽幽,青森森。李纤凝自己戴,怎么看怎么俗不可耐,戴在仇璋手上,贵气逼人。不禁感叹他还真是有富贵命。 “大秦寺一案,三起命案,二十一名案犯,已于今日判处。”仇璋道。 “哦?怎么判个法?”李纤凝只顾摆弄仇璋的手,把他的十根手指戴满了宝石戒指。颜色竟能不重样。 “流刑,流三千里。” “不出我所料,可赎铜吧?” “十万两。” “果然,既附送了人情,又充实了国库,咱们圣人真可谓英明。” 抱住仇璋胳膊,“你在这桩案子上出力甚多,圣人是不是得给你升官加俸?” “我现在是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升官不是更招人嫉恨?” 李纤凝只顾自说自话,“京兆府少尹的位置蛮好,去了一个温少尹,你正好补上去,京兆府治所在长安县,你上任后咱们搬去长安县住。” “什么时候成了官迷。”仇璋戳她脑袋,“你别忘了,我八叔任京兆府少尹,一个京兆府如何能够有两个仇少尹,别瞎寻思了。” “不做京兆府少尹起码也是别的高官,反正咱们不做县丞了。明天我得去找福王谈谈。” “你别乱来,县丞哪里不好了。” “县丞好,但是县丞夫人的头衔不好,什么少尹夫人少卿夫人侍郎夫人那就不一样了。去刑部吧,我要做侍郎夫人。” 仇璋被她气笑了,“好像你说了算。” “偶尔做做黄粱梦又不打紧。”抱住丈夫滚成一团。 说是做黄粱梦,第二天李纤凝去了京兆府见福王,打算就她丈夫在大秦寺一案中所做出的突出贡献与福王谈谈,可巧扑空,福王不在,仇璋也忙着,李纤凝独自在府衙里闲逛。 逛悠到大牢附近,看到有一老一少推着两辆食车走来,约莫是厨房的伙夫。晌午了,已是放饭时辰。两个伙夫将车上的饭桶一桶桶抱下来,送到牢房。 两个伙夫中年轻的那个贪嘴,手上干着活嘴里嚼着秋葵。一趟饭送回来,一只秋葵刚好嚼完,从口袋里摸出下一只,接着嚼。 天气炎热,男人胸襟大敞,露出里面蜜合色的肌肤,以及——李纤凝眯起眸子细瞧,一枚在阳光下闪闪生辉的虫珀。 第112章 残月篇(其五)天仙再现 一碟碟晶莹剔透的生鱼脍被从食盒里端出来,李纤凝见了唉声叹气,“又吃生鱼脍啊?” “应该还有别的。”仇璋食盒翻到底,端出两盏糖蒸酥酪,一盏给他八叔,一盏给李纤凝。 李纤凝说我们吃一盏。自己舀一勺吃了,下勺来喂仇璋。 当着自家八叔面,仇璋难为情,“你吃罢,我吃生鱼脍。” “我也吃生鱼脍,你喂我一片。” 仇璋没办法,挟起一片蘸了梅子酱送她嘴里。 吃完又说腥,拿起仇璋的茶杯漱口,漱口水直接吐在里面。 仇少尹看在眼里,冷冷道:“平时我借你那杯子喝口水你都不乐意,她倒是可以直接在里面漱口。” 李纤凝惊讶道:“文璨这样吝啬么,实在不该,您可是他亲八叔。侄媳妇做主,杯子送给您了,八叔笑纳。” 仇少尹面孔一黑。 仇璋弹她脑袋瓜,“别闹。” 李纤凝笑嘻嘻,一勺糖蒸酥酪喂到他嘴边,“最后一勺给你吃。” 仇璋含笑咽下。 仇少尹又看不惯了,“好歹为人妻为人母了,不知端庄,做那副轻浮样子给谁瞧。” “当然是给我夫君瞧,我夫君喜欢,肯宠着我。假如八叔平时肯多宠爱八婶一些,八婶也可以轻浮给您瞧啊,不用被您背后抱怨整天端着,毫无趣味。” 仇少尹瞪向仇璋。 仇璋咳了咳,“阿凝,在八叔面前庄重些,不准没大没小。” “知道了,我听夫君的。”李纤凝娇媚的倚过来。 仇璋爱极她这副情态,受用不尽。 仇少尹恶心得连饭也吃不下去,掷了箸,准备到外面走走。看管牢房的王狱丞突然满头大汗跑进来,“大人们,大事不妙了,你们快到牢里看看吧!” “发生了什何事?”仇少尹皱眉。 “犯人……犯人们……”王狱丞形容不上来,猛地一拍大腿,“哎呀,他们全疯了!” 疯了? 仇璋与叔叔对视一眼,匆匆赶往牢房。李纤凝也跟了过去。 牢房阴暗潮湿,每逢夏季,气味难闻十倍。仇璋受不住,每每进来必用丝帕捂口鼻,这次他却顾不上捂了,他的整个感官突然被一种癫狂之声占据,嗅觉突然不重要了,他的心神被牢牢攫取,急于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脚下步伐不觉加快。 越往里面走声音越清晰,笑声有着超乎寻常的尖利,不似人类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终于走到声音源起的牢房,仇璋的脚步忽然迟滞,不会走路了,像鞋底黏了胶。呼吸渐渐沉重,面色凝重之极。 面前三间牢房中,二十几个犯人,不约而同的手舞足蹈,癫狂大笑,双颊似涂胭脂,红扑扑,双目迷离,精神亢奋。诡异离奇的场景,看呆了所有人。 “究竟是什么回事?!”仇少尹大吼。 “小的们也不知道,上午还好好的,吃过中饭后突然这样了。”狱卒们瑟瑟回答。 “这些人……”仇璋目光不错地盯着三个牢房,“全部是大秦寺案的凶犯……” 大秦寺案犯二十一人,分成三间牢房,九个女人单独关押一间,剩下十二个男人分两间关押。经仇璋提醒,仇少尹猛地发觉,发疯的可不全是大秦寺一案的案犯,其他犯人全部好好的。 “嘶,嘶——” 一妇人忽然发出诡异的嘶嘶声,双颊艳如桃李,双手弯曲成兽爪,匪夷所思地抓向自己的咽喉,很快抓出了红艳艳的血痕,妇人不知疼,指甲划开皮肤,陷进血肉里,掏开自己的喉咙,鲜血大量涌出来,哗啦啦流了满身。 在场的人全部惊呆了,或者说被这远超常理的一幕震慑的回不过神。血腥气弥散开,身旁传来作呕声,仇璋猛地省悟,往牢房里冲,一面大喊:“快拦住她!” 长安一片月 第113节 狱卒们惊醒,随着仇璋冲进牢房七手八脚的按住妇人,但紧接着,更多的犯人出现狂乱之态,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效法妇人,抓挠喉咙,一时间牢房中血雾弥漫,腥气冲天,俨然成了惨绝人寰的人间炼狱。 李纤凝几年来深居简出,极少闻到新鲜的人类血液的味道,对鲜血的耐受降低,血腥气一扑过来,她本能的作呕,到后面浓重的血腥气几乎把牢房里的各种异味给掩盖了。 刚刚吃下的一碗糖蒸酥酪一点儿没浪费的吐了出来。 右手紧紧掐在大腿上,目光一寸寸掠过发狂的人群,脸部肌肉剧烈抽搐。 仇少尹调集府兵,迅速控制了事态。然而无济于事,等到福王回来,看到的是摆在他面前的二十一具尸体。 这些人本来交齐赎铜,过个两三日即可放归,眼下谁也走不成,注定踏不出京兆府大门。 仇少尹及时控制事态,捆绑住犯人手脚,为伤者止血,他们还是全部死了。在他们陷入狂乱不久,接着陷入昏迷,这一昏迷再未苏醒。 “究竟怎么回事?”突然死了这么多人,福王也担待不住,语声鲜见的严厉,带着怒火。 “用过中饭后突然就这样了,应该是中毒。”仇少尹说,“下官已将庖屋的庖子、膳夫、伙夫等人拘捕,拘在堂下,备您审问。” 福王吩咐立刻传上来。 一干人等跪在堂下,大呼冤枉,辩称实在不知饭中有毒,明明所有囚犯吃的一样的饭,如何那二十一人就中了毒。福王命仇少尹细细盘问他们,仇少尹盘问之得知,米是厨娘淘洗的,上灶蒸上后厨娘出去择菜,庖子和膳夫在厨房,饭菜煮好,伙夫运送到牢房。到这里为止,每个环节都有机会被人下毒。可是饭送入牢房之后完全是不可控的,因为饭菜全部由狱卒分配。 当时牢房里有八个狱卒在值,除去两个狱丞,有六个狱卒参与分饭,众目睽睽之下,狱卒不可能下毒。中毒的偏偏是大秦寺相关案犯,其他人秋毫无损,这样精准的投毒又叫人百般不解。 仇少尹主张毒是庖屋之人所投,与狱卒里应外合,送到了想要毒杀的人面前。目前似乎只有这一种解合理释,福王下令关押所有相关人员,严加拷打,调查身世背景,揪出幕后凶手。 事情交待下去,仍有重重疑云笼罩在众人头顶,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凶手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杀了那些人对他有什么好处? “会不会是三名死者的家人,因不满判决,做出这种事?”有官员提出自己的见解。 “我倒更倾向于凶手在向官府挑衅。”仇璋思忖道,“官府要放的人他偏要杀,挑衅意味十足。令我想起一人。” “谁?” “天仙子。” 众人咋舌。 “天仙子的目标向来是连环凶杀案的杀手,这次的遇害者不符合他的作案习惯。他每次作案必与受害者近距离接触,近身格杀。投毒不是他的风格。”仇少尹提出不同见解。 “目标不同,采取的手段自然不同。同时杀害二十一人,怎么看也是投毒最便捷。” “好,咱们退一步讲,作案目标的变化导致了作案手段的变化,还有一点你无法解释。”仇少尹说,“天仙子每次作案必留下标记,这次的标记何在?” 仇璋无言以对。他明明感觉到了相同的气息,几乎可以确定是他,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没有留下标记? 众人沉思不语的当儿,李纤凝幽幽道:“假如他已经留下标记了呢。” 此言一出,众人齐刷刷望向她。连长案后头一直默默听属下们各抒己见的福王也不由掀了掀眼皮,投来疑惑的目光。 “事发之后牢里大肆搜索过,死者身上也搜过,皆未发现天仙子花以及相类的图案。”仇少尹说。 “假如标记在看不见的地方呢。” “什么意思?” “死者所中之毒你们不觉得离奇吗?”李纤凝说,“它使人癫狂,精神异常,出现自残之举,抓破喉咙,即使捆住手脚也无济于事,精神迷乱之后紧接着陷入昏迷,那些人终究还是死了,究竟什么毒这样可怕?” 这一问属实把大家问住了,彼时市面上流行的毒药无非砒霜,大家也只知道砒霜。 “莫非不是中毒,是中了魇术?”堂上一官吏忍不住发问。 魇术是无稽之谈,现场却没有任何人反驳他。毕竟只要亲眼目睹那一幕的人,心头无不栗栗,二十几人集体发狂,似乎唯有鬼神之说可以解释。 李纤凝却给了否定的回答,“不是魇术,就是毒药。” “我也是几年前才知道,世间花草与菌菇同理,有些看着漂亮,实则有毒。比方常见的夹竹桃,即是一种毒花。只因世人不食花,不知情罢了。” 仇璋记得这桩案子,“是永宁坊庾家的案子,我记得当时他的儿子是被诱导吃了君影草而亡。” “没错。”李纤凝说,“毒花君影草是我从黄老医正处获悉,黄老对花草毒物甚有研究。除此以外,我还从他那里了解到有一种花,服食之后令人精神迷乱,呼吸困难,昏昏欲睡,进而窒息死亡。” 神经迷乱,呼吸困难,昏昏欲睡,窒息死亡……每一条皆对应着二十一个死者的症状。呼吸困难更解释了死者为什么要抓破喉咙,因为他们无法呼吸。 大堂之上鸦雀无声。 忽听见一个声音问,“这花、这花莫非是……?” “天仙子。”李纤凝回答。 第113章 残月篇(其六)骄女 “天仙子花有毒一事,怎么之前从没听你提起过?”从京兆府出来,仇璋问李纤凝。 “那时候我和你关系疏远,为什么要和你提起。”李纤凝说。 仇璋冷笑,“和韩杞关系不疏远,和韩杞一定有提起。” 李纤凝说:“这是你先提他的,我没提。” “提他怎样,难道他是禁忌,不能提?” 李纤凝立住脚,“你喜欢这样是吧?” “我喜欢怎样?” “喜欢吃别的男人的醋,喜欢我同别的男人好。” “难道我喜欢自虐?” “没关系呀。”李纤凝洋洋得意,“夫君喜欢的话我再找一个男人,找什么样的好呢……” “你敢!” “夫君喜欢我有什么不敢。” 两人说着话,马车驶来了,李纤凝上了马车,从车窗里探出头,“晚上早些回来,我吩咐厨房做你爱吃的菜。” 仇璋挥手。 李纤凝去后不久,仇璋的马也牵来了,仇璋跨上马背,一路东驰,去往通化门外。 事发之后,大家各有分工,福王进宫禀明圣人,仇少尹去拷问庖屋的人和狱卒,仇璋则去黄老住处验证天仙子的毒性及毒发症状。 哪知扑空,黄老已离世二载,生前居住的园子仅有一老仆看守。仇璋亮明身份,说明来意,老仆引他进屋,抱出一摞摞手记给他瞧。 仇璋坐下翻看,手记中记录着许多花草的毒性毒理。黄老用鸡兔猫狗做试验验证毒性,笔记上用法用量均有记载,多少剂量致死说得明明白白。 仇璋翻看半晌,终于翻到了天仙子的相关记录,的确如李纤凝所言,天仙子的毒性会导致中毒者精神迷乱,呼吸困难,进而在昏睡中窒息死亡。 黄老采集了许多花草,晾干,研磨成粉,制成毒粉。那些毒粉装在各色瓷罐中,摆满了木架。仇璋看得忧心忡忡,倘若这些毒粉被有心之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询问之下黄老并无后人,征求了老仆意见,将架子上的毒粉集中销毁。 询问老仆毒粉可曾失窃过,老仆说没有,问及最近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人来访,老仆说黄老去世两年了,仇大人是唯一来访的人。 仇璋愁眉不展。 仇少尹这头同样不顺。庖屋的人和六个狱卒全部受了一遍刑,没人招认,全部辩称不知情。仇少尹查他们黄籍,查他们哪一年入的京兆府当的这份差,发现时间最短的也有四年了,是个叫虞三郎的伙夫。又查他们家中近期有无来路不明的银钱入帐,皆查无实据。仇少尹把拷问的重点放在一个姓褚的狱卒身上,正是这位姓褚的狱卒将有毒的饭菜分配给了死者。 彼时仵作验尸已毕,确定死者是不明原因造成的窒息身亡,捡出死者剩余的食物残渣喂给兔子,兔子在一刻钟内毒发,窒息死亡。故此,毒下于饭菜中一事不容争辩。 褚狱卒固然可疑,那个叫虞三郎的伙夫同样令仇少尹在意。男人体格结实健壮,肤色堪比晒过的麦子,双手粗糙,确实像个伙夫的样子,唯独那双眼睛,锐利如刀,明璨如星,不是升斗小民该有的眼神。 除此以外,他脖子上挂的那枚琥珀吊坠亦引发了仇少尹的好奇。 仇少尹轻轻的拎起它。琥珀裹着虫儿,宛然如生的蜘蛛,八爪俱全。 “哪来的?” “东市买的。” “小小伙夫,有银钱买这种东西?” “实在喜欢的不行,得不到它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花了我三年薪俸,大人高抬贵手,体恤小人些。”虞三郎眼眸充血,轮廓幽暗。 仇少尹捏着那块琥珀,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有待填补,不等思索出个究竟,狱丞来禀,吉和嚷嚷着要见福王。 仇少尹来到关押吉和的牢房,“福王不在,有什么话你可以和本官说。” 吉和闭眼打坐,看也不看仇少尹,“我只和福王讲。” “本官说了,福王不在。” “福王回来之后,叫他来见我。” “福王凭什么来见你一个阶下囚,别白费心思了,好好享受你剩下的日子罢。” 吉和及其同党被判处极刑,时日无多,求见福王,无非垂死挣扎,仇少尹岂肯在他身上浪费功夫,抬脚欲走,吉和忽然道:“我有关于天仙子的线索。” 仇少尹猛地凝住身形。 “准确地说我知道天仙子的真身,我只和福王讲,叫他来见我。” 仇少尹难辨真假,千头万绪,每个安排处。孔通判匆匆走进来,呈上一封青笺,“仇少尹看这个。” 仇少尹阅过后,面色大异,“哪来的?” “由一垂髫小童送来的,指使之人头戴面具,给了他一把糖遣他来送,已不可追查。” 等了俄顷,“大人,行动吗?” 仇少尹将青笺捏进袖筒,“叫上陈都尉,即刻出发。” 素馨带着阿玥在院子里玩耍,仇夫人身边的鱼嬷嬷进来送泥俑,仇家三小姐回家探亲,搜罗了些泥俑给孩子们玩。 李纤凝屋里头听见,隔窗喊,“拿进来我瞧瞧。” 鱼嬷嬷端着泥俑进来,一张老脸眯成菊花,“少夫人,姑小姐送俑人给玥姐儿玩。” 泥俑制的精致,富态的仕女形象,泥胎细腻,彩绘鲜亮。 李纤凝拿起来把玩,“麒儿麟儿也有?” 麒儿麟儿是杨仙儿的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五岁。 “有,都有。” “也是仕女俑?” “麒哥儿大了,明白事理了,不要仕女俑,拣了两个乐俑一只虎俑一只青羊俑。麟哥儿得了兔俑龟俑,和两个仕女俑。” 李纤凝听罢冷冷一笑,“合着他们分四个,我们玥儿分两个,还是人家挑剩下的,姑小姐这个姑姑当的怎么厚此薄彼。” 长安一片月 第114节 “不怪姑小姐,原带了三套,一套乐俑一套生肖俑一套仕女俑,路上碎了,只剩下这十个。夫人做主,指了四只仕女俑给玥姐儿,麟哥儿不依,也要仕女俑,分了他两只。玥姐儿的俑是夫人专门留的,可不是挑剩的。” “那我还真错怪姑小姐了,原来厚此薄彼的是娘。麟儿那孩子喜欢,竟都给了他罢,亏你还巴巴的送来。” 鱼嬷嬷笑容僵住,不会答话了,尴尬的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素馨接下俑人,“泥俑我代小小姐收下了,嬷嬷回去回夫人表小姐说我们小小姐很喜欢。” 鱼嬷嬷巴不得赶紧逃离此地,连“哎”了两声。 李纤凝慢摇团扇,面色沉静。 素馨压着笑意:“小姐,您最近火气好大,敢是天气热,奴婢吩咐厨房给您制作酥山解暑?” 李纤凝剜她一眼,漫声道:“小菲来了没?” “来了,二门外候着呢,传他进来?” “还用说,传。” 解小菲一进来就抱怨,“现在见小姐一面真难,一句话传好几道门,没半个时辰见不到真佛。” “外面热吧,吃甜瓜。” 解小菲一抹额上汗水,拿起冰镇过的甜瓜大口吃大口嚼,盘中甜瓜飞速减少。 李纤凝施施然走到案前,捡起一枚青笺,提笔书字。书毕,交与解小菲,“吃完瓜把这个送去京兆府。” “什么东西?”解小菲咕哝着打开看,甜瓜汁落下来,留下点点污渍。 “长兴坊,春石巷……这不是小姐偷偷安置明成坤的地方么,小姐打什么主意?” “你别管了,送去京兆府就是,切记别叫人查到。” “小姐,我做事你放一百个心。” “本来很放心,你一跟我保证我又不放心了。” 解小菲目光幽幽地。 “放心放心,快吃吧。”李纤凝摸摸狗头。 把甜瓜一扫而空,解小菲抹抹嘴巴,拿上青笺去了。 仇璋晚上终究没能提早回来,甚至没能回来,长随来报,需夜审犯人,不回了。李纤凝一个人吃了他爱吃的菜。 寝时,奶娘照例来抱阿玥去隔壁睡,李纤凝说:“不必抱了,今晚阿玥和我睡。” 这是破天荒头一遭的事,非但奶娘讶异,素馨亦是惊讶万分,过来逗阿玥,“我们小小姐今天和娘亲一起睡觉,开不开心?” 阿玥抓素馨头上的流苏玩,对她来讲,只是换一个地方睡觉,有什么开心不开心。 素馨陪阿玥玩闹片时,阿玥玩累了,入寝时极快睡熟。李纤凝支棱着脑袋躺在她身侧,端详她的五官,发觉她的鼻子很像仇璋,眼睛也像,嘴巴最像,全身竟没有一处像她。 未免惆怅。 夜凉如水,夜乌如墨,已经是子夜了,李纤凝没有一丝困意。她知道,身处光德坊的仇璋必然同她一样,睡意全无。 此时此刻的他在做什么,此时此刻的他在想什么。 不管他想什么做什么,这必是难熬的一夜。 过了这一夜,他会以怎样的目光看她,李纤凝心里没底。 丑时二刻左右,匹练似的银光灌入室内,满室生辉。 月亮升起了,今晚的月相是残月。月有阴晴圆缺,残月预示着一个月即将走到尽头。 残月升至高处,月光也从床脚爬到了床头,爬到了阿玥软亸亸的脸蛋上,把她脸上绒毛照得纤毫毕现。李纤凝亲了亲女儿的眼睛鼻子嘴巴,今夜之后,她会有多久看不到她?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抑或永诀,李纤凝不知。 她希望可以很快很快,很快解决掉麻烦,很快一家团圆,为此她要拼上性命。一场从她十七岁就定下来的泼天豪赌,赢了,她可以维持现状。输了,她将赔上她的所有。 没等月痕印上中天,晨光已熹微。 素馨进来服侍她洗漱,惊讶她眼睑乌黑,一夜不曾睡的模样。 没等开口询问,李纤凝塞给她一封信,叫她拿着这封信去见罗婋,听罗婋吩咐。 素馨不胜疑惑,“表小姐要吩咐我什么?” “去了就知道了。” “服侍小姐用过早饭就去。” “现在去,莫耽搁。” “何以这样急?” “路上逢人不要说去见表小姐,说替我办事。”李纤凝把信塞给素馨,“去吧。” 素馨怀着莫大的疑惑去了,到罗府见了罗婋,信递上去,罗婋拆信默读。 素馨问:“表小姐有什么吩咐我的,没有吩咐我先回了,今天小姐气色不对,我总也不放心。” 罗婋放下信,面色凝重道:“你回不去了。” 与此同时,大批京兆府府兵包围了仇宅。 陈都尉亲自领兵,手执利器,公然闯入中堂。 仇家人愕然失色,须知这是二品大员的府邸,说闯就闯,肆无忌惮,俨然有惊天之变故,无须顾忌。 仇家人非但下人们栗栗危惧,主子们同样惴惴不安。 均想是不是之前闹的天翻地覆的大秦寺案牵扯到了自家,没道理呀,仇璋亲自带兵捉了大秦寺一干人等谁人不知,怎会引火烧身? 人心惊疑浮动之际,仇侍中站了出来。气度镇定,丝毫不乱。 “陈都尉带兵闯我府邸,所谓何事?” 陈都尉执下官礼,双手奉书,“仇侍中,这是福王殿下御批的逮捕文书,请您过目。” 仇侍中过目之后大惊失色,“你们要抓我儿媳,我儿媳所犯何罪?” 身后人等闻听此言,尽皆骇异,同时带着一丝惶惑,儿媳?哪个儿媳? “事情尚未明朗,不宜公布罪状,恐有损府上声誉。下官限时拿人,请仇侍中行个方便,交出令媳。” “我儿何在?我八弟何在?” “仇少尹与仇县丞皆被扣留在京兆府。” 陈都尉用的字眼是“扣留”,显见事情已经严重到了一定地步,没说扣押已留了面子。仇家人人慌乱。 仇侍中沉吟不语。 这时候,一道清朗朗的声音荡开所有迟疑惊惧,落在众人耳畔。伴随着这道声音,李纤凝出现在众人眼前。 “爹不必再问了,我随他们去。” 她打扮过了,上身穿窄袖衫外搭青绿半臂,腰系石榴裙,是她最爱的朱碧配色。 头绾螺髻,简单利落不失威仪。 陈都尉喝命左右上前拿人。 “放肆!”李纤凝严声厉喝,“我是县丞之妻,县令之女,将军之妹,岂是给你们拉扯的。开让,我自己会走。” 陈都尉为她气势所慑,默许府兵让开一条道。 李纤凝款款下拜,执大礼,朝着仇侍中夫妻所在方位磕了三个响头。礼毕方同陈都尉离开。 一队府兵在前,一队府兵在后,李纤凝居中。分明押着她走,然李纤凝腰背挺拔,双手交叠身前,目视前方,风仪万千,竟然走出了被护送的架势。 直到府兵全部从仇宅撤出,仇家人犹久久的回不过神。 第114章 残月篇(其七)真与假 李纤凝被带入一间刑室,周围摆满刑具,其中的大部分她用过,用在别人身上。想象着这些东西施加于已身,想象着抽筋断骨之痛,对于犯人受刑时的恐惧有了几分体会。 脚踝上一凉,有人给她扣上镣铐,镣铐另一端钉死在地上,限制了她的行动。 手上同样上手铐,颇具重量,沉沉的压着腕子。 房门从外面打开,福王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护卫随从文吏等人员。 文吏坐到西窗下,摊开纸,研好墨,做好录口供的准备。福王走到李纤凝面前,缓缓撩衣下坐。他身上有种金贵闲雅的气度,举手投足舒展从容,长者的面庞,保养得宜,掩盖了真实年龄。令人觉得亲切、可依,虽然仅仅是表象。 两名带刀护卫面无表情立于福王身后,严阵以待。 福王手上握着一串老山檀念珠,徐徐捻动,珠子与大拇指上的蜜蜡扳指碰撞出沉涩的声调。 李纤凝微微而笑,“能得福王亲自审问,纤凝三生有幸。” “仇少尹受你牵连,需回避此案,这么大案子,本王不放心别人,只好亲自审讯。” “八叔和文璨,他们好吗?” “他们在内宅歇息。”被软禁的含蓄说法。 “我可以见见我的夫君吗?”李纤凝问,旋即又否定,“算了,还是不要见了,见了说什么呢。” “你知道本王用这么大阵仗请你来是为什么?” “我知道。” “这么说你承认了。”福王捻珠子的手微顿,“你就是天仙子。” “我不是。”李纤凝淡如秋水,不起波皱。 念珠如常捻动。有差役呈上籍册一本,封皮上赫然写着“忏悔录”三字,是大秦寺专门用来记录信徒忏悔内容的籍册。 福王把忏悔录推过去,翻给她看,“这里面一字一句,是你四年前当着吉和的面亲口吐露,由明成坤记录成册,是也不是?” 李纤凝如实道:“是。” “那么你还敢说你不是天仙子?” “我不是天仙子。”李纤凝直视福王双目,未有一瞬迟疑,干脆利落地回答。 福王身子靠向椅背,微微抬起下巴打量李纤凝。李纤凝顺势前倾,双手拿到桌面上,锁链哗啦啦响动,两个护卫腰刀半出鞘示威,警告之意甚浓。 长安一片月 第115节 李纤凝无奈耸肩,“总得允许人换个姿势,一个姿势保持太久很累的。” “你不承认你是天仙子,那么这份忏悔录上的内容……你当时在说慌话?” “自保之下的权宜之计,福王见谅。” “我看不见得吧。”福王翻到一页,给她瞧。那是发生在元和十二年升平坊的灭门案,天仙子沉寂四年后做下的第二起案子。 一家四口在半年之内相继遇害,连六岁稚子也惨遭毒手,一家人中但凡有谁落单,必遭索命。李含章一开始按仇杀侦查,查来查去也未发现受害者一家有跟谁结仇,尤其男主人孙木匠,是远近闻名的老好人。 后意外得知惨案未发生前,孙木匠家曾发生一桩怪事,有人三经半夜贴于窗下威胁,叫他们尽快搬离升平坊,否则要他们好看。孙木匠追出去,对方早已不见踪影。 李含章推断,凶手极有可能是这个神秘人,他一开始叫孙木匠一家搬离,莫非孙木匠一家的存在妨碍或影响到了他?能妨碍或影响的多半是邻居。李含章从街坊四邻入手,迅速锁定了嫌疑人——隔壁赵翁。 赵翁儿子赵举人,考了二十几年进士,屡试不第。他不说自己儿子无能,反说孙木匠家太吵,经常传来锯木头声以及小孩子的吵闹声,影响他儿子温书考状元。街坊四邻悉听过他的抱怨。且有人看到孙木匠的小儿子遇害当天赵翁同他讲过话。 李含章拘捕了赵翁,审问之下,惊悉凶手不是赵翁,而是赵举人。 李含章即刻派人捉拿赵举人归案,官差抵达赵家,赵举人已遭杀害。尸体旁边静静躺着一朵天仙子。 “当时令尊负责这起案子,你跟吉和忏悔时自称偷听到审讯过程,获悉凶手是赵举人,赶在官差前面杀了他,你现在想否定这一说法吗?” “是。” 福王嘴角浮起讥笑,“从知道凶手是赵举人,到官差抵达赵家,中间不足半个时辰,消息仅限几人知道,假如不是你,天仙子怎么会那么时机凑巧的赶过去把人杀了?” “天仙子不是一直以神出鬼没著称吗?”李纤凝说,“何况那天我压根不在衙门,不信你去问我爹,那么特别的日子,我相信他会记得。” “你是说这些全部是你编的?” “万年县经办的天仙子案一共四起,我全部看过卷宗,了解案情,伪装成凶手,编的严丝合缝不难。福王仔细看忏悔录,上面详细记载了作案细节的是不是只有这四起案子,其他案子我没看过卷宗,不了解,自然不好编造。” 福王眸色明暗不定,李纤凝的狡辩在他意料之中,示意差役呈上证物。 差役抖开证物,却是一条石榴裙,形制和她身上所着之裙毫无二致,仅有大小的区别。 “仇夫人认得这裙子?”福王问。 “认得。”李纤凝怔怔看着那裙子,过往回忆闪过脑海,眼底慢慢起了雾,“这是我九岁那年失踪时所穿的石榴裙。” “这是凶案现场遗留的裙子。”怕她装不懂,刻意补充,“天仙子首次作案的凶案现场。” 竹林案事发,李含章藏匿了石榴裙,后石榴裙被盗,盗贼以此威胁李纤凝,勒索她钱财。 李纤凝猜测此人必属县衙中人,心中留意,发觉周县丞的衣裳料子料子竟然越来越好,暗中调查,查出他是幕后勒索之人。 李纤凝不动声色,逢勒索信送来,照旧给他钱财。 随后被困大秦寺,为保韩杞,吐露了这一秘密。咄喝从周县丞手上拿到石榴裙,辗转落到福王手上,出现在她眼前。 隔着二十年光阴再看,石榴裙还是那么美,李纤凝不禁想起当年的自己,活泼肆意,骄矜叛逆,假如没有经历那场变故,她会长成什么样子,和今天有几分相像? 也许完全不像罢。 “你承认到过凶案现场?” 福王的问题拉回李纤凝的思绪,李纤凝淡淡道:“我的确在现场。” “在现场,竹郎却非你所杀,你也不是天仙子。接着来你是不是想这样说。” “福王忘了,我当时只有九岁。” “拿上来。”福王扬声道。 这时衙役又捧出一件物证,抖开来,是条小女孩穿的齐胸襦裙,裙子饱蘸鲜血,几经岁月沧桑,血暗了、旧了,硬扎扎烙在裙子上,把一条好好的裙子染的污迹斑斑,辨不出本来面目,却看得出是撒花的图案,撒着细碎的、柔美的鹅黄小花。 “凶案现场的血衣,你在忏悔时说当年穿着它行凶,竹郎腹部有一道横贯伤,凶手用怎样的攻击方式才会留下那样的伤口?假如是小孩子,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还有呢?” “竹郎右眼眼窝里插着一支竹签,这样残忍的手段你四年前又使了一回。”福王有节奏的捻动念珠,不疾不徐,“据吉和口供,竹林一役,他们收回来的尸体中,有一具双目遭人插烂。如出一辙的手笔。再往前推,五年前,京兆府逃脱了三个江洋大盗,据仇夫人交待,仇夫人不幸和他们遭遇,其中一盗贼垂涎仇夫人美色,施暴于仇夫人,仇夫人奋起反抗,于是他的头就被砸烂了。仇夫人纵非普通闺阁女子,这种手段亦未免太过残暴。” “福王不能因为我打杀了几个歹人就给我扣上天仙子的帽子。暴徒凶残,不以严酷手段扼杀,死的就是我。” “血衣的事你还没有解释。” “血衣的确出自我身上。” 福王目视其面,静待下文。 一夜未眠,忧思过度,李纤凝的脸庞憔悴不堪,悲色自双眸间溢出,化作条条藤蔓,几欲将人扼死在当下。 福王饶是定力佳,险些陷进去,被吸入无边无际的忧伤之境。念珠压向穴位,叫那股酸麻之意一激,始才超脱,保持清醒。 “那是我最沉痛的记忆,假如可以,我真希望永生永世也不要回忆,不用向任何人提起。” 李纤凝眼睑慢慢变红,泪意凝成珠,她仰起头,不肯叫它跌落,于是那滴眼泪流向眼角,隐于发丛。 “没错,我当年在那里,确切地说我被囚禁在那里。叫人贩子拐走以后,我被转手卖掉,买我的人是竹郎。福王看过卷宗了,不用我说你也知道竹郎有着怎样变态的嗜好。一天夜里,我听了一个女孩子一夜的哀嚎。那叫声真凄惨啊,直到今天我还清清楚楚记得。她们的尖叫声,她们的模样,茵茵死的那一夜,前半夜下了好大的雨,雷声滚滚,老天也不怜惜,假如没有那场雨,她也许就不会死了罢。竹郎把她画的像个艳俗的雏妓,她一直哭一直哭,妆花了,胭脂螺黛晕染开,把她的脸弄得一团糟。她恐惧哭泣挣扎,她反抗的越厉害竹郎越是兴奋,他在她身上耸动,血在床褥上洇开,好红,好腥……”李纤凝说到这里笑了一下,笑容里是行将破碎的自己,“殿下一定想知道我为何知道的如此详细。那是因为当时我像条狗一样关在笼子里被迫看着那一切。” “雨好大,雷声好响,我们的呼救传不出去……我只能眼睁睁……眼睁睁看着竹郎把茵茵砍碎……福王有看过验尸簿子么,你可知道茵茵的尸首有多惨不忍睹?” “我不知道夫人经历了这些。” “正是经历了这些,才更有理由杀竹郎,更有理由成为天仙子是不是?” “如果夫人愿意解释清楚再好不过。” 李纤凝目光投向那件血衣,终于哽咽,“那是……那是茵茵的血……” 李纤凝说她挣脱了竹笼,扑到茵茵面前,身上沾染了她的血迹。后面趁着风吹灭蜡烛,屋子陷入黑暗,躲藏起来,不幸还是被竹郎抓到。挣扎扭动之际,被竹郎打晕,失去意识。等她醒来,竹郎已经死了。身旁散落着许许多多白花。她顾不上探究是谁干的,只想赶紧逃离那个地方。在她离开后,李含章带人寻来,后面的事福王全知道了。 福王听完李纤凝的解释沉吟不语。 李纤凝缓了缓情绪,“殿下不信?” “你在忏悔时说你亲手杀死了竹郎。荒郊、竹屋、雨夜,女孩拼尽全力宰杀掉恶魔般的男人,从他魔爪之下逃生,我更喜欢这一版本。” “殿下果然不愿意相信我,但这一次由不得您不信。”李纤凝说,“我有证人。” “哦?”福王来了兴趣。 “当时被囚禁的不止我一人,还有另一个女孩子。” “谁?” “这个人福王也认得,花露。” 福王诧异,蹙眉思索,“本王记得露露幼时失踪过一个月,莫非……” “去问她吧,殿下知道,露露不会撒谎。” 花露幼时生的那场大病,令她记忆缺失,对当年发生之事印象模糊,甚至全然不记得。这些年和李纤凝接触频繁,偶尔提及当年之事,李纤凝会说上几句,花露记忆慢慢复苏,能回忆起个大概了。 面对福王的询问,花露答,“对呀,小时候我和阿凝被一个大坏蛋囚禁了,大坏蛋好可怕,把我按进水缸里,多亏了阿凝,我才能活下来。” “抓我们做什么?我不知道呀,之前和我们关在一起的小姐姐莫名其妙消失了,阿凝说她死了,我问阿凝她是怎么死的,阿凝不回答我。现在想想,应该是叫大坏蛋杀了,听说他是个凶残的杀人犯。” “怎么逃出来的?我不记得了,那天醒来听到上面有惨叫声,阿凝又不在身旁,我想大坏蛋一定捉了阿凝去,阿凝有危险,我拼命的爬拼命的爬,爬到上面……” 花露说到这里,记忆明显跟不上。 福王追问,“上面发生了什么?” 花露说:“一道闪电落下来,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恢复意识,隐隐约约记得阿凝背着我走在竹林里。后来听公孙姨娘说,是阿凝送我回的家,可是连这些我也不记得了……” 福王沉思道:“当时还有个小女孩子茵茵,你记得她么……” “茵茵……”花露苦思冥想。 “算了。”福王看她模样也知问不出结果。 花露的话仅仅证实了她们确遭囚禁,洗脱不了李纤凝身上的嫌疑。 派去捉拿素馨的人空手而归。此婢系李纤凝贴身侍女,曾长期和李纤凝居于县衙内宅,那段时间也是天仙子作案最频繁的阶段,李纤凝有任何行动绝瞒不过她。 如今此婢失踪,连仇家人也不知去向,无形中加重了李纤凝的嫌疑。 更有一点。 囚犯中毒当日,李纤凝现身京兆府,如何那么赶巧,她一来人就死了?天仙子之毒稀罕离奇,若非经她宣告,谁又知道是天仙子的手笔?黄医正已故,除了她,天下还有谁知道天仙子花含剧毒? 李纤凝对此当然有解释,出现在京兆府是为了来见福王,前一晚定下的事。仇璋也知情。 至于天仙子之毒,她不说谁又知道她知道,怎么反而成了她的罪状? 福王仿佛看透了她,“你怎么能不说,你一定要说。假如你是天仙子,你怎么能允许别人忽视你留下的标记?” 李纤凝愕住,“殿下这样讲,纤凝无言以对。” 审讯一天,李纤凝也疲惫了,“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我?” 固然定不了她的罪,也决不能放了她。福王念头转完,下令将李纤凝收押,水不落石不出休想走出京兆府大牢。 京兆府内宅。 仇少尹怎能料到,他得了线索,兴冲冲去拿人,满以为大秦寺一案即将圆满收尾,岂料又牵出了天仙子案,惹火烧身,害他和侄子被福王盘问了一宿不说,眼下还被软禁于此。 怎么想李纤凝怎么是个害人精。 “你和她好了那么多年,形影不离,做夫妻也四年了,怎么就没发现她是天仙子?” “阿凝不是天仙子,八叔莫乱说。” “那本忏悔录你又不是没看到,内容翔实细致,种种细节严丝合缝,不是凶手能交待到那种程度?更不要提还有石榴裙、血衣这种证据。我们仇家这次是给她连累惨了。早说她没有福相,叫你不要娶她,你偏不听。” “八叔,你有完没完!”仇璋吼起来。 “好小子,吼起你八叔来了。” “八叔,我心里烦,你少讲两句。” 仇璋声音低下去,声音充斥着疲惫无力。想起前些天李纤凝问他的话,要他承诺她无论发生什么事,永远爱她,不离弃她,不与她隔阂,难道她早料到了今日? 难道她真的是天仙子? 此前他从未往她身上寻思,一旦寻思到她身上,蓦然发觉她竟是那样的可疑。 多年前的小合山上,他们追捕曹腾,事发突然,天仙子绝不可能提前知情,暗杀曹腾之人显然在当夜搜山的人里面。 牛武被杀的第二天清晨他分明有撞见她,她当时在呕吐,眼神也不对劲儿。若非闻到了血腥气,她为什么要吐?怀孕,对,她当时怀孕了。是巧合,是误会,他的阿凝不是天仙子…… 仇璋被种种思绪拉扯,痛苦不堪。 另一端的仇少尹则陷入沉思,他已经不再纠结李纤凝是不是天仙子了,还有另一桩事叫他苦思冥想不休,那枚虫珀,他实在在意,究竟在哪里见过呢? 忽然灵光乍现,冲到院子里。门口府兵拦下他,“仇少尹,福王有吩咐,您不能出这道门。” 长安一片月 第116节 “该死,马上去禀,我有要事见福王,关于天仙子的重要线索。那个家伙叫什么来着,光德坊的案子,连环凶杀,凶手作案手法很特别,杀完人之后取走死者的随身物件,用以杀害下一人,他叫什么,该死记不起来了,崔少卿,崔少卿知道,快去请大理寺的崔少卿来见我。” 仇少尹念念有词,催逼甚急。府兵一脸为难,“大人,不是小人不给您通传,您瞅瞅这天,已经宵禁了……” 仇少尹抬眼一望,疏星在天…… 第115章 残月篇(其八)陆槐 第二天宵禁刚刚解除仇少尹即遣人去大理寺延请崔少卿。 崔少卿听完来人形容,立刻知晓仇少尹说的是哪桩案子。当年一府一寺联合调查天仙子案,只因线索太少,难以推进,无疾而终。如今又有了眉骨,如何不激动,画个卯出来,去长安县县衙取得卷宗,片刻不耽误地赶往京兆府。 仇少尹早已等得心焦,房间里来回踱步。 仇璋心烦透顶,给他走路声弄的烦上加烦。 询问道:“八叔,你说的案子究竟是什么案子?和天仙子有什么关系?” “四五年前看过一眼卷宗,凶手的作案手法很有趣,细情记不得了。和天仙子有关是崔少卿的推测。” “这起案子和囚犯中毒案有关吗?” “目前看来完全无关,一但我心中的猜测得到印证,关系可就大了。没准天仙子案能够一举告破。” 听到这个仇璋来了精神,“八叔的意思是真凶另有其人,不是阿凝?” “但愿和我想的一致,我可不希望咱们家出个连环杀人犯,这可是累及家门的事啊,真出了这档子事,我们仇氏一族离没落也不远了。” “八叔的猜想是什么,说来听听。”仇璋急于探究。 仇少尹道:“等崔少卿来了一起说,我现在得养精蓄锐。” 仍旧踱来踱去,没见他如何养精蓄锐。 少顷,崔少卿至。崔少卿对仇少尹叔侄的处境甚感讶异,环顾周遭守卫,“仇少尹,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怎么……” “拿来了?”仇少尹来不及对崔少卿解释,夺过他怀里的卷宗,迫不及待地翻看,“没错没错,就是这桩案子。本案最后一个受害者苏妙妙,凶手杀了她之后从她身上拿走了一枚虫珀,九年后,这枚虫珀出现在了牛武肚子里。” 仇璋跟不上叔叔的节奏,接过卷宗迅速浏览一遍。此桩连环凶案共计四名受害人,酒肆老板娘余三娘、六旬老妪孙婆、生药铺伙计朱六郎以及娼妓苏妙妙。四名受害者身份年龄性别各不相同,死因迥异,之所以定性成连环凶杀,乃是有一个极为有趣的衔接点,即杀死死者的凶器出自上一名受害者,可能是随身物品,也可能是常用之物。凶手杀完人,从死者身上取走一样东西,用于杀害下一人。 四起凶案均发生在长安县境内,时任长安县丞的魏斯年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关联,从缢杀余三娘的杏子红汗巾上找到突破,查到凶手身份,带人上门捉拿。哪知凶手未卜先知,逃之夭夭,此后踪迹全无。直到九年之后,凶手从苏妙妙身上取得的琥珀出现在了牛武肚子里。 牛武是宝历三年京兆府追捕的连环碎尸案的凶手,后被天仙子残杀肢解。两下里一联想,仇璋终于找到了其中的关联,莫非这起连环凶杀案的凶手是天仙子? 手下快速翻动,寻找凶手的姓名。 蓦地,两个楷体小字映入眼帘——陆槐。 “陆槐,没错,就是这个陆槐。”仇少尹激动万分,知道凶手名字并不代表什么,真正让仇少尹屏住呼吸的在后面。 “崔少卿,此卷宗上可有凶手的团貌?” “没有团貌。”崔少卿拿过卷宗,“有画像还要什么团貌。” 翻找须臾,找出陆槐画像,“喏,在这里。” 仇少尹仇璋看向画像。 仇少尹原本就为验证心中猜测,一见之下,立时明了。 仇璋则反应了一会儿,画上之人鹰鼻蛇目,面相薄而锋利,英气勃勃。眉眼之间气势凌云,单看画像,压迫感已扑面而来,使人心生烦闷。这人仇璋见过,因他气质独特多看了两眼,时隔多年,他已没有了青年时的锐利锋芒,抑或韬光晦迹,有意收敛。仇璋略一思索,即想起他的名字。 伙夫虞三郎。 仇少尹抱起卷宗快步走向门口,守在门口的府兵又是昨日的话,但这次仇少尹没有理会,直接闯了出去。 仇璋理解仇少尹的急迫心情,没有阻拦叔叔,反同他一道闯了出去。 仇少尹还是京兆府少尹,未被罢官夺权,府兵也不敢硬拦他,一人前去飞报福王,剩下的人不远不近跟着。 崔少卿实在不知这对叔侄搞什么名堂,跟上去瞧热闹。 福王早已得知仇少尹要求见他以及请人邀大理寺崔少卿相见一事,全因一大清早京兆府乱成了一锅粥,没顾得上他。此时见他急色匆匆赶来,情知必有缘故。 仇少尹简明扼要的给福王讲解了陆槐的案子,厘清了陆槐与牛武一案的关系,与天仙子的关系,最终道:“王爷,您看这幅画像,伙夫虞三郎正是陆槐,咱们竟都被他耍了,此人至关重要,还好咱们没有掉以轻心,将其收押在牢,此人极有可能就是天仙子。” 福王说:“你的发现很有价值,分析的也极有道理。” “那还等什么,咱们这就去提审他。” 福王那样的人,难得叹了口气,“可惜迟了一步,虞三郎也即是这个陆槐已于昨夜越狱。” “什么?”仇少尹、仇璋齐齐一惊。 “他在牢房里留下了这个。” 福王拈起案上一支花。近似喇叭形状,白花,紫蕊。在场众人再熟悉不过的——天仙子。 仇少尹呆住,“这、这怎么可能?京兆府守卫出了名的森严。” “是啊,这样守卫森严的京兆府,竟然走脱了囚犯。狱卒直到清晨才发现。”福王语气里含着浓浓的无奈。 这时陈都尉来报,“王爷,属下带人搜查虞三郎住处,发现了……尸体?” “谁的尸体?”顷刻意识到必然是真正的虞三郎,急于到现场一探究竟的仇少尹冲口而出,“虞三郎家住各处,前面带路。” 猛然想起自己还在软禁中,回望福王,“王爷……” “去吧。”福王摆手。 仇璋没有跟去,他急于想知道李纤凝的处境。福王一搭上他的视线,便知他想问什么,“她否认了,对于你来说想必是个好消息。” “她好吗?” “不好……也不坏。” “她……受刑了吗?” “没有。” 仇璋舒一口气,接着又问,“如今新的嫌疑人出现,阿凝是不是可以洗脱嫌疑,回家了?” “假如仇县丞是本王,仇县丞会放她离开吗?” 仇璋默然。 “也不是没有好消息。”福王话锋一转,“你可以回家了,你原是万年县丞,以后依旧回万年县衙做事,不必来这里了。” 仇璋不敢奢求太多,情况已经比他想象的好多了,然而…… “我能见一见阿凝吗?” “我倒是乐意成全,仇夫人未必乐意。” 仇璋微微失落,“微臣明白了。” 仇少尹来到陆槐居所,两个差役打房里出来,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我这辈子也不想吃腊肉了。” 陈都尉在门口停下。 “怎么不走了?” 陈都尉面有难色道:“方才在大殿上,当着王爷的面,下官话说的含蓄了,其实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一具尸体了,仇少尹最好有个心里准备。” 仇少尹心想我什么没见过,大步流星走了进去,来到一间空室之中,看到了陈都尉口中的“尸体”,方知陈都尉话的的确确说含蓄了。 空室的房梁上,悬挂着许多肉条,不细看必要以为是风干的腊物。定睛再看,心神大震,一条条手臂、大腿、小腿、躯干、头颅哪里是什么腊肉,分明是被肢解的人。 仇少尹低骂一声变态,这畜生竟然将尸体肢解风干做成了腊肉。看尸块上厚重的绿霉,少说得有三四年了。 仇少尹受不住,出去透气。陈都尉跟出来,“属下打听了邻居,虞三郎搬来此地四年了,平时早出晚归,很少与邻居们打照面,邻居们对他知之甚少。” “可见真的虞三郎打一搬来便遇害了,被陆槐取而代之。竟然在我京兆府中潜伏了四年,真可恨。”仇少尹咬牙切齿,“对了,前天不是有搜过这里?” 庖屋的人被收押后,府兵有来搜查各人居所。 “的确搜过,当时什么也没有。” “这么说陆槐昨晚越狱出来,特意回来布置了现场?狗娘养的,真他娘的变态。” 仇家世代簪缨,子弟个个身怀芝兰之秀,教养极佳,只有仇少尹野蛮生长,时不时甚至口吐粗言。 “还有其他发现吗?” “在其卧室床上发现了这个。”陈都尉呈上。 在陈都尉生满老茧的双手上,赫然躺着一枚金莲十字。 第116章 残月篇(其九)挑衅官府 李纤凝被带走以后,仇家人心惶惶,七嘴八舌猜测李纤凝所犯之罪,想来想去唯有她曾是景教教徒一桩。景教案闹的极大,牵连甚广,大秦寺也毁撤了,李纤凝若当真和此案扯上关系,不容乐观。 但若是景教案,缘何连身为京兆府少尹的仇家老八和仇璋也牵扯进去? 仇家人想不通。 仇家在京的族人只仇侍中、仇少尹、仇婴三兄弟,仇婴年纪虽轻,遇事沉着冷静,干练之处不让仇侍中,主意又多,仇侍中着人请来相商。另派人去请李含章。 出这么大事,总得通个气儿。 三人碰头,得知此事均感讶异。仇婴与福王交情不错,即刻动身前去打探消息,李含章同往。去的路上,李含章心头惴惴难安,一大清早京兆府派人取走了涉及到天仙子的全部卷宗,如今女儿出事,令他生出一种不祥预感,李纤凝和天仙子案有关。 李含章的预感很快得到了印证。 至京兆府,福王将仇婴拒之门外,独请李含章入内。 大堂上坐定,茶上来,李含章心中不定,喝了一口烫茶,不敢吐,慌忙咽下,烫的心口直疼。 “王爷,敢问小女……” “元和十二年升平坊孙家灭门案,李县令还有印象?”福王打断李含章的话。 李含章略一回忆,“有点印象。” “赵举人遇害当日令嫒是否在衙?” “阿凝?”李含章讶异福王为何这样问,“她不在衙里。” “细枝末节小事,李县令何以记得这般清楚?” 长安一片月 第117节 “当天早上阿凝闹着随我来衙,我没答应她,后来赵举人遇害,现场遗留有天仙子花,因为这桩案子,我对那天的事印象较深。” 顿了顿,“福王为何这样问,小女、小女她究竟犯了何罪?” “令嫒卷进了天仙子案。” “什么?!”李含章魂魄离体,“阿凝、阿凝她一直在调查天仙子案,卷进天仙子案是什么意思,盼王爷明示。” “卷进天仙子案的意思是,令嫒极有可能是天仙子本人。” “这不可能!”李含章大声反驳,唾沫星子差点喷到福王脸上,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李含章缓了缓情绪,“阿凝绝不可能是天仙子,阿凝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自己的女儿我了解,她做不出来那种事,不是她,绝不是。” 福王并起食中二指将一本籍册推到他面前,“但愿李县令看过之后还能这么想。” “这是什么?” 福王没有回答,李含章开始翻看。里面的内容越看越心惊,越看越喘不过气。尤其是李纤凝被拐一节,当年之事,任他问多少次她只说不记得了,他也当她不记得了,谁知今日竟在这里窥探到了女儿的这段隐秘过往。 其实二十年前看到石榴裙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明白过来。只是不愿意相信。 怎么能够相信,怎么能够接受。他明明去过竹屋,明明听到了那声“爹爹”,还是错失了救下她的机会,叫她后面经历了那样可怕的事。 他曾经以为她死了,后来她活着回来了,回来了……一部分。那个天真纯粹和父亲无比要好的小女孩永远留在了九岁那年,九岁之后,她是李纤凝,她是李小姐,她依然是他的女儿,只是他们父女再也回不到从前的亲密。 一切就那么突兀地终结了。大地裂开一道地堑,将他和心爱的女儿阻隔于两端。挽不回了,永远也挽不回。 皆因他当时没有驻足。 李含章老泪纵横,想起福王在侧,忙掏帕拭泪,“下官失态了。” 福王体谅地移开目光。 李含章重整仪态,问福王,“王爷,我能见一见阿凝吗?” 父女相见,李含章看到李纤凝脂粉遮盖下的憔悴面容,镣铐束缚的手脚,禁不住又红了眼眶。他的女儿永远趾高气扬,何曾这样委屈可怜。 “爹。”李纤凝哑声相唤。 “乖女儿,你受苦了。” “爹爹哭过了罢,眼睛都肿了。”李纤凝玉指凉凉,抚在李含章红肿烫人的眼睑上。 “爹爹,爹爹对不住你。”李含章握住女儿的手,泣涕如雨。 李纤凝一怔,旋即明白过来李含章所指之事,婉婉道:“娘还好吗?” “你娘很好,她还不知道。” “瞒着她些,别叫她去找舅舅,给舅舅惹麻烦。” “我知道,我知道。”李含章擦泪,“你还有什么嘱咐爹爹的?” 李纤凝想了想,“没了,你稳住好娘即可。阿玥那头,公公婆婆自会照料,其他的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衙门里还有许多公务,爹爹趁早回去办公,莫在这里耽搁流连。” 李含章眷恋地摸了摸李纤凝的头,“乖女儿,爹爹等你回家。” 李纤凝笑容晏晏,“好。” 福王放任他们父女相见,原以为李含章会向李纤凝求证她是否为天仙子,他好借此观察李纤凝神色,谁知见了面,李含章只字不提天仙子,只同李纤凝叙了些寒温。 眼角余光下瞥,李纤凝嘴角笑意可人,不禁问:“仇夫人笑什么?” 李纤凝说:“我爹叫我乖女儿。” “有什么问题吗?” 李纤凝眼神暧暧,内含光华,“福王可知,‘乖’是一个极为有趣的字,多种释义里,竟有两组自相矛盾。它既是听话,又是违背;既是伶俐,又是反常。” 福王思索须臾,喃喃道:“的确有趣。” 仇璋的回来稍稍定了仇家人的心,得知仇少尹已正常办公,剩下的半截心也落回了腔子。 “阿凝呢?阿凝怎么没回来?”杨仙儿问。 “她……恐怕还要等一等。”仇璋有气无力。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媳妇儿所犯何罪,为何无故关押她?”仇侍中问。 “事情还未水落石出,王爷不许声张。实在无法见告父亲。” 仇侍中默然。 仇夫人见儿子满身疲惫,心疼不已,“先去看看玥儿吧,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玥儿由奶娘带着,找了一天爹爹,才哄睡。仇璋没舍得唤醒她,坐在床边默默看着。恍然察觉素馨不在,问下人,回说昨儿早上出去替夫人办事,一直未回,京兆府来找了两趟。 仇璋猜测李纤凝把素馨送走了,素馨不比她身份尊贵,只是个奴才,陷入大牢,必遭刑讯。已经提前想到了这一步么,可见她对被抓一事早有预料。 来到书房,却见画纸摊开,纸上书有两个大字。家里没人会随便动他的东西,只有李纤凝。 仇璋指腹划过那两个字,静默。阿凝,这是你留给我的字吗? 你究竟在盘算什么? 上次入宫面圣,福王禀明了大秦寺案犯二十一人集体遭投毒身亡一事,龙颜大怒,命福王彻查此案,揪出幕后真凶,夷其三族。从宫里回来,李纤凝、陆槐种种事件次第上演,闹的他无暇分身,毒杀案一直压着,没声张,今天方通知其各自家人取回尸首。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足以震惊朝野,不尽快破案,只恐群情汹涌,一发不可收拾。 福王扶额,悔不当初接下京兆府尹的差事,高府尹在位时一年发生不了几件大事,轮到他,大案接踵而来。他还没有回禀皇帝后面一系列事,毒杀案也有意避开了天仙子进行奏禀,一旦向皇帝阐明,天仙子案势必重启,他不想惹这个麻烦。假如他能够先行捉到天仙子,那就另当别论了。 想到这里,福王又端详起了手中的金莲十字,陆槐遗下此物,究竟有何含义? 堂外吵杂扰攘之声渐盛,阻断了福王的思绪,福王皱眉道:“何事吵闹?” 差役进来回禀:“死者家属于堂外哭闹。” 福王道:“叫陈都尉将人驱离。” 不多时,外面逐渐安静。福王不及整理思绪,又有一道高亢声音响起,差役飞报,吉和刚刚于狱中自尽。 瓷碗摔作碎片,吉和捡最尖利的那枚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血染衣襟,汩汩不止。狱卒们慌了手脚。事态紧急,延请大夫一来一回耽误时间,福王命人即刻将吉和送去医馆。此人待处极刑,绝不容他这般轻易死去。 狱卒们七手八脚将人抬出去,牢房再度恢复安静。心神放松,感官归位,骤觉此间气味难闻。 丝帕捂住口鼻,疾步往外走,一面想这都什么事啊。温少尹下了狱,仇少尹在外面搜捕陆槐,府衙之事全落在他头上,一重不了一重添,他放着清闲王爷不做,干嘛来担这份苦差。顿时想起了脂粉香浓的幽兰坊,想起了公孙娘子。公孙娘子擅长按跷,给她按上一按,通体舒泰。真想过去放松放松。 经过李纤凝的牢房,见她在练五禽戏,时而做鹿抵之态,时而做猿摘之状,倏忽间又化作飞鸟,意态翩然。 身陷囹圄,前途叵测,刚刚牢里又那样混乱,她居然还能淡定从容的强身健体,福王不得不佩服。 “据说五禽戏延年益寿,殿下说我有长寿的命吗?” 李纤凝练完一遍,从头再来。 “这恐怕得取决于夫人自己。” 李纤凝做熊晃之态,“说得对,取决于我。” 她动作舒展优美,虎鹿熊猿鸟之态模仿的惟妙惟肖,福王完整看她舞完一套方走。 吉和送到就近医馆,大夫忙忙的为他止血。反复割了多次,创口太多,失血严重,好在没伤及主动脉,送来的也还算及时,还有救。 大夫忙活了半个时辰,忙活的满头大汗,出来说:“血止住了,犯人暂时无性命之忧。” “能带走了吗?” “眼下还不能挪动,等他醒来罢。” 差役没办法,回去禀告上司,留下四人把手。 殊不知有一双眼睛,一直留意着他们的动向。 男人头部受了伤,缠着绷带,仅露出一只眼睛,眼形如蛇,冷不丁对上,叫人心头发寒。 明明受着伤,嘴上不闲,津津有味咀嚼秋葵,粘液在口中拉丝。 笑呵呵走到官差面前,“官爷,吃秋葵么,新鲜摘下来的。” “走开。”差役没好脸色。 “不收您钱。”男子涎皮赖脸。 “再不滚,休怪我们不客气。”腰刀半出鞘。 男子识趣走开。虽说只是短暂瞥了一眼,伤患勾动的手指还是给他捕捉到了。 午时,差役出去买饭,仅剩三人把手。 男人觑空,来到后院,逢人过来,逗了逗猫。猫儿躺在晾晒的三七上,懒洋洋。人过去,男人闪进药材室,那里存放着许多晒干的药草。不多时,药材室起火,浓烟滚滚。 医馆的大夫、伙计赶往救火,围了一堆病患。京兆府的差役们禁不住好奇,也跟着探头探脑。 伙计提桶泼水,一时泼不灭,招致更多浓烟,浓烟飘向大堂、病室,人人蒙眼捂嘴,咳嗽声此起彼伏,争相往室外奔,急迫地想吸一口新鲜空气。差役们也受不住这股浓烟逃去外面。 “糟了,犯人还在里面。” 其中一个提议搬出来,余者踌躇。 “万一呛死就糟了。” “哪那么容易呛死,大夫说不让挪动。万一再挪死了,岂不是你我的责任。” 提议的差役不放心,独自回去查看。 两个差役徒等半晌,不见同伴回转,犯起嘀咕。一齐入内查看。 烟雾散了一些,不似先前浓烈,辣的人睁不开眼。差役摸索前进,及到病榻附近,惊见上面无人,“糟了,犯人跑了。” 另一个衙役脚下一绊,跌到时摸到一具肉身,喊道:“在这里,估摸受不住呛,滚下床了。” 翻转其身子,对上面庞,刹那呆住。肉身喉咙遭利器割开,毙命当场,且不是吉和,而是他们的同伴。 福王看到送到他手上的天仙子花气笑了。凶手劫走吉和不算,更兼杀害京兆府公人,留下纸笺挑衅,限官府三日之内拿他归案,否则就等着给吉和收尸。如此明目张胆的挑衅官府,挑衅天威,福王焉能不怒。当即入宫面圣。 圣人早已对天仙子的存在深恶痛绝,屡次抢在官府前面杀人,予生予死,把他这个主宰生杀大权的皇帝放在哪里?视若何物?如今公然挑衅,不将其千刀万剐以儆效尤,官府威严何存?他天子的威严何存?降命福王,不惜一切代价缉拿天仙子归案。 于是大和二年,天仙子案二次重启。 第117章 残月篇(其十)明月酽 近日,京兆府囚犯遭人毒杀成了坊间百姓热议的话题,据可靠消息,遇害囚犯均为大秦寺案犯,皇帝原本有意从轻发落这批案犯,突然全部叫人毒杀,引发猜测无数。 立刻有人联想到天仙子,随后朝廷重启天仙子案的调查,不言而喻。同朝廷的义愤填膺不同,坊间百姓对抓捕天仙子普遍持无所谓的态度,天仙子只杀歹人、凶犯,杀不到他们身上,他生也好死也好,与他们不发生关系。看官兵忙的热火朝天,只是喝茶看热闹而已。 长安一片月 第118节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万年县县令的千金门下省侍中的儿媳身陷京兆府大牢,疑是天仙子的消息不胫而走。 得意时有人锦上添花,失意时也有人落井下石,李纤凝平素没少得罪人,这时纷纷冒出来,长安县前任县令韦从安就是其中一个。小肚鸡肠之人,五六年前的仇还记得。 失官后,韦从安暗中调查过李纤凝,知其底细,忌惮罗家之势,隐忍不发。其罪状若能落实,罗家也保不住她。放开胆子,撺掇相熟的言官,上书弹劾李含章。 弹劾他不作为,纵容亲女干涉县务,插手刑狱,窃弄权威。 可笑一小小县令之女,凌驾于文武吏员之上,只手遮天,号令县衙公人如差遣自家仆役,多次越俎代庖,代县令发号施令,目无法纪,僭越礼制,大逆不道,罪不容诛! 言官列完李纤凝的罪状,又发出了一声震耳发聩的诛心之论:陛下宁忘武朝之事乎? 他这一问,无疑又给李纤凝添了一重牝鸡司晨的罪过。前朝武氏,女主当国,素为厉代君主忌讳。 皇帝震怒,下令彻查。言官措辞严重严厉,所列罪状基本与事实吻合,无需费力,一查一个准。可怜仇璋,刚刚官复原职没几天,又遭牵连,再度免职,听候发落。 李含章和他相同待遇。 事情闹的这样大,人尽皆知,仇家李家全乱了套。 万年县衙也因这场调查乱成了一锅粥,不可一一细述。 回到数天前,李纤凝弄权干政一事尚在调查,而陆槐给的三天期限仅剩最后一天。 官兵搜遍长安,抓捕了上百人,其中并无一人是陆槐,更无一人知其下落,白白落个扰民的名声。 掘地三尺,线索全无,府衙内士气低沉,文官武吏个个垂头丧气。 “这么多脑袋,平素自诩聪明,关键时刻一点儿派不上用场。横竖想个辙儿出来,真等着给吉和收尸,叫官府沦为百姓的笑柄?”仇少尹发火。 官吏们相约沉默。 “说话啊,嘴巴也给人缝上了?” 仇少尹一吼,大地也要震三震,官吏们集体栗栗,推了孔通判出来。孔通判舔了舔唇,“这个,仇少尹息怒……” “算了。”福王一抬手,止住了孔通判话头,“大不了给吉和收尸。” “王爷!”仇少尹大吼,声震屋瓦,“怎么连您也说这种话!” “不然你说怎么办?” 福王反问噎住了仇少尹。仇少尹重重叹一口气,坐回座位。 堂上气氛尴尬,孔通判试着缓解气氛,“要怪只怪陆槐神出鬼没,跟鬼神似的飘忽不定,连个影子也抓他不到。” 一句话说完堂上更沉默了。明明十几个人在坐,跟空的没什么分别。 这当口儿,差役进来回禀,门外来个男人,自称看到了缉捕画像上的人,也即是陆槐。 堂中沉默,无人接茬。差役躬着腰,不敢抬头,心中直纳闷。 官府重金缉捕凶犯,民众踊跃,类似这样的线索层出不穷,折腾的官府疲于奔命,到头来一场空。 “去吧,尽人事,听天命。”福王道。 仇少尹也不特命哪个官吏,直接指了报信的差役,叫他带几个人跟去瞧瞧。 合该差役立功。 他姓宋,自称掌握陆槐线索的男子姓苏。 打大堂里出来,宋差役叫上两个相好的兄弟,随那苏郎君前往他所说的地点。 路上,苏郎君滔滔不绝讲了他如何发现了赏金,哦不,缉捕画像上的人。 昨晚上他去了翠红楼,搁那玩乐了一宵,中途听见花娘抱怨,来了个天赋异禀的男人,楼里最放荡的妓女也遭不住他,一次还成,第二次说什么不成了,偏他金枪屹立不倒,硬如铁棍,花娘们无法,轮番换人服侍,已轮到第七个了,看他能坚持到第几个,难道还能把楼里的娘子全部弄一遍? 男人们在方面有着诡异的攀比心,苏郎君一听这个,立刻表示想看看那位郎君,拜托花娘帮忙,他倒要见识见识对方到底是什么三头六臂的神圣。 趁着花娘轮换的当口儿,花娘把门张开一条小缝叫苏郎君看。苏郎君一见之下,眼冒金光。那眼睛那鼻子不是画像上通缉的人是谁,百金赏钱,休说翠红楼,够他在幽兰坊快活个三年五载。 楼里花娘平素不外出,不识此人,他千万不可泄露风声,叫她们瓜分了赏金。当下再不思淫欲之事,一心盼望天亮。 朝暾上窗,郎君却大睡不起。苏郎君一方面想去报官,一方面又担心他报官的功夫对方离开了,欲倩人报官,又恐官府来了,老鸨和他瓜分赏金。这里的老鸨可不是好相与的,雁过拔毛。 左右为难到辰正时刻,郎君终于醒了,要了些饭食吃了,付过银钱出门西行。苏郎君不远不近跟着他,眼睛时刻留意周遭,只待巡逻官兵一出现,立即上前拿他,喊将出来,届时众官兵扑上,哪里还有他走脱的机会。 苏郎君想的挺美,然对方一直避着巡逻官兵走,也不走坊门,要么翻坊墙,要么钻狗洞,害的苏郎君也跟他钻了几回狗洞。 有好几次差点跟丢,尤其进入义宁坊以后,路越走越偏,七拐八绕。苏郎君聚精会神,眼珠子错也不错,紧盯着,犹如盯命。最终跟着对方来到一处破败的寺院前。 宋差役抬头看,所谓的破败寺院不正是新近遭毁撤的大秦寺么。 描金匾额坠地,任人踩踏,曾经神圣屹立的石碑断裂倒塌,碎石滚满地,其中一块完整保留着一个“强”字,碑文朝天,似在仰天呐喊。强大如景教,衰亡也不过展眼之间。池塘里漂满杂物以及翻白的鱼尸。残垣遍地。明明一个月前还门庭若市的寺院,而今已同山间野寺无异,浓阴蔽处,凄神寒骨,幽邃之态,令人感慨万千。 大秦寺房屋庙宇拆毁大半,屹立不过几间。 宋差役等人伏于暗处,于其中一间发现了苏郎君所说的人。宋差役京兆府当差多年,时不时碰到陆槐往牢里送饭,对他印象深刻,只一眼,认出是他。 吉和密室里焦急地等待陆槐,他已在大秦寺躲了三天。大秦寺地下仍有隐匿的密室不为官兵所查,尽管暴露出来的密室来过人搜查,他身处的这间依然安全。 除去躲进来的当天用过饭,两天来吉和滴米未进。陆槐第二天晌午出去,至今未归。 对于这个沉默中带着几分阴郁的青年他实在捉摸不透,原以为他是哪个教徒派来救他的,所以在收到那张纸条后他才会毫不犹豫的照做,在指定时间弄伤了自己。 他必须弄得足够严重,叫他们来不及请大夫,不得不直接送他去医馆。又不能把自己弄死了,这中间的分寸很难把握。 下手之前,他几番犹豫,下定决心。割破喉咙算什么,好过日后受那凌迟之苦。 他声带未受损,还能说话,被救下之后,他问他,“是谁派你来的?” 他不答,嘴角讥诮扬起。 莫非没人指派,是景教的狂热信徒,出于信仰救下他?看他的态度又不像。 “恩人,我还有几箱金银藏在隐蔽处,只要你护送我平安离京,金银我们一人一半。” 青年依旧没有反应,眉眼乖张:“得找到个地方藏起来。” 在他的建议下,他们藏到了大秦寺。 腹中饥馑的厉害,伤口三天未换药,发炎了。 吉和愈发不耐烦,这个怪人,莫非丢下他独自跑了? 出去查看的心思动了几番,密室的石门忽动,陆槐回来了。 嘴角叼着秋葵慢慢咀嚼,他实在不懂他为什么永远在吃秋葵,想起那黏糊的口感,胃里直作呕。看他两手空空更加来气。 食物呢?药呢? 未等问出来,陆槐忽然说:“随我来。” 吉和一惊,“发生了何事,难道官府找来了?” 陆槐不答,只顾走。吉和匆匆跟上。 午后了,地面上极静,鸟雀啁啾加深了这种静,时间静止,大地静止,周遭仅他们二人。 吉和环顾,不像有官兵的样子。 陆槐引着他来到一间瓦舍。 “来这里做什么?” 陆槐没理会,推搡着他进入。吉和觉得陆槐动作粗鲁,正待发火,陆槐突然拿起地上的绳子,准备捆扎他。 “你、你做什么,你疯了不成?”吉和后退,想逃。 哪里逃得出冷血无情的杀手的掌心? 老鹰擒小鸡,易如反掌。捆绑结实,吊于房梁上。双脚离地半尺,咫尺之间,拼了命也无法脚踏实地。 其间吉和一直用恶毒的语言咒骂陆槐,间或夹杂几句吐火罗语。陆槐默不作声布置机关。一切布置停当,吉和也骂累了,伤口崩开,红赤赤。 陆槐走到他面前,摸出准备好的白花。 吉和看见那花,惊的魂飞魄散,“你、你究竟是谁?” 陆槐比了个“嘘”的手势,将天仙子别于吉和发髻之上。 暮色降临,天光暗下去。 吉和嘴里被塞了口枷,口不能言,外面窸窸窣窣,动静不妙。 陆槐离开多时了,他离开时布置的机关蓄势待发,吉和初时不解,渐渐明白过来,察觉有人靠近,拼命的发声,只是可怜的呜呜声罢了,除了加快他的死亡,没有多余的用作。 宋差役发现陆槐后,留下两兄弟看守,独自回去报信。 一筹莫展的仇少尹得知消息,大喜过望。他深知陆槐狡诈,十有八九是天仙子本人,不敢大意,带了大批人马赶往大秦寺。 到了地点,留守差役给仇少尹指明位置,房子窗户皆被钉死,只有一扇门可供出入,他们不错眼珠地盯着,没有人出来。 仇少尹下令包抄,弓箭手前方列阵。 如此大阵仗,仇少尹势在必得。 可恼的是里面经没有一点儿动静。 这么沉得住气,不愧是天仙子。 仇少尹指挥身边亲信王五上前探明情况。 王五猫着腰,于侧方迂回,来到窗下,再一点一点蹭到门前。贴门听了片时,似有怪音。 其时薄暮冥冥,太阳沉到了屋脊后面,四野苍茫,百年胡寺出奇的安静。 王五手扣上门扉,惊讶门是开着的,和仇少尹打了个手势,猛地一掀,同时贴地滚出老远。 随着开门之声,一根箭矢“嗖”地射来。直取仇少尹眉心。 借着半明半暗的天光,弓箭手看到门口赫然立着一人,还等什么,万箭齐发。 仇少尹将射来的箭扫落脚下,望向室中,惊觉不对头,大喝:“停下来!” 弓箭手停下。 门口的人影还在,身中数十中箭,竟能屹立不倒,且身形飘来荡去,诡异至极。 仇少尹抢到室中。哪里有什么陆槐,室内只有一个被绑缚的吉和,身上插满箭矢,已然气绝身亡。 而刚刚的箭是从一弓弩内射出,机括连在门上,王五开门的动作触发了机关。意识到自己被愚弄,仇少尹目眦尽裂,徒手砸碎了弓弩。 吉和依然摆来荡去,晚风袅袅,吹落了头顶白花。 同一时间,京兆府大牢里的狱卒相继倒下。 长安一片月 第119节 陆槐在京兆府庖屋做了四年事,深谙狱卒们的习性。交接之时正当饭时,上值的空腹来,下值的饱腹走,必吃这顿饭。 名义上狱卒和囚犯吃的同样饭食,实则狱卒的饭食总要好上一些,庖屋的人会单独留出他们那份。陆槐在那份饭里下了药。 全部药倒后,大牢还不是无人之境。 陆槐接出咄喝与明伯,叫他们换上狱卒的衣服,拿上下值狱卒的腰牌,一会儿好通关。 破绽在于咄喝生的过于高大,衣服也不合身,容易被人识破。当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得冒险。 三人列成一队往外走,经过李纤凝牢房,咄喝说什么也要拧断她的脖子,出一口恶气。 陆槐拦下他,“别生事。” 目光扫过李纤凝,对方笑容恬淡,风采如旧。 牢房再度恢复平静,李纤凝盘膝坐于木床上,闭目养神。 在日光照不到的地方,长安的月色酽了。 第118章 残月篇(十一)酉鸡 此后几日,陆槐动静全无。与此同时,李纤凝弄权案爆发,理当下狱,人已在狱中,没法再下,案子顺势又落到福王头上,令福王由衷感叹一句:祸不单行。 感叹完,对仇少尹说:“走,随本王去看看你侄媳妇。” 牢房里,仇少尹的侄媳妇正在兴师动众的濯发。她一人濯发,劳动三四个人,有捧水盆的、捧葛布的、递香膏的。 “小马,再打盆清水。” 小马答应一声,端起水盆没等出去,王狱丞端着一盆清水进来了,“水来了,夫人请用。” “怎敢劳动王狱丞。” “夫人哪里的话,能为夫人效劳,是小人的荣幸。” 李纤凝在清水里涮完,捞起头发,拧去多余水份,接过狱卒递来的葛布擦拭。 看到这一幕的福王问:“你关照的?” “没有啊。”仇少尹心里也纳闷,“死丫头,怎么做到的。” 牢里不是没关过大人物,比李纤凝贵重的人物多了,没见狱卒们这样殷勤。 王狱丞回头见到福王与仇少尹,扯过狱卒,行礼问好。 仇少尹吼道:“她是你们祖宗,这么伺候她,牢门大敞大开着,还嫌犯人跑的不够?今天不治你们一个玩忽职守罪,算本少尹无能,都去找刑狱公人领板子!” 唬的几人慌忙下跪求饶。 “八叔好歹是这里的长官,也不知关照我,头发都起虱子了,实在痒的厉害,没办法才求几位差爷行个方便。”李纤凝一边擦头发一边说,“行了,没你们事了,都下去吧。” 几个狱卒待要起身走,猛地醒悟上司还未发话,只得跪回去。 福王瞧在眼里,似乎有点明白了她为何能“差遣公人如驱使自家仆役”,她身上有种气质,叫人无条件服从她的命令,尤其下位者。 仇少尹鼻子没气歪了,在他的地盘,她还敢撒野,对他的人发号施令。不耐烦地启唇,打算叫狱卒去领罚,福王忽然开腔,“下去吧。” 这是……开恩的意思? 几个狱卒谢过,忙不迭退下。 李纤凝坐到床上擦头发。 仇少尹眼睛夹她,他和福王还站着呢,她倒坐下了。以埋怨的语气说:“文璨受你连累,又遭免职了。” 李纤凝诧然挑眉,“事情尚未明了,怎会牵连到文璨?” “御史台参了李县令一本,参他纵容亲女,插手刑狱,干涉县务,查证属实,仇县丞疑似纵容的更厉害,遭到免职,目前和李县令两个赋闲在家,等候发落。”福王道。 李纤凝掷开葛布,“哼,我久已不去衙门,整日在家相夫教子。如今事发绝非偶然,必有小人从中作祟,实在可恶。” 仇少尹觉得,“相夫教子”四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讽刺。冷笑道:“纵有小人作祟,你不做那些事如何给人家抓到把柄?怪只怪你平时张扬跋扈,树敌太多。” 李纤凝没接他的话,看着福王说:“殿下缉拿天仙子遇阻?” “谁跟你说他是天仙子?” “狱卒们都这样讲,难道不是?” 仇少尹恨她无视他的话,明明不希望她是天仙子,偏要拿言语触怒,“你身上的嫌疑还没洗清,管别人是不是天仙子,没准你才是天仙子。” 李纤凝再次忽视掉他的话。 “王爷,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你想和本王做什么交易?”福王捻动手中念珠。 “干涉县务,插手刑狱,这罪状说大也大,说不值一提,也不值一提,就看往哪个方向渲染。我帮王爷抓到天仙子,王爷在圣人面前帮我美言开脱,王爷意下如何?” 仇少尹不料李纤凝会提出这种要求,看向福王。 福王缓将檀珠捻了一圈,忽道:“来人,上锁。” 狱卒不敢怠慢,锁了牢门。 李纤凝也不气馁,央求仇少尹:“八叔,我不爱吃牢里的饭,送些吃食进来,也算你疼爱侄媳妇了。” 恨的仇少尹牙痒痒。 福王忽然说:“全没动静。” 仇少尹不解。 “仇家、李家、罗家。” 仇少尹一想还真是,接接连连出了这么多事,只有仇璋过来拜托他平时照看照看李纤凝,其他再没什么。仇侍中照样上朝,没开口向皇帝求一句情。若说仇侍中性格如此,李家、罗家何以也这般淡定。亲闺女、亲侄女陷在大牢,有可能摊上杀头大罪,竟然一点儿不急,集体静默,这是为何? 仇少尹没有多余的功夫思考,陆槐有动静了。 一瓶酒被摆到李纤凝面前。酱色窄口细陶瓶,五六寸高,瓶身上刻着一只大公鸡。 李纤凝盯着面前的大公鸡疑然问:“殿下请我喝酒?” 福王对面正襟危坐。 “你上次的提议本王考虑过了。答应你未为不可。” “有条件?” “需试你一试。” “如何试?” 福王目光落在酒瓶上,“这是陆槐送来的酒,其中必隐藏着某种讯息,我需要你破解出来。” “是吗?”李纤凝拿起酒喝了一口。 福王震惊,“夫人太轻率了,焉知酒中没毒?” “既然需要我破解,当然得尝一尝。话说回来,酒里有毒吗?”李纤凝抹去嘴边酒渍。 福王一顿无语,“拿飞禽试过了,无毒。”饶是无毒,也无人敢尝,只有李纤凝这般大胆。 李纤凝说:“从狱卒处听来的消息残缺不全,不乏讹误,有劳福王给我讲讲陆槐的情况,越详细越好。” 福王哪里耐烦做这种事,招来孔通判细述前因后果,连陆槐的身世背景,当年所犯之案也一并说与李纤凝听了。 李纤凝听毕,转了转酒瓶说:“我对酒一窍不通,能找个懂酒的人来品品吗?” 福王还未说话,孔通判先问了,“有这个必要吗?” “孔通判另有见解?”李纤凝问。 “同僚们一致认为关窍在瓶身上,抑或‘酒’字上。” “说来听听。”李纤凝撑起下巴。 “拿瓶身来讲,上面刻有一只鸡。卢主薄认为此鸡暗喻鸡窗,鸡窗对雁塔,长安还有哪个雁塔,必是大慈恩寺的雁塔,陈都尉已经领了一队人过去了。” “等等,怎么就雁塔了,我知道鸡窗是书斋,怎么就和雁塔对上了?” “不闻雁塔题名之典?” 李纤凝仍是一脸困惑。急的孔通判直跳脚,“鸡窗对雁塔,秋榜对春闱!” 李纤凝思索须臾,做出恍然之状。 福王冷眼旁观,才疏学浅成这样,他真的能指望上她吗? 李纤凝看到王狱丞的身影,招手唤他,“王狱丞,来来来。” 王狱丞进来,躬身向福王、孔通判见礼。 “王狱丞,你懂酒,尝尝这是什么酒。” “哟,夫人,这可折煞小人的,小人喝的是市井上浮着绿蚁的劣酒,好酒是半滴没尝过,怎么能说懂酒。” “这也不是好酒,你尝尝看。”李纤凝把酒瓶子递过去。 王狱丞见福王没说什么,小抿了一口。 若事先知道是凶手送来的酒,估摸王狱丞打死也不会喝。 “尝的出来什么酒吗?” “尝的出来,市面上常见的阿婆清。”王狱丞放下酒瓶。 李纤凝直起身子,平视福王,“殿下,交易的话作数?” “取决于你的推断。” “那好,您即刻派人去虾蟆陵,也不用挨家挨户,捡空置房舍搜起。一间也别放过。” “为什么是虾蟆陵?” “阿婆清产自虾蟆陵。” “这么简单?” 李纤凝道:“陆槐货郎出身,他不会设置高深晦涩的谜题,就这么简单。不过您动作得快点了,还剩不到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以后是酉时,酉鸡,谜底果然简单。 长安一片月 第120节 福王前去调遣。孔通判正待跟上,袖子突然叫人一拉。 “您再给我讲讲鸡窗雁塔,他们俩怎么就对上了?” “方才不是明白了?” 李纤凝方才看到福王嫌弃的表情,哪里还敢再请教,生怕福王见她愚钝收回之前的话。 “我没明白,我装的。” 孔通判:“……” 虾蟆陵某间废屋内,咄喝被结结实实绑在一张木床上,绑的时间太久,裸露出来的肌肤成了紫色,汗水小河似的流淌,汇聚在他身下,使得整个身体水淋淋。 他的嘴里紧紧咬着一根麻绳,齿关咬僵了,唇齿颤颤,犹不敢松口。皆因麻绳的另一头连着弓弩,正对他心口,只要他稍有松懈,触发机关,立时命丧当场。 而这一切,全部拜那个叫陆槐的男人所赐。 那晚他从天而降,和他们说奉吉和之命来救他们。吉和逃走一事他们有从狱卒的闲言碎语里听说,心中信了几分,重要的是他们实在没有退路,也就随他走了。与其等着被凌迟,能出去总是好的。 他们来到大秦寺,预备与吉和汇合,惊见大秦寺外围满官兵,他们悄悄离开,躲藏了几日。昨天傍晚,陆槐出去查探情况,带回两份吃食,他和明伯吃完即人事不知。 醒来时身体已遭束缚,陆槐布置好了机关,匕首悬于左眼上方胁迫他咬住麻绳,受制于人,咄喝怒气冲冲咬住。 陆槐露出满意笑容,闲话似的问他,“能坚持多久?” 咄喝怒气喷薄。 于是陆槐自问自答,“我当初坚持了八个时辰,你这么壮,给你算十二个时辰好了。现在是酉时,明日酉时,但愿他们能找到你。” 说完这段令人糊涂的话,陆槐押着明伯离开。留下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而今他已坚持了一天一夜,期间窗外几度传来人声,只要他开口他们立刻就能发现他,偏他开不了口。他体会着生还的希望无数次从身边溜走的滋味,这种精神折磨不啻于凌迟。 窗外光线转柔,一日即将结束,而他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腮帮硬的像石头,眼皮重逾千钧。好想睡一觉啊,好想放松。 不,决不能,那个混蛋,他定要活着找到他,拆他的骨,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意志又怎敌得过本能? 眼皮还是渐渐合拢了。 倏忽,几个孩子的玩闹声钻进耳朵,他猛的醒来。 姓陆的说但愿官府能找到他,这么说官兵可能会来? 太阳马上落山了,他没有时间了,他绝不可能再撑一夜,这几个孩子是他最后的救赎。 沉闷怪异的声调自齿间溢出,他努力在不使绳子受到任何波动的情况下发声。 孩子们似乎听到了。 “听,什么声音?” 几个小孩不约而同闭噤声倾听。 突然有个小童喊了一句,“是鬼呀!” 孩子们呼啦一下散开,又叫又闹。 屋子里传来一声急促嘶哑难辨的男声:“别——” 话未说完,声息骤止。 第119章 残月篇(十二)泥娃娃 又死一个。 福王心情阴沉,余下官员不消说。头顶的天顺应众人的心情,也阴阴沉沉,难见太阳。 “可恶,可恶!”仇少尹一连骂了好几个可恶,“难道就任由他这样杀下去不成,这一程杀了多少个人了,他是染了杀人的瘾,还是得了癔症,这般疯癫邪肆。” 底下官员瑟瑟提醒,“目前他手中还剩一个人质。” “剩一个又怎样,真要把这一个也杀死,你我趁早别当这份差,丢不起这个人!” 想起上头还有福王,目光投望去。却见福王无意识的捻动手中珠串,神情若有所思。 “王爷,您在想什么?” “本王在想你方才说的话。”福王眉毛蹙在一起,“天仙子虽则高调张扬,十几年来从未像现在这般,行事疯癫。他一再挑衅刺激官府,倒像是等不及被抓。” “王爷说的好像是这么回事儿。”仇少尹也不由得思忖起来。 “还有一则。”福王说,“这次的案发现场他没有留下任何天仙子标记。” “这点我也纳闷。许是他寻思我们皆知他是天仙子,无需再留标记?” 福王不置可否,堂下官员各抒己见。有的认为这个天仙子是假冒的,有的认为是接替者,有的认为天仙子乃是个组织,陆槐只是其中一人,种种说法不一而足。 京兆府不放过陆槐的任何线索,先前翠红楼服侍过陆槐的花娘全部传唤过来,每人录一遍口供。 口供录的相当细致,连陆槐身上有几块疤,分别在什么位置也记录得清清楚楚。其中更包含一段对话。 陆槐不爱说话的人,偏巧碰上一位爱说话的花娘。分不清他是有意泄露还是当时心情舒爽,花娘问一句他答一句。 “郎君哪里人?” “桃花村人。” “桃花村,在哪里,奴家没听说过。” “很远的地方。” “郎君身上好多伤,哪里来的,莫非流连花丛,回家给娘子打的?” “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我不信天底下有这般歹毒的娘子。” “未见之前,我也不信。” “郎君的吊坠好可怕,里面怎么裹着一只蜘蛛,活生生的,怪吓人,奴家好怕。” “怕就不看。” 据口供记录,陆槐与花娘交欢的姿势无一例外是后入,他只准花娘背对他,不准转脸。动作凶悍,毫无情意情趣可言。 唯一令花娘感到些许柔情的地方,是他的临近高潮难以自持喊出一个女人名字的刹那——阿云。 阿云。花娘曾问陆槐阿云是否是他的娘子,陆槐未答。 李纤凝阅过之后,掩卷沉默良久。 官府调查过了,长安周边压根没有叫桃花村的村子,而阿云,天下叫云娘的女子何其多。 咄喝死后两日,关于陆槐的消息从四面八方涌来,一会儿有人看见他出没东市,一会儿有人说他现身西市,一会儿又消息传出他在曲江。京兆府慎重甄别每一条,在铺天盖地的线索里捕捉陆槐踪迹。 李纤凝得福王恩准,白天可以暂出牢房,和官吏们一起分析线索。 其中一条线索未免惹起她的注意。 “长兴坊,金雀街……”李纤凝喃喃念道,忽问孔通判,“可有长兴坊地图?” 孔通判说有,命人取来。 地图上细致标注了街巷位置、名称,李纤凝在上面找到金雀街,于金雀街附近找到春石巷。 李纤凝起身,“孔通判,叫上几个人,咱们去长兴坊。” “为何突然去长兴坊?” “有人看到陆槐在长兴坊金雀街出没。” “长兴坊离皇城近,位于长安中心地带,防守也森严,陆槐没事去那里干嘛。八成是提供消息的坊民看花了眼,相貌相似也是常有的。这条线索且搁一旁。依我之见,还是曲池这条线索值得探究……” 话犹未了,李纤凝道:“孔通判忘记打哪抓的明成坤了,岂不是长兴坊,春石巷。” 李纤凝手指地图,“长安那么多条街,陆槐出现在金雀街岂是巧合?” 李纤凝这么一说,孔通判也觉出问题来,“哎呀,可不是嘛。” “事不宜迟,咱们赶紧走。” “哎,夫人……” “怎么了?” “怕是不太方便。” 李纤凝方省悟自己尚是待罪之身。 “我去求王爷。” 福王岂肯纵她,架不住她笃定不移非去不可。遂吩咐孔通判:“多带些人手。” 多带些人手,一来提防李纤凝,二来防范突发情况。 春石巷的房子乃李纤凝密嘱解小菲以化名租下,到了长兴坊直奔此处。 明伯被抓,房屋空置。初秋时节,屋前桃李成熟,聚集上百鸟雀,啄果食实。院门霍地被打开,鸟雀惊飞,越过梢头警惕落到屋脊上。 李纤凝疾步而入,孔通判小跑跟上。府兵守住各个出口。 室内空寂异常,阴沉的天色里,益显阴暗。 正对门口的长案上赫然摆着一尊泥人,肥腴娇憨的女童形象,身着襦裙,梳丱发,颊上两坨胭脂,给阳光照的红艳艳。 李纤凝拿起泥人,翻来覆去打量。 孔通判嘀咕,“这泥娃娃如何放在这里?” 李纤凝脸色渐渐发白,指尖用力,险些将泥人捏碎。 府兵们搜遍屋子,未发现异常。孔通判长叹,“唉,又白跑一趟。夫人,咱们回罢。” 李纤凝凝立不动。 “仇夫人?” “并没有白跑一趟,此物并非这里原有,是陆槐留下。” “嗯?”孔通判不解,“他留下这个东西做什么?” 长安一片月 第121节 “孔通判,我想回一趟家。” “诶?这怎么行?” “我只想回去确认一下。我女儿有危险。” “夫人为何这样讲?”顿了顿,“这得请示王爷,下官无权做主。夫人,咱们还是先回府衙罢。” 李纤凝拧身就走,孔通判见不是状况,急吼,“快拦下她!” 门外十几个府兵立刻团团围住李纤凝,李纤凝硬闯,可她又怎么是十几个训练有素的官兵的对手,最终被五花大绑送到仇少尹面前。 “这又是怎么了?” “突然吵嚷着要回家,还袭击了府兵。我寻思是不是关久了,人关糊涂了。没敢回禀王爷,先带来给仇少尹。”孔通判有意送人情。 仇少尹怒斥,“发什么疯。” “八叔,你叫我回去看一眼,阿玥有危险。” “胡说八道,阿玥在家里好吃好喝,有仆人照料,有什么危险。” “陆槐他想对她下手。”李纤凝忧心如焚,“他留下了人偶。” “什么人偶?” 孔通判连忙呈上。 仇少尹见了可笑,“就这么个东西,你就断定他要谋害阿玥?” “我解释不清,八叔叫我去回看看罢。晚了就来不及了。” 李纤凝一向淡定,少见情绪激动。事关阿玥,万一真出了事,他难辞其咎,仇少尹不免犹豫。 思忖之际,陈都尉打南边过来,仇少尹过去与他说了几句话,回来告诉李纤凝,“你不必担心陆槐对阿玥不利,武侯在群贤坊发现了陆槐踪迹,现已将他围困在坊内。我这就去擒了他。” 李纤凝听说,“八叔带我一道去。” 仇少尹下令,“将她押回牢房。” “八叔!”李纤凝高声。 一下子喝住仇少尹。仇少尹回首见她赤目如火,眉目染怒,凌厉逼人,不由自主妥协,“去了别给我惹事。” “知道了,快松绑。” 群贤坊明火执仗,坊墙下全是巡逻的武侯。 “抓到了吗?”仇少尹问。 “狡蛇出穴,蜿蜒不就捕,这会儿不知钻哪去了。人手不足,打怀德、居德二坊借调一些,全用在守坊门、坊墙,仇少尹陈都尉来了我就放心了。”群贤坊坊正回答。 “好,瓮中之鳖,这次我看他还往哪里逃。” 仇少尹吩咐下去,将带来的人马分成了十小队,分散搜索。李纤凝跟着其中一队。 其时暮色已残,夜色渐浓,天上虽有月光,终不甚明亮,府兵们人人手举火把。李纤凝起初混在队伍中,渐渐的,趁人不察,脱队独行。 她很快在墙壁上找到云字标记,顺着那些云字标记来到坊南一处废弃的观音庙。 月色如昧,观音庙内树影斑驳,风吹森森。一霎野狐飞掠而过,更增光怪之感。 李纤凝步子落的极轻,庙里搜寻一圈,没有收获,来到庙后松林。周遭松树生的奇形怪状,给月光映在地上,张牙舞爪,如从地底墓穴爬出的鬼魅。 “在找我吗?” 静极之地,背后传来人声。李纤凝倏地转身。 陆槐打松枝上跃下来,落地极轻。 李纤凝环视左右,“明成坤呢?” 陆槐不答反问,“收到我送你的礼物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李纤凝气血翻涌,“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的女儿三岁了,我想送她一份礼物。” “你敢打我女儿的主意,你叫你尸骨无存。” 陆槐衣襟半敞,周遭一切事物晦暗不明,唯有他颈上的琥珀,吸饱了太阴精华,反射出夺目光彩,连同裹在里面的八爪蜘蛛一并熠熠生辉。 “好绝情的话,真叫人伤心。”陆槐靠近她,单手抬起她的下巴,“你是不是忘记我们什么关系了?” 劲风扫来,陆槐倏然弹开。退至丈远,再看李纤凝手上那根磨得尖利的木枝,双瞳陡暗。 喉咙之上,一线血迹显现。若非他闪躲及时,木枝已然贯穿他咽喉。好狠的女人。 陆槐桀桀的笑了,“夫人真是一线情面不留。” “你死我活的局,焉能手下留情。” 李纤凝手持木枝,待要上去厮杀,陆槐避战之意甚浓,早退去三丈外,“追兵展眼及至,没功夫陪你玩了,临别之际,送你一份礼物。” 见李纤凝面露疑惑,“女儿都送了,娘亲怎可不送。” 示意左侧。 李纤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初时未觉,细看之方省悟松荫下卧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明成坤。 明成坤手脚受缚,嘴巴被封,意识卓然清醒。方才他们的对话,他一字不漏全听去了。 李纤凝惊怒异常,陆槐却已经怀着愉悦的心情消失无踪。 不杀之杀,真厉害,这一局他又赢了。而她的机会不多了。 薄雾散开,月光亮了,上下如银。松荫移到后面,明成坤的身体露出来。 脸上两道泪痕,粼粼波动。他拱起身子,不直腰的磕头。嘴里呜呜有声,不需听也知是求饶之语。 火把向此移来,官兵会很快找到这里。李纤凝必须迅速做出抉择。 第120章 残月篇(十三)夫妻相见 回到牢里已是子夜,李纤凝躺到单薄的床板上,手搭额前。脑海中思绪万千,翻涌了一夜。 天亮时,明伯被送回来。狱卒们议论,“听说舌头被姓陆的豁成了蛇信子,多亏了仇夫人及时赶到,救下他,否则性命难保。” “哟,仇夫人这么有本事,一出手就从陆槐手中救下人,先前那么多次,人都死了。” 狱卒声音压低,“听说夫人以前在万年县衙,是刑狱追踪的一把好手,巾帼不让须眉。要不那些衙役就那么听她的话?” “快别说了,夫人不就是栽在这上头。日后还不知如何呢。” “夫人若是立下大功,擒获天仙子,没准将功折罪。” 两人正说着话,上面来人了,福王传唤李纤凝。 福王过酉即去,从不逗留。今早上值方知明成坤救下来了,遗憾没能一举擒获陆槐。眼下仇少尹陈都尉仍耽搁在怀德坊,掘地三尺搜查。 李纤凝走进大堂,以待罪之身向福王行礼。 李纤凝以为福王会表扬她救下明成坤,谁知福王开口却是:“昨日匆忙了,忘了问,回到家觉出不对劲儿,你如何得知府兵在长兴坊春石巷拿获了明成德?” 李纤凝神色微怔,顷刻淡定:“明成坤没交待么,那间房子是我租下的。” 福王好整以暇。 “他用那份忏悔录威胁我,我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虽然我没做过那些事,解释起来未免麻烦,竟还是别声张出去的好。百般恐惧之下,藏匿了他。” “泄露他的住址给官府的也是你?” “怎么会,我图什么。” 福王竟不知说什么了,低低感叹,“仇夫人啊仇夫人,你身上事还真不少,旧罪未去,又添了一项窝藏案犯。你说说,教本王拿你怎么办?” “纤凝的性命系于王爷一身,全凭王爷发落。” 福王不置可否。 “纤凝有一事央求王爷。” “说说看。” “我怀疑陆槐下一步会对我女儿下手。” “为何这样怀疑?” “昨夜我们打过照面,我从他手上救下明成坤,他必然怀恨于心。” “就因为这个?” “昨日于春石巷民居发现泥偶一尊,系陆槐留下。他不会平白无故留下泥偶,泥偶是孩童玩物,他下一个目标是我女儿。” 福王沉吟道:“发现人偶在晌午,与陆槐打照面在夜晚,他如何预知你会从他手上救走明成坤,怀恨于心,进而对你的女儿下手?” “之前在县衙,我也有调查过天仙子案,也许那时他已注意到我也未可知。” “牵强附会。” “请福王信我一次,我知道我解释不清楚,可是我有直觉。依赖多年办案的经验,我的直觉很少出错。” 福王眯缝着眼眸,似在衡量李纤凝的话有几分可信。 “你想我做什么?” “我想请福王派兵守住仇府,若能允许我回去见阿玥一面,再好不过。” “你的这两桩请求本王一个也满足不了。” “王爷!” “来人,送她回牢。” 仇少尹午时回衙,须发皆张,动了大怒,没眼力劲上前与之搭话的人全被他臭骂一顿。仇少尹脸带怒色,不好来见福王,他手下的官吏进来回:仇少尹带人搜了一晚上外加一上午,不得凶徒踪迹,胸中已是愤愤,偏那狡猾促狭的凶徒还要送花嘲讽。约莫巳时三刻,坊外来个乞丐,手里掐着一把天仙子,声称有人给他两张胡饼,叫他把花送到姓仇的官员手中。仇少尹气了个倒仰。现在火气还未消。 福王听罢,不禁笑了。 底下官员疑惑。 “王爷?” “本王想到了仇少尹发怒的样子。” 长安一片月 第122节 仇少尹惯爱发怒,京兆府官员私下里将他比做河豚,气鼓鼓之态肖似。 众官员闻福王之言,会心一笑。笑过之后,忧愁漫上心头,陆槐又一次从他们手上逃脱,他想杀之人皆已杀尽,若就此罢手,遁迹山林,后续如何是好? 福王亦为此忧心,圣人一直关注此案,长安百姓们也盯着,注定此案无法不了了之,必须有个结果。 想到李纤凝的话,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唤来仇少尹,叫他挑选几个机灵善应变的府兵,着常服,安插进仇府,暗中保护阿玥。 “没这个必要吧,我四哥家里门户甚严,夜里有人打更。崇仁坊又不比别的坊,武侯们个个骁勇。陆槐去那里不是自寻死路吗?我估摸着她就是想孩子了,毕竟离开这么多日子。” “照本王说的做。” 仇少尹去了,府兵也安插了,末了还带回了。仇璋听说这里的情况,坚持要来探望李纤凝。 李纤凝下狱以来,他忧愁终日,偏生李纤凝留字要他静默,于是合家静默,不管不问,时间长到足以把人逼疯。他心里有太多疑问,尤其被免职以来,李纤凝算没算到这一变故?眼见她身上的罪名越堆越重,他们是否还要沉默下去,而不是施以援手? 她是他的妻子,她身陷大牢,他却什么都不能为她做。更折磨他的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每天有无数人来问他,父亲问,岳母问,外头的解小菲也紧追着问。他快受不住了,他也想问问她,此事何时能够了结,他们一家人还有机会团聚吗? 他是待罪之身,合该等候发落,不便随意出府。恰好仇少尹来了,央他寻个由头将他带到京兆府。 大牢里,夫妻二人相见,觉察对方均憔悴清减了。 李纤凝其实很害怕看到仇璋,她不知道怎样面对他。及至真的见了,也并不如何,满心凄楚酸涩。 “阿玥好吗?” “阿玥很好,就是吵着要娘。” “骗人,若是你不见了,不出两日,必吵着找你。换做我这个娘,十天半个月也未见得找。” “还不是你平时陪她的时间太少,她和你不亲。”微顿须臾,“以后多陪陪她罢。” 李纤凝没答,仇璋也没追问,因为他们都不知道是否还有那一天。曾经习以为常的日子,如今竟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要经过这么多分离与困苦之后才晓得,能够陪在家人身边,与他们共度寻常岁月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家里人都很担心你。” “好好安抚他们,尤其我娘,别叫她为我的事上火,也不必为我奔走,我有打算。” “阿凝。”仇璋直视李纤凝的眼睛,“你跟我说句实话,你用我们十几年感情发誓,保证跟我说的是实话——你到底是不是天仙子?” “连你也这样问。”李纤凝低下头。 “别低头,看着我的眼睛。”仇璋不觉提高声音,“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李纤凝看着他的眼睛,一滴泪珠儿落下来,“不是。” “你发誓。” 李纤凝伸出三根手指,“我发誓,我不是天仙子,若有半句谎言,叫我……” “——算了。” 仇璋握住她的手指,“不要发誓。” 仇璋缓缓的把妻子的手拉到自己胸前,叙了些短长,架不住仇少尹三番四次催促,忍泪别过。 送走侄子后,仇少尹忙了些公务,酉时左右,仇府打发小厮来问,仇璋什么时候回去。 仇少尹惊呼:“文璨早回去了。” 小厮说:“若回了,何必来问八爷。” 消息传到牢里,惊出李纤凝一身冷汗。 她错了。陆槐真正的目标是仇璋,不是阿玥。 他利用她对阿玥的舐犊之情搅乱了她的心,令她失去判断,她自乱阵脚,引出仇璋,给了他可趁之机。 仇璋危在旦夕。 只有她可以找到他。 她疯狂的砸牢房的门,哀求放她出去。福王回府了,仇少尹带人在外面找仇璋,没人理她,任她嚎破嗓子也没用。 王狱丞安抚她,“夫人,您别白费力气了,我们是不会放您出去的,我们哪里担的起这个罪过。仇少尹已经在找了,您且安安心。没准天亮就有消息了。” 李纤凝抹去眼泪,“你说的对,王狱丞,是我情绪过于激动,冲撞了您。您别往心里去。” “夫人这是说的哪里话,得,您歇着,我过前头去了。” “王狱丞可以给我送一盆热水吗?” “没问题,您等着。” 须臾,王狱丞端着热水回来。这一程子,李纤凝和狱卒们混的相当熟了,连他们家里几口人,什么情况,平时有什么嗜好清清楚楚。 他们从不防着她,送水这种事从来是打开牢门直接送进来。 王狱丞把水放下,没等直起身子,颈上骤然吃了一记,人晕晕乎乎倒下。 李纤凝跑到外面喊,“不好了,王狱丞晕倒了。” 狱卒不疑有他,进来查看。李纤凝趁机锁上牢门。 “仇夫人,您这是……”狱卒们完全是懵的。 “叫你们休息一会儿。顺道长个教训,无论对谁,切莫疏忽大意。” 外面还剩几个,李纤凝轻松撂倒了,换上他们的衣服,迅速逃离了京兆府大牢。 清风阵阵,月色朗朗,值此佳夜,李纤凝毫无心思欣赏。她的心被忧愁和急切填满了。 陆槐会在哪里呢? 他要对付她,必然要选一个对她不利的地点。 哪里对她不利,哪里是她的弱点? 很快,李纤凝有了答案。 第121章 残月篇(十四)虺蜴 青龙寺外,百亩竹林。 李纤凝静静伏于坡地上,借着茂密翠竹掩护,观察对面小屋。小屋竹木搭就,年头久了,退去初初落成时的青碧,显现出积年的黄。 半个时辰前,李纤凝于此发现陆槐踪迹,此后一直密切观察,不敢轻举妄动。她奔驰了近一天一夜抵达这里,全靠一双脚,期间还要躲避坊间巡逻的士兵,体力透支严重。 她不能进去,她需要恢复体力,陆槐以逸待劳,她贸然闯入无异自投罗网,非但救不了仇璋,连她自己也得搭进去。 光歇息不行,还得有食物。可恶此片竹林只产春笋,她想挖笋吃也没有,肚子饿的咕噜咕噜直叫。忽闻不远处雉鸡叫,是了,此地多雉鸡狐兔。李纤凝离开一阵儿,回来时身上揣着几枚雉鸡蛋。 她饿的打晃,追不上雉鸡,反意外收获雉鸡蛋。比雉鸡强,用不着茹毛饮血了。 李纤凝在竹子上敲开蛋,咕嘟咕嘟喝下蛋液,一共五枚,须臾之间全喝光了。 精神大复,接着在石上打磨篾刀。蔑刀系林中捡来,锈迹斑斑,刀刃多处崩坏。李纤凝打磨了半个时辰,没那么钝了,多少见些锋利。 日影西斜,太阳宛若一颗红丸,悄坠到竹梢后头,林中光影变幻不定。 李纤凝体力恢复了八层,她不想再等了,她急于见到仇璋,明确他的安危,手中攥紧篾刀,正待行动。 陆槐忽然提着鱼竿从竹屋里走出来。竹屋东侧有一口深坑,不知是人挖的还是天然形成,雨季时水深足有三丈,是个水塘,塘中有鱼。 陆槐来到池塘边,摆开架势钓鱼,李纤凝不知道他此举有何目的,不敢轻举妄动,观察了一会儿,见他只是坐着不动钓鱼,提起的心慢慢落回腔子,按照原计划接近竹屋。 她猫着腰,动作极轻极慢,一面走,眼睛一面盯着陆槐,对方背对着她,始终没有转头。 李纤凝顺利进入竹屋。 竹屋比之竹林里又昏暗了一层,李纤凝在房中搜索一圈,没有发现仇璋的踪迹,见东侧还有一间小室,去拉小室的门。 猛的,她顿住手。身子似弓,一下子绷紧,小心翼翼挪动两步,来到门缝处。透过门缝往里探看,瞬间汗流浃背。 仇璋被绑缚在一张椅子上,神智昏迷。而他的正前方,居然是一把乌森森的弓弩。和杀死吉和如出一辙的机关设置,只是这一次,弓弩不再朝外,而是朝内。但凡她刚才手快一点儿,拉开了门,此刻的仇璋已是一具尸体。 李纤凝丝毫不敢大意,轻轻放手,合上门。 “你知道我有多么期待这一幕。” 陆槐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倚着门一副遗憾的口吻。 “期待你发现误杀了自己的丈夫,脸上震惊、愤怒、悲伤、悔恨各种表情交织,想想都叫人心情愉悦。”陆槐下巴略微抬起,眼睛轻轻闭着,似在畅想,脸上浮现满足的表情。 但随着眼皮睁开,现实与想象全然相反,笑容倏敛,取而代之以阴沉,“你把我的乐趣夺走了,我不高兴,后果很严重。” 李纤凝气笑了,“你敢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你不知道么,惹了我,后果更严重。” 面色一沉,持刀挥去,动作一如既往的凌厉凶悍,直取陆槐撑在门框处的那条手臂。陆槐不敢招架,身形疾闪。毫厘之间,篾刀擦着他的手臂嵌入门框,竹屑纷飞。 陆槐退至竹篁间,李纤凝追出去。太阳落到竹腰了,光芒叫千万根竹子分割成千万束,暖橙赤金的光芒里,有尘埃舞动,有飞虫游走。 一团蠛蠓飞过李纤凝眼前,陆槐趁其视线被遮挡,抓起脚下一根竹竿横扫,李纤凝身子一侧,挥舞篾刀,斩下一截竹竿。陆槐仗着一寸长一寸强的优势,不远不近的戏弄她。李纤凝急于近他的身,连挥连砍,本就不锋利的篾刀经她这一顿挥砍,更加驽钝,渐渐的劈不断竹竿,只凭蛮力砍下些竹屑。 李纤凝气喘吁吁。陆槐却显得游刃有余。 “这就没力气了?”看池塘边鱼竿晃动,“鱼儿上钩了,需要我钓起来给你吃吗?” “少废话!”李纤凝持刀飞来。 陆槐挥竹迎刀。 李纤凝身子后仰,避开竹竿,不等直身,劲风啸啸,竹竿又舞到眼前,李纤凝顺势后跃,翻了几个筋斗,落地的瞬间借后蹬之力往前一跃,篾刀砍中竹竿,势头破竹。 眼看手中竹竿一分为二,李纤凝自两片竹竿之间疾奔而至,形如矫健母豹,陆槐心头一凛。她是近身攻击的好手,自己几次和她交手,全部败在了她的绞扭之下,一旦给她近身,败局注定。 陆槐未战先怯,后面李纤凝近身,与他绞扭在一起,果然大占上风。 李纤凝角抵的技巧如火纯青,且与敌对战,不似平时较量,毫无顾忌,毫无限制,只要不遇上膀大腰圆的力士,像陆槐这等她可以拦腰抱住的身材,轻而易举拿下。 交手没几个回合,陆槐筋疲力竭,给李纤凝反绞双手,按在地上。 他的嘴巴吃进了土与碎叶,仍忍不住怪笑,笑声激荡在竹林之间,回响不绝。 突然,他的笑声止歇,双眸染了暮色的深沉,败黯下来。 “你杀了我吧。” “我不会杀你,你还没到官府面前交待你的罪行,我怎么舍得杀你。” “你不杀我,你会后悔。” 长安一片月 第123节 李纤凝不理会他,将他押进竹屋,找出绳子捆绑结实。 处理好陆槐,李纤凝来到关押仇璋的房前。里面完全是间密室,只有一扇门可供出入。可是若只能从门进出,陆槐布置好机关后怎么出来? 李纤凝将门嵌开一条小缝,觑眼细看,隐隐约约看到被撬开的地板。是从地下钻出来的么,她不喜欢钻来钻去,仇璋也不会喜欢。索性劈开竹墙。 篾刀已是强弩之末,经过这一顿劈砍,废上加废,李纤凝扔掉篾刀,顺着劈开的小洞钻进去,小心翼翼拆下机关,这才来到仇璋面前,替他松绑。 “你来了。” 仇璋其实早醒了,也听到了外面的打斗声,只是被陆槐喂了迷药,不大精神。 “我来了,我带你离开这里。” 李纤凝拉过仇璋的一条手臂,绕在自己肩上,手搂着他的腰,往起搀他。他四肢无力,身体沉的厉害,且李纤凝一拉,他嘶的一声痛呼。 李纤凝忙扒开他衣裳,肋下一片乌青,分布七八个血洞,像簪子一类东西戳的,上手摸了摸,好在肋骨没折。他不像她,经常受伤,忍疼的功夫厉害。李纤凝看到他额头青筋坟起,身上直冒虚汗,显见有些挺不住。 “好闷,喘不上气。” “我们去外面。” 李纤凝改用抱的。把仇璋抱到对面房间床上,打开窗子通风。 夕曛敛尽,夜色沉了。人影、竹影像水墨勾画出来的,墨色浓淡不一。 李纤凝点燃了烛台,房间有了光亮。 “水……” 李纤凝找来水,喂他喝下。 陆槐于外间淡淡嘲讽,“真是贤惠啊。” 一语激起李纤凝的火气,出去揍了他一顿,眉骨也打碎了。血在陆槐脸上蜿蜒,更增凶戾之态。他舔了舔嘴角的血,露出阴森可怖的笑容。 仇璋伤着,一时走不得,何况还得带着陆槐,没有马匹,她无法在得时时刻刻戒备陆槐的情况下将他们两个带出竹林。 等福王的人找来又不知几时。 想着休整一夜,但愿明日仇璋的身体能够好转,支撑他上路。 陆槐的目光如毒蛇时刻盯着她,叫李纤凝极不舒服,不知他心里又在谋划什么,况他为人狡猾奸诈,狐心蛇性,不得不防。搜遍他身上,并无迷药,只得拍晕了事。 月亮爬上来了,正对南窗。林静风止,秋色宁谧。李纤凝看向怀里的仇璋,“冷么,要不要我关窗?” “不用,这样很好。”仇璋这两天过的似两年那么长,难得可以安泰的躺着,搂着李纤凝。 “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明天应该可以行走无碍。” “等把陆槐带回去,交给官府,一切就都结束了。我们也能马上回去从前的日子。” “阿凝。”仇璋忽然低低一唤。 “怎么了?” “我从来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那些事,我以为你不喜欢竹子,只是不喜欢竹子。” 李纤凝怔忡,很快和悦了面貌,“你当然不知道了,我又没有告诉过你。” “那一夜下着雷雨罢,所以你害怕雷雨天,到这里来,你鼓起了很大勇气罢。” “都是过去的事了,那些早已不能影响我。” 仇璋还是心痛,“我为什么没有早一点知道。”想起在县衙那会儿,逢雷雨之夜,她每每央求他留下陪她,他还曾嘲笑过她,天不怕地不怕,居然怕打雷下雨。 “因为我没有早一点儿告诉你呀。”李纤凝笑回,“歇息吧,明天我们还得赶路。” 仇璋“嗯”了一声,和目睡去。 李纤凝原本打算在他睡熟之后出去看着陆槐,那个男人叫人马虎不得半点儿。奈何她已超过二十个时辰未合眼,刚刚又经历一场激战,体力消耗巨大,便有些支撑不住, 意志稍稍松懈,睡意趁机攻城略地。李纤凝的头耷拉下来。 “砰”的一声,李纤凝被什么惊醒,惊慌查看,原来是起风了,吹得窗扇前后摆动。风灌进室内,枕冷衾寒。 李纤凝方欲起身关窗,蓦地里,身体僵住,连呼吸也滞涩。 蜡烛不知何时熄了,仅有一脉惨淡月光,昏朦若无。幽窅晦暗处,分明有一束目光,死死咬着她。 陆槐手持弓弩,立在门口,“睡的真香,我都舍不得叫醒你。” 李纤凝一动不敢动。 “让一让。”陆槐挥弓弩示意李纤凝,“我要射他。” 仇璋也醒了,手扶在李纤凝肩上,发觉她肌肉紧绷。 她在蓄势。 念头未及转完,李纤凝像离线的箭射出。陆槐不会改变主意,她必须迅速反击。 人未等冲到他面前,身子忽遭大力一挫,脚还在前奔,身子突然后倾,仰天栽倒。 “阿凝——”仇璋失声。 李纤凝捂着胸口倒下。 “不配合算了,先射你再射他也一样。” 弓弩仅能发一矢,陆槐填箭的当儿,胸口骤然吃了一脚,人倒跌出去。他总是低估仇璋,当他是个废物公子哥,捉他时即被他束发的金簪划伤了手臂,这会儿又吃了他一脚。 使出全身力气将陆槐踹出去,仇璋迅速关上房门,又去锁好窗户,拖桌子堵门,继而再不能了,身上伤口撕裂,流出好多血水。剧痛难忍,直不起腰,匍匐着爬到李纤凝身边。 她伤在胸口,不确定入肉多深,致不致命。 “阿凝……”仇璋不敢碰她,心痛泪流。 忽然身体前倾,撞在李纤凝箭上,疼的李纤凝剜心一般。 陆槐在外面笑问,“我射中了吗?” 他隔墙盲射,命中仇璋后肩。 “快躲到角落里。” 二人狼狈栖身角落。 陆槐随后又射了几箭,无一命中。大概知道自己射不中了,外面好半晌没动静。 “给我看看你的伤。” “没事的。”仇璋说,“我有感觉,入的不深,倒是你,伤在胸口要害……” 李纤凝胸前剧痛,提气困难,她叫仇璋帮她折了箭杆,偎在墙角喘气。这回真正命悬一线了,但她不想说出来吓仇璋,只是静静的筹划,必须在临死前解决掉陆槐,不能叫他威胁到仇璋的性命。 仇璋自行拔下后肩头的箭,流了些血,无甚大碍。 外面传来动静,夫妻二人不觉紧张,严阵以待。陆槐并未闯进来,他去到池塘边,收回鱼竿,钩上竟然有条鳙鱼,他提着鳙鱼回来,开膛破肚,剔骨除刺,薄薄切作片,一片片卷上秋葵,就着秋葵把一条五六斤重的鳙鱼吃了大半。 吃完,精神大振,来到门边,“给你个选择,杀了你丈夫,我不但能放了你,还能去官府认罪伏法,怎么样,是个划算的买卖吧?” 李纤凝不应。 仇璋怒吼:“你有什么毛病!” 话音未落,一支箭穿墙而来。幸而墙面挡去大部分力道,箭矢没入仇璋脚前的地板。仇璋不敢再讲话了。 门外陆槐癫狂大笑,笑过之后用一种鬼气森森的语调说:“什么毛病,我就是见不得她好罢了,都是虺蜴,凭什么她能沐浴月光,我却只能在阴暗处,蜿蜒扭曲地活着。” 墙内墙外一片寂静。 “轰隆隆——” 一道闷雷滚过天际。 “哈哈哈……”陆槐仰天狂笑,“你听到了么,轰隆隆,轰隆隆,你听到了么,明月夜打雷下雨,连老天爷也不佑你,苍天不佑,啊哈哈哈哈哈哈苍天不佑!” 大雨和劈砍墙壁的声音一齐扑入耳朵。电光闪闪,每闪一下,李纤凝仇璋都能清楚看到竹扎的墙壁在一点点松动、瓦解。碎竹屑满屋子乱飞。 应合着那一下下的劈砍之声,夫妻二人的心骤然揪紧。 竹墙被砸开了,一道毛骨悚然的声音随之响起:“我进来了哟。” 第122章 残月篇(十五)生之欲 劈砍声持续激荡,李纤凝闭上眼睛想,真的苍天不佑吗? 连苍天也看不下去,欲在今宵亡她。是这样吗? 否则怎么解释朗月之夜,风雨雷电齐上阵。 她统共来了此地三次,次次遭遇惊险天象。 是巧合?是天怒? 也许二十年前她就该死掉,而不是挣扎存活到今日。 大雨如注,霹雳列缺。墙壁出现破洞,阴冷狡谲的声音自洞内传出,“我进来了哟。” “且慢!”仇璋喊道。 “怎么?” “我想知道,假如我死了,你是否真的可以放过阿凝?” “文璨!”李纤凝大惊。 仇璋转向李纤凝,借着偶尔一闪而过的白光眷恋凝望妻子的容颜,“我们两个总得活下来一个,我们不能叫阿玥同时没了爹爹和娘亲。” “我不同意!” “我同意。”陆槐桀桀笑起来,似个飘忽的鬼魂。 “只要你杀死自己,我就放过她。” 陆槐蹲下来,掏出秋葵吃。 周围并没有什么可供自戕的东西,找来找去找到一根石臼一枝被他拔出来的箭。仇璋弃石臼而取箭,双手握住箭枝,对准咽喉。诚如李纤凝多年前所言,自杀需要极大的勇气,常人难以做到。仇璋握箭的手瑟瑟发抖,喉结不安地滚动。他告诉自己,必须拼尽全力,一击即死,他没有魄力来第二次。 陆槐等的不耐烦,连声催促。 长安一片月 第124节 “再不麻利了断,我改主意了。” 仇璋攥紧箭枝,猛的往自己喉间刺来。箭镞方欲穿喉而入,劲道一卸,身体软软倒下。李纤凝收回手,脸庞皱成一团。刚刚用力过猛,牵动伤口,胸口传来剧痛。 陆槐上翘的嘴角倏地收平,眸中戾气聚敛,愉悦心情烟消云散,冲过来狠狠掐住李纤凝下巴,“你就见不得我开心是不是?” 李纤凝给他捏痛了,碎碎逸出呻吟。陆槐一怔,不自觉地松了手。 李纤凝冷冷一笑,一脚踹在他胸膛上,他滚了个跟头。惊讶她还有力气。 李纤凝取过仇璋手里的箭,眸中精光渐盛。好似那为黑云所遮盖的月光转移到了她的眼睛里。 那无所畏惧的目光、粉骨碎身混不怕的目光,流淌着蓬勃的生命气息有千万种英勇千万种胆气的目光渐渐与二十年前同样面对生死考验的小女孩的目光重合。 什么苍天不佑,什么天欲亡她,依她说,老天爷分明在助她,在此地此夜此种天象下,她就是神,她就是主宰。 李纤凝持箭扑向陆槐。亦如二十年前的雷雨夜,她持刀扑向竹郎。 没有救赎,没有人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她想活命,唯有自己去挣去拼去杀戮。 脑际浮光掠影。 男人抱她在怀,湿软的舌头在她耳廓里打转,手伸到裙下,一根手指倏地滑进她的身体。他叫她好好适应,一会儿还有比它粗大十倍的东西来贯穿她。 强烈的恶心感沿着脊柱直升。 雷鸣电闪,李纤凝挥箭刺向陆槐右眼。 右眼遽然插进一根竹签,男人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 轰隆隆,惊雷滚落。仿佛就落在窗边,震耳欲聋。 陆槐脸色惨白,好险,眼睛差点不保。同时也为李纤凝目光所慑。 那双眼睛没有感情没有温度,冷冰冰仿佛来自地狱。 它仰视面前的男人,他流血,他痛苦,他哀嚎,他满屋子横冲直撞,室内忽明忽暗,电光闪闪烁烁,被关上的窗再次叫风鼓开,风雨倾洒进来,扑在李纤凝身上脸上,三千妖丝猎猎作舞。 她持箭横扫。 刀划开肚皮,肠子哗啦啦流淌。 男人狠狠吃了一惊,低头看去。薄衫遭锋利箭矢割开,胸前蹦开一道血线。 他既惊且怒,已经那副样子了,怎么还有本事伤他,她为什么就是不肯放弃。 一连两击耗尽了李纤凝的余力,她冷汗涔涔,喘息如牛。胸口的剧痛蔓延整副胸腔,她支撑不住单膝跪下,以手中箭枝撑地,勉勉强强不倒。 陆槐知道她是强弩之末了,也不急于对她如何,俯身拿走她手中的箭。 失去支撑,李纤凝倒下来。 “这一局你输了,你想怎么死,是想死在我手上,还是去领官府的极刑?还是留给官府吧,想象你在行刑台上被凌迟,你家人痛心疾首的表情,令我莫名愉悦。” “不过你放心,无论你怎么死,我都不会叫你们夫妻同穴。” 风雨忽然停了,本来也是阵雨,来去皆匆匆。 夜色重归朗润,月光再临大地,清华无限。 箭枝在陆槐手上转成一只混圆的圈,他一面转箭一面走向仇璋。 李纤凝伏在地板上,血满长襟,沿着衣带滴滴答答。 她轻唤,“陆槐。” 陆槐本已抓起了仇璋的衣襟,正要帮他完成他没完成的事,听到李纤凝的呼唤,停下动作。 李纤凝手脚并用爬过来。她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爬到他脚下。 陆槐笑了,蹲下来用箭镞挑起她的下巴,“想求我吗?求啊,我特别想看你求我。” 李纤凝略略退开几寸,瞥了瞥面前的箭镞,忽作媚然一笑,灵蛇出穴一般,探出一截香舌,颤颤的颤颤的舔了舔,箭镞微凉,沾了血,腥膻得紧。 陆槐呼吸微沉。 李纤凝把陆槐的变化看在眼里,舌尖或一点,或一卷,引诱欲望之花妖娆怒绽。忽又轻启檀口,纳入箭镞,吞吐有致。此时的陆槐只要把箭往前一送,便能轻而易举结束她的性命,然而他竟纹丝不动,魂魄如被摄取。 李纤凝吐出箭镞,箭镞裹满了她的口水,晶莹湿漉中带着几丝红。 李纤凝叼走箭枝,陆槐浑似未觉,追逐她的气息。她的唇染了血,嫣红如醉,他捧起来,拿手摩挲,湿软柔嫩,忍不住靠近,一再靠近。 双唇即将相贴之际,箭镞毫不留情地刺进陆槐颈脉。 陆槐恨极怒极,一掌拍在李纤凝伤口上,李纤凝惨叫连连,痛不欲生。 她气力不济,箭枝插的不够深,未伤及陆槐要害,陆槐拔下箭,紧紧攥住,按住李纤凝欲以眼还眼。 砰—— 箭未落,人先倒。 李纤凝的惨叫声惊醒了仇璋,他睁开眼睛,目睹陆槐正欲加害李纤凝,急切间摸到手边的石臼,抓起来毫不犹豫给了陆槐一臼。 石臼砸中脑袋,砰的一声,震的仇璋虎口发麻。 陆槐登时鲜血长流,人事不省。 “阿凝……” 仇璋忙去查看李纤凝。 李纤凝看到陆槐倒下,含着的一口气吐出来,意识迷失。 此时天光渐渐亮了,昨夜一场骤雨,带来了丰沛水汽,竹林内雾气弥漫。仇璋跌跌撞撞走出竹屋,想向北面的青龙寺求助。他靠着一根竹棍支撑着,步履艰难。 幸而遇上一位大清早进林子采蘑菇的大娘,央求她传递口信。大娘答应着去了,仇璋回到竹屋伴着李纤凝,不多时,再次昏死。 醒来时是熟悉床帐,熟悉的陈设,熟悉的面孔。 “阿弥陀佛,终于醒了。”仇夫人喜的直念佛。 “娘。”仇璋尝试活动身体,全身上下没有不疼的地方,尤其胁下的伤,害他连喘气也不敢大口。 “快躺着,别动。”仇夫人按住儿子。 “我睡了多久?” “整整一天一夜。” “阿凝呢,阿凝回来了吗?” 仇夫人道:“她身上有案子,官府不叫她回来。” “那怎么行,她受了重伤,需要尽快治疗。”仇璋情绪激动。 “你快躺你的,难道还不给她治伤?请了宫里最好的御医,人也没回牢里,听说在府衙内宅住着,你且放心。只管安安生生养你的伤。” 仇璋略略宽心。 下句又说:“娘,晚上请八叔来一趟,我想问问阿凝的情况。” “你八叔忙着呢。” “忙也请他来。” 仇璋固执,仇夫人拿他没辙。 晚上,仇少尹过府,仇璋细细问了一遍李纤凝的伤情,得知她伤势严重,勉强保住性命,日昳时短暂醒过一次,其后又睡去,一直未醒。心情便不大好。 略一缓,又问陆槐。仇少尹说陆槐没大碍,现在牢里关着,等候过审。 仇璋心里记挂李纤凝,想趁早恢复身体,吃汤药十分积极。一二日即可下地行走,伤口也在渐渐长合。到了七八日上,淤青淤紫消散,身体恢复六七成,行路无碍。立刻去看李纤凝。 李纤凝早已恢复清醒,还不能下床。仇璋见她憔悴枯槁的样子,心如刀绞。 “玥儿好吗?” “好,可以流利地讲话了,你回去见了她一定大吃一惊。” 李纤凝微笑。 “夜里睡的好吗?” “疼的睡不着。”李纤凝说,“倒不如不醒,一直睡着,疼不疼也不知道。” “又说傻话了,不醒多叫人担心。” “你们担心你们的去,我睡我的,等什么时候伤好了,我再醒。” 仇璋捏捏她的鼻子。 她说话慢慢的,元气大损,仇璋不敢同她多讲,略坐坐就出来了。过前面去见他八叔,打听陆槐什么时候受审。 “那小子一直嚷嚷头疼,也不知在拖延些什么。再将就他三日,三日后过堂。” “不晓得他会不会招认。” “人证物证俱在,由得他不招认?”仇少尹伸懒腰,“忙活了这么久,被折腾的死去活来,如今天仙子案水落石出,对上面也算有交待,不啻去了一块心病,快哉快哉。” 仇璋却觉此案仍有许多疑点,天仙子行事张扬但不莽撞,缘何突然改变行事风格,将自己暴露于官府面前。 突然绑架他,竹屋的一言一行更像是针对李纤凝,他们有何过节? 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天仙子作案多年,素来针对大奸大恶之人,从不伤害无辜,陆槐缘何摒弃这一原则? 仇璋有种强烈的预感,陆槐不是天仙子。或者说不是他们一直追查的那个天仙子。 第123章 残月篇(十六)阿云 李纤凝睡的迷迷糊糊,听到耳边有抽泣声,眼睛嵌开一条缝隙,看到花露梨花带雨的面庞儿。 “小姐醒了。”解小菲凑过来,李纤凝的瞳孔里瞬间又映进一张脸。 李纤凝抬起手,花露立刻握住,泪眼汪汪,“阿凝……” “瘦了。” “都是因为担心小姐。”解小菲说,“得知小姐出事,露露天天哭,茶饭不思。” 李纤凝手贴过去,揉揉花露的脸。 “怎么进来的?” 长安一片月 第125节 福王不允许闲杂人等进来,允她丈夫、父母来探望已是格外开恩。 “求的公孙大娘跟福王讨的情。”解小菲说。 花露嗔怪他,“你又抢我的话,害我没话和阿凝说。” “你说嘛,我不说了。”解小菲床边蹲下来。 花露揉揉眼睛,“阿凝,我学会蒸包子了,你早点好起来,我蒸包子给你吃。” 李纤凝一笑,“好啊,不过我恢复的这段时间,你要把自己重新养的白白胖胖。” “放心吧小姐,我天天给她吃点心,一个月就养回来了。” 花露又被解小菲抢了话,心里着急,一时想不出话题,只好围着食物打转,“阿凝喜欢吃什么馅的包子?” “什么馅都好。” “那吃赤豆馅吧,我最喜欢了,阿凝也一定喜欢。” “小姐才不会喜欢,依我说,还是青韭羊肉馅最好吃。” 花露一脸嫌弃,“青韭味道重,阿凝才不会喜欢。” “你以为小姐和你一样,挑挑拣拣。这也嫌味道重那也嫌味道重。” “你……你挤兑我!” 解小菲对花露做了个鬼脸。 李纤凝看他们拌嘴,只觉前所未有温馨,日子又恢复平静了,真好。 后面樱烛进来给李纤凝换药,解小菲避出去了。李纤凝叫花露也出去,花露不肯,躲在帘帐后面偷偷看樱烛换药。 没一会儿,抹着眼泪出来。 “怎么了?”解小菲问她。 “阿凝胸口的伤疤好狰狞好恐怖。”花露抽噎。 “有点伤疤算什么,好歹命捡回来了。” “怎么办,仇县丞会不会不要她,会不会冷落她。阿凝今后的日子会不会很难过?”花露替李纤凝的未来担忧。 “什么嘛。” “男人很在意女人身体的,有一点小小的瑕疵就要嫌弃。还记得那年碧月背上起了疹子,客人便嫌她。阿凝身上那么大一块疤,仇县丞难保不嫌弃,将来冷落她。” “又是你们幽兰坊的那一套,仇县丞才不敢嫌弃小姐,你少操那份没用的心。”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那……那假如是我……”花露低头弄衣带,“假如我有伤疤,你会嫌弃我吗?” “不会呀。” “伤疤在脸上呢?” 解小菲嘿嘿一笑,问:“你还记得王婆买菘菜吗?” 花露不理解解小菲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懵懂点点头。 “王婆买菘菜,挑三拣四,菘菜叶子要绿如翡翠,帮子要白如玉,水份足,新鲜,支棱,不能有虫眼儿。轮到自家菜圃的菘菜,满菜心虫眼儿她也只当没瞧见,谁说她的菜不好,她还要骂街。” 说着执起花露的手,“你就是我菜圃里的菘菜,纵算你给虫子蛀出无数个虫眼儿,破破烂烂,也还是我的宝贝菘菜。” 花露此刻又忘记之前的问题了,仰头问解小菲,“你干嘛叫虫子蛀我,你不会替我捉虫子吗?” “呃……”解小菲呆了呆,“你说的对,我会替你捉虫子。” 花露娇憨一笑。 陆槐受审当日,仇璋作为证人,在大堂一壁之隔的耳室等候传唤,旁听了审讯全程。 福王虽代任京兆府尹,审讯流程不及仇少尹熟悉,反居陪席。仇少尹居中而坐做主审。 审讯开始,陆槐被带上来,他身着囚服,颈上头上缠着纱布,样子有几分怪异。双眸桀骜,环视一遍堂上诸官,似有藐视之意。 仇少尹最瞧不得他这样,惊堂木一拍,吓得人心突突。 “大胆案犯,胆敢藐视公堂,来人,给我拖下去,重责十杖。” 陆槐被拖下去,复拖上来,眼神没变。反挑衅似的问仇少尹,“大人还打吗?” 仇少尹当然有心打,只是担心打重了还得给他医治,没的耽误审讯,恨恨道:“公堂之上,由得你发问,跪下。” 陆槐从容跪下。 仇少尹列举了他二十年间犯下的二十桩案子,由文吏一一宣读。读毕,问他:“陆槐,以上罪行你可承认?” 陆槐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态,“有些认,有些不认。” 仇少尹气煞,认便皆认,怎么还有的不认。公堂之上,少不得压着性子问讯:“哪些认,哪些不认,你且说与本官听听。” 陆槐一一列举了包括最近发生的五起案子以及光德坊连环凶杀案、牛武案等在内的十三起案子。 仇少尹回顾卷宗,注意到他承认的案子尽数发生在宝历三年及宝历三年以后,宝历三年以前便只光德坊案一桩。 仇少尹严声道:“陆槐,本官问你,你可承认你是天仙子?” “我承认。”陆槐毫不犹豫。 “既承认,如何否认竹郎几起案子是你的手笔?” “不是我做的我当然否认。” “谁不知这几起案子出自天仙子之手,你既承认自己是天仙子,怎敢说案子不是你做的人不是你杀的?” “谁说天仙子只有一人?” 此言一出,群情动容,莫非还有漏网之鱼? 耳室内的仇璋心脏随之一紧。 “你的意思是天仙子不止一人?”过得半晌,仇少尹接上话茬。 “没错。” “宝历三年之前的案子是另一个天仙子做的?” “又说对了。” “他叫什么名字,现居各处?”仇少尹不觉拔高了声音。 “城南,乱葬岗。” “你是说他死了。” “死在了宝历三年。” “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很奇怪吗?” 仇少尹气极恼极,“不知道名字,样貌、年龄总该知道罢,与你是何关系,速速交待!” “样貌嘛……鹅蛋脸、杏仁眼,翘鼻头,唇若桃心,是个……”陆槐有意一顿,“普通的老伯。” 众人听他前面形容,还道是个佳人,不料转折出个老伯,一时面面相觑。均感这小子真是邪门。 仇少尹鼻孔里哼了两声,“哪里是普通老伯,分明是个俏老伯,从实道来,你与此人是何关系?” 陆槐仰头,呆望大堂上方藻井。正当仇少尹等的不耐烦之际,他忽然幽幽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陆槐交待,元和十四年官府上门逮捕他,是那位神秘的老伯及时知会他,救下他一命。 老伯当然不是平白无故救下他,实际上他另有目的。 他深知自己时日无多,没几年活头了,预备培养陆槐成为他的接替者。那时候陆槐方才知道,救他的老伯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天仙子。他问老伯天仙子不是专门猎杀凶手么,为什么不杀他,反而救下他,还要培养他成为接替者? 老伯说正因为他是凶手,他才选择他。只有凶手最了解凶手,最是知道对手的致命弱点在哪里,对峙时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陆槐问他,为什么做这种事,为什么专杀凶手?惩恶扬善?抑或对官府不满?老伯回答他,因为普通人无法满足他,宰一只兔子有什么意思,猎狼才能带给他快感。狩猎猎人,享受令人颤栗的快感,是他活着的意义。 陆槐也是追求刺激之人,老伯说法吸引了他,他决定加入。 此后六年,老伯每天抽出几天时间训练他,偶尔也带他一起出去捕猎。陆槐迅速成长为一匹暗夜中的孤狼,月下的勾魂使。宝历三年,老伯死后,陆槐取代他成为了新一代天仙子。 “从这一点上看,他也算是我师父。”最终陆槐这样说, “你却把你的师父丢在了乱葬岗。” “啊,我没说吗?”陆槐故作惊讶,“是我杀了他。” 闻者悚然。 “他也算死得其所了,各位大人,你们说是不是?” 陆槐猖狂大笑。 背后的刑狱公人上前给了他一棒子,“老实点。” 陆槐一个转头,眸光与刑狱公人对上,刑狱公人脊背如爬蛇,凉飕飕。 来自顶级掠食者的压迫力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 案件庞杂,合计分七天审理,陆槐细致交待了作案过程。被问如何精准投毒时,陆槐答:“这没什么,大人当伙夫往牢房送几个月饭自然晓得了。” “说清楚些。” “我们把饭桶搬进牢房,狱卒负责分配,狱卒们各不相同,分配饭食的顺序也各不尽相同,有的喜欢由远及近,有的喜欢由近及远,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单从一侧,两侧一起,各有各的习惯。只要掌握了每个狱卒的性情和习惯,便可精准把控饭桶的去向。我这么说大人明白了吗?” 语气仿佛在教导,仇少尹气的直瞪眼。 “对了,褚狱卒没事吧,他着实不知情,白白受了一顿酷刑,大人可得好好补偿人家哟。” 仇少尹深吸一口气,继续问他毒药来源,以及他如何知道天仙子有毒。 陆槐回答毒药是老伯留下的,他久已发现天仙子之毒,摘花炮制毒药,以备需要。 仇少尹又问他为何绑架仇璋,似有针对李纤凝之意。 长安一片月 第126节 陆槐说:“很久以前就注意到她了,一直咬着天仙子不放。逗她玩玩罢了,怎么,过火了吗?” 仇少尹觉得,这一桩大案审下来,他得少活三年。 随后又是冗杂的交待细节的过程。 审讯完,吏员们花费十天时间将口供整理成卷宗,摞起来足可齐梁。 关于老伯的真实身份,官员们几遭逼问,均未从陆槐嘴里获得半句有用信息,料想陆槐属实不知情。好在老伯已是泉下之魂,追踪他的真实身份与否无关紧要,打从案发之初,他就是一缕幽魂,来去无踪,神鬼莫蹑。如今这样隐去,未为不可。 案子顺利完结。整理好的卷宗马车拉走送去刑部复核,刑部复核毕,奏闻天子量定。 天子御笔亲批,凌迟。 自此,自元和七年起,大和五年讫,横跨二十年的天仙子案得以缓缓落下帷幕。 得益于案件了结,李纤凝嫌疑解除,现已搬回家中养息,素馨也接回来了。 至于她身上背负的另一桩案子,福王兑现诺言,皇帝面前为她开脱,将她描画成一个单纯喜欢查案的小娘子,除了查案对其他漠不关心,说她窃权弄威纯属毁谤,若有什么不当举止,也出于查案所需,绝无异心。 天仙子一案中不辞万死,勇斗凶徒就是最好的例证。李纤凝因此得以将功补过,从轻发落。剩下零零散散各种罪名加一起,罚了四十杖。伤愈后去领刑。 自家八叔在京兆府任职,还怕打坏她么,仇李两家均未把四十杖放眼里,单单欢喜她平安归来。 李夫人想煞女儿,极力主张接女儿家住,李纤凝也想和母亲温存,这阵子一直带阿玥住娘家。 仇璋一天过去看两趟。这天从李家回来,得知仇少尹在府上吃酒,过去陪了几杯。 换盏更酌之际,仇侍中酒力不济叫丫鬟扶回房了,仇璋大哥有事也退席了。仅剩仇璋与仇少尹,两人边喝边聊,不知怎么聊到了陆槐,仇少尹骂道:“这小子真邪门,天天在墙上画云纹,画了满满一墙。” “画云纹?” “许是在思念他娘子,看不出来他小子还是个情种。” “他有娘子?” “叫什么云娘,住桃花村,长安附近压根没这么个村。” 仇璋任万年县丞多年,对万年县四十五个乡几百个村了若指掌,知道龟川乡有个古宁村,村北有株百年桃树,花开如霞蔚,旧称桃花村。 辗转一夜,难以将此事翻过,第二日仇璋一人一马驰往古宁村。 拿着陆槐画像,入村多方打探,终于于一老妪口中探听出些眉目。 老妪上了年纪,眼睛也花了,看着画像辨认半晌,只说像,像她之前的租客,不敢确认。 她在村西头山脚下有间房子,远离村民聚居之地,空置多年,六年前租给了一郎君,不过他只在那里住了两年。 仇璋问他是否携带妻子。 老妪说他没有妻子,独身一人。 仇璋说有一叫云娘的女子,婆婆可有印象? 老妪略一回想,说确有一女子来找寻他,她撞见过一次,问那女子贵姓,女子说姓李,李花的李。想必是那位云娘了。 “李云娘……李云……云……” 仇璋喃喃念上几遍,不禁神移色变。 第124章 残月篇(十七)神秘少女 元和十四年,光德坊。 陆槐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了一日货,眼见日影西移,他也乏倦了,准备归家。走到离家三条街的小巷,一个少女横在路中央,挡住了他的去路。 少女足蹬平头履,雪白的锦缎上绣着淡绿的卷叶草,白衣白裙,腰系青玉玦,头上一顶幂篱,薄透纱幕之下,隐约可窥其矫矫姿容。 陆槐愣了愣,做生意人的本能,笑脸相迎,“小娘子想买什么?” 放下担子为少女介绍,“我这里有拍板、小锣、花鼓、拨片。”大户人家的小姐少有抛头露面,他猜测对方极有可能是花楼中的娘子,着意挑选和乐器相关的物品介绍,拿起拨片展示,“您看这拨片是玳瑁做的,色泽柔和,质地晶莹,拿来拨琵琶弦再好不过。” 幂篱里的少女一声叹息,“确实很好,可惜我不会弹琵琶。” 陆槐立马又捧出一只琉璃梳子,“您看看这梳子……” “余三娘、孙婆、朱六郎、苏妙妙……”少女忽然轻启朱唇,念出一串名字。 陆槐颜色巨变,“你、你说什么?” “这四人是你杀的吧?”少女直言不讳地问。 陆槐不清楚少女什么来历,缘何知道这些,但她即已发现了他的秘密,断无叫她活着离开的道理。手慢慢伸到货架里,握住一把剪刀。 嘴上同少女周旋,好叫她不提防,“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只是个货郎,怎么会杀人。” “你没杀人官兵怎么在你家?” “你说官兵在我家?” “没错,他们在你家中布下天罗地网,只待你现身,立时拿下。” 陆槐半信半疑。 “娘子在拿我寻开心?” “不信的话自己去验证好了,脱身之后西市冯家茶铺见。” 少女说完飘然而去,陆槐尚处在震惊中,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暴露的。等回过神,手心里全是汗。 略定一定神,搁下担子,穿街越巷绕到自家屋后,悄悄隔墙探看,可不是蛰伏些许多人头。陆槐骇出一身冷汗,好险,若非少女及时提醒,他今日必交待在此。 可是她是谁?如何知道他是最近闹的沸沸扬扬的四起凶杀案的凶手,又是如何得知官府捉他,赶来相救? 怀着种种疑惑,陆槐来到冯家茶铺。 少女坐在角落里喝茶,一身白衣,出尘醒目。 对于他的问题,她只字未回。盈盈起身道:“走吧。” “走?去哪?” “这里很快会乱起来,我们去处清净地。” 陆槐随着少女来到宣阳坊一座民居前,屋子还算规整,被褥、食水、碗筷等生活所需之物一应俱全。 少女说:“你且在此安顿,没事不要出门。这里的食物够你吃半月,半月后我再来。此后你叫陈平,逢人问起,切莫答错了。” 此后少女果如她所言,半月来一次。起先几日,陆槐风声鹤唳,门前走辆马车也提心吊胆,担心是官府来捉他。过得十天半月,动静全无,兼之适应了周遭环境,心内渐渐放松,戒备消了七八成。只是对少女好奇,急于想知道她搭救他的目的。 当少女又一次上门,陆槐埋伏于门后,刀横在她颈间逼问。 少女丝毫不见慌张,和陆槐确认,“你真的想知道?” 陆槐点头。 少女思忖须臾,“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必须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杀人是什么感觉?”少女抛出她的问题。 杀人是什么感觉,陆槐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少女一问还真问住他了。他回想起勒杀余三娘时,那种紧张兴奋之情。那是他第一次杀人,以前他顶多杀些猫猫狗狗,杀人的事他想过,真正实施是头一遭。他至今记得她从剧烈挣扎到小幅抽动再到动静全无的全过程。 她咽气后他没有马上放开她,而是就那么搂着她,感受着她的体温渐渐流失,身体渐渐僵硬。与此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电流流遍全身,比睡妓女还爽一万倍。 此后几天,他处在持续的兴奋中,他时不时回到案发地点,回味当时的感觉。参与进周遭坊民的闲聊,他们惋惜死者他也跟着惋惜,痛骂凶手他也跟着痛骂。那种感觉美妙极了。 美妙的感觉无法长久持续,不出三五月,他又感到空虚了,而猫狗已经无法满足他。于是开启新一轮的杀戮。越杀越得心应手,最初的紧张生涩消失,唯剩剥夺他人生命、主宰一切的无上愉悦。 陆槐把这些感受说出来,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兴致勃发,渐露狂乱之态。少女听罢道:“很好,就是你了。” 一抬手击中陆槐颈部,陆槐未等反应过来,人已昏死过去。 醒来时身处铁笼之内。周遭漆黑昏暗,难见天光。仅有地板上漏下来的几缕。 居住两月,他竟然未发现房中有地下密室。而今他被困锁其中。 铁笼生铁打造,任凭他又踹又踢疯狂摇憾使尽浑身解数,纹丝不动,徒然把自己累得筋疲力竭。 头两天他完全无法冷静,除了睡觉就是折腾这只笼子,折腾累了睡,睡醒了接着折腾。到第三天,气力耗尽,又无食物清水补充体力,他极快枯萎。 腹中饥鸣,胃部收缩,绞的他欲生欲死。嗓子渴的冒烟,嘴唇龟裂流血。 水…… 好想喝水,哪怕一滴也好,润润嘴唇…… 冥想感应上苍,竟真有一滴水从天而降,落在他唇上。他用舌头舔,用嘴唇抿,只觉这滴水前所未有的甘甜,仿佛来自九天之上的仙露。 他迫切地想要更多。 “水……给我……给我……” 仙露变醴泉,汇成一线水流,飞流直下,浇灌他渴盼已久的唇。 他快意的吞咽,咕嘟咕嘟,每咽下一大口,便恢复一分生命。待一葫芦水喝完,陆槐重新活了过来。望向喂他水吃的少女,身体猛的弹起来,手臂闪电伸向铁笼外,抓向少女脖颈。 少女灵巧闪开,口中调侃,“慢了哟。” 陆槐脸色发青,怒目圆睁。 “我给你带饭了。”少女把荷叶包着的整鸡塞进去。 陆槐得了食物,顾不上拆开荷叶,直接用嘴巴撕开,狼吞虎咽。 “慢慢吃,下次吃饭依然是三天后。” 不等陆槐抗议,再次飘然而去。 三天后,少女照例来给陆槐送水和食物,惊讶地看到陆槐缩在笼子里,一动不动。她喊了几声,捅了他几下,不见他有反应。思忖须臾,打开牢门查看。 笼子一开,陆槐立刻饿虎般扑来,直攻李纤凝要害。 这次他学了乖,没有浪费体力,而是集聚力量等待这次偷袭。少女的身材尽管高挑矫健,到底是女子,怎敌他一个男子孔武有力。 他为这次错估付出了代价。 少女见他扑来,不躲不闪,双手搭上他臂膊,借势后跃,空中翻了个身,落地时将陆槐牢牢压制在身下,挥拳连揍,打的对方毫无招架之力,揪起来,塞回笼子。关门上锁。 少女力量惊人,陆槐始料未及,方才她抓着他时他分明感受到她臂上的肌肉和爆发力,是训练有素的身体。不禁对少女的身份又多了一重好奇。 “作为你不乖的惩罚,今天没饭吃,三天后见。”仅留下一葫芦水。 长安一片月 第127节 被揍,没饭吃,惨上加惨。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他看到了她的脸。 十七八岁小娘子,灵透如水仙,韶光艳色,眉宇间有飒飒英气。 罕见的面孔。 三天后,陆槐饿的奄奄一息,全靠一葫芦水苦撑至今,没力气与之搭腔。少女放下饭食即走。 又过三天,少女再次出现。这次陆槐没有攻击她,也没有情绪激动。他想通了,想从她嘴里套出更多有用的信息,第一步,先得冷静。 “这次很乖嘛。”少女蹲在笼前看他吃饭,嘴里夸赞。 “你救了我又把我囚禁,究竟为了什么?” “我想让你做我的奴隶,任我驱策。” “什么?”陆槐感到震惊且可笑。 “我猜你不会同意。”少女自说自话,“是个正常人也不会同意。但没关系,我会叫你心甘情愿臣服。无论花上多长时间。” “你以为这样囚禁我个一年半载就能叫我臣服于你?” “不只有囚禁。”少女语声泠然,如清泉流经石上,“还有折磨。” 少女狡黠如狐单手拄腮。自打在他面前暴露了真面目,她已经不戴幂篱了。 陆槐陡然感到头晕目眩,看了看手中饭食,“你……” “我在饭里下了迷药。” 药力发作,陆槐晕了过去。 第125章 残月篇(十八)掌心之物 意识复苏,陆槐睁开眼睛,看到少女莲萼般脸。 “醒了?”少女问候,“时机很好,这个给你。” 少女趁陆槐不备,将一根麻绳塞到他嘴里,贴心地帮他合笼嘴巴。 “咬住了哦,咬不住会出人命。”指了指头顶。 陆槐这才注意到他头顶悬着一把弓弩,驽内箭矢正对着他胸膛,蓄势待发。触发机驽的机关系了一根麻绳,此刻麻绳另一端叼在他嘴里,他不能松口,松口即有性命之虞。更糟糕的是,他全身遭绑缚,动弹不得。 只能用眼睛瞪少女。 少女不予理睬,搬来刻漏,放在陆槐看得见的高处。 “给你记时辰的。”少女嫣然一笑,“我明天再来,你要撑住。” 陆槐发出呜呜的类似哀求的声音,意思叫少女不要走,少女还是消失了,像只鬼魅。 第二天少女到来小屋,陆槐支撑不住,箭矢已然射出,撞在胸膛上,碎做齑粉。原来箭矢系泥巴所捏,涂了墨汁,看上去还当玄铁所铸。 陆槐受了少女愚弄,心下又添一重恨。 少女道:“有事耽搁,来晚了,你咬了几个时辰?” 陆槐不语,目光浸透毒汁,刻毒含怨。 “说嘛,人家想知道。”她忽然用上撒娇的语气,娇媚不可方物,陆槐狠狠一愣,尽管不甘,受蛊惑一般顺从回答,“拔……” 他咬了太久,两颊肌肉僵硬,吐字不清。 少女拍手,“八个时辰,好棒!”为陆槐解开绳索,取出精美菜肴款待他,“幸苦了,请用。这还有一壶酒,你愿意的话,我可以陪你喝一杯。” 陆槐捉摸不透少女用意,迟疑的功夫,少女已经坐了下来。斟满两杯酒,一杯推向他。 酒气香冽,似琼浆玉液,陆槐用麻劲还没散的手端起酒杯,颤巍巍送到唇边,慢慢灌进嘴巴,嘴巴还是不太好使,大部分酒沿着嘴角漏出来。 少女拈起帕子,为他擦拭嘴角。 陆槐惊悚。 “酒有助于血液通畅,多喝两杯血液流动开就好了。” 如少女所言,三五杯酒下肚,陆槐的血脉渐渐通畅,四肢的僵麻感渐渐消失,嘴巴也能咀嚼食物了。 吃了些许饭,饮了一壶酒,陆槐渐往酩酊上去,少女扶他到床上歇息,为他盖好被子,随即掩门而去。 陆槐午夜醒来,月光洒满室,窗根下蟋蟀低鸣。 天地静悄悄的,房间静悄悄的,他的心怦怦怦怦密如擂鼓。 他慢慢起身慢慢下床,寻遍室内,连地下密室也检查过了,没有少女踪迹。 莫非她就这么留下他走了?她凭什么断定他不会跑,哼,妄自尊大的女人,以为可以凭小小手段令他拜倒在石榴裙下,她想错了。 陆槐趁着夜色掩护溜出小院,他不知道他能去哪,但去哪都比留在这里受她折磨强。一路望东而去,奔着春明门,预备明天一早出城。 岂知还未走出宣阳坊,即被武侯察觉行踪。跑了十条街,终遭擒缚。 武侯拷问他姓名、住址,何故犯夜。他说叫陈平,居所也一并说了,犯夜的理由没等编好,其中一个武侯举起灯笼,直往他脸上照。嘀咕说:“这小子有点眼熟。” 陆槐心头咯噔。一旦他连环凶杀案凶手的身份曝光,焉有命在? “回去同几张通缉画像对比对比,没准是逃犯,咱们可有的赚了。” 武侯押着他欲往武侯铺去,陆槐苦思脱身之策,忽然看到前方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月光下,少女婷婷而立,内里一袭紫衣,外搭纯白披风,手捏一杆宫灯,晃如月下仙人。 她不要命了,敢出现在这里,陆槐诧异万分。 武侯们显然也看到她了,没有呵斥没有上前抓捕,反而笑脸相迎:“大晚上的,小姐不就寝,何故出来吹冷风?” 小姐?陆槐看向少女,不胜狐疑。 “不必押他去武侯铺,他是我的人。”少女的语声寒夜里听来更显清脆,如檐下冰凌,“你们做的很好,下值后拿去吃酒罢。” 少女抛来一只荷包。 为首的武侯接下,“嗐,小姐又试我们,究竟有什么不放心。” 陆槐反拧的手臂被放开,武侯在他肩上一拍,“兄弟,得罪了。” 少女盈盈转身,不忘叫上他,“走吧,阿平。” 陆槐难掩心惊,低头匆匆跟上。 走到无人空巷,陆槐方敢问:“你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陆槐问了无数次,终于得到了少女的正面回答。 她停下脚步,面向他黠黠一笑,“你可以叫我阿云,抑或云娘。” 阿云。 他记得初见她,她通身白衣,如拥云堆雪,天下叫云娘的女子何其多,多到使“云”字生俗,唯有她还原了此字的高洁、飘渺、不惹尘埃。 此后的两年里,阿云换着花样折磨陆槐,既折磨他的身体,也折磨他的心神。 阿云深谙驭人之道,不紧不慢地磋磨、摧毁他的意志。驯狗易,驯狼难,她愿意花费时间,循序渐进地将他攥入掌心,叫他再难逃脱。 在日复一日的戏弄折磨中,陆槐变得阴冷邪肆,对阿云的恨与日俱增。只是不得机会下手,倘若有朝一日给他得机会,他定要手刃她,喝光她身上血,方得消心中之恨。 两年里,陆槐逃了六次,均被阿云捉回。她仿佛在他身上装了眼睛,无论他逃到哪里皆被她掌控。 直到第七次。 这一次他逃走以后阿云再未找来,他等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他足足等了六个月。 六个月后,他明白他脱离了她的掌控。然而他并不开心,心头甚至升腾起一股烦躁,杀人也无法平息这股烦躁。 更糟糕的是,这次杀人再没有当初那种感觉了,他不理解,不理解她为什么不来找他,他恨她,愚弄了他那么久,又轻飘飘的撂开。他要找到她,杀了她,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强烈到必须付诸行动。 他回到了宣阳坊。通过蹲守,他找到了她的踪迹,原来她是万年县令的女儿,常年宿在内宅。为了接近她了解她,他混入县衙做了杂役。 一面做事一面观察她。 她的身边经常跟着一个开朗活泼的少年衙役。那衙役他认得,名叫解小菲,同他搭过几次讪,自来熟地管他叫宋大哥。那时他姓宋,他有无数个假身份来着。此外,他还发现她和衙里的仇县丞存在首尾。 很快,他发现了她更大的秘密。 那是个普通的春日早晨,她一身利落男装独自出门去了,姓解的衙役想跟她同去,被她厉声呵斥,委屈巴巴走开。他立刻意识到她这次出行不简单,贿赂马厩的马夫借来一匹马,尾随其后。 陆槐尾随她出了春明门,来到东郊一处人迹罕至的清雅小院前。 阿云直接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小院的主人是个青衣儒士,头戴幞头,相貌堂堂,有清逸之风。手捧古卷,当窗吟哦诗赋,看到阿云这个不速之客,脸上浮现讶异之色,迎出来询问。 阿云不知与他说了什么,儒士引她入内。 两人相对而坐,窗外杏花烟润,缤纷如霞。 陆槐伏在栅栏下,怕人察觉,只远远观形。 两人对谈,阿云神色如常,儒士却渐渐变了色,目露骇异,阿云又言数语,儒士面露悲痛,竟潸然泪下。 陆槐急于想知道阿云说了什么,冒险往前移动数步。阿云忽的转头望向往窗外,陆槐急忙止步,低伏身子。好在阿云压根没有留意他。 “春到人间,草木先觉,先生看这一树杏花开的多好啊,春花化泥尚且不忍,难道先生就忍心看到他们化作腐水,遍地横流吗?” 陆槐不解其意。 儒士哽咽,断断续续说了几句话,陆槐一句没听清。然后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 阿云原本是跪坐之姿,忽然直起身子膝行到儒士面前,揽着他肩膀说:“没关系的,不会太久,我向你保证。” 儒士小兔一般偎在阿云身前,忽然大叫,“不,不!”推开阿云,跌跌撞撞朝着门口跑。 阿云轻蔑冷哼,“愚蠢又畏死的人类。” 一边解腰间蹀躞带,一边走向儒士。儒士太过慌张,出门时被门槛绊倒,半天兀自挣扎不起。 阿云赶上他,脚踏其背,蹀躞带绕其颈。 “不要,不要……”儒士眼角渗泪。 双腿有力的踢蹬,充满了不甘与对生的渴望。双手抓挠草地,往前爬……往前爬……几乎爬到杏树下。然死已成定局,无法凭借他的意愿更改,约莫一刻钟后,儒士动也不动了。 阿云杀完人,取回蹀躞带,重新系回腰间。目光四下逡巡,见案上有颜料,取来撕开儒士衣衫在其背上描描画画。杏花时时飘落,她于花雨间给尸体作画,竟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长安一片月 第128节 陆槐在一切结束,阿云策马远走后方敢上前查看,儒士的尸体俯卧在地,十指嵌入泥地,后背袒露,绘着一朵花,陆槐定睛一辨,骇然倒退半步。 她居然是大名鼎鼎的天仙子。 此后三五日,陆槐陆陆续续听到此案的风声。原来被阿云勒杀之人名叫吕阳,是国子监直讲。 吕阳的尸体经人发现报官,官府搜查其住所,居然在其屋中搜出三具年轻男性尸体,其中一具甚至就在其卧室床下。 三具尸体均遭到过侵犯、猥亵。 大波轩然四起。 人们这才了悟,原来吕阳竟是此前国子监失踪案的凶手。 自去年季秋始,国子监先后有三名学子失踪,下落不明,哪承想是被自己老师诱去住所谋害了。死后尸身甚而遭到亵渎。若非天仙子出手,不知道还要葬送有多少学子性命。一时坊间热议沸腾,一面痛骂凶手一面谴责官府无能。 一手促成这一切的女人淡然的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吩咐侍女给她打水沐浴。 陆槐暗中观察,侍女调好浴汤即掩门而去。机不可失,他袖怀利器闪入浴室。 想象女人看到他大惊失色惊慌失措的模样,他得意极了。为了活命,她将跪下来痛哭流涕的求他。赤身裸体,跪地哀求,失尽威风与尊严,想象着那画面,陆槐兴奋直冲脑际,头脑里炸开一蓬烟花。 痛快,太痛快了。 现实却是阿云看到他进来不惊不讶。 “来了数月,终于舍得见我了。” 她成熟了,比之三年前更具妖娆风韵。水汽蒸腾之下,云鬟如风如雾,杏眼含水,波波盈盈。 陆槐如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你、你知道我潜伏在衙里?” “衙里的任何事都瞒不过我。”阿云拧一条帕子敷在脸上,身子靠向桶壁,惬意放松。 陆槐为她的松弛感到惊讶,更感恼怒,刀子往前一送,抵在她颈上,“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怀着一肚子疑问,这样杀了我不觉草率吗?”阿云的声音从帕子下面传来。 “什么疑问?”他明知故问,隔上片时,终于挨不住,“你是天仙子?” “不错。” “你既然是天仙子,为何不杀我,反而救我?” “我说过了,要你做我的奴隶。”阿云取下热气散尽的帕子,重新投入水中。浴汤香暖,她借帕子往肩头上撩水。 “或许奴隶不太好听,没关系,我们换个称呼。”阿云睇视陆槐,“我想你成为我的同伴。” “哼,这两个词儿貌似不是一回事。” “于我就是一回事。” “为什么选我?”陆槐问,“为什么不选吕阳,或者其他被你杀害的凶手,为什么偏偏是我?” “你知道那天吕阳和我说了什么吗?”阿云问。 陆槐侧耳。 “他说他喜欢他们软绵绵的躺在他身边,任他支配任他控制的感觉,那样让他觉得自己很强大。” 陆槐当然知道“他们”指的谁。 “哼,这等无能之辈,怎配与我同行。其他人亦各有各的缺陷,唯有你完美无缺,令我满意。”阿云拨开陆槐的刀子,随着一阵哗啦水响,她来到浴桶近缘,与他四目相对。 “考虑清楚,要加入吗?” 陆槐思索须臾,“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阿云洗耳恭听。 “为什么做这种事,为什么专杀凶手?惩恶扬善?抑或对官府不满?” 阿云沉默良久,正当陆槐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时,她忽然幽幽道:“因为普通人无法满足我。” “什么?” “强者抽刀向更强者,宰一只兔子有什么意思,与豺狼虎豹相搏才叫一个其乐无穷。他们主宰他人生命,我主宰他们的生命,不觉得想一想都兴奋得颤栗吗?”阿云癫狂大笑。 陆槐先是骇异于她的想法,内心随即升起同样的兴奋。 血液在身体里汩汩奔流、躁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突然对杀人感到无趣了,他需要更高阶的刺激。需要可以令他的血液沸腾炸裂的刺激。 他决定暂缓复仇,加入阿云。而那时的他还不知道,他只是她精心物色的替罪羔羊罢了。 第126章 残月篇(十九)蟾光冷 仇璋两天未来了,李纤凝感到奇怪。 李夫人也纳闷,“往常天天过来,这两天是怎么了,莫非嫌你在娘家呆太久,心中有怨言?” “娘,文璨不是那样的人。” “是不是谁还钻他心里看,依我说你竟别在娘家赖着,明儿就回罢。” “接我来是您,赶我走也是您。”李纤凝嗔怪。 “娘是为你好,你现在这副样子,面色枯黄,憔悴支离,没有半分颜色,鬼见了也不喜欢,万一他再有二心。” “他能有什么二心。” “你忘了他罢官那会儿沉迷风月的事,一旦沾上,哪那么容易戒掉。没准你不在家的日子,他乐得夜不归宿。” 李纤凝笑着摇摇头。 晚上一家人用饭。阿玥早早爬到李灰膝头坐稳,如今李灰已是个小小少年郎,清朗端正,十分有做表哥的样子,一口一口喂阿玥吃饭。 李纤凝看不惯,“阿玥,又欺负哥哥。” 阿玥哪里懂什么叫欺负,只是笑嘻嘻地抓着李灰衣襟,叫唤,“饭,饭。” 李灰说:“阿玥没欺负我,我喜欢喂阿玥吃饭。” 李纤凝哼了一哼,“等回了家,我看谁喂她。纵的她!” 李夫人说:“你怎么忘了你小时候全家人纵着你了?” “所以我现在骄纵任性啊。” 李纤凝与李夫人你来我往。饭桌另一头,李家父子聊着朝堂见闻,李衔义忽然提到天仙子案有可能重审。 “不是已经定案了,怎么又重审?”李含章问。 李衔义说还不是党争引起的,朝堂上个别大臣对福王不满,天仙子案又是福王代理京兆府尹期间办理的案件,那些大臣抓住把柄,指责福王失职,没能查清老伯真实身份。更有一种激进言论,认为老伯还活着,福王有意包庇老伯。 “还有这种事。”李含章讶然。 “饭桌上不许谈朝堂事。”李夫人止住二人话头,“这个天仙子,谁沾上谁倒霉,要不是他,我们阿凝何至于伤成这副样子。” 李纤凝捧着饭碗,一口饭含嘴里半天不见咽。晚饭过后,李纤凝同李夫人提出晚上家去住,李夫人说也好,两家离的近,什么时候想家了再回来住,她和她嫂子也会常去看她。 当即收拾东西,抱上阿玥回家。李纤凝还不能自己行走,坐轮椅上,素馨一路推着回去。进了房门,看到仇璋在他们床上坐着。 “你在家呀,怎么不去瞧我,害我娘以为你有什么二心。”李纤凝微嗔。 仇璋情绪低落,只说了句,“你回来了。” “你怎么了,不高兴了?” “没有。”仇璋看她张开双臂,将她抱到床上。 脸孔扭去一边,不肯看她,也没有任何亲昵。晚上就寝,面朝墙,留给她一个背影。 “文璨……”李纤凝侧过身子,搂他肩膀,“哪里得罪你了,干嘛冷落我?” 仇璋声音闷闷的,撞在墙上,从墙上反弹进她的耳朵。 “我去过桃花村了。” 李纤凝的手陡然僵住,面孔刹那惨白。是么,去过桃花村了,那么他合该已经知晓李云娘,否则不会是这个态度。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字,但是是他的话,应该立刻联想到了她罢。 李纤凝慢慢缩回手,徐徐躺平。 “不想说点什么吗?” “你想知道什么,你问,我答就是了。” “你嘴巴里没一句实话。”仇璋忽的翻身坐起,“从头到尾你都在欺骗我,何曾袒露过半点真心。如果我不发现你是不是打算永远欺骗下去?你这个骗子!全无心肝的……!” 后面的话仇璋没有骂出来。 李纤凝没想到会迎来他激愤的指责,胸口一阵一阵作痛,略微支起身子,“我不是故意骗你,我只是不想我们夫妻生嫌隙。” “你那样聪慧,岂会不知事与愿违,你不想生嫌隙,却生出了更大的嫌隙。说到底,你从来都没有信任过我。” “你是我的丈夫,我岂会不信任你,只是……” “你也是我的妻子,我的枕边人。”仇璋抢过话头,“可是直到两天前我才发现,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你。多可笑,相识二十余年,忽然有一天发现,你在我面前竟是陌生的。你知道当我意识到你是云娘的一刹那我是什么心情么,我的妻子,我孩子的母亲竟然对我隐藏了一个惊天秘密。” 仇璋心碎欲绝,“陆槐口中的老伯其实是你罢?” 李纤凝不作声,等同默认。 秋夜静谧已极,房间里的氛围降至冰点,仿佛随时随地欲结霜。寒冷的严霜,一经落下,万物凄凄凋亡。 许久,仇璋嘶哑的嗓音再次响起,透着对所处境况无能为力的悲凉,“说说吧,为什么做那种事。” 为什么做那种事。对李纤凝而言,应该是从何时起产生了那种欲望。 她记得初初从竹林逃回来的一二年还是好的,她只是为了保命杀了个畜生而已,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为了不让家里人大惊小怪,她谁也没有告诉。 她自己默不作声扛下了所有。渐渐的,阴翳从她头顶消失,她重拾了往日的活泼。她以为,生活会回到从前,什么也没有变。她错了,什么都变了。 十一岁那年夏季,雷雨之夜,她在睡梦中又一次回到了那片竹林,那间竹屋。梦里完整上演了她所经历的一切,女孩的尖叫声贯穿耳膜。她尖叫着醒来,窗外大雨倾盆,电闪雷鸣,她全身都湿透了,大口大口喘息,宛若一条离濒死的鱼。 素馨过来抱住她,她焦急地抓住她问,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素馨说听见什么,雷声吗? 她说尖叫声。女孩子惨烈的尖叫声在她耳边回响。 素馨茫然摇头。于是她知道了,那声音只有她能听见。 尖叫声最初只于雷雨夜出现,雨停即歇,循序渐进的,七八天三五天出现一次,一次持续一刻钟半个时辰不等。李纤凝忍了三年,它却变本加厉,夜夜来袭。 长安一片月 第129节 李纤凝不堪折磨,那阵子消瘦的厉害。李夫人当她生病了,为她请医延药,甚至做法事,通通不管用。 只有李纤凝自己知道她需要什么,她压抑着,但终究有压抑不住的一天。 元和十二年盛夏的一日,她央求李含章带她去衙署,李含章没有应允。 于是她自己偷偷溜到衙署门口,解小菲从里面跑出来,兴致勃勃地告诉她升平坊灭门案破了,他偷听来的,凶手是赵举人,现在官兵正准备去拿人。 刹那之间,李纤凝心里升起一个恐怖的念头,没等她确认这念头是否可行,身体已经飞一般跑起来。 路上看到一簇盛开的天仙子,她恍然想起竹郎一命呜呼后,她摘下发间枯萎的白花,扔到他身上。想起这一幕,她毫不犹豫地薅了一把天仙子。 她甚至不需要验证,和赵举人对视上的那一刻,她即知他是真凶。猎食者的眼神和普通人不一样,她可以通过这一点辨别她的同类。这是九岁那年的经历赋予她的能力。 她和官兵仅存在前后脚之差,他们不知道,当他们闯进赵家,在为赵举人的死震惊时,她正从后窗离开。 她感到振奋,纠缠她三年的尖叫声消失了,复又只在雷雨夜出现,退回与她相安无事的状态。 但她知道,它们还会卷土重来,一步步占领她的大脑。为不受其滋扰,她必须频繁物色猎物。 她把这份无奈渲染得可怜十倍说给仇璋听,希冀获得他的原谅。 他一眼洞穿她,“真的就是这样么,没有别的原因?” “别的原因……你知道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 “李纤凝我问你,你在杀人时感到痛苦吗?” “痛苦,不,没有痛苦,我感到愉悦。”捕猎给予她快感,她对此上瘾。话一出口,她就知道她完了。 “天呐……”仇璋捧住脸,狠狠揉搓了一把。突然越过她下床。 “你去哪?”她慌张地抓住他。 “我没有办法和你待在一张床上。” “你认为我是恶魔……” “你难道不是吗?” 李纤凝撒开手,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从她身边溜走,她再也抓不住了。她第一次对自己的人生这样无力。 她捂着阵阵发痛的心口,艰难喘息。 仇璋走到案边,倒了一杯水,大口吞咽入腹。随后坐到窗边,无神地望着某处虚空。 李纤凝感到冷,身体簌簌发抖,不得已拉上被子围住自己。 仇璋忽然起身披衣,“我出去走走。” “不,你别走。”焦急之下她摔下床。 仇璋终是不忍,过去扶她。她抓住他的衣襟,紧紧抱住他,“你别走,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 仇璋无法回应她。 她的身子抖的厉害,手足冰凉,他抱起她放回床上,盖上被子。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拉住他衣角,眸子全是患得患失的惊恐,“你别走。” “我不走。”他把她的手放回去。 “你会原谅我吗?” “阿凝,你把我的家族置于险地。” “你这是反过来责怪我么,我也不想置仇家于险地,置你于险地,如果不是怀了阿玥……” 她深知自己做的事迟早有一天败露,累及家门。 牵连自己的家族已是十恶不赦,她不可以拖仇家下水,她不可以生下孩子,叫他遭受无妄之灾。 虽有她备有后手,有陆槐这张保命符,但她依然、依然不敢冒险。 她只能无望地等待一个时机,等待自己那令人可憎的欲望消失,脑海里的尖叫平息。 可是居然用了那么多年,久到仇璋对她失去耐心,对他们的感情失去期待。 假如不是怀了阿玥,他们也许就那样错过了罢…… 无人知晓四年前她端起那碗打胎药时内心经历了何等样的挣扎,几次端起,几次放下,灵魂左右拉扯,快要将她撕成两半。 李纤凝眸间铺满血色,望着仇璋,忽然冷笑,“你在埋怨我,不该生下阿玥。是啊,我这种恶魔怎么配有自己的子嗣,合该一辈子无子无女,孤独终老。你后悔娶了我罢,当初娶谁不好,怎么就娶了我呢。你心里该骂我狡猾,没准我就是故意不喝凉药,故意怀上你的孩子。两家联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出了事也能多一方势力兜底。再不济,像现在这样,知道了真相也只能保持缄默。你是这样想的罢。” “我没有这样想。”仇璋说。 “那你在想什么,你说啊,说给我听。”李纤凝抓住他的衣襟摇晃,“我的丈夫在想什么,怎样看待他的妻子?” 仇璋打开她的手,咆哮怒吼,“我恨你,为一己之私欲,把全家人置于危险不顾。你算什么女儿算什么妻子算什么母亲!” “可是我赢了!”李纤凝冲他吼。 尽管有诸多意外,她仍旧拼尽全力赢得了那场博弈。 陆槐是其中最大的变数。 他越来越狡猾,越来越难以掌控。她把他培养的太好,太像她,足以迷惑官府,却也成了一把双刃刀。使不好,有割手之患。 他聪明地看穿了她的意图,当然不肯再配合她,听凭她摆布。 她改弦更张,提出另一个计划,他们同官府之间的博弈,也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博弈。他们做了周密的部署,从下毒到劫持吉和、咄喝等人,一步步都在计划里。 计划里包含着对官府的戏耍,是他十分乐意做的事。而她的任务是抓到他,她必须亲手抓到他他才肯心服口服,否则她只能自己担下罪名,迎来毁灭。 她恨,明明已经拼尽全力保住了一切,为什么还要面临指责,为什么生活不能恢复平静。她累了,好累好累。 “输赢……”仇璋切齿冷笑,“你只把这一切当做一场游戏,你有没有想过,你输了全家人都要给你陪葬。李纤凝,你自己死不足惜,凭什么拉上这么多人?” “死不足惜,好一个死不足惜……”李纤凝气血上逆,猛地咯出一大口血,头一栽,彻底昏死。 翌日仇璋被仇侍中叫到书房好一顿批评。 “纵算她连累了你,致使你遭贬谪外省,看在她有伤在身的份上你也不该同她争吵。且不说她的过错,你身上过错就小了?她一个妇人家不懂事,你饱读诗书你也不懂事,纵容她插手县务,在公门里为所欲为。依我说,这竟不是她的过错,皆系你与亲家公之过。你也不必气不平,夷陵环境虽恶苦,不失锻炼人的好去处,在长安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体验体验民间疾苦,借机磨练性情是好事。莫将这次远谪看作惩罚,直视作磨砺重塑方是正途。到了夷陵,多为当地百姓做些实事,切莫尸位素餐,昏昏度日。” 受李纤凝事件牵连,李含章仇璋翁婿两人皆遭贬谪,一个贬去博州高唐县,一个贬去峡州夷陵县。李含章年迈,不耐远行,当即辞官,仇璋怎好来这出。恭领了父亲的教诲。 李纤凝昨夜伤痛交迸,咯血昏迷,今日给大夫诊过服过汤药,气色显见的好了。仇夫人杨仙儿坐她房里陪她聊天。 仇璋进来,仇夫人问他,“东西收拾了吗?什么时候出发?” “明年三月到任即可,不急。” “阿凝这副样子,没办法和你同行。阿玥竟也别带上了,孩子还小,能少吃一天苦且少吃一天苦。你先去上任,待她修养个一年半载,身体没大碍,你那边也安顿好了,再遣人接她们母女。” “任期只有三年,阿凝愿意的话,留在长安家里也没什么不好。我一个人在那边没问题。” 仇夫人和杨仙儿皆来望李纤凝。 李纤凝说:“夫妻怎可长久分离,析居两地,我定要过去的。” 杨仙儿打趣,“都说夫妻小别胜新婚,到了夷陵,没准两人感情更好了。” 仇璋什么也没说。 待母亲和嫂子走了,仇璋方道:“朝廷派周梦泉密审陆槐。” 周梦泉是时下有名的酷吏,深得圣人宠信。 李纤凝心下凄然,“你放心,我会处理好,不会牵连你和你的家人。” 仇璋的手几度攥紧又放松,“最好是这样。” 午时,京兆府传来消息,陆槐点名要见李纤凝。 家人皆不同意,李纤凝却执意前往,为此专程打扮,脸上搽胭脂遮盖不佳的气色,挑选珍珠耳环佩戴,珍珠珠光圆润,以增神采。 仇少尹原是纳闷的,好端端的,见他侄媳妇作甚?想着昨夜被周梦泉拷打了一夜,支撑不住,拖延时间也是有的,欲驳回。那小子偏梗着脖子说见了李纤凝才肯交待老伯身份,否则纵算折磨死他也别想从他嘴里撬出一个字。 周梦泉心思活动,仇少尹也不好太拧着来,只得叫他们相见。 李纤凝没坐轮椅,自己撑着一步一步走到牢里。 陆槐已经给打的不成人形,皮肉外翻,整个人血泼似的,恹恹无力。正因为如此才没给他上枷,料想他连碾死一只苍蝇的力气也没有。 隔桌相坐,李纤凝问:“为何想见我?” 陆槐伏在桌上,已给酷刑折磨的去了半条命,仍不挫磨其锐,眸子盛满了对万事万物的轻蔑。 “你丈夫死了吗?” “没死,活的好好的。” “真可惜。” 打量她容色,“你搽了胭脂,是为我搽的吗?” “修饰病容罢了。” “上次竹屋里你对我百般献媚,回想起来真令我兴致高涨,可惜没能得手,遗憾啊遗憾。”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给我亲一口。”陆槐眯起茶眸,笑的放荡又邪肆,“给我亲一口,我就把那些他们挖空心思想知道的秘密全部告诉你。” “这小子疯了!”仇少尹委实听不下去,开口咒他侄子,这会儿又调戏他侄媳妇,他做叔叔的,哪有不光火。欲进去带走李纤凝,周梦泉的手按在他肩膀上,“再等等。” 周梦泉代表着圣上、天子,仇少尹暂且忍耐。 却见李纤凝微微倾身,“哦?” 正当此时,隔壁传来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声,大抵是哪个囚犯在受刑。等人们回过神,陆槐已经将李纤凝扑到在地。 “贱妇,害老子落到这步田地,陪老子下地狱吧!” 恹恹欲死的人,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像头活兽,扑咬李纤凝。 等众人把他从李纤凝身上撕罗开,李纤凝胸前伤口崩裂,白衣上绽开一朵妖红蔷薇。众人慌忙将她抬走,没人留意到她的珍珠耳环缺了一只。 仇少尹火气噌噌上窜,迁怒周梦泉,将其责怪一通。 周梦泉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连连赔情。 陆槐畅声大笑,若细看,能看到他喉结滚动,似在吞咽。 陆槐笑声不绝,渐入迷乱。 两刻钟后,他面部红紫,手握着脖子,喘息困难。 忽然间,他疯狂抓挠自己的喉咙,挠出凛凛血痕,把血肉挠成了筛子。指头插进咽喉里抠挖,无论他怎样努力,也无法缓解那股窒息感。他的脸越憋越紫。 长安一片月 第130节 他努力地仰起头,望向窗外的秋阳,恍惚记得六年前,大约也是在一个秋光明媚的日子,他对身畔的女子说,他的琥珀丢了,叫她再给他寻一枚,要裹着虫儿的,最好是蜘蛛,八爪俱全。 再次相见,女子抛来一样物什,流金溢彩,他接在手里,恰是一枚琥珀,和他要求的一样,裹着虫儿,蜘蛛,八爪俱全。 他说我随口说说,你怎么还当真了。 她说,嗯,当真了。 那一刻,他觉得她在他身上是用了心的。 陆槐喉间汩汩涌血,狱卒们吓傻了,谁也不敢上前。仇少尹和周梦泉忙着安抚李纤凝,等他们收到消息赶来,陆槐已经气绝身亡。 他的手指蘸满鲜血,维持着勾画的姿势,细看他勾画之物,竟是一枚未完成的如意云纹。 第127章 新月篇(其一)夷陵县 “阿玥,准备好了吗?”素馨问。 “准备好了。” 话音方落,两个人同时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拽开步子奔跑,直跑过一条街,方敢敞开口鼻呼吸,两相对视,不约而同放声大笑。 夷陵穷苦之县,市无百货,唯鲍鱼之肆林立,其臭不可挡。每次经过腌货街,素馨和阿玥必得屏息疾奔而过。 仇璋来此任县令四年,阿玥今年已经七岁。原说好任期三年,争奈夷陵低处偏僻,穷困交加,为吏者多不愿来,无人替代仇璋,仇璋只得留任。 素馨同阿玥回到家里——县衙东侧一座木瓦搭建的清雅小院。搁长安就是一普通民居。放在这里则是十分规整气派的屋舍。丫鬟小厮还在归拢长安寄来的东西,李纤凝坐在蕉窗下读信,宛然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小姐又哭又笑的,信上写了什么?” “新鲜事,阿婋把她夫君休了。” “咦,表小姐和新姑爷不是才成亲不到三年?”素馨惊诧。 “听说过不合,两人成天拌嘴。” 阿玥拉素馨衣角,“说的是我长安的姨父姨母吗?姨父怎么还分新旧?” 素馨蹲下来同阿玥解释:“在这位姨父之前,阿玥还有一位姨父,那位姨父命短,早早过世了,又有了现在姨父。” “我怎么不知道之前还有一个姨夫?” “旧姨夫过世时阿玥才三岁,哪里去知道。”素馨刮了刮阿玥鼻子,跟着感叹,“上一个倒还罢了,这一个是表小姐主动休夫,全长安城里能有几个,往后还怎么嫁人。” “你还有心思顾虑她。”李纤凝信纸卷成筒拍拍素馨额头,“且操心操心你的将来罢。” “我的将来?我早想明白了,我的将来就是服侍小姐,陪着小姐慢慢老去。才不要嫁什么男人,与其服侍男人,还不如服侍小姐,一辈子清清净净。死了也是忠仆,不怕没人给我送终。” “我给素馨姑姑送终!”阿玥举手。 素馨大笑,“小小姐,我记着你的话了。” 李纤凝直摇头,“大人疯,小人儿也疯。” 展开信继续读,不知看着什么,面色凝固。 素馨察觉异样,“小姐怎么了?家里有事?” “没什么。”李纤凝收起信,“出去一趟,买了些什么?” “买了橘、柚,紫茄,薤和波棱菜。”阿玥一样样给李纤凝展示,“还有蘑菇。” “家里寄来了麦粉,晚上可以吃汤饼了,就用蘑菇和波棱菜做配菜。薤捣碎了拌上油盐铺在紫茄上上锅蒸,就是茄薤了,橘和柚取果肉捣烂,皮切丝,和茶叶冲做橘柚茶,阿玥最喜欢喝了。”素馨兴致勃勃地历数各种菜的用途。 “晚上露露和小菲也过来,多做一些。” “用得着小姐吩咐,我叫文婆再宰只鸭,保管置办丰盛。” 素馨说着拿上菜蔬去厨房准备。阿玥说:“我去帮素馨姑姑。” 李纤凝说:“书温了吗?仔细你爹晚上回来考你。” 阿玥怏怏止步,回房捧起一部《论语》,读道:“子罕言利与命与仁。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 读没几句,跑出来,“阿娘,你喜欢读书吗?” “我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 阿玥放下书,“我可以不读书吗?” “可以。” “真的?”阿玥双眼放光。 “只要你当得住你爹爹问。” 阿玥刹那泄气,捧着书回屋读去了。 李纤凝看着女儿,不失望是假的,她不读书因她志不在此,阿玥不读书,是因为她蠢笨,一段话今天背下来,睡一觉醒全忘了,比方说子罕篇,学了三四天了,还在开头一句话上打转,仇璋给她讲解她总表现的一知半解,过后又忘了。连她偶尔听一耳朵也会了。 女儿终究不聪慧,李纤凝叹息。 花解二人酉时一刻过来的。当初李纤凝随夫上任,解小菲吵吵嚷嚷撒泼打滚说什么小姐身边不可以没有他,一哭二闹三上吊要跟过来,花露没主见,全凭他做主,李纤凝便携了他们夫妻二人来,到了夷陵,仍叫解小菲在县衙里做事。 解黄跟在主人后头,老了,没了当初的活泼劲儿,懒懒在李纤凝的凳腿边蜷下。 阿玥看到解黄,抛下书,飞奔出来同它玩耍。 李纤凝斥她,“没规矩,怎么不叫人。” 阿玥站起来,叫了一声“姨母”,一声“姨父”。 解小菲立刻纠正,“什么姨父,是舅舅!” 解小菲不乐意阿玥管他叫姨父,那样一来岂不成了花露和李纤凝关系近,他和李纤凝关系疏远?明明他和李纤凝关系更近,坚决不许阿玥叫姨父姨母,要叫舅舅舅母。这一来花露也不不愿意了,说明明她和阿凝关系好。双方相持不下,最终决定让孩子各叫和的,把一家人叫的像两家人。 阿玥改口,“舅舅。” 解小菲立刻眉欢眼笑,“这就对了嘛。” 李纤凝说:“小杞给你们捎了布料、衣物,首饰,还有一些长安特产,你们一会儿回去记得带走。” 韩杞从军八年,赶上战事频仍,外有番邦犯境,内有节度使作乱。勋官十二转,转了六转,如今已是正五品上的上骑都尉,兼领正五品下宁远将军的武散官衔。再也不是当初的小小衙役可比。 解小菲立刻扑过来问,“小杞有给我写信吗?” “没有。” “那他给小姐写了吗?” “写了。” 解小菲撅嘴,嘟囔,“凭什么给你写不给我写,心里一点儿没我。” “东西捎到不就得了,他又不善言辞,你叫他写什么信。” “可是小姐有信。” “要不我拿我的信跟你换他给你东西?” 解小菲说那算了。 饭烧好了,仇璋还未回来。解小菲说县里发生了案子,县令恐怕耽搁住了。素馨问什么案子,解小菲说是去年闹的沸沸扬扬的孕妇案,如今凶手又来作案了。 “把身怀六甲的孕妇肚子剖开取走胎儿的案子?” “就是这桩。” “那岂不是又有一个孕妇被……”素馨说不下去。 “可不是嘛,这个畜生,真该千刀万剐。那妇人被发现时尸身已经臭了,腹腔遭人剖开,密密麻麻爬满了蛆蝇。” “别说了……”花露带着哭腔,她一向听不得这些。 解小菲住嘴。 李纤凝默了半晌,这时说:“不必等他了,大家先吃罢。” 花露小声问:“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有他在反而拘束。素馨也坐下,叫小丫头们伺候。” 素馨说:“我去喊阿玥。” 人到齐了,汤饼上来了,一人盛一碗,十月的夷陵天气凉爽,正宜吃汤饼。 夷陵产稻不产麦,他们已经许久没吃过面食了。品尝着熟悉的味道,回忆着长安的繁华,东西两市,卖汤饼胡饼的铺子数不胜数,无论走到哪来,只要你想,随时可以来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 曾经不屑一顾的饭食,如今却成了弥足珍贵的美味。 几人一边吃一边聊着长安的饭食,既有寻常的冷淘、毕罗、馓子、油团饭、榆叶羹也有各家酒楼里的珍馐,驼蹄餤、鸳鸯炙、红虬脯、鳜鱼臛、甘露羹。元日食五辛盘,立春食春盘,上元食玉梁糕,清明食寒具端午饮菖蒲,七夕乞巧中秋莲子粉藕正鲜。 说着说着众人都沉默了,思乡之情溢于言表。只有阿玥无知无觉,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反复提长安,明明夷陵也很好呀。 这功夫仇璋回来了,李纤凝招呼他吃饭,他睄一眼席上,说你们吃罢,匆匆回了房。 素馨说厨房留了食材,我煮了给姑爷端去。等素馨端出来,李纤凝接过去,亲自给仇璋送到房里。 “长安运来的麦粉,素馨做了汤饼,你趁热吃。” “有劳夫人。”仇璋接下放案台上。 李纤凝说家里还寄来了纸笔、砚台、墨块还有几箱子书,她吩咐下人全部放书房。另有公公婆婆的两封信,十九叔的一封信,也一并放在了书房案上。看他更衣,抬手为他解扣子,仇璋按住她的手,“我自己来就可以。” 李纤凝不理会,仍旧解开了,双手下滑至腰间,取蹀躞带。 仇璋只得由她,她发髻时不时擦碰他下巴,他不得不高高仰起头。 脱下公服,为他换上常服。受此地风俗影响,他从长安带来的华衣美服全压了箱底,身上穿的仅是普通布衣。十根手指光秃秃,不饰金环宝石。 李纤凝为仇璋更完衣,又换来丈夫一句“有劳夫人”,李纤凝笑容里裹着淡淡的僵。四年来,他待她疏离客气,一口一个夫人,再未唤过一句阿凝。晚上也不与她同榻而眠,独宿一间。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 曾经的恩爱夫妻,走到这一步,着实令人唏嘘。莫说家里下人,连解小菲花露有时看她也是一副同情的眼神。 不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有着怎样的经历,不得丈夫宠爱,她就是悲哀的、值得怜悯的,失败的女人。 细思之,委实悲哀。 长安一片月 第131节 第128章 新月篇(其二)竹雪 送走花解二人,盥沐过,李纤凝独坐窗下,取出家书接着读,信是李含章写给她的,除了唠叨一些琐碎家常,牵挂之语外,还提及罗睺欲把罗婋配给韩杞。 李纤凝明白表哥的意思,韩杞是冉冉升起的青年将领,他想把他牢牢地攥在自己手里。 李纤凝算算年头,他今年合该二十七,九月份生辰,那就二十八了。他离开她时年十九,一晃二人分别八年有余。 八年来他给她寄了几十封信,信中内容简单,无非是逢年过节的问候之语。寥寥数语,从不提及其他。 这回的信会写什么,会不会告诉她他快要成亲了?按说他的年纪早该成亲了。 李纤凝拆开韩杞的来信,信上短短两行字: 阿姐安否? 西风渐紧,伏乞珍卫。 他没有提及他的亲事,仍是平常的问候语。李纤凝说不上来什么心情。 兀自呆了半晌,研磨提笔,像从前那样,于信笺下方回: 阿姐甚安,弟亦保重。 待墨迹干透,折了装进新的信封,想着明个儿叫人送去驿站。 尚无睡意,见书房的灯亮着,李纤凝提着盏灯笼去了书房。 仇璋也在回信。看她进来,身上衣单,皱眉道:“夜寒,怎么不多穿些?” 李纤凝笑了一笑,“不碍事的,公公婆婆信上说什么?” “爹无非嘱咐我任上好好做事,莫眷恋长安繁华,心浮气躁。娘唠唠叨叨的都是一些日常,嘱咐我加衣加餐,没什么要紧的事。”把信推到案边。 李纤凝捡起来大致浏览一遍,仇夫人除了嘱咐儿子加衣加餐,还嘱咐儿子切莫伤神忧愁,自悲自苦,实在在夷陵过得不顺心未尝不可告病辞官等等数语。 信尾几滴泪痕晕开字迹,足见仇夫人思子心切。 李纤凝默默把信放回。 “岳父岳母信中说什么?” “也是一些平常家事,顺带提及阿婋休夫。” “哦?” 李纤凝讲了罗婋的事,仇璋应和一二语,对话干巴巴,甚无意思。像两个尴尬陌生的人在说话。 草草收尾,李纤凝回了卧房,独自寝下。 早上,仇璋将书信交给长随周旺,命他送去驿站。周旺道:“整好,夫人也打发我上驿站送信,我一道送去。” “夫人有几封信?”仇璋随口问。 “两封。” “拿来我瞧瞧。” 周旺奉上,仇璋分别过目,一封家里的,一封写给韩杞。仇璋叫张旺等着,独自拿了两封信进书房。 家信放在一边,单独拆开给韩杞那封。 信纸展开的一刹那,仇璋赫然呆住。一问一答,加在一起寥寥二十字,他没想到会这样简单。 内容虽简单,不知为何他的心像压了块大石般沉重。 目光久久停顿在李纤凝的字迹上,甚安。甚安…… 半刻钟后,仇璋将信还给张旺,独自往衙里去了。 十二月,夷陵下雪了。薄薄的一层,早上曙阳一现即融。 夷陵没有碳,夜里枕冷衾寒,醒来时手脚俱凉。素馨端来一碗姜茶,李纤凝喝完四肢略略回暖。 “用早饭吗?”素馨问。 “没胃口,等等罢。”李纤凝捂着心口歪在床头,容色倦怠。 “小姐心口又疼了?” 当年那一箭落下的毛病,逢阴天下雪,李纤凝心口就犯疼。 “歇歇就好了,你忙你的去。”受这毛病拖累,李纤凝说话慢声慢气,想当初她声音何等清脆,如珠落玉盘,中气十足。 这会儿……素馨不敢流露丝毫伤感的情绪,怕李纤凝不好受。 缓了片时,胸口疼的没那么厉害了,李纤凝走出屋子,冬阳洒在脸上,把她苍白的脸色照出了些许红润。 来到梅树边,原想看看红梅堆雪的景色,哪知雪都化了,融成一窝窝晶莹雪水,蜷在花芯。 李纤凝颇觉无趣,慢慢走到仇璋书房。看他书案上摊着一副画,画的正是昨夜的雪景,夜雪红梅。另有一副字,书的是白乐天的《夜雪》: 已讶衾枕冷, 复见窗户明。 夜深知雪重, 时闻折竹声。 李纤凝连读了两遍,夷陵不会有压折竹子的大雪,那样的大雪在长安。她明白,他思乡了,谁又不思呢,长安的风物,长安的亲朋,足足暌违四载了。 晚上仇璋被知州裴友范请去喝酒,派人捎信不回来吃晚饭了。峡州下辖夷陵、宜都、长阳、远安四县,州治设于夷陵,裴知州与仇璋同县办公,过从甚密。私下常常聚在一处饮酒取乐。 小地方亦有小地方的好处,不设宵禁。约莫子初时刻,仇璋回转,他吃了酒,脸色红润。 仆人端了热水进去给他泡脚。他素有四肢逆冷的毛病,这个天气里尤其严重。 李纤凝萧萧然走进来,他见了问,“怎么还没睡?” “我想等你回来再睡。”坐到他身旁,抓起他的手,“外面冷不冷?” 仇璋不太自在,又不好立刻抽回,回道:“不冷。” “手很凉呢。” “你的手也不热,别叫我渥凉了。”给她拿开了。 李纤凝也不恼,说夫君我们玩个游戏。仇璋对她突然的活泼不适应,还是顺着问,“什么游戏?” “我画你猜。” 李纤凝忽然踢掉绣鞋上榻,箕坐在他身后,在他背上画字。 “我只画一遍,你心神集中。” 仇璋来不及错愕,她已经一笔一划在他背上画完了五个字。 “猜得出来吗?” 仇璋舔唇,“夫人……” “猜得出来吗?” 仇璋把脚从水盆里提出来,叫小丫头下去。小丫头端着水盆掩门而去,仇璋这才说:“我猜不出来,夫人早些歇息,莫玩闹了。” “衾寒谁与共。”李纤凝说,“我画的是衾寒谁与共。” 一时房间里默默无言。 良久,李纤凝故作轻松的一笑,“打你给阿玥的书上看来的,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夫君猜不出来就算了。” 李纤凝穿上鞋子,整理好裙子,窣窣去了。 又过两日,裴知州的夫人突然上门,私下里同李纤凝说了几句话。素馨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只知道裴夫人去后李纤凝脸色不大好,床上躺了半日。 晚上仇璋回来,得知李纤凝精神不佳,过来看了一眼,问候几语,李纤凝没答,他只当她还在生那晚画字的气,站了一会儿,见李纤凝还是不理,尴尬而去。 夜深人定,院子里静悄悄的,下人们都睡下了,唯有李纤凝屋里头和书房的灯亮着。 李纤凝披上衣裳,起身出去。 伏案而寐的素馨被她惊醒,“小姐……” “没事,我去书房看看,你睡罢。” 安抚好素馨,李纤凝来到书房,直接推门而入。仇璋不料到她会突然闯进来,惊出一身汗,恍然给她带进来的冷风一吹,身上凉透。慌忙整理好衣衫。 口中不悦道:“进来怎么不敲门?” 李纤凝眸中冷意凝聚,“我说怎么急着纳妾,原来是急不可待,如饥似渴。” “你胡说什么,什么纳妾?” “今天裴夫人来找过我了,说你前几天在宴会上看上一位叫什么玉貌的歌姬,裴知州欲把她送给你作妾。裴夫人劝我大度些。我竟不知仇县令想纳妾居然不敢和我开口,还要假借别人之口。” 仇璋回想起来了,那日宴会上的确有位叫做玉貌的歌姬,因她歌喉婉转,带有京都口音,一问之下果是长安人氏,不幸沦落夷陵,便多与她攀谈了几句。 裴知州只当他对歌姬有意,意欲送他,仇璋几番推辞,却不过盛情,只好借口家中夫人不许纳妾打消他的念头。没承想裴夫人会上门。 当下也不屑和李纤凝解释,“没有的事,你不必胡思乱想,明日我亲自跟裴夫人解释。” “好教她再来找我,给我安一个妒妇的名声?” “你不是吗?捕风捉影的事也能把你气成这样。” “我原是不值得跟你动气的,既然大家过的不痛快,那就离了彼此罢。我不善辞令,你尽管写,休书和离书都好,我拿上立刻离了你跟前,你愿意娶谁就娶谁,想纳几个妾纳几个妾,与我无涉。” “你这叫什么话?”仇璋动怒,“把我丢在苦恶之地,你去逍遥自在?” “我知道是我连累你沦落至此,你心里有怨气不是一日两日。你放心,只要你一日不回长安,我也不回。你不肯写,我来写好了,措辞简陋些,你别介意。” 李纤凝来到案前,提笔欲书,仇璋抢过她的笔掷去一边。 “李纤凝你敢!” “我去意已决。” 李纤凝当下也不和他争执,回房自己默默怄气到天亮,翌日叫素馨收拾行囊,着人找房子,她们要搬出去。 “搬去哪?阿玥怎么办?” “凭阿玥意愿,她愿意留下我不拦,随我走我带着。” “这……这是怎么了?”素馨懵了。 等晚上仇璋回来,行礼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他看着大包小包,箱笼行礼,气直往天灵盖上冲。喝令素馨把东西放回原位,素馨回看李纤凝,李纤凝不发话,她哪里敢。叹一口气,“姑爷,您好好和小姐谈谈罢。” 长安一片月 第132节 掩门而去。 房间只剩下仇璋李纤凝,气氛僵固。 仇璋说:“别闹了。” 李纤凝说:“我讨厌这个字,我做什么都是闹。你呢,你冷落了我四年,又在闹什么?” 仇璋说:“你要走也行,把答应我的东西留下。” 李纤凝说:“什么东西?” 仇璋说:“你答应给我生一个儿子。” 李纤凝呆住。 仇璋说:“你欠我的,生不出儿子就给我好好待着。” 冲门外吼,“素馨进来归置箱笼。” 素馨刚探进来一只脚,李纤凝的声音紧随而至,“素馨,出去。” 仇璋怒极,不待发作,手腕一紧,人已给李纤凝拽到床边。 李纤凝将他摔在床上,动手解自己衣带。 仇璋愣住,“你干嘛?” 李纤凝说:“你不是要儿子么,我们生儿子。” 扑上去扯他官袍、幞头。 争执中,仇璋推了她一把,李纤凝额头撞到床柱,疼的倒吸一口气。 “磕着没有,给我看看。” 仇璋挪开她的手,查看伤情,下一秒李纤凝腰肢一纵,又将他扑倒。 床上滚了几滚,火花四溅。 手伸到他胯间套弄,感受着逐渐胀大变粗变硬,忽的袖手不理。仇璋已然给她挑起兴致,哪里还放得开手,变被动为主动,试得足够湿润,缓缓挺入。 事后,仇璋一件一件捡拾遗落的衣物,穿戴整齐。 李纤凝懒懒趴着,声音从枕头下传来,“以后不准喝酒,逢四、六日到我房里,直到我怀上孩子。” 第129章 新月篇(其三)有孕 李纤凝额头在床柱上磕了一记,经过一夜,青肿越来越明显,成了仇璋打她的铁证。家下人等看见纷纷报以同情的目光。 花露来也看见了,回去同解小菲讲:“她还骗我是自己撞的,人人都说他们昨夜起了争执,仇县令动手打了阿凝,她还骗我说是自己撞的,阿凝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花露替李纤凝委屈,泪眼滢滢,“阿凝太可怜了,仇县令怎么能动手打她,阿凝今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解小菲半信半疑,“别是搞错了,仇县令怎么可能打小姐。” “哼,你当然向着仇县令说话。想当初你还说仇县令不会介意阿凝的伤疤,结果怎么样,一到夷陵县他们就分房睡了,阿凝好好的一个人守活寡。” 解小菲想说仇县令不也守活寡么,想着说出来不遭人待见,还是不要说了。就是小姐和仇县令的事弄得他极为糊涂,想当初在长安那会儿他们多好啊,怎么就这样了呢。 仇县令打妻一事传播甚广,连裴知州也知道了,特意过来和仇璋说,夫人实在不同意就算了,犯不着动手,此前的话全当他没说。 阿玥也来问仇璋:“爹爹真的打了阿娘吗?” 仇璋惊讶,“谁同你说爹爹打阿娘?” “下人们都这样说。” 仇璋说:“爹爹没打阿娘。” “那阿娘额头上的伤怎么来的?和爹爹有关系吗?” 仇璋也不能厚颜无耻地说没关系,反问阿玥,“你书背了吗?字练了吗?” 阿玥咬指头,灰溜溜走开。 李纤凝被“打”后,下人们一面担忧一面有点期待地盼着发生点什么大事,不承想,大事没发生,仇璋反而一反常态地频往夫人房里头钻,着实叫他们摸不着头脑。 仇璋往李纤凝房里去过六七次,渐渐的,再过去直接在那里过夜,当夜不回自己房间。再渐渐的,仇璋有些期待起四、六日,从四到六还好,中间仅隔一日,从六到四就难熬了,足有七八日之久。 开初,得知李纤凝是天仙子,他接受不来,夜夜噩梦,梦里全是她杀人的血腥场景。他没办法和她同房,甚至分房一年后,他时不时还会被噩梦纠缠。感情就这样生疏了,形成了看似相敬如宾实则冷漠疏离的夫妻关系。而这种氛围一旦形成,很难打破。 李纤凝的虎狼之举叫他们之间的隔阂出现裂痕,裂痕越裂越大,仇璋压抑于心中往日的情愫渐渐抬头、复苏。 又一次同房后,他故作淡定地提出应该增加同房天数以便快些受孕。 李纤凝问:“你想增加几日?” 仇璋说:“不如改作四、六、八?” 李纤凝说:“好。” 仇璋搂住她,亲她脸,慢慢的亲到嘴巴。李纤凝忽然闪开,“你干嘛?” 仇璋尴尬,“我想再来一次。”随即补充,“为了快点怀上孩子。” “那也用不着亲我。”李纤凝说,“也不要总是摸我,你专心做你的事就好。” 仇璋说:“我想让你舒服些。” 李纤凝说:“我们只是为了怀上孩子做这种事不是吗?” 仇璋眼神灰了,硬着头皮说“是”。 李纤凝说那就没有必要。 阳春三月,李纤凝依稀有孕兆,找郎中把脉,已有一月身孕。 怀阿玥时,她胎像便不稳,喝了许多保胎药。这次经把脉,还是不稳固,少不得靠汤药温养着。幸而仇璋有先见之明,早早写信去长安,叫家里寄了足量的安胎药过来。 一日,仇璋散值归来,看到素馨端着药碗出来,碗中药纹丝未动,问是怎么回事,素馨说小姐不肯喝。 仇璋接过药碗,亲自哄劝。 “怎么不喝药,多少喝几口。” “天天喝,成药罐子了。”李纤凝最近被频繁的恶心、胀痛折腾的火气很大。 “就当是为了孩子,幸苦怀上的,万一再滑胎了,你岂不是白白遭罪。” “就是为了孩子我才不吃。”李纤凝说,“你说阿玥不聪慧,是不是我怀她的时候吃多了安胎药的缘故?是药三分毒,把孩子毒傻了。” “又瞎说了,阿玥哪里傻。我看她很好,够不上聪慧也说不上蠢笨,普普通通,这样孩子日后最有福气。” “可见我是个没福气的。”李纤凝忧伤一叹。 仇璋说:“怎么没有福气,我们阿凝最有福气了。” 多年没用过的称呼,冷不丁一唤,仇璋自己也觉得恶心。咳了咳,“夫人,吃药。” 李纤凝看了看他递到嘴边的汤匙,“我不想一个人喝,夫君陪我喝。” “这……这怎么陪?” “怎么没办法陪,夫君喝一口,我喝一口。” “这是安胎药……” “是呀,是安胎药,不是毒药。” “我一个男人怎么能喝安胎药……” “不喝算了。”李纤凝懒懒躺下,身子朝里。 仇璋没辙,“你起来,我陪你喝就是了。” 自己一口,喂李纤凝一口,一碗药总算叫她喝下去半碗。 李纤凝说:“最近身上懒,起夜困难,夫君搬回来服侍我。” 仇璋说好。 “服侍”二字用的半字不虚,到了夜里,李纤凝一会儿要茶一会儿要吃果子一会儿要漱口,折腾的仇璋不得安枕。 且天渐渐热了,孕中的人本就爱出汗,要夜夜打扇子。这活儿当然也落在了仇璋头上,他不能表现出累和不耐烦,但凡有一丁点儿情绪流露,给李纤凝捕捉到了,她就会说:“这都是为了你儿子。” 都是为了他儿子,仇璋自作自受,只能忍着。 五月里,县城发生了一件事。之前谋杀孕妇的凶手再次出来作案,袭击了身怀六甲的孕妇。当事人小娘子托菩萨庇佑,幸运脱险,饶是如此,也足以在夷陵百姓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凶手这次没得手,必定还要寻觅目标。县城中,但凡谁家有怀有身孕媳妇儿,必定宝贝一般护着,不叫她踏出房门一步,以免遭遇毒手。 时时刻刻提着心吊着胆,是个人也受不了,民间要求官府尽快将凶手绳之以法的呼声一日高过一日。且不知怎么惊动了京都。 仇璋的八叔来信叫他尽快平息此案,信上说此案已惊动圣听,若他能破获此案,擒获凶手,下个任期结束有望回京,否则还不知道要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上多久。叫他切切上心。 仇璋丢开信,心道是我不上心么,难道他作为此地的父母官看着凶手一个接一个残害无辜妇人,他不心痛不着急?可恨凶手做事周密,没有蛛丝马迹可寻,唯一的生还者因惊吓过度,记不清当时的状况,只反复叨念一句他力气很大。在这种情况下想找到凶手不啻于大海捞针。 李纤凝也知他最近为此案烦忧,很少劳动他。 夜里躺床上,看外间灯烛亮着,耳朵里听着翻动案卷的声音和他的叹气声,辗转难眠。忽的起身下床。 仇璋看她走出来,忙去扶她,“怎么出来了,我吵到你了?” “没有,热的睡不着。”李纤凝打开他的手,“才五个月,哪里就需要人扶了。” “小心些没什么不好。你回床上躺着,我给你打扇子。” “不用,我出去走走。” “我陪你。” “你看你的罢,我一个人可以。” “看了不下几十遍了,你就当叫我出去透透气。” 李纤凝只得由他。 室外也不见得多风凉,幸有满天繁星可观,不算乏味。 仇璋陪李纤凝在院子里走了几个来回,想起她怀阿玥那会儿,也喜欢在夜里走来走去,他也是这样陪着她。不同于此时的沉默,那时的他们谈谈笑笑,有无数的话可以说,无数的衷肠可以倾诉。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他怀念那时的他们。 长安一片月 第133节 李纤凝忘记了她什么时候回的房,她只记得昨夜和仇璋默默无言走了好久,后来她累了,头歪在他肩头,就此万事不知,醒来时躺在床上,天已经亮了。 仇璋吃过饭早早过去衙门办公,素馨在外间收拾,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 “姑爷遗落了案卷。” 素馨捧出来给李纤凝瞧。 李纤凝接过来,正是孕妇案的案卷。 自打来了夷陵县,仇璋严防死守,不容她接触县务,尤其人命相关的案子,自己在家中也从不提及衙里之事,像这种遗落案卷之事从未发生。李纤凝知他心存芥蒂,也不去惹他不高兴,只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其他一概不过问。 今看到这本案卷,也不过略瞄一眼即还给素馨,叫她遣人给仇璋送去。 素馨遣了周旺去送,回来时看到李纤凝呆呆坐着,笑问:“小姐发什么呆呢?” 李纤凝忽道:“素馨,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 “什么故意的?”素馨不解。 “没什么。”李纤凝掩饰过去,“你一会儿还去市集吗?我同你去。” “那怎么行,小姐有身子的人。” “我不管,我不要呆在家里。” “好好好,我和阿玥带小姐一起逛市集。” 阿玥十分喜欢逛市集,今天添了李纤凝一起逛,更加高兴。 市集简陋,售卖之物少的可怜,多是附近乡民从山上采来的蘑菇、野果,还有自家菜圃里的薤、韭之属,肉类只有熏鱼。素馨买了一些青韭、野果子。实在没什么可买的,逛一圈即回。 路过鲍鱼之肆,素馨和阿玥捏鼻疾走,唯有李纤凝坦然自若,步伐如常,仿若臭味不存在。 阿玥问:“娘闻不到臭味吗?” “闻得到。” “闻得到怎么不捂鼻子?” “阿娘受得住。” “阿娘真怪。” 李纤凝但笑不语,终是从从容容走了过来。 此后几日,李纤凝依旧日日跟着素馨阿玥逛市集。 她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孕相越来越明显,市集的人对她指指点点,说这个时候怎么还敢出来,真不怕死。 也有人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位是县令夫人,谁敢动她? 李纤凝通通置若罔闻。她感到人群中有一双眼睛时刻注视着自己。 这一晚李纤凝睡不着又起来夜走,没叫仇璋,独自出去。 不满足于逼仄的小院,她把夜走范围扩展到横七纵八的小巷。每晚在迷宫一样的巷子里绕上一圈才甘心。 夜深人静,唯有一轮明月相伴。月光如水,照我红绫衫,照我绿罗裙。 李纤凝慢悠悠走着,身后突然传来一串脚步响。 李纤凝停脚收步,对方也停脚收步,李纤凝疾走,对方也疾走。 嗒嗒嗒。脚步声在静谧幽暗的巷子里回响,李纤凝越走越疾,她有身子的人,终究吃了笨重的亏,一个不慎,摔倒在地。 没等她爬起来,一道黑影将她覆盖。 第130章 新月篇(其四)阿姐阿弟 不出三日,夷陵县城传遍了,那个专挑孕妇下手的凶手盯上了县令夫人,反受其害,被县丞夫人砍掉一只手不说,活捉了关进牢里,以后身怀六甲的妇人们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可以放心出来行走了。 也有质疑的,说县令夫人大着肚子,如何能生擒凶手,必是县令夫人以身作饵,诱出凶手,埋伏在四周的衙役趁机捕获。 县衙的衙役们表示不知道这回事儿,清楚解小菲是县令夫人的人,特地来问他,是否参与了抓捕行动。 “哪有什么行动?” “这么说真是夫人一个人抓获了凶手?” “哪还有假。” “夫人这样厉害?” “夫人的厉害岂止这点。”唾沫横飞讲起了李纤凝的当年,讲到激昂处,有小衙役过来告诉他,门口有人找他。 “谁找我呀?”解小菲纳闷。出去果真见门口负手立着一人,玄衣皂靴,窄背蜂腰,四肢修长,闲闲地往那一站,便如一棵松,一道风景。 来人转过身,剑眉星目,英气勃发,尽管已暌违数载,面相改变不少,解小菲还是一眼认出。 “小杞!” 解小菲飞扑到韩杞身上,紧紧抱住他。 韩杞与他热情相拥。 “哎哟我口误,该称韩将军。” “你少来。” “嘿嘿,几时来的?” “刚到,第一个来见你。” “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解小菲一巴掌拍在韩杞肩头,高兴头上,差也不当了,抓起韩杞手腕,“走,我们家去喝酒。” 路上韩杞说虽知夷陵是蛮荆之地,真正来到这里,民俗之陋、民生之苦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解小菲说这算什么,想当初他们刚来那阵儿百姓居所俭陋,上面住人,下面住牲畜,灶台、粮仓、茅厕混在一处,房顶用茅竹铺设,每年必发生火情。还有他们走的路全是土路,逢下雨天,泥泞不堪。街衢狭窄,不容车马通过。是仇县令来了以后,修缮街道,别灶廪、异人畜,又教百姓修建瓦房,渐渐才有了今天的样子。 说话间,到了住处,解小菲叫花露出来待客。 花露刚从李纤凝那里回来。当年她常往县衙望候李纤凝,自然识得韩杞,拿出酒菜来招待他。韩杞称呼她嫂子。 二人叙了些别后之情,酒过三巡,韩杞方状似无意地提及李纤凝,“阿姐,她这些年过的好吗?” “还行吧……”解小菲想打个哈哈糊弄过去。花露听见这话忽然瘪了嘴巴,愤愤道:“阿凝过得一点儿也不好!” 韩杞惊问为何不好,哪里不好,可是此地苦恶之故? 花露摇摇头,说阿凝不在乎这些,是仇县令待阿凝不好。当下抽抽噎噎把李纤凝受仇璋冷待,独守空房四年,甚至挨了打的事全说了。字字句句扎在韩杞心上,他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心痛,眼睛没瞪出血来,回问解小菲,“这些都是真的?” 解小菲挠挠头,“没露露说的那么夸张,最近半年两人感情恢复一些,小姐还怀了仇县令的孩子。” “阿姐住哪,带我过去。” “你略平平心气,真没那么严重。” 偏偏花露好死不死又补了一句,“阿凝前几天被凶徒袭击,动了胎气,正卧床养胎……” 韩杞哪里还能忍得片刻,旋风似的冲出去。 解小菲怪花露,“你怎么什么都说呀!” 花露捂嘴巴,“不能说么……” 仇璋一口忍了三天气,今天见李纤凝气色好些,胎像也稳固了才敢质问:“你是故意的罢?” “什么?”李纤凝刚喝完药,嘴巴苦,指着茶壶里素馨泡的橘柚茶说:“给我杯茶。” 仇璋给她倒茶,一面说:“凶手,你早发现了他在跟踪你罢?” “哪有,我没发现他跟踪。” “你还撒谎,没发现你当晚身上带刀干嘛?” 李纤凝喝茶,喝着喝着笑了,一副小心思被揭穿的表情。 仗着自己有身子动了胎气,仇璋不敢跟她发火,坦然承认,“是呀,我发现了。” “你怎么敢!”仇璋尽管动怒,仍极力压制火气,不敢高声语,“你怎么敢一声不言语,怎么敢拿我们的孩子冒险?” “有什么关系,结果不是好的?” “万一不好呢?万一你不仅仅只是动了胎气,万一你和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你有想过这些吗?” “结果已经摆在眼前,你还要假设那么多万一吓唬自己。我是什么人,区区凶徒,恕我还没看在眼里。” “你杀人的瘾又犯了是不是?我真该谢谢你没把他开膛破肚,留他一命。” 李纤凝说:“什么叫我杀人的瘾犯了,明明是你暗示我那样做的。” “我暗示你?”仇璋不可思议,“我暗示你什么了?” “你把案卷遗落家里,不就是暗示我么。八叔来信,此案关系你能否回京都,你不是也给我看了。” “你这样想我?你觉得我会拿你和孩子冒险,就为了能回到长安?” 仇璋不觉拔高声音。 “你那么大声干嘛,吓到我和孩子了。”李纤凝手捂着肚子,反吼回去。 仇璋平定心气,坐到李纤凝身边,执起她的手,“我对天发誓,没有那样的念头。” “我也没犯杀人的瘾。” 夫妻对视,一霎,撑不住都笑了。 “以后遇事和我商量。” “看情况吧。” 仇璋黑脸。 李纤凝杏眼微饧,打了个哈欠,“我小憩一会儿,你给我打扇子。” 拉住仇璋手,“我睡着了你才可以走。” “嗯,你睡着了我再走。” 仇璋打了一会儿扇子,李纤凝渐渐入寐。待她睡熟,悄悄退出。 长安一片月 第134节 事发后,他只花了一天处理案子,剩下的时间全部用来陪李纤凝,不如趁这个功夫去衙里看看。这样想着,门口突然闪进来一个人,气势汹汹,眉眼惊人熟悉。仇璋方回想起,韩杞的拳头已经挥到眼前。 常年行军的人,动作生猛精准,饶是仇璋弓马娴熟,绝非酒囊饭袋之辈亦闪避不开,脸上早吃了一拳。 下人们目瞪口呆,哪来的人物,敢来县令家里殴打县令? 韩杞步履不停,直闯李纤凝卧房。众人被他气势所惊,谁也不敢拦,纷纷避让。 解小菲跟在韩杞后头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眼见他打了仇璋,脸都垮了。蹭到跟前,“大人,您没事吧……” 仇璋缓过来,吼道:“他什么毛病?” “大人,都怪我,也不怪我,怪露露,露露说了不该说的话。也怪我,没拦住,大人,您千万别……” 仇璋没空听他啰嗦,直追进去。 韩杞焦心似渴,焦急地寻找李纤凝,步伐匆匆,当他转到里间,往帘帐里那么一望,脚步刹那刹住。 她卧在床上,身上搭着绸缎质地的薄衾,秀发散开,一条手臂弯折在头边,脸庞朝着他的方向倾斜。 她的脸庞有种惨然的苍白,气血不佳的模样。眸子轻轻闭合,疏密有致的睫毛扑在眼睑上,仿若蝴蝶颤动的翅膀。 韩杞的满腔怒火,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化作一片宁谧。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五官,是他每每于心间刻画,怕忘记怕漫漶的容颜,刻画了千百次,终究不及眼前生动。 韩杞贪婪地凝注着李纤凝的睡颜,不敢上前惊扰,仇璋携霹雳之火闯入,扯过他的手臂,照脸一拳。 韩杞故意给他打的,他打他只想出气,不占他便宜,也给他打。等他打完一拳,他又给了他一拳。 “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她嫁给你,你竟然不好好待她,使她受冷落,我的阿姐骄傲如孔雀,你竟敢冷落她!” 又打了一拳。 仇璋恼羞成怒,“你算她哪一门子弟弟,也配来管我的家事。” 连打了韩杞两拳。 “你不妨再多打几拳,我打起来也痛快。” 回敬了仇璋两拳。 二人打的不可开交,解小菲夹在中间,劝这个劝不动,说那个说不得,都快急哭了。这当儿,一道惊喜的女声飘入三人耳畔,“小杞!” 扭打中的两人骤然停手,不约而同望向床上的李纤凝。 李纤凝靠手臂支起半个身子,见果真是韩杞,愈发地要往起挣。 “你胎气不稳,别乱动。”仇璋过去按住她。 韩杞直接把他扒拉开,蹲在李纤凝床头,渴盼地唤她,“阿姐。” 李纤凝伸出手,抚上韩杞的脸,“真的是你,你来看我了。” “是我,阿姐,我来看阿姐了。” 李纤凝流下两行泪,转瞬又笑了,拈帕子擦,“怀孕搞的,情绪上来控制不住,你不许嘲笑我。” 韩杞攥住李纤凝的手,“我喜欢这样的阿姐,我可不喜欢阿姐看到我一点儿反应没有。” “怎会。”李纤凝揉揉他的头。 仇璋一旁看着十足无语。 解小菲小心翼翼建议,“大人,咱们出去,让他们叙叙……”看到仇璋瞪来,后面声音小若蚊蚋,“旧……” 李纤凝这才想起来仇璋,“夫君,你们去吧,我和小杞单独说会儿话。” 仇璋不至于连这点肚量也没有,拂袖去了。 解小菲颠颠的跟出去,随带贴心地为他们带上门。 一别十年,李纤凝不住地打量韩杞,怎么看也看不够。 “阿姐看什么?” 李纤凝揉着他的脸说:“我的弟弟是一头漂亮的豹子。” 十年军旅生涯,的确把韩杞磨练的锐气逼人,目光炯炯,精神奕奕,像一头皮毛光滑,花纹鲜明的雄豹。李纤凝能够想象他矫健的身姿,山林中奔跑纵跃,忽地跃上群山之巅,扬颈咆哮。撼山摇地,百兽臣服。 把他拉到床上身边来坐着,“家里好么,秦姨娘身体如何,嫣儿怎么样?” “我娘身体很好,嫣儿和妹夫的日子也很和美。” 当年仇璋退了韩嫣的亲,秦姨娘带着韩嫣回了旧宅居住。李纤凝承诺会照拂她们,生下阿玥没多久,为韩嫣物色了一如意郎君。在国子监担任助教的温实意温郎君。 温郎君应了他这个名字,为人诚恳,待人实心实意。寒士出身,家中双亲健在,无兄弟姊妹,门户清净简单,十分合秦氏的意,韩嫣也喜欢他的温润腼腆。婚后二人生活和睦,育有一子。 听说她们都好,李纤凝心下宽慰。却听韩杞幽幽道:“他们都好,偏你不好。” “我哪里不好?”李纤凝笑问。 韩杞瞥她一眼,复又转开头,“你丈夫待你不好。” “你就为了这个打他?” “不该打吗?” 李纤凝揪他耳朵,“脾气还是这样倔。” “我给你写了那么多封信,问候你,你次次回说安好,没有一次说不好,若得知你过得不好,我不会现在才来看你。” “你和他们一样,丈夫对我不好,便是我过的不好。我活着的意义是体验生命,经历生老病死,苦乐悲辛,不是指望哪个男人对我好。我承受得起宠溺,也承受得起苛待,不要把我想象的那样可怜和脆弱。也不要说我本可以过得更好这样的话,我选择我经历我承受,仅此而已。” “你也可以选择我。”韩杞紧紧攥住李纤凝的手,“我已经不再是十年前的我,我有资格有底气娶你。” “说什么傻话,你没看我怀着他的孩子。” “你嫁给我,就是我们的孩子。” 李纤凝哭笑不得,心内继之而起一股悲酸。 “表哥有意把阿婋许配给你,怎么不见动静?” 韩杞怔住,随即垂头,“我还没有答应。” “所以你千里迢迢来见我,原是为了求一个心死,看我过得好也就能放下心结成亲了。谁知我过的和你想象的相差甚远,于是你头脑一热——” “不是头脑一热!”韩杞急于表态,“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阿姐,离开他,跟我走。” 李纤凝没有回答,而是问:“你觉得阿婋怎么样?” “罗小姐?仅有几面之缘,我对她不了解。” “你会和她成亲。” “我不会!” “你会。” “我不——”李纤凝手按在他唇上,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从这里离开后,你会和她成亲,你知道成亲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吗?” 韩杞摇头。 “你会爱上她,你对她的爱意与日俱增,一日浓似一日,你会淡忘我们的感情,她将完完全全取代我在你心中的地位,你会和她生儿育女,当你们的孩子出生,当你和她一起走过人生的风风雨雨,你会在某一刻由衷地感到庆幸,庆幸自己娶了她,庆幸没有在我身上执着。而那时,她是你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挚爱,而我,只是你们的姐姐。记住了吗?” “不,你危言耸听,不是那样,我爱的人是你,曾经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会的,阿婋有这个魅力。”李纤凝仿若洞悉一切,“阿姐累了,让阿姐歇歇好么。叫素馨收拾屋子,你在这住下,多住几日,咱们多说说话。” 韩杞点头,伺候李纤凝歇下。 第131章 新月篇(其五)明月桂花 韩杞打李纤凝房里出来,合上门,未及转身,一块烂泥巴“啪”地糊到身上。 阿玥偷袭完,跑出两步,惊慌过度,摔倒在地。没等爬起,“受害者”已缓缓走到她身前,“你是阿玥?” 阿玥怕他报复,直往后躲,“你怎么知道我叫阿玥?” “我是你舅舅,当然知道了。” “舅舅?”阿玥转动小眼珠,“我在这里只有一个舅舅。” “我也算是你的舅舅。”韩杞掐着胳肢窝把她扶起来,“告诉舅舅,为什么拿泥巴扔我?” “你打我爹爹……”阿玥小小声。 “这样啊,那确实不该责怪你。”看她满手脏兮兮,“你在玩泥巴?” “嗯,和了好多泥巴,可惜没人陪我玩。” “舅舅陪你玩泥巴。” “真的?”阿玥眼睛亮晶晶,家里没人赞成她玩泥巴。 “真的。”韩杞拉起阿玥的手。 素馨打扫完房间出来,往后院一望,没当场气晕。一大一小两个人互扔泥巴,扔的满身泥巴…… 仇璋去了衙里,解小菲被他薅走了。无人管他们。素馨叹一口气,吩咐小丫头烧水。 晚上花露解小菲也过来了,大家一处用饭,热闹无比。 李纤凝给韩杞挟用豆子炖煮的腌鱼,“这是此地特色,来了不可不吃,我们是吃的腻腻的了。” 解小菲赶着插话,“吃了四年腌鱼,一看到腌鱼就怕。这里别的没有,腌鱼管够。气味常年腌臜。” 韩杞说来的路上已经领教了。吃了李纤凝给挟的鱼,深觉味道还不赖,跟李纤凝说:“好吃。” “好吃多吃些。” “阿姐挟给我吃。” 仇璋看不入眼,放下筷子,另取别箸,“来,姐夫给你挟。” 挟了一大块送他碗里。 韩杞黑了脸。 李纤凝笑意深浓,“还不快谢谢姐夫。” 长安一片月 第135节 韩杞不情不愿,“谢谢。”死活不说姐夫俩字。 “不客气。”仇璋姿态居高临下。 韩杞住了两日,因军务繁忙,假期有限,来向李纤凝辞行。 “既是如此,阿姐不留你了。回去代我向舅舅表哥问好。” 韩杞目光游离,呆望窗边博古架,一笑,“你还留着这个。” 李纤凝幽怨,“不是你叫我不许丢。” 韩杞拿下架子上的木猴,木猴经过把玩,浸透油脂,表面光滑油亮。纹路有些许磨平。 “当初郑重其事的塞给我,不许我丢我还当有什么特别之处,研究了好久,研究来研究去只是个普通的木猴嘛。后来阿玥天天拿着把玩,发现尾巴竟然是老虎尾巴。” 韩杞属虎。 韩杞手里攥着木猴,淡淡道:“这木猴雕刻的时候用了些心思,每刻一刀我就在心里说一遍我爱你。不许你丢是不想自己的心意被辜负,现在想来也不值什么。” 李纤凝沉默。 “所以,真的不和我走吗?”韩杞回头望她,眸子里纯粹的真挚期盼依稀尤胜少年时。 李纤凝抚着高高隆起的小腹,笑得温婉,“我的家在这里。” “我知道,我逗阿姐的。”韩杞坐到她身边,在她鬓边亲了亲。这是他能做到的和她最亲密的接触。 翌日,李纤凝送别了韩杞。 两个月后,她收到家书,韩杞与罗婋定亲,明年二月成亲。 缱绻了十年的少年心事,终在这一刻随风化去。 进入十月,天气凉爽,李纤凝也得了些自在。 仇璋则是得了大自在,夜里凉,她不出去走了,不然夜夜出去夜走。她白天睡足了,晚上闲着没事走个一二时辰不在乎,仇璋白天办公,哪里抗得住。 这一阵子,精神都衰弱了。 刚刚进入亥时,仇璋香梦已酣。李纤凝躺床上,干瞪眼,一丝困意也无。 捅了捅丈夫。 “怎么了?”仇璋眼睛嵌开一条缝隙。 得益于她夜里事多,他觉极浅。 “我想喝水。” 仇璋惺忪着睡睛,给她取来水。李纤凝想和他说说话,谁知他沾枕即着。李纤凝捧着茶杯小口小口抿水喝,她实在没事干,坐床上一杯水全抿光了。杯子没处放,又不好意思再叫仇璋,自己抬起腿,跨过仇璋的身体下床。 不愿惊醒他,动作小心翼翼,一只脚先搭上床沿,跟着移过去一只手,再要移动另一只脚,肚子里的孩子突然动了一下,李纤凝“哎哟”一声坐在仇璋身上。 仇璋惊醒,表情痛苦。 她好像坐在了不该坐的地方,李纤凝万分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孩子踢了我一脚。” 慢腾腾地从他身上下来。 仇璋缓了一会儿,李纤凝把杯子递给他,他送回几上。 李纤凝问:“要不换位置?” 仇璋说:“不妨事,有事你喊我。” 李纤凝有从床上掉下来的先例,他不敢叫她睡外侧。 仇璋重新躺好,陪李纤凝说了一会儿话。不出一刻钟,人又睡着了。李纤凝还是没有困意,侧过身子,单手支头,定定看着丈夫。 最近他忙着主持修筑城墙,夷陵连个像样的外城墙也没有。他天天在外头奔波,人都黑了。她心下一动,凑近他,轻轻的在他嘴巴上亲了一口。 仇璋若有所感,呓语,“夫人……” “没事,你睡吧。” 过得片时,他呼吸渐稳,她又凑上去亲,这次不止于蜻蜓点水,轻啄慢吮,亲的细意又动情。 仇璋哼了一声,睁开眼睛,目光迷离。 李纤凝退开。 “夫人在干嘛?” “没干嘛。”李纤凝若无其事。 仇璋闭上眼睛不理她,没一会儿,她那湿湿软软的唇又贴了上来。他张开嘴巴,放她舌头进来,与之纠缠嬉戏。 女子的轻笑响在耳边,他睁开眼睛,看她眼中媚光点点,尽是缠绵之意,动情呼唤:“阿凝……” 李纤凝捧着他的脸,亲吻个不住。解开他的中衣,吻他胸膛。 浓烈的情意在胸中激荡,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他们还是青涩时,彼时靠近彼此吸引,骤然结合,难舍难分。 仇璋抬起李纤凝的头,吻遍她的五官。捞起她的身子,摆弄姿势,事到临头,偏犯犹豫,“会不会伤到孩子?” “我问过大夫,这个月份不碍事。” “你问过大夫?”他们的大夫是个县城的小郎中,他不敢相信在这种闭塞之地他听到李纤凝的问题是什么表情。 李纤凝畅然一笑,“怀阿玥时我问过吴医正,你怎么忘了?” “此一时彼一时,这一胎动过胎气,还是小心为上。” “哦。”李纤凝无所谓。 折腾一番,她反而来了困意,准备睡了。 仇璋却是睡意全消,踌躇片时,拿起她的手。 仇璋发觉,李纤凝近来待他极不寻常,夫君不离口,唤的又甜又媚,平素也喜欢黏着他,嘘寒问暖,吃饭时给夹菜,天冷了给添衣,哄的他心里暖融融。 往日的爱意经历了漫长的冬眠,突然春回大地,勃勃复苏。 她是猫,亮出爪牙凶人时固然可恼,可当她温顺玲珑,蓄意来温存你、依偎你,你又怎能说不爱? 仇璋最近爱极了李纤凝。 下人们也发觉了,虽说夫人怀孕有阵子了,但两人之间始终淡淡,看不出有甚情意。哪似而今,吃饭时互相夹菜,散步时手挽着手,称呼对方依然是“夫君”“夫人”,可是语气全变了。大人尤甚,只要夫人出没,他的眼睛便看不见他物,融融的全是笑意,以前哪有这场景。 阿玥听了下人的议论,跑来问李纤凝,“娘,你和爹爹怎么突然变好了?” “问你爹呀,一点儿不禁撩拨。” 阿玥跑去问仇璋,“爹,什么叫撩拨?” “从哪听来的词儿?” “从娘那里,他说你不禁撩拨。” 仇璋气笑了,晚上到床上,“我不禁撩拨怎么没见有别的女人,这么多年只一个你。” 李纤凝敏锐,“外头有小娘子撩拨你?” 仇璋语塞。 李纤凝断然下令,“以后不准你出去宴饮,衙门散值立刻家来。” 十二月寒酥微洒之际,李纤凝诞下一子。 不似生阿玥时难产,这次生产顺利。生下后李纤凝睡了足足一天,第二天仇璋把孩子抱到她跟前,她瞥了一眼,说:“怎么皱巴巴的?” 仇璋语气幽怨,“不准你这么说咱们儿子。” 李纤凝问,“起名字了吗?” “爹早给起好了,叫仇试。一试高下的试。” “试儿,阿试,我喜欢。”突然哼了两声,“你命真好。想儿子就来儿子,我还当这胎会是女儿。” 仇璋吻了吻李纤凝额头,“全是夫人的功劳。” “哼,不敢当。” 把孩子递过去,“你抱抱。” 李纤凝抱了一会儿,忽然说:“这下子你心满意足了,我也可以心无负担地离开了。” 仇璋怔住,“你说什么?” “当初说好了的,给你生下儿子我就走。” 仇璋一时之间消化不了,当初的几句气话,他早忘了,眼下他们彼此情意交融,她突然提出离开,他愕然无措,“你说你要走,这两个月来我们算什么?那些情意难道都是假的吗?” “当然是假的,难不成是真的?我故意装出来骗你,我要在你最爱我的时候离开你,使你难受使你伤心。你以为你冷落了我四年,我会轻易放过你?” 错愕、愤怒、伤心种种情绪交织一处,几欲喷涌。如荆江之上突然刮起的阴风,浊浪排空而起,仇璋颤抖,他不敢相信她会这样玩弄他的感情。紧接着他的目光落到阿试稚嫩的脸庞上,孩子纯洁天真的笑脸驱散阴风,平息浊浪,他的心之江河刹那归于平静。 理智回笼,眸间溢出刻骨温柔,“你刚刚为我生下儿子,你以为我会傻到相信你会在这时候离开我吗?” 手抚着她的头,摩弄青丝,“夷陵山水秀美,往南更有巴陵、洞庭,来了这几年你都没有出去看看,出了月子去散心吧,叫小菲露露陪你。不论你去多久,我和孩子都在这里,等你回来。” 等他抱着孩子走了,李纤凝方不可置信地嘀咕:“怎么没吓唬住……” 仇璋说的不错,夷陵风光秀美,南下巴陵,山青灭远树,水绿无寒烟。李纤凝一去三月,回来时获悉仇璋不再留任,明年二月与新任县令交接完毕即可重返长安。 回到长安后,仇璋去了刑部供职,解小菲去了韩杞身边,李纤凝安守内宅,相夫教子,生活和乐安泰,平淡似水。 倏忽又逢秋令,金桂飘香。李纤凝去宣阳坊探望花露,回来的路上嗅着桂子花香,心境幽微,脚下路径偏移。 “小姐,错了,回崇仁坊的路在这边。” “素馨,陪我去个地方。” “太阳马上落山了,小姐要上哪?” 不闻回音,素馨懵懂跟上。 李纤凝循着熟悉的路径来到万年县衙,守门的衙役早已不是当年面孔,看她有意入衙,伸手拦住,“衙门重地,闲人免进。” 恰逢散值时辰,小姜从里面走出来,看到李纤凝,惊喜万分,“小姐!” 李纤凝说:“我想进去看看,方便吗?” “方便,方便。”引着李纤凝入内。 衙署里还有不少老人,闻李纤凝过来,纷纷上前招呼。李纤凝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记忆汹涌。 长安一片月 第136节 她人生中最好的年华是在这里度过,这里的人和她此刻站立的土地承载了她太多喜怒哀乐,嬉笑怒骂。 “内宅有人住吗?” “自打小姐搬走,再无人入住。” 李纤凝信步来至内宅,院子里,桂树一如既往静立窗前,桂花香气扑鼻,金屑粒粒,落了满地。李纤凝来到窗前,她记得她从前最爱在这里翻阅案卷,一坐坐上半日整日,逢秋,桂花盈盈飘落卷宗,不经意间就夹带了进去。 今儿个是十四,银蟾酉时升,此刻正斜斜挂在天边。在它对面,金乌尚存一线余晖。 随着这线余晖隐没,天空呈现出釉药质地的蓝。月亮银光大盛,愈发的昭灿了。 李纤凝抬首望月,月色如银,月色如洗,月色满长安。 (全文完) 第132章 番外一:菲露篇 解小菲近来很颓废。尽管房子从茱萸手里讨回来了,茱萸留在他心间的伤一时半会儿抚不平,他心结打不开,做事也提不起精神。 衙里兄弟们瞅他闷闷不乐,邀他饮酒取乐。黄汤入肚,肠子里走一遭,化作伤心泉从眼睛里喷出,解小菲拽着小姜衣袖大吐苦水。 “她怎么能那样对我,想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天上下着雨,她为我撑伞,她是那样温柔,怎么后来就变成了那副模样?”解小菲忘怀不了初见时茱萸为他撑的那次伞,那次撑伞在他心中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以致后面茱萸显露出贪婪薄情的本性,他完全无法接受。 话匣一开,喋喋不休。 大头菜猛然将酒碗一顿,“磨磨唧唧的,像个娘们。” “你说谁像娘们,你才像娘们。”解小菲喝的舌头都捋不直了。 大头菜说:“我看你就是女人睡的太少,但凡有点见识,也不至于被个臭娘们耍的团团转。走,哥带你去翠红楼,温柔的、泼辣的、娇羞的应有尽有,随你挑拣。” 其他人见状阻拦,“使不得,万一被小姐知道……” “我怕她?”大头菜挺着胸脯吼,“小姐管天管地,管得着我嫖娘们?” “你自己去嫖谁也管不着,你拐带小菲,看她知道以后收不收拾你。”杨乙郎说。 大头菜摸摸头,好像也踌躇了。 解小菲忽然一扬颈,“老菜说的是,我就是见识的女人太少了,翠红楼,不去不去,去幽兰坊,我有熟人。” “幽兰坊贵得很。” “怕什么,我有钱!”解小菲掏出钱袋子砸在桌上。 他的钱还是咄喝赔给他的诊金。 “你这些钱你还是收着吧。” “收着干嘛,又被女人骗?”解小菲呜呜哭起来。 最终到底闹嚷着去了幽兰坊,解小菲一进门就嚷嚷找花露,幸而花露今天没有客人,见到解小菲相当意外,看他醉的厉害,暂且将他扶回房间。 解小菲进门就吐,花露服侍他吐完,端来热水给他擦脸。此时解小菲早已醉的人事不省,花露清理好他嘴边的秽物,脱下他的衣物,好叫他舒服地躺着。自己也躺在他身边。 夜过子时,解小菲哼哼唧唧醒来。花露也醒了,起身查看他。 “怎么了小解郎君?” “我的头好痛,好像裂开了。” “你等着,我去给你取醒酒汤。” 幽兰坊夜里比白天热闹,醒酒汤随时供应。 花露取来醒酒汤,给解小菲喝了。解小菲酒已醒三分,喝下醒酒汤,人也清醒了,环顾周遭,“这是哪,我在哪里,怎么花娘子也在?” 花露说:“这里是我的房间,小解郎君点了我,小解郎君忘记了吗?” 解小菲挠头,“点了是什么意思,莫非……” 花露红着脸说:“今晚我服侍小解郎君。” 解小菲慌张滚下床,他隐隐约约想起来了。天地良心,他喊花露的名字只把她当个熟人,寻思能削削价,半点儿没有要嫖宿的意思。花露是小姐的朋友,他怎么敢和她……想到小姐,解小菲激灵灵出了一身冷汗,要是给小姐知道他出来嫖妓,还点了花露,不把他皮扒了。 抱起春凳上自己的衣服,一边说一边往门口退,“花娘子,我喝多了酒,你别见怪,我这就走。还有这件事你千万别跟小姐说,算救我一命了。” 花露诧异:“外面宵禁,小解郎君去哪里?” 解小菲一呆,他完全忘了这茬。 花露把他拉回来,“小解郎君你别紧张,坐呀。” 解小菲忐忑不安坐下。 花露问:“要我服侍小解郎君吗?” “不,不。”解小菲与她拉开距离,甚至不敢看她。 “真的不用么,小解郎君已经付过银子了,退不回来的。” 提到银子,解小菲这才想起来检查自己的钱袋,所剩无几。不觉一叹,忽然又想起什么,“我衙里的兄弟呢?” “他们嫌贵,都离开了,只有小解郎君留了下来。” 解小菲心中大骂他们不讲义气,离开也不捎上他。 灯罩里散出暖黄的光,静静笼着二人,谁也不说话,房间一时静极。 隔壁有调笑声传来,听得解小菲脸红心跳,不觉看向花露,只见她安静坐着,身上披一件薄薄的纱袍,里面裹着藕粉色抹胸,绣着海棠花,下身同样是粉裙,盈盈波动。烛光在她脸上跳跃,她的脸也成了粉色,又娇憨又妩媚。解小菲咽了口口水。倏地把头转开。 “小解郎君。”花露忽的靠近。暗香袭来。 “啊?”解小菲手足无措。 “小解郎君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吗?你看起来很紧张。” “有……有吗?” “有啊。你快把我的兔偶掐死了。” 花露床上放着一只布缝的兔偶,解小菲下意识抓在手里,捏的死紧。 解小菲慌忙松手,“抱歉……” 不知怎么逗到花露了,团团的脸庞绽开一道笑颜。 解小菲挠头跟着嘿嘿傻笑。 花露又问:“小解郎君真的不要我服侍么,我……我不想让你觉得今晚不值……” 事实上解小菲的心现在就在滴血,他的银子啊,他好糊涂。他当然想跟花露做点什么,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烛光又把她照的那样好看,他的心又跳的那样快。可是他不好意思呀,想着往后还要见面,中间又隔着小姐…… 偷觑一眼,她还在眨巴着水灵灵的眸子等待他回答,模样甚是可爱。 解小菲呼吸急促,舔舔唇,“那个……我可以摸摸你吗?” 花露说:“可以呀,你付了钱,对我做什么都什么行。” 她低下头,粉颈滴酥。 或许是熟人的缘故,她也不大自在。 花露的话给了解小菲底气,对呀,他付了钱,什么都不做岂不是太亏了!想到这里,解小菲摸了摸花露的手。 花露以为他想拉她的手,反过来捏住。解小菲只感觉掌间一片柔腻。他也摸过茱萸的手,远没有这种感觉。 “小解郎君的手好热呀。”花露忽然把解小菲的手放到她左脸上,她的脸庞凉凉的,软软的,解小菲的脸一下子涨红。 “花……花娘子……” 花露吐吐舌头,撒开他的手。 解小菲转而把手放在她肩膀上,顺着肩膀滑到臂膊,要他的命了,摸哪里都是软的。溜到腰胁上,花露忽然咯咯笑作一团,“小解郎君,你不要抓我的痒呀。” 解小菲缩手,“抱歉……” 解小菲感觉他一晚上都在抱歉。可是她笑起来的样子真可爱,怎么会那么可爱,忍不住一眼接一眼地看她。 花露给他看的不好意思,“小解郎君……” 解小菲忽然一口亲在她嘴巴上,亲完看她含羞低首,并不抗拒的样子,放开胆子搂住她,可劲儿地亲。 一夜春宵苦短,何况半夜。 直到半月过去,解小菲依然在回味那一晚。 一日午间,解小菲吃完了饭坐在槐树下歇荫,看到花露远远走来,像朵唐菖蒲摇曳着向他靠近。 解小菲不觉站起来,“花、花娘子,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阿凝。” “哦……”解小菲心间掠过一抹失望,摸着头傻笑,“我还以为你是来看我的。” 花露说:“小解郎君怎么不过来了?” “诶?” “我以为你会再过来。” 花露声音低低。 解小菲面上火烧火燎,上次去是借着酒劲,没酒壮胆他不敢去那种地方。但见花露这样问,立刻跟她保证,“晚上我一定过去。” 花露腼腆,“那我等着小解郎君。” 有了一次两次,就有三次四次,杨乙郎等人知道了,劝他莫流连,风尘女子哪有什么情意,不过哄他的银子罢了。顺带指责大头菜,不该带他去那种地方,弄的他又陷住了。大头菜大声抗辩,“叫他去嫖女人,没叫他专嫖一个,怎么不知道换样。” 解小菲说花露不是那样的小娘子,他喜欢和她在一起,叫他们不要多管闲事。他说的越坚定越大声心里就越虚,他对女人实在没经验,她们一会儿是这个样子一会儿是那个样子,花露……她真的是看起来的那个样子吗? 更叫解小菲惆怅的事,他没有银子了,他花光了仅有的积蓄,只好对花露讲,他不能经常来了。 她追问,“不能经常是……多久来一次?” 他踌躇道,一月,他发了薪俸就来。 花露失望。解小菲很难堪,不免多了心思。她对他好,温柔解语,和他缠绵,只是她们烟花女子留客的手段罢了,他误以为她喜欢他,实在自作多情。 决意不再来幽兰坊。 花露心里藏不住话,早把她和解小菲的事告诉了李纤凝。这时又拿着一只小包袱找到李纤凝,打开来,是她多年积攒的积蓄,她问李纤凝能不能把这些金银送给解小菲,不用说是她给的,就说是李纤凝给的。 长安一片月 第137节 李纤凝问送他金银干嘛。花露吞吞吐吐,说了解小菲没钱来幽兰坊一事。 李纤凝捋清因果,以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花露,“所以你给他钱叫他去嫖你?” “诶?不是这么回事儿!” “那是怎么事?” 花露细思,喃喃道:“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李纤凝冷哂,“就是这么回事。” 花露说:“那我该怎么办,我喜欢和他相处,想天天看到他……” 李纤凝说:“你想看他,为什么不去找他。他今天休沐,他家住在高仙芝宅后头,去找他吧。” 花露懵懵懂懂的去了,懵懵懂懂的找到了解小菲的住所,懵懵懂懂的见到了解小菲。 解小菲躺在家里睡懒觉,被王婆的大嗓门吼醒,说有小娘子找他。 解小菲寻思哪来的小娘子,迷迷瞪瞪开了房门,又开了院门,一霎清醒,“你你你……你怎么过来了?” 花露往脚下瞅,下面有只大黄狗一直嗅她。 “这是解黄,不碍事,它不咬人。” 用脚把解黄赶开。 花露局促,“你不请我进去吗?” 解小菲反应过来,请花露进屋,走到屋前,恍惚想起什么,又堵住了门,“不行,不能进!” 迎上花露困惑的眼神,“我屋子太乱,我收拾收拾,你等等我不会太久。”打开门闪进去,留花露和解黄大眼瞪小眼。 解小菲平时衣服脱下来喜欢乱丢,东西乱摆乱放,这时候麻爪了,慌里慌张收拾,忙的脚不沾地。 花露在外面和解黄玩,冷不丁抬头看到墙头上有一颗人头,吓了一跳,定睛细看,原来是方才帮她叫门的王婆,腼腆一笑。 王婆回了一朵笑,寻思这个小娘子呆呆的,看起来蛮好相处。 过一会儿,解小菲满头大汗地出来,“可以进去了。” 花露进去说:“你房间里有味道。” “啊?” “一股酒味,你早上喝酒了?” 解小菲舒一口气,他还以为哪个胡饼被他遗忘在角落里发霉了。他刚才已经清理掉两张了。 “我没喝酒,刚才不小心把酒瓶子碰倒了,洒了一些酒出来。你坐。” 花露在凉席上坐下。 解小菲给她倒水,“我这里没茶,只有水,你凑合喝。”倒着倒着水壶里突然传来虾蟆叫,花露疑惑,“水壶里怎么有虾蟆叫?” 解小菲也疑惑,打开盖子,好大一只青皮虾蟆,呱呱一声跳到花露身上。 花露吓的连连尖叫。 “别动别动。”解小菲赶上来,一把抓住虾蟆,“没事了,虾蟆不咬人。” 解小菲把虾蟆攥在手里,“你看,它长的挺可爱的。” 花露捂眼睛,“不看。” 解小菲缩回手,随手把虾蟆扔窗外水缸里。 解小菲觉得糟糕透顶,她头一次来他家里,他却给她留下了糟糕的印象。摸摸鼻子,“你来找我有事吗?” 花露捏着手里的小包袱,“原是去找阿凝的,后来她说……” “她说什么?” “她说我可以来找你。” 解小菲实在没搞清楚这里面的因果关系。 “你喝甜浆吗?我去街上买。” “不,我不渴。” 花露低头,阿凝只教她来,也没教她做什么,她好无措。 但解小菲不无措啊,准确地说他只无措了一会儿就被他突然意识到的惊喜冲昏了头脑,他想花露来找他,必然是心里有他,她心里有他,他乐开了花,一把抓住她手,“那个……我家后面有片小池塘,有时候会飞来许多好看的鸟,你要不要去看?” 花露欣然,“好呀,我最喜欢小鸟了。” 两个人出门,解黄摇着尾巴跟上,花露说能带解黄一起去吗?解小菲说解黄,走。 池塘周围绿树环绕,凉气森森,塘里开着许多碗大莲花,如解小菲所言,确有许多鸟儿,耳畔一片莺歌鸟语。 花露指住一只,“那只粉色的鸟,好漂亮。” “那是粉燕。”解小菲说,想她爱穿粉衣,补了一句,“像你一样漂亮。” 花露给他说的不好意思,蹲下来逗解黄。解黄突然扑进池塘。 “呀,它掉水里了。” “没关系,它会凫水。” 果见解黄在池子里游了一圈,继儿上岸,忽然听见解小菲喊,“哎呀,不好。” 下一秒,解黄抖动身体,乱雨如珠飞溅。花露下意识扎进解小菲怀里,转瞬又笑的花枝乱颤。 树林里回荡着两人的笑声。 池塘周围凄寒,不耐久处,解小菲和花露出来,去附近的寺庙逛了逛,到东市用过饭,解小菲恋恋不舍的把她送回去。此后每逢解小菲休沐,他们总是在一起,有时出去游逛,有时呆在家里,解小菲烧饭给她吃。他烧饭时她会在旁边打下手,虽然总是出乱子,弄得鸡飞狗跳,但是他享受和她在一起的每个时辰。 一时一刻都是那样开心。 假如那个傍晚他没有心血来潮去找她,也许他还会继续开心,继续没心没肺。 他原想给她个惊喜,还带了她喜欢的木芙蓉花,没想到一盆冷水泼来,把他浇了个透心凉。 怜香告诉他,花露在接客,叫他选别的娘子。他一懵,偏执地要等花露。他慢慢走上楼,来到她的房间门口。 里面弹琵琶,琵琶声歇,狎昵声起,解小菲如泥塑木雕,一动不动。待结束,男人从里面出来,又钻到另一个花娘房里,花露看到解小菲,诧异异常,“你怎么在这里?” “我等了你很久,想把这个给你。” 他把芙蓉花塞她怀里。 花露急于解释,“曾公子是熟客,我没办法拒绝。” “我知道。我早该知道的,你有其他客人,怎么可能只跟我……我刚刚站在这里听了半日,原来那些话你也会跟其他人说,我还以为只会对我说,想想有点傻。我总是领会错别人的意图,想来这次也是错的。我们就是嫖客和妓女,不是其他关系,可是你为什么又来找我,陪我吃饭陪我聊天解闷,算了,你不要回答了,我姑且当成你好心,可怜我罢。我……我不会再来了,你也不要找我了。” 解小菲说完这些话就跑掉了。当时他伤心头上,第二天他醒来又鬼哭狼嚎的后悔,后悔把话说死了,想去找她又拉不下脸面。每日只是怏怏不乐。 这日花露过来衙署,几个下流衙役看到,招手唤她。 “花娘子来作甚?” “我来找阿凝……” “找我们小姐作甚,她又不会干你。” 花露脸红如烧。 衙役偏不肯放过她,“花娘子多来找我们,我们给你肉棒子吃。” 花露泪眼婆娑跑掉了,中途碰到李纤凝和解小菲,被问及为何哭,抽抽噎噎讲了刚才发生的事。 李纤凝带她回去,叫她指出刚才羞辱她的衙役。花露指出来了,两个衙役犹是一脸无赖相,“小姐,我们同花娘子玩笑呢。” 李纤凝不理会,命令花露,“啐他,照脸啐。” 花露犹豫。 “快点。” “呸,呸。”花露一人啐了一口,飞到脸上仅是一些唾沫星子。 李纤凝不满意,叫她继续啐。花露窘迫。 这当头,两大口唾沫跟钉子似的去势飞快,先后钉到两个衙役脸上。解小菲啐完,嘿嘿笑,“花娘子不好意思,我代劳了。” 李纤凝指挥在场衙役,轮番啐他们两个,直把他们两张脸啐的如水洗。 花露随李纤凝进去内宅待到将近酉时,出来时班房里找到解小菲。 “小解郎君,我想同你说几句话。” “花娘子想说什么?” “我想去没人的地方说。” 到了僻静无人处。解小菲:“花娘子请说。” 花露把两只手握在胸前,嘀嘀咕咕说了一句什么,解小菲没听清。花露只好重复一遍,“你没会错意……” “什么?” “我说小解郎君没会错意。”花露这次超大声,“我喜欢小解郎君,和小解郎君在一起很快乐,无论是一起做饭、一起说话、一起散步都很快乐。和阿凝在一起也很快乐,和小解郎君在一起又是不一样的快乐。我有过很多客人,只有跟小解郎君在一起我能体验到快乐。我喜欢小解郎君,我想做小解郎君的妻子,和小解郎君永远在一起,小解郎君你愿意吗?” 她一气不停说完,紧张的瑟瑟发抖。 光天化日之下,被小娘子表白,解小菲人都傻了,呆呆的完全不知作何反应。他以前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呀…… 花露等不到他的回应,“哇”地一声哭了。解小菲更加慌乱,“你你你……你哭什么?” “我好丢脸。”花露拼命抹眼泪,“阿凝说你会答应。” “我没说我不答应啊。” “你没说答应。” “我答应。”解小菲忽然执起花露的手,“我也喜欢露露,和露露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日子。我想和露露在一起,到死也不分离。” 花露还是哭。 “你别哭了呀。” “我停不下来。” 解小菲则是笑的停不下来。他终于有娘子了。 长安一片月 第138节 夕阳晚照,红霞漫天。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此刻他们也处在他们的好景里。 第133章 番外二:杞婋篇 韩杞第三次婉拒罗睺的提亲后,罗婋将他堵在将军府后花园,表示要和他谈谈。 她梳着妇人髻,庄重的发髻掩盖不住她的灵动俏皮,一笑,颊边两个酒窝,好生生动。 “表哥说你拒绝和我成亲,为什么?莫不是嫌弃我是再适之人,前面有过两个丈夫?” “不是。”韩杞的回答言简意赅。 “我觉得也不是,你和我表姐有过首尾,凭什么嫌弃我。” 韩杞眼皮一跳,“谁告诉你我和阿姐有……是那种关系?” “阿姐,叫的好亲热。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罗婋拎着绿罗裙在他面前走来走去,“不是这个原因,那就是嫌弃我年纪大喽,想娶年轻鲜嫩的小娘子为妻。” 韩杞一顿无语。 罗婋伸着脖子追问,嘴巴快贴到他的脸上来,“是不是?是不是?” 韩杞无奈回,“不是。” “我也觉得不是。”罗婋嘀咕,“向你示好,求你做婿的人数不胜数,其中不乏十六七岁的小姐,也没见你答应。” 韩杞心道知道你还问,深觉她话多罗唣,只想尽快脱离了她,谁知她的下一句话立马将他钉住。 “这些原因都不是,那就是你忘不了我表姐喽,你的旧情人。” 迎上韩杞僵硬的目光,“哈,是真的!” 跟着感叹,“可是我表姐已经成亲了,跟姐夫生活和睦,你放不下有什么用?我表姐的性格我最了解,一旦做出选择,很难改变。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安安心心娶妻生子,我表姐也跟着欣慰。” 韩杞被她言中心事,心中不快,反唇相讥,“罗小姐说了这么多,是想嫁给我吗?” 罗婋耿直,“是呀。” 他没料到她会承认,一怔。 罗婋接着说:“哥哥不会放任我呆在家里,作为罗家的女儿,当然得发挥点作用。和你一样,我的联姻对象也很多,和你不一样的是,他们都是些歪瓜裂枣,上了年纪之人,有一个甚至年逾花甲,哥哥还要我给他做填房,哼,他官再大我也不干。挑来挑去只有你最符合我心意,怎么样,要不要同我成亲?” 女人问的直白。韩杞下意识想要拒绝,女人仿佛能猜到他的心事,再次开腔,“你不必现在答复我,好好考虑考虑。你也到了年纪,催婚之人成群结队,逃是逃不开的,和我成亲可甩去这些烦恼。假使成亲以后你不愿和我同房,分房睡也不是不可以,咱们各取所需,韩将军意下如何?” 韩杞说:“你答应给我时间考虑。” 罗婋幽幽一笑,说:“那你好好考虑,我过几天再来看你。或者……”罗婋建议,“你可以去看看我表姐,也许见了她回来你就知道该作何选择了。” 韩杞心念猛动。 阿姐……自打少年时一别,他将近十年未再见她。 他入军营几个月后,得知她成亲的消息,心如刀绞。他没有沉湎于这份痛苦,投入没日没夜的训练,他必须以更好的姿态站在她面前,那时无论她做出怎样的选择,他也无愧于自己。他足够配得上她了,他没有辜负当初的喜欢。 十年间,他给她寄去几十封信,笔触矜持,止于问安,她封封有回应,回说安好。他便以为她安好,没去打扰她。也许是时候该去见一见了,了结这份情缘。 十年前临别之际,他趁她熟睡剪去了她的一绺头发,现今这绺头发还盛在香囊里,随身携带。他时不时用木樨香膏濯洗,发间留香。全是他熟悉的她的味道。 从夷陵县回来,路过一座高岗,山风猎猎。他打香囊中取出青丝,解开绳箍,叫它们随风而去。 少年心事终成虚无,结果已不需多言。 回到长安后,他接受了罗婋的提议,同她定亲。罗婋是三嫁,他又是不喜张扬的人,婚事一切从简。 成亲后两人各住各的,互不侵犯,互不打扰。 一天,罗婋来到他房间,看着他的卧室发出惊讶的感叹,“这就是你住的地方?” 韩杞“嗯”了一声,不知道她大惊小怪什么。 罗婋环顾整个房间,空空荡荡,除了床、几、柜等必备物品,其余摆设一概没有。 “这是人住的地方吗?为什么不让自己舒服些?”罗婋去到床前按了按,木板上仅铺了一层薄褥,硬邦邦。 “我住的很舒服。”韩杞双手抱胸,倚在门框上。 逐客之意明显。 罗婋笑一笑,来到他面前,“听说你擅长角抵,在军中首屈一指,和我较量较量如何?” 韩杞瞥她一眼,没应。 “怎么,夫君不敢?”罗婋脸上挂着洋洋得意笑,“也对,万一输给了自家夫人,传出去难免叫人笑话。说你连个妇人也不如。” 韩杞仍旧不语。 “夫君爱惜名声情有可原,我做娘子的也不该咄咄逼人,况且结果显而易见,没甚意思。” 一副不用打,韩杞已是她手下败将的姿态。 韩杞哼了哼,“明日午时,地点随你选。” “就在军中演武场,明天我去找你。不过咱们讲好了,赢了我要彩头的,到时切莫赖账。” “你要什么彩头?” “当年表姐赢了你,她如何我当如何。” 韩杞面色一变。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明日午时,军中演武场,恭候夫人大驾。” 军中传说,罗婋天神神力,韩杞一直无缘得见,早想领教了。领教的结果就是绝望地意识到在绝对的力量面对,任何技巧都显的是那样微不足道。 当他被她牢牢抱握住胸腰,锁住手臂,徒然挣扎翻不脱,除了认输只剩被她拧断手臂一途他感到强烈的挫败。这种挫败和当初败给李纤凝不同,当时他年纪尚小,尚有无限潜能,假以时日总会赢过她。 而眼下,他正处在体力的巅峰,犹胜不了罗婋,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韩杞咬着牙,脖筋绽起,皮肤涨红,不肯轻言放弃。 罗婋忽的松手,“好了好了,算我输了。” 韩杞愤怒,“我不要你让,再来。” 罗婋说:“我没让你,我不忍心拧断你的手臂,只能认输。难道再来一次会是其他结果?你肯先认输吗?” 韩杞不悦,“阿姐不会这样。” “你说我表姐吗?她当然不会认输,她宁肯拧折你的手臂,你又不是她的夫君,她心疼你干嘛。”罗婋仰起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韩杞,“可你是我的夫君呀,我怎么舍得叫我的夫君受伤。” 她……好娇小,只到他的肩头,面对面说话她要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脸。偏偏是这样娇小的身体里,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叫人嫉妒又羡慕。 罗婋的目光炙热又坦荡,视线接上,韩杞可疑地红了脸。 飞速扭开头,“胜之不武,算我输。” “那你准备好跟我圆房了吗?”罗婋惊喜。 韩杞炸开,“我们成亲前讲好了,各睡各的,互不干涉。” “圆完房你也可以回自己房间睡呀,我不干涉。” “我不喜欢和不熟的女人做那种事。” “你和我表姐做的时候也不熟呀。”罗婋委屈,“更何况我是你的妻子,你怎么能说出不熟的话,我好伤心。” “你是我的妻子,但是我对你不了解。” “我这不是争取叫你了解。” 罗婋忽然抱住韩杞的手臂。 韩杞猛地退开一步,“你干嘛,这里是军营。” 罗婋嘟嘴,“你不想跟我圆房也行,今天的角抵算我输了。” “我说过是我输了。” “那就跟我圆房。” “你干嘛这么执着于圆房?你又不喜欢我。” “唔,这个……”罗婋低头踢脚下的沙子,“我两年没和男人睡过觉了,我想男人……你呢,不想女人吗?” 韩杞手扶着额头,他发现他成亲的决定做的太草率,他完全消受不了她。 “我姿色还可以吧?”罗婋又凑过来,“人人都说我比表姐长得好,虽然年纪大了一些,但是不显老吧,啊?啊?” 韩杞心道何止不显老,简直比十七八岁的小娘子还活泼。至于容貌,五官确实比李纤凝精致,但像个孩子。他真想向她讨教如何保持心态。 韩杞到底和罗婋圆房了,不圆房受不住罗婋闹他,她天天跟他屁股后面说他言而无信,他受不了别人这样说他。 站在她房门口他深吸一口气,当权履行为人夫的义务。 成亲月余,他第一次踏足她的房间,差点被房间里浓郁的檀香味熏晕。销金软帐、螺钿漆器、金猊暖香、官窑瓷瓶……她的房间琳琅满目,奢华又拥挤,摆满各种物品。 也难怪她会嫌弃他的房间不是人住的,假如说他的房间家徒四壁,那么她的房间就是一座小小的东市,应有尽有。 与他的“空”相比,这里过于“满”,一切东西满的像要溢出来,韩杞感到压抑,无法呼吸。 韩杞问:“可以去我的房间吗?” 罗婋十分爽快,“当然可以,不过你的床太硬了,我要带我的褥子过去。”又嫌屋子太过单调,叫侍女捧去一瓶芍药。 六枝拳头大的粉红芍药,盛开在一尊紫釉瓶里,为枯燥的房间增色不少。 侍女全退下去了,罗婋坐在新铺的大红褥子上,颊上飞霞。烛光霭霭,把她照的又美艳了三分。 韩杞解去衣物,挂在架子上,穿着中衣来到床前。对面坐着他的妻子,他却觉得手足无措,眼睛也不知该往哪放。 罗婋张开手臂,“夫君,帮我解衣裳。” 韩杞俯身,脱下她的褙子和垂领衫,解下罗裙,仅留贴身衣物。 他的手上全是粗粗的茧子,刮擦过她的肌肤,质感粗硬。 嫌他穿的多,上手脱了他的中衣。衣下身材劲瘦结实,肌肉块块分明。罗婋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抚上去,硬硬的,散发出无穷力量。 眸光不经意打他胯间掠过,没反应,她有点失望,身子贴过去,抱住他。她柔软的胸脯抵在他坚硬的胸膛上,他一阵战栗,手抚上她的背,“夫人……” “你可以叫我阿婋。” “阿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