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长宁》 第1章 《玉碎长宁》作者:圣人皆孩之【完结】 简介: 【追妻火葬场】【双洁】【虐】【正文be】 「不求共白首,但求两心同。」 这是顾长宁送他同心佩时曾说的话。 「也好,如今你所求,皆不可得。」楚晏如今看着跪在地上的顾长宁,还有一地碎玉,虚弱的声调却字字诛心。 ———— 楚晏与顾长宁,一个是不受宠的逃妃之子,一个是敌国质子,却因为两国「海清河晏,永世长宁」的盟约成了两小无猜的挚友。 光阴二十余载,两心无间。 可直到三年前,楚晏都从没想过,他会成为外表风光的「太子」。 而被他亲手放走的顾长宁回了梧国,再无音讯。 此后第二年,两国开战,第三年姜国战败。他被指名前去和谈。 他原以为是欢喜的重逢,是逃离深宫的解脱,却只是被权力送进了另一个权力的漩涡。 「我不会再信你口中一个字。」 「我辩解至此,你不信也罢。」 ...... 「楚晏,你好好听话,我带你走,带你去看那片雪原。」 顾长宁自以为看错了楚晏,以为他是个贪生怕死、没骨气的小人,可他望着楚晏在囚车上举起那把剑的决绝,他才知道他错了,错得荒唐。 他撕心裂肺地喊着楚晏的名字,可换不回他一次回头或者一丝犹豫。 「诸位!且将我踏作春泥!」 那日雪原的风景正好,银装素裹,只添了一抹扎人的血艳,在空中利落地抛下。 和那枚玉佩一起,碎了满地。 第一章 楚晏 楚晏望着窗柩外那一方狭窄的天空,月色夹杂着斑驳的树影,冷冷地映在桌前,像一面破碎的镜子。 “红蕊,今日初几了?” “已经十四了,殿下。”正收拾着被褥的丫鬟轻声应答,待铺好床铺又转过身来,走到楚晏身边。 “快入冬了,夜里凉,您又不肯落窗,我就给您添了床褥子,您要是还觉得冷,就再叫我。” 楚晏莞尔,点了头。 他站起来,脚踝上的铁链一时叮当作响,拽得他有些步履蹒跚。 冷风灌进屋里,楚晏顿时咳起来。 “殿下,还是关窗吧,您如今经不得这样的风。”红蕊赶忙扶他到床边。 “无妨,你且去睡吧,留着这窗,我好有个念想。”楚晏说完又咳了几声,接过红蕊递来的水喝了一口。 红蕊痛心得紧,却尽力不表露,带上门出来,直到到了院子里才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谁能想到昔日纵马踏花、无忧无虑的三皇子当了太子之后却成了这副模样呢? 她挪步回房,诺大的东宫仅有她跟两个杂役太监服侍,所以夜里静得可怕,只有秋风贯耳。 她打了个哆嗦,才走到庭院,门口就响起一阵愈来愈近的急促脚步声。 “红蕊姑娘!”杂役太监庆平还没见到她就高喊。 红蕊赶紧迎上去制止,示意他噤声:“小点声儿,殿下刚睡下。” “是有要紧的事——” “能有什么要紧的事值得你半夜三更这样大呼小叫的?难不成你夜里偷吃把厨房点着了?”她细声追问,生怕是毛毛躁躁的庆平又惹了什么事端。 庆平拼命摇头,“是徐侍郎跟袁将军求见!啊,是带着圣旨的!” “你这小子,那叫什么‘求见’啊,这是来宣旨!”红蕊慌了神,丢下庆平就奔向楚晏的屋子。 “殿下!徐侍郎跟袁将军前来宣旨,您得先起来一会儿了!” 她不忍地扶着楚晏起来,挪动之间楚晏又咳了一阵,她赶紧给楚晏裹上衣裳。 上一道圣旨直接把楚晏禁足在这东宫,折磨至此,红蕊不敢想这一次的圣旨又会是什么。 “我自己穿戴就好,你先去生炉火,免得冻着了二位大人。”楚晏苍白的脸上明显有了悦色,对他来说,圣旨是什么内容并不重要,旧友来访,便已经是喜事了。 红蕊赶紧出来找庆平搬炭火,正好迎面撞见徐锦逢和袁冼,他们二人也是一副期待久别重逢的样子,但还是先拿出了圣旨宣读,省去那些繁冗的字眼之后,大意如下: “自姜、梧两国开战以来,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朕心甚愧,故生和谈之念,梧国亦有此意,故此派太子楚晏出使梧国,以续旧时‘海清河晏,永世长宁’之盟约。” 徐锦逢念罢,把圣旨交到已然两眼湿润的楚晏手里。 他伸手颤巍巍地抚摸着这圣旨上的每一个字,确认他们没有念错,才又抬眸,道:“我能出去了?” “是,陛下还让我护送殿下出使,顺道去往溁城和我兄长一同驻守,后日就出发。”袁冼帮扶着楚晏坐下。 楚晏脸上掩不住喜色,但又浮上一层忧虑,一边将圣旨收起,一边忧心忡忡地问:“如要到了我去和谈的地步,可是我朝前线败退?” 二人不语,便已说明一切。 这几年他一直被囚禁于此处,对外界的事全然不知,至于那些远在西北的战场之事,更是无人向他这么一个没有实权的“太子”提及。 庆平将点好的炭盆搬进来,摆在殿中,房内的气氛才稍稍暖和了些。 徐锦逢低头瞧了瞧,那衣摆下拖着的铁链若隐若现。 第2章 他心头一疼,谨慎地扶着他坐下,道:“如今入秋已有些时日,此去又是向北,天寒难耐,我让人多备了些厚衣裳,后日一并带上。” “多谢,这些年已经够麻烦你了,没想到临走还得你来为我添置。” “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这三年你受了太多苦,”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多了些动容,“梧国此次指名要你前去和谈,应当也是那个人的意思…” 楚晏很清楚徐锦逢说得是谁,眼底又萦上一层光亮,“看来他还记得,要带我去看北梧的雪原。” 徐锦逢抬眸望进楚晏充满期待的眼睛里,他知道这份期许是他永不能及的。 他只是楚晏的旧友,怎么比得上那个与楚晏有过誓约的人。 他在心底不知道叹了多少次气之后,鼓起勇气说:“若是你也有意,和谈成功后,不如就留在梧国吧,陛下只想把你囚禁在此,空耗你的名声,还不如与那小子待在一处,至少…你不会比现在过得差。” 出于意料的是,楚晏听后苍白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抹笑意,玩笑着道:“锦逢兄这是劝我出逃?” 从前这样的笑意总是出现在他们几人闲游赋诗之时,那时候的楚晏还是无忧无虑的三皇子。 “我并未说笑,和谈不论成败,陛下都不会放过你。” 楚晏的笑意收敛了许多,如同水波消失在了水面。 袁冼也愣了愣,他不太懂这些内情,他只知道三年前的事发生后,皇帝对楚晏未责反赏,直接立为了太子,并有了楚晏自此性情大变,夜夜饮酒作乐,荒淫无度,不问朝政的传言。可但凡有人来探望一眼,就知道并非如此了。 “我知晓,我只是他当时不得不立的‘长子’,并非‘太子’,我迟早是要为四弟让路的。”楚晏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马上要被火光烧尽。 “所以不如不回,若是顾长宁的话,应当会有办法替你瞒下来,到时候你让使团的人自行回来就是,袁冼自会在溁城接应。” 顾长宁… 楚晏上次听到有人提及这个名字,还是快三年前了,其他时候他只能在梦中夜夜呢喃。 他也知晓徐锦逢说的是对的,和谈若成,他会威胁到四弟,父皇不会轻易放过他,若不成,父皇便可借此为由废掉他,到时只会比现在的处境更差。 虎毒不食子,只可惜,这话不适用在帝王家。更何况他还是自小个不受宠的皇子。 他思索一番,点了头,“好,那这边的事,就交给你了。五弟还小,但也聪慧纯善,你定要替我好好照顾他。” 后日—— 宫人一早就拿来了钥匙,给楚晏打开了脚踝上挂了三年的铁链,也取下了垫在脚拷内侧的软布,红蕊又跟往常一样抹了些五弟楚源送来的药膏,多年下来,竟也没留一点痕迹。 红蕊推开门扶他出去的时候,有那么一瞬,似乎恍若隔世。 大门外的阳光铺了一地,比不得府内的冷清,出了这扇门,楚晏觉得吸进身体里的每一口气都暖洋洋的。 到了宫门,皇帝并未亲自送行,大臣也寥寥几人而已,似乎是有意一切从简,当然这也在楚晏的意料之内。 使团的人并不多,加上他带的庆平和红蕊,也才十个人,幸亏袁冼是去驻守溁城,带了一队数量庞大的人马。 徐锦逢越过那几个装装样子的大臣,径直到他面前。 全然不顾周围人的目光,利落地跪下,行大礼。 “锦逢拜别殿下,以谢殿下知遇之恩。” 他的声音哽咽,楚晏一时恻然,他二人都知道,这一别恐怕再不能相见。 楚晏低身扶起徐锦逢,一如许多年前徐锦逢初到京城科考的时候。 “快起,这都是徐侍郎自己的造化,我并未帮过什么。”他这话半是客气,半是说给在场的旁人听的。 他一个不受待见的皇子,也是一个此后不会再回的太子,为了徐锦逢的仕途,还是不要扯上关系为好。 他看着徐锦逢脸上明晃晃的不舍,不忍地敛眉。 怎么昨夜还能处处为他谋划的徐侍郎,此刻又全然不顾自身的前路了呢? “珍重。”徐锦逢似乎是读懂了他眸中的含义,千言万语只择了这两个字,落地却如有千钧。 “珍重,吾友。” 他上了马车,使团不紧不慢地出了宫。 京城繁华,是世人向往之地,但于楚晏而言,却并没有多少留恋。那些热闹的街景,他如今只希望和谈成功以后在边境也能看到。 不知不觉已经出了城,马车却突然停下。 红蕊掀开帘子望了一眼,道:“是五皇子殿下。” 楚晏立马下车迎接,算来他与楚源已经两年未见,之前他曾偷偷溜进来过,不仅被训斥一番,还被罚面壁思过三个月。 他抬帘,看见车道旁轮椅上的少年,喜悦一下冲上心头。 “源儿!”他想跑过去,但腿脚并不习惯没了铁链的日子,仍然有些踉跄,幸亏一旁的庆平及时扶住。 “晏哥哥!我好想你啊!父皇不准我来送你,我就偷偷跑出来了等了。你都瘦了一圈了!是不是宫人们欺负你啊!”楚源自幼丧母,一向跟楚晏交好,楚晏也把他当做亲弟弟看待。 楚晏蹲在他的轮椅边,耐心地哄道:“没有,兄长只是太担心你了,才茶饭不思。而且看到你别来无恙,我很快就会吃回来的,我保证下次见就不会如此了。” 第3章 楚源抓着他的手,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可哥哥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果然,昔日里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如今也成了有眼力见的帝王子嗣。 “嗯。” 楚源闻声明显低落许多,可虽然舍不得,但也知道楚晏不该留在那个虚假的“东宫”里被关一辈子。 他邀请楚晏去前头的亭子里小聚,拿出准备衣物和盘缠,还有一些路上吃的点心,本来还好好的,最后时间要到了,才哭哭啼啼地说着不舍。 楚晏却欣慰地摸摸他的头,“你好好照顾自己,保全自己最重要。” 楚源抹了一把泪,忍下哭意,“嗯,我都知晓。到时候晏哥哥也要多写信回来,只要哥哥一切平安,我就没什么担心的了。此行远涉他乡,兄长定要珍重。” “嗯,你也要平平安安,一切珍重。” 真情别时难言二三,楚源哭哭啼啼地说不出更多的话来,楚晏撩开车帘,向他挥别。 故土家乡,旧友亲朋,如今到了一一惜别的时候了。 楚晏一直回头望,直到树林遮住了那长亭,遮住了楚源的泪眼,再遮住了京城那巍峨压抑的城门,他才抽回身。 落手时却碰到了腰间温润的同心佩,他托起这块玉佩,那个人的身影也浮现在眼前。 第二章 顾长宁 楚史记载,二十五年前,楚姜四十三年,姜国实力达到鼎盛,开始吞并各国。梧国为了避战,送刚生产两月的王夫人和儿子作为人质前往姜国。姜梧两国就此定有盟约,以王夫人之子取名「长宁」,而同年年末,宫中歌姬出身的宠妃林氏怀孕,次年夏末诞下一子,赐名「晏」。 此所谓「海清河晏,永世长宁」。 “楚晏!”一身红袍的顾长宁朝楚晏的书房边喊边行。 四四方方的窗棂框着里头正执卷的楚晏,他周身绕着一缕线香,听到顾长宁的声音才抬头望出来。 那个时候的他面色与如今大不相同,虽然母妃出逃,让他成了最不受宠的皇子,但无功无过,便也无忧无虑,整日面上都带着笑,跟着顾长宁到处玩闹。 顾长宁趴在窗前,“今日猎了兔子,晚上烤着吃怎么样?” “那不如叫上袁冼?他最会烤兔肉了。” “就知道你不会吃独食,我已经让人去叫了,还有徐锦逢那小子,也一并叫上了,你这回可不能说我小气了。”顾长宁一双鹰眼里此时却尽是孩子气,仿佛是被楚晏管教着似的。 逗得楚晏放下书卷连连夸了几句,才给这只大狮子顺了毛。 夜里几人把酒言欢,最后袁冼醉乎乎地被兄长接回去,而还是伴读的徐锦逢会待到深夜才偷偷离开,顾长宁则是借着醉酒留宿楚晏殿中,这些已是常事。 殿中烛火微动,窗外明月朗照,换上寝衣的楚晏给顾长宁端来一碗厨房做的醒酒汤。 “若是不醒酒就歇下,怕是日后容易痛风。”他轻声劝道。 顾长宁只盯着他嬉笑一声,乖乖接下喝光。 “等等,”他拉住要走的楚晏,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块雕有鸳鸯的同心佩,“明日就是你的生辰,我知道因为你母妃,宫里不许给你过,也不许送礼。但既不是今日,那几个好友饮酒烤肉,也没人敢说什么,这个也不能当做生辰礼,就当做是...” “是什么?” 同心佩的寓意实在明显,楚晏也并非不知顾长宁的心思,却在这关键时刻偏生出坏心,只想听他亲口说。 顾长宁别扭地把玉佩塞进他手里,温润的触感顿时沾了满手。 “这是我父王给母妃的定情...信物,所以我也给你...”他的面上虽然依旧镇定,耳朵却红得透亮。 楚晏眨眨眼,“给我做什么?买我的醒酒汤不成?” 床榻上的顾长宁见他装蒜,一下羞恼了,伸手来抓回玉佩,却被楚晏反手逃开。 “诶,送出去的信物泼出去的水,哪有要回去的道理?” “你明明知道…还要耍我。” 他拈着玉佩贴身收好,“只是想听你亲口说而已,谁知道世子殿下这么容易害羞呀。” 这话刚说罢,话里的笑意还没荡开,楚晏整个人就被顾长宁翻身压下。顾长宁漆黑的发丝垂落在楚晏的脸上,弄得他有些痒,好不容易拨开头发后,却正对上顾长宁那双毫不遮掩的眼睛,楚晏一下就红了脸。 “三皇子殿下不也一样吗?”顾长宁的性格从来都不会让自己吃亏,既然楚晏耍他,他也得看楚晏吃瘪才行。 楚晏不肯再看他,别开一片绯红的脸,月光从透过窗纱,平和地洒在他的手指上,眉间眼底却并非平静,任谁来看都是情动。 顾长宁一时语噎,眼巴巴地松开他,后者像是方才在如坐针毡般从床榻上起开。 “胡闹,赶紧休息吧。”楚晏的语气里还未平息波澜。 可手却还被顾长宁紧紧抓着,“将来我们去梧国如何?带你去看梧国的壮阔雪原。我常听母亲念起,大概是真的美不胜收,怎样,要不要以后一起去看看?” 楚晏从来没去过梧国,也对雪景不感兴趣,但顾长宁一双墨瞳就这么直勾勾地望向自己,好似心里陷进了温泉一般,竟也有了几分期望。 “好,若是有机会,我们一起去看。” 顾长宁把他的手环进掌心,轻柔地笼着,每一个字都沾着呼之欲出的情谊:“楚晏,我不求你我共白首,但求两心同。” 第4章 两心同... 他不像兄长和四弟那样有什么政图,他也清楚自己并不会是皇位的人选,如此一来,远离那些纷争,任性一把又有何妨? “嗯,但求两心同。”他因为害羞字词含糊地应下,却不好再盯着顾长宁那双眼。 匆匆起身行至门口,仍然听见了顾长宁那小声的祝愿。 “楚晏,祝愿你生辰喜乐。”... 使团规模虽小,行路倒快,才出一月就已然快到了两国边境。 楚晏这一个月都在向使团的其他人讨教梧国这三年来的变化以及战事结果,比起在出发前从史书上看到的,这样和人聊聊更为生动清晰。 本来有的人还因为那些传言对他颇有不满,但几番接触下来,众人的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尤其是那位随行的史官赵仁,从一开始的避而不见,到后来深夜赠书,转变极大。 楚晏放下赵仁送来的书,望着车外陌生的风景。 马上就要见到他了。 他不自觉地握住了腰间的玉佩,从前若是受不住这宫内的清苦,就把这块同心佩攥在手里,好像顾长宁就在他身边似的,什么都能挺过来。 如今竟然还有再见的机遇,也算是上天垂怜。 况且徐锦逢说过这次是梧国指名要他前来,应当是顾长宁从中安排。既然如此,应当和谈有望。 楚晏已然下定决心要促成和谈,战乱已经让百姓困苦不堪,若不能说服梧国止戈,他也不愿留在梧国苟且,到时恐怕是异国他乡长夜难眠。 「海清河晏,永世长宁」,他未敢忘。 正想着,马车突然一阵颠簸,而后猛地停下。 车外传来一阵刀剑交刃的声音和尖叫声,他一把掀开车帘,车队之间不知从哪里冲出来的一伙强盗正对使团出手。 刀剑无眼,他犹豫不得,拽过险些被伤到的红蕊,拉住她踉跄着往外奔逃。 袁冼从中护卫,对方虽然人数占优,他也没费多少力气就将人赶走。 “回禀殿下,末将已将匪贼击退,让殿下受惊,袁冼罪该万死。”他跪地伏身请罪。 楚晏安慰好红蕊,又四下打量一番,才开口:“此地应当是溁城管辖之地,怎么会有匪盗如此明目张胆地打劫使团。” “殿下,溁城将领如今只守城内,这里已然是流民之地,无家可归的百姓便做起了这些勾当,将劫来之物卖给梧国商队,赚口续命钱。” “原来如此。” 他只知道他被囚半年左右后,姜梧便开战,但他不知道,梧国的实力竟然增进至此,溁城可是号称「铁水之原」,自古就没有退守城内的先例。 看来和谈迫在眉睫。 “殿下,您也吓着了吧,我给您弄了盆水,洗洗脸吧。”红蕊端来木盆,放在马车边,打湿面巾,递到楚晏手边。 楚晏叹了叹,接过面巾,又捏住红蕊的手腕,掀开她的袖口,用面巾给她擦了擦手臂上的渗血的伤口,将血污都小心翼翼地擦尽。 “我不要紧,你和将士们才是,前路说不定还有这样的险事,”他说这话时,也看向袁冼,“千万多加小心。” 袁冼点了点头,找了处适合休憩的地方,命人就地扎营歇脚,自己生了一堆火,又下河抓了两条鱼,烤起了肉。 “殿下,恕我直言,或许那个梧国百战百胜的小将军,会是此次和谈最大的阻碍。”袁冼看着鱼肉在火舌上煎烤,语气沉重许多。 楚晏敛眉,“小将军?” 他这阵子了解了几次大战的始末,也曾听闻过这个名号。但史书上寥寥几笔,只说这位年轻将军打过几次胜仗,使团中也都是文官,并不了解此人,也都未曾提及。 “嗯,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年纪与我相仿,但从开战不久后起,他就带兵奇袭我军多次,每次出战都十分狠辣,还没有过败绩,虽说他所率部队并非敌军主力,但陵城一带的战事都有这个小将军的身影,而且他一路晋升,官拜将军。我兄长虽未与他交战过,但也猜测,可能这小子才是背后运筹谋略之人,因此若说和谈,就是断了这位将军的升官道,恐怕他会从中阻挠。” 听罢这些,楚晏的眉间凝了一层阴霾,“从寂寂无名,而后官至将军,如果像你所说,他才是替梧国排兵布阵之人,也就说得通了。” 鱼香飘溢,他从袁冼手里接过烤好的鱼,脑海里闪过从前他们四人月下饮酒烤肉的情景。 袁冼似乎以为他还在烦忧小将军的事,咬了一口鱼肉嚼吧嚼吧,宽慰道:“殿下不必放在心上,毕竟也只是兄长的猜测,并不一定准确。只是依照圣意我只能护送殿下到溁城,殿下前路千万小心,若是有什么难事,差人回溁城告知即可。” 他点头,也尝了一口久违的袁氏烤肉。 “报——!” 才吃几口,就有侍卫推搡着一个小孩到了火堆边。 “殿下,我们在附近的石堆后面发现了这个梧国小鬼,好像是被之前那伙强盗丢下的。” 楚晏看向那个孩子,不太高,才到半腰,约莫七八岁的年纪,身上的衣物几乎没有一块好布,破破烂烂的布条耷拉在身上,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也灰扑扑的,言语间的确夹着几句梧国的方言。 他也是从前听顾长宁的母亲说过才听出来的。 “既然是孩子,也不必太严苛了,正好我们顺路,就把他送回梧国吧。”他示意侍卫松开这孩子,起身准备给他拿条毯子盖一盖。 第5章 谁知这孩子脱缰了似地冲了过来,往他的虎口上狠咬了一口。 孩子稚气未脱的犬牙却尖利得很,一下咬破了皮肉,血色从他的手背上淌落。 袁冼反应最快,捏着这小子的下巴就撬开了嘴,一把按在地上。 小孩还不老实,满嘴血污地大骂:“就该咬死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姜国人!” 战乱只会带了仇恨,哪怕并非本意,也难置身事外,这便是战争。 手上的刺痛感让楚晏更加清晰地认知了这个道理,他的眉心悲戚,把自己另外半条烤鱼丢到这孩子的面前,“牙口好,就多吃点肉。庆平,将他带下去看管住。不必与他计较,既是为和谈,也得拿出些诚意,就好好送他回梧国吧。” 后半句是说给正在气头上的袁冼听的,他虽然愤慨,却也知轻重缓急,让人把这小子和烤鱼捆成一团扔给一旁的庆平。 红蕊耐心地给楚晏包扎了伤口,还一边担忧地说:“方才那群流民强盗抢走了些行李,偏偏五皇子送的润痕膏也在那里头,这下恐怕要留疤了。” “无妨。” 她却摇头,“可您是尊贵之身,留下这样明显的疤痕不好,等到了梧国,奴婢再去药店买些药膏试试。” 红蕊一向细心,也是真心把他当皇子,从来不敢懈怠。 楚晏知晓她的忠心,也不多言什么,只看着自己被咬伤的右手,心中既有焦躁,又有无奈。 「海清河晏,永世长宁」,谈何容易? 又过了几日,到了溁城,车马在此整队休息两天,楚晏也见到了袁冼的兄长袁毅,本想一同分析一番这位小将军的来路,只可惜袁毅所知也不多,并没有什么有效的结果。 旧友在侧,两日飞逝,袁冼还想孤身再护送一段,被楚晏拦下。 为了他这么个弃子,没必要冒险。 补充了些食物和水,就又跟着使团出发,不出五日,已行至梧国境内。 不同于姜国以手艺商货为生,梧国人以肉类商货为生,这里草原开阔,若不是战乱和寒冬,恐怕此时应当遍地牛羊。 在马车内小憩片刻的楚晏被马车外的骚动吵醒,他掀开车帘,红蕊正要来叫他,看他先出来了眼睛一亮,“殿下,前路有人拦下了车队,说是奉命前来给使团接风洗尘,我正要来叫醒您。” 他是猜到梧国定会有所动作,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这里还才入边境,周围不近一座梧国城池,说什么接风洗尘也未免太假了些。 但既然已然找上门,只能先应付了。 他扶着庆平的手臂,下了马车。 异国的风吹到身上,仿佛有千万钧,拉扯着他经过三年软禁而破碎不堪的筋骨,寸寸如有刀割。 红蕊适时地给他披上了大氅,拍拍身上的草叶。 车队那边立着一片黑压压的人马,就像是在耀武扬威似的,个个挺拔着身子,手按在腰间的长弓上。 领头的人身着黑金甲胄,带着半扇面具,一头乌发被草原的风吹得张扬肆意。 “姜国太子楚晏,奉命前往梧国和谈,有劳护送。”他不能让使团一入境就被人下马威,不紧不慢地行到使团最前头,望着坡上那群似乎来意不善的队伍。 那面具下的眼睛凝了凝,立马投来了鹰一般的目光,让楚晏有些后背发凉。 “护送?”那人的声音低沉,似乎有什么不满,“我是什么可以随意差使的人吗?” 第三章 舞姬 这个声音楚晏未敢忘,他的唇轻颤着碰了碰,那两个字就从嘴里念了出来:“长宁...” 那人的嘴角隐约有了笑意,策马而来,带着一阵风就到了他跟前。 比起三年前,马背上的身型似乎更有气魄了,蜂腰猿背,俯身下来的一瞬间就能吓退楚晏周围的文官。 顾长宁摘下面具,曾经意气风发的脸上也多了些沉稳,低声回应他,“别来无恙啊,太子殿下。” 楚晏只希望自己此刻看上去不要太失礼,他理了理衣裳,抬头克制地盯着顾长宁,“别来无恙...” 顾长宁的眼中却波澜不起,像平静无波的古井,只那样静静地回望他。 这眼神中似乎与从前有了不同,可若要说是哪里不同,楚晏又一时说不上来,心底闷闷的。 “你当真是奉命而来的吗?”他扯开话题,一是为了缓解这没来由的窘迫,二是担心顾长宁是私自前来,怕他被怪罪。 北风呼啸着从二人之间穿过,顾长宁沉默了良久,脸上才有了笑意,开口道:“当然,前头有我们的营地,我就是奉命为长途跋涉的你们接风洗尘的。” 言罢,就让坡上的人马开道,接使团入营。 说是营地,却也繁华,不仅有不少商贩,还有牧者,除了住处皆是营帐之外,更像是座拥兵自重的小镇。 他对顾长宁回国之后的事全然不知,现在看士卒和百姓对他的态度,似乎格外恭敬有加,应当是颇有威望。 顾长宁给使团安排了营帐,便以准备宴席招待使团为由先行离开了。 楚晏没想到,三年后的相逢竟然会如此平静,一路上顾长宁似乎也惜字如金,不肯多说什么。 大概是还不熟悉吧,也许过两日适应了就好。 帐中已经点了炭火,在北风中长途跋涉下来再进到这样温暖的营帐,楚晏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第6章 他甚至幻听自己饱经折磨的骨头像碎沙一样卸下了劲,泡进了暖和的热气里。 红蕊端着茶杯到跟前,“还好是长宁殿下来接应,这样殿下也不至于在梧国孤立无援。” “长宁如今的确是大不相同了,可和谈毕竟是国事,我太依赖他,反而会让他多有压力。”他接过茶,淡然地喝了一口。 红蕊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退到一旁收拾稍后行囊,又忍不住啰嗦起来:“殿下,这天气恐怕夜间要下雪,您如今也见到长宁殿下了,可不能像在宫里那样不肯落窗了。” 她一面说就一面往楚晏的方向瞄,只看得到后者红着耳根别开了脸,点了头。 这下她更欢喜了,她眼睁睁看着楚晏被锁在那个凄冷的宫中三年,整日枯坐,好似随时都能成一座铜像一般,了无生机。 没想到还能有这样鲜活的时候。 “奴婢听闻梧国有互送花草定情的习俗,殿下需要吗?奴婢可以去采些来。” “莫要胡闹,”明明是制止,楚晏的声音轻得毫无威严,“况且这天寒地冻,荒郊野岭,何来什么花草不花草的,热水是烧好了吗?你就在这贫嘴。” 她扭头窃喜,铺开手里的衣裳,拿去浴房。 等都准备好了才来请楚晏沐浴。 楚晏在浴桶里蹉跎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困意深深地起来,等看到衣桁上红蕊为他挑好的衣裳时,才清醒了些。 外袍上大片的松绿色,是顾长宁素日最爱的颜色。 “自作主张...” 一旁闷头闷脑的庆平实在摸不准主子这话是生气还是不是,半晌不敢吭声,恭恭敬敬地伺候楚晏穿好衣服出去才松了口气。 到了傍晚时分,果然如同红蕊所言下起了雪。 楚晏孤身立在雪中,青松般的颜色让他仿佛一棵雪中挺直的松柏,任由那些雪花落进掌心,再化个无影踪。 他亲眼看着这场雪愈来愈大,吞没了原本的戈壁还有荒原,直到视线内都覆上一层白茫茫雪帘。 又过了一会儿,楚晏刚把手暖回来,营帐外就传来通报声,进来的竟也是熟面孔。 是顾长宁的侍卫墨岩,他从前也跟着顾长宁一起在姜国待过,楚晏还教过他书法。 “墨岩见过殿下,宴会已经布置好了,我来请您过去。”墨岩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再抬身说。 楚晏适时站起来,上一次见到墨岩也是三年前了,“许久不见了,你可还好?” “托殿下记挂,奴才一切都好,殿下也别来无恙。”墨岩放松了许多,和气地回道。 一来一回寒暄了几句,红蕊便搀着楚晏往营帐方向去。 路途上雪下得更大了,风又起,吹得人袖口翻飞。 雪幕下隐约有个孩童的身影,楚晏一眼认出是那天咬了他的梧国孩童,记得是叫菱生,今日到了营地便把他托付给营地的侍卫了,怎么这个时辰了,却还在这寒风中受冻? “菱生,”他唤道,那个黑色的小不点裹着风雪应声抬头,“你怎么在这?” “听说是与卫兵有些冲突,才被他们赶出来的,我正打算回了长宁殿下,再重新安排住处呢。”墨岩解释道。 楚晏盯着这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某个瞬间想起了小时候的顾长宁,那时初次见面,顾长宁也这么小小一个,缩在角落,不肯言语。 他眸中透着心软,“罢了,红蕊,你带他去我的营帐里先坐一会儿吧。冻坏了可不好。” “是。”红蕊没有多嘴,只托墨岩扶着楚晏前去赴宴,自己则是拽起这快要冻僵的孩子回了楚晏的帐内。 楚晏穿过风雪,到了一处大上几倍的营帐外,里头灯火摇曳,与外头的呼啸格格不入。 穿过几层厚厚的帐帘,暖热之意扑面而来。 顾长宁换了身烟粟色的窄袖长袍,坐在远处的主位上,默默盯着刚进门的他。 他解下外头罩着的披风,按墨岩的指示坐到了顾长宁身侧的位置上。 案桌上酒肉已备,瓜果尽全,这样的天气里竟然还能有这么些新鲜的瓜果,倒也让楚晏吃了一惊。 “你自那别后,可还都好?”趁着宴席还未开始,楚晏索性开口问道。 顾长宁侧过脸,不知是不是楚晏的错觉,那双眼眸里闪过一抹嗤笑,“一切都好。” 回答得这样简短,也出乎了楚晏的意料。 他原以为,顾长宁再见到他会对这三年来的经历侃侃而谈,可如今这般冷漠疏离,让他着实不解。 他瞄见顾长宁手上还戴着方才骑马时就有的皮革手套,左手的小指仍然在,他有些欣喜,“你的手?” 顾长宁面不改色地抽开手套,原本应该是断指的位置踹带了一个木制的装置,做成了手指的模样,甚至能跟着手骨的发力做出动作,与真正的手指并无二异。 “原来如此,你受苦了。”他的欣喜冲淡了些,略带遗憾地垂眸。 三年前在大牢里,顾长宁受刑,不肯屈招,被活生生砍下了左手小指,他赶到时,只来得及救下痛到面色苍白的顾长宁。 想到此处,楚晏突然明了为何顾长宁会是如此态度了,恐怕是在怪他那时来得太迟,才让他成了这残缺之身。 只是顾长宁不知道,那时他是有多拼命奔向大牢的。 看来需要找个时机好好道明内情才是,他这么想着,往顾长宁的身侧偏了偏,道:“长宁,今夜若是无事,可以与我聊聊吗?” 第7章 许是帐外的风声太大,顾长宁并没有回应,甚至没再侧目看他一眼。 罢了,日后还长。 楚晏端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墨岩上前替他倒了杯酒。 使团众人也都已到齐,顾长宁举杯敬酒宣布宴会开始。 歌乐奏起,舞姬入内,一时间觥筹交错,几番推杯换盏下来,原本还有些忌惮的使团文官们也都酒酣耳热,有了醉态。 面前的舞姬们长袖纤纤,楚晏本对歌舞并无兴致,但那些雪白的水袖在空中飘荡几轮又落下,像极了外头的雪景,让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一曲舞罢,顾长宁叫住了正要退场的舞姬,其中一个十分懂事地上前,攀附在顾长宁的身侧俯身倒酒。 楚晏的眉头一低,不悦地移开脸。 “楚晏。” “嗯?”这还是重逢后顾长宁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回过神,没骨气地心头一热。 只是接下来的话,楚晏至死难忘。 顾长宁轻浮地牵着那舞姬的手,盯着这群女子,抬手拿酒杯指了指,“这群舞姬里可有你喜欢的?不如我给你送到帐中?” 他愕然,手中的酒杯也一晃,琼浆也泼溅出来。 底下众人也一时鸦雀无声,暖意似乎这话吹散殆尽。 “你说的什么话?”他难得有这样的愠色,素来轻和的声音也压出了怒意。 什么看不看得上的,帐中数人之间,他心悦谁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况且这从前「但求两心同」的誓言犹在耳,怎么能平白无故说这种伤人心的话? 可身侧的顾长宁并没有被这语气中的怒意震慑到,反而眼眸里更添几分戏谑,“怎么,难道我大梧的舞姬你楚晏一个也看不上?” 他这般轻抚不屑的样子让楚晏的怒气一下冲上心头,甚至眼前一阵眩晕,连说话都有些无力。 “你怎能...如此...” 他扶着案桌,恍惚间听见杯盏掉落在地的清脆声,抬头一看,席间众人都已倒伏在案。 赵仁望着这边,嘴中呢喃言语:“殿下...快逃...” 他猛然站起,却毫无气力,只能眦目瞪着面前自顾自饮酒的顾长宁,唇无力地张了张。 为什么? 还未问出口,整个人就一头栽下。 第四章 恨意 三年前,太子生辰,宴请四方宾客,彼时的三皇子楚晏与梧国质子顾长宁也受邀前去。 本是和乐一片,可宴会中途,太子楚粼却中毒身亡。 宴会在场人员被一一查验,唯有从顾长宁身上发现了与太子饮食中一致的毒物。 皇帝大怒,把拒绝认罪的顾长宁下狱关押,严刑拷打。 楚晏在大殿外长跪不起,三日后才被传召进殿,除了楚晏自己,没人知道在殿内皇帝说了些什么,只是当日夜里,皇帝就下了两道圣旨,一道将顾长宁无罪释放,另一道则是立楚晏为太子。 楚晏握着第一道圣旨磕磕绊绊地奔向大牢,却只见到空无一人的牢房,还有的传言说,是梧国密探深夜劫狱,而楚晏正巧目睹,索性暗中协助顾长宁出逃。 自此,楚晏便居于东宫,三年未曾露面。 至少,这是赵仁知晓的全部。 若非这次跟着楚晏出使梧国,他也以为楚晏是个跟后来传闻中一样,整日混沌,纸醉金迷的荒唐太子。 如今看来,似乎更像个皇室的牺牲品。 在宴席上昏倒之后,赵仁再醒来就跟众人一起被关在一处稍大些的营帐里。就连红蕊姑娘和庆平,也在被抓了进来。 可唯独缺了楚晏。 有一瞬间他倒真心希望楚晏只是个荒淫无为的太子,这样他此刻也不至于如坐针毡。 另一边的营帐里,楚晏在一片昏暗中醒来。 手腕和脚踝是熟悉的沉甸感,是铁链相隔千里又回到了他身上。 他错愕地盯着面前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不安的喘息声回荡在这其中。 “红蕊?” 他声音唤得极轻,唯恐听不见回答。 顾长宁的出现和这场宴席,他宁愿相信只是一场梦,无来由地荒唐梦。可身上莫名的醉意,和帐外呼啸的北风却又残忍地揭露了事实。 四周没有人回应他,红蕊不在这里。 他艰难地站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碰到榻上某个厚实的软枕,锦缎上头似乎还有几分热意。 刚想撑着这枕头继续往前走,突然就被一股力生生拽了过去,摔在地上。 “你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地就缠上来呢?还是说,你本就是个如此随意的人。”顾长宁的声音在方才的位置骤然响起,甚至带着怒意。 昏暗中闪过一抹火光,顾长宁从方才「软枕」的位置站起来,拿着火折子,不紧不慢地点燃了四角的蜡烛。 楚晏扶着有些刺痛的手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长宁?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帐内终于亮堂起来,他也才看清面前的顾长宁竟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悠闲地挑起了灯花。 顾长宁的眼底映着烛火,不答反问:“看来我走后,你得到不少好处啊?” 他垂眸,唇间吐露一声轻叹,摇头,“长宁,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简单。” 火光在顾长宁眸中跳动,他逼近了些,影子投到白色的帐幕上,竟有几分可怖。 “都坐上这太子之位夜夜笙歌不断了,”他的声音明明变得悠闲又散漫,轻挑得让人耳朵酥痒,可仍然遮掩不住那股讥讽,“还有什么简不简单的。” 第8章 这样近的距离,楚晏一时想起了方才宴席上顾长宁和那舞姬的亲昵举动,不禁侧开了身,“太子一事我可以解释,当时不过是为了救你才不得已答应了父皇,这并非我本意,况且我也有诸多苦衷——” 他的话音被顾长宁猛拽的动作拖得很长,双手的铁链叮叮当当地撞进他怀里。 “你一个最不受宠的皇子成了最尊贵的太子,偏偏又是在身为敌国质子的我被下狱之后,天底下哪有这样巧的事?” 顾长宁嘴里的话一句紧挨着一句,好似急于宣泄一般,但对上视线,又会发现他眼底其实仍旧毫无波澜。 “你不必解释,过往既然已经无法回头,我可以不计较,”他话锋一转,那咄咄逼人的语气又突然收敛了几分,连手劲也松了些,“但我需要你替我办件事。” 本想解释清楚的楚晏听他这么一说,想着帮些忙讨他开心也是好事,所以顺着这话问:“什么事?既然你开口,我自然会帮忙,但使团众人毕竟与你无冤无仇,还请不要苛待他们。” 面前的顾长宁闻言后,一改先前冷漠相逼的态度,不仅解开手铐,还亲自扶他到了书案前坐下。 他挽起袖口,拈着书案上的墨条在砚中研磨,“只要你答应写一封信,我不会为难你的使团。” 这话说得又轻又温柔,看来他身上还是有未曾改变的地方。 楚晏一面这样想一面伸手执笔,手腕上没了那股沉重感提笔时也方便许多。 他望着面前的白纸,抬头问:“要我写什么?” 桌侧的顾长宁俯身下来,旧日里那张令人魂牵梦绕的脸此刻凑到了跟前,带着从前常有的笑容,楚晏差点就晃了神。 “我要你劝降溁城守将袁毅。” 他的语气既笃定又期待,那双鹰眼里尽是露骨的野心。 从前洒脱随意的少年,如今切切实实成了一匹恶狼。 楚晏手中的紫毫笔一顿,白纸上留下了一个无法抹去的墨点,他放下笔,摇头:“此事我不能答应你。” 溁城号称「铁水之原」,背靠山壁,面朝四水,城门前还有一条极深的护城河,易守难攻,更别说是联通其他要塞的必经之地,与西面的溱城和东南面的越城组成了一道军事壁垒,这也是为何梧国兵力强盛,却只能止步于此。 若是溁城失守,姜国灭国为期不远。 他想过好几种胡闹的答案,却断没有料到顾长宁竟然会提这种要求。 “你不是从小就不讨那皇帝喜欢吗?趁此机会跟我联手,好好报复他一次,难道不好吗?我们一同长大,袁冼袁毅两兄弟最是听你的话,只要你写信劝降,他们二人都会动摇,届时我再稍加施力,溁城可破。”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顾长宁,“你这是让我叛国。” “叛国又如何?到时候我率军踏平姜国京都,没人敢议论你半句。”顾长宁说得风轻云淡,仿佛踏平一座城池对他来说已是常事。 这让楚晏不禁后背一凉。 但他还是固执地摇头,将那沾了墨渍的信纸推远了些,“不可,我来时已见生灵涂炭之景,两国再战下去,只会连累无辜百姓。姜梧不如放下恩怨,重修旧好,这也是我和谈的初衷啊。” 墨条被顾长宁甩手一扔,砸在地上,墨渍也溅到了楚晏的衣摆上。 顾长宁的眼神又愈发狠厉,“你倒是说说,你们姜国欺辱我母子之事,到底让我如何放下恩怨!” 他抬起左手抽去手套,放在纸面,残缺的小指正好落在那个惹人关注的墨点上,“无辜下狱受尽折磨我该如何放下,这只手我又该如何放下?” 那木头做的关节活动了一下,虽然戴着手套看不出端倪,但这样呈现在眼前终究还是有区别。 就像那个无法抹去的墨痕一般。 顾长宁心里的恨意恐怕也难以抹去。 楚晏把手搭在顾长宁的手背上,而他自己的手上还留着菱生那日咬下的疤,“我知你有怨,但以战止怨,并非良策。” 顾长宁猝不及防地抽回手,那木制的器械硌得楚晏的掌心生疼。 “这些不必你来规劝,我只问你,写还是不写?” 楚晏迎着顾长宁逼问的目光抬头,“此事,不行。” “呵,好,”顾长宁苦笑几声,“说什么定然会答应我,到头来却拒绝得如此干脆,果然我们之间的情分还是敌不过你三年里宠幸的莺莺燕燕。” “我没有那般,那些只是流言,并非真相。你若是有其他要求,我可以答应,但这个,我万万不能。”他站起身,拽着顾长宁的衣袖。 心底也泛起一种难以言说的苦涩,好像有人在他心底割了一道口子,而那些不曾言明的情谊与委屈统统从此处倒灌进来。 “你不答应,我自然有千万种办法让你答应,今夜你就待在这好好思索吧,太子殿下。”顾长宁甩开他的手朝外走,最后四个字说得既嘲讽又轻挑,硬是把尊称说出了蔑称的意味。 楚晏追到门口,被两边的侍卫拦下,帐外风雪交加,冷得人视线都变得模糊了。 “长宁!” 他一遍一遍地喊着顾长宁的名字,可又一遍一遍淹没在北梧雪原呼啸的风里...... 他回到帐内,枯坐灯前。 原以为是欢喜重逢,没想到竟然是野心安排。 第9章 “长宁,你变了。”他低喃,心里却不忍承认,昔日的温柔少年郎如今成了这般狠厉之人。 他不记得是何时枕着寒风入眠的了,只断断续续地做了梦—— 那是三年前,顾长宁入狱,他在殿前迎着雨跪了三日,终于被父皇叫了进去。 “事到如今,你还要为那贼子求情?” “长宁是浮躁了些,但绝不是阴险之人,皇兄与他并无积怨,他没有任何理由去毒害皇兄!此事不可能是长宁所为!” 龙椅上的人抬了抬手,连音调都尖锐了许多:“凭他是梧国的人他就有千万个理由!我默许你与他交好,并不是让你偏袒至此!你到底也是姜国人,怎么反而护着这么个敌国质子呢?” 楚晏的脸色因为在外淋了三日的雨而变得苍白,衣襟上满是泥渍和水沫。 大殿里空荡异常,四下连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 他虽不通政事,但也敏锐地看破,父皇特意回避了旁人,就说明此事还有回旋的余地。 他俯身,磕了个头,地上留下一摊水痕。 “儿臣愿以性命起誓,他绝无此心。父皇若放过长宁,儿臣什么都愿意做。” “你为了他连性命都可以不要?” “是,只要能放了长宁,儿臣万死不辞。” 皇帝的脸色立马又轻缓下来,大概因为楚晏这令人惊奇的眼力见而感到欣慰。他拿出一个小巧的瓷瓶。 “那朕有一事,正好你替他戴罪立功,只要你答应朕,朕可以放了顾长宁。” —— 梦也好,眼泪也好,到了翌日,便什么也不剩。 连炭火也搬走了,帐内空空如也,冷得人直抖。 楚晏的眼睛酸涩,不必照镜也猜到此时眼周应当红了一圈。 他端坐起来,把昨夜睡皱的衣裳理了理,正要重新束宫绦时,却顿觉手上一轻。 那块同心佩,不见了。 宫绦上只留着几根断掉的穗子。 原本以为已经冻僵的内心,在此刻轰然倾塌—— 难道是昨夜弄丢了? 他急得四下翻找,还因为脚上铁链的束缚绊倒了好几次,掌心在地上擦了条血痕,可把这帐内搜了个遍,也没有看到玉佩的踪迹,就连床榻桌边的角落里他也趴在地上拿满是血沫的手探了又探。 一头乌发垂落在地,昔日最重礼节的楚晏,竟也蓬头垢面。 “怎么一大早就在这三叩九拜?”顾长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手里拿着马鞭,倚在桌边。 楚晏不理会他没来由的挖苦,摸着宫绦上断了的穗子,“我好像弄丢了那块同心佩,你可见到了?” 他刚万分焦急地说出口,就看清了顾长宁腰间正挂着那块熟悉的玉佩。 原来是顾长宁把给他的玉佩收了回去。 那样对彼此都有着特殊意义的信物,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被收了回去。 “此物你说过已然赠与我...如今你却要收回覆水吗?” 他一开口就听见了自己的哽咽,冻红的手互相抹开那些血渍。 门口的顾长宁明显脸色不悦,眉头拧了拧,语气也丝毫不收敛那股厌弃:“这东西,你不配。” 楚晏跟顾长宁四目相对,那双眼睛里,从前爱意多直白,如今恨意就有多直白。 尽管那股恨意似乎不是单纯针对他,而是针对他这个姜国太子的身份。 但楚晏还是伤了心。 “跟我出来。”顾长宁直起身子,攥紧手里的马鞭,命令道。 “如果我不呢?” “你可以试试看,使团众人的性命都在你的手里。” 第五章 取乐 “你知道,为何我军在这样寒天冻地里也能士气高涨,大败你姜国将士吗?”顾长宁将那根马鞭在空中轻轻一挥,回头冲身侧的楚晏问道。 此时虽然雪停了,可外头依然冷风直吹,士卒都穿得厚实暖和,围着一个个火炉坐着,在雪地上烫出一个个黑色的圈。 道中间使团众人却干巴巴地站着,每个人的手腕都被一根长绳绑着,另一头系在一匹匹马后。 顾长宁也没给他答话的机会,坐在椅子上便自问自答:“将士们也是人,边疆苦寒无趣,总得安排些乐子才能让大家有动力,姜国使团既然是为了促进两国交好,那就做些牺牲让大家取乐一番吧。” 他这话刚落地,马队便响起一阵抽鞭声,紧接着就是马蹄声。 楚晏眼睁睁看着队伍中的红蕊被拉扯着奔跑起来,平日里活泼些的庆平也像打了霜耷拉着脑袋,最边上的赵仁也趔趄了几下,一众文官们被迫迈着不稳的步子,狼狈地追在马后。 引得周遭的士卒一阵嘲笑,甚至还有人扔去不少雪球。 红蕊的脸被冻得通红,还正巧让一个拳头大的雪球砸中了耳朵,雪屑积在耳后的衣领里,凉得生疼。 “你何必如此对他们?”楚晏质问道。 顾长宁抬手品茗,悠然的茶香从他杯中翻涌出来,跟那群人的狼狈格格不入,“我说了,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答应,你既如此心疼他们,不如答应我的要求?还是说,你要在这寒风中代替他们受苦?” 他说完嘲弄地瞥了一眼楚晏,认定他不会选择后者。 毕竟在他看来,楚晏养尊处优三年,是不会主动去吃这种苦的。 第10章 谁知楚晏坚定地看着他,道:“好,我代替他们。” 他拧起眉头,这两天自从见到楚晏,皱眉的次数就不知不觉地多了起来,这种情绪还被楚晏牵动的感觉让顾长宁十分不爽。 楚晏到底是为什么总要逆着他来。 他几乎是把杯子砸在地上,热茶在雪地上烫出一条痕,“好得很,楚晏,你既然愿意替这群不相识的外人受苦,也不愿意站在我这边。” 他站起身,挥鞭在雪上响亮地一抽,叫停了那些骑马的侍卫。 “你们可看仔细了,姜国太子亲自为各位解闷,诸位莫要辜负!” 楚晏还是那一身松绿,立在雪上,双手任由他人束缚起来。 被带回来的红蕊一身化了雪沫,衣摆也湿哒哒地垂着,她冲楚晏拼命摇头,“殿下莫要如此!红蕊并不怕冷,红蕊还能再走的!” 楚晏就知道她会这般逞强,明明双腿都在打颤了,还要咬着牙关安慰他。 但他没想到赵仁也如此,直接跪在地上,“殿下,臣一把老骨头不怕这些肮脏手段,殿下千金之躯,万万不可。” 顾长宁不屑地冷笑一声,“最是看不惯你们这些君君臣臣的老顽固,来人,把他拖下去,打二十板。” 楚晏被拴住了双手,却仍然挡在了赵仁身前,“红蕊,赵大人累了,带他到一旁休息吧。” 红蕊心下再有不忍,也只能听命立刻将赵仁扶了起来,退到使团众人一边。 没想到顾长宁竟然咽了这口气,抬手制止了要上前行刑的人,盯着楚晏。 马上的骑兵适时地骑马踱步起来,可大概是也知楚晏的特别,不敢再快,楚晏就只跟着马匹踉跄着快步而行。 “跑起来。” 顾长宁猝不及防地发话。 士卒咽了咽口水,奋力挥鞭。 楚晏被这一拽,脚下不稳,差点就摔在了地上。 “堂堂姜国太子,竟然也有今天!”两旁的士卒们也跟着起哄。 有人甚至伸手上来推拽,或是把雪搓成球扔过来,打在身上虽然不算多痛,但遇到体温后残留的雪屑便化成了水,沾湿衣角,异常冰凉。 楚晏冷得直颤,每一步都落得摇摇晃晃,麻绳勒得手腕生疼,被拽着一路小跑起来。 但似乎顾长宁还是没消气,直接过来叫停侍卫,自己接过了缰绳,翻身上马。 “这样悠闲,太子殿下怎么能尽兴呢?”顾长宁扫了马后的他一眼。 他咬着唇,闷不啃声。 他只要再忍一会儿,待顾长宁气消了就好了。 “嘶——” 他正想着,顾长宁的马却突然跑起来,赤红的马匹毛色光亮,在一片雪白的原野上奔腾起来煞是好看。 可楚晏哪里有心思看这些,他只能尽力迈开步子跟上马的速度,可那毕竟是匹良驹,还只是悠闲小跑的程度,楚晏便已然筋疲力尽了。 他无措地追在后面,“长宁!慢些!我要跑不动了,长宁——” “果然是养尊处优之人,这几步路就能累成这样。楚晏,若是帮我写信,会比这轻松许多。”不远处的雪地上,顾长宁的语气冷得如同周遭的冰雪一般,不带分毫怜悯。 楚晏抬起双手蹭去嘴边的雪屑,“我不能答应你。” 顾长宁正要发怒,远处的墨岩突然奔过来,喊道:“殿下!宫中急信,殿下还是先去看看吧。” 他不满地咋舌,翻身下马,将马鞭随意扔进士卒之间。 一个年轻力壮的士兵出列,欣然举着马鞭,接过了缰绳。 楚晏还没缓过神便又开始被马拽着跑起来,顾长宁则头也不回地进了营帐。 看来昨夜的雪当真很大,厚厚的雪甚至盖住了半膝高的枯枝。楚晏匆忙之间也没能辨认出来,脚下一崴,扑倒在地,腿肉也被那断枝划了好长一道口子。 鲜血汩汩而流,染开一团红色,他吃了疼,身子在雪上蜷缩起来。 他想撕下布条给自己包扎一番,可血肉的边界实在模糊,他得好好坐起来才能分辨清楚。 可总共还没喘息上几口气,楚晏整个人又被拽倒在地,手腕又被扯过了头顶。 “别偷懒!” 马背上这人见识过了方才顾长宁的冷漠态度,想着自家殿下对这位太子也并非传说中那般看重,只要严加惩罚,想必能自家殿下欢心。 于是他兴奋地扬起马鞭抽下,红鬃马随之嘶鸣一声—— 顾长宁跟着墨岩回了帐内,里面站着一个侍卫,双手呈上一封密信。 “墨旗参见殿下,陛下密信,还请殿下亲阅。” 他甩手拆开信封,随意地瞄了几眼,不用看也知道,里面的话无非是父亲提醒他楚晏不可留。 荒唐,可不可留他自会定夺,这般催促倒反让他生出一股逆反之心。 “另外,小侯爷也在路上了。” “知道了,都退下吧。”他摆摆手,没有心情理会这些事。 墨旗行了礼,跟墨岩一起出去。 帐内透着外头的雪光,顾长宁坐到书案前,端详起那块晶莹剔透的玉佩。 昨夜趁着楚晏不备,他亲手拿了回来,三年未见,玉佩愈发温润透亮,一看便知是被人精心呵护,时常拿在手中把玩才会如此。 他不禁眉心一皱。 当年送给楚晏此物的情景犹在眼前,竟然转眼已是从前。 第11章 他轻叹,过往种种他何尝不怀念,可这三年里楚晏的事迹一个比一个难听,叫他不得不心存芥蒂。 还说什么「两心同」... 他盯着这透亮的玉佩出了神。 帐外风声乍起,顾长宁突然意识到方才还在气头上,走得又匆忙,不曾吩咐让楚晏进来,这才想起要出去看一眼。 可这一眼,让他心下一紧。 远远看过去,领头的红鬃马仍在奋蹄,可雪原上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血痕的起点便是已然栽进雪里的楚晏,穿着一身松绿的他俨然一棵不堪重负而倒下的松柏。 “混账!”他大喝一声。 马背上的人被这一声吓了一跳,火炉边闹哄哄的士兵们也立刻鸦雀无声,呆呆地望着他奔向那个已然模糊的身影 士卒也慌慌张张地勒马停下。 “混账东西!滚!”他呵斥道。 那人翻身下马,不敢多言,直接扔了马鞭就跑。 顾长宁到了楚晏跟前蹲下,把他身上泛红的雪泥拨开,腿上渗出的血把衣摆染成了暗红,也正是地上血痕的来源。 他解开楚晏手腕的绳子,鼓着劲把他抱起来,可抬手才发现楚晏竟然那么轻,从前应当没有这么轻才对。 “长宁...”怀里的楚晏似乎是认出了他,虚弱地抬起手。 顾长宁被脸颊上楚晏的手冰得心里发慌。 “楚晏,撑住,我带你进去。”他想说给楚晏听,宽慰他,可是楚晏的脑袋在他怀里一沉,又昏了过去。 —— 楚晏是听着哭声醒来的,桌边的红蕊正细声抽泣,肩膀一耸一耸的。 “红蕊...”他出声唤道。 红蕊闻声,一抹眼泪就迎了过来,眼中含泪带笑,过来扶他。 “殿下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吗?可是觉得冷?墨岩送了好些炭火来,奴婢分了一些给赵大人他们,都还剩下不少,殿下要是冷,我去给添些。” “长宁呢?” 红蕊愣了一下,歪过头,掩饰眼中的泪光,“殿下,您先养好身子,菱生今日也来过,好像是跟了个营地里的老郎中,拿了不少药材过来。” “长宁呢?” 他固执地发问。 昏迷前他分明见到了顾长宁奔向他的身影,还有他脸上动容的神情。 那是真切的担忧。 顾长宁心里还有他。 仅这一个事实,就让楚晏心安不少。于私,他自然希望能两情相悦,于公,这说明事情还不至于一定要到兵戈相见的地步。 可面前的红蕊支支吾吾的样子,又让他这个想法莫名地受挫。 “你好好说,发生什么了?”他接过红蕊递来的水杯喝了一口,温热的白水入喉,竟然有股苦涩。 红蕊垂眸许久,最终鼓起勇气一般对他说:“您已经昏了好几天了,昨日里来了一位梧国小侯爷,奴婢听人说,这人与长宁殿下有...” “有什么?” 红蕊先从他手里拿过了瓷杯,安然放到一旁,才轻声轻气地接着说:“好像,是有婚约。” “这也只是奴婢听门口几个士兵瞎说的,不一定就是真的,您也知道底下的人都爱乱传主子们的事,殿下您先稍安勿躁,长宁殿下前几日里还守在殿下这里呢。” “殿下?您刚醒,不可出去吹风啊!殿下!” 第六章 婚约小侯爷 顾长宁坐在帐中,面无表情地盯着座下的歌舞。 侯府那个谢北轩坐在一旁一直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他也没听进去几句,只有的没有应下几声,好在谢北轩从来不嫌他敷衍,自顾自地说起都城趣事。 而顾长宁心思却全不在此。 几日前—— 他因为那天的事愧疚万分,所以日夜守在楚晏的床前。 那副苍白的面孔看得他心颤,好不容易容易才暖回了血色。 他抬手替他理了理额前的乱发,又握着他发凉的手放在身前捂热。 许久不见楚晏似乎瘦了不少,那日抱起他的时候便察觉了,这几日特也吩咐了大夫,之后要仔细调养楚晏的身子。 又怕旁人伺候不惯,特意让红蕊过来侍奉。 “殿下,药放好了。”红蕊递来药碗,白瓷的碗里盛着墨黑的汤药。 他接过来,舀起一勺放到唇边试了试,的确是温热不烫的。 “你下去吧,我来喂他。” 红蕊并不多言,应了一声便知趣地退下。 他一勺一勺喂了药,拿手帕擦了擦楚晏的唇角。 这副病弱的样子倒是少见,印象里的楚晏身体很好,很少生病,反而小时候他才是爱生病的那一个,楚晏也常常这么端着药喂他,喂了还会给块糯米糖哄他。 想到这里,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竟然还对那些过往依依不舍。 “我该怎么对你才好。”他苦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放下手帕。 “殿下,墨旗求见。”帐外的声音响起。 他起身,掀开厚厚的垂帘,墨旗拱手立在原地。 “去里头说吧。”他轻轻摆手,带着墨旗移步到了自己的帐中。 或许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的语气已然和先前几日不同了。 温和又随性,更似从前。 墨旗默默跪下,行了大礼,不敢抬头。 他诧异地挑眉,“何事?” 第12章 墨旗纠结了半天,才试探着回道:“是有关楚晏殿下的事,还请殿下不要动怒。” “你说,我不会迁怒于你。”他抬手放到书案上,倚着手腕,眼中的轻松意味也收敛了些。 “属下近日接到姜国密探来报,已查明有关楚晏殿下的那些传言基本属实,不仅时常设宴款待宾客,还秘密招揽了许多美人,男女皆有。” “荒谬!” 墨旗又低下了头,继续说:“殿下息怒,属下还查到楚晏殿下似乎与那位叫做‘徐锦逢’的侍郎来往密切,使团出发之时,徐锦逢还当着众人的面拜别楚晏,两人依依不舍,挥泪惜别,情深义重。” “哐当——” 案头的笔搁被顾长宁一气之下扫落在地。 “好一个情深义重!他敢!” —— “长宁哥哥?长宁哥哥!”谢北轩的呼唤把他正要发作的怒意驱散了些。 他偏过头去,“怎么了?” “外头通报有人求见,好像是那位姜国太子,你让他进来,也让我瞧瞧呗。” 来得倒是时候。 他点头准允。 谢北轩立刻冲通报的墨岩招了招手,手腕上的两只金镯清脆地碰在一起,其中一只还挂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长命锁。 谢北轩是梧国定安侯府上的嫡子,小时候身子不大好,侯爷便去寺里求了这双金环,保他平安康健。 顾长宁的视线从那金环上移开,落在掀帘进来的楚晏身上。 他换了一件月白色的衣裳,倒是跟雪景融为一体。 大概是病了一场的缘故,脸上还是有些没神采,身子也愈发显得单薄了。 走过来的时候,右腿也还有些跛,应该是不好发力。 怎么就这么病弱了? 他发现自己还在不争气地担忧他,又想起墨旗的禀报。心下烦闷得很,索性别开脸,不再看楚晏。 斟了杯酒,问:“你来做什么?” 楚晏行礼作揖,款款欠身道:“楚晏谢过殿下救命之恩。” 他抬眸,望向顾长宁身侧的少年,听说是侯府的少爷,看来不假。 这般白净圆润的脸庞,神态安然,又一身华丽珠饰,的确得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才能有的样子。 “长宁哥哥,这就是那位楚晏哥哥吗?”那少年看上去确实要比他们小几岁,约莫才十八九岁的样子,但这句稀松平常的「长宁哥哥」倒是戳了楚晏的心窝。 他躬身,“姜国楚晏,幸会,不知公子姓名。” 那少年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愣了片刻,不知该如何回礼,手忙脚乱地躬身回复:“我是定安侯府谢北轩。” “行了,”顾长宁实在看不下去这般冒失样子,拦住要行礼的谢北轩,“你不必冲他行礼。” 堂下的楚晏一怔,心底五味杂陈。 “是楚晏冒昧了,谢公子不必拘礼。”他顺着顾长宁的话轻轻拂过。 “既然道过谢了,你就先回去吧,我一见你就心烦。” 顾长宁也不知怎么就把心里话说出了口,他看见底下的楚晏脸色一僵,可又立刻大大方方地应了声,转身拖着不便的右腿离开。 “啧。”他这话还是说错了,哪怕看不见楚晏,也一样心烦。 红蕊在营帐外等着,就算是侧耳倾听,也听不清里头的人到底说了什么,更别提还有阵阵乐音。 她郁闷地拍了拍自己的嘴,也不知道顾长宁与那小侯爷之间到底是不是真的,怎么就往楚晏面前说呢。 这要是让两人因为这个闹出误会,可就是她的罪过了。 她正郁闷地发呆,看见门帘一动,楚晏从里头走了出来。 “殿下,如何?”红蕊迎上去,手上还没扶稳,身旁的楚晏就差点踩空。 她赶紧又施力拽稳他,“殿下,小心脚下!” 楚晏面色并不好,站稳后缓了口气。 “这是瞧见里头的小侯爷了吧?我就说我们殿下还是跟小侯爷更配。” “就是说啊,总不可能真对敌国太子动心吧?” 门口的侍卫窃窃私语,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传进楚晏和红蕊的耳朵里。 红蕊还想反驳,却被楚晏按下。 他轻轻拍了拍红蕊的手臂,合眼片刻,再抬眸道:“走吧。” 红蕊心里还有气怨,但也不好发作,扶着楚晏回去。 “殿下,您别听他们乱说。”红蕊端着熬好的汤药过来。前几日这些还是顾长宁亲力亲为的,怎么可能就来了个有婚约在身的外人呢? 她觉得肯定是那群侍卫胡言乱语。 可楚晏默默喝了药,咳了几声,颓然开口:“不是乱说,他是真的很看重那位谢公子。” 红蕊接过空了的药碗,宽慰道:“可他也看重您啊,二位毕竟是一同长大的情分,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被比下去呢?” 楚晏知道这话是安慰,要是顾长宁真看重他,前几日又怎么会那样对他。 “罢了,你也不必担心我,也许就是弄错了吧。”他故作淡然地摇摇头,让红蕊坐下休息。 红蕊不大相信这话,仍就满心满眼皆是关怀地望过来。 楚晏岔开话:“赵大人他们怎么样了?” “那日殿下昏过去之后,他们也被关押在先前的帐中了,我昨日还去瞧过,各位大人并无大碍。” 第13章 “嗯,”帐中没有旁人,楚晏便示意红蕊过来,轻声商议,“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传信出去,也好让姜国知道我们的处境。我来之前锦逢曾私下说过,梧国边境的祁城有位他熟识的姜国线人。若是能送信到祁城,那位线人应当有办法转达回去。” 红蕊凑近了些,尽量用气声说话:“奴婢留心过,每两日会有商队带着商货从营地去往梧国,菱生跟着的老郎中也时常跟着来回倒卖药材,奴婢可以去打听打听,看是否会途径祁城——” “嘘,”楚晏悄声打断了红蕊的话,修长的食指放到了唇边,警惕地盯着门口,“外头有人。” 第七章 “一般” 红蕊闻言站起身,正要走向门边。 一个人影就掀帘而入,吓得红蕊不敢吱声。 可定睛一看,又生出一股强烈的庆幸。 进来的人是菱生。 他端着食盒进来,一言不发地打开,从里面把饭菜一样样拿出来摆到桌上。 这些日子都是他负责送吃的,还会从老郎中那里拿些药材过来。 楚晏却不像红蕊一般松了口气,他很确信这孩子在外头站了一会儿才进来的,那影子在帷帐上定了一阵才又动的。 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听了多少,会不会去找顾长宁告密。 先前这孩子话便很少,除了名字楚晏对他一无所知。 “多谢了,他们应当没有为难你吧?”他试探性地开口,但也确实想关心他。 菱生摇头,拿出筷子递给楚晏。 “商队,会经过祁城的。”他撇过脸,声音比外表要沉稳许多。 楚晏拿起筷子的手顿了顿,眼神示意红蕊站到门边盯着,以防再有人偷听。 “你都听到了?” 菱生闷声点了点脑袋。 “你就不怕我逃跑吗?” 他撇撇嘴,轻声嘟囔:“又不是我要关着你,你跑不跑跟我什么关系。” 楚晏被他这般直率的态度吓了一跳,旋即轻笑了一声。 “笑什么?”菱生的目光落在楚晏的右手上,皱起眉,小小的人皱眉不解的样子倒颇有几分强说愁的意味,“你手还疼吗?” 楚晏抬手晃了晃,“不疼。可你为什么要帮我?你不是说我是‘道貌岸然’之人吗?” 菱生自顾自在桌边坐下,一个战乱中的孤儿,别说什么礼节了,更何况他也没把楚晏当什么太子,完全不讲究这些。 “你怎么这么记仇。切,我也没想帮你,只是还人情罢了,阿娘说了要知恩图报,而且你是为和谈来的,我也觉得战争...不好。” 楚晏愣了一下,盯着这面露苦涩的孩子,若不是战乱,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还在父母的庇护下生活,哪会跟着到这军营之中混迹。 姜梧两国的恩怨挑起了战乱,最后强落在他这样无辜的人身上。 到底是不对。 “看什么?瞧你瘦瘦巴巴的样子,吃饭!”菱生嘴里凶巴巴的,把筷子重新塞进他手里。 楚晏这才发现手边的碗里堆了不少肉。 原来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犟孩子。 “不许再笑了!”菱生瞥见楚晏唇边似有似无的笑意,又张牙舞爪地警告道。 “好,我不笑了。” 楚晏被这孩子这么一闹,方才心中因为顾长宁和那谢北轩而郁积的不快消散了许多,笑意不从嘴角流露,便从眼角泄了出来。 菱生别扭地移开脸,补充道:“商队会去祁城的,不过不是每次都去,下一次是后天,明天你把信给我吧,我拿去给吴爷爷。” “那就多谢了。只是不知是否具体可行,第一封信还需写得严慎些。” 五日后—— 顾长宁处理完手头的军务之后已经过了亥正时分,外头除了轮岗的侍卫基本没什么人走动了。 他无意间又翻出墨旗带来的那封宫中信件,他选在荒郊野岭扎营,使团到来的事都没瞒过宫中,要是在城中,恐怕父皇会直接派人押送楚晏了。 看来还是不能回城中啊。 顾长宁郁郁寡欢地将信件收起来。 墨岩机灵地上前递上一杯雪松茶,收拾纸笔。 他抿了一口,平日最爱的这股茶香竟也索然无味起来。 松针入茶,本是雅趣,但不知怎的这股松柏之气总让他想起那日的楚晏。 自从他说过那样的话之后,楚晏真就没再来找过他,明明没禁足他,却连句问候都没有。 他这些天也忙着处理军中事务,还要应付谢北轩,也就没腾出时间去看楚晏。 也不知道楚晏的腿脚好些了没有。 他烦闷地放下茶杯,“楚晏这几日都在做什么?” “楚晏殿下这几日都待在帐中,除了偶尔去看望那几个使团文臣之外并无走动。近日还向臣讨要了些文房用具,说是想练习书法和丹青,属下记起从前也曾向楚晏殿下讨教过书法,所以就应允了。” 他倒是悠闲。 顾长宁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他拂开准备给他宽衣的墨岩,“你又去找他练字了?” 墨岩低下脑袋,“是,楚晏殿下的字,挺好的。” 好什么好,宁愿写什么破书法、去见那几个腐朽的文臣也不来见他。 “不必宽衣了,我要去找他。”他随手抄起衣桁上的斗篷披挂在身上,冒着风雪就出了门。 第14章 这个时辰了,楚晏大概是睡下了。 他也不是没想到这一点,只是看见那顶营帐已然昏暗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失落。 墨岩举着伞追上来,拍了拍他两肩上的雪,“殿下,夜深了,明日再来吧。” “嗯。”他嘴里这么说着,腿却依然往那个方向去。 隔着厚厚的帷幕他倾身侧耳,里面悄无声息。 他本想掀开进去看看,可又怕带进去风雪,让楚晏着凉。 心里冒出这个念头之后,立马有了几分对自己的气恼。 怎么明知楚晏是那种人,却还是忍不住来找他呢? 他怏怏拂袖,转身离开。 雪一直下到了早上,顾长宁晨起时有些没胃口,随便吃了点,照例巡视了一圈营地。 最后又站到了楚晏的帐篷前。 他一边恨自己没出息,一边不由自主地拨开了帷幕。 楚晏站在书案前,执笔在描画着什么,听见风声,抬眸望向他的方向。 那眼中明灭着雪景的倒影,惊诧之后又带过一抹喜色,“长宁?” “你倒是悠闲,腿好全了吗?就这么站着。” 他不想被看出自己来得刻意,沉着脸没好气地回复道,又抬手示意一旁的红蕊出去。 “嗯,好多了,只是夜里还有些疼,”楚晏低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腿,又继续道,“这雪景壮丽浩渺,我左右无事,干脆描画下来,也能打发时间,而且过阵子便是你的生辰了,我想先前都如此,今年重逢,也应当如此。” 先前每每生辰之际楚晏的确会送他一幅字画,只可惜三年前走得仓促,那些画也没能带上。再加上这阵子太忙,反而他自己先忘了生辰之事。 看来楚晏也不算太过分。 他飘然移步到楚晏身侧,那绢纸上赫然一幅冬景雪原图,黑色的笔墨画出了绵延千里的雪景。 从前楚晏便擅长丹青,没想到这么久没见愈发精进了。 “怎么样,你可喜欢?” “啧,一般。”他忍住想要夸奖的冲动,装作满不在意的样子。 桌边累了一沓写过字的竹纸,看来这几日光是用这些打发时间了。 随手拿起几张,上头写的都是些过往圣贤的文章,虽然无趣,但楚晏的字迹顿笔如垂露,行笔若崩云,当真是清爽好看。 他正要往下再翻翻,手腕却突然被楚晏温热的掌心按住。 “你来看看,我这枯树总是画不好。”楚晏的手指穿进他的指间,将他拉过。 他心头一热,虚咳几声,放下手里的纸。 从身侧越过楚晏肩头,望着他落笔的位置,“你这枯枝不应该这样细细勾勒,反而是重些行笔要来得生动粗犷,也显得这雪势更大。” 楚晏照他说的行笔,果然枯枝横断,更衬得万里飘雪。 他眼眸都亮了,转过头看着他,“果然如此,多谢。” 这样咫尺间的距离,倒让顾长宁心下骤生感慨,仿佛回到了从前。 但墨旗的话依稀在耳,就如同一根不可见的刺,总会在敛声息语中刺疼他。 顾长宁心虚地移开视线,退了一步拉开距离,道:“不必。” 楚晏被这样明目张胆地退却戳了一下心口,然后眼睁睁看着顾长宁坐到了一旁。 罢了,旧时亲近又如何,耐不住时过境迁。 楚晏在心底妄自菲薄了一番。 原以为顾长宁会因为觉得无趣而离开,没想到只是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盯着这边。 “你,”楚晏虽然尽力不去看他,可其实心里在意得不得了,“你不用去陪那位谢公子吗?” “不用。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不知道是不是楚晏的错觉,他总觉得他的问题说出口后,顾长宁看上去似乎有些高兴。 他在砚中顿了顿笔,拈轻怕重地开口道:“我听闻你们之间是有婚约的。” 顾长宁眉头若有若无地扬了一下,扶着下巴望着他,“的确,不过是我母亲还未去往姜国之际,由父皇指腹为婚的,只是后来变数诸多,就不了了之了。近来父皇有意重提,只是我还未答应罢了。” “原来如此。” 听过缘由,楚晏心里也或多或少放松了些。 至少这个婚约不是顾长宁的本意。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红蕊掀帘进来说是墨岩来请,顾长宁才起身离开。 “走了,你也少做些这没用的事,多想想该怎么写劝降信吧。” 无用之事... 从前收到他的画明明一副高兴坏了的模样,三年过去,竟也成了无用之事。 楚晏轻叹一声,幽幽地瞥向桌案上的竹纸,若是顾长宁多翻几页,恐怕就会看到那封要送出的密信了。 几日前送出「和谈不成,使团被困」的消息之后,昨日菱生带来了线人的信,信中说是已将消息传回姜都,还问了他的近况,言辞恳切,倒让他想起了徐锦逢。 既然是徐锦逢的熟识,大概也是替他问的吧。 所以他连夜写好了一封回信,并在信中希望尽快派人接使团离开,准备中午再交给菱生。 楚晏移开竹纸,确认密信还在,松了口气。 可真到了午时,来的人却不是菱生,而是墨旗。 他行了礼,“楚晏殿下,我们殿下特意吩咐我来请您移步中军帐一同午膳。” 第15章 “我知道了,我收拾一下就过去,你先去回禀吧。” 墨旗却只笑脸盈盈地站到门口,欠身等候。 楚晏也只好硬着头皮让红蕊打了水来浣手,换了件衣裳,跟着墨旗便往营地中间走。 雪已经停了,可目之所及仍然是茫茫一片。 楚晏穿过几层厚厚的帷幕,红蕊在墨岩的点头下扶着他坐到了满桌菜肴前。 顾长宁扔下一旁的书卷,坐过来,“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画你那破画。” 然后挥了挥手让墨岩和红蕊都出去候着。 桌上摆着三副碗筷,菜肴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有好几样都是楚晏爱吃的。 没想到顾长宁还记得。 帐帘微动,一身窄袖骑服的谢北轩背着长弓,撩开帘幕进来。 “长宁哥哥,我也来了!” 第八章 留下来好不好 谢北轩把身后的长弓脱下给墨岩收好,拍了拍身上的雪沫,坐到桌边。 “楚晏哥哥尝尝我猎的兔子,可好吃了!”见他也在,谢北轩丝毫不认生,端着那盘红烧野兔就递到了楚晏面前。 楚晏不是没想到他会来,毕竟桌上的三副碗筷早已经说明了一切。 “谢公子好箭法。”他夸了一句,夹起一块兔肉放进嘴里,的确很是不错。 大概是看到了楚晏的表情,谢北轩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如何在雪后猎兔子的心得。 楚晏从前也爱跟着顾长宁一起打猎,所以倒也不是完全没兴趣,听着听着就忘了动筷。 顾长宁喝了口酒,半带愠恼地制止:“行了,先吃饭。” 谢北轩这才悻悻地撅起嘴,老实吃饭。 只是吃过饭之后,又缠着楚晏问起了姜国的特产和传说。 有的就连楚晏也闻所未闻,答不上来。 一直默默喝酒的顾长宁用指节敲了敲书桌,提醒谢北轩:“好了,衣摆都湿了,赶紧回去换身衣裳吧,免得又惹了风寒。” 谢北轩闻言低头一看,脚后赭色的衣服湿了一条边,垂在鞋侧滴水。 “呀呀呀,我怎么没发现!肯定是蹲兔子的时候沾了雪,我先回去换衣服,你们聊!”谢北轩稍稍拎起黑了一圈的衣裳,踮起脚跑了出去。 帐中又只剩下楚晏跟顾长宁二人。 “怎么,跟他聊天这样高兴?”顾长宁喝得有了醉态,双手环在身前,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楚晏实在不知道又是哪里得罪了他,怎么如今愈发的阴晴不定了。 “只是谢公子率真有趣,所以忍不住多聊了些。”他从容地回答。 另一边的顾长宁沉默了良久,沾着酒气坐了过来,斜倚在自己的胳膊上,问:“你如今亲眼所见梧国疆土,觉得如何?” 楚晏不觉得这是一个他能随意置喙的问题。 没听到他的回答,顾长宁似是有些不安,大概是真的醉了,又倚靠过来,亲昵地沉在他肩上,语气轻得如同飘落的雪片,“要不要留下来?姜国有什么好的。” 原来是想问这个。 他的心口因为顾长宁这般含蓄绕弯的提问一软,把手搭上顾长宁的背哄孩子一般拍了拍,道:“我不走。” 顾长宁猛地抽身,满眼兴奋地望着他,倒真像个得了夸奖的孩子。 “真的?那你愿意写劝降信了吗?只要你答应,我会劝说我父皇留下你,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 他眸中一暗,摇头。 后者的眸光也黯淡下去,“为何你就这么固执...那冥顽不灵的皇帝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 “没有任何好处,只因我不能这么做。” 楚晏说出这话,已经做好了顾长宁会大发雷霆的准备。 出乎意料的是,顾长宁这次没有动怒,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眸光闪动,似乎那些昔日焰火般明亮的爱意,又要在眼中炸开,可终究还是熄灭。 良久之后他才出声,道:“我累了,你回去休息吧。腿还疼的话,晚些我让太医过去给你瞧瞧。” 楚晏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之后,帐内又变得冷冷清清的。 顾长宁坐着发了好一会呆,他搞不懂楚晏,明明是最不受那皇帝喜欢的儿子,明明宫中也没几个人把他当皇子,明明只是皇室里最不起眼的人,楚晏到底在坚持什么? 而顾长宁自己过了二十多年寄人篱下的日子,一想到他和母妃曾经被姜国那样对待,他便难捱心中怒火。 所以他不明白,楚晏为何就不恨呢? 楚晏和红蕊刚回到帐中,后脚换了身衣裳的谢北轩就过来了,还带了许多糕点和瓜果。 “楚晏哥哥,这些是我今日上午从附近的镇上采买来的,可好吃了!” “谢公子有心了,多谢照拂。”他道了谢,红蕊也适时地泡了杯茶端上来。 谢北轩呲牙一笑,双手撑着下巴抵在桌上,一双鹿眼生得极为灵动,眨巴眨巴地盯着他看。 “楚晏哥哥,我看话本里写两情相悦之人之间会互送定情信物?” “嗯,是有这样的习俗。”楚晏闻言,手上端起茶杯的动作都钝了半刻。 他怕听到自己害怕的答案。 谢北轩靠近了些,继续问:“那要送些什么好?像话本里一样送玉佩吗?” 两个字不偏不倚地落在楚晏的痛处上,但谢北轩不知那枚同心佩的事,应当只是无心之言。 第16章 他点头,“嗯,‘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玉佩的确是不二之选。不知谢公子要送给何人?” 谢北轩被这话问得有些慌张,突然左顾右盼起来,活像个怕被抓到偷吃庄稼的兔子。 最后他神神秘秘地靠过来,在他身侧轻声道:“我只是前日里看到长宁哥哥衣襟上挂了块从没见过的同心佩,在想他是不是收了旁人的定情之物,觉得有些好奇。” 同心佩... 这话宛若一把钝刀在楚晏的心头来回割划,伤口虽然不深,却随着刓钝的刀尖磨下血肉。 看来谢北轩是不知他与顾长宁的往事,才会这样问。 见他迟迟不答话,谢北轩还有些担忧,手忙脚乱地拍了拍他的背,“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我只是难得有个愿意跟我说话的人,不知不觉就说得有些多了,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 他摇摇头,与其说是身体不适,不如说是心病难医。 明知知谢北轩并无恶意,可他心头总被这些字眼牵动。 他习惯性地拂了拂腰间,却摸了个空。 那个属于他和顾长宁的定情信物,此刻却已物归原主。 “我无碍。那块玉佩本就是长宁所有,先前遗落在姜国,我这次带了过来。”他垂眸道,隐瞒了这块玉佩的故事,既不想让心思单纯的谢北轩接着追问,也不想面对此物已然不在他身侧的事实。 谢北轩果然没有多疑,只喜笑颜开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又就着糕点和下午的闲暇跟他讲起了许多梧国的话本故事,聊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说了一天话的楚晏实在有些乏了,小憩片刻才起来开始画画。 只是平白又对着墨画想起顾长宁白日里的话来。 他原本的确没打算要走,只要顾长宁愿意和谈,事成之后,将使团众人平安送回姜国,他会留下来的。 出发之前徐锦逢也是这么给他安排的。 只可惜如今节外生枝,和谈恐怕是无望了。 那他还会留下来吗? 他楚晏并非那无欲无求的神明,自然是有私心,面对顾长宁那样的眼神,他也有过一瞬的动摇。 他也想留下来,与意中人琴瑟和鸣,可边境苦楚又如同一口煎锅,将他的心架在了火上熬煮。 此事古难全啊... 等生辰那日,再好好谈谈吧。 至少今日看来,顾长宁并不是不解人意,若能说服他止戈,哪怕是退一步,他们二人远走高飞也并无不可。 痴望着这纸上飞雪漫漫,何处又能躲得了这场雪呢? 他长叹一声,在那枯枝上点了一笔墨花。 画中雪景又被他悉心添了数笔,愈发有了意境。 直到红蕊掀帘而入,后头跟着拿了食盒的菱生。 “殿下,菱生来了。” 小孩今日脸冻得红扑扑的,像往雪帽里揣了两瓣熟透的苹果。他轻车熟路地走到桌边,放下食盒,一一摆好。 两手又在自个儿身上的粗布衣裳上擦了擦,撇了撇,往书案前钻,盯着楚晏画画。 也不出声打扰,就那么静静地盯着,一边接过红蕊递来的点心咬两口,还得避着点楚晏的位置,生怕碎屑落到画上。 跟最开始不愉快的相遇完全不同,楚晏现在每次见到这孩子心情都很畅快,那些率真的动作看在眼里,格外有趣。 楚晏为了满足他的好奇心特意多画了一会儿,才停笔结束。 他擦了擦手,一边移开那沓竹纸,一边郑重道:“此信明天也要麻烦你了。” 菱生转过眼睛,盯着那空荡荡的桌面。 那里空无一物,密信不见了... 还容不得楚晏惊慌片刻,红蕊先神情慌张地拉过帘帐的一角,通报道: “殿下!长宁殿下过来了!” 第九章 得失相逐(上) 楚晏将竹纸放回原处,起身相迎,看着大摇大摆进来的顾长宁,心里如有震鼓。 “你怎么来了?” 菱生趁机溜了出去。 顾长宁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一言不发地行至他面前,抬起了手—— 他克制住要躲开的冲动,站定原地,却还是害怕到忍不住闭上了眼。 完了... 可垂下眼帘后的黑暗中,只听到顾长宁戏弄地笑了一声。 “呵,怎么,难不成你以为我要打你?” 他闻言睁开眼,顾长宁的脸不知何时已经凑到了近处,手就停在他的鬓边。 顾长宁从牙缝里挤出一声不屑的叹息,放下了半空中的手,“娇里娇气的,啧,就是看你脸脏了而已。” 他抬手蹭了蹭自己的脸颊,果然有些墨色沾在了手指上,应当是方才画画时弄到的。 “我没注意,多谢。”他抬眸审慎地盯着顾长宁,不确定那封信是否是到了他手上。 顾长宁狐疑地看他几眼,又移步到那案前,垂手盯着展开的画卷打量。 楚晏仿佛听见自己的心在喉口跳动,哪怕明知此处已经没有了密信。 “怎么还没吃饭?” 良久,顾长宁才别过脸,望着桌上的饭菜敛起眉道。 楚晏惶惶坐到了桌边,道:“画得入神了,这就打算吃的。不过,你还没回答我呢,怎么又过来了?军中无事吗?” 顾长宁喝了一口红蕊端来的茶,咋舌道:“问东问西的,我就不能来吗?” 第17章 他的声音多了几分怨气,让本就心乱如麻的楚晏更加惴惴不安。 “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长宁换了个更舒坦放松的坐姿,道:“行了,你不是说你夜里腿疼吗?我带了随军太医过来给你瞧瞧。” 他说罢,楚晏才注意到他身后还跟着一位老者。 楚晏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细声喘息几下镇定下来才问出口:“只是这个?” “不然呢?你想让我陪吃饭?”顾长宁瞥了他一眼,手指在桌上敲了敲。 楚晏此时已然冷静了下来,大概那封信没有落到顾长宁手上,不然以他的性子,此时已经大发雷霆了。便顺着顾长宁的话接:“是啊,还以为你是来陪我吃饭的。” 顾长宁郁闷地白了他一眼,但还是指使身后的墨旗:“去拿副碗筷来。” 又转过脸冲他道:“我吃过了,你这菜都要凉了,赶紧吃,吃完让太医瞧瞧。” “嗯。” 这些催促的话听来倒是不逆耳,反倒有些家常意味。 毕竟楚晏其实也只是随口说说,没想过顾长宁真会陪他吃饭。 他坐到桌前,正巧和拿着碗筷进来的墨旗对上了视线。 该不会是他? 午时正好他来过,会不会是那时看到了那封信? 可墨旗把碗筷摆到了顾长宁面前,恭顺地冲他颔首行礼,不太像是刚行过偷盗之举。 那会是谁呢? 楚晏就这么疑心重重地吃完了这顿饭,顾长宁倒是没怎么再动筷子,只是坐在一旁看着他吃。 “行了,时候不早了,太医先瞧着,我得回去了。”见他吃完了,顾长宁便拍了拍衣摆站起身,朝外走。 四日后—— 还以为那封密信肯定是被人偷走交给了顾长宁,可已经又过去了四日,顾长宁仍然动不动就叫上他一同吃午饭,虽然脾气还是不太好,但也完全不像是看过密信的样子。 出于谨慎,他没有再写同样的内容,只写了简短的回复交与菱生递出。 但那封会是谁拿走的呢?为何拿走了又丝毫没有动静呢? “殿下,此处可还疼吗?”太医摁了摁脚踝的位置,立马一阵钝痛,把他的思绪硬生生叫了回来。 “嘶...疼。” 太医是个正值壮年的男子,这几日也一直过来给他针灸。 他收起针匣,一本正经地道:“虽然殿下说是在雪中崴到的,但依臣看,似乎更像是旧疾啊。” 想来应当是从前被脚铐拴着落下的吧,那时走路就不太好使劲了。 但他不想提及那些事,“并无旧疾,可能是我不大习惯这样冷的天气吧。” “嗯,不无道理,”太医又在他脚踝上捏了捏,最后收了劲,“那臣明日再来为殿下施针。” “多谢。” 太医走后,红蕊抱着一个朱漆木盒过来,“殿下,这是谢公子送来的,说是在镇上随手采买的梧国霞珠。奴婢推辞过了,但没能退掉。” “那就收着吧,改日再找机会退还吧。” 这几日下来,谢北轩一个劲地往他这里送东西,吃穿用度,样样都有。 军营里也从不缺见风使舵之人,先前顾长宁待他的态度不好,连带着士兵们对他的脸色也不好。如今见他与顾长宁的关系并未闹僵,再加上谢北轩以礼相待,底下的人也个个换了嘴脸,都跟着送些有用没用的礼物过来巴结。 甚至不知是谁传出来,顾长宁要带他回梧都的传言,更加助长了这投桃之风。 除去他已经退还的和强硬拒绝掉的一部分,剩下的还是快把这住处塞满了。 他悉心挑选了其中实用些的放进行囊里,拿了一盒谢北轩送来的糕点,又装上几件御寒的衣物和一床墨旗送来的厚被褥,抱进怀里。红蕊则是提了些墨岩带来的木炭,等在一旁。 他掀帘而出,带着红蕊往使团的住处去。 这些日子里,使团的文官们大多被分配了些喂马劈柴打水之类的杂活。 楚晏便时常将收到的东西送些过来。 正在劈柴的赵仁一见到楚晏和红蕊,就立马放下了斧头迎上来,着急忙慌地来接楚晏手里的东西。 一旁看管的守卫见是楚晏,也便点头默许了赵仁擅自离岗。 “殿下,虽说这几日天晴了,但雪化路滑,您不必常来走动的。”赵仁一边接过楚晏怀里的行囊,一手提过那些炭火,嘴里还止不住担忧,用小臂护着楚晏。 “无碍,我会小心些的。其他诸位如何?” “都去干活去了,庆平去打水了,应当快回来了。”赵仁领着他往那处大些的营帐走,掀开帐幕,里头没有床榻,只在一侧的地上铺了一地枯草,再垫了一层薄被褥,便是睡觉的地方了。 中间一个小小的火炉,但此刻并没有点上炭火。 赵仁放了这些东西后,就立马拿了火折子想去点上炭,被楚晏摇了摇头制止,“不必为我浪费,这些炭火你们留着自己用。” 赵仁灰黑的眼中氤氲起一圈热泪,抹了又抹,最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第十章 得失相逐(下) “殿下,这真是苦了殿下了,老臣...老臣先前还以为您是怀禄贪势之人,没想到您与传言之中全然不同,是老臣辜负了您啊。” 他中间说到一半时,楚晏便将他扶了起来,轻轻接过他手里的火折子,放到了桌上。 第18章 “若是有朝一日能够回到姜都,臣定要为殿下秉笔直言,驳斥那些荒唐传言!臣此行确实不是自请而来,只因得罪四皇子的亲信才被指名出使,但臣并不后悔,臣此行能够结识殿下,已是幸事!” 楚晏等他慷慨陈词完之后才接话:“楚晏知晓大人并无恶意,大人先前虽不认同我,但却还是对我恭谦有礼,并无不敬。过去之事也无需再提,如今是我连累了你们,若非随我出使,你们也不会遭此一难。” 又从袖口中拿出一卷书,递与赵仁,“这是前日里得的梧国典籍,赵大人素来喜欢品经读典,这个就用来打发时间吧。不必多虑旁的,我会想办法送大家回去。” 这些话说罢,赵仁已经泪眼婆娑,又得了这卷书,他更是一副随时又要跪下谢恩的神情。 得亏是楚晏一直架着他,不然这个半老的史官,恐怕是要长跪不起了。 在帐中小坐了一会儿,赵仁稳住了情绪,庆平也正好回来了,一见到楚晏就高兴得两眼冒光,放下水桶径直奔过来。 “殿下!殿下!” “近来还好吗?”楚晏握着庆平无意中伸过来的双手,眸光一沉,这双原本就有着厚茧的手上又多了几处暗红的冻疮。 庆平却丝毫不被这些牵制着心情,总一张笑脸,“挺好的,殿下您总是往这跑,侍卫们都没那么凶了。” 庆平和红蕊是自小就在他身边服侍的人,也算是一同长大的玩伴了,楚晏自然会比旁人要上心些。 他拿出那盒糕点,“尝尝,记得你最爱甜食,这些你应当喜欢。” 本就高兴的庆平这下更是喜出望外,手在衣上使劲擦了擦,拈起一块放进嘴里。 “好吃!好香啊!”他满足地嚼着甜糕,连连夸道。 这副样子让楚晏想起了千里之外的楚源。 往年冬日里,楚源总容易染上风寒,又咳又吐。 不知今年这个冬天他还好不好。 楚晏在心底叹了口气,从思念之中抽身出来,将点心盒往庆平面前又推了推,“下次若有,我再给你带过来。赵大人也吃点吧,还有许多,都是今日新鲜的。” 赵仁闻言也恭恭敬敬地过来吃了一块,老头其实并不爱这些甜口的食物,这次倒是吃得格外认真。 庆平吃了两块,就不再拿了,想留给大伙儿一起吃。 “红蕊,之前的冻疮膏还有吗?”楚晏悄声问身旁的红蕊。 红蕊点了头,眼力见实在强,立刻就回去了一趟,拿上冻疮膏又过来。 “过来,”楚晏拉过庆平,让他坐到自己身侧,“给你上药。” “不不不,我哪敢劳烦殿下...”庆平受宠若惊地摇头,拼命摆手,好像要他安静坐下涂药是件要砍头的事。 红蕊忍俊不禁地接过药膏,“我来吧,殿下。” 楚晏也笑了,默默让出了位置。 “你可千万别挠,再痒也得忍着。”红蕊边笑骂庆平,边给他的手仔仔细细上了药。 “药膏也留着吧,万一其他人也需要呢。”楚晏轻声吩咐,顺道看了看赵仁的手,文官的手上没有冻疮,但因为劈柴让原本只有笔茧的右手磨了好几处新茧出来。 楚晏喉中苦涩,又忍不住多寒暄了片刻,直到外头快暗了天色,才匆匆起身。 “若是还缺什么,尽管来告诉我,我想办法送过来,”他行至门口,掸了掸庆平肩上的灰,又看向赵仁,“赵大人也是,保重。” 赵仁躬身作揖,庆平也有样学样地弯腰行礼,二人几乎齐声:“殿下保重。” 楚晏回到自己的帐中,又把另一床厚被褥交给了红蕊,“你平日睡在舞姬帐中,没听你抱怨过冷,但我听谢北轩说近日可能又要下雪,这个你拿去,千万别冻着。” 红蕊推辞了几句,但软绵绵的被褥直接撞进了她怀里,容不得拒绝。 但看她仍然面露难色,楚晏开口劝慰道:“别担心我,我这被褥足够了,再说你睡前不是会帮我点炭吗?我不冷,你若不收着,倒是无故积灰了。” 他说得诚恳,不是假话。 夜里虽然冷,但每夜红蕊都会点炭守到他睡着才离开。 “多谢殿下。”姑娘的眼眶红了一圈,倒正如她名字一般,似那春日里的娇花红蕊。 楚晏本不想惹她哭的,一见她这副泫然模样,赶紧岔开了话题,拿出了那个朱漆盒子,“你见过霞珠吗?这是梧国的特产,听说本是珍珠,却个个呈现晚霞一般的玫粉色,因此得名,而且价值不菲。虽是要还回去的,但打开看看也无伤大雅,你来瞧瞧。” 他打开那个盒子,红色的细绒上躺着一颗堪比桌上杯口大的粉色珍珠,粉得恰到好处,既不媚俗又颇为娇丽,格外惹人垂爱。 他一时愣怔,凑过来的红蕊也忍不住惊呼起来。 这谢北轩,怎么能随手送这样贵重之礼呢? 楚晏顿时觉得这盒子重了好几倍,头也疼了起来。 夜深—— 墨岩对着烛火摊开了一封密信,上面悦目的字迹一看就知是楚晏的。 “我那日让你去楚晏帐中搜查,你可找到什么了?”墨旗自顾自地掀开帘幕进来,一边目的明确地质问。 他局促地将那封信收起来,压在砚底,“什么都没找到。” 但墨旗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举动,不耐烦地咋舌,道:“若是找不出什么把柄,干脆就由你随便写点什么吧,你不是临摹过他的字吗?” 第19章 他慌张地摇头,手也跟着一起摆了摆,“我不行的,我的字差得太远了。” “行了,知道了,赶紧出来伺候,殿下要烧水沐浴了。”墨旗边说就边转身,急性子这一点倒是跟身为表兄弟的墨岩完全相反。 墨岩呆呆地应了一声,亦步亦趋地跟上墨旗,回头不安地瞟了瞟那块砚石。 第十一章 晚来天欲雪 后日就是顾长宁的生辰了,营地里上上下下都忙了起来。 菱生一从祁城带了信回来,就溜进了楚晏的帐中。 红蕊亲切地给他倒了茶,便立刻谨慎地退到门边守着。 他从衣兜里拿出一包小小的蜜饯,拆开那个包装,再从里头拿出被揉得皱巴巴的信封。 “给你,还挺甜,”他顺手还递了一块杏干过来,“吴爷爷给我买的。” 楚晏轻轻勾起唇角,接过杏干吃了,“嗯,挺甜,多谢。” 再拿过那封有些甜腻的信,放在桌上展开。 “这是...”徐锦逢的字迹。 看来是第一封信的回信。 但故友的情谊系在信笺,跨越千里,寥寥数语,字里行间却满是担忧与宽慰。 信上还说已经上报朝廷,定会想尽办法营救。 想必此时第二封信也已经去往徐锦逢手中,只是因为商队不是每次都去祁城,下一封信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能见到了。 后日生辰宴,不知能不能趁着那时顾长宁心情不错,开口求情,让他放使团归去。 他深感无力,看着桌案上字字挂念的信,一时也不知要回什么。 “殿下,谢公子派人来请你过去赏画。”红蕊在门外通报,声音特意放大了些。 他赶忙把这字条收进了随身的香囊里。然后示意菱生先行离开,自己则捎上那个朱漆盒子,正好去退还这贵重之物。 外头如谢北轩先前所说已然阴了天,黑云压日,又起寒风,恐怕今天夜里就会下雪了。 他哈出一口白气,搂紧了怀里的盒子,跟着红蕊往谢北轩的幄帐去。 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个黑影穿过侍卫,潜进了帐中。 墨旗在楚晏的住处仔细搜查了一番,除了众人送的各式礼物,并无其他。 他总觉得不对劲,上次请他移步中军帐用膳的时候,楚晏似乎就想支开他。 但他连桌上的每张竹纸都瞧过了,不过是些默写的圣贤文章。 “奇怪。” 他四下翻找,直觉总在告诉他这里必然有什么。 或者说,曾经有过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还原了每件物品,走出帐内。 正巧跟人撞了个满怀,掉了好些文书在地上。 他抬头一看,是墨岩。 “嘶...抱歉,我没看到你出来,不过,你怎么从楚晏殿下的帐中出来了?”墨岩一边弯腰拾起那些文书信件,一边开口。 墨旗蹲下身帮忙捡,也不慌张,悠哉地回复:“替殿下来送蜜饯。” “原来如此,其实殿下还是挺照顾楚晏殿下的,”墨岩的脸上有了几分喜色,站起身,接过墨旗递来的文书,“那我先去了,你别忘了殿下晚膳想吃清蒸鱼。” “嗯,我这就去让他们准备。”他应下,脑子里适时冒出另一个直觉。 该不会... 他为了验证这个念头,转身去了墨岩的营帐。 另一边楚晏刚到了谢北轩的帐中,就被他拉着赏画,是一幅北梧名家之作,正巧也是以描绘冬景为主,只不过是一幅雪松图。 几笔勾勒形神,留白亦有气韵,当真是大家手笔。 “怎么样?我从都城来时在路上买的,看着不像赝品。” “的确是难得的佳作,应当是真迹。” 谢北轩听了大喜过望,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见解和得画的经历,差点把楚晏说得忘了归还木匣。 “此物太过贵重,我不能收。”他将霞珠木盒推到谢北轩面前。 “不行!这是我的心意,无关贵重与否。不退的!”谢北轩又把木盒塞了回来。 这一来一回的,哪怕加上红蕊一起,楚晏也到底是没能拗过他,木盒还是被谢北轩咋咋呼呼地推了回来。 最终也没能退得掉。 又被拉着品鉴了几幅画,期间楚晏本想走,却被他拉着,道: “楚晏哥哥,别急着走嘛,我难得有人说说话,再陪我一会儿嘛。” 谢北轩的性子太过热情黏人,是楚晏最无力应对的类型。 只能依他留下,又聊了起来。 谢北轩让人给他泡了一杯梧国专供皇家的青茶,茶汤透亮,香气绕萦。 不愧是侯府嫡子,连贡品也可随意带出都城享用。 仆从又端了些样式精致的糕点上来,小巧玲珑的,看上去就分外香甜。 谢北轩将推到了他面前,道:“这是厨子准备为后日宴席做的,我先试试手艺,你也尝尝,若是不好,明日我再让他改改。” 楚晏尝了一块,“味道不错,跟之前不同,这次的造型更加精致,而且甜而不腻,适合宴席上解腻。” “那就好。”谢北轩也跟着夸了几句。 外头天已经黑了,风声四起,竟有几分骇人起来。 楚晏这才发现在这待得有些久了,整理衣摆,起身道:“多谢谢公子款待,只是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第20章 “就走吗?不如留下来用了晚膳再走?”谢北轩似乎还意犹未尽,想拉着他再稍候片刻。 “多谢,还是不必了,楚晏已经受了谢公子许多好意,就不再叨扰了。” 谢北轩见留不下他,临走时就特意让人备了些糕点交给红蕊带回去。 楚晏没有多作推辞,郑重其事地谢过之后,出了帐篷。 红蕊拿着食盒,跟在他身边,见已经出来一段距离才悄声问:“殿下是因为庆平才收下的吧?” “嗯,他爱吃,上回也吃得高兴,这些不是什么金银之物,收下也无妨,正好去一趟庆平那儿,拿给他吧。” 她点了点头,扶着些楚晏,突然眼尖地发现那个木匣不在楚晏手中了,“殿下,那个装霞珠的盒子您弄丢了吗?” 楚晏轻笑着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我留在谢北轩帐中了。无功不受禄,我只是个外来人,贸然收下如此厚礼,怕是难以保全。况且我与他并非熟识,如今手头上也拿不出等价之物回赠,多有不妥。” “殿下说的是,”红蕊抬头看了看天色,拢了拢楚晏的披风,“我们快去快回吧,这会儿风正大呢。” 楚晏应下,没在庆平那里多做逗留,只把食盒交给他,看他乐乐陶陶的样子,说笑几句就走了。 只是回来的路上,远远地就望见自己的帐外围了一圈侍卫。 应当是顾长宁来了,这会儿正是晚膳时分,大概是来找他一起用膳的。 他刚到跟前,就听见墨旗朝帐中通报:“殿下,楚晏殿下回来了。” 红蕊十分知趣地止步,停在帐外。 顾长宁闻声竟然从帐中出来了,也不抬眸,差点跟楚晏迎面撞上。 “怎么这样冒冒失失的?今日也一起吃饭?怎么不去你那了?”楚晏拂了拂顾长宁肩头的乱发,问。 “都愣着干什么!拿下!” 第十二章 炉焰烧雪 “殿下!” 随着红蕊在身后的几声呼喊。 楚晏被一拥而上的侍卫摁倒在地,膝盖磕在了营帐前的木阶梯上。 红蕊也被人钳制住,跪在一旁。 他吃了疼,背弓起来,缓了片刻后才抬头望向身前的顾长宁。 后者的脸就跟此刻的天色一般,灰暗阴沉,好似面皮下是遮掩的雷霆。 顾长宁冷冷地瞥了楚晏一眼,左手拿着一封打开的信笺。 “这是你的?” 竹纸在风中翻飞,正是先前楚晏不翼而飞的那封密信。 原来还是落到了顾长宁手里。 如今否认也迟了。 他眉心微敛,道:“是。” 顾长宁难以置信地冷笑几声,拿着那封信在空中扬了扬,“那上面的内容也是你写的?” “是我写的,但我只是想传信回去,让旁人知晓我的处境而已。”他辩解道。 顾长宁的眉梢微挑,语气讥讽:“什么处境?我看你在这私相授受,过得不是挺好的么。我是不是应该给你换个大些的住处,好让你将那些赠礼都分门别类地摆出来啊?” “并非如此...我只是想转达我仍然平安,好让——” “好让徐锦逢来接你回去?” 楚晏的话被顾长宁打断,还有些懵,眸中凝滞了片刻,才摇头。 “你明明说你会留下的,你又骗我,”顾长宁甩开楚晏要伸过来的手,将那封信甩在他啊面前,“你心里是不是只有远在姜都的徐郎了?” 楚晏低头看向这封马上要被风吹走的信,慌忙抓进手里。这才发现,信封里平白多出了一张营地的布防图。 连那信上的内容也无故多出了好几句思慕「徐郎」之言。 “这不是我写的...有人栽赃我,我从未画过什么布防图,也从未写过什么徐郎。长宁,我既然已经答应你留下,又怎么会寄这些东西出去?” “呵,你方才都认了是你写的,如今还来狡辩什么?谁知道你是不是想先骗我放宽对你的看管,然后再跟徐锦逢里应外合呢?”顾长宁似乎已经认定了是他写的这信,听不进他一句辩解。 楚晏摇头又摇头,心口宛若滴血。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还有没有?”顾长宁质问道。 身上的香囊里还藏有一封徐锦逢的回信,可若此时拿出来,怕只会是火上浇油。 “没有。”他跪在阶前,事到如今,只能撒谎赌一把了。 顾长宁沉默地盯着他,那个厌弃的表情让楚晏喉中添了些涩意。 最后顾长宁还是信了这话,挥了挥手,吩咐周遭的侍卫:“来人,带下去,关起来!” 红蕊被利落地带了下去。 但携着楚晏的侍卫刚要走,随行之中一直沉默的墨旗却突然迈了一步站出来,阻拦道: “殿下!方才虽然搜过帐中了,但还没有搜过身,军中泄密是大罪,若是草草了事,怕是难以服众。” 顾长宁扫了他一眼,又带过楚晏,宛若一把带着戒备与提防的利刃,直直刺向楚晏。 “搜身。”两个字说得极轻,好像在怀疑自己的命令,又好像在害怕这命令带来的结果。 “是。” 墨旗得令,走到楚晏身边,将他的外袍扒下,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又检查了袖口里,最后瞥见腰间的香囊,一把扯下。 楚晏还想来夺,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抢走了。 第21章 他扯开香囊,绸布的夹层里果然还有一张字条。 “殿下,你看!” 顾长宁接过字条,他认得这字迹,就算不认得这字迹,也认得落款锦逢二字。 情深义重的字句又在耳畔,信中又春树暮云,尽是关切之语,甚至还被楚晏贴身收着。 他也想信楚晏没有骗他,但就在刚才,楚晏还在骗他没有旁的信件了,这要他如何再信? 他的眼眸里压制不住的怒意翻腾,将墨旗手里的香囊抢过扔在楚晏的脸上,里头的香料翻了一地。 “给你递信的人,是谁?” 楚晏垂眸,无力辩驳什么,软绵绵的香囊打得并不疼,但他的心里却像是被割了一刀。 看来是他的出现阻扰了一些人的利益,否则也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地陷害他。 但眼下决不能再拖累菱生。他闭上了眼,道:“不知,我只是趁着散步之际,将信放到一处雪洞里,自会有人来取了送出。眼下既然已经闹大,恐怕那人也已经逃了。” 周遭的议论愈发不可收拾,甚至互相起了猜忌之心。 顾长宁本想着,若是楚晏能供出那人,给众人一个交代,他也能从轻发落。可如今楚晏这番话,倒像是把所有罪责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难道以为自己猜不出是谁吗? 那些个贱民的命当真就比你楚晏要珍贵吗? 他最是讨厌楚晏这副惺惺作态、宛若圣人一般的行事作风,从前他便是被这副样子骗得最深。 以至于在狱中天真地盼着楚晏来救他,却先等到了楚晏被立为太子的消息。 而如今他对楚晏心软,也只换来了楚晏的背叛。 想到这些,他又狠下了心。 既然楚晏可以对他无义,他也不必留情。 “军中泄密,按律当斩。但念在你我相识多年,那人我可以不追究,但你我之间,也就到此为止。来人,看住他,在这跪着,让所有人看看泄密奸细是什么下场,以儆效尤。” 言罢,他甩开幕帘,头也不回地进了帐中。 帐中堆着好几个箱子,金银也好,不值钱的玩意儿也好,通通占据了这个他给楚晏安置的地方。 他心中的情绪已然分不清是醋意还是怒火了,冲着身后跟进来的墨旗道:“将这些东西,都给我扔出去。” 墨旗得令,让人整理了帐中的东西,一一送进库房。 顾长宁只闷闷地坐在炉边,气得难以自己,端来的茶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打翻在地。 他依稀记得那日醉后问楚晏的问题,还有楚晏答应他时的笃定。 可那些信件抵赖不得,楚晏再怎么哄他也终究是个姜国人。跟那些害他和母亲遭受劫难的人是同本同源。 他怎么能就那么轻易地相信了楚晏呢? “殿下,”他捧着楚晏案上的画卷,“其他东西都收进了库房,但此物不知该如何处置,听说是要送给您的,属下不敢妄动。” 他侧目看了一眼。 这些也不过是楚晏哄人的手段,什么描万里雪景以作生贺,统统是假,想要越过这茫茫荒野逃回姜国才是真。 他要血染姜国,要为母亲报仇,就绝不能再被这种东西绊住脚! 他铁了心道:“烧了吧。” 墨旗应下,抱着画出了幄帐。 楚晏一眼就看出了他怀里的东西,眉头微皱。 墨旗叫侍卫搬了个炭炉过来,然后抱着那卷画立在炉边。 阶前的楚晏仍然跪着,但他也大概明了要发生些什么,本就略显虚弱的脸色顿时就吓得煞白。 “你要做什么!”他干涩地吼了一声。 可墨旗一个眼神,两旁的侍卫便上前按住想要起身的他。 他死死盯着那幅画,目光随着那纸上的枯枝落进炭中,被火星吞没进焰舌里。 “不要烧我的画!不准烧!”他冲着墨旗喊,几个字全好似拼了全身的气力。 墨旗微微颔首,好像礼数周全,不紧不慢地回答:“属下只是奉殿下的命令行事。” 是顾长宁... 顾长宁不信他,说什么「到此为止」,连带着他送的东西也不要了。 他心如刀绞,可被侍卫按住,连想站起来都做不到,只能无助地喊几声,眼睁睁看着明火渐起,将画上的雪一点点卷入其中。 火光又映着他眼底的雪尽数融化,划过脸庞,浸染衣襟。 站在炉边的墨旗并不理会他的嘶吼,将那些竹纸一并倒了进去,火星扑腾着升起来,散进空中。 “不要...”楚晏的声音带了哭腔,从怒吼变成了卑微地乞求。 顾长宁不是不知道他花了多少心思在画上,也不是不知道这时隔三年的画代表了什么,可他还是将这些付之一炬。 这好比将他的心用剪子绞了个稀碎。 他哭得有些难看,好几次差点喘不上气来。 帐中再有动静时,是墨岩出来传话。 跟墨旗的大方磊落不同,墨岩的心虚几乎写在了脸上。 “殿下说,您要跪直了,若是倒下一次,就杀一个使团之人。”墨岩轻声道。 楚晏苦笑一声,抬手乏乏地抹开泪痕,跪直身子。 夜已经深了,外头的侍卫并不多,墨旗也已经回了自己帐中。 天上开始零零碎碎地飘雪。 第22章 墨岩见此,把火炉朝楚晏的位置搬近了些。 那炉边还有几片没有烧完的碎纸,他弯身捡了起来,又往炉子里添了些炭,陪在楚晏身侧。 楚晏没有吭声,也没有抬眸,灰色的眼睛紧紧盯着营帐。 碎云一般的雪片落了又落,厚厚地覆在阶上,只有火炉周边把雪地烫了个洞。但到底外头开阔,这样的火也暖不了身子。 一旁的楚晏唇色苍白,跪得挺正,整个人像是冻僵了似的立在雪中。 墨岩实在看不下去,或者说良心作痛,咬着牙进到帐中,冒着惹怒顾长宁的风险劝道:“殿下,已经四更天了,外头下雪了,您看是不是让楚晏殿下起来?” 顾长宁今夜宿在楚晏的帐中,但墨岩知道他一直翻来覆去不曾入眠。 床榻上的顾长宁并没有出声作答。 墨岩心里明了,行礼退下。 他走到楚晏跟前,弯身扶他,“您可以起来了。” 楚晏只拂开他的手,自己站起来。 他的鞋袜已经湿透,离火炉远些的一侧,发尾还有些冰屑,是那些雪沫融化又结成的冰。 墨岩看着楚晏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可还没走上一步,就又直挺挺地栽下去—— 第十三章 无恙 徐锦逢得知使团被困之事的当日就立刻写了信回复,并且上报御前,可已经过去了好几日,宫中却丝毫没有动静。 甚至皇帝又巧立名目,以苛捐杂税搜刮百姓财富,用来养练兵马。 看来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和谈,让楚晏过去,只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 早知如此,他跟袁冼就不该送楚晏去到梧国。 “大人,您歇会儿吧。” 录延将灯盏中快要燃尽的蜡烛移走,拿了一支新的点上。 都不知道楚晏是否无恙,他怎么能够安眠。 “不用,你去睡吧,我写了这封折子就歇了。” 录延没有再劝,退出去,把门带上。 夜深人静之时,窗外却隐约听见几声熟悉的鸟鸣。 是信鸽! 他投笔而起,打开窗户,一只白鸽带着风飞了进来,落在案上,啄食案头备好的鸟食。 徐锦逢取下信鸽爪子上的竹筒,迫不及待地拆开,里面有几张纸条,是从竹纸上一张张截下来的,第一张上是楚晏的字迹,写着「无恙勿念」四字。 另外几张则是简略地描述了目前的情况和楚晏的想法,他想送使团离开,至于他自己,恐怕不会回来。 信上还说顾长宁虽然待他还算好,但想要他劝降溁城守将。 但徐锦逢也只是震惊了一瞬,便把注意力全放在了那开头四字上。 “「无恙」。” 他这几日提着的心总算是能放下一瞬了,长舒了一口气,靠坐在椅子上。 只是这次该如何回信呢? 难道要告诉楚晏,皇帝已经将他当成弃子了吗? 朝中如今并无栋梁,上下不齐,皇帝久病不朝,四子楚毓又虎视眈眈。 都这样了还非战不可吗? 更没想到顾长宁也有如此野心,剑指溁城,意在姜都。 昔日旧友,竟然会反目成仇,兵刃相见。 他的头愈发疼了。 透过那扇窗望向外头的明月,十五的日子,月亮大如银盘,悬空挂着,大概第一封回信也已经乘着月色到了楚晏手里吧。 “大人,有客人到访。” 徐锦逢正惆怅之际,门外还未去休息的陆延敲了敲门,道。 这么晚了居然还有人来访。 他心下生疑,迅速收起密信,点头应允。 客人坐在一架木轮椅上进来,披着一件挡风的斗篷,他抬手拍了拍衣襟,摘下帽子。 是五皇子楚源。 昔日略显稚气的少年仿佛一夜间长大了,连神情夜沉稳了许多,只是眼圈附近有些泛灰,看样子是和他一样,难以入眠。 徐锦逢没想到是他,起身行礼,却被楚源按住。 “徐大人,不必多礼,我前来是想问你,兄长真的被顾长宁扣下了吗?”楚源的声音听上去努力地克制着愤恨,那个人的名字被这少年咬牙切齿地吐露。 “目前来看,的确如此,也是臣的错,臣以为此行会是殿下唯一的出路,才在御前反复进言应梧国要求让殿下出使,没想到会是如此。” 楚源摇了摇头,举手投足之间竟也有了几分皇室子弟的威严,“并非你的错。我听闻父皇压下此事,不做打算?” 他低下头,默认。 “那晏哥哥还好吗?” “密信中说,他无恙,还请五皇子莫要担心。”他将信中的内容讲与楚源听。 愁意压低了楚源的眉头,“顾长宁真是狼子野心。” “恐怕事情要比我们想的复杂太多,我会尽力再与殿下联络,若是事态不妙,京中又无人可用,届时我便亲自去一趟溁城。” 徐锦逢说这话时语气坚定,他必须要确认楚晏平安,否则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他还以为顾长宁是念在旧情才会以和谈之名接走楚晏,所以送楚晏离开时虽有万般不舍也甘愿成全,但现在看来,自己似乎是把楚晏送进了另一个火坑。 他顿觉提心吊胆起来。 那样满心纯粹的人,却被心上人攥进手里利用,该会有多难过呢? 第23章 —— “殿下!殿下您醒了!”庆平端着热水过来,喜出望外地叫嚷。 楚晏倒不觉得他吵闹,只是眼前这种情景似乎之前见过一次了。 但这回的帐子似乎不是他原先的,这里小的多,除了简陋的床和桌椅就只有一个小小的火炉。 他乏乏起身,喝了一口庆平递来的水。 “怎么是你,红蕊呢?”他几乎听不出来这是自己的嗓音。 “她...也被关着,听说是用了刑。墨岩怕您醒了没人在身边,才偷偷让我过来照顾您,长宁殿下也太过分了,好歹您也是跟他互通心意的人,怎么能这么不信您!”庆平说得气恼,脸都涨红了。 楚晏虚弱地按下他的手,咳了几声,道:“红蕊怎么样了?” 庆平摇了摇脑袋,“不让人去看,我也不知道她如何了。” 楚晏万万没想到顾长宁居然会迁怒红蕊,看来这是气极了。 “那赵大人他们呢?” “他们没什么大事,只是杂活变多了,什么脏活累活都要做。” 庆平将炭火搬到床榻前,又摸了摸楚晏的额头,才郑重松了口气。 正要端着热水给楚晏擦身时,门帘动了动,是墨岩进来了。 楚晏偏头对庆平道:“你先出去吧。” 墨岩很自然地从庆平手里接过了湿帕,拧干,低着头走过来。 “你去见过红蕊了吗?”楚晏闭上眼睛,靠在床头。 像是很意外他会问这个,墨岩的脑袋顿了一下,垂得更低了,小心翼翼地用手上的热巾帕给楚晏擦腿。 “见过了,此次事情重大,殿下要是太草率了事难平众怒,还请您理解。我送了些药过去,您不用太担心。”墨岩看到膝盖附近的淤青和擦伤,手有些抖,拈轻怕重地擦拭伤口周围。 细致地擦了身之后,他抬眸看着不再言语的楚晏,轻声恳求:“对不起...属下也是有苦衷,求楚晏殿下不要告诉我们主子...属下之后一定为殿下鞍前马后。” 榻上的楚晏缓缓睁开了眼,并不意外。 要说这营地里谁能模仿他的字迹,必然绕不开墨岩。 所以他昨夜见到那封写了什么徐郎的信,很快就反应过来是墨岩做的。 只是昨夜他就算说了,正在气头上的顾长宁恐怕也不会信他。 他偏了偏头,还是没搭话,视线落到那炭火里。 墨岩从袖口中取出几片碎纸,放在床侧的矮凳上,是那幅冬景图的碎片,可惜墨迹周边被灼烧有些脏,看不出是画的什么了。 “他们还买通了给您瞧腿的太医,所以殿下才会舍得罚您跪着。”他低眸,这话听上去像在为主子辩解。 他的后半句说得很犹豫,似乎自知理亏。 楚晏只难受地咳了几声,翻了个身。 墨岩的胸口一阵闷疼,他猜到了楚晏不会这么轻易地原谅他,昨天是墨旗突然拿着找到的信来威逼他添笔,他一时无措,心慌撩乱地照做,铸成了大错。 就算楚晏恨透他也是应当的。 没在顾长宁面前揭穿他,已经是顾念多年相识之谊了。 他收拾了一下,正要出去,身后响起楚晏的声音: “我只有一件事。” 他眸中一亮,行礼,道:“殿下请说。” “替我照顾红蕊,军中混乱,不要让她有什么闪失。” 第十四章 合欢堪恨 转眼已经是第二日的午后了,早间墨岩来过一回,送了些治风寒的药还有腿上外敷的药粉。庆平用这些替他包扎了腿上泛紫的伤口,煎了一上午药。 他腿疼难耐,只能撑起一边身子,整日靠着床头才舒坦几分。 这里不同先前的幄帐有里外几层防风保暖的帷幕,这里只有一层,所以外面热闹的人语声也会时不时传进来。 毕竟今日是顾长宁的生辰。 所有人都在忙着准备夜间的宴席。 那被他收进木匣里的碎纸片,原本也应当是阔别多年之后呈给顾长宁的贺礼。 只怪他天真地以为,送出这画便能回到从前。 “咳咳!”他今日咳得更厉害了,庆平也别无他法,只能不厌其烦地拍着他的背顺气,递来热水。 楚晏喝了一口,热意灌进喉咙里,让喉中的咳意稍微纾解了些。 庆平将汤药放在炭炉边热着,又上前给他掖了掖被褥,“殿下,外头下雪了,您千万别冻着。我今天见到菱生了,也传达了您让他别再过来的意思,但他没怎么跟我搭话,幽幽地就走开了。” “这样才好,不然连累他,我也难心安。” 他点了点头,说完这话又止不住咳嗽起来。 庆平拍着他的背,“殿下要不休息一会儿?” “不用,咳咳...你去忙你的吧。我就坐着就行了,药我会喝的。” 因为是偷闲来照顾的,所以庆平白天还得回去做些打水刷盆的杂活,楚晏也不可能一直让他在这待着,要是被顾长宁发现,指不定又有一通脾气要发。 “去吧,我无妨的,你多穿些,别冻着。”看庆平担忧得不肯离去的模样,楚晏拍着他的手,宽慰道。 庆平手上的冻疮已经好了许多,但因为日日要碰冷水,多少还是有些反复。 “那好,殿下您等我,我晚些再溜过来。”庆平整理了衣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才踏出门。 第24章 他刚出去片刻,楚晏就实在忍不住了,伏在榻边猛咳了一阵。 他拿帕子擦了擦嘴角,目光瞥过那几片潦草的碎纸,伸手合上了匣子。 又强撑着精神坐了一会儿,撑着起来,拿过炉边的药碗,将其中苦涩的汤药饮尽。 或许是因为风寒,他的味觉有些失灵,这样的汤药喝起来竟然有丝丝甜意。 倒让他心情稍稍好了些。 他挪回榻上,躺下。 虽说困倦,但一闭上眼总是些噩梦,所以楚晏并没能睡着,只是闭着眼养养神。 帐外忙碌的声音听起来似乎跟帐中是两个世界,闭上眼之后听力倒是更加敏锐了,他索性专心地竖起了耳朵,去听这些嘈杂里有没有熟悉的脚步声。 但夜幕渐临,顾长宁没有来。 一次都没有来。 “殿下,您睡着了吗?”庆平端着食盒轻手轻脚地进来,见床榻上的他睁开了眼才接着又说,“墨岩送了晚饭来,我给您一块儿拿进来了。” 他徐徐起身,庆平放下食盒过来扶他。 “殿下您坐床上就是了,我给您夹菜。”庆平轻轻按住他,把碗筷拿过来。 开设宴席的那顶营帐离这里并不远,外头舞姬和乐师笑着经过的声音,还有酒碟、食盒轻碰的声音,在一天之中到了鼎盛。 大概是宴席要开始了吧。 他惘然一叹,但看着庆平给他堆满菜肴的碗,又收起了那些妄自菲薄的心思。 吃了饭,庆平又收拾了碗筷,准备去煎药,楚晏瞥见他从袖口里拿出了小小一包东西,便问:“这是什么?” 庆平摸了摸脑袋,一副憨厚的样子,老实回答:“这是我从厨房要来的糖,放进药里,就不苦了。” “他们怎么会给你?” “我上午多洗了些菜,他们见我干活利索,所以就给了。怎么样?殿下,中午的药苦吗?” 看着庆平满眼期待的样子,楚晏摇了摇头,“不苦。” 庆平乐得眯起眼,挽起袖子拿着糖包就往外走。 等喝了药已经是该入睡的时辰了。 “庆平啊,”楚晏叫住要回去的庆平,跟门前回头的他对上视线,尽量露出笑容,道,“我不是小孩子,不怕药苦,你手上冻疮都还未好全,不必多做那些事,好好休息吧。” 庆平垂着脑袋,点了点,应下一声退了出去。 熄了灯,就更衬得外头未尽的喧闹恼人,就像是心头有顽猫抓挠,不疼,但足够让人无眠。 看来顾长宁这个生辰应当过得尽兴吧。 楚晏不知道枕着风到了几时,只听见外面的欢闹将歇未歇,他却还仍无困意。 渐渐地,外头只剩下风声,外面的光亮也逐一落下,只有帐前守哨的营火还亮着。 风声里隐约夹杂了几声脚步,起先还以为是喝醉了的宾客,但随着距离的拉近,也越发熟悉,直到从门口迈入,那人慢慢到了他跟前。 他起身点灯。 微弱的烛光映着顾长宁醉红的两颊,眼神也有些迷离。 “长宁?”他听得出他的脚步,所以才不慌张,甚至心中有几分宽慰。 顾长宁的身上尽是酒气,楚晏的印象里,他的酒量一向不错,不知这是喝了多少才成了这副样子。 顾长宁看清了他的脸,抬手抚过来,眸中尽是惋惜,“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要留下的事我没有骗你,那布防图也不是我画的,是旁人加害。”他解释道,但似乎跟眼前喝醉了的顾长宁解释这些也没有什么用,跟重逢时那股冷静无波完全不同,现在的顾长宁就像掉进了情绪的陷阱里,借着酒劲就一味地发疯。 “不,你骗我,你从前就骗了我,你说你我两心同,却转头抛下狱中的我,当了什么太子。”顾长宁眼中的惋惜变得愈来愈淡,最后却骤然成了愤恨,好似恨不得要从他身上撕咬一块肉下来。 “我是为了救你,若非答应做这个太子,父皇就要将你问斩。”他伸手覆在顾长宁的手背。 “既然说是为了救我,那为何你成了太子之后,尽是你骄奢淫逸的传言?”顾长宁拂开他的手,带着酒气逼近,将重逢时所谓「不计较」的事一一细数起来,“你根本就不是为了救我,你只是为了满足你的一己私欲,你跟那皇帝一起陷害我,好让你摇身一变做了那穷奢极侈的太子,而我做了阶下囚,你们姜国做了正义之师!” “我并没有!我怎么可能会害你?我此前说过,传言并非事实,那些不过是父皇为了让旁人以为我无能荒淫才捏造的,我从来没有属意过旁人。”楚晏揪着心口处的衣服,字字恳切。 顾长宁凑得很近,跟他鼻尖相抵,但语气却远比这动作来得淡漠疏离,“你觉得,我还会信你吗?” 他的心口一紧,好不容易强忍下的病症又冒了出来,偏过头剧烈地咳了一阵,但喘息之间,扯住抽身要走的顾长宁。 “我不曾害你...你相信我...”他又止不住咳了起来,却死死抓着顾长宁的袖口。 顾长宁俯下身,冷漠地看着他,就像是他们之间再无情分一般,“我说过,你我之间,到此为止,你那些解释去说给你的徐郎听吧。” “不是...”他摇头,但咳嗽比解释先一步出口。 顾长宁身上的酒气有些熏人,他轻抚地撑着床榻,问道:“你口口声声说没有,可他的回信里字字都是牵念,甚至听闻你离京时,他以跪礼拜别,还是说你跟他之间早已狐绥鸨合,才让他对你这般情深义重?” 第25章 “啪!” 火光也被这一记耳光声扇得晃了晃。 这些话听得楚晏耳根发烫,他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又怒涛般汹涌起来,也不知道从哪就冒出了这股气力,等动了手之后,掌心火辣辣的痛感才又让他清醒了些许。 他张口克制地喘息,别开脸,解释:“我与徐锦逢之间是挚友亲朋,并无任何苟且,你不要口无遮拦...今日是你生辰,我不想与你闹得这般不愉快...” “好一个挚友亲朋,为了他都舍得打我了...”顾长宁动了动下颚,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讥讽地重复了一遍。 楚晏的目光缓和了些许,最后甚至带着关切,犹豫着投向被打红的脸颊,“很疼吗?抱歉——” 但还没说完,喝醉了的顾长宁就彻底失去了理智,欺身压上来,打断了他的话:“你既知道今日是我生辰,那我今日是不是可以随心所欲?” “什么?!” “你不是说跟徐锦逢只是挚友亲朋吗?那你跟我,我们之间是不是就能越界了?” 顾长宁沉着脸道,像在攀比,也不顾楚晏的反抗,直接扯开了他的衣裳。 楚晏意识到了他的用意,在他的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锈腥味从嘴角滴落。 顾长宁任由他咬着,吃了疼也不撒手,只是用宛如铁钉一般的视线盯着他,道:“你就这么讨厌我?” 楚晏不肯松口,脸上沾着血渍,死死地瞪着与记忆中判若两人的顾长宁。 或许是看到了他的怒意,顾长宁缓缓直起身,甩开手。 “罢了,我对你这种虚伪之人,也不见得有多少兴致。” 顾长宁这一句说得不轻不重的话,却让楚晏如坠冰窟,浑身冰冷,再也动弹不得。 “你来找我,难道只为这个吗?”他盯着顾长宁欲走的身影,问。 “不然呢?你又不肯写劝降信,难道你对我还有别的价值吗?” 价值... 从前说着两心同,如今他们之间却只剩下利欲价值。 楚晏苦笑,只觉得心口堵得慌,任他爱意再翻腾,也是彩云易散,不得长久。 反正都虚伪,也不差这一回。 他无望地开口:“你先答应我放了红蕊。” 顾长宁停下步子,回头轻蔑地看向他,“你连这种时候都不忘跟我谈条件。好啊,我答应你,那你是愿意了?” 然后迎着楚晏的目光移步回到床前,又伏身上来,将刚刚没有扯落的衣服都扒了个干净,那些碎布条了无生机地垂落榻上,就像楚晏本人一样。 “顾长宁...”他的咬字还用着方才咬人的力度,可接下来要说什么却毫无头绪,只爱恨交织地念着他的名字。 离京时他也曾欢喜,还以为是顾长宁信守承诺,来接他逃离囚笼,如今才知,顾长宁指名他出使,不过是为了清算这糊涂账。 他想起往年顾长宁的生辰,总是三五好友共聚,到筵席散尽,他与顾长宁挑灯赏画,不问风雪人归时。 哪能想,今日会是如此境地。 等他再回过神的时候,脸上的血渍里混入了几滴清泪,稀释开那抹扎眼的红艳。 「我讨厌你」... 他昏睡之前,多想就这么说出口,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将苦楚与疼痛吞入腹中,藏进黑夜。 「不求共白首,但求两心同」,如今种种,当真还能两心同吗? 第十五章 病骨难支 “殿下?殿下!” 顾长宁从墨旗的呼唤中回过神来,皱着眉投过去目光。 墨旗被这有些寒意的目光瞪得不敢多动,只指着放在案边的文书,“殿下,我方才说这是宫中来信,请您尽快阅览。” 顾长宁将信封扫了过来,打开,里面又是父皇催促攻下溁城的旨意,让他不要对楚晏留情,尽快利用他攻城,否则便一杀了之。 他放下信,揉了揉眉心。 “殿下是没休息好吗?”墨旗端了杯茶呈上来。 “嗯。” “您昨夜是去哪吹风散心了?听说半夜才回帐中。” “不要多问。” 他不是不记得昨夜去了哪,恰恰是记得太清楚了,哪怕醉得厉害,早上在自己帐里醒来的时候,眼前也总是闪过昨夜楚晏泫然的神情,连带着一整天都不舒坦。 他的目光落在手背上的咬痕上,皱起了眉,道:“午膳不要别的,就随便一碗甜粥吧,吃不下。” “是,我去吩咐厨房。” 墨旗领了命,出门正好撞见庆平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求你给长宁殿下通报一声,我们殿下今日从醒来到现在都高烧不退,恐怕是昨夜着了风寒,还请派个太医过去看看吧。”庆平喘息未定,就开口恳求道。 墨旗听了这话,眸光一转,便又有了心思。他先安抚住急得快要冲入帐中的庆平:“你先别急,我进去通传。” 顾长宁见他回来了,抬眸便问:“还有何事?” “并无什么,只是外头楚晏殿下差人过来说腿又有些疼,可能还有些风寒,想叫个太医过去,您看需要叫军中的哪位太医过去呢?”墨旗瞒下其中关键,垂手问。 顾长宁闻言不再抬头,今天一早已经让人去放了红蕊,安置了住处,楚晏还想怎么样?难不成要演一出苦肉计吗? 他蹙起眉,喝了口手边的茶,不知为何,温热的茶水反倒让他心中更加烦闷了。 第26章 “上次太医不是说腿已经好全了吗?而且治风寒的药墨岩昨日就送过去了,他又想耍什么花招?不必叫人去看了,打发来人回去吧。” “是。” 一见他出来,庆平便迎了过来,“怎么样?我们赶紧找太医一起过去吧?” 他轻轻拨开庆平攀上来的手,将他推给不远处的侍卫,道:“殿下说,楚晏如今是军中囚犯,不便请太医看诊,你且回去吧。” 庆平听到这话,气得攥紧了手心,挣开侍卫的钳制,道:“什么叫囚犯?!现在不是你们主子在姜国被我们殿下护着的时候了?你们怎么能这样无情!” “还请慎言。”墨旗说罢,朝侍卫使了个眼色,便又有人上前来拖拽住他。 庆平这回手脚并用也没能反抗得了,一直被人拖到远处,扔到路边,吃了一嘴雪泥。 但他根本没时间为自己这副狼狈样子委屈,一想到帐中不省人事的楚晏,就难以心安。 早上他端着药去看了一趟,发现楚晏有些发烧,服了药之后又用湿帕敷在额上,方才他又去了一趟,可楚晏并没有退烧,反而昏在榻上,身上像是炭炉一般,碰都碰不得。 早知来此会是这样,他当初就该抢过那道圣旨从楼台上跳下去的。 白白让殿下受这么一遭累。 他一边想着一边艰难地爬起来。 却觉得身后的衣摆蓦地一重。 愕然回头,身后站着一个半人高的孩童扯着他的衣服,正是菱生。 “怎么了?”孩童的声音要比他这个大人还冷静。 “我们殿下病了,我想请个随军太医过去瞧瞧,但是被轰回来了,说什么因为殿下是囚犯,也太过分了...”他怨愤地看着中军帐的方向,抹开脸上的泥渍,“罢了,我们殿下还在发烧,我得先回去了。” 菱生不松手,追到他身旁,“我有办法,你先回去等等。” 说完之后,就在庆平困惑的目光中跑远了。 翌日—— 榻上的楚晏眼睫轻颤。 他感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好像自己在湖中泅渡,直到最后筋疲力尽,被无边的湖水淹没。 他疲惫地睁开眼,喉口像是吞刀一般的疼,目光轻移,先跃入眼中的床侧之人却是个陌生的老头。 “殿下!”一旁的庆平出声唤他,过来将他扶起来喝药,看上去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您饿不饿?还有没有哪里不适的?” 他被扶着坐起来的时候还有些头晕,但面对庆平的问题还是摇了摇脑袋。 床边的老先生把碗递给他,道:“醒了就自己喝吧。” 他伸手接过热乎的瓷碗,有些吃力,开口问庆平:“这位是?” “这位是菱生请来给您瞧病的郎中吴虞老先生,您烧得厉害,怎么都退不下,我去中军帐求请太医的时候被赶出来了,幸好这位前辈肯帮忙过来瞧瞧。”庆平解释了一番。 楚晏先道了谢,又将碗中的汤药喝尽。 “红蕊呢?”他放下瓷碗,便又关切地问。 庆平脸上稍稍露出了喜色,“昨日就放出来了,只是还在原先的帐子里养伤,墨岩在照顾呢,您别担心。” 楚晏松了口气,看来顾长宁也没有食言。 “看你烧也退了,药也喝了,人可还清醒?”老头给他把完脉,捋了捋胡子,问。 “嗯,多亏先生妙手回春。” 这问题听起来有些古怪,楚晏稍稍坐直了身子,审慎地看着这个白发白须的老人。 吴虞沧桑的双眸对上了他的目光,但此中并无慌乱,反而有如深谭,宁静悲悯。 他一边拿过一个捣药臼,一边摆手让庆平再去舀半桶雪,还说要在外头等雪化成水再拿进来。 一向不听外人吩咐的庆平竟然二话不说就拿着木桶出去了。 虽说已然退了烧,但楚晏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坐直还没一会儿就又只能倚在床头的枕上,偏头看向衣衫破旧的老郎中。 “您...要和我说什么?”他问。 老头停下手上捣药的动作,抬头,道:“你挺聪慧。” “是前辈支开人的意图太过明显。”楚晏说完又咳了咳。 老头继续捣鼓那些药粉,不再看过来,只是问:“你可有顽疾?幼时可否体弱?心口处是否常常闷痛?是否偶尔觉得身体不如从前?” “不曾有过顽疾,也不曾体弱。不过确实时常闷痛,身体倒还好,但比起从前的确偶尔力不从心。” 不知道是不是他听错了,捶打的声音里似乎夹杂了一声叹息。 吴虞将药粉倒出,又捣鼓起药箱中的其他药材,片刻后,拿着那些药粉走上前。楚晏看清他的脸上多了几分动容,连语气都藏了些恻然: “那你可知,你身负顽毒?” 第十六章 相思无医 见他不回话,吴虞又将药粉过筛,继续道:“还没打仗的时候,我曾在姜国游历过一段时间,你身上的毒,叫做「苦思」,是姜国南方极为罕见的一种巫毒,服用者起先不见任何不适,甚至三五年都不会见效,但人会愈来愈虚弱,后期则肝肠寸断,宛若饱尝相思之苦,最后郁郁而终,若非了解,名医都诊不出来此毒。” 楚晏的脸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眸光流转,也只添了几分释然。 “「苦思」...原来是叫这个名字,也算是贴切了。” 第27章 吴虞只觉得他一副淡然模样很是碍眼,但出于医者仁心,还是问道:“有人要如此害你,你可知是谁?服用多久了?” 床榻上先传来几声咳嗽,然后接着是楚晏带着喘息声的回复:“是我父皇,用了...三年。” 这回轮到吴虞哑然了,什么父亲能舍得给自己的孩子用此种奇毒? 这未免也太荒唐了。 “此毒可有解法?”楚晏却仍然淡定地看着他,问。 他有些于心不忍,但踌躇片刻后还是摇头。 楚晏并未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只默默收回了看过来的目光,落在榻前的一个小木匣上。 吴虞跟着瞥了一眼,猜想那里面大概是傍身的贵重之物。 “我所见者,都未能活过而立之年,”他将筛过的药粉倒入钵中,又将铜钵放在炭火边热着,“你如今,多大年纪了?” “若按您的说法,约莫...还能活个四年。”病人平和一笑,倒是比他这个看病的郎中要淡泊豁达。 四年? 吴虞心下一叹,不好再问什么,正巧庆平提着半桶雪水闯进来。 “您看这些可以吗?”他呆头呆脑地将木桶提至面前,里头碎还有些雪碎,但基本上化了,晃荡晃荡正好半桶。 吴虞只舀了一勺雪水,浇在的铜钵中,雪水淹没混合的药粉,他拿木勺搅拌搅拌,待粉末都化在雪水里,再将药汤倒进碗里,递到楚晏面前。 “喝掉,有点难喝,忍忍。” 楚晏的目光中含着谢意,接过来皱着眉头喝下。 吴虞收拾了药箱,“此药三日一次,我带菱生去别处避一避,改日再来,其他的药我交给庆平了,照常煎煮就是。” “多谢。”楚晏在床榻上稍稍欠身。 庆平也和善地道了谢,又送至门前。 冷风灌入,吹得楚晏又咳了一阵,镇定些许之后,被庆平扶着躺下。 庆平给他收拾了帐中,添了些炭,便又出去干活了。 楚晏望着帐顶的,嘴里喃喃:“苦思...” 三年前在大殿上,父皇亲手递给了他那个小巧的药瓶,让他服下其中的药丸,还让他发誓绝对不会跟四弟楚毓争夺皇位。 这才换来了释放顾长宁的旨意。 不过他当时只以为这是什么牵制他的蛊毒,多年未曾发作,也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父皇竟然是如此不信他,疑他疑到要除之而后快的地步。 他三岁时母妃带着他从宫中出逃,半路被拦截,母妃坠崖身亡,只留下了他一人。自此父皇便厌恶他到了极点,从不肯来看他。 也因为是逃妃之子,他受尽宫人白眼才长大,如今却被告知,连生父都不想他活下去。 他这一生当真应了这毒药之名,苦思而不得解。 几日后—— 风雪依然呼啸,这荒野中的「城镇」是夜晚唯一有光亮的地方。 墨岩听命给顾长宁的杯中添了热酒,但还是忍不住劝道:“殿下,您少喝些吧,这几日您总是晚间饮酒,难免第二日起来会觉得伤神。” 顾长宁没有回答,只举杯饮尽。 烦愁几许,哪是一两杯酒就能浇灭的。他拨开墨岩的手,拿过酒壶自斟自饮。 被他推开的墨岩杵在一旁,欲言又止的,最后像是鼓起了勇气一般地开口:“殿下,我听说前两日楚晏殿下好像病得挺重,今日才好了些。” “这样的天还病了得多难受,长宁哥哥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坐在一旁的谢北轩也跟着劝,还偷偷拿开一旁的酒壶。 “别提他。”顾长宁放下酒杯,不留情面地斥道。 过得越久,他脑海中的「楚晏」便闪现得更频繁,他隐隐有些不服,尤其是当他摸到右手上的咬痕时,心里就愈发的郁闷。 他拼命喝醉就是为了不想再满脑子都是楚晏,偏偏一个两个的都爱提他。 风寒而已,又能有多严重?他对那个违令去瞧病的老郎中,还有偷偷去照顾的庆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经是格外仁义了。 “人病了一场总会服软些的,不如趁机去好好谈谈,总不能一直不去见他吧?”谢北轩冒冒失失地接过墨旗端上来的青茶,递到顾长宁的面前,“来,长宁哥哥不要喝酒了,喝杯茶漱漱口吧。” 看着谢北轩笑盈盈的双眸,顾长宁再生气,也不好拂了他的意,端起茶喝了一口。 “我看外头雪正要停了,殿下要今晚过去瞧瞧吗?”墨岩试探地问,一边让人将桌上的酒器都尽数收走。 “谁说我要去了?”他喝了茶,敛眉低声道,“收拾收拾,我乏了,要歇息了。” 谢北轩也不好再劝,无奈地起身,回了自己帐中。 墨岩失落地垂着脑袋,收拾了桌案。又往炉中添了炭,服侍有些醺态的顾长宁就寝,吹了灯,跟着墨旗一起行礼告退。 从顾长宁的住处走出没多远,墨旗便拉过他到一处无人的角落。 “你要叛国吗?”墨旗的语气听起来怒不可遏。 墨岩被这没来由的重罪指责吓了一跳,反手就推开逼上来的墨旗,“你疯了?我怎么可能?” “那你为什么要帮楚晏?你想让他们和好吗?” “楚晏殿下不是坏人,他从前也帮过我,而且殿下明明就是喜欢楚晏殿下的,我们非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第28章 “对,为了殿下能够硬下心攻城,我们绝对不能让他们和好。姜国是如何对待我们殿下的你比我更清楚,不许再帮他,否则我会告诉殿下是你伪造了布防图和信件,还要告诉陛下你通敌叛国。”墨旗威胁完,甩手松开他的衣领。 另一边的中军帐里,许是外头的风声太盛,顾长宁总觉得心中躁闷,根本睡不着。 楚晏当真会服软吗? 他在脑海中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从前,每次他们闹别扭了,楚晏总是先低头的那个,会不动声色地拿一堆他喜爱的物件来哄他。 可如今的楚晏不会再这样了,他只会一遍一遍地痛斥他为何不能放下仇恨。 他已然是恨意的傀儡,又怎么可能放下仇恨呢? 三年前,墨旗接应他出逃,此后又想办法将他的母亲送回梧国,可路上却被溁城附近的强盗劫杀,明明离故国只差一步之遥,他又怎么会放过溁城那些人呢? 恍惚间他在黑暗中似乎看到了楚晏垂眸泪眼的样子,生动地仿佛就在他身侧。 “呃——” 到底还是喝多了,醉意后知后觉地涌上来,让他头疼得紧。 这下更加难以入睡了。 他索性坐起来,披了件外衣。 之前也有过这么一次,也是喝得烂醉却头疼,到营地外头散心,最后在茫茫的雪里走着走着—— 就跟现在一样走到了楚晏的帐前。 第十七章 痴人说梦 床榻上的楚晏睡得正熟,丝毫没有察觉到他进来了。 顾长宁坐到床边的矮凳上,点亮了床头的灯,昏黄的光线打在楚晏略显憔悴的脸上。 怎么又病成这幅样子了? 不是说只是风寒吗?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拈过楚晏鬓边的乱发,又替他掖了掖被角。右手上的伤口明明已经愈合,但在这一瞬间骤然作痛。 “嘶——”他不适地皱眉。 这轻微的抽气声却把床榻上酣梦之人惊醒了。 之所以说是惊醒,是因为楚晏一看清是他,便如临大敌一般地朝床内躲了躲,眼中也掩不住惊惧之色。 “你来做什么?”楚晏的声音还带着病后特有的沙哑。 顾长宁原本还想和缓些说话,但一见楚晏这样提防他,心里就更加不快,语气也就不好起来:“我的军帐,我难道不是想来就来吗?” 楚晏背靠到墙边,偏过脑袋,用从未有过的讥讽语气道:“你当然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本想就着这态度怼回去,但不知为何心口一阵闷疼,抓住楚晏的手腕,逼近身前。 “怎么?我可没有食言,已按照你要求的放了你那宫女,你又为何要用着苦肉计做给我看?” 楚晏的眸光凝滞了一瞬,奋力抽开手,弯身咳了几声,再抬眸时,眼底已添了愠色。 “我就算病得快死了,在你眼里也只是苦肉计?”他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又难以置信的求证意味,嘴角似有似无地流露出自嘲。 顾长宁看不惯他这副嫌恶的模样,要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又变得尖酸刻薄: “病得要死了?你这副牙口,我可看不出是病危之人,”他看着自己的手背冷笑道,又凑近些,“还是说,只因我不是徐锦逢,所以你才千般悔恨、气恼至此?” 楚晏只觉得他在无理取闹,疲惫地摇摇头,“与他无关。” 顾长宁抓回他的手,借力抽在自己的脸上,“那你打我出气?” “你做什么?!”楚晏被他这番动作吓了一跳,强行抽开手,但又被他抓进手里。 顾长宁逼上来,凑在跟前盯着他,眼底的情感让人琢磨不透,“不是生气吗?打我不就消气了吗?” 这幅样子在楚晏看来更像一条疯狗。 他奋力推开顾长宁,又往角落里缩了缩,蜷进被子里躺下。 “我要歇息了,请吹灯离开吧。” 被褥外头果然熄了光亮,但身侧的床榻一陷——顾长宁二话不说躺了上来。 “你——!” 楚晏气恼的字眼被顾长宁突如其来的怀抱融化,只剩了个尾音。 他的心没骨气地颤动,好像被冻僵的全身又仅凭这么一个怀抱就暖了回来。 不是不肯信他吗?为什么又要做这种让他误会的事? 他咬着牙,躲开顾长宁的臂弯,“你到底要做什么?” 顾长宁毫无痕迹地又揽上来,将他拥入怀中。 “别动,我不做别的。还是说,你想让我又把红蕊关回去?” 有时候楚晏觉得顾长宁没有变,就连会温声威胁人这一点也没有变。 他不再躲,躺在顾长宁的身侧,身后的体温一点一点传过来,像海潮一样,一遍一遍拍打他焦躁不安的心。 「顾长宁,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楚晏睡得很快,大概是这几日里入睡得最迅速的一回。 但床侧的顾长宁却没能睡着,他只是在黑暗中一直看着楚晏,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恨楚晏,恨楚晏抛下他成了太子,也恨那些荒唐的传言,更恨害死他母亲的姜国人。 但为何看到楚晏伤心欲绝的模样,他又会觉得心颤。 甚至有过那么一瞬间,他甘愿时间就停在这一刻,没有朝堂利益,也没有敌我之分,只有他跟楚晏二人,在茫茫天地间酣睡。 第29章 可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终究只是痴人说梦。 他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在心底不停地说服自己,楚晏,已经不是从前的楚晏,他决不能再心软。 次日在他楚晏帐中起来的时候,墨旗不知从哪儿得来的风声竟然知道他在此处,端着热水候在一旁等着伺候洗漱。 他瞥了墨旗一眼,“你倒是消息灵通。” “是墨岩守夜时发现您不在帐中,我们便斗胆猜您在此处,”墨旗低着头拧干帕子,“您看是否在此处用早膳呢?我已让人备了楚晏殿下的份。” “不必了,”他转过头,穿上墨旗备好的衣裳,偏头望着刚醒的楚晏,“对着他吃不下。” 楚晏的眼眸微动,垂着头没有言语。 他洗漱完,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水,“让人另外送几床厚被褥来,免得我们太子殿下又染了风寒。” 墨旗听了并没有立刻行动,弯身凑近顾长宁,用恰当的声量道:“殿下,听厨房的人说,抓到了贼,属下不知该如何发落,特来请示殿下。” “窃人财物,以为己利,此谓盗军,犯者斩之。军律你应该熟悉。”他起身,墨旗自然地给他理了理衣摆。 “属下清楚军中戒律,但,那人是楚晏殿下带来的庆平,所以属下不敢妄动,只是暂且将人扣下了。” 顾长宁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偏头望着满脸不相信的楚晏,“你有何看法?” 楚晏穿戴好,靛青色的外袍衬得人有了些许气色,他垂手问:“他们说庆平偷了什么?” “厨房说是糖。”墨旗答道。 楚晏了然,不卑不亢地起身,冲着顾长宁作揖行礼,“那要罚便罚我吧,庆平是怕我觉得药苦,所以前阵才多做了些杂活向厨房讨来了白糖,只是不知为何厨房又声称是他偷盗所得,恐怕是生辰宴忙昏了头才弄错了吧。” 顾长宁面上依旧毫无波澜,只瞥向墨旗,问:“你可听清楚了?” 墨旗有些犹豫,看着楚晏,道:“那,霞珠也是楚晏殿下的意思?” “什么霞珠?”顾长宁似乎有了兴致,追问道。 “是谢公子的霞珠,说是送给楚晏殿下,但被楚晏殿下退回来了,可几天前不慎遗失,昨夜在看管使团的侍卫帐中搜出来了,供认出是庆平用来贿赂他宽待使团的。” 第十八章 诛心之论 中军帐里,气氛要比平常更加凝重。 案前被打过一顿板子的庆平正伏身跪在地上。一旁站着楚晏,案头放着侍卫的供词和那个朱漆盒子,盒子里是那颗硕大的霞珠。 墨旗见主位的顾长宁不发话,便上前代为审问。 “厨房的白糖是你拿的?” “是我多干了些活换的,不是偷的。” “你帐中的糕点盒子,可是谢公子采买的那批?” 庆平点头。 “这些糕点是楚晏殿下给你的?” 他再次点头。 “那么,那霞珠也是楚晏殿下送的?” 庆平一怔,用力摇头。 “那,是你去偷来的?” “我没有!我根本没见过这个!” 楚晏听不下去这审问,开口替庆平辩解:“这样成色大小的霞珠异常珍贵显眼,庆平若是偷盗,断然不会选择此物。” 顾长宁脑袋偏在一侧,淡淡地看着他,问了个不搭边的问题:“徐锦逢见过这类霞珠吗?” “你这又是在说什么?与他何干?”楚晏也有些恼了,明明是当下的冤情,何必牵扯进毫不相干的人。 顾长宁的目光慵懒地移开,落在案前的木匣上,“那就是没见过了,该不会是你指使人偷来好带回去借花献佛吧?” “不是说此物是在守卫帐中搜出来的,若我是让人偷了带回去,怎么会用来贿赂?” 顾长宁随意拈了几颗葡萄干放进手里,一副好像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我忘了,用来贿赂了啊,那就带不走了,多可惜。” 楚晏看出他这是在故意装傻,根本就没想公正地处理此事。 顾长宁只迎着他愠怒的目光从容一笑,继而转头问庆平:“当真不是你偷的?” “不是的!我从没偷过东西!也不敢偷东西的!”庆平一个劲地摇头否认。 “那就是你主子偷的了,对吧?”说这话时他又看向了站在一旁的楚晏。 楚晏的眼中微微透着怔愣,被顾长宁这无端的指责噎得无话可说。 “不!我们殿下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楚晏无奈地摇头,走近庆平身侧。庆平本就是个实心肠的人,这场面更是把他吓坏了,脑袋有节奏地磕在地上,一个劲地恳求顾长宁相信。 楚晏弯身拉住庆平,靛青色的衣摆在地上点了点。他抬头望向对这些熟视无睹的顾长宁,“你何必如此?污蔑我就让你如此高兴吗?” “霞珠一事人证物证皆在,是你无法自证清白而已,凭什么说我是污蔑?更何况,你们当初何尝不是这么污蔑我的呢?这是你们欠我的,不过报应在了你们自己身上罢了。”顾长宁用那只残缺的右手抛了一颗葡萄干扔在楚晏脚边,干瘪的果肉颓唐地躺在地上。 楚晏苦涩地盯着那点果肉,像是看到了被抛下的自己。 “我该怎么罚你呢?”顾长宁抬起了那只残缺的右手,用玩笑的语气威胁道,“也砍下你一根手指怎么样?” 第30章 “殿下!” 楚晏还没说什么,身侧的庆平先拂开了他的手,不停地磕头,嘴里也不住地喊:“是我偷的!跟我们殿下无关,白糖也好,霞珠也好,都是我自己的主意!是我偷的!” “庆平...”楚晏伸手扶他,但这次完全阻止不了他磕头的动作。 顾长宁的神色并无太多变化,但眼中似有似无地闪过扫兴的意味。 “是吗?那带下去,让人仔细用刑,看看还有没有同谋。” “不可!”楚晏惶急地出声阻止,庆平最是怕疼,再加上顾长宁这平淡的语气,怕是一旦用刑,便会指使人下死手。 “都是我做的!没有帮凶,也没有同谋,更没人指使!” 身侧的庆平突然边抖边喊,说完这话,只见他一咬牙,全力撞向了面前的案角—— 庆平也知道自己的确不算聪明,明明怕成这样,却还是固执地担下了这莫须有的罪名。 他要比红蕊进宫晚,儿时也不过是个笨手笨脚的孩子,却还要照顾年长他几岁的楚晏,原以为会像在外头一样挨骂,但楚晏很少责备他,每次出门,还会给他带各式各样的甜糕和点心,虽然近三年再也没有机会出去,也从未苛待过他,多年下来,既是主仆,也是一同长大的玩伴。 他没读过书,也没有什么挂念的亲戚,唯一确信的事就是自家主子是个好人。 他也没把握自己会不会被屈打成招,要是那些刑罚要割耳朵、抽鞭子...想到这些,他浑身就止不住地颤。 但他总不能让楚晏再病一次。 所以干脆选择最笨的方法—— 楚晏趔趄地扑向那道血色,将庆平抱进怀里。 也不知是榆木的桌案实在坚硬,还是庆平决心已定,头颅被生生磕出了一个洞,粘稠的血浆从脸边汩汩流下,糊了整张脸。 “庆平!”楚晏从未想过庆平会做到这个份上,明明是最怕疼的人,撞上去的时候该是多绝望。 庆平没能回应他,嘴唇痛苦地张了张,却被血块堵住了喉咙,只能用手紧紧地抓着楚晏,那双粗糙的手上还有刚好的冻疮。 “庆平,你别怕,不要动,我在这。”楚晏的眼里蓄满了泪,他撕下一条袖口,将庆平的伤口包扎起来,压住那暗红色的血浆泵出的位置。 但那些血越流越多,染红了靛青的布料,泛着诡异的深紫色。 他抹开庆平脸上的血渍,抬眸案边的顾长宁,泪光顺着这动作滑下来,“求你,救救他,救救他...” 顾长宁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示意墨旗出去叫太医。 楚晏的衣裳已然看不出原先的颜色,满是血污,他几乎把庆平抱到了身上,靠着庆平撞过的案头,轻声哄着快要闭上眼睛的庆平。 大概是嘴里的血块吐得稍微干净了些,庆平扯了扯他的手,迷糊地问:“殿下...我...是不是特别傻...” “你不傻,你最好了,庆平,再撑会儿好不好?我再给你买糕点,你想吃多少都可以,红蕊还在等你呢?庆平,醒醒...” 那双握着他的手却陡然一松—— 楚晏的心脏好像也停了一瞬,他抱紧已然没了气息的庆平,只觉得冷,冷到发颤。恍惚间手边有什么滚落在地,他看过去,那是一支冻疮膏。 他的下巴贴在庆平额边,腥甜的血渍蹭到唇边,让他一阵反胃。 姗姗来迟的太医杵在一旁愣了愣,再过来把脉时只摇了摇头。 庆平死了。 楚晏怔怔地坐在血泊之中,满面血泪。 “去换身衣服。”顾长宁五味杂陈地站到他面前,伸手拉他。 楚晏只悲愤地甩开他的手,一反平时的稳重,冲他怒吼:“你这是草芥人命!” 他垂手而立,俯视着楚晏眼中的悲恸,说不出话。明明应该觉得痛快才是,但为何,面对那双哭得通红的眼,他会如此心虚? 第十九章 寻常不再 庆平当晚被葬在了离营地不远的河边,晚间下起了雨,浇在还未见融的雪面上,着实寒人,顾长宁没有准允使团其他人前去送行,茫茫风雪里楚晏独自在坟前枯坐,直到哭昏了过去。 “自从那日从坟前回来之后,楚晏殿下就不进食了,也不说话,整日只待在榻上,再这样下去,我怕...”墨岩在顾长宁身侧垂首,将实情禀报。 “他是要饿死才甘心吗?”顾长宁也明了墨岩未尽之言,恼火地将手边茶杯推到一旁,拂了拂衣摆,起身。 径直朝楚晏的帐子去。 拨开门帘,楚晏就坐在那略显寒酸的床榻上,静静地盯着床头的木匣。 桌上摆着一碗先前送来的甜粥,却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这么一看,楚晏的气色的确不好,从前透亮的眼睛里也灰蒙蒙的,眼眶周围肿了一圈,憔悴得哪还像个什么太子。 顾长宁不见还好,一见更是窝火,压低了嗓音:“你就为了这么一个阉人,非要跟我置气吗?” “一起长大的情分,在你眼里也只是个「阉人」?”楚晏的眼里一下就蓄满了泪,坚定地抬头质问。 仿佛下定了决心要绝食守节一般。 他一时语塞,答不上来,但又咽不下这口气,抄起桌上的粥碗,一把拽过楚晏的下巴。 “喝掉,你是真想饿死吗?”他厉声道,手指掐进齿间,好不容易才迫使楚晏张开了嘴。 第31章 一直安静的楚晏突然试图挣脱他的手,最后又被他使劲摁住,趁着楚晏仰起头的空隙,顾长宁把粥碗抵在楚晏的齿间,倾斜着往里倒粥。 但因为他反抗得太过激烈,白粥只顺着脖颈流下来,真正喝进去的少之又少。 “天下还有多少人连口粥都喝不上,你要全都浪费在你这种人身上吗?”顾长宁边说边加重了手上的力气。 听了这话,楚晏才又妥协下来,任由粥液不由分说地灌进了嘴里,吞咽进去。 一整碗白粥喂完,楚晏的脸被掐出了两道红痕,一脱离顾长宁的手,整个人就往榻边栽去,几度反胃,但也只虚弱地干呕了几声,并没有吐出什么东西。 顾长宁的眉心几乎拧到了一起,他放下粥碗,“你就这么不肯服软吗?” 楚晏垂着脑袋,唯一的动作就是抬手擦了擦嘴边,又恢复了先前的坐姿,漠然移开视线。 顾长宁还是第一次觉得这么不顺心,哪怕从前在姜国当质子,也没有被气得这么狠过,“你别忘了,使团其他人都还在我手上,你最好是张开你那千金之嘴给我吃点东西,否则使团的人我见一个杀一个!” 大概这威胁也是有效的,从这之后顾长宁再没听到过楚晏绝食的消息,只知道楚晏在帐中日夜枯坐。 他去看过几回,软硬兼施,但楚晏也没再跟他说一句话。他索性一气之下就不再去了,正好姜国的密探传回消息,说是姜国皇帝已经集结兵马,似乎有意再次开战。 有时候他恍神之间竟也替楚晏觉得不值,他这么个和谈使团,究竟是来干什么来了? 楚晏却还不知道这个消息,顾长宁也不让任何人探望,除了他的亲信以外,谁都见不到楚晏。 墨岩幸好是其中一员,他负责楚晏每日的膳食,偶尔会给他透露些其他人的状况。 这日他一收拾好碗筷,就附在楚晏耳畔,忐忑地道:“殿下,近日红蕊染了风寒,再加上红蕊前些日子受刑,伤及了筋骨,她这两天又发着高烧,疼得下不来床。” 一直像是一尊瓷像的楚晏这才稍微有了些反应,眼眸里掠过担忧,开口说了话:“有大夫去瞧过了吗?” 墨岩摇头,“殿下有令,太医们和营地的郎中都不许去给使团的人看病,也有不少人本就对姜国人心怀芥蒂,更加没人去看了。我只送了些退烧的药过去,那位赵大人帮忙煎的,但情况并不好,使团的随员好几个都病了,只是没有红蕊严重,都在带病干活。” 楚晏痛心敛眉,他还是第一次觉得这样疲惫,好像全身的气力都在那日哭完了。 他无力地意识到,在这异国他乡,他楚晏根本保不住任何人。 无论是庆平还是红蕊,只要顾长宁想,就能随意针对。 “他为何变成了这样?”他低喃,是问不在此处的顾长宁,也是问自己。 墨岩犹豫了片刻,接话:“陛下允诺,若是我们殿下能够攻破溁城,便属意他为储君,所以殿下才会如此执着。也才会有人如此...针对您。” 原来如此,储君之位,的确是独此一份的好处,也难怪顾长宁千般万般地逼迫。 楚晏闭上眼,脑海中浮现起从前的寻常种种,终究是如隙中驹,石中火,大梦一场,如今再不可得了。 姜国—— 徐锦逢几封奏疏都被驳回了,就连他自请前往溁城的奏折也被打了回来,他只能在府中焦头烂额。 再加上楚晏那边迟迟没有了回信,他隐约觉得不妙,只能反复说服自己相信顾长宁不会对楚晏下狠手。 如今皇帝已然缠绵病榻,近来国事都是由楚毓代理。 他穿戴好,拿上笏板,准备上朝。 虽然不必多想也知道昨日的奏疏也肯定被驳回了,但若是在此时称病不朝,怕是会被楚毓顺势架空。 朝堂上死气沉沉的,楚毓倒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坐上那把龙椅,另置了一把木椅在一旁,代理朝政。 “今日父皇有道旨意,还请诸君听好。”楚毓抬了抬手,捧着黄绸圣旨的宫人便上前一步,宣读圣旨。 “陛下有旨:朕承天命,抚有四方,太子之选,关乎国本,非同小可。昔朕立太子,原冀其能承宗庙之重,守社稷之安。然观太子品行,未符储君之望,屡有失德之行,难以承继大统。加之太子如今远隔万里,归期未定。朕久病难支,念及社稷安危,特下此诏,废除楚晏太子之位,改立四子楚毓为储,以承天命。钦此。” 徐锦逢听完这冗长的旨意,立刻就明白这是要将楚晏彻底抛下的意思,心下气涌如山,若不是被身旁的同僚拉住,恐怕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抗旨了。 楚毓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着安抚道:“徐大人不必如此气恼,我知你与兄长交好,但眼下改立太子也是不得已的做法。你自请去溁城的奏疏虽然父皇未准,但我也着实钦佩你的胆识。” 说到此处,另一个宫女抱着一柄长剑上前。 楚毓继续道:“所以我特地从府中挑了一柄宝剑相赠,还请徐大人笑纳。” 这把剑徐锦逢认得,是从前顾长宁的佩剑,顾长宁走之后,住处被抄,此剑便不知下落,原来是被楚毓收了去。 还冠冕堂皇说是钦佩他的胆识,明明是在威胁他不要再管楚晏。 他只咬牙忍下,躬身接过了此剑,道:“谢太子殿下赏赐。” 第32章 第二十章 生分 “殿下,楚晏殿下来了。”墨旗通传道。 帐中众人正宴饮,除了顾长宁以外,还有谢北轩和副将等人。 看到顾长宁点了头,墨旗才让墨岩领着楚晏进来。 几日不见,楚晏似乎又憔悴了几分,只随意地束发,着一件天青色的外袍,本是件窄袖的袍子,但袖口却多出一寸空荡,反倒衬得人更加瘦弱了。 他一进来,乐师就识趣地停了演奏,一向话多的谢北轩也安静了下来。 “怎么,肯服软了?”顾长宁盯着底下的楚晏,大概也知道他是为何而来,一手撑着下巴,嘲弄地问。 楚晏平静地抬眸望了他一眼,没有像之前一样沉默,道:“是,我来此,有两件事相求,除了劝降书以外,任何条件都可以。” 好一句任何条件都可以。 “求人可没有站着的。” 楚晏闻言,徐徐欠身,天青色的衣摆接了地,压在膝下。 顾长宁看到这一幕,眸光暗了暗。 一旁的谢北轩惊讶地张了张嘴,但没敢说话。 “其一我想求你,派人去医治红蕊。”楚晏声音不大,轻飘飘的,没什么气力一般,却又格外坚定,像是下定了决心。 顾长宁的指尖在桌上敲了敲,不以为意地应允:“可以是可以,但如果我要你夜夜来我帐中相陪呢?” 他还特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话说到这个份上,即使不明了,也都心中有数。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倒要看看楚晏能为了那些人妥协到什么地步。 “好,我答应。”楚晏淡然应下。 周遭的议论乍起,被顾长宁一记横扫的眼刀又压了下去。 他从未想过楚晏能答应得如此洒脱,有些吃瘪地皱起来眉,又问:“还有呢?” 楚晏朝他的位置伏身一拜,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二求殿下送归使团众人。” 殿下...楚晏还从未这样叫过他。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声称谓还是这一拜,他们的之间突然就生分了,好似四目相对之间却隔着隐隐遥山。 他的心里骤然一阵酸意,冷笑几声,攥紧了手中的酒杯,“把他们都送回去了,难道那些杂活你来给我干吗?” “可以,我来做,只要你放他们回去。” 顾长宁还是第一次知道这圆滑的金杯捏紧了也会如此硌手,他的视线扫过堂下的楚晏,后者一副心若寒灰的模样,着实让人窝火。 他还盼着楚晏认个错,服个软,像从前一样说几句好听的话,或许他的恨意也能减淡几分。红蕊病了他不是不知道,只是碍于军中还有太多父皇的眼线,所以才闭口不提,背地里却也嘱咐人去送药了,今天知晓她发烧,还打算让人偷偷去瞧。 他没想到楚晏也会如此不信他。 在楚晏眼里,他顾长宁就那么狠毒吗? “好,好得很,”他的吐字被怒气沾染,每个字都砸在心头,“那明日,不,就今晚吧,我让人护送他们回去。红蕊就等病好了再走,你可满意?” 楚晏佯装听不懂他的怒意和嘲讽,又是一拜,“多谢殿下,军中诸位都在,也做个见证,还请殿下不要食言。” 顾长宁切齿愤盈地望着楚晏自顾自起身离开的背影,连墨旗刚添上来的茶水也扫落在地,瓷碗的碎片在毯上滚了滚,最后到了楚晏脚边。 但后者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径直出去。 当晚,雨停了,难得也没有起风。 楚晏原本想出来为赵仁送行,但被侍卫拦下了,只能透过狭窄的门远远看着使团的随员被马队护送离开,走向黑夜的尽头。 那群人里有人甩开了马队,绕回来,披挂着月色朝他的方向一遍一遍地行大礼。 他不用看清也知道那是赵仁。 但他随后就被马队抓了回去,赶上马背,带着离开。 在这压抑的氛围里他也终于能得片刻喘息。 他望着马队走远,最后目之所及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夜,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那句「海清河晏,永世长宁」,如今看来这句话,是没有再见天日的机会了,就像他似乎也无缘故土一样。 也再回不去了。 到了亥时,他沐浴完起身,墨旗把送来的衣裳搭在了架上。 “殿下,还请着此衣。” 那是件用上好的绸缎做的衣服,在月色下透着淡淡的光华,衣摆和袖口还有松绿色的花纹。让他记起了来这的第一晚,那夜红蕊也给他准备了顾长宁最爱的松绿色,庆平为他着衣,笑谈间还说起花草定情的习俗。 如今庆平不在了,红蕊也病倒了,明明才过去月余,却已然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他轻叹一声,兀自穿上了那件衣服。 随后他穿过军中众人的白眼,进了顾长宁的帐子。 帐中的西北面挂了几副雪景图,正是那日谢北轩邀他同赏的画作,看来是送给了顾长宁。 后者肩上随便搭了件外衣,端坐在书案前,这个时辰了似乎还很忙,见他来了,眸中掠过一抹惊讶,但旋即想起了白日的约定。 顾长宁揉了揉眉心,又指了指床榻,“你睡吧,我还有事忙。” 他的余光瞥见楚晏应声坐到了榻上。他便尽力让自己不去分心注意楚晏,认真批阅这些文书。 第33章 文书上报的军中杂事繁多,但更多的是来自梧都的情报,说是定安侯近日总在朝堂上提起婚约一事,看来也是坐不住了。 蜡烛越烧越短,他本已无心去理会楚晏。但偏偏文书里夹杂了一封姜国密探的信,他拆开,上面说徐锦逢在御前屡次上书要接回楚晏,但被驳回,前阵子楚毓还在大殿上赐了一把剑给他。 一个个的,都只会让人不快。 他瞥了一眼楚晏,才发现后者并没有听他的话,先行睡下,反而是在榻边静坐。 也难为他这么良久都没弄出一点声响。 他收起这些信件,走过去,目光落在楚晏被折起的袖边。 “折起来不冷么?”他说罢,伸手去帮他撇下来,却触及那袖口的松绿。 他的手一顿,撤回来。 楚晏的脸上仍旧平淡,并没有因为他的动作惊慌,见他要躺上来,也只是不着痕迹地让了让。 “睡吧。”顾长宁往里一躺,甩了一床被子过来。 楚晏才动了起来,吹了灯,宽衣躺下。 次日,顾长宁起来时,却楚晏已然不在身边了,他立即起身。 “殿下,怎么了?”墨岩听到帐中动静,立刻进来,问。 “楚晏呢?”他坐起来,匆匆披上外袍。 墨岩愣了片刻,搭手替他整理衣袍,又系上那挂着同心佩的宫绦,道:“殿下您忘了?您昨日让楚晏殿下干活来着,所以楚晏殿下一早就起来了。” “他去做什么活了?” “回殿下,他去...劈柴了...” 第二十一章 在意 楚晏换了身窄袖的衣裳,一早上将厨房需要的木柴劈完,手已经酸得很了,平日劈柴的活似乎是赵仁与使团其他随员几个人干的,他一个人,做起来确实有些力不从心。 “那边的!去打两桶水!” 厨房的人颐指气使地放过来两只木桶,又朝他翻了个白眼才走开。 楚晏提过木桶,虽然路上清了积雪,但前日下了雨,一结冰滑得很,提两个空桶还好,水满时,就步履维艰了。 他小心翼翼地来回了三趟,才打满了这两桶水,中间差点摔了,好在反应快,稳住了脚下。 打完水送去厨房,又被叫去喂马,再之后是浣衣。 这些杂活从前三年也曾多多少少跟着红蕊做过一些,那时还有脚铐,行动多有不便,红蕊也不怎么肯让他亲力亲为。但也幸亏有之前的经验,做起来才不觉得无从上手。 他抱着衣篓回来,手被冰冷的河水冻得通红,缩在袖口里。 “楚晏哥哥。”面前的人拦路而出,叫住他。 他光是垂眸看到腕间两只金镯便知晓是谁,也不再抬头,只顿首,道:“谢公子有何事?” “你这些还习惯吗?”谢北轩过来扶他,碰到他冰凉的手又立刻缩了回去。 楚晏朝前走了一步,“多谢关心,但谢公子不必如此。” “楚晏哥哥生我的气了吗?” “霞珠为何会无故丢失,谢公子要比我清楚。”楚晏稍稍欠身行了礼,将衣篓往怀里揽了揽,道。 他虽然愚笨,却也不至于到了这个份上都看不出来。 以赏画为由支开他也好,归还的霞珠无端失窃也好,应当都是他的手笔。之前只以为谢北轩是个金玉堆里长大的单纯孩子,但经此一事,才知他也并非是纯良之人。 楚晏只恨自己没能早些戒备,这样也许庆平就不会... 多说无益,他迈步离开。 谢北轩却意犹未尽地追了上来,帮着在一旁托起他怀里的衣篓,“楚晏哥哥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楚晏扯着竹篓往回收了收,提了一口气,偏过头,道: “既然听不明白,就不必再跟上来看我笑话了。” 谢北轩又拽上来,“我并非想看笑话,只是想来告诉楚晏哥哥,昨日长宁哥哥已经回信答应了婚约之事,若是攻不下溁城,恐怕之后就要回梧都成亲了。” 听到这话,楚晏的手在半空一僵。 他不是没想过会有这个可能,毕竟如今的顾长宁执意皇位,必然需要依附定安侯的势力。 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还是差点喘不上气。 他强忍下心中苦涩,轻轻拂开谢北轩的手,恢复了平常的淡漠,“你们二人之间的事,与我无关。” 言罢,抱着衣篓便快步走开。 谢北轩无趣地擦了擦手,也回了帐中。他刚坐下不久,墨旗后脚就到了,进来呈上一盘新做的点心。 点心造型是荷花模样,虽不时宜,但却新鲜。他抬手拿了一个,高兴得左瞧右瞧。 墨旗顺势行礼,道:“公子,姜国废了楚晏的太子之位,立了四子楚毓。” “跟长宁哥哥说了吗?” “不曾说过,密信被属下压下来了。” 他这才咬了一口糕点,“那就不必说了。” “是。” “那天交代你的事办得不错,我还没来得及赏你呢。”谢北轩从袖口拿出一块金锭,放进墨旗手里。 “多谢公子,那日也多亏了公子支开楚晏去赏画。” 他嚼着糕点笑了笑,“茶还有吗?” “还有些,等用完了我再来找公子。”墨旗行礼之后就退了出去。 谢北轩拿过桌上的朱漆盒子,打开,里头的霞珠还完好无损地躺在其中。他一向无忧无虑地脸上也蒙上了愁云。 第34章 若非是他自幼体弱无法立下军功,他也不必要靠与顾长宁联姻,才能保全侯府荣光。更何况顾长宁若是攻下溁城,就成了目前最有可能成为储君的皇子,他不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夜间—— 顾长宁忙完了手头的事,坐到床边。 楚晏今天没有像往常一样坐着等他,反而先解衣躺下,到这会儿已经双眼紧闭,旁人见了大概只以为他已然熟睡。 “装睡的本事一点儿也不见长。”他吹了灯,和衣躺在楚晏身侧,出声道。 楚晏闻言也不再装,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你答应跟谢北轩的婚约了?” “你在意了?” “你与旁人成亲,与我何干?” 顾长宁在心里复述了一遍这话,酸意就从齿间不经意地投了出来,“若是换做徐锦逢,便与你有关了?” 他静静等着楚晏的反驳,可谁知道等了半晌,身前的楚晏也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他急躁地翻身压上来,掰过楚晏的脸,“你当真这么在意他?” 说出口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这话醋溜溜的,又暗恼自己不争气。 楚晏缓缓睁开眼和他对视,映着夜色的眸子深邃不可知,但顾长宁很确定,那里头没有半分他的影子。 他怅然躺回原处,可耳边总不自觉地回想楚晏这挑衅一般的沉默,翻来覆去还是觉得难以咽下心中苦闷,干脆又转过来,一把扯过木头似的楚晏,揽进怀里。 后者没有反抗,只是任由他的吻落下,就算是咬得重了几分也没什么回应,在黑夜里睁着的眼睛,就像是棋盘上的两颗墨玉,随着目光悄然落在交界处。 “我答应婚约,是想借助侯府的势力,谢北轩也清楚这一点,不是你想得那样。”他松开楚晏,听着自己几近紊乱的心跳声,有如鼓点一般催促着他解释。 楚晏偏过头,将脸埋进软枕里,眼帘遮住黑玉一般的瞳孔。 顾长宁试探地抱过去,只默默牵过楚晏窝在被中的手。 那双手上,有了一层薄茧,虚握在掌心里摩挲也有着不可忽视的存在感。 “明天不必干活,留在帐中多睡一会儿吧。” “多谢殿下好意,但既然约定在先,楚晏不敢违背。” 心头被这话钝钝地锤了一下,顾长宁不再言语,只在他颈间恶犬一般咬了一口,然后抱紧怀里的人,恨不得就这么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好让他仔细看看楚晏的这颗心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顺势扯掉他的里衣,心中的怒火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缝隙,胡乱地涌了出来,最后折腾到楚晏昏睡过去才作罢。 他揉着眉心坐起来,看着满床狼藉,说不出话。 后面的几日,天气都很好,冬日的晴天不怎么暖和,但是见见日头,总归是精神些。 让楚晏最欣喜的是,红蕊的病已经好多了,不仅退了烧,这两日也能下地走走了。前几天楚晏忙得很少来探望,但这几日适应了起早贪黑的生活,也能稍稍挤出些时间过来了。 “殿下...”红蕊经此一病,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开朗了,长眉之间蹙了又蹙,上前扶住楚晏的手时,豆大的泪珠就直接滚了下来。 楚晏拍了拍她的手腕,“不必伤怀,这几日天晴,等你再好些,也收拾收拾,回去吧。” “殿下,红蕊不走,红蕊要跟您留在这里。”红蕊越说越难过,病后还有些虚态的脸上满是不舍。 她听说了庆平的事,本就已经哭得肝肠寸断了,若是让她丢下楚晏独自回去,恐怕要去掉她半条命。 所以她一个劲地求楚晏不要让她走,她宁愿在此跟楚晏同甘共苦,也不愿一个人回去苟且偷生。 “好吧,但若是之后有变故,你得听我的。”楚晏不忍拂了她的忠心,暂时准允了她留在身边。 红蕊好全之后,就帮着楚晏一同干活,倒是分担了不少。偶尔他们还能坐下来休息片刻。 但这日他刚坐到一块矮石上准备歇脚,就有个木桶滚到了面前。 “喂,给我打桶水来。”一个穿着甲胄的士兵倚着插在地上的刀发难。 楚晏认出这是当初接过顾长宁的马鞭,在雪原策马的那个人。 他不想多惹是非,提着木桶离开。片刻后,又提着水回来,可才放下,就被这人踢翻,冰凉刺骨的河水淌了一地。 “这水不干净,我怎么用,再打一桶来。” 一旁看戏的士卒也嬉笑起来,学着他目中无人的语气复述了好几遍,又悄声夸道:“兄弟你真牛,姜国太子也敢这么使唤。” “这有什么,等殿下跟小侯爷成婚之后,他还不知道是什么下场呢,说不定到时候连着那个丫鬟一起当个外室。”那人双手抱胸,冷哼道。 这明显就是因为之前的事受了责罚,才在这里肆意报复。 他把地上翻倒的木桶扶起来,道:“我只负责做使团之前的杂活,并不负责给你干活。我并没有看到水脏了,所以这水你还是自己去打吧。” “哟,你跟我叫板了是吧?”那人吃了瘪,脸色立马就不好看了,抄起地上的木桶就要扔过来。 “哐当——” 楚晏躲开了砸下来的木桶,但那人气不过,又抡圆了拳头,要挥过来。 “这是做什么?!你们几个不用值守吗?秦钟,你上回找我要的膏药我给你带了,还要不要?” 第35章 第二十二章 出逃 “我还以为你会卖个可怜,好好养病,没想到干起活来了。”老郎中一边捣药,一边发问。 方才若不是吴虞出现替楚晏解围,恐怕又要闹到不可收拾了。 楚晏在他这喝了一碗安神的热汤,作揖谢道:“多谢老人家相助,楚晏没齿难忘。” 吴虞随意地挥了挥手,继续捣药。 楚晏环顾了一圈,又问:“菱生没有跟您一起回来吗?” “那位殿下应该是猜到了信是由菱生传递的,不许他再进营地,幸亏还没怀疑到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顽固身上。我给菱生安置在了祁城的老房子,放心,我儿子也在那儿,苦不着他。” “原来如此,是我连累二位了,楚晏替菱生谢过老先生。” 吴虞扫了他一眼,走过来,“整天这么谢来谢去的,难怪他们欺负你。行了,你坐好。” 老人把手搭在他的腕上,认真把脉片刻,皱起了眉,“你还是少做些活,多养养,我这些时日查了些古籍,但并未有些什么成果,后日我去了雾城再找找办法。你先按我的方子再治一治,虽然不能根除,但是能够缓解衰弱之症。” 说完,他从一旁拿了两捆药包递给楚晏。 “劳您费心了。”楚晏受此恩惠,有些左立难安,但因为吴虞方才的言论又不好再明目张胆道谢。 吴虞大概也看出来了他的拘谨,一边回去捣药,一边说:“你不必拘谨,我也就是对这病好奇,若是治好了,说不定我就是当世名医了。” 楚晏闻言,脸上轻松了些,“既然如此,那我定当好好配合。” 他言罢,又想起了那个叫“秦钟”的士卒说的话,便又问:“我还有一事想请教您,方才秦钟所言「将军府」,是何意?顾长宁不是皇子吗?” 吴虞捣药的动作停了停,一知半解地望过来,“你不知道吗?” “什么?” “殿下回国之后本来并不受陛下看重,但自开战以来,殿下指挥有方,就凭借着显赫战功,破例被提封为将军,另在宫外赐了一座宅子,称将军府。” “那...这战时,可还有旁人从寂寂无名到做了将军的?” 吴虞当着他惊疑的目光思索了片刻,摇头。 这对楚晏如当头喝棒,他愣了神,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若顾长宁真是袁冼所说的那位“小将军”,那岂不是已然血刃了诸多姜国将领的大敌? 他之前还问过顾长宁这三年是如何过的,但每次顾长宁都只敷衍几句,不肯认真回答,他还以为是因为质子回国不被重视,所以不想提及。 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早该想到的,顾长宁明明对军中事务一副了如指掌的样子,也明明是最想攻下姜都的人,难怪顾长宁会觉得踏破一座城是司空见惯的事,是因为早就如此筹谋多回了。楚晏才知自己一直活得有多糊涂,竟然从心底里不肯将那狠辣之人与曾经温柔以待的顾长宁联系在一起。 他泣血捶膺,一想到顾长宁正是战事背后运筹帷幄的人,便更觉窒息。 顾长宁... 楚晏念着自己苦思多年的名字,竟然第一次觉得心寒至此。 字字如冰锥,最终刺向了他自己。 “你又不适了?”吴虞看过来,还以为他是旧疾发作,才这般面如死灰。 楚晏摇头,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帐子的,一抬头,茫茫天地倾轧,就宛如那权谋利益,从来非他一人可以左右。 —— “殿下近来总是蹙眉,可是陛下又来信催促了?”墨旗端了杯青茶过来,问道。 “嗯。” 墨旗垂手而立,看着顾长宁喝了茶,弯身道:“属下有一计策,若是楚晏殿下实在不肯写这劝降信,不如直接将人带到溁城城下,直接威胁袁氏兄弟。” 顾长宁投过来凌厉的一瞥,“不可。” “但——” “此事不必再议,他不写这信,我也总归会拿下溁城。” 他放下茶杯,粮草和新军都已集结,不日便能再攻溁城。若是让楚晏跟到阵前去,怕是一见那些血腥之事,就会怊怊惕惕,徒劳伤神。 更何况,经过庆平一事,他不想让自己在楚晏心里变得太过狠毒。 “殿下!殿下!不好了!”墨岩还是第一回这样莽撞,竟然没有通传就直接闯进了营帐。 但看他这副慌慌张张丢了神的样子,顾长宁也没有怪罪,只问:“何事?” “楚晏殿下,不见了!”墨岩喘了口气,继续说,“今日天晴,按照之前的规矩,应当有人出去捡些木柴,此事轻松,属下便安排殿下去做了,但方才守卫上报,楚晏殿下在雪原失踪了...” “会不会是在雪原迷路了?”墨旗在一旁猜测。 “应当不会,守卫原本一路跟着,但好像中途去小解了一趟,一回头楚晏殿下就不见了,这才回来通报。” 墨旗脸色惶恐,怀疑楚晏出逃的心思明晃晃地显示在脸上。 “混账!连个人都看不好!” 他勃然变色,连披风也来不及拿,直接越过书案和另外两人,冲出了营帐。 此时正是申时末,冬日里日头短得很,这会儿就已经黑了半边天,更何况这片雪原夜间常有雪狼出没,冬天没有什么好捕猎的,雪狼说不定也会袭击人。 第36章 他越想越难心安,他楚晏到底是有几个胆子敢在夜间出逃! 他顺手找了一根火把点燃,举着它就翻身上马,望着追出来的墨岩厉声问:“他是在哪儿丢的?” “就在营地西边几里的矮林边上。” 那边的确是营地捡柴常去的地方,是一片规模不大的树林,每次雪后就会压倒不少树木和枯枝,堆积在地上,显得跟一片矮林一样。去那里捡柴几乎是唾手可得,墨岩为了照顾楚晏安排他去,也是无可厚非。 “赶紧让人跟过来找,我先过去。”他挥鞭,身下的马匹嘶鸣一声,朝西边疾驰而去。 日暮西沉,他的马终究是没有追上冬日的太阳。 树林四周黑漆漆一片,唯一的光亮就是他手里的火把。他在寂静的矮林里喊了几遍楚晏的名字,但都没有回应。 遍寻无果之后,他除了用火光照亮四周,更多的却是关注脚下,他不知道自己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只觉得每一步都提心吊胆,就连每一个深色的斑点他都要多停留一会儿目光,生怕那是血迹。 他耳尖,似乎听见了右侧传来了地上枯木被压断的声音。 “楚晏!”他喊出他的名字,语气里是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舍然喜悦。 第二十三章 囚于北原 但那个声音的来源却骤然映着两抹寒光,那是野兽的眼睛,灰黑的身躯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庞大。 是雪狼! 他抽刀出鞘,用火把挥退了那逐渐逼近的兽瞳。他回身瞥了一眼,因为光顾着找楚晏,不知不觉都走到矮林的另一边了,幸好这匹狼似乎很怕这火光,只要照这样缓缓退到矮林那边停着马的位置,应该就好了。 但才退着走出几步,他突然心下一震,因为右侧也有同样的一双兽瞳,只比眼前的这双要小上一倍。一大一小两匹狼就这么将他困在了林中。 楚晏该不会已经... 他咬牙,利刃跟火把一起往身前逼了逼,树林外似乎是墨岩带着人赶了过来,只要撑到他们找过来—— 他这样的想法并没有保持多久,右边的幼狼便直接扑了过来,他躲得及时,但火把却被那头狼撞落在雪地里。 另一只母狼趁机也扑上来,他立刻挥刀挡下那血盆大口,利齿离他的肩就那么几寸,但这边分了心,那头幼狼便也撕咬上来。也幸亏只是头幼狼,力气远不及这只母狼,被他借力就一脚踹开。 母狼被这一下激怒,出于本能地冲过来护犊。他知道这回难躲,劈刀下去,在母狼咬上他左肩的同时也狠狠砍中了母狼的后背。 腥烫的血液涌了出来,一时分不清是这母狼的还是他自己的,身后墨岩的声音越来越响亮,火光也围了过来。母狼大概也知道是不可能得手了,立刻带着幼狼奔逃远去。 墨岩跑过来扶起他,“殿下!您受伤了!” “找到楚晏了吗?”他忍着肩上的剧痛,只问。 “找到了找到了,您走后,楚晏殿下便独自从西南侧回来了,现在正在帐中等您呢,您走得太快,属下没能追上禀报,害殿下受了伤,还请殿下责罚。”墨岩扯下衣摆,给他的伤口紧紧扎起来,以免失血。 他闻言,只挥开墨岩的手,走出矮林,策马赶回了营地。 他先是去地牢里取了一副铁铐,才扶着门走进中军帐,楚晏就在烛光中坐着,灰扑扑的脸上没有什么神采。 看到他浑身是血,楚晏的眸光也只是微微跳动。 他骤觉释然,苦涩地扯了扯嘴角,走到楚晏身前蹲下。 “你去哪儿了?”他的声音稍稍有些虚弱,虽然伤口已经止住了血,但还是疼得厉害。 楚晏垂眸看着他肩头的伤,“我说我被人丢在林子里,你信吗?” 他拽掉楚晏划破的鞋袜,将铁铐扣在他的脚踝,又亲自拽了拽,测试是否牢固。最后攒眉轻蔑一笑,“你觉得呢?” “你有什么瞒着我的吗?”楚晏不答反问,弯身替他擦了擦脸边的血渍。 他抓住楚晏的手,攥紧,痛心疾首地道:“没有,倒是你,又有多少实话呢?” 楚晏看着他,有一瞬间似乎回到了从前相伴的时候,透过双目,一切便在不言之中。但如今他们四目相对,只互相猜不透对方的心思。 “三年前父皇让我服毒,以换你周全,之后三年我被囚于东宫,也是戴着这样的脚铐,更不曾有过那些风流韵事,与徐锦逢只是故友,并非你我两心相通。” 他听了楚晏这突兀的解释,只是哑然地笑了笑,望着他脚踝上的铁铐,问:“三年镣铐,为何一点痕迹没有呢?” “楚源怕我日见伤痕而觉忧心,所以送了润痕膏,但来时路上,被盗匪劫去了。” “楚晏,如今你的谎真是一个比一个荒唐,我一个字都不会再信。”他凄然摇头,松开了楚晏的手,那沾满血腥的手也从他肩头滑落。 他乏乏起身,方才一路只全心惦念楚晏的安危,强撑着奔驰回来,但此时一旦卸下了紧张的状态,失血之后的眩晕感就立刻趁虚而入,让他差点不稳,只能扶着书案,往门外挪步。 楚晏的眸光黯淡下去,声音也有些不稳,“若我真要死了,你也不信吗?” “等你真的死了,再来问吧。” 帐外的天色已经和墨分不出两样,见不到一点星光和月色,看来明日又将大雪。 第37章 如今他跟楚晏之间,也只剩恨海难填。 顾长宁喟然一叹,痴痴地望着那天色,渴求从中寻得一缕光亮,但那份黑暗逐渐扩开,像是巨石掉进了江涛,激起千层浪。 他仿佛被那黑色的巨浪波及,脚下一空,仰倒摔下。 “殿下!”墨岩带着太医急急忙忙地奔过来,看见了这一幕,被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他赶紧让太医为顾长宁疗伤。 “殿下伤势如何?” “殿下肩上的伤口不深,只是方才心中一时忧虑急迫,回来之后又一下松了劲,才吃不住这血涌之痛,后续好好养伤,便无大碍。” 墨岩这才放心,接过了太医刚写下的方子,让人去置备药材,又给顾长宁的伤口上了金疮药,等一切安顿好之后,才又掩了灯出来。 墨旗在帐外候着,见他出来便问:“殿下怎么样?” 墨岩一见他,就拽过他的袖口,拉他到了偏僻处。可墨旗只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退到一边。 墨岩实在按耐不住心中气愤,质问:“你让人把楚晏殿下丢在了矮林中?若是出了什么事,你要怎么交代?” “交代什么?他死了便正好拿尸首去威胁溁城守将,活着便像现在这样污蔑他出逃不成,左右都是办法。况且他孤立无援,只能任人鱼肉。你何必为了他着想这么多?” “他再怎么说也于我有恩,我先前帮你调换红蕊的药包,已是大错,你如今怎么能骗我让他去矮林?” 墨旗逼近他,捂上他的嘴,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才低声道:“这才让你做了几件事,你就这么于心不安了,你要是敢在殿下面前嚼舌根,就算你我是兄弟手足,我也不会留情,你掂量掂量,是他姜国的楚晏要紧,还是你梧国的高堂要紧。” 他素来软弱,听了这话立刻心下一紧,还想再帮楚晏说话的心思就被这么压了下去,不再言语,只把愧疚之情也埋进了心底。 从这日起,军中便没人再见过楚晏出来走动过,从前的杂活也各分派了人去做,红蕊白天负责干些浣衣的活,夜间又去给楚晏送饭,好似一下回到了过往三年。 楚晏日日坐在那书案前,经过之前的事,顾长宁已经不许给他纸笔,他便常常用指头沾了水,在漆案上勾勒字样或是花纹。 顾长宁搬出了帐子,也很少来看他。听说是近日与姜国又开战了,整日忙着处理前线战报,顾不得楚晏。 “殿下,您怎么才吃了这么些东西?再吃点吧,养好身子最重要。” 红蕊望着只被盛出来一小碗的粥,心疼坏了。 “我没胃口,这些你都喝了吧,你整日劳累,才最该多吃一些。”楚晏又盛了满满一碗递给她。 红蕊不想在楚晏面前哭哭啼啼,强颜欢笑地接过来。 「若是当初殿下没有遇见过梧国质子该多好啊——」 第二十四章 隐情 徐锦逢听闻赵仁前日突然被马队送回了溱城,但楚毓下令终身不许他跟使团其他随员入京,看来是想完全切断楚晏的消息。 近来姜梧又宣战,接回楚晏之事恐怕是遥遥无期。 他也知晓,如今局势对楚晏实在不利,一个深陷敌营的皇子,更何况还是战时,若顾长宁不护着,就只能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但顾长宁真的会护着他吗? 自从收到那封无恙的回信之后,便再没了消息,线人也只说在没收到过营地传出来的密信。 楚晏如今当真无恙吗? 他愁闷地翻阅库中的古籍,近来楚毓提防他,特意把他调派进了书库整理古籍。 平日里很少有人来这,基本都是去东侧的文心阁,但他实在烦心,便自请来了这偏僻的旧库。 这里像是年久失修的书院似的,格外寂静冷清。日夜守着藏书阁的是位老太监,为人敦厚,常见他郁郁寡欢的样子,便也会上前搭话。 “大人认得三皇子殿下?” 他颔首,“是。” 老太监拿掸子扫了扫书架上的浮尘,用一双苍老的眼睛看过来,“常听你念起他,你是他的门客?” “不算门客,只是殿下于我有恩,从前我赴京赶考,在宫外结识了殿下,偶遇纨绔刁难,是殿下替我解围。此后便算是挚友。” “原来如此。”老人点了点头,只顾着做手头的活,不再言语。 日渐西沉,他收拾了整理的文稿,准备离开。 “大人留步。” 徐锦逢只看着这老人家缓缓地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陛下久病,老奴也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有些话也不想带进棺材里。” “公公这是何意?” 老太监从容地关上了书库的门,走回来,邀他入座,倒了杯茶。 “大人先答应我,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是非得有第三人知晓,那也得是下任圣上。” 他听了这些,便也知道,接下来的内容非同小可,若说下任皇帝,岂不是指的楚毓? 但好奇心驱使,又见这老人一副郑重的态度,便也应言起誓。 老太监释然地笑了笑,开始娓娓道来:“老奴之前是陛下跟前儿的人,三皇子殿下出生时便已在宫中侍奉多年,世人皆以为是皇子母妃身份不高,又带年幼的皇子出逃,所以惹得皇帝不喜。” 第38章 “此中还有别的隐情吗?” “皇子的母妃是王府的一位舞姬,但入宫后一查宗谱,才知其实她原本是罪臣的遗腹女,当时全族女眷都被发卖为奴,她母亲在外生下了她。她自己倒是原本不知,但皇子约莫三岁时,不知是谁告密了这个消息,她便觉无法接受,携子出逃。最后失足坠崖。 “但这些倒还不是陛下讨厌皇子的缘由,在王府时,舞姬与某位乐师交好,进宫后又多有提携。偏偏这一点被四皇子的母妃大肆渲染之后告知了陛下,所以陛下一向疑心三皇子是否为皇家血脉,哪怕是经过了滴血验亲,也未全然消除疑虑,这才从此厌弃了三皇子殿下。但为了皇家颜面,陛下几乎将知情人赶尽杀绝,也就是我这么一个使唤起来还算得心应手的老东西逃过一劫。” —— “咳咳!” 这已经开战半月,但听说仍旧未能攻下溁城,只能生生在外耗着。但开战后营地纷乱,更加没人顾得上楚晏,吴虞也去了雾城,这军中,也就是红蕊还记着有楚晏这么一个人。 红蕊按照吴虞留下的方子,给楚晏煎了药,一天天看着楚晏喝下,却不见大好,反而愈发沉郁消瘦。 她拍了拍楚晏的背,漆案上被他用水渍写了几个快要消退的字,依稀还能辨认出“当时”和“常”几字。 她见楚晏的手已然红肿起来,伸手拢住,因为是战时,所以连炭火也不给分发了。楚晏用来打发时间的水,都已然结了冰。 她也想劝阻,可除此之外,楚晏有还有什么打发时间的选择呢? 外头他最亲近的人正在攻打他的故国,天底下这样悲戚的事并不常见。 “殿下,这些水都结冰了,我出去给您再打一桶来。”她不等楚晏同意,抓起那半桶冰便往外走。 已经来梧国两月有余了,这里的冬日漫长,恐怕就算是再有个两月,也不见得就会开春。 她拿着木桶准备去河边,却意外在营地里见到几个士兵押送一个姜国人回来,偏她还觉得那人眼熟得很,就悄悄跟了上去。 那人长得有些圆润,这乱世里长得圆润的可不多见。因此红蕊没用多长时间就想起来了这人的身份——从前宫里的管事太监之一安顺。 但他怎么会在这?红蕊明明记得三年前这个人不想再服侍殿下,所以被放出了宫,老家也不在边界,按道理不会出现在这里才对。 安顺被带进了顾长宁的帐中,红蕊本来还想偷听,但帐外的守卫比平常多上几倍,她便也只能止步,悻悻地提上水桶去河边打水。 要说这安顺,从前红蕊就不喜欢他,因为他这人表面上对所有人都和和气气的,但背地里其实会偷偷看人下菜,也就是对楚晏殿下还算不错,红蕊才一直没有发作。这回被抓到敌营,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红蕊只希望碰不到这人,免得又求着楚晏殿下救他。 她打了水正要回营,又被临时拽去了厨房送水,她只好把手里这桶送了过去,又回河边打了一桶回来。 “殿下!我回来了,刚刚被叫去了厨房,好像晚上可以吃肉包子诶,”她掀开门帘进去,帐中却空无一人,“殿下?您去哪儿了?” 她心悸得慌,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赶紧跑出去想在附近找找,但帐外也没有楚晏的身影,只有姗姗来迟的墨岩。 “我们殿下不见了!是不是被你们叫去了?” 墨岩的脸色铁青,红蕊还从没见过他这副恐惧失神的样子,像是天塌下了一样。只好拽着他的胳膊摇了摇,又问了一遍问题。 他这才有了反应,惊恐地抓住她的手,魂不守舍地道:“你快逃,快逃,殿下他...疯了...” 第二十五章 城下 “你知道殿下为何不肯写劝降信给袁氏兄弟吗?” “难道不是因为怕成千古罪人吗?” “不是,他是害怕袁冼那个一根筋的家伙。” —— 北梧的雪原绵延万里,本来就壮阔美丽,在马背上看尤甚。但楚晏如今没有这样的心思,他正被顾长宁挟持在马上,带兵往溁城的方向去。 他都不知道顾长宁为何突然动怒,只是被逼问了几句他母亲之死的事。 在他的印象里,顾长宁的母妃也在三年前被梧国人接走,只听说在溁城附近被匪贼劫害,并不知具体情形。 方才顾长宁像疯了似地冲进了帐中,抓过他便问什么匪贼是何人、又是何人指派之类的问题。 他全然不知,无从答起。 就直接被顾长宁拽上了马,扬鞭往溁城去。 楚晏来时只见过战场残骸,却未亲眼见过战时血腥之状,等到了溁城附近,楚晏竟不知如今眼前的场面跟地狱有何区别?尸横遍野,巢焚原燎,雪原上被染成了红一点墨一点,斑斑赖赖,格外森然。 “顾长宁,你到底要做什么?”楚晏心里大概有了个猜想,但仍然不认为顾长宁有如此铁石心肠。 顾长宁策马直奔阵前,一手掐着他的手腕,一手挥着长枪开道,“你父皇杀了我母妃,就为了开战,我又和何必心软?” 当年之事竟然是父皇所为? 楚晏震惊之余只能尽力在颠簸的马背上稳住身子,“我从未听过这话,可是谁说的?” “知道是谁会有什么不同吗?不过如果不是你那毒辣父亲身边的安顺,倒也的确不能知道得那么详细。”顾长宁的声息带着难掩的愤恨,如同一柄利刃挟在楚晏的颈间。 第39章 从底下看,溁城的城墙仿佛高耸入云,好不容易渡河过去的梧国士卒,却死在了城墙下,望过去,竟然还有几具尸身挂在了石墙上。 起初楚晏还以为是被斩首示众的人,到了近处才发现,那墙面上结了冰,厚厚一层冰,那些人是死后挂在了断掉的云梯上,又被次日的冰黏在了墙上。 他有些不适,被顾长宁带着穿过兵戈之间的时候,也是一阵阵的眩晕。 “姜国太子楚晏正在此!袁冼出来!”顾长宁跃马到了阵前,冲着城墙上大吼了一声。 城墙上落下的箭雨立即就停了,矮垛之间冒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殿下!”袁冼手里还拿着那把长弓,满弓相对,直指楚晏身侧的顾长宁。 楚晏这一瞬间险些泪眼婆娑,这是他时隔良久第一次见到姜国挚友,只是没想到此时的场面竟然是刀剑相向的场景。 从前饮醉笑谈、稀松平常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楚晏猛觉颈间一凉,侧目之间就看到了顾长宁手中换了随身的佩剑,抵在他肩头。 “顾长宁?”他错愕地喊了一声顾长宁的名字,后者却没有丝毫动摇,只将马往前挪了挪。 “若是不开城门!你今日就看着楚晏死在这里!” 楚晏晃了很久的神,才最终相信这话是从顾长宁口中说出来的。城上的袁冼也愣了片刻,那把长弓的利光映着血发颤,天上寒鸦一点,就仿佛是在代他们呜咽。 楚晏不顾肩上的利刃,扭头看向顾长宁。但那把利刃只更加逼近了,锋利的刀身划破了他的脖子,一条血痕就这么在剑刃上晕开。 “顾长宁你是不是疯了!那可是楚晏!你怎么下得去手!”袁冼朝他怒吼道。 偏偏这阵子兄长袁毅去驰援西侧的溱城了,溁城只留他一个守将,士卒们又都眼巴巴等着他做出决定。可他望着城下的楚晏,手连稳住这弓的劲儿都没有了,只能愤愤放下。 他只觉愧悔无地,若不是当初他跟徐锦逢劝皇帝答应送出楚晏和谈,也不会让楚晏招致如此下场。 顾长宁见他迟迟没有反应,便将楚晏拽了拽,又冲着他威迫道:“我有什么下不去手?只给你一盏茶的时间,若是一盏茶之后城门未开,就用楚晏的血祭奠我母妃!” 城墙上的袁冼却只在顾长宁的目光中摇摇晃晃地退后了几步,隐在城垛后头。 近旁骤然有几滴水声,顾长宁一看,是楚晏的眼泪砸在了剑身上,一点一滴,格外刺耳。 “哭什么?不会杀你,等他开了城门,我会放了你。”他敛眉,也不知道楚晏何时就这么贪生怕死了,索性放下剑,换成手抓紧了楚晏的肩。 “你不明白,你这样为难袁冼,他又不懂变通,只会酿成大错!你带我回去,要如何处置都悉听尊便!只一点,你不能这样威逼袁冼!” 楚晏在身侧吵吵嚷嚷的,又哭得一副肝肠寸断的模样,着实让他心烦。 后头墨旗也策马赶了过来,还特意又带了一队人马,生怕没有戴兜鍪的顾长宁在战场上有什么闪失。 寒鸦掠过,一盏茶的时间转瞬即逝。 沉闷的木石撞击声响彻了整个战场——溁城的城门从里头被打开了,城下等待的梧国士卒们立即一拥而入。 楚晏闭目而泣,只觉得剜心绞肉,一座苦撑多年的铁城壁垒,就因为他这么一个弃子沦陷了,叫他如何能够原谅自己。 “顾长宁!”城墙上的一声怒喊像一道怒涛,席卷而来,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你今日挟持殿下,逼迫如此,但忠义难两全,我自知溁城城破,姜国名存实亡,我既是千古罪人,无颜苟活,甘愿一死!” 言罢,袁冼持剑自戕,身影在天穹下一震,直直摔在了城门前! “袁冼你!”顾长宁也没想到他会如此,一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下一刻却顿觉怀中一轻,他双手去探,也只拽了个空——楚晏坠下马,在地上爬了几步之后起来,朝袁冼的尸身踉跄地跑过去。 他翻身下马,连佩剑挂在了马鞍上也不顾了,径直奔至楚晏身侧。他想伸手拉过他,楚晏却先他一步躲开,孤零零地伫立在原野上,雪白的衣袍上尽是泥渍,一言不发,只满面泪痕地望着袁冼的方向。 顾长宁慌了神,因为楚晏的双眸空洞,像蓄满了眼泪的两汪无底洞,就连恨意都没有了。 “楚晏...你听我说——”他牵上楚晏发颤的手,话音未落,就又被楚晏甩开。 后者只身而立,注视着溁城大开的城门和城下那抹艳红的血梅,久久未曾缓过神,所有的情绪只从空洞的双眸里奔涌而出。顾长宁开始觉得后怕,他站在楚晏身后,明明只有咫尺,却仿佛隔了一条鸿沟。 “呃——”楚晏猛地弯身一吐,一口鲜血便在脏污的雪地上炸开。 “楚晏!” 顾长宁箭步上去扶住瘫软的他,后者还在不停地呕血,一口又一口,将衣襟尽数染红,就像迎春的簇簇鲜花,艳得骇人。 他知道做错了...他不应该带着楚晏过来的,分明前日里还否决了墨旗的提议,怎么今天他自己就气得这般糊涂呢? 他将他抱回马上,回头冲墨旗道:“赶紧进城去给我找郎中!” “楚晏?楚晏!” 第二十六章 呕心沥血 第40章 顾长宁将楚晏放置在榻上,他一直呕血,仿佛要把心肝都呕出来似的,直到墨旗押进来一个医官给楚晏施针,才渐渐止住,但也不见醒来。 “他这是怎么了?”顾长宁紧紧握着楚晏的手,不肯松。 “殿下这是情志内伤,应当是目睹了袁副将军自戕,一时激愤,导致气血逆乱,进而损伤胃络,”医官把脉之后,便说,“但殿下的脉象又有些蹊跷,像是久思不得解,我实在没见过这种病症,我只能先开几副应急的方子稳住殿下的情况,但若说根治,在下无能。” 顾长宁压低了眉头,挥手让他赶紧出去煎药。自己接过了墨旗手里的帕子,给楚晏擦了擦唇边的血渍。垂眸时,又看见了脖子上那道被他亲手划破的伤口,凝固的血痂冷厉地呈现线状,好似泾渭分明一般划清了二人的界限。 “楚晏?”他掌心里的手动了动,立刻就将他的心拨得一颤。 床榻上的人昏迷了一夜之后总算是醒了,但那双眼睛无神地盯着房中的布置,盯了半晌,阴翳的眸光蒙上一层泪花,扑簌簌地落下来。 “楚晏...” 楚晏听到他的呼唤,才迟迟转过脸,这副样子任谁看了也不会和当年纵马踏花的三皇子联系在一起。 “袁冼...” 他听见楚晏无力地张了张嘴,只吐露出这两个字。“我已让人将他的尸身收起来了,不会让他曝尸荒野的。” 脖颈上刚缠上的纱布,又被流下来的泪水打湿了,楚晏就这么无声地痛哭了好一阵,哭得人抓心挠肝,恐怕连顽石也会共情与他。 顾长宁趴在床头,不敢去看楚晏的眼睛,只悔恨地拢着他泛凉的手,生怕楚晏就这么撒手离开。 哭到几乎再流不出泪水,楚晏才堪堪停下,抽回了被顾长宁握紧的手,还因为抽得太急被那木制的机械划破了指尖。 “别让我待在这...带我回你那营地吧。”楚晏这话说得既愧疚又绝望。 顾长宁应允了他的要求,带他回了营中。 营地里一如两日前的模样,连楚晏帐中的木桶都还盛着水,红蕊没有听墨岩的,一直在盼他回来,连这水也是换了又冻,冻了又换。 一看见楚晏被顾长宁抱进帐中,她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也不顾什么性命尊卑,直接闯了进去。 却只见到浑身血污的楚晏躺在了榻上,她冲到楚晏跟前,“殿下,您受伤了吗?有没有哪儿疼?奴婢给您上药。” 楚晏哪怕是见到红蕊,也没有什么神情的变化,只是抬眸看着一旁垂手而立的顾长宁。 “送红蕊回溁城吧,你先前准允过的。”楚晏回来还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他的声音听上去好像碎瓷一般,无力又零散。 “殿下!奴婢不走!奴婢在这里陪您!”红蕊攀着楚晏的手,不肯松开。 “说好了的,这次要听我安排。”楚晏将她的手轻轻拂落。说罢,他又看着顾长宁,用询问一个陌生人的语气问他:“殿下可应允?” 顾长宁的心像是被人锤了一记闷拳,钝疼得厉害,只酸涩地坐在了楚晏身边的矮凳上,道:“嗯,听你的。” 红蕊因为有言在先,也不好再抗拒,只是等出来之后,就去求了顾长宁,希望顾长宁能够次日再送走她,好让她再守着楚晏过一夜。顾长宁倒是没有拒绝,只让她收拾收拾行囊,顺道把楚晏的东西,一并都拿过来。 红蕊拿过来的行囊并不多,一个太子出使,竟然随身的东西这样少,倒让他顾长宁了一惊。 “这是?” 他拿过其中一个木盒,打开,一时间惄焉如捣——那里头是几片碎纸,本来他还没能辨认出是什么,但看见那烧痕,和纸上的枯枝,便明了这是楚晏要送他的那幅画。 壮丽的雪原被楚晏这么一笔一笔添在这画卷上,那枯枝生花,何尝不是他无言的期许。顾长宁甚至都无法共情当初自己是怎么狠下心让人烧了这画的,他也不敢想楚晏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收着这些碎片的。 难怪之前好几次,楚晏都在对着这木匣发呆。原来他在看的,是他的心血。 顾长宁想到这里,心一时揪疼,险些喘不上气。他过去伤害过楚晏的事,桩桩件件,宛如一把把利刃,一刀一刀地割在他的心头,剜下血肉,正如那些事曾一刀刀刺向过楚晏一样。 帐前突然一阵仓促的脚步,红蕊哭着掀帘进来,道:“殿下又吐血了!” 这话像是一记惊雷,他腾身而起,直奔楚晏那里。 果然,如红蕊所说,睡了半晌起来的楚晏又吐了血,帕子上淋漓的鲜红吓退了旁人,军中的太医把了半天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让他干着急。 “殿下!臣实在是对症用药,但不知为何,这病症未见好转,脉象也越来越乱啊。”太医跪在一旁,颤颤巍巍地解释,生怕这个时候被迁怒。 墨岩上前给顾长宁递了楚晏的汤药,“殿下,之前营里的老郎中给楚晏殿下看过病,说不定有什么法子,我派人去雾城找他吧。” “嗯,你们都出去吧。”顾长宁还是第一次听见自己这样无力的声音,手中的汤药泛着浓厚的苦味,是他从小就不喜欢的味道。 帐中只剩他跟楚晏,楚晏虚靠在凭几上,一手拿着帕子擦拭嘴边,见顾长宁给他吹了吹勺中汤药,送到了他嘴边,只乏乏一笑。 第41章 “溁城已破,你何不杀了我?一了百了。” “你不要说这种话,安心养病。”顾长宁把勺子轻抵在了楚晏因为呕血变得艳红的唇边,白瓷相衬,那唇色更添了几分妖冶。顾长宁怕弄疼了他,只好更加放轻了手腕,一碗药喂下来,一向舞刀弄枪惯了的手竟也发酸了。 他将药碗放在一旁,看着楚晏,踌躇片刻,才问:“你是不是知道自己的病症?所以你才跟我说,你快要死了?” 楚晏咳了几声,转身朝里斜坐着。 “你等我死了,再来问吧。” 第二十七章 青茶 顾长宁一早就让人送红蕊回溁城,她在帐外哭了良久,平复了心情之后,才进去跟楚晏郑重地道了别。 楚晏昨夜又呕血了三回,他陪在榻前,也是一夜无眠。可除了最后那句话,楚晏再没说过旁的,就算是无法安寝,也只是坐在里头靠着凭几静听更漏。 “殿下,郎中来了。”墨岩掀开了帘子,早膳楚晏没有胃口,只喝了些水,所以他特意温了一碗热粥过来。 白发苍苍的老头携着一个半大的孩子进来,那孩子往床榻上看了一眼,便咬牙切齿地朝他瞪过来。 “菱生,不得无礼,”老头把不懂事的菱生往身后一揽,扶着药箱跪下,“草民吴虞,拜见殿下。” “不必拘泥虚礼,你且过来给楚晏诊治,若能痊愈,我必有重赏。”他移步,给吴虞让出床前的位置。 老郎中上前,与楚晏对视了一眼,叹了口气,才给楚晏把脉施针,当场配了一副药交给菱生去煎。 顾长宁心里堵得慌,看他收起了行当家伙要往外走,便追着问:“怎么样?” 老郎中弯身以请,顾长宁便跟着他出来。 “殿下,楚晏殿下的病是一种奇毒所致,名为「苦思」,此毒按道理应该会在二十八九年纪才发作,但想来是北梧苦寒,再加上他一直心气郁结,近日又急火攻心,种种缘由,才催动毒发。” 顾长宁回身望了望帐中,目光穿过幕帘的缝隙,落在摇摇欲坠的楚晏身上。难怪印象中他一向康健的身子到了梧国来就变得愈发虚弱,他还只以为是楚晏这三年养尊处优惯了,所以才受不住这朔风,没想到竟然是因为毒发。 “「苦思」?此毒可有解法?”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不论吴虞说的药材有多名贵,要价有多高,他都要医治楚晏。但事与愿违,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吴虞当着他的面摇了摇头。 “此毒无解,还请殿下节哀。” 节哀...楚晏才不过二十六,怎么就用得上这样沉重的两字? 他只觉得心头被人生生剜空了一块,也第一次伫立在故国茫茫雪原里,感受到的却是万古长夜般的孤寂。 “您再想想?肯定有办法的,无论多难的方法,都要试一试。您要什么官位我都会答应你,只要能治好他。”他越说越害怕,怕到声音都开始轻颤,一想到楚晏会死,会化作尘埃永远离他而去,他就无法呼吸。 吴虞欲言又止,“他没跟你讲过这病吗?” 顾长宁被问的一愣,呆在了原地。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楚晏说过,是他一次次拒绝了楚晏的解释,将楚晏要说的话扼在了嘴边,也是他一次次都不肯信,还对他说过什么“死后再问”的混账话。 老头叹了口气,看他这副追悔莫及的样子,心里也大概有了数。 “古籍有载,有一种叫做抱穗的蕨类,形似稻禾,根茎可以温里、理气,还能纾解毒性,或许对此症有用。不过虽说北梧应当是有这种蕨类的,但此时并非是应季,怕是难寻。”吴虞也是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试试偏方。 “好,我去找。” “我给您按照古籍上画几副图吧,您也好按图索骥。” 帐中的楚晏喝了吴虞配的药,气色虽然不见好,但到底是没有再呕血了,也稍稍有了食欲,喝了些墨岩做的红豆粥。 顾长宁拿了一套笔墨过来,放在楚晏榻边,供他解闷。后者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倚着凭几摇头,“你何必再枉费心思?” “你若觉得营中无趣,这些东西,聊胜于无。” “那我就谢过太子殿下了。” 楚晏答得如此淡漠,让顾长宁喉中一涩,他压下心中闷疼,温声道:“你好好养病吧。” 顾长宁退出来,回自己帐中收拾了一下,带上几天的干粮,准备亲自去找吴虞所说的抱穗蕨。临行前又看了看身上的同心佩,原本触手生温的玉料,这几日倒像是怎么也捂不热似的,攥在手里也凉人。他左思右想,怕骑马时会弄丢,干脆就取了下来,放进书案的木匣里。 墨岩端着一杯热茶进来,“殿下就要走吗?” “嗯,”他理了理腕口的衣料褶子,“怎么这个时候送茶来了?” “谢公子说,怕您受冻,所以让属下泡杯茶过来给您暖暖身子再出发。” “放下吧。”他绑紧护腕,吩咐。 墨言把茶碗放在了案上,还没掀开杯盖,青茶的香气就一团团冒了出来。换做平时,顾长宁倒不会在意,但如今不知道是有几日未曾喝过了还是别的缘故,一闻到这味道便觉头疼。 他摇摇头,墨岩十分有眼力见地将茶撤了下去。 “怎么不泡雪松茶了?” 第42章 “殿下忘记了?自您预备生辰宴那几天以来,都是用的青茶,谢公子说雪松性寒,在这冰天雪地里喝,怕会伤身,所以才特意送了您一批青茶,养身润胃。” 他不自觉地皱起了眉,披上防风的斗篷,拿上马鞭和吴虞的图纸,往外走。一出来,寒厉的朔风打在脸上,虽然脸颊一阵钝疼,但那股头疼感却渐渐消退了。 他跃上马背,“我外出的时候,营地之事你代为管理,墨旗留守在溁城,别让他擅离职守,另外,也不要让谢北轩去见楚晏,就说是时疾,怕传染。” “是。” —— 雪原上只有白色墨色和褐色,一点绿都没有。甚至那些湿褐色的枯枝也都覆了一层雪被,需要好好辨认才能看到。顾长宁已经带着一队人马出来找了一天,别说长得像稻禾的蕨类了,连根草都没见着。 天色渐晚,马队只好找处防风的洞穴扎营歇脚。 但趁着今夜未下雪,月色又好,顾长宁还是想再出去找找。他没让人跟上,自己拿上火把,跨上马,就独自出去了。 他在这片雪原打了快三年的仗,没想到最需要他烂熟地貌的时刻却是现在。印象中,在这片营地往南,接近溱城的位置,有一片沼泽,吴虞说这抱穗喜湿,说不定那里会有。只一点,那处已是姜国的边界,虽然自从攻下溁城后,他就停战止戈了,但难保此时过去不会遇上姜国士兵。 但为了楚晏,他只能一试。 第二十八章 新春 等喝下了第不知道多少碗药的时候,楚晏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好几天没见过顾长宁了。 门外的雪愈下愈大,眼下马上到年关,营地里也有人开始捯饬年货,准备在营地凑合过个年。楚晏这里倒是没什么年味儿,冷冷清清的。只有菱生整日过来陪着,拿药、煎药、再看他喝药,已经成为了每日必备的流程。墨岩也偶尔会来,看看帐中是否缺什么东西,一一备好。但关于顾长宁的消息却一句都没提过。 前日他端了来一碗生姜羊肉汤过来,喝到一半,外头的侍卫却突然急急忙忙地撩开帘子,欲言又止半晌,看了看墨岩又瞅了瞅楚晏,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墨岩突兀地接话,把汤碗递给了菱生,“问过吴郎中了,这汤滋补,殿下多喝一些,属下去去就回。” 虽是这么说,但此后几日却都再没见他回来过。楚晏只从菱生这里听闻,近来营地变得阴沉沉的,年末的氛围一扫而空,但一问缘由又谁都不说,直到除夕这日氛围才又轻松了些。 只是,楚晏觉得每日的药,似乎变得苦了许多。 “今天除夕,厨房做了好多好吃的,要不要多吃点?好歹是年夜饭。” “不必了,帮我撩开帘子,透透气吧。”他没有多大的食欲,每日能够喝些清粥热汤,就已经是撑肠拄腹了。所以回绝了菱生的建议,让他一切照常。 门帘一撩开,就能望见外头的火光和来往的人群。几阵有节奏的踏步声经过门口,应当是巡逻的士卒。之前听墨岩说,大部分的兵力已经转去了溁城,其他梧国军队正在别处集结,准备攻打东南的越城,这个营地所剩的人并不多,大部分是老弱病残和后勤辎重。 所以也难怪他们会有庆祝过年的心思。 自从去过一次战场,楚晏便难以入睡,总觉得那些场面会在梦中一遍遍复演。尤其是袁冼坠下的那一幕,在他的梦里挥之不去,每每梦见,就会泪湿枕边。 饭后稍坐了一会儿,他接过菱生端来的药碗,只喝了一口,苦涩的药香就立刻在嘴里弥漫开,纵是他这般不怕苦的人也忍不住打了个颤,分了好几口才堪堪饮尽。 菱生接过空碗,也望向门外的火光,略有些欣喜地道:“听说今晚营地会有篝火,大家会围在一起吃年夜饭。说起来我娘以前喜欢在过年的时候做蛋饼,可甜可香了!” “你不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你不是睡不着吗?正好今夜守岁,我陪你。”菱生给他递了一个手炉。 这孩子越发像个大人了,但在一些特别的时刻还是会偶尔流露出独属于孩童的天真和希冀。就像此刻,他虽然嘴上说着对新年不感兴趣,眼睛却一直看着外头。 楚晏拍了拍他的肩,“我从没见过篝火,你去外头替我瞧瞧,明日再来告诉我,吴老先生应该也还在营中,去陪他吃年夜饭吧。” 见他还在犹豫,楚晏又劝了劝,最后看着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才释然地靠在了凭几上。 梧国的冬夜被外头的火光照亮,人影绰约,零星几点欢笑声点缀在寂寥的夜里,又迅速飘散。 门口有人的身影一晃,是几日未见的墨岩端来了一碗长生粥,“殿下用过晚膳了吗?我们殿下让我过来给您送碗甜粥,放了些花生和糯米,能够润肺。” “他回来了?” “我们殿下吗?”墨岩一听他问起,眼眸就亮得有些太过昭然,语气也跟着欣喜起来,“回来了,只是着了风寒,怕传给您,才没过来,现在正在帐中休息呢。” “怎么没死呢?”楚晏抬眸看着他,当头就泼了一盆冷水。 直接把墨岩问得一愣,杵在原地,接话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楚晏瞥了瞥那粥,“拿回去吧,我已然饱腹,不能再用了。” 第43章 墨岩还没从方才那话的震惊中回过神,呆呆地就端着碗闷头闷脑地出去了。 他出去时,外头正好下起了雪,雪透过挂起的门帘,飘进帐中,化在门前暖和的地上,只留下一个个细微的水痕,又立刻被帐中的火炉烤干,消逝得无影无踪。 楚晏盯着这雪落了半夜,大概是到了新春,外头传来一阵阵吵闹声,但很快又偃旗息鼓,又恢复了雪夜特有的寂静,火光也逐渐黯淡,被无边的墨色吞没殆尽。 他仍然睡不着,他在担心越城没了溁城的庇佑驰援,又能撑得住几时,他更担心,若是有朝一日听到越城城破的消息时,领兵之人会是这几日消失不见的顾长宁。 他沉闷地叹了一声,叹息声融进雪里,化为水渍。 顾长宁应当圆满了心愿吧,姜国国危,大仇得报,又是梧国军功加身的皇子,储君之位,也是囊中之物。 只是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还没睡吗?”门口传来的声音虽然熟悉,却比往常要轻上许多。 大概是不能背地里说人闲话,一说便会招来正主。顾长宁迎着他的思绪缓步走过来,弯身看了看炭炉,问:“冷吗?” 他转过脸,不去看顾长宁。 后者蹑手蹑脚地走到他床边坐下,明明他也没睡,却像生怕吵着他一样小心翼翼。 “这几天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好一些?”顾长宁说完别过身子,捂着嘴咳了几声。 他不答话,依旧漠然地盯着掌中的手炉。 顾长宁大概是叹了一声,靠上来,“已经是新春了,楚晏。我带你回去,去看更北些的雪原如何?” “雪原我已经见过了,虽是壮丽,闭眼之后却只剩茫茫。”他终究还是回答了,新春伊始,袁冼却再也见不到了,他又怎么能再北上苟活? “楚晏,我知道从前是我混账,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改过好吗?” “顾长宁,你已非我良人。” 楚晏不知道自己是用怎样的力气说出这句话的,但他在尽力移开视线,好让自己不去注意顾长宁那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右臂,和伤痕累累的左手。 顾长宁良久没有说出一句话,若不是还有几分呼吸声,楚晏怕是要以为他已经被气走了。反正从前只要他不肯放软态度,顾长宁马上就会大发雷霆,楚晏也已经习惯了。虽然这次并非是为了故意气他,而是肺腑之言。 “你走吧,我要睡下了。”他翻身躺下,把手炉抱进怀中。 身后又是一阵沉默,接着床榻一软,顾长宁又脱了外袍躺在了他的榻上。 “楚晏...你说什么都好,但你不能这样不要我...”顾长宁从身后轻轻揽住他,拈轻怕重地,用那只受了伤的右臂,不知是怕弄疼了自己还是怕弄疼了他。 他移开手炉,开始在被中解衣带。 “你做什么?!”顾长宁顺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发现了他的动作,赶忙按住他的手制止。 他轻蔑地嗤笑一声,“顾长宁,你躺上我的床,难道不是为了这个吗?我于你而言,不是只有这个价值了吗?还是你要拉着我去溱城、去越城?” 黑暗中,似乎传来几声突兀的抽噎声,顾长宁抱紧他,一言不发,手却死死地攥着要被他抽开的衣带,不肯松开。 “楚晏,求你别这样...是我,是我错了...” 第二十九章 同心佩 “殿下,您昨夜刚醒,怎么能任性地出来吹风呢?还是要等伤好全才行,不然落下病根就难办了。”墨岩清早就守在楚晏的帐外,一见顾长宁出来,就追上来给他披了件外袍,扶着他回到自己的帐中。 那天顾长宁冒险去了那片沼泽,虽然没有被姜国的将士发现,也一无所获,但回程的半路上却遇到了饿狼,是比先前在矮林遇见的那只母狼还要大上一倍的体型,他招架不来,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匹孤狼斩于剑下,但自己也受了伤,从戈壁上滚了下去。 但也是因祸得福,他在那片戈壁底下发现了一个小型的石洞,里面有一处低洼的小谭,或者说是个面积稍大的水坑,那里的水面竟然在这样的冬季也没有结冰,反而有些温热,冒着丝缕热气。 更让顾长宁喜不胜收的是,水坑边上就长了几株叶片宛若稻禾的蕨草。他在水边采了许多,最后体力不支倒在了洞口。 是之后来寻他的马队看见了洞口一滩被血迹染红的雪,才发现了他,将他和药材带回了营中。他也昏迷到昨夜才醒过来,差墨岩送了热粥给楚晏。 “殿下,我先给您换药吧。”墨岩扶他坐下。 案上是新泡好的雪松茶,格外清冽沁润。 顾长宁饮了一口,“查到了吗?” 墨岩一边把被血浸湿的纱布换下来,一边垂头答道:“嗯,交给吴郎中辨别过了,那青茶里额外放了一些干葵药末,说是单饮无妨,但与青茶同用,便会让人肝气亢盛,以至于心躁易怒,多疑多梦。” 他盯着眼前雪松茶的茶汤,那水面上倒映着他逐渐凝润的泪眼。明明仔细一回想便知其中蹊跷。他偏偏这样晚才反应过来。难怪自从他生辰前几日开始,他就那么容易动怒,有时甚至连听完楚晏一句话的耐心都没有...都是从开始饮青茶开始。 一切都有迹可循,是他察觉太晚。 他捏紧了手中的茶杯,“谢北轩呢?” 第44章 “说是身体不适,您走后几日就启程回京都疗养了,但属下趁着谢公子收拾行囊的时候,偷偷搜过了,找到几份干葵药粉。” 谢北轩... 这一刻顾长宁才看清了谢北轩的欲念和野心,这样卑劣的手段,与平常少年郎的纯真判若云泥。 他一直知晓谢北轩只图谢家的荣华与威名能够延续,所以才会顺水推舟地答应联姻一事。未曾想平日笑盈盈的谢北轩竟然会将楚晏列为敌对方。 “退婚的信寄出去了吗?” “已经寄出了,但还未收到回信。属下还在谢公子的帐中搜到了一封来自京都的密信,是陛下亲笔的。想来之前也曾有过,应该被销毁了。” 手边的茶杯哐当一声掉落,碎片扎眼地散落一地。 顾长宁以为自己戎马阵前,为梧国立下诸多战功,父皇便多少会容忍他一些。他早该想到的,他一遍遍回绝父皇处置楚晏的命令,便已经是将王权的利剑悬在了楚晏头顶。 谢北轩也不是单纯图什么联姻,他是想借由助推攻下溁城一事,与皇帝做交易,好让侯府依旧立于尊荣之位。至于联姻,不过是为了保全这得之不易的荣华的手段而已。 好一个梧国,好一个父皇,竟然算计他如此之深。 “殿下!”帐外有人高呼一声,匆匆跑了进来,是原本应该在溁城的墨旗。 “你怎么回来了?” 墨旗跪在地上,行礼,从袖中拿出一封盖着朱印的信,“恭喜殿下!墨旗接到圣令,陛下为嘉奖您攻破溁城,亲封您为大梧太子,如今圣驾已至祁城,还请殿下移步城中受封!” “怎么父皇会突然亲自到祁城来?”他让墨岩把信来过来,拆开一看,的确是父皇召他入城受封的信件,还说什么听闻他攻下了溁城,惊喜之情难以自禁,便连夜赶来祁城,要亲自见他。 墨旗拱手,“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大业已成。” 顾长宁却不觉得高兴,从前他执着这太子之位,是因为母亲,也是因为他咽不下这口气,同为嫔妃和皇子,怎么母亲和他就能被草草送去他国,其他人就能安然待在梧国。 当然,还为了跟楚晏较劲,毕竟楚晏成了姜国太子,他就觉得自己怎么也得当上梧国太子才能跟楚晏平起平坐。 可这受封的旨意真落进了手里,他却并没有想象中舒坦,反而心里堵得慌,那些白纸黑字像是一颗颗顽石,沉进心湖,打破了平静。 他宁愿不要这太子之位,只跟楚晏找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躲起来,远离这些纷争,远离这吞人的旋涡。 “还请殿下即日启程。溁城和营地就交给我跟墨岩吧。”墨旗再次行礼。 墨旗是三年前去姜国救出顾长宁的人,生死之交,三年来又格外尽心得力,所以顾长宁对他很是信任。再加上他和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墨岩是堂兄弟,顾长宁自然也就对他放心。 “嗯,明早我就去。今日病体,不宜面圣。”他瞥了一眼地上的碎瓷,墨旗立刻就伏身上前清理,一句多话也没有。 顾长宁安排好军中事务,祁城离此处不远,姜国兵力如今又集中在越城,应当不会对这里造成威胁。他拉开书案上的木匣,里头的同心佩竟也蒙了尘,再不似从前温润明亮。 大概是离了那个会日日拿在手中拂拭的主人吧。 楚晏帐中,吴虞正给午饭后的楚晏把脉,他平日里也都要来上两次,这几日格外勤,除了早晚各一次,还要在午时或者傍晚来一回。 “如何?那草药可有用?”楚晏见过顾长宁那一身非金疮的伤痕,再加上隐隐变苦的汤药,便大概猜到他是去替他找什么草药了。 吴虞摸了摸脉象,沉默片刻才接话:“微乎其微,不过这一时片刻也不至于恶化到身死神灭的地步。” 楚晏并不惊讶,也不失望,如今他还肯好好喝药,不过是看在吴虞的面子上,想成他名医之美。至于他本人,其实觉得活与死无甚区别。 “老先生,您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哄哄菱生吧,就说这药有效,他还小,离别之事却已经历过太多,我本是姜国人,不该惹他伤恼。况且您不也说,我这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吗?” 吴虞的脸色有些动容,叹了又叹,收拾了药箱。 楚晏,你到底是要哄谁你心里清楚。 他本想这么说,但张了张嘴,还是未曾脱口。 帘外步履匆匆,顾长宁移身进来,见他也在,上前便问:“怎么样?他好些没有?” 吴虞扫了一眼顾长宁伤痕累累的模样,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竟然也有如此憔悴的时候,吴虞又见顾长宁满脸希冀的神情,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明晃晃地盛着易碎的憧憬。 他终于理解了楚晏的意思,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拱手,“殿下的毒正日渐消解,已然没有大碍,多加调养,应当能够好起来。” 孽缘,都是孽缘。 他在心底摇了摇头,带上药箱掩帘而去。 顾长宁按捺不住心中喜悦,走到楚晏床边坐下,“听到了吗?楚晏,只要好好调养,你会好的。” “嗯。”楚晏移开了视线。 他对顾长宁,恨得切齿切肤不假,但若是看见他因为自己濒死就变得如此假惺惺的憔悴,也只会让他作呕。 第45章 什么「海清河晏,永世长宁」,不过一个两国糊弄世人的骗局,都只是为了各自的利益谋划。他不过是一个盲目自大的牺牲品而已。 这场盛大的骗局,终究只骗了他楚晏一个人。 他只悔恨自己为何要将庆平与袁冼卷入这场不堪的战争中,本就该他楚晏去还清的罪孽,偏偏落在了和他最亲近的人身上。 他的思绪还在游荡,顿觉手中一凉,低头,是那枚来此第一夜就被顾长宁拿了回去的同心佩。 “离了你,它都没有光泽了,你戴它很好看,收下好吗?” 顾长宁说得小心翼翼,手轻轻地覆在他的掌上。 “我明日要去一趟祁城,等我跟父皇禀明,我不想再征战了,我想带你回去,我们一起去一个远离这一切的地方好不好?” 第三十章 断指以还 “殿下,殿下?”墨岩给马车里的顾长宁递来一件斗篷,叫了他好几声,才拉回了他的思绪。 他还沉浸在被楚晏拒绝的苦涩中,昨夜要不是他拼命拦着,恐怕楚晏会把那同心佩一起扔出来。方才去向楚晏道别的时候,也被他冷落在一旁,好像他走或不走,对楚晏并无区别。 不过他走时还是把同心佩系在了楚晏腰间。他咳了几声掩饰难过,示意墨岩继续说。 “前方来报,姜帝昨夜病逝,新帝今日登基。楚晏殿下不在,新帝应当是那位四皇子楚毓。” 他闻言心中又是一沉,毕竟若不是他拘着楚晏,或许登基的就是他了。 楚毓登基之后,应当会继续先帝的征战策略,闹不出太大的动静。至于接回楚晏的事,恐怕是不会多提一个字。 顾长宁偶然间有几分荒唐的庆幸,庆幸姜国不会再从他这里夺走楚晏。 一声呼唤越过马车传来:“殿下,时辰到了,现在出发吗?” 他抬了抬手,让马队稍候。再低头看着站在马车外的墨岩,把他招到近处,轻声嘱咐:“你替我暗中去查当年母妃遇害的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墨岩先是一愣,然后点头。 言罢,他朝远处候着的车队点头。木轮轻响着滚动,带着马车缓缓行进。 他此去祁城并非是为了受封,虽然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太晚,但他终究还是醒悟,没了楚晏,他当了那太子也无用。他只想卸下军务,换楚晏平安,再带着他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这阵子总是梦见从前的事,那个时候,楚晏还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时常跟着他一起去猎场射猎,楚晏的箭法也很好,从他手里逃脱的猎物有时会被楚晏猎中,还会变着法儿地夸赞他。 想到这里,他沉闷地叹了一声,帘外远山隐隐,辽阔的原野上茫茫皑雪,将那些欢声笑语冻结在了再也回不去的从前。 楚晏也从菱生这里听闻了姜帝病逝的消息,但他的哀痛好像也没有那么溢于言表,只是在床榻上朝着姜国的方向注视良久,最后欠身一拜,便也没有再多言什么了。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只是他肉眼可见的枯瘦了。整日的精神也不大好,哪怕菱生陪在身边,也时常寡言落泪。 顾长宁走后的这几日,墨岩也不知去向,墨旗虽是接下留守的职责,但也不常出现。听说就连谢北轩也已经回梧都了,营地里大部分随从也跟着一并启程,这下倒变得清闲许多。 楚晏日日喝药,有时口中竟然被苦得失去了味觉,分辨不出酸与甜。他今日边咳边推开还剩了一半汤药的碗,这药难喝到连他这样不怕苦的人也都喝怕了。 吴虞又递了回来,“既是要成全我的美名,怎么能连药都不喝完?” 他幽幽地看了那半碗药一眼,还是接过来喝下了,只是喝完后缓了好久才咽干净那股苦涩。 “这药我又添了几味药材,你这几日感觉如何?”吴虞让菱生收拾了药碗,看着他问。 他轻轻摇头,“我已是行将就木,老先生不必为我费这么多心思。” 老头捋了捋白须,看他日渐没了生气的样子,心里不忍,但嘴上也没说什么,只拿过针袋给他的腿施针。 楚晏偏头看了看床头矮凳上的医箱,里头除了一些常用的药材和针袋,甚至有好几把刀具。 “这些...是做什么用的?” “难免有些金疮是需要动用工具的,刮骨削肉,亦是治病救人的手段。”老翁将银针轻轻扎进穴位,解释。 楚晏没再多问,只是安静地移开了视线。 “你这腿也是经不起折腾了,往后走路都要小心,可千万摔不得了。”针灸结束,他收起针袋,一边看着楚晏的膝盖说。 “嗯,多谢。有些饿了,先生能帮我去厨房讨碗粥来吗?” 这话倒是出乎了吴虞的意料,不过也的确是快到晚饭时间了,午膳又只喝了些汤饮,饿也是应当的。他用一旁铜盆里的清水洗了手,擦了又擦,“等着。” 他心头莫名轻松了些,总归能吃是福,只要还有食欲,精神总会好起来的。 这么想着,他跑去后厨特意热了碗参芪粥,正适合楚晏喝,顺道叫上了在帮他磨药的菱生一起过来喝粥。只是他跟菱生端着粥回来,还在门外,便闻到了一股令人郁闷的铁腥味。 “楚晏!” 床榻上的人举着从他箱子里拿出来的刀,口中咬着卷成一团的外袍忍着声音。吴虞进来的时候,正好那把刀落下,痛苦的闷哼连带着血浆一齐迸发。 第46章 老头吓得不起,踉跄着奔向他,菱生也冲过来夺下他手里的刀。脸色苍白的人颓唐一笑,沾满鲜血的右手上已然少了两根指头。 “你这是做什么?!”吴虞惊愕地问,赶紧替他止血,但伤口的利落干脆,还是让他这个见惯刀伤的江湖郎中吃了一惊——小指和无名指的指骨都被他这一刀生生剁了下来,这得是多下狠心的一刀。 楚晏疼得有些失了神智,几度昏在榻上,最终到了半夜又是被疼醒的。 外头的雪又下了起来,帐中的炭火烧得正旺,在黑夜里格外打眼。 他被菱生扶起来,靠在软枕上撑着身子。望着被包扎起来的右手,疲惫的脸上露出了如愿以偿的神态:“他之前说...这是欠他的,现在我还清了。” 就算不问,这个「他」是谁,吴虞跟菱生也心知肚明。 糊涂。 吴虞却没将这两个字说出口,他也知道这何尝不是楚晏与他自己周旋苦久之后的结果,不过是想与那人再无瓜葛而已。他摇摇头,把又热好了的参粥递到他嘴边,“吃饱些,补补元气。” 楚晏没有推辞,喝下之后,用无碍的左手擦了擦床边菱生眼角的泪珠。 “吓到你了吧?抱歉。” 孩童的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咬牙切齿的,好像巴不得再咬他一口似的。可最终菱生还是抹开眼泪,道:“别再这样了,你要是想逃,我现在就帮你走。” 只是如今又能逃到哪去呢?什么都已经晚了。 楚晏只颓唐地笑了笑,轻柔地拍拍他的肩,“知道了,早些睡吧。” 从前巴巴地望着天空里高悬的月亮,盼着能有再见到顾长宁的日子。如今要分开这份相思与爱恋,竟也要血肉模糊才可以。 这夜倒是楚晏睡得最安稳的一夜,雪落无声,手上的疼痛却像安神药一般,纾解他心中百身莫赎的歉疚与恨意。他甚至开始妄想:是不是他早些这样做,庆平与袁冼就都能逃过一劫? 直到在听见清早那一声震慑人心的号角前,这夜仍旧是楚晏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那号角声震天般地从远处传来,营地里霎时戒备起来,兵甲随着跑动的震荡声此起彼伏,好像在与那远方的号角声呼应。 但楚晏一下就难再入睡了,因为那是姜国进攻的号角声,一阵又一阵,吹得天欲震雷,好似大军压境。 菱生跑进他的帐中,手忙脚乱地给他收拾东西,“姜国的军队打过来,我给你收拾行李,带你趁乱从侧方绕回去。” 他还说墨旗刚才紧急召回了部署在溁城附近的兵力,但大部分军队都已从这个隐蔽的营地调去了越城支援,所以可能都要不了一个时辰,此处就会溃败。 楚晏被他扶着下床,饱受折磨的腿要站稳还有些吃力,只能借着桌案才稍稍轻松些。他把行囊塞进菱生怀里:“快逃,不用管我,这里头还有些银两,你赶紧带着吴郎中跑,千万别回来。” 后者还忙着拒绝的功夫,帐外的士卒就冲了进来,倒也不是生人,是那个欺负过楚晏的秦钟。 膀大腰粗的人穿上了甲胄,更加显得骇人,他进来二话不说拽过没站稳的楚晏就要往外走。 瘦小的身影直接扑了上去。 “去你的!这小兔崽子!” 他吃了疼,咒骂一声,甩开咬上来的菱生。菱生也不肯让步,爬起来就又要抡起一旁的矮凳砸过来,但奈何体型实在悬殊,被秦钟轻松当下,踢翻在地。 “别胡闹了!是墨旗大人让我带他过去!你再跟过来就也给老子上战场去!”秦钟不耐烦地解释了一句。 菱生还是要冲上来,但被楚晏拦住:“菱生!赶紧走,不要逗留,带着吴老,走。” 他说得吃力,却还是威慑住了菱生,那孩子错愕地看着他,眼里氤氲上一层浓烈的不舍。 楚晏手腕吃疼,顺着秦钟的大步子被拽出了营帐。 帐外是灰蒙蒙的天,夜色还残留在西方未肯散去,东侧的天也没有日光,只是一点白,分不清是光的白还是雪的白。 秦钟将他押上一辆已经被撞裂框架的马车,甚至比起马车,这更像一辆被临时改装的囚车,只将人拦腰围了起来。 楚晏就这么被带往了阵前,马嘶鸣一声,车轮也原地刹住。 那片乌压压的天似乎有了实体,降临在雪原上成了一支军队,领头的也不是别人,是袁毅。 第三十一章 踏作春泥 透过马车的窗户能看见天边的雪停了,天光破开云霭,照遍山河。 一时间,顾长宁真以为要到春天了。 虽然没能让父皇答应彻底放过楚晏,但在他一再争取之下,总算准允带他回梧都了,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去告诉楚晏这个消息,想让楚晏待在他身边。 “殿下!营地传信,姜国袁毅率大军绕过了溁城,好像要径直向营地进攻!” —— 墨旗也没想过一定要用这一步,溁城守卫若是尽数出城拦截或许还有一搏之力,但那样,若是姜国后方围堵上来,好不容易攻下来的溁城就又会失守。若是完全不管营地,恐怕连一个时辰都撑不了。 谁知道这群姜国人放着正在苦战的越城不管,直接绕到了这里。 所以他这也是无奈之举。 “失礼了,”他跨上马车,像那日顾长宁一样将刀架在了楚晏的颈间,低声说,“只要撑到援军来就可以了。” 第47章 他冲着袁毅大吼:“若是想要楚晏殿下无虞,各位莫要再往前!” 袁毅不像袁冼那般容易动摇,但他也默默挥矛勒马,停在坡前,只愤恨地注视着此处。 看来楚晏这张牌还算是有用处,墨旗紧了紧楚晏的脖子,又朝那群黑甲喊道:“退后!” 他瞥了一眼身前的楚晏,后者什么也没说,双眸呆呆地凝望着天边渐显的光亮。 看来袁冼的事是真把他吓傻了。 墨旗不屑地嗤笑一声,看着那边犹豫不决的姜国军队,游刃有余地将刀又往楚晏还留着疤的脖颈上贴了贴。 袁毅捏紧了拳,似乎要将手里的长矛都掰断了,却也只能一言不发地拽过缰绳,示意全军后退。 自从得知了袁冼的死讯,他已经数日未眠,此时双眸布满了血丝,眼眶四周满是泪痕与乌青,带着疲惫的杀意。 “切。”墨旗得逞地笑出了声。 不过就是一群被人捏在手里把玩的庸人而已,狠不下心的人根本不适合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他只要等援军一到,一鼓作气杀回去,就能重创姜国主力。 “哐!” 也不知道是他分了神,还是病弱的楚晏回光返照,后者竟然从袖里掏出一把短刀,迅雷一般在他盔甲的连接处划开了一道口子,又直接刺了过来! 幸亏被他及时退步躲开,不然那一刀可能会直接要了他的命。 可他原先拿着的刀却落进了楚晏手里,被后者颤巍巍地举起来,直指他的眉间。 雪原风起,吹在身上,如有万钧。 “你要做什么!你难道还想杀我吗?”墨旗捂着腰上的伤口,戏谑地问。 楚晏握着那把长刀,盯着他。墨色的眸子宛如一片平湖,只被那风吹动波澜。 “好殿下,等援军到了,我会放你回去跟我们殿下团聚的,不会杀你,所以赶紧放下刀。”墨旗一边劝慰,一边不以为意地朝楚晏迈出一步,想直接夺过那把刀。 那刀光骤然划过他的额前,带过一缕风,最后落在了原先的位置——楚晏自己的颈上。 他立在车头,望着袁毅。 “你疯了?赶紧放下!”墨旗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先前楚晏要怎么死都无所谓,但现在楚晏要是真在他手里死了,顾长宁怕不是要活剥了他,到时候闹得连皇位都不要了,那他的努力就全部白费了。 “别过来。”楚晏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刀贴紧在皮肤上,连颈间的青筋都看得清楚。 墨旗被他这么一吓,的确不敢再往前,他后怕地望向坡上的袁毅,后者也是一副不敢轻举妄动的样子。 楚晏微微张开嘴喘息,冰冷的刀刃贴在颈间的感受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恐惧,反而有一种极大的轻松与释然。 那种冰冷透进了骨子里,将他怒涛般的愧恨安抚,只要再前进那么一寸,一切就结束了。 北梧的冷风从他耳畔呼啸而过,也吹得他身侧的玉佩叮当作响,更将万顷阴云吹散,那显露在日光底下的雪原煞是好看,颇有尘尽光生之感。 他也算是见过北梧的雪原了... 也再不想见了。 “楚晏!” 身后是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和一声顾长宁撕心裂肺的呼唤。 顾长宁握紧了手里的缰绳,疯狂地朝楚晏的方向赶,急切的马蹄声一时响彻了死寂的战场。 “楚晏!不要!”他又喊了一次,只求楚晏能够回头看看他,放下那把悬在他们二人性命上的刀。 可那个身影宛若一棵古松,狂风之下毫无动摇,迎着天光笔直地站在穹顶之下。 “不可退!”楚晏的语气第一次听起来这样斩钉截铁,决绝得好像变了一个人。这一声喊得坡前的姜国将士们一震,纷纷挺直了腰杆望过来。 楚晏!楚晏! 顾长宁的声音被堵在了喉中,任凭他再怎么呐喊也叫不出他的名字。只能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听着楚晏说出了振聋发聩的那句: “诸君,且将我踏作春泥!” 他自始至终没有等到楚晏回眸,甚至没有等到楚晏的片刻犹豫。 那把长刀从楚晏的手中滑落,日光底下顿时抛洒开一抹格外扎人的血艳,像迎春的山花。玉山将崩,白色的身影也从那马车上栽倒下去。 风声呼啸,姜国的士卒也开始悲愤地摇旗狂喊,袁毅也带头冲下来,挥矛挑开一片梧国的士卒。杂乱的声音传进顾长宁的耳朵却只剩下钟鸣一般的回音。 他只知道自己听见了什么碎得一塌糊涂的声音。 “楚晏...”他的嗓音沙哑,甚至喉中泛起一股血腥味,眼前也好似发白,只闪过一阵又一阵的模糊的剪影。 风声贯耳,这次却带了一阵刺痛,他迟钝地低眸,才发现肩上中了一箭,坡上有个举着长弓的姜国人,眉眼像极了徐锦逢。那人再次搭弓,下一箭恐怕就是朝着他的脑袋来的了。 “殿下!”墨旗杀出来,替他拽了一下缰绳,马头一偏,带着顾长宁躲开了第二箭,“此处不宜久留,您受伤了先回营,墨旗会在这里撑到援军来。” 不行!他不能把楚晏留在那里! 他咳出一口黑血,掉转马头,又朝马车那边去。但姜国人已经冲杀过来,不少骑兵跃马绕过了那辆马车,但奈何局势太乱,有匹马冲撞在那车轮上,将一整辆马车掀翻在地。 第48章 “咳!” 他离楚晏已经那样近了,近到只要他再骑出两三步,就能见到他了。可这几步又那样遥远,一遍一遍被冲上来砍杀的姜国人打乱了方向。 顾长宁没有挥刀,他根本就没有带武器。所以只能靠骑术躲开那些刀光剑影,但还是挂了彩。 “殿下!”墨旗冲过来拦住快要昏厥的他,“你不能再留在这了!来人!把殿下带回去!” “不要...让我去救楚晏...”他无力地拨开墨旗的身影,越过他的肩看见了地上血泊里的白衣。 “让开!让我去救他...”他夺过墨旗马背上的箭筒,从里头拿出一把箭矢,想用来挡一挡那些劈头盖脸落下的刀剑。 缰绳被人蓦地砍断,马失了控,他整个人顿时滚落马背。但他立刻又从泥地里爬起来,朝马车的方向奔去。 怎么能把楚晏丢下,他已经丢下他太多次了,这次绝对不能—— 顾长宁的意识停在了这里,戛然而止。 是墨旗实在没法,挥舞着手里的剑鞘将他一击打晕。又将他推给几个壮实些的士兵,“带殿下撤!” —— “长宁啊?怎么会有人这么怕苦呢?喏,给你备了糖。” “这次你乖乖喝完,课业我帮你写了。” “喂,顾长宁!你又欺负袁冼!” “我就说你箭法好嘛,连大雁都猎得中!” “那说好了,你带我去看雪原。” “不求共白首,但求两心同。” “楚晏!” 顾长宁喊着梦中人的名字从床榻上惊醒,往日种种犹在耳畔,心头却疼得慌,好像被人活生生撕扯下来一块。 他翻身下榻,动作一时扯痛了肩上的伤,他咬着牙站起来,才发现这里已经不是营地。 墨岩推门而入,看见他下了床,赶紧过来扶住,“您怎么起来了?太医说了,您还需要休息。” “楚晏呢?” “......” “你说啊!他人呢?”顾长宁揪着墨岩的肩,问。 墨岩吞吞吐吐的,最后跪伏在了榻边。 “楚晏殿下...他已经...殁了。还请殿下节哀。” “他死了?”顾长宁反问了一遍,两行泪悄无声息地滑落脸庞。 他的心好像也随着这句话不跳了。 “我不信...我不信!他怎么会死?” 墨岩伏身道:“殿下,您冷静一点,姜国前日已经发丧了。” 顾长宁跌坐在榻边,双眸无神,说不出一句话。 地上的墨岩哀恸地从袖口里找出一个盒子,呈给他,“这是菱生让我交给您的,说是...楚晏殿下的遗物。” 他瞪了那个盒子半晌,迟迟不肯接,仿佛只要他不接过来,不承认楚晏死了,楚晏就还会再出现一样。 但他终究骗不了自己。 他撑着床沿,努了努身子,拿过那个木盒,打开,里头的东西却差点吓得他失手丢了盒子。 那里头躺着两根指骨,是楚晏的指骨。 他一阵反胃,干呕了好几次。墨岩慌忙倒了水过来,安抚了片刻才好些。 “他的...人呢?”尸首二字他还是未能说出口。 “找过了,但是...” “是不是没找到?”他的语气里又燃起一丝希望。 墨岩不忍地看着他,“找到了,但是带不回来了,已经...已经没有什么了。” 他不明白这话,什么叫“没有什么了”?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就没有了呢? 顾长宁推开墨岩,取下衣桁上的衣服。 “殿下!虽然姜国已经从那处撤兵,但您的伤还没好,断不能这样折腾啊!” 他不顾墨岩的劝阻,整装出去。 出了门才知这里是祁城的一处驿站,还好离那片战场不算远。他翻身上马,挥鞭疾驰。 那日的战场已经是一片狼藉,尸横遍野。他就算记得清楚晏的大致方向,也分辨不出具体位置,幸好那架马车的残骸足够显眼。 他勒马,下来。在马车附近搜寻,他也总算明白为何墨岩要那样说了,因为战场上许多人的尸体交叠在一起,被马来回踩踏已经血肉模糊,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 他沾了满手血污,最后在马车下挖到了一个一面圆润一面锋利的碎片,是同心佩的一角。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偌大的雪原上回荡。 「楚晏」就在这里,但这里没有楚晏,或者说每一滩血肉都是楚晏。 心跳声渐远之后,他听见自己不受控的哭声,呜咽,啜泣,再到嚎啕,每一声楚晏都喊得彻心彻骨...... 第三十二章 长宁 半月前,袁冼的死讯被加急传到姜都时举国震惊,连带着楚晏的事迹也被大肆渲染。 同日夜,太子楚毓设计毒杀姜帝败露,姜帝饮鸩暴毙,太子被擒途中坠崖。五子楚源继位,是为新帝。 史称「新鸩之变」。 新帝登基次日,调吏部侍郎徐锦逢出任溁越副都统,即日前往越城商量反攻事宜。 徐锦逢在越城见到袁毅的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悲痛让从前铜墙铁壁一般的人露出了从未有过的脆弱和疲态,看上去好像全靠着仇恨撑着他的意志。 他越过篝火,坐到袁毅的身边。 袁毅没有说话,只是借着篝火的光亮,反复地擦拭手里的利剑。 第49章 “如今要是守住越城,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袁毅的眼珠里迎着面前燃烧的火光,每个字都说得咬牙切齿:“去溁城。” 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但徐锦逢觉得,这应该也是梧国人意料之中的猜想。 “溁城易守难攻,我虽然带了援兵过来,但毕竟你们刚经历过苦战,恐怕拿下溁城无望。” 袁毅转过头看向他,等着他继续。 “不如去打后援的营地,大部分梧国辎重都在那里分流,要是能拿下,就能从后方截断梧国的军粮。” “但先不说这个营地的具体位置在哪还不知,营地的兵力部署应当不会太少,若是不能一举歼灭,恐怕只会被后方的溁城反扑。” 徐锦逢从身上拿出一张草图递给袁毅,那是一张被标注出来的地图。空白处还写了大概的兵力部署和巡查频次。 “这?”袁毅只知道徐锦逢是人脉广,但却不知他连这种情报都拿得到。 徐锦逢把双掌伸向火堆烤热,解释:“是赵仁给的,虽然他从那回来的时候是被蒙着眼带出来的,但是这史官的记忆到底是比寻常人好,他根据去时的模糊印象和回时的方向感知,大概估算出了营地的位置。楚毓不准他入京,暗中派人要杀他,被我的人救下了。” 他将暖和起来的手翻了个面,“另外,祁城线人来信,梧帝正在祁城驿站,召顾长宁前去祁城受封。营地无主将,这是最好的时机。如何,要打吗?” “打!” 袁毅的回答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倒像是万里洪涛找到了阀口,一个字也说得掷地有声。 他也明白徐锦逢的私心,是想要从营地带回楚晏,但这种私心他自己又何尝不有。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一奇袭,却成了将楚晏逼死的最后一环。 时间回到如今—— 墨岩找到战场上嚎哭的顾长宁时,心里也不是滋味,好不容易才把他带回祁城。但后者似乎一下就垮了精神,再没了往日神色。 只忍着伤痛端坐在案前,痴痴地盯着那几片画卷的碎片。 “殿下,您嘱咐我查的事,有结果了。”墨岩很清楚,这是唯一会让此刻的顾长宁有兴趣的话题。 果然,后者闻言立刻抬眸看向他。 但其实墨岩也不确信,这是不是一个告诉他真相的好时机。 “殿下,您先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激动。” 顾长宁攥紧了手里的碎纸片,嘴上却木然地答应:“好,你说。” 墨岩郑重地站到他面前,跪下,“属下这阵子找遍了与当年夫人之死相关的所有人员,但当年活下来的人后来都离奇暴毙,除了一个逃到溁城装作姜国人生活的木匠。属下盘问下来发现,安顺所言「姜帝设伏劫杀马队」一事,并非事实,反倒是当今陛下似乎与此事脱不了干系,当年之事,很可能是陛下为激化两国矛盾所为,所以哪怕是逃回梧国的人也都被灭口,死于非命。 “安顺也重新审问了,改口称对当年的事并不知情,只是因为在越城附近做生意时被墨旗的人抓到,威逼之下才撒了谎。此外,墨旗的帐中,也找出不少与陛下来往的信件,青茶一事,霞珠一事,外加安顺栽赃一事,都在其中。甚至,连先前姜国密探的信件,也有过墨旗的改动。” 他瞟了一眼案前的顾长宁,后者一半的脸都埋进跳动的烛光里,虽然看不出神情的变化,却让人隐隐有些不安。 墨岩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的额前贴到地上,磕了个头,愧疚感从眼底升腾上来,模糊了视线,“属下罪该万死,关于楚晏殿下的密信一事,是墨旗伪造了布防图,属下模仿了楚晏殿下的字迹添笔,「徐郎」一称,「相思」之语,都是我所为。也是我,恳求殿下不要戳穿...” “红蕊姑娘的病迟迟不好,也是因为墨旗让属下调换了红蕊的药,也是我将红蕊重病的消息透露给楚晏殿下的。是我...对不起楚晏殿下,也对不起您。殿下您要怎么罚我,属下都没有异议,只求殿下放过我在京中的家人,墨岩愿意以死谢罪。” 他说完一长串,好像终于把久积心中的剧毒吐露了个干净,两肩有种从未有过的解脱感。 只有心中无限的愧疚还郁结在他曾经落笔写下的每一个字里。 每一个字都曾是楚晏用心交过他的笔法,是他当初贪生怕死,自私自利,才将那些字变成了一根一根刺向楚晏的毒针。 如果楚晏的死是一场盛大的处决,那么他墨岩也是其中一个刽子手。 他跪在地上等了很久,漫长到好像外头屋檐的滴水已经将他凌迟了三千遍。顾长宁却仍然一言不发。 他大着胆子抬头,却只见案前的人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墨岩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不忍打扰。又低下头嗑在地上。 良久之后,顾长宁终于开口: “墨旗在哪?” “此前一战,墨旗为掩护殿下撤退,身负重伤,此时正在祁城的客栈养伤。” “皇帝呢?” 称呼的变化似乎蕴含了太多的意义。 “昨日就已经启程回京了,但并未颁布立您为太子的圣旨,陛下来这里,可能只是为了试探您对楚晏殿下和继续攻城的态度。” 墨岩将自己心中所想和盘托出,也做好了问完话就会被处斩的准备。 第50章 但顾长宁收起了悲态,将那些碎片肃穆地装进原来的盒子里,眼底透着让人胆寒的凉意,“把墨旗带过来。” 墨岩被这语气中的恨意威慑得愣神片刻,心惊胆战地从地上爬起来,赶紧将重伤的墨旗带到房里。 墨旗虚弱地跪在房间的正中央,似乎明了缘故,面色上却并没有害怕,只是盯着顾长宁,微微俯身一拜,道一声:“殿下。” “你难道不觉得内疚吗?”见他这副理直气壮的模样,顾长宁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 “墨旗不知该为何内疚。我所做的,哪一件不是为了梧国?哪一件又不是为了殿下您?殿下您为了一个背叛过您的楚晏,迟迟不肯下决心攻城,才应该内疚!他们一个个都是为了坏您大计,我反而才是对殿下您最忠心的人!” “你不是对我忠心,你是对皇帝忠心。”顾长宁并没有被他这些义正辞严的话绕进去,一针见血地戳穿了他。 底下的墨旗咳了几声,冷笑着道:“殿下,您不过是质子,若不是我千里迢迢接您回来,还给您安排了这样名正言顺的仇恨,您又怎么会坐到如今的位置呢?您的荣华,难道不是借着我给您铺的路挣来的吗?” 顾长宁还是第一次发现一向谦卑的墨旗居然是这般无赖又倨傲的人。 他更不能接受的是自己居然被这么一个人耍得团团转。 他疯魔一般地大笑起来,笑得苦涩又讽刺,既是笑权谋的狠辣,也是笑自己的愚蠢。 是皇权的贪欲,是荣华的诱惑,也是慕强的野心,更是生存的逼迫,仇恨的蒙蔽,每个人犯下一件,然后都递进了他手里,成了他将楚晏的真心凌迟处决的那把利刃。 正史记载,皇子顾长宁贴身侍卫墨旗,重伤不治。此后皇子顾长宁命三军停战,班师回朝,大军立于城下,梧帝兑现太子之诺。回京第二日,梧帝旧疾复发,当夜暴毙,顾长宁继位,与姜国新帝和谈,以续楚晏永世长宁之愿,此后退还被占城池,两国停交战,通商贸,称「玉碎长宁」。 一年半后—— 正值盛夏,姜都青石板的长街上,来自梧国的商货也随处可见,稚童们捧着新采的莲子也出来叫卖,处处是热闹平和之景。 要是楚晏能看到这一幕,该做何想? 顾长宁远远地望着长街的尽头,人群里闪过一个松绿色的身影,行姿步态也偶尔与楚晏相似,但一回眸,那份「相似」就又破灭。 他苦笑。 自楚晏走后,他见人海中的每一个,都像他。 “公子,这会儿日头大,您逛了这么久,不如先回去?”墨岩从身侧撑着把伞,给他遮阳。 这次是为了跟楚源谈新商路的事宜,交给别人不放心,再加上他也的确很久没回过姜国了,所以亲自来访一趟,也是想去看看跟楚晏曾有过回忆的地方。 至于墨岩,他最终还是饶了他一命,但墨岩死活不走,非要留在他身边,宁愿不要俸禄也要将功赎罪。 “不用,再走走吧。”他望着前头的李记蜜饯铺,出了神,从前他怕苦不肯喝药,楚晏就给他买过这个。 他这一年其实也落下不少病根,但他再没嫌过药苦,所以看到这个铺子,顿时感慨良多。 墨岩便也不再劝阻,陪他继续朝前走。 “公子您在这儿等我就好了,不用跟我去——”身前不远处的地方,传来一个不算陌生的女声。 顾长宁迟钝地抬眸,认出那个女子是红蕊。 她正推着一辆轮椅往前头的蜜饯铺去,从顾长宁的方向,只能看见轮椅上那人的轮廓,倒是颇像楚晏。 大概是微服出宫的楚源吧。 他吸了口气,准备带着墨岩上去打招呼。 正好红蕊推着那轮椅拐进了铺子,轮椅横过来的时候,有一瞬间瞥见了那人的侧脸。 这一刻所有的喧闹在顾长宁的脑海中戛然而止,无边的寂寥迎面涌来,快要将他整个人吞没。 他终究是出现了幻觉啊。 他苦涩地咳了几下,试图让自己清醒些。 身侧的墨岩一句话却将他摁进了深海,让他差点在青天白日窒息溺亡: “那不是...楚晏殿下吗?” 第三十三章 梦魇 楚晏... 这个名字沉重到顾长宁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喊出。 他在原地愣了很久,直到墨岩提醒他红蕊已经推着轮椅上的人从铺子出来走出了好远,他才回过神。 “我们要跟上去吗?陛...公子?”墨岩扶着他,生怕他因为一时激动摔了。 他点头,借着墨岩的气力站稳,往前的每一步都像是在梦中拨雪寻春的场景。 可此时已是盛夏,他真的还能找到属于他的春日吗? 他看着红蕊将那人推进巷子里,又从巷子另一头出去,拐进另一条街的绿荫。 大概是因为心虚,又大概是因为不确信,他不敢跟得太近,也不敢出声。只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好几次克制地抓紧了墨岩的手臂。 夏日的蝉鸣聒噪,但此刻听来竟然像是报喜之音。 那的确是楚晏,因为容貌无改,也因为轮椅上搭着的右手只有三指,更因为他颈间有一道一指宽的疤痕。 那是楚晏,是他日思夜想的楚晏。 顾长宁从未想过还能有这一天,喉中顿时泛起了涩意与哽咽。 第51章 最后红蕊推着人到了一处城西的宅子前,高高的门槛拦住了轮椅的去路。 “公子坐稳些。”红蕊出声提醒,似乎对这样的事已经见怪不怪了。手上准备翘起轮椅的前端,跨过门槛。 顾长宁看得有些着急,往前跑了两步,想上前帮忙。 但视野里立即闯入了另一个身影。 “我来吧。”徐锦逢从宅邸里出来,熟练地将轮椅停住。 “我准备做些糖醋排骨,晚上多吃点怎么样?”徐锦逢的语气温柔得像哄孩子似的。 他说罢,突然弯身将轮椅上的楚晏轻松抱起。看得顾长宁心口一紧,更让他手足无措的是,后者竟也没有丝毫抗拒,反而习惯自然地就抬手搭上了徐锦逢的脖子。 好像这样的场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楚晏在徐锦逢怀里咳了咳,浅笑着回答他的问题:“那就多吃一块吧。” 闷热的风掠过蒸腾着暑气的街面,但没有带来一丝凉爽,反而吹在身上让人更加焦躁。 顾长宁一时心如刀绞,他不记得这是时隔多久之后再见到楚晏的笑容了,从前在营地的时候,楚晏在他面前总是皱着眉,眉头上像是载着许多愁绪。 但现在楚晏竟然能够毫无防备地让人抱起,眼底眉梢还能露出那样自然的笑意。 他有些喘不上气,直到墨岩扯了扯他,问:“我们要上门去看看吗?” 他摇摇头,不想就这么唐突地去见他,但又不舍得就此离开。 正巧又起了风,风声擦过右边不远处院外的一棵郁郁葱葱的古槐,那树主干高大,越过了院墙。 “搭把手。” 顾长宁让墨岩撑着,爬上了那树,墨岩也屁颠屁颠跟着爬了上来。 他们动作倒利索,坐上树的时候,正好看到徐锦逢把楚晏放在了院中的一把躺椅上。 那地方也是一片树影下,旁边摆了一缸开得正好的莲花。 “那这会儿我就去准备着做,你先把药喝了。”徐锦逢蹲在椅边,平视着无力的楚晏。 后者点了点头。徐锦逢立刻接过了下人手里的药碗,一勺一勺喂他喝完了药。 红蕊便适时地拿来方才在街上买的蜜饯,给楚晏吃了几块,消解苦涩。 “甜吗?奴婢让老板多加了些蜂蜜的。” 躺椅上的楚晏点了点头,被苦到发皱的眉头才渐渐纾解开。 从前不怕苦的人,是喝了多少药,才会变得要用甜到发腻的蜜饯辅佐。 “太好了...楚晏殿下还活着...”身侧的墨岩突然开始细声呜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擦,一直紧绷的情绪找了个豁口发泄了出来。 顾长宁透过树叶的间隙,望着躺椅上睡着了的楚晏。 这的确是世间最好的事,但这样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楚晏,是不是不会再要他了? 楚晏的那个笑,就有如他肩上的箭伤,不论过了多久,仍然会在不经意间一阵钝痛。 姜国皇宫—— 一匹白马踏着遍地的夕晖冲进了宫门,也没人敢拦,只静静地等着疾驰而过地风掠过身旁。 顾长宁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留守在宫中住处的菱生。 原本半人高的孩子,怎么看都只有七八岁,将他收归身边的时候才知道,菱生一年前就已经十三岁了,难怪有时会表现出高出同龄人的冷静与沉稳。如今菱生已经到了抽条的年纪,一年的锻炼下来,窜到了顾长宁的肩头。 他不情愿地接过顾长宁的马,拴在马厩里。 顾长宁却没有回殿中就寝的意思,理了理衣裳,问了皇帝的所在,就又急冲冲地往偏殿的方向去了。 除了跟楚晏有关的事,这一年半里,菱生还没见过他这么惊慌失措的样子。 让人通传之后,顾长宁在偏殿等候,寂静的深宫里,除了更漏和烛火燃烧的动静,一切都像被黑夜吞掉了。 直到木轮滚过砖石的细微响动传来,他才觉得宫里有了生机。 宫人推开门,带着坐在轮椅上的楚源进来。 一见他的脸色,楚源便让宫人都出去。 屋内又变得静悄悄的,沉闷的暑气明明被月色削去了大半,但仍然像是堵在人心口一样,让人一口气提不到头。 “楚晏是不是...还活着?”最终顾长宁发颤的声音还是将这股沉闷撕裂了一个小口。 楚源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在徐锦逢和赵仁等一众大臣的辅佐下,他已然是个名副其实的帝王。 他望着反常的顾长宁,也没有再绕弯子:“你见过他了?” “嗯...”顾长宁点头的时候,眼泪也就跟着动作点下来。毕竟楚源的反问里已经包含了对他这个问题的回答。 楚源自己推着木轮,把轮椅转到了案前,“就因为这样,所以你一开始说你要亲自过来时我才不同意。” 他用泪眼看着楚源,楚源只是当着他的面叹了口气,示意他先坐下。 “兄长他是废了很大的功夫才活下来的,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当年他阵前引刀自刎,但右手断指新伤,气力不稳,所以才没有彻底割开喉咙,又正好那辆马车被撞翻,将他护在了木制的框架下。才躲过了纷乱的兵马。” 若不是听顾长宁先前解释过跟楚晏之间误会的一切,其实楚源也不想告诉他这些。这次他也猜到了偷偷应下顾长宁亲自前来的要求可能会让他发现楚晏,但毕竟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也算是上天的安排。 第52章 “事实上,兄长能够活下来,也多亏了徐卿,是他从战场上将兄长止血后带回了越城,才捡回一条命。” 他说到徐锦逢时,顾长宁的表情明显有些怅然。他清了清嗓子,又继续盯着顾长宁,“所以,他活下来既是天意,也是人力。袁毅之所以留守溁城也是因为这个,他说他也知当年并非兄长的过错,但却也的确不想再见他,所以自请驻守溁城,永不回京。” 面前端坐着的顾长宁愣神了很久,没有说什么,最后撑着桌案准备起身。 楚源有些急,抓住他的衣襟,“你想去见他?” “嗯。” “他如今还想见你吗?现在他禁不起任何刺激,就跟绷紧了一根弦的古琴似的,你若此时出现在他眼前,无异于抽刀断弦!” 抽刀断弦... 四个字如同一座大山压在了顾长宁心头,如今他对楚晏而言,竟然成了梦魇一般的存在。 白首未见,两心相离。 他跟楚晏终究是走到了这般地步。 他的眼底泄出苦涩,悲楚地点头,“我知道了,我不会出现在他眼前,但就让我远远地看着,让我多看他几眼。” 楚源没有答应,却也没有否决。 顾长宁回了宫内的住处,又立刻拉被菱生拴进马厩里的那匹白马,直奔城西。 “您去哪儿啊?”菱生听见了动静追出来,问。 “出宫。” 夜幕已经笼罩下来,街道上星星点点地亮着灯火,宫外地夏夜不算宁静,人声依然嘈杂,还有不尽的蝉鸣。 马蹄声裹着蝉鸣便到了徐锦逢的住宅。 已经过了晚饭的时辰,顾长宁却无心用膳,又在墨岩的帮衬下攀上了那棵槐树。院里点着灯,沐浴后换了一身浅黄色衣裳地楚晏一个人拿着蒲扇坐在外头,抬头望着天边,尚未干透的湿发不加打理地垂落在躺椅两侧。 一时间他还以为是自己上树的动静太大,被楚晏发现了,等了一会儿才发现,楚晏望的是天边的圆月。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盛着清冷的月光,痴痴地出了神。 「你会想起我吗?」 顾长宁好想问这个问题,但他也知道自己没这个资格问出口,只盯着楚晏眼底的月色。 大概这样过了一个时辰,屋内有人出来,是红蕊。 “夜深了,公子要歇息了吗?” 楚晏又不舍地望了一眼月亮,才点头。 红蕊便推着轮椅过来,又叫上不远处的小斯一起,撑着他下来,坐到轮椅上。 这样看来,白天也是,楚晏的腿似乎是使不上一点力气,连被扶着挪过几寸高的门槛的气力都没有。 顾长宁的肩上隐隐作疼,他不自觉地把手覆在了右肩上,看着楚晏被推进了卧房。 “要休息了吗?”一侧的书房里,徐锦逢闻声出来,朝刚把楚晏送回卧房的红蕊问。 “嗯,我刚点上香,您快些去吧,免得公子又要梦魇。” 顾长宁捏紧了衣襟,环顾四周,从这个位置跳到院墙上,再从院墙翻到屋顶对他来说应该不是难事。 尽管比预计中的要困难,但他最终还是爬到了卧房的屋顶。他小心翼翼地掀开一块砖瓦,忐忑地朝屋内看。 房里灯火通明,楚晏躺在帐中,榻前的案几上点了香,香烟氤氲升腾,飘散在空气里。 徐锦逢进来之后,只是坐在了榻前,拍了拍楚晏的手背,轻声道:“睡吧,等你睡熟了我再走,不用怕。” 第三十四章 生离死别 夜里的风有些凉意,一阵阵吹过来,拂动天边的星辰。 这才过去了半夜,顾长宁就已经在房顶上看着楚晏惊醒了不下五次,每一次醒来时整个人都惶恐不安,像是拼命地挣扎着才从噩梦里逃脱出来,而每一次逃脱都抽走了他一部分灵魂似的。 榻边的徐锦逢一次次安抚惊醒后的楚晏,甚至揽着他的手放进了掌心。 顾长宁心间酸涩,却也只能埋怨自己,毕竟是自己亲手将楚晏推到了徐锦逢的身边。 “顾长宁!” 房内骤然的一声惊呼吓得瓦上的顾长宁浑身一震,他险些以为是自己被发现了,但捏紧了瓦片要放回原处的时候,才明白是楚晏又梦魇了。 事实果真难料,他的名字,竟然会被楚晏以那样惊惧的语气喊出来。 “这是怎么了?明明这阵子都好多了,怎么又开始做噩梦了?”榻边的徐锦逢不厌其烦地拍着轻颤的楚晏,叹了一遍又一遍。 楚晏从薄被里钻出来,额上蒙着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用还在发抖的手抓着凭几坐起来,给自己披了件衣裳。 “还是睡不着吗?” 他后怕地点头,脸上的惶遽未退,却还反过来安慰为他担心的徐锦逢:“我没事,只是今夜也不知是怎么了,一闭上眼,就全是之前的事。你不必担心,去睡吧,我一个人坐会儿就好。” 徐锦逢替他拿了个软枕靠在背上,“我再陪你一会儿吧。” 楚晏摇摇头,“明日不是还要早起上朝吗?你先去休息吧,不然我该无地自容了。” 后者沉默了片刻,神色忧虑地看着榻上未能安眠的楚晏,最后还是妥协,“好,要是有什么事就叫我。” “嗯,顺道帮我开点窗吧。” 徐锦逢应他的要求,走时顺手把窗户打开了些,清风徐来,倒是让人清爽了些。 第53章 他掩门离开,房间里只剩下楚晏一个人,静默地望向窗外琉璃般的月色。冷调的树影交错着映在床前,榻上的楚晏弯身捞影,却只在手里捞了个空明。 他无奈地笑了一声,一字一顿地吐露: “顾长宁...” 这一次顾长宁没有听错,楚晏的确叫了他的名字,带着万般苦楚和万般无奈,每个字都如同雨点落在他的心头,最后外化于形湿润了眼角。 泪珠啪嗒啪嗒地落在青瓦上,闹出了些动静,楚晏大概也以为是窗外下了雨,朝外头努了努脑袋,却只见到了满园月色。 幸好风声骤起,才将这不合时宜的「雨声」掩盖过去。 顾长宁拈起手边的一片树叶,放在唇边吹奏。儿时楚晏不喜欢雨夜,他便向宫廷里一个老乐师学了这叶笛,哄他睡觉。 乐声悠扬轻渺,和着夏夜的蝉鸣与蛙声,自然而然地流淌进房间里。 他瞥见楚晏紧皱的眉间似乎纾解了半寸,脸上遗留的惊惧也逐渐消散,神色安定了不少,过了不久后便和衣躺下,闭上眼睡着了。 他心里总算是松了口气,正要扔掉那树叶翻身回去。却看到槐树那边的院墙下站着徐锦逢,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方向。 毕竟叶笛的声音说大不大,但要想让旁人都听不见也是不太可能的。 顾长宁翻下来,迎着徐锦逢不算友善的目光落到他面前。 “难怪他又睡不着,原来是您来了。臣徐锦逢见过梧帝。”徐锦逢的语气说得格外讥讽,却还做做样子躬身一拜。 “他之前一直这样吗?” 徐锦逢压低了声音,以免吵到刚睡下的楚晏,“托您的福,的确是夜夜梦魇,不得安眠。” 他言罢,眸光中不加掩饰地盛着杀意:“你说我当初那一箭,怎么就没杀了你呢?” 果然那一箭是他。 顾长宁的肩上传来些许闷疼,他稍稍调整了下右臂的姿势,不在意徐锦逢的敌意,只继续问:“他的腿...又是怎么回事?”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将他在雪地拖行的,让他在雪夜长跪的,让他去担水劈柴的,不都是你吗?更何况他先前还戴了三年镣铐,又从那样高的马车上摔下来,新伤旧疾累加,如今膝盖往下,再无知觉。” 徐锦逢瞪着他,“所以你如今出现在他面前又是要做什么?亡羊补牢还是江心补漏?他好不容易才从那样的处境里活下来,你又要逼他上绝路吗?” 一个个的质问,问得他快要窒息。 的确是太迟了,是他醒悟得太迟,也是他来得太迟。他若早知道楚晏还活着!他—— 思绪到这里又戛然,就算是他早知道,又能如何呢?也无非是像这样找过来,暗中见上几面。说不定他早些找到楚晏,也只会见到楚晏更加恨他的模样。 他此刻只恨不得剜心止痛。 夜色斑驳,他弯身,双膝压在地面空明的月影上,“我只以曾经好友的身份,求你,求你让我见见他,我什么都不做,我只像今天这样远远地看着他就好。” 他的声音哽咽,无尽的悲伤与落寞洒落在他的字里行间。 徐锦逢大概也没想到他这样不可一世的人竟然会这样落魄地给他下跪,更何况他如今的身份还是一国之君,所以一时也呆愣在了原地。 “求你,算我求你了,”说到此处,顾长宁的眼角终究还是滑落两行热泪,“你要如何打我骂我,我都没有怨言,只要你不告诉他来过,只要你不拦着我再来看他,我可以任由你打骂。” 徐锦逢一半的脸隐入夜色,但仍然看得出来他在皱眉,他瞥了一眼顾长宁腰间那枚被重新修补过的同心佩。喟然一声长叹之后,徐锦逢摆了摆手,“我并非是你,不会以打骂泄私愤。况且我已经退让过两次,这次我绝对不会再放开楚晏。” 他说得足够斩钉截铁,似乎已经没有了丝毫回旋的余地。他看了一眼楚晏卧房的方向,转身离开。 他不答应也是情理之中,顾长宁自嘲地叹了一声,凄楚地望着楚晏望过的那轮清月,月色被周围的云层遮蔽,再不清晰。 “明日午后来吧,他要热敷双眸,会小憩片刻。” 徐锦逢的身影带着这句不轻不重的话消融进风里,最后在顾长宁眼底吹起一阵涟漪—— 夏日的天气就是变得迅速,前一日还是朗日高照,第二天就是倾盆大雨了。 瓢泼似的雨水倾泻在油纸伞面上,敲打得响亮。 离午时还早,顾长宁按捺不住,便想到去楚晏从前住过的东宫走走。只是一见到那年久失修的宫殿,心里便更加不是滋味了。 他后来虽知楚晏那三年过得并不好,但也未曾想过连住处都这般简陋。 “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楚毓成了太子之后都不愿住这里,要住自己在宫外的奢靡宅邸?”楚源自己推着木轮,身后跟着为他举伞的宫人。 顾长宁低下头,迈进去。 “陈设都未动过,一切都是兄长住时的模样。我本来想重修这里,让他再住回来,但被他严词拒绝了。连从前在宫外的府邸也不要了,还是徐锦逢左劝右劝,才让他搬去一起住着的。”楚源又补充道。 书房里,的确是楚晏最喜欢的布置,墙上挂着他自己闲时的画作,笔墨纸砚,也都还按习惯摆在原处。 第54章 顾长宁摩挲过墙面上的山水图,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转过头问楚源:“那从前他送我的那些画呢?不是说我走后,都被他收起来了吗?” 楚源摊摊手,“兄长都带出宫了,现在应当在徐锦逢的府上。” 不知为何听见这话,顾长宁竟然有些轻松,大概是因为那些画至少还被楚晏用心收着。 “不过之后恐怕就不会再有了,”楚源盯着这两幅留下的画,不忍地摇头,又带着私恨瞪了他一眼,“他的手...已经拿不起笔了。” 顾长宁眼前浮现起那个装着楚晏指骨的木盒,胃里一阵绞痛。 “若非是看在晏哥哥的面子上,我根本不会原谅你和梧国,但既然他想看天下太平,我也配合你演一出天下太平。你若是再伤害他,不论是家仇还是国恨,我都会报给你。”轮椅上的人锤了一把木扶手,连这些真心话也说得咬牙切齿。 他低眸,应了一声,“我明白。” 他也是因为楚晏,才拼了命地想停战止戈。 “对了,有些事,还是告诉你比较好,”楚源顿了顿,望向外头满地的雨花,“当年诬陷你毒杀太子的人,是楚毓。他借此事一箭双雕,不仅除掉了太子,也扯下了晏哥,只剩我一个残废,无人可与他争储。” 顾长宁听了这些,并不惊讶,甚至可以说心里并没有什么波澜。那些往事已经过去太久,如今连他再看见手上的断指也只会想起如今的楚晏。 当年他苦苦追寻的真相此刻却显得无足轻重,因为对他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已经被权欲的漩涡吞没了。 一个母妃,一个楚晏。前者死别,后者生离。 “快到时间了,你去吧,也难为徐锦逢肯让你见他,你有时候还真是有本事,能让一个个恨透了你的人为你让路。”楚源说得嘲弄,三分嘲他,七分嘲自己。 但顾长宁比谁都清楚,他们之所以还会对他恻隐,完全都是太在意楚晏的缘故。 他这回去,带上了菱生,这孩子还不知楚晏的事,远远望见的时候差点失了分寸,若非事顾长宁使劲拦着,恐怕就要直接叫出声。 但这样的举动还是引来了路人侧目,他刚把菱生安顿好,身后就传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女声:“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三十五章 哑巴常凝 红蕊拎着刚买的莲蓬回来,就在院外的街边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人,只是她刚要喊出声,就被顾长宁拽住了胳膊。 后者一个跨步出了菱生举着的伞底,冲她摇摇头,眼底满是克制与乞求。 红蕊还是第一次见顾长宁这副神态,到了嘴边的喊声又咽了回去。 “您来这里做什么?”她收了收篮子里的莲蓬,警惕地盯着他跟菱生。 说实在,她也不明白他们两个怎么会并肩而行。 “我来见他。” 她有些惊讶,不仅因为面前的仇人已经知晓了楚晏的存在,更因为他竟然对她自称也用的是个「我」字。 红蕊瞥见顾长宁半肩的水痕,眼底的恨意却仍不退,“您何必来此?公子不会想见您的。” 顾长宁垂下了脑袋,水滴顺着湿发滴落在肩头,“我知道,我知道他不想见我,我只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待一会儿就好。” 说罢,他从菱生手里拿过一个食盒,交于红蕊,“对了,这个是我亲手做的银耳莲子羹,今日湿热潮闷,吃这个最好了,你帮我带进去,给他尝尝吧。” 从前每逢夏日,暑热难耐的时候,他总会变着法儿地给楚晏做莲子羹,供他消暑解腻。 红蕊也记得这事,所以面对递来的食盒,那压抑的怒意就更加浓烈了,她退后一步,“您的好东西,我断断不敢再接了,免得像庆平一样,因为一包白糖就枉送了性命。” 她转身要走,又被顾长宁扯住。 “红蕊,当年之事我已是千错万错,如今我只是想尽力弥补,求你给我这个机会。”他说完,撩起衣摆就要在雨中跪下。 红蕊慌忙丢开手里的伞,一把扯住他,“您别这样,我只是一介奴婢,受不起您的大礼。” 雨水顺着顾长宁的脸颊落下,他仰头看着红蕊,“求你了,就帮我给他吧。” 她实在是见不得顾长宁这副样子,只好不忍地别开脸,勉强答应下来:“我只帮你送到桌上,公子喝不喝,就不归我管了。” 顾长宁黯淡的眸光一下就亮了起来,连声道了好几遍谢。 她望向一旁欲言又止的菱生,示意他有话直说。 才一年多未见,那孩子长高了不少,已然是个眉眼轩昂的少年郎了。虽然不知为何会跟在顾长宁身边,但从他并不在意伞外淋雨的顾长宁来看,应当也并非是格外忠心的关系。 “姐姐,那我能去见见他吗?” 这好像还是菱生第一回这样称呼她,往日里都没什么称呼,直来直往的,一向没规矩惯了,到底是长了一岁,变得知礼多了。 自从袁毅自请离京不肯见楚晏之后,楚晏身边的旧识的确不多了,徐锦逢与赵仁日日要上朝,还要处理公文,楚源又成了皇帝,更加脱不开身。 若是庆平还在倒也不至于无聊,但可惜斯人已逝,楚晏如今也就只能跟她说说话。 所以多个菱生,应当也不算坏事。但要是贸然带过去,怕又会引得楚晏激动。 第55章 她考量了一番,点头,“我会向公子提起的,你明日再来吧。” 她带着莲蓬和食盒,进了府。 穿过回廊,到了堂前,正好楚晏在跟徐锦逢一起用午膳。 她小心翼翼地端着莲子羹放到他面前,“奴婢今日见北街有家新开的小铺在卖这个,闻着挺甜,便带了一碗回来。” 徐锦逢伸手碰了碰碗身,点头:“到底是红蕊做事仔细,虽是冰镇过的,但现下正好过了寒气,只有温凉,既能解暑,又不会伤及脾胃。你尝尝?” “也好,正巧吃了你夹的这些菜,有些腻了。” “你这是嫌弃我的厨艺了?”徐锦逢一遍给他舀了碗羹,一边开玩笑。 楚晏莞尔,摇头,看得出来面色也带着高兴,“哪敢啊,只是今日闷热,不太有胃口而已。” 他接过那只青白釉的莲纹碗,用这样应景的器具,更添了几分雅致。 羹汤的确如同徐锦逢所说,凉爽却不冰人,但这味道一进到嘴里,便牵扯出诸多回忆。 他只喝下这一口,便停住了汤匙。 “红蕊啊,此后那家店,不必去了,并不好喝...”他拿过帕子,擦了擦嘴,“我吃饱了,就先回房了。” “诶,奴婢知道了。”红蕊答得很快,利索地将这碗撤走,退了出去。 路过侧门时,冲着雨中那个期盼着张望的身影摇了摇头... 楚晏被小厮扶着在卧房窗前的藤椅上躺下,特意打开了木窗赏雨,顾长宁其实就站在那院门外的雨幕中,远远地跟他对视。不过楚晏的视线似乎有些模糊,径直越过了他,单纯地看着满天的雨帘。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太医到了,给楚晏针灸一番,又取了一块熏过药的帕子,敷在楚晏的双眼处,最后顾长宁望着那太医熟稔地收拾了东西,安静地出来。 一把油纸伞遮过太医出去的身影闯入他的眼帘,那伞底的徐锦逢面色依旧冷漠,看向他的眼神里也充满了嫌恶:“他需要敷一个时辰,在这之前都不会睁开眼,你别弄出什么声响。” 言罢,又瞥了一眼跃跃欲试的菱生,“只你一个人去,人多了他会发觉的。” “多谢。”他诚心道了谢,不顾雨势,急迫地冲出了伞外,踮着脚奔向楚晏。 房内的布置一如昨夜他在屋顶看到的那般,并没有什么变动,但他还是第一眼望向了四周的墙面,可只有墙角的花瓶与摆件,一副画也没有。 他轻手轻脚地移到楚晏身前,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催在他的心鼓上,他亲眼见证死过一次的人就这么安静淡然地躺在他面前,他却激动得连呼吸都局促起来。 楚晏...他的楚晏... 藤椅边的乌发如瀑般垂落,楚晏轩秀的面容更见清冷,因为虚弱而愈见透白的肌肤衬得颈间的伤痕格外明显,顾长宁根本无法想象那么长的一道口子,当时该有多疼。 原本还算合身的旧衣穿在如今楚晏的身上,明显松了一圈,只宽裕地堆在椅上,宛如一条穿在身上的长毯。袖口处露出的右手缺了两指,却不加掩饰地搭在椅边,丝毫没有自卑与不便。 顾长宁攥紧了腰间的玉佩,强逼着自己忍住快要哽咽的声音。 他屏息蹑足,在椅侧蹲下,平视着楚晏。 大概是蹲下时布料擦过藤木的声音离得太近,楚晏骤然偏过头,望向了他的位置,只隔着一块厚厚的帕子与他对视。 他听见自己快要炸响的心跳声。 “红蕊?” 椅上的楚晏幽幽地开口问。 他哑了声,不敢答,屋内只有檐边的雨声滴答。 “怎么不说话?”楚晏又问了一遍,抬手覆在了帕子上,好像随时都会掀开那帕子。 情急之下,他一把抓住了楚晏的手。 “公子怎么了?”红蕊的声音在门口如及时雨一般响起,“是不是我新挑的下人惊扰了您?” 红蕊端着一盘未剥好的莲子过来,放到桌前,“公子每日午睡喜静,我就挑了个哑巴过来伺候您,免得吵到您休息,看来还是我考虑不周了,您看要不要赶他出去?” 顾长宁领了意,从喉中干干地挤出几个「啊」字,模仿哑巴的发声。 “原来如此,无妨,是我唐突了,就留着吧。”楚晏咳了几声,想放下手,却发现还被人紧紧地抓在手里。 红蕊用手肘抵了抵顾长宁,“还不放开?弄疼公子了,怎么做事的?” 他这才失魂落魄地松开,带着感激看向红蕊。 “奴婢看您午膳的莲子羹不合胃口,所以端了些新鲜的莲子过来,正好,让他给您剥一些尝尝。”红蕊并没有回应他的道谢,只将那盘莲子放在他手边。 “嗯,好,不过,你还没告诉我,他叫什么?” 顾长宁迅速在红蕊掌心写了两个字,红蕊点了头,道:“您叫他常凝就好。” “长宁?”楚晏似乎吓了一跳,惊恐地复述了一遍这个名字。 “不不不,您别激动,只不过是同音罢了,是时常的常,凝露的凝。您要是不喜欢这个名字,让他改名就是。”红蕊安抚道。 楚晏沉默了片刻,长叹了一声,“不必,就这个名吧。” “是,那奴婢先去忙了,您好好休息。”红蕊欠身行礼,告退。 房间里一时又安静了下来,楚晏转过头,面向窗外,侧耳听着外头雨打荷叶的声音。 第56章 顾长宁拿过那盘莲子,仔细地剥开一颗,抽了苦心,试探地递到楚晏唇边。 楚晏的唇边沾惹了笑意,轻轻咬下吃进嘴里。 “其实不必去掉连心,我虽然如今贪甜,莲子心只是微苦,倒是不怕。”他轻声道。 顾长宁长啊了一声,也算是回应了。一颗一颗剥好,喂给楚晏。 楚晏吃了几颗之后,又开口:“你身上,似乎有股很熟悉的香味...” 他翻过楚晏的手,拿手指在他的掌心写上「您不喜欢吗」 楚晏似乎对他会写字的事格外惊喜,连语气都有些欣悦:“这倒不是,只是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说起来也是缘分,他的名字跟你很像。” 「他也是哑巴吗」 “我有时候,倒巴不得他是哑巴呢。”楚晏说得像是玩笑话,却也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看来他对您很不好,肯定是个坏人吧」 楚晏没有答,只淡然地笑了,摆摆手,“我乏了,睡会儿。” 第三十六章 掌心 午后的雨水渐停,日头迎着缓缓散开的雾霭就投下来,云间隐隐有虹光。 房间里熏着淡雅的白檀甘松香,是安神理气的佳品,此时沾了外头飘进来的雨水气息,更有几分雨后森林的静谧之感。 顾长宁的目光从外头撤回来,落在藤椅上睡熟的楚晏身上,起初楚晏还睡不着,无端叫了好几遍他的名字,一问又说没什么,最后抓紧了他的衣角才安眠。 “常凝...”楚晏梦中又唤了这个名字。 楚晏啊楚晏,你到底是在透过这个名字叫谁呢? 是因为梦中有他而无法入睡,还是因为梦外无他而无法安眠呢? 窗口误入的风撩动珠帘,顾长宁抬手替楚晏拨开鬓边被吹乱的发丝,久违地触碰到他的脸边时,心情有些奇怪,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难过,倒更像是遗憾,足够让人歇斯底里的遗憾。 要是没有那些事,没有什么权势利益的左右利用,他跟楚晏的结果会不会不同? 他的指节轻轻擦过楚晏耳垂上不起眼的那颗痣,拈轻怕重地停留了片刻。 “咳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站在他身后的红蕊轻轻一咳。 吓得他的手立马就缩了回来。 红蕊把熏过香的衣裳拿了过来,叠好放进柜中,提醒道:“公子应当快醒了,您赶紧走吧。” 他瞥了一眼楚晏,“他的眼睛...是不好吗?” “不然您以为他被人丢在矮林,又自己从四下无人的雪原跑回营地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吗?”红蕊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却还是撅起嘴跟他解释,“太医说是茫茫雪原伤了眼睛,再加上后来失血,眼睛就时常有些模糊了,见风也易落泪,所以才这么用浸了草药水帕子湿敷。” 他的手停在半空,隔着几寸的距离和那叠好的帕子,虚空地碰了碰楚晏的眼睛。 他还记得那时他看见营中满身狼狈的楚晏,还不肯听他的解释,只偏执地给楚晏锁上了镣铐,将他囚在那方寸之地。 甚至在楚晏质问他时,答了那句「等你死了,再来问吧。」 怎么就能那样混账呢? 他如今心中已然只剩下了悔恨,恨意凝成的刀尖也全都是冲着自己。他已经尝透了失去楚晏的滋味,只这么一年半载,就如同整个人被剔骨削肉一般,日夜被那些过错折磨。 这一次,他一定要守护好楚晏。 “今日多谢你了。”他起身,从楚晏的手心里仔细抽出那方衣角。 红蕊摇头,“如果您真为我们公子好,就还请不要让他为难,最好是像今日一样,当个见不上面的哑巴。” 他也深知这是最好的遇见,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只苦涩地应下,低着头朝外走。 红蕊望着他潦倒憔悴的身影,虽有几分不忍,却还是没有再追上去。顾长宁走后她就守在楚晏身侧,没过多久,椅上的人就睡醒了,但睡过之后不见休息好后的慵懒从容,倒更见疲态。 “那个常凝呢?” 红蕊给他取下帕子,他便问。 她机灵地答道:“我让他先回后厨帮忙了,相貌有些不好,怕吓着您,他也自卑不敢见人,所以奴婢只打算让他在您午休时来伺候。” 楚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扶着他坐稳,伺候他漱口,突然发觉一边的碟碗里全是剥好的莲子,连莲子心都被仔仔细细地去掉了一半,既不会苦得难以下咽,又不至于失了风味。 “公子,那明日还要这人过来伺候吗?” 楚晏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见了桌上的莲子,“嗯,让他来吧,不会说话,倒也安静。” 她点了头,将那碟莲子递给楚晏。 “对了,奴婢今日还在外头遇见一位故人。” 楚晏的眸光闻声投向她,因为刚敷过药,所以比平时显得更为清明,倒像是回到了从前双眸眼波流转仿佛善语的时候。此刻他就在用眼睛问「谁?」 “是菱生。好像是跟着商队一起来的,长高了许多呢,不过奴婢还未提起您的事,您看需要奴婢明日带他过来,陪您说说话解解闷吗?” 她说罢,静静地等着楚晏的回复,心里已经准备好去吩咐厨房明日做些孩子爱吃的甜点了。 藤椅上的人坐直了些身子,摇头,“不必了,我已非从前,还是不要再见为好。” 第57章 红蕊也没想到楚晏会拒绝,原以为楚晏看似整日悠闲养病,多少已经放下了过去的一些恩怨,更何况菱生也并非外人,但此刻才知,他的双眸里还是会流露出那般复杂悲恸的情感,怕是一见到与从前相关的人,就要决堤而下。 “是,奴婢知道了。” 此后的几日,顾长宁都一早就把事务处理完,午后准时前来,装作哑巴守着楚晏午睡。 有时徐锦逢也在,大概是信不过他,怕他突然就反悔,出现在楚晏眼前,惊扰了他。 但他看过之后,才更为难受,因为他不得不承认,有顾长宁在身边的时候,哪怕楚晏不知道是他,也会睡得比平日更加安稳。 连唤起这同音名字的次数也比唤旁人要多,听着「哑巴常凝」不像样的「回答」也乐此不疲。 “你精神似乎好多了。”他拿了把腰扇给楚晏扇风,将冰鉴散出的凉意吹向楚晏的方向。 藤椅上的人依旧闭目敷药,“大概是好些,也多亏了常凝近日总来陪我午睡。” 徐锦逢瞥了一眼坐在一旁只顾着剥莲子的顾长宁,在心底里嫌弃了一番,“也是,哑巴有哑巴的好处,不会说错话。” 顾长宁没有抬头,只把剥好的莲子递到楚晏嘴边,看着温热的唇咬走白玉似的莲子,再露出几分笑意,心下便很是满足了。 “不过他会写字呢,写得很清楚。但其实我之前就想问,你既然会写字,怎么会只到府上来做个杂役小厮?”楚晏先是对着徐锦逢夸赞,然后又稍稍转向了顾长宁的方向,语气里的疑惑也越来越浓。 房内的另外两人皆是一顿,差点不知该怎么编下去,谁也不敢先说或先写,生怕跟对方的版本不一样,漏了馅。 “奴婢先前不是说过吗?他相貌不好,所以也没什么地方肯收留他,家里也不太好,所以就到处找活儿干。”门口的红蕊适时地接话,虽然一看见里头的三个人便犯了替人窘迫的毛病,一步也不想再踏进来,但眼看平日里剖决如流的两个人都哑了声,关键时刻她也还是不能含糊。 「嗯,长得吓人,家里,不好」,顾长宁顺着红蕊的解围,握着楚晏的手,在他掌心写道,后知后觉地装成不大熟练的样子。 “是了,府上的人都是红蕊把关的,我不如她清楚。”徐锦逢又挥了挥扇子,也接话。 楚晏这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激动地咳了几声,“原来如此,抱歉,是我问起你的伤心事了。” 「无妨,公子,很好。」 “剥莲子也累了吧?你都吃了吧,我还有些积蓄,等会你去红蕊那儿领点银子。” “哪能让你破费,我自会安排的,你就安心睡吧。”徐锦逢玩闹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腕。 楚晏闻言勾起了唇,反手又拍了拍徐锦逢的手,一时贫嘴开起了玩笑:“也是,我们徐大人最是好心肠,如今又是股肱之臣,你有困难就告诉他,他定会慷慨解囊。” 顾长宁瞥见他如此自然而然的动作,又听见那句「我们徐大人」,顿时就有些酸意,刚要抓过楚晏的手写字,却被徐锦逢抢了先—— “你又打趣我。”徐锦逢顺势就牵住了楚晏的手,握紧,抬眸望着顾长宁,眼底的敌意不言而喻。 红蕊在心底惊叫了一番,大概预料到马上要有一场「腥风血雨」,所以拿着盛莲子壳的陶碟匆匆退了出去。 她满脑子都在想,要是楚晏此时摘下眼上的帕子,看见这副场景会怎样。 “啊—啊—” 楚晏的耳边响起了哑巴特有的着急呼喊,他抽出被徐锦逢握着的手,搭过来寻他,边问:“怎么了?” 「多谢公子」,他轻轻拢过楚晏的手,两只都不肯放过,垫在脸边,左右蹭了蹭。 “你该谢徐大人才是。”楚晏见他突然如此温顺,笑道。 他抬眸望向正狠瞪着自己的徐锦逢,不肯松开楚晏的手,只继续写道:「谢过了,大人很好,不计较。」 “是吧?他很好的,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之一,”楚晏说着,笑意又淡了些,语气也缓了下来,自顾自地补充,“另一位,今生恐怕是见不到了。” 他一下就明了另一位是指的永不回京的袁毅,或许是因为心虚,紧握着的手不自觉就松了些许。 “过几日天气会凉爽些,陪我去打猎怎么样?你我同乘一匹马就好,我不会摔着你的。”徐锦逢乘时地岔开了话题。 楚晏轻叹了一声,却并没有再欣喜起来,只是偏过脸,道:“嗯,正好也快中元了,到时候猎些野兔,好好祭拜一下袁冼吧,他最爱吃这些。” 第三十七章 中元之愿 夏末转入秋初,不然难得有这样清爽的阴天,凉风习习,吹在发间格外舒服。 野兔的身影停在了林间的空隙上,弓弦翻飞,一支羽箭穿过叶片擦过了野兔的耳边。受了惊的野兔撒开蹄子就要奔逃,下一刻又被另一支箭羽正中。 白马入林,探开一众草叶,徐锦逢身边的录延小跑着把猎到的野兔提到马前。马背上是徐锦逢带着楚晏,猎弓在楚晏的手里。 “公子你看,好大一只兔子!”录延兴高采烈地举着兔子,某个瞬间让楚晏想起了庆平。 “明明我好像没射中才是。”他低头,疑惑地看着那动弹不得了的野兔。他如今右手不便,拉弓瞄准总会差些,不似从前精准。 第58章 “是吗?我倒是看见这兔子被你一箭就撂倒了啊。大概是你看错了吧。”徐锦逢扯了扯缰绳,给他解释。 也是,楚晏差点忘了自己的眼睛如今也不怎么样了,那么远的距离看错也是情有可原的。 按道理来说,猎场里要是有一二闲人打猎,周围的动物应该跑散了才对。但接下来总是有各种野兔被他们撞见,要么就是瘸着腿跑不动的,要么就是突然窜出来一头撞在他的箭上的,明明偏了十万八千里,却还是能被录延捡回来。 徐锦逢大概是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解释:“听说今天梧国使团的几位官员也应邀来围猎,可能是从他们手上溜走的吧。” “原来如此,看来是我们捡漏了。” 他释然地望向林中,难怪总觉得林子里还有旁人,应当是那些使臣吧。 “我们也用不了这样多,分些给他们吧,如今两国交好,也应当礼尚往来,录延,你挑几只尚有活力的,给他们送过去。”他稍稍弯身,吩咐还提着一对兔耳的录延。 录延瞄了一眼楚晏身后的人,看到他点头,才欠身应下。 挑了三四只兔子装在竹笼里,提着朝树林那边去,拨开重重草木枝丫抄了近路,最后见到了另一匹马上又要搭弓放箭的顾长宁。 “公子说已经够了。”他也不多解释,放下竹笼行了礼就往回走。 楚晏望见回来的录延时,已经出了林子,还被徐锦逢抱下了马,坐在轮椅上。 “公子真厉害,使团的人都夸您箭术好呢。”录延牵着马往回走。 楚晏偏了偏脑袋,明知他是在说漂亮话哄他,也不扫兴,道:“也多亏你家大人眼力好,好多只都是他看见的。” 徐锦逢从轮椅后弯身下来盯着抬头的他,笑:“那还是你箭术准啊,我不过就是看看路而已。” 轮椅推到一片开阔的地方,高台之上有座凉亭,里头也停着一辆轮椅,上头坐着看似闲散的楚源。 “晏哥,打猎如何?”楚源一见到楚晏过来,隔着老远眼睛就亮了。 宫人们上前来迎,徐锦逢却熟练地将楚晏抱在了怀中,只让宫人拎着木轮椅上来。自己则抱着楚晏稳步上阶。 “捡了不少漏,还算不错。”他被徐锦逢轻轻放下,一边松开他的脖子,一边回答。 徐锦逢刚坐下,接过宫人倒的茶,顺势也就递给了楚晏。 楚源的眸光转了转,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们。 “怎么了?”楚晏打断他的沉思,问。 他摇摇头,脸上的笑意却浓,“晚上我来你们府上吃兔肉?” “好啊,你爱吃兔头,我让人做一些,反正明日的也足够了,吃一些不打紧。剩下的让人放冰鉴里存一夜,应当不碍事,”楚晏说完又意识到还没问过东道主的意见,匆匆望向徐锦逢,“这样安排可以吗?” “当然,安排得很好,我现在就去让录延准备晚膳,”他的茶还没喝,听到楚晏的安排之后,就立刻起身想去落实,“陛下,还请恕臣失陪。” “去吧,不必如此拘礼。” 楚源抬了抬手,等他走远后,才又看向身边的楚晏,“兄长的气色似乎好些了。” 楚晏点了点头,“大概是最近睡得安稳的缘故,近来夜间总是会隐约听见一阵乐声,说来奇怪,问起旁人,却又都说没听见。大概是我病糊涂了,都幻听了。” “什么幻听不幻听的,睡得安稳不就好了,”楚源递给他一块从冰鉴里拿出来的甜糕,“他也为你费了不少心,从前你还没回来的时候,便为你殚精竭虑,你回来了,他也挖空心思对你好。兄长你当真不——” “这糕点不错,我们再买些晚上回去吃吧?” 楚晏不等他说完,就出声岔开了话。楚源见他这般,也就识趣地打住了没问出口的想法,只靠在扶手上略表遗憾地叹了口气。 狩猎的第二日便是中元,一年最中,正是初凉未冷时。 袁冼依照他兄长的意思,被葬在了溁城,就连那溁城的城门都扩建了一倍有余,正中间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袁冼的忠义事迹。 姜都只有一座衣冠冢,坐落在城郊的皇陵边。离恨常伴青冢,点染在荫凉的树影间,一抹白衣又端坐在木椅上,枯对坟前。 他拿了一把纸钱,一张张分好,丢进铜盆里焚烧,青烟缕缕,飘向头顶上空,最后那些未能烧透的灰烬又飘落,如同一场零碎的黑雪,落在在场的人心头。 “从前这兔肉都是你来烤,现在你不在了,只能我跟锦逢随便弄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楚晏望着那半人高的墓碑道,又端了一杯袁冼生前最爱喝的桃花酒敬在他坟前。 其实仔细想来,他们五人,从前亲密无间,有两小无猜,有手足兄弟,也有倾盖之交,怎么偏偏就能在万千结局中走了这样悲惨的路呢? 他叹了叹,又在墓前凝视良久,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 直到红蕊提灯过来给他披了件衣裳,他才意识到那火光已是如此明显——天黑了。 红蕊推着他,问:“徐大人已经先去河边等候了,您要放盏河灯吗?” “嗯。” 都城有一条贯穿全城正中的长河,宽阔的河边在平日里满是来往的船只。此刻却宛如一条活过来的火蛇,承载着无数盏明灭的河灯蜿蜒而去,在一众喧闹悲戚的人群中静静地淌向远方。 第59章 这里的大多数盏灯大概都是在祭奠过去几年战死姜梧边疆的亲友,若是从前还不谙世事的年纪,楚晏恐怕只会感叹一句哀思怆然,可如今亲身经历种种,生离死别犹在昨日,他望见这满河的灯火,只觉得触目惊心。 徐锦逢将笔和一盏他用蜡纸做的河灯递给楚晏,“要写点什么吗?有些人会写上愿望,也算是个安慰了。” 楚晏本来没有心思,但听他这样期待的语气,也便接过来,思索片刻,在灯瓣上写了几个字,然后重新叠好,点燃正中的蜡烛,由徐锦逢扶着,弯身放进水中。那莲瓣式样的河灯晃了晃,稳稳地荡向水中央。 “写了什么?” “没什么,左不过是些俗人愿景。你写了什么?”楚晏轻轻摆手,笑道。 徐锦逢望着那汇入灯海中的两盏灯,“也没什么,我也不过是个俗人。” 他清然一笑,推着楚晏往回走。他当然是个俗人,明明是个饱读诗书的文人,却到了要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地步,许了个让楚晏康健长寿的愿望。 若世间真有鬼神之说,他倒宁愿以自己的寿命换楚晏的寿命。 “今晚又吃兔肉?”他不想让楚晏察觉到他的低落,特意在这话里掺了许多假意的轻松。 “好啊。” 他们走后,那两盏河灯愈飘愈远,在河中回旋一阵之后,到了对岸。 对岸杵着一个落寞的身影,遥遥地望着从楚晏手中放出的那盏灯,也不知是缘分还是天意,那河灯悠悠地荡到了他的跟前,在旋涡里停留了好一阵,才又飘开。正巧水化开了蜡纸上的墨,透过里头蜡烛的光亮,那字迹变得格外明显。 他只注目看了一眼,眼泪便不由自主地下来。 那不再有力的字迹平静地写着两个字:「长宁」。 —— 秋日的午后楚晏还是要敷着药小睡一会儿,但似乎比之前入睡要快多了,顾长宁因为政事,时常来得晚了一些,到他卧房时,就发现他已然熟睡了。 今日他特意来得早了些,在楚晏残缺的右手上写道:「我得离开一阵」。 “为什么?”刚敷上药的楚晏有些惊讶,大概是真的习惯了这些天他在身边的陪伴。 「家中变故,需要回去」。 他撒了谎,实际上是因为这次本来是想来谈新商路的事,但意外遇见了楚晏,所以逗留的时间远比预计的要长,梧国宫中诸多事务还等着他回去裁决。 虽然他本人很希望能够留下,但墨岩不断规劝,再加上梧国近日来信频繁,他也许到了不得不走的地步。 他也想趁着这次回去,再找那个当年给他的手制作机械的匠人,让他给楚晏也打造一副,这样虽不能求真,但日常也够用了。 楚晏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遗憾,“好吧,既然如此,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去红蕊那领些盘缠吧。” 「多谢公子」。 屋内沉默了片刻,楚晏才又试探地开口:“那...我能见见你吗?” 第三十八章 谢北轩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虽然来府上的时间不久,却跟我格外投缘,所以想见一见你而已,若是你觉得不便,也不必强求。” 见对方许久都没有答话,楚晏又补充道。 他并不是想让人难堪,只是突然听他说要离开,一时冲动了些。看常凝沉默了这样久都没有再写回复,大概是以为他是要拿相貌刁难他,心里不舒坦吧。 “抱歉,是我唐突了,你就当我没说过这话吧。” 「没事,是我太丑,怕吓到你」。 手心被人攥得很紧,写的字却颤颤巍巍的,没有之前那般冷静,难道是像红蕊说的那样,对自己的容貌太过自卑了? 他拍了拍常凝的手,“没事,我不会的,红蕊不也没被你吓到吗?” 「......」 那手指点在他的掌心,却没有动作,似乎在与自己作斗争。 “真的,我又不是孩子,再说,相由心生,你谦逊体贴,定然不会差到哪里去,就算是后天相貌有毁,个人的气质也都摆在那儿。” “当真不能一见吗?” 他觉得太过可惜,不想自己连表达谢意都不知是对着怎样的一个人。所以开口又争取了一番,但良久的沉默还是给了他否定的答案。 他知趣地收回了手,道:“不提此事了,你肯定不舒坦吧,抱歉。” 掌心抽回的时候似乎触碰到了常凝腰间的某个佩饰,玎珰一响,带着凉意。这响声孤单地在房内回荡了片刻之后,他的手又被人拢进掌心。 「等我回来,再见好吗?」 一字一顿写得实在小心,似乎生怕自己的容貌会从这些笔画里泄露出来。但也正是这样的要求又让半躺在藤椅上的楚晏莞尔。 “好,那我等你。” 他收紧掌心,轻轻碰了碰的那只手指,大概是右手的指节,虎口还有几处茧,但不像是因为粗活留下的,倒像是时常舞刀弄剑才会留下的痕迹。 他费心摩挲了片刻,从前看过些奇技淫巧的杂书,上面有写过掌纹手相一说,他一时来了兴致,又好奇地攀上这只手,想把他拉近些仔细探究一番。 “掌中四直,富贵无忧啊,”他在心中大概描绘了常凝的手相,认真分析起来,“看来你本该是衣食无忧的命,只是暂时搁浅在我这无福之人身边了,之后定会遇到贵人的。不过似乎姻缘有些艰难,所求难有得啊,恐怕与心上人要多受些苦才能相守了。” 第60章 「......」 常凝的手在他手里动了动,又没有写上什么。 他浅笑,安慰道:“我也只是依样画葫芦,随便说说,不大准的。你别当真。” 说完,第一次将他的整个右手拢在掌间,但动作一瞬间就凝滞了,常凝大概也察觉到了他的愣神,立刻就将手抽了回去。 楚晏还没回过神,因为他在原本小指的位置摸了个空。 “啊—啊—”常凝边急切地出声,边又在他摊开的掌心里飞快地写下:「公子睡,我要走了」。 接着是一阵脚步匆匆的离开声,这还是常凝除了哑叫以外第一次弄出这样大的声响。 楚晏后知后觉地坐起来,听着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已然放到了帕子上的手,最后还是放下。 —— 顾长宁快马加鞭赶回梧国的时候,正是姜国秋意最浓的时候。今年的北梧却已经像是早早地入了冬一般,虽有艳阳却寒风四起。 也不知道徐府此时能不能闻见外头的桂花香,记得楚晏爱喝桂花酒,他原本还想亲自酿些,可惜梧都满城的桂花都开得不好,仅有的一些也吹落北风中,不见再开了。 他垂眸,看着自己又戴上了器械的右手,那一日,楚晏的停顿犹在眼前,也不知道他是因为惊讶还是因为怀疑。但顾长宁自从回来后,就不再戴着手套遮掩着缺陷了,毕竟楚晏都能那般大方,他又何尝不能。 “陛下,侯府那位说想见您。”墨岩端来一杯雪松茶,恭敬地放在了他的手边。 听见这话,他揉了揉眉心。 自从他弑父登基之后,定安侯称病不朝,他也开始暗中设局,打压谢北轩一族在朝中朝外的各方势力,用了大概半年有余的时间,以谋逆之罪将谢家扳倒,收回兵权,满门发配,还要仗杀谢北轩,但关键时刻定安侯搬出了先帝赐的免死金牌,顾长宁便改将谢北轩囚禁侯府,终身不可再见家人,其余直系亲眷仗杀,谢氏一族三代之内不可入朝为官。 他喝了茶,从容起身,移驾侯府。 昔日碧瓦朱甍,门庭若市的定安侯府,如今也只剩下一副破败景象,除了门前两个看宅的侍卫,再没有旁人会来此处。 但顾长宁总觉得,这深院萧条,满地苍苔,也掩盖不住这里从前的铜臭气与利欲感。他厌弃地步入这座活坟,由墨岩领着,往里堂去见谢北轩。 推开门,带着霉味的尘土扑面而来,有些呛人。 墨岩赶紧回身开窗,四下散了散这股糟心的气味。 堂前端坐的谢北轩明明才刚及弱冠之年,却已然有了老态,清澈的双目也变得浑浊,无神地望着门口。秋日午后的阳光洒在他手腕间的金镯上,也再没了从前荣光。 “你来了啊。”谢北轩见他来了,也不行礼,只抬了抬手,小小的长命锁挂在金镯上随着动作晃了晃,清脆作响。 他在墨岩特意擦干净的椅上落座,“叫朕来是为何事?” “没什么,只是许久未见了,总觉得再不见上一面,恐怕见不到了。”谢北轩疲惫地倚在靠背上。 他没答话,冷冷地看着谢北轩。 “你刚被墨旗回来的时候,我因为父亲总提起两家婚约一事,所以对你格外好奇,但见了你落魄模样之后便格外嫌弃,我当时虽还年幼,却在想若是此后真成了夫妻,也未免太过寒碜。”谢北轩一向是个话多的人,又在此处幽居一年,憋了一肚子的话终于有人可以听了。 他继续道:“但幸亏你争气,短短三年,就坐到了旁人不可企及的位置,所以父亲重提婚约之诺,想借你之手,让我们谢家重回巅峰。” “你最不该的,是对楚晏动手。” 谢北轩闻言苦笑,“你以为我想吗?手握重兵的侯府想与战功赫赫的皇子联姻,先帝不是傻子,便以溁城要挟,若我不能助你拿下溁城,谢家就无以保全,只恨我自小体弱,不能上阵杀敌,否则我弱冠之年,怎会逊于你!”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一句出口时,整个人坐起来,手扣紧了桌角,双眸愤恨地瞪着他。最后却又像是卸了一身重负般,瘫倒下去,“当真是成也联姻败也联姻。” “再如何有苦衷,也不应当枉顾他人性命,朕原以为你是纯真之人,才对你处处忍让,以胞弟相待,但你却一次次挑拨我与楚晏!”顾长宁顺着他的目光回瞪,想起来那一杯杯让他颠倒是非的青茶,还有那日一头撞死在眼前的庆平。 谢北轩摇了摇头,叹道:“你们之间,若无嫌隙,我又怎么能轻易挑拨?你当真以为你们两情相悦便能真正相守一生吗?楚晏也好,你也好,我也好,哪一个不是利益的棋子?!” 这样的质问当头一喝,顾长宁无法辩驳。 只怪他才是天真的那一个,以为楚晏是为了利欲才将他抛在狱中,以为他只要将楚晏囚在身边,便能换回真心。可楚晏的真心本就在他这里,从未变过,是他自己亲手将那真心付之一炬。 谢北轩看出了他的犹豫,大笑一阵之后剧烈地咳嗽起来,口中竟也吐露一抹血色。 “我知道你恨先帝也恨我,我也恨我自己,我总在想,若是我当初放走了楚晏,谢家是不是就不会落到这般下场...呵...但你,你顾长宁别忘了,是你亲手杀了楚晏,你最应该恨你自己...你才是那个最狠毒的人...所以你才见不到楚晏,就连我这般挑拨离间的人都要比你先一步去见他了...” 第61章 此话谢北轩便以为是自己最后的遗言了,说完后便如枯草一般凋落,倚在案边,等待着顾长宁宣判自己的死亡。 顾长宁冷漠地看着这一幕,内心只觉得彻骨生寒。 从前初见谢北轩时,只觉得他是个糖罐子里长大的孩子,弱不禁风又养尊处优,从未想过他会做这样的事,说这样的话。 说到底,也是个可怜的人。 他抬眸给了身侧的墨岩一个眼神,墨岩立刻领了意,朝外头喊了一声:“进来吧。” 提着医箱的太医便踱步进来,赶忙给谢北轩把脉医治。 “你...”谢北轩惊愕地看着这一幕,喉中沉重如吞铅。 顾长宁缓缓起身,行至门前望向院中四四方方的天,阳光正好,满地荒草洒金箔,风一吹就像桂花一样。 “你错了,他没死,你也不会比我先去见他。” 身后的谢北轩沉默了许久,最后只有一阵疯魔般的大笑响彻了荒芜的侯府。 顾长宁踏着不能入酒的「桂花」回宫,他已然准备在安排好一切事宜后,让唯一的皇侄监国,自己再去姜都久住,以那个哑巴的身份陪在楚晏身侧。所以这之后他夜以继日地处理政务,宵旰忧勤,只为了能够早日见到楚晏。 一个半月后,他已经准备好启程了,却在这个关键时候收到了远在姜国的菱生寄回来的信,让他肝肠寸断—— 楚晏要与徐锦逢成婚了。 第三十九章 溁城 顾长宁摊开手中收到的信,是菱生的亲笔,他上次要回来的时候,菱生就自请不归,留在了姜都暗中守着楚晏。 笔墨摊开,这孩子一向省略问候,第一句便直接进入正题:“近日听闻,楚晏要与徐锦逢成婚,府内上下已在制备,速归。” 一纸书信却重若千钧,压在手里沉到两臂微颤。 楚晏...要与徐锦逢...成婚? 他艰难地将这些字眼串联,终于也算是体会到了,当初楚晏听闻他与谢北轩有婚约之时的心情。 那时的楚晏病刚好,立在堂下,而他却听信了墨旗的话,误以为楚晏与徐锦逢有私,所以对楚晏的态度也就淡漠疏离了些,还当着他的面说一见他就心烦。那时楚晏的心情是否也跟他此刻一样,肝肠欲碎呢? “陛下,您别动怒,眼下要紧的是先保重身体,才能去见楚晏殿下。”墨岩拍了拍他的背,给他顺气。 是了,必须要赶紧去姜都。 “走!今夜就走!” 他原地于第二日启程,但现在是一时半刻都等不了了,即刻就吩咐人备马出发。 北原秋风萧瑟,吹过一片又一片的路途,灌进马车里,又穿堂而去。 因为一路都在奔赶,不出半月就到了曾经他接到楚晏的那处草原。没了战乱侵扰,这里到了秋天,也还有不少青草摇曳,牛羊白一点、灰一点地洒落在青绿与灰黄相间的草坪上,悠闲地低吼几声。 “陛下,接下来是往前走经由溁城过,还是像上回一样走西边从溱城过?” 墨岩趁着马队歇脚的时候,掀起窗帘的一角,探过头问。 “继续往前吧。” 上次就没从溁城走,一是不想触景生情,二来也是心虚,毕竟溁城的守将还是袁毅。但这一次,他也想为当年的事好好赎罪。 溁城的城门远比从前阔气,从老远就能一眼看见那高耸着伫立的正门,宽度也比从前要宽上一倍有余,正中间的位置似乎有什么东西分隔了两侧进出的车马。 他的车架行至门前,他凝眉,深吸了一口气。 那正中是一块汉白玉的碑,碑后是一座规模浩大的石墓,直接横在了整座城前,宛若将领守卫着城门。他下了车,走近查看,那碑文上写着袁冼的名字,和他在此坠亡的事迹——这是袁冼的墓。 他心中绞痛,眼前尽是当日袁冼坠下的身影,悲痛到说不出话来,只用手指抚过那碑文上每一个冰冷的字。 “事到如今,还来做什么?” 身侧骤然响起的声音,让他的手一顿。他回过头,袁毅一身戎装地站在城门前,应当是看马队进城了,按照礼节出迎的。 顾长宁低下头,从前他跟袁毅并没有太多交集,只觉得他这人太过古板,不懂变通,但每次他们几个闯了祸,都是袁毅撑起大局为他们开脱的,如今见了只在心虚愧疚上更添几分惧怕。 “是我对不住你们,是我的错。” 袁毅盯着他看了片刻,这短暂的瞬间在顾长宁的感知里,却有如万年,直到那风卷起脚边的尘土,扬长而去。袁毅也猛然抡起了手中的剑—— 顾长宁不打算还手或是躲闪,只按住了身侧焦急的墨岩,站在原地平静地等着那柄长剑刺过来,但那剑光径直越过了他的耳边,削铁如泥的剑身斩断几缕他垂落身侧的青丝。 其中一缕青丝悠扬地飘进风里,摇摇晃晃,最后不偏不倚落在了石碑上。 “此后,你我再无瓜葛。”袁毅收剑入鞘,冷漠地拂落手边沾到的发丝,转身离开。 他不是不恨顾长宁,但也从楚源那里听说了此中的种种误会,又因他如今已不是寻常身份,一旦再起恩怨,两国必定不会安宁。 如今,便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他逆着光看了一眼城头的位置,长鹰掠过,有一瞬间他好像看见袁冼就站在那里,陪他一同镇守溁城。 第62章 顾长宁也没在溁城停留太久,只是次日给袁冼上了柱香,祭拜了一番,第三日便又启程往姜都赶。 中间他做了好几个类似的梦,大多是梦见他到姜都的时候,正好撞见楚晏的婚事。那样清秀温润的人,穿着一袭喜服,往那一站,就是临风之姿。他在梦里兴冲冲地跑过去,却被楚晏淡漠地拂开,转身挽上了同穿着喜服的徐锦逢。 他拼命地喊了一遍又一遍,可就像战场诀别的那次一样,梦里的楚晏也没有回头,弃他而去。 “楚晏!” 他每次做了这样的梦,都会惊得一头大汗,也把一旁的墨岩吓个激灵。 顾长宁下意识地攥紧腰间的玉佩,温润的质地有了金银的堆砌,已然不是从前触手生温的手感了,那玉上用金丝包裹着裂痕,缠绕生枝,宛如同心佩开出了一朵朵春花。 他盯着这破碎后重修于好的玉佩,惊魂未定地喃喃:“「不求共白首,但求两心同」。” 但愿还来得及。 就算是这样的日夜兼程,赶到姜都的时候,也是半月之后了,天气由凉转寒,已经有了入冬的架势。 顾长宁一到,连楚源也不见,直接就策马往城西的徐府去。 徐府仍然如同夏时那般,只是院外那棵槐树的叶片掉了许多,看起来光秃秃的,再没了藏身的可能。 越过侧门的位置,他发现了一棵新栽的常绿桂树,从这爬上去,依然能坐到院墙上。 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不走正门,大概是怕万一见到他们二人举案齐眉,会让自己窘迫到连躲藏的地方都没有。 这个位置像是专门给他留的,不仅职业还算茂密的桂花树能够隐藏,还远远地就能见到楚晏的卧房门口。 恰巧楚晏此时也不在里头,他坐在那把被搬到门口的藤椅上,慢悠悠地晃,望着不远处的一只灰毛小犬调笑。一旁的菱生伏在楚晏膝前,像从前一般喂他喝药,每喂一口就捏一块蜜饯给他。 顾长宁愣了半晌,跳下院墙,抱着一只木匣呆呆地站在门前,不敢迈步,直到出来采买的红蕊看到了他,才跟他搭话。 “您怎么今日就到了?不是说上月才出发的吗?”红蕊见到他时还跟第一次一样惊讶。 顾长宁抱紧了怀里的锦匣,又犹豫了许久。 “怎么了?您有话不妨直说。” “他们...成婚了吗?” 他问出这话的时候,好似半个魂也都跟着褪去了,如鲠在喉一般地盯着面前一脸疑惑的红蕊。 她摆摆手,漫不经心地答:“还没有,公子之前一直没答应。” “但现在就说不定了,先前只是陛下总提起,这两日徐大人也在问公子的意见了。我看多半能成,毕竟徐大人那么好,比某人不知道强多少倍,是我我也选徐大人。”上一句还让心灰意冷的顾长宁眼前一亮,这一句她又立刻破了盆冷水。 顾长宁捏紧了手里的锦匣,心中五味杂陈,他也知道徐锦逢的确是良人,但他又如何甘心呢? 楚晏与他自年幼时便交好,既是他在异国他乡的恩人也是相知相悦的知己,虽然行差踏错,落到如今山盟不在,海誓亦枯的田地,但要他亲眼看着楚晏另与他人伉俪情深,他怎么能够淡然处之。 “快到午时了,我能去见他吗?”他拉住要走的红蕊,用恳求的语气问。 红蕊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院中,叹了口气,“随我来吧,先去侧厅等等,到时候我会叫你过去的。”她说完,又回头,“您用过膳了吗?” 看他摇头,便又吩咐了厨房将午膳端一份过来,“我们公子平日吃得都清淡,您凑合吃点吧。” 的确如她所说,桌上的几个菜都清淡,还有一两道药膳,他一向是不爱这样寡淡的口味,唯这一次,他甘之如饴。 他刚用完膳,门前闪过一个身影,被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住。 菱生回头瞪了他一眼,看清是他之后,又立马心虚地收起视线。 “你怎么就来了?”小孩越说头越低,像熟了的稻谷一样,就差栽进衣领里了。 “不是你写信让我来的吗?还说得那般紧急。”他松开菱生的后领,甩了甩手腕。 菱生偷瞟了他一眼,低声嘟囔:“我也没说错啊,本来就是一直在提了,你再来晚一点,万一他真同意了怎么办?” 他自从顾长宁走后,就找机会假装是在街上偶遇了楚晏,死皮赖脸地跟着他回府,直到前一个月听见那个总来府内的楚源提起了这桩婚事,虽说当时楚晏就婉拒了,但为了气一气顾长宁,他就提笔写了那封信。 顾长宁并没有回复他的话,目光定在了外头,菱生转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原来是屋外徐锦逢提着一个食盒,正往楚晏那边去。 他瞄见顾长宁的眼神那叫一个落寞,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声,又看到他手上的锦匣,起了好奇:“这是什么?” 他趁着顾长宁发愣的时候,从他手里夺了过来。也没个分寸地打开,里头竟然是一尊巧夺天工的金雁。 “你不会真以为他要成婚了,所以还带了贺礼来吧?” 第四十章 锦时相逢 菱生举着这金雁端详了片刻,除去感叹声之后,又叽叽喳喳地问道:“但这不对呀,鸿雁为聘,你是想当贺礼还是聘礼?” 第63章 但是话一出口,后脖颈的衣裳就又被人拎了起来,让他整个人往后一晃。 “小屁孩懂什么,还我。” “那你怎么还跟小屁孩急眼呢!” 菱生挣扎着从他的手里逃出来,朝前趔趄了几步,屋外突然传来几声犬吠,一条泥点子大小的灰狗劈头盖脸就奔了过来,在菱生的脚边跳来跳去,又冲着陌生的顾长宁警惕地吠叫。 菱生弯身把狗抱起来,顺了顺毛,安抚道:“嘘,不理他,他够可怜了,咱们不欺负他。” 灰狗立刻就温顺下来,甚至看向顾长宁的眼神里都多了几分同情。 顾长宁被这一孩一狗气到哑然,从他手里怏怏地夺回那个锦匣,还特意抽开了锦匣的第二层查看里头的东西是否无损。 菱生又好奇地靠过来,看见那里头是一副精巧的木制机械,像是穿戴在手上的东西,他觉得格外眼熟,这不就是顾长宁手上戴的那个吗? 但眼前这个又有些不同,顾长宁戴的只有一根指头,这一副做了两根木手指。 “噢!这个是给他的!”他后知后觉地开了窍,惊喜地嚷道。 顾长宁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将盒子收好。 “等会就说是你找梧国匠人给他做的,别说是我。”他提醒道。 “这么大的功劳你居然不占?白给我呀?” “......” 顾长宁看这孩子是越看越不顺眼,本来这孩子就因为当年的事,对他一直不大恭敬,现在找到楚晏了,更加变得啰嗦烦人起来。 “所以金雁真是贺礼?你就真能看着他跟别人成婚?”菱生像是热衷于往他心口撒盐。 他拍了拍菱生的脑袋以示警告,“再多说一句,你就抱着你的狗回宫去。” 跳脱的孩子也总算有怂下来的一面,闷闷不乐地抱着小狗跟在他身边,却又咽不下这口气,嘟囔:“它有名字的,叫‘阿宁’。” “......”顾长宁剜了他一眼,脸色耷拉下来。 菱生立马摆摆另一只空闲的手,求生欲拉满地解释:“不是我取的哈,晏哥取的。” 这下顾长宁的脸色更难看了—— 另一侧楚晏的卧房里,红蕊刚侍奉他用完膳,便开口问:“公子,之前那个哑巴回来了,午间还是让他来陪您怎么样?” 桌前的楚晏沉默了良久,倒让红蕊有些紧张了。 “嗯,让他来吧。” 最后他还是同意了,舀了一勺热乎的参汤喝了一口。 午后等楚晏敷了药,顾长宁就被红蕊领了进来,坐在藤椅边。 楚晏比一个月前似乎还要消瘦许多,肤色也更透着虚白了,躺在藤椅上的时候,轻到摇椅都不见倾斜。 月余未见,他心中相思之苦难解,却只能无助地哑叫几声,告诉楚晏哑巴常凝已经回来了。 有时他觉得装作哑巴也有好处,因为这样每次在他掌心写回复时,就好像牵着楚晏的手一般。他拈轻怕重地拉过楚晏搭在扶手上的手掌,欣喜地写道: 「我——」 第一个字才落了笔,那温热的掌心却从他的手里撤去,让他的指尖落了空。一时间窗外落叶的声音都在耳边肆意回荡,好像他们之间也有什么凋零了。 “不必如此,你安静些吧。”楚晏把手放在腹前,躲开他,淡漠地说。 他怅然若失地放下停在半空的手,忧心忡忡地看着面前突然疏离了的楚晏,不敢制造出一点动静,只能寂然地守在他身侧。 门口的脚步极轻,大概也是怕叨扰到楚晏,徐锦逢走了进来,见他也在这,倒没有多作惊讶,也不戳破,只佯装无事地坐到另一侧。 或许是太过熟悉,又或许是徐锦逢身上淡雅的熏香气息,楚晏竟然在他落座的瞬间就转了过来,开口:“今天源儿没留你吗?” “嗯,今天本来宫里有贵客,但贵客派人说来不了,宴席便提前散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抬眸看了一眼顾长宁。 “那也好,你吃过饭了吗?没吃的话让人做些热的。” 哪怕是楚晏此刻见不到,徐锦逢看向他的目光也依然温柔倾慕,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回复:“吃过了,放心,陛下就算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会饿着我。” 楚晏被他的话逗乐,从鼻尖轻轻叹出一丝笑意。 徐锦逢顺着他的笑意,旁若无人地握住他的手,问:“陛下说的事,你可有打算了?” 虽然不知道这打算具体指的什么,但顾长宁还是心下一紧,屏息以待,生怕自己会错过什么重要的内容。 椅上的楚晏借着徐锦逢的手摇了摇藤椅,发丝顺着扶手的两边淌落下来。 “我不过残废之身,你当真如此执着?”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徐锦逢答得没有一丝犹豫。 椅上的人轻叹了一声,倒不是无奈,更多的是温柔。 “那就挑个好日子吧,不必办得太大张旗鼓,我也不适合那样的场面,一切从简即可。” 楚晏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好像这是已经在心中演练过数遍的回答,却让顾长宁从头到脚都僵住了,如坠冰窟。 “好,”徐锦逢高兴得都快要站起来,完全不顾及还有第三人在场,喜笑颜开地握紧了楚晏的手,“我即刻就吩咐人去办,即使不大办,也绝对不会让你受委屈。” 第64章 他们二人指的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这一刻顾长宁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外人,万蚁噬心般难捱。 原本的确是贺礼的锦匣,此刻在怀中却像一块熔岩一般,烫得他的心口喘不上气。 这般大起大落的心情,一点一点消磨了他的意志。忆当初惜君不去,伤如今留卿不住。 明明近在咫尺,触手可得,但他却再没有勇气去碰一碰楚晏的手,只能椎心饮泣地看着他对另一个人露出欣悦的神色。或许他识趣地离开,才是对楚晏最好的成全。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从那令人窒息的房里出来的了,外头的天色也阴了下来,寒风贯耳,山雨欲来。 “楚晏!” 记忆里一身明艳红袍的他还在拎着野兔朝楚晏的书房奔去。 那时的楚晏被四四方方的窗棂框着,从满屋的书香里抬起头望出来,见到他的时候满眼都是欢喜。浓烈的爱意从不说出口,也会从双目里不经意地流淌出来。 回不去了,那样的日子此后也不会再有了,被他亲手从他和楚晏的未来里剔去了。 这无异于再给了他一箭,只是这一箭不偏不倚,正中了他的心口,疼得他一恸欲绝。 可他连哭都不敢放开声,生怕自己惊扰了屋内新婚燕尔,连日的赶路让他分外憔悴,此时哭起来就更加潦倒,只能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一样倚着那株桂花树才不至于站不稳。 那只小不点灰犬不合时宜地跑到他跟前,还以为他在逗它玩,围着他的脚边绕了好几圈,最后停在他面前,邀功似地摇尾巴。 顾长宁靠着树干颓唐地跌坐在地,小狗顺势钻进他怀里,看他哭了又轻轻吠叫几声,在他腿上蹭了蹭以作安慰。 “呵...他叫你阿宁。”顾长宁的眸子里灰暗了许多,自嘲地说。 小狗听见自己的名字,兴奋地摇了摇尾巴,亲昵地在他脚边打了个滚。 “在他心里...狗都比我好。” 他这话说得不甘又自责,泣不可仰。 带着要入冬般架势的寒风吹过他的身侧,撩动他的发间与泪光,最后穿进楚晏的卧房。 徐锦逢透过窗户的一角,看着院里的这一幕,有些动容地回过头,向藤椅上无动于衷的楚晏道:“他哭了。” 房内的缕缕熏香被风吹散开,楚晏有些艰难地翻了个身,背对着这一侧的窗,“嗯,我知道。” 熏香停滞了片刻,又被楚晏的气息吹开:“方才多谢你帮我骗他。” 徐锦逢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午时楚晏听红蕊说起常凝回来了,就立刻派录延来拜托他帮着演这一出戏,他虽然惊讶,却也还是答应了。 “你何必见外,我方才...也并非都是虚言,若是你我成婚,我定然不会亏待你,况且你心里不也放下他了吗?” “锦逢啊,”楚晏唤了他的名字,既轻柔又悲伤,宛如春日愁意织成的雨丝,“我从来没有放下过他...我只是分不清这到底是爱还是恨,或许两者都有,交杂在一起,才让我难以割舍。” 他坐到椅边,不甘心地再问:“但你还会再选他吗?若是不会,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呢?” 楚晏的叹息声沉重地飘进风里,“这太失公允,无论是对你还是对他,都非正解。你我相识一场,我当你是知心挚友,万万不想再将你牵扯进这乱麻里。” 徐锦逢也喟叹一声,他何尝不是早就入局呢?只有楚晏一人不晓而已。 罢了,他也知楚晏本就是个固执的人,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动摇不了顾长宁在楚晏心中的地位。 他关上窗,风声便被隔绝在外了,“那就让我任性一回吧,从前三五挚友,只剩你我了,至少在你的余生里,不要再拒绝我的好意,这也算是我最后的愿望,就让我陪着你,陪着你到无法再陪的那一日。” 人道愈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若是有下辈子,我只愿你我锦时相逢。 第四十一章 雪落 十一月的中旬,姜都终于还是下起了雪,鹅毛一般轻盈的雪飘荡下来,落了满目白。 顾长宁自几天前从徐府回来之后,就日夜痛饮,潦倒不起,每日清醒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时辰。 他实在是害怕自己醒过来时会听见外面嫁娶的钟鼓之声,宁愿掩耳盗铃一场,喝个烂醉如泥。 门前的风声突然被人放了进来,抱着一条灰狗的少年怒气冲冲地跟在风声后跑进房里,扫视了酒气熏天的屋内之后,脸色就更加生气了。 “你这几天怎么不去徐府了啊?难道要平白让机会给别人吗?”菱生拉起伏案醉倒的他,又从他手里夺过马上要送到嘴边的酒杯。 他凄凉一笑,拂开菱生的手,饮尽杯中酒,“我还去做什么?看他们俩新婚燕尔,鸿案相庄吗?” “你说什么呢?”菱生在一旁呆愣了一瞬,怀里的灰犬也低吠了一声。 “难道不是吗?楚晏不是已经答应了徐锦逢成婚了吗?想来这几日应当也快办婚宴了,到时候你就替我拿着那锦匣过去吧。” 菱生看着他这副颓废的样,气不打一处来,“谁说他俩要成婚了?我都说那是气你的了。近来徐府也没有说要准备婚事啊,要真有,那姜国皇帝肯定会来嘲讽你一顿,怎么会放任你一个人在这喝闷酒?” “我那天听楚晏亲口答应的,”顾长宁晃悠悠地撑着桌案,落寞地摇头,“他心里已经没有我了...” 第65章 菱生嫌弃地皱眉,这人当年就因为诸多误会错过楚晏,难道如今还要再错一次吗?他把小狗放下,从怀里拿出一副画卷。 “他要是心里没你,他留着这个做什么?” 那副画在半空展开,上面是一株傲雪凌霜的寒梅,旁边用沾着梅香的字迹写着「以贺长宁生辰喜乐,愿君岁岁今朝,年年欢愉,楚晏题」。 落款是他十七岁那年的冬末。 他回想起亲眼目睹楚晏写上这祝福的那一晚,恍如隔世,抬手颤抖着抚过那雪中红梅,残缺的小指落在画卷上,正好透出了后头栩栩如生的花苞。 他难以置信地追问:“他当真还留着这个?” 菱生趁着他的注意全放在了那画上,利落地将那些酒坛统统收了起来,“不然我从哪里拿到的?晏哥把这些画都收在了那个上了锁的盒子里,放在柜顶,昨夜还偷偷拿了出来看了片刻才入睡,这也能算心里没你?” 顾长宁的眸光像是被门前的雪水润透了,一下就有了水光,他扶着案头歪歪倒倒地站起来,自顾不暇地理了理衣裳,便要往外走。 菱生一把拉住他,操碎了心:“一身的酒气,你要这样去见他?还是你又要说用那哑巴的身份?而且你那破匣子你自己去送!我才不会帮你!” “对对,不能这样。我这就去沐浴熏香。”顾长宁的脸上还有些醉态,趔趄着走到衣柜边上,拿出那个锦匣,又胡乱地从里头挑选衣服。 一件又一件的衣裳被他扔了出来,越到这种时候就越是着急找不到称心如意的装扮。 一旁的菱生叹了一口气,拿他这个醉鬼实在没办法,从里头选了件颜色淡雅些的长袍就丢给顾长宁,“穿这个,晏哥喜欢。” 换做平时,顾长宁肯定就瞪了过来,还要说他没大没小,但现在又醉又急的他只是抱着那衣裳,点头如捣蒜。 顾长宁扶着门探出头,看见外面一脸惊喜的墨岩,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他实在规劝不住了才把菱生叫回来的。 “去准备热水沐浴,把这些衣裳都用香熏一熏。” “是,属下这就去准备。” 沐浴熏香之后,顾长宁连日醉酒的脑袋也总算是清醒了些,回想菱生这孩子方才的话也有几分道理,若是楚晏真的放下了他,又怎么还会留着那些画呢?况且仔细想来,要是他们真要成婚,宫中又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拿过那枚玉佩系在腰间,走出门,外头菱生已经备好了马车,一人一狗坐在鞍座上等着他出来。 难道...楚晏发现是他了? 所以才这样哄骗他,好让他死心回国?可又为何要做到这般地步呢?他只是想静静地看着他而已,并不再奢求什么了啊! 顾长宁一边想着一边抬步踏上马凳,但后脚另一辆马车就停在了宫门前。 车马的规格一看就知道里头坐的是谁。 不出所料,楚源撩开车帘,木轮椅被宫人从马车上抬下来,引得其他人都跪伏行礼。 “怎么不喝酒了?”他抬手让菱生他们起身,问顾长宁。 他对楚源的到来有些惊讶,但还是先作了答: “醉得太狠,也想偶尔清醒片刻。” 楚源却根本不在意他的回复,只拉过要登上马车的他,神色有些不自然,用打量的目光审视了他全身一遍,问:“你这要去见徐府?” “我想见他。” 宫人的伞跟着楚源往顾长宁的方向倾了倾。 “你忘了我说的了吗?你在他面前出现只会让他平白激动,这是害他。” “但晏哥前两天还对着画说起我们陛下的名字——” 菱生到底是个不知事的少年人,在这种身份悬殊的场面里,也敢站出来插话,甚至这还是他为数不多称呼顾长宁为「陛下」的时候。 顾长宁的眼里也难得地露出一丝欣慰。 但在场的另一位皇帝就显得不那么高兴了,轮椅上的楚源没有抬头,只掀起眼帘,目光越过伞沿睥睨一眼菱生,不怒自威:“朕敬你与兄长有旧恩,但现在轮得到你说话吗?何况,你怎么能称呼「晏哥」?” 墨岩闻言立刻说了几句好话解围,上前按住菱生,生怕他再闹起来。 少年虽然正是气盛的年纪,却也知道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人惹不起,只不服气地抱着吠叫的灰犬,别开脸。 楚源让宫人推着轮椅往院子里去,顾长宁也知道他这是有话要说的意思,便踱步跟上。 白雪穿庭,故作飞花。 楚源在伞下望着满天的雪,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这雪花虽美,让人忍不住想握进手里,但偏偏炙热遇冰冷,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雪化,落个无影无踪。” “若是有心,以冰屋藏之,也不见得就会融化。” 他不知怎的,就是想与这莫名其妙的理论争辩一番。 楚源转过脸,望着他,嗤笑一声,“陪我边赏雪边喝一杯吧。” 宫人在亭子里备好了酒具,又利落地支起了暖炉。 “你说,你当初要是相信了晏哥该多好。”几杯酒下肚之后,楚源有些反常地说起从前,还用可怜的目光望着他。 这不仅让他如坐针毡,内心还有种格外不安的感觉。 “是我混账了。” “这种时候你倒是不为自己辩解半句,认得挺快。”楚源也不是不知道当年的事是梧帝联合墨旗从中作梗,但看到威风凛凛的顾长宁如此心虚愧疚的模样还是觉得有意思。 第66章 顾长宁低下头,将楚源递来的酒杯推远,“嗯,本就是我的多疑,才给了外人可乘之机。” 石桌对面的人愣了片刻,旋即一笑,“你居然有自知之明。” 但笑过之后脸色又转阴,落寞地看着顾长宁面前那杯没动过的酒,自己又自斟自饮了几杯,喝完之后就咳了几声。 “少喝点。”顾长宁出声提醒,好像在他身上见到了过去几天的自己。 楚源却摆摆手,“不碍事,我一到冬天就容易风寒咳嗽,”又看着那杯酒,劝道:“你真不喝?” “不喝,我说了,我要去见他。”他怎么会喝,他沐浴更衣就是为了去见楚晏,他想亲口问问楚晏的心里是不是还有他,是不是还留着那些为他提笔的画。 楚源的视线移开,落进漫天飘动的雪帘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听见楚源迎着风声轻轻一叹。 “楚晏跟徐锦逢...” “我不知道,关于他俩的事,你还是去问徐卿吧。” 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一样,楚源先一步拒绝了回答。 转过脸再看他的时候,目光也多了几分努力克制的遗恨。 “但依我看,徐锦逢要比你好得多,所以你...最好能识趣一点,赶紧回你的梧国去。”楚源突然开口,像是猝不及防地挥了一拳过来,打在顾长宁心口。 “什么意思?!”他激动地撑着桌子站起来,因为楚源这话在他听来就是支持楚徐二人成婚的意思。 “别再去徐府找他了,他不会想见你的,”楚源饮下最后一杯酒,不紧不慢地道,“你那个什么菱生,也不准再去徐府了,你们梧国人还是放过他吧,难道你不想他过着平静安宁的生活吗?” 顾长宁被问得一怔。 楚源说罢,无力地瞥了他一眼,就让宫人推着他穿过雪幕往外走,期间把手伸出了伞外,接到了一片雪花,看着它的晶莹消融在掌心,“识趣一点,别再打扰他。” 第四十二章 苦思酣睡 中元那日,顾长宁也放了一盏河灯。 他的灯上只写了一句「愿君长宁」,在载着落花的流水里默默远去,他不求还能再与楚晏相知,只求能够默默守在楚晏身侧。 —— 但楚源一句「别再打扰他」就把他划为了外人,连再见他的机会都不给了。 “陛下,菱生今日又偷偷去过徐府了,但被家丁赶了出来,说是楚晏殿下在歇息。” 墨岩一边给他更衣,一边汇报,“听说菱生还求了红蕊姑娘,但后者并没有再心软让他进去,反而是厉声打发他走。” “他人现在在哪儿?” “正在房里一个人抱着狗生闷气呢,还嘟囔着什么楚晏殿下太狠心,连...”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眼珠一转继续说,“连小狗都不见。” 顾长宁揉了揉眉心,烦闷地叹了一口气,“去拿些他爱吃的,哄哄他吧。” “是。” 墨岩关门出去,房间里又安静下来。 顾长宁靠在案前,死死地盯着案上那副摊开的雪梅图,总是想起三日前楚源关于雪花莫名其妙的那套言论。 心里隐隐约约有些闷堵,坐立难安。 他不去见楚晏真的是对的吗? 原本他还认同这一点,但听了墨岩的话就有些动摇了,即便楚晏在歇息,红蕊也不可能为此就凶还没迈进宅门的菱生。 而且徐府也迟迟没有传出有喜事的消息,反而对外一致缄默其口。 事出反常... 顾长宁实在是坐不住了,吩咐人备了车马,要往徐府去。 虽然楚源的警告犹在耳畔,但这会儿正是午后,楚晏应当在睡,他这次只是想去远远地看一眼,只要确认楚晏无恙,他便立刻离开。 他的车驾滚过雪路,留下一条长长的车辙痕迹,一直蔓延到覆着层雪的徐府门前。 门口的家丁见到他的车驾,两两相望。 顾长宁已然做好了会被拦下的准备了,但两个家丁却躬身行礼,给他开了门。 那株桂花上落满了雪,如同琼枝,蜿蜒地撑开一片空地——前不久顾长宁还曾靠着这棵树颓靡闷哭。 他移开墨岩给他撑起的伞,任由雪花一片一片落在自己的发尖和眉梢,冰凉的触感更让他清醒了许多。 内心的不甘也终究决堤,还没能跟楚晏亲口道歉,他怎么能够如此轻易的退局。 他忐忑地步向院中,站在那桂树底下,望向楚晏的卧房。 那里静悄悄的,像是没有住人一样,好像楚晏的存在就是这么虚无缥缈,跟眼前的雪花一样,说化就化。 “不进去?” 徐锦逢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了他的身侧,出声问。 “你与他...”他当着本人的面,还是说不出口那两个字,只颓唐又不甘地望着徐锦逢的眼睛。 徐锦逢没有立刻答,只撑伞走到他身边,偏过头:“你对他究竟是什么感情?” “我...” 他一时说不上来,爱字太沉重,他不去确信自己是否还有这个资格,喜欢又太轻渺,他断断不会用这样的字眼形容对楚晏的情感。 徐锦逢不甘地叹了一声,轻声低喃:“我怎么,就输给你这种人了呢?” 这话说得很轻,轻到顾长宁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徐锦逢不理会他震惊的目光,撑伞又走向楚晏的卧房,“进去吧,他还在睡。” 第67章 他顿了一下,看了同样不知所谓的墨岩一眼,还是跟上去。 房内的楚晏睡得很熟,连开门时灌进来的风声和寒意都没惊扰他半分,唯独有受影响的也只有那炭火的热气和香炉的烟雾。 楚晏这一次也没睡在藤椅上,而是躺在床榻。红蕊守在榻边,眼睛红肿着,像是不久前才哭过。看到他们几个进来了,也就默默让开了位置。 徐锦逢走近,拿起楚晏额头上敷着的帕子,又给他换上新的,最后坐在了矮凳上。 “他...这是怎么了?”顾长宁只知楚晏因为一身旧伤,总是病着不见好,但看红蕊方才的模样,倒全然不像是这么简单一样。 “我跟他没有要成婚,那天不过是骗你而已,他知道那哑巴是你。”徐锦逢换了个问题回答,给榻上的楚晏掖了掖被角。 这话印证了之前顾长宁的猜测,但此时他心中的欣喜却被沉重的担忧压了下去,他揪着徐锦逢的袖口,问:“为什么?为什么他非要这样骗我?若是想让我回梧都,可以直接说啊。” 徐锦逢看过来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同情与无奈。 这让他的心里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安,好像某种诅咒一般的东西在应验。 之前明明连午后小憩都力求寂静才能睡着的人,怎么此刻从进门之后的声响再到他们说话的动静也没能将他吵醒呢? 他对上徐锦逢的视线,用眼神再次询问了一遍,后者却默默地移开了目光,这样的举动在他看来就是心虚。 “你说啊!他这是怎么了?怎么我们都在这说话,他却没有反应?”他有些激动,死死地揪着徐锦逢。 房内却静得像是一滩死水,半点声响都没有,顾长宁只能听见自己因为慌乱而惊悸的心跳声。 “您真以为您当初找的那草药有用吗?” 或许是实在看不下去这样令人窒息的氛围了,一旁的红蕊冷不丁地带着鼻音出声道。 顾长宁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他不受控地扯动了嘴角,惊颤之后喘息几声,才开口:“你说什么?” 那草药若是无用,岂不是—— 楚晏还是会死... 红蕊的眼泪替她答了话,又别过脸去抹开泪花。 他忐忑地追问:“什么意思?他这阵子不是好好的吗?” “连菱生那孩子,他都一直瞒着呢,其实自从你上次走后,他就不大好了,之前还能出去逛逛,陪菱生说说话,这阵子却越来越贪睡了,菱生一走开,他就会睡着。有时候怎么也叫不醒,连胃口也都没有了,整日不是睡着,就是坐着呕血落泪。” 所以才连菱生也不见了,楚源一早就知道这件事,那片消融在掌心的雪花...说得是楚晏。 徐锦逢说着说着声音也哽咽起来,抬头望了一眼房梁,强忍下来泪,才接着道:“这一年多,他本就是靠着楚源从各处搜罗来的名医名方续命,但这毒已经深入脏腑,又劳累忧虑,再加上外伤失血...” 他的声音在这里戛然而止,神色也痛苦起来,好像后面的话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说出来就会吞人性命。 红蕊抽泣几声,哽咽着替徐锦逢补充道:“太医说,大概只有半年了。” “什么叫...只有半年了?” 顾长宁的脑袋里嗡嗡作响,他还以为他当初跌下高崖找到的草药,就已经解了那相思之毒,怎么会是无效的呢? “你骗我,你们骗我是不是?吴虞明明说过他的毒已经解了,日后只要调养好就不会有事...我懂了...是你,”他一把揪住徐锦逢的衣领,疯了一般地逼问,“是你没有照顾好他是不是?还是说你想拿这种荒谬的借口支走我,好让你一人独占他?!” 徐锦逢不屑地瞪了他一眼,别过脸,甩下几滴泪来,“我倒宁愿是我在骗你...” 他被徐锦逢的神态吓得更加难安,哆嗦着松开手,连肩上被狼咬的旧伤都开始发作,疼得他有些弯了腰。 “当初是公子让吴老先生撒谎的,其实那药草,根本就收效甚微,之后引颈自刎一事,又更加使本体虚弱...”红蕊之前听楚晏说起过这些,又再加上了姜都太医的诊断,复述这些的时候只让她更加难过,凭什么楚晏就得那么为着眼前这个人着想呢?甚至为了瞒下此事,还骗他说是要跟徐锦逢成婚,好让他自己死心离开。 殿下啊殿下,您真是「苦思」良多啊。 另一边的顾长宁也怔住了,他想过是吴虞贪图便利、想过是谢北轩又从中捣乱,却万万没想到是楚晏亲自撒了这个令人窒息的谎。 这下确实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何楚源会说起那易逝的雪花,又为何会联合徐锦逢骗他,这一切都是因为,楚晏要离开了。 要再次从他的目光里离开了。 若是他今天没来,真的按照楚源所说的,启程回梧国去,是不是他就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件事了? 「楚晏...你何必要为我做到如此地步呢?」 “楚源呢?楚源有没有来过?” 红蕊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突然提起楚源,但看到他满眼的泪光,又不忍心不答:“三日前公子开始呕血的时候就来过,昨天也来了。” 果然,连楚源来找他说那些话也是楚晏安排好的。 「顾长宁啊顾长宁,你一向以为自己精于算计,可怎么就没发现楚晏狠心起来比你还要可怕千倍万倍呢?」 第68章 他在心底挖苦了自己千百遍,此刻心里的疼要比肩上的旧伤还要痛苦。 床榻上的楚晏正酣睡安眠,若不是额间的湿帕子下紧皱的眉头,恐怕要以为他真是在做着美梦。 门口的风突然又吹了进来,木轮被人抬进来,稳稳地放在门前,风声随着关门的动作又骤然隐去。 楚源在门前望过来,敛起了眉。 第四十三章 玉碎 “不是让你不要再来了吗?”楚源支开了其他人,只留下他跟顾长宁,还有床榻上昏睡不醒的楚晏。 “你明知他...”顾长宁的话省去了后半,那些字眼对他来说太过残忍,“是他让你瞒着我的?” 楚源没有回答,只是到榻边轻轻握着楚晏的手,也算是默认了。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我之前认得一个见过这种毒的梧国郎中,我现在就派人回梧国去找他,说不定还有救...” 楚源瞥了他一眼,“姜国的毒姜国人都没有办法,你梧国的郎中,又能想出什么方子?” 顾长宁被问得一愣,难道他真的只能看着楚晏日复一日地「消融」下去? 榻上的人眼帘微动,被楚源紧握的手也轻轻一颤——似乎是要醒来了。 楚源慌张地望向身后的顾长宁,后者却早已识趣地退到一旁的屏风后,躲了起来。 “怎么今日又来了?”楚晏的声音特别轻,比被门窗隔绝的风声还要轻。 “左右无事,就想着来看看你。” 楚源替他拿下额头地帕子,扶他撑着床坐起来,但不知道是睡醒后的不适,还是身体突然挪动的缘故,楚晏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手里的帕子上一点一点地渗透着血痕。 屏风后的顾长宁紧紧咬着手腕,好让自己不会发出一点声音,他收回目光,不敢再看这一幕,好像每多看一眼心头也会跟着泣血一次。 “饿了吗?听红蕊说你今天还没吃东西。”楚源给他倒了杯水漱口。 榻上的人摇了摇头,“不用了,我没胃口,你就陪我说会儿话吧,我大概清醒不了多久,等会就又会睡着的。” 他说完透过窗缝望向外头,顾长宁这才发觉,好像即便是冬日了,楚晏房里的窗户也没有关紧过。 “雪快停了啊。” 的确如他所言,外头的雪在这之后下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停了,他也又睡过去了。 没有血色的脸斜倚在一边,微微陷进软枕里,只有胸口处的被子还随着呼吸微弱地起伏,恍然间给人一种不会再醒来了的错觉。 “楚晏...” —— “陛下,吴老先生回信了,的确如红蕊姑娘所言,当初是楚晏殿下让他瞒下来的,另外,他在信中说,此毒...确实无解。”墨岩一边研墨,一边放了一封信在顾长宁手边,越说头越低。 顾长宁将笔搁置,撑着案沿稳住身子。 “去把我带来的那几盒红参都送去徐府,记得不要提是我送去的。” “是。” 墨岩放下了墨条,走出几步,又担忧地回头,劝道:“陛下,属下也找个太医来给您瞧瞧吧,您这阵子肩伤总是复发...” 他一边说,目光一边落在折子上的字,那些字迹都是被顾长宁那只疼到发颤的手一点一点写下的。 “不必,出去。” “陛下——” “出去!” 顾长宁其实很少再发这样大的脾气,现在也不是因为这拖后腿的肩伤,只是楚晏的事让他全身上下都有种无力感,恨不得自己也饮下那毒。 他吼完这一声之后,右肩脱力,整个朝右瘫倒下来,已经走到了门口的墨岩急急忙忙地回过身来扶他,却还是晚了一步,顾长宁的身子撞在案边然后滑下去。 “陛下?” “咳!” 地上炸开一滩暗色的血渍,像是墨画上的枯枝开花。 “陛下!” 顾长宁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被扶到了榻上,床边是墨岩和太医,菱生站在墨岩身后,怀里还是抱着那只狗。 他刚要开口,就觉得胸口有些闷疼,像是有什么比言语先一步涌了上来——“咳...” 血沫顺着这咳嗽沾在了手帕上。 “太医说您这是悲痛伤神所致,万万不可再忧心了。”墨岩端了一杯雪松茶递过来,轻轻顺了顺他的背。 一旁的太医也附和地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顾长宁看着这咳出来的血迹,脑海里竟闪过一瞬的轻松,他巴不得就这么吐血而亡,也好在黄泉路上替楚晏探探路。 “红参...送去了吗?”他擦了擦嘴边,漱了口,饮下一口茶。 “还没呢,属下这就去。” “不必,我亲自去吧。” 他不顾墨岩和太医的阻拦,强撑着起来,顺手还摸了摸那只叫做阿宁的灰犬,跟第一次见面时的警惕截然相反,现在的阿宁很听话,也不会抗拒他的触碰,甚至还会往他的手心蹭一蹭。 “挺乖的,养着吧。”他冲一脸期待的菱生说。 外头的雪已然停了,但雪后的晴天格外刺眼,目之所及全都覆上了一层白茫茫的雪被,连街角的小摊顶上,也有未化完全的雪痕。 徐府离得有些远,他在马车上险些睡着了,等到车驾轻轻一顿,他才意识到已经到了。他从马车上下来,家丁一如既往没有拦他,让他和提着红参的墨岩一起迈步进去。 第69章 徐锦逢却像是恭候多时了一般,立在庭院里,见他来了,脸色稍稍黯淡了些。 “你莫要跟他置气,”徐锦逢没来由地提起了这么一句,随后领着他到了卧房门前,“他在等你。” 顾长宁心下一紧,喘息一下就悬在了喉中。 房内的楚晏依然坐在那窗边,目光淡泊地望着远处,余光瞥见了他们几人进来,才慢悠悠地转过来。见到是他也不惊讶,只如同那无波古井,深邃又空洞。 顾长宁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这是他与原本以为已是生死相隔的楚晏的第一次见面,他在梦中幻想过很多次要是再见到楚晏该说些什么,但此刻他的脑子却一片空白,只能听见自己的脑海里已经疯狂地在喊面前之人的名字,但现实里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要不是强忍着,恐怕先动的是眼中的泪匣。 “许久不见...如今该称您一声「陛下」了吧?”楚晏咳了几声,一边的红蕊立刻起身将窗合上了些。 “楚晏...不要这样叫我好不好?” 这样生疏的问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他拼杀半生,怎么会是想听最爱之人这般称呼他呢?他只恨不得回到过去,将从前不肯信楚晏的那个自己狠狠捅上几刀。 他迎着楚晏淡然的眼神走近椅前,心跳声有如鼓点:“楚晏...从前的事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不信你...是我混账,我只求你能原谅我,只要你能原谅我,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看,你的手不方便,这里面是一副菱生找匠人做的义肢,你戴上试试,习惯了就能写字了,肯定写得跟从前一样好...还有——”他说着,也不顾房中其他人还在,扑通一声跪在了椅边,从袖中拿出那个一直随身带着的锦匣。 又巴巴地摘下腰间那块修好的同心佩,往楚晏身边挪了挪,泪中带笑地递到他手里,带着哭腔道:“这个...我也修好了,我亲自修的,没让别人动一分一毫!它还是你的,楚晏...我只把他给你,求你了,你原谅我好不好?哪怕就让我在暗处远远地看着你,我也知足了...” 房间里莫名响起一阵风声,吹得人心慌。 楚晏摇摇头,眼神看起来既不屑又嘲弄,“我怎么能原谅你呢?” 这一句话说出口,楚晏的神色又变得哀恸,连声音也跟着颤起来,“你欺我疑我,我都可以不计较,但你我之间已然隔着数条人命的鸿沟,你叫我如何原谅你?!” “楚晏...”顾长宁这一声唤得凄凉苦涩。 楚晏无力地抬起那只空余三指的右手,与他悲凉地四目相对。 “这个...我也不需要,我要你时时刻刻都记着,我欠你的,已然还清了...”那锦盒被楚晏奋力扔出好远,滚落在门边。 紧接着他又在顾长宁惊诧的目光里,举起那枚玉佩,“「不求共白首,但求两心同」这是你从前送我这玉佩时说的话,如今也好,你所求...皆不可得。” 他说完,悲痛地喘息几声,松开了手心里那枚同心佩,玉石骤然落地,金玉碎开的声音让人仿佛心弦一断。 顾长宁望着满地的碎玉,只觉得眼前发白。 “楚晏...你是不是因为不想让我知道你的毒其实未解,所以才要狠了心赶我走?你明明心里还有我...菱生都告诉我了,过去你送我的那些画,你都还留着...是不是?”他伸手抓着楚晏的衣角,攥进逐渐出汗的手心。 楚晏别过脸,猛咳了一阵,又冲一边的红蕊道:“去把那些画拿来。” 红蕊愣在原地,门边的墨岩也一动不动,都还没揣摩明白是什么意思,紧接着楚晏却少见地朝她吼了一声:“还不快去!” 这一声像是拼尽了气力似的,吓得她立刻动起来,从柜顶上把那些装着画卷的匣子统统都拿了下来。 顾长宁不明白这时候拿这些画过来是为了什么,只死死抓着楚晏的手,“楚晏...你别动气...你先休息,你不想见我,我出去就是了。” “都烧了...” “公子...”就连红蕊听了这话,也都惊愕得瞪大了眼。 楚晏不再看过来,闭上双眼,靠在椅背上。红蕊看了一眼一旁的徐锦逢,拿不定主意,但楚晏又出声斩钉截铁地说了一遍:“去烧了,一幅都不许留。” 红蕊深吸了一口气,去外头准备了炭盆,不顾墨岩的阻拦,将怀中的画全都丢了进去,雪地里瞬间腾起一炉焰火。 “楚晏,求你,不要烧好不好!都给我,我会好好留着的...” 他伏在楚晏膝边,苦苦恳求,玉佩碎了,这些画已经是楚晏爱过他的唯一证明,但楚晏偏偏要 “顾长宁,”听到楚晏叫他的名字,他整个人都一僵,“你说过的,这些都是无用之物。你也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我为何不行?” 他如鲠在喉,眼泪映着外头的火光就掉了下来,“楚晏...是我不对,我当时是因为那茶——” “不必多说,你的事,楚源都给我解释过了。可是,顾长宁,你当时有信过我的解释吗?要是你信了我的解释,那庆平、袁冼,是不是就不用死了?”楚晏的话给棋局落上了收官之子,他们之间的诀别已成定局。 楚晏紧闭的双眼也溢出两行泪,滑落脸边,语气哀恸又决绝:“你不要再来了,我不想再见到你。” 他的每一个字都沾了血腥味,直到那股血腥味从嘴角唇边溢出来,才发现不是幻想,而是实实在在又吐了一回血。 第70章 木门轻响,是徐锦逢奔出去找太医了。 “楚晏!楚晏我求你,别动怒,我已经见过袁毅了...我向他道歉了,楚晏,你不要不理我,我真的错了...这将近两年里我已然在弥补战时的过错了,如今两国通商,再也不会有开战之日,「海清河晏,永世长宁」,他们没做到的我们一起来做好不好?” 顾长宁用自己的衣摆给楚晏拭去嘴边的血渍,低泣着乞求道,但后者只骤然抓紧了他的手,弓身一颤——又一口鲜血吐在了衣上。 第四十四章 「雪满头」(完结) “你叫什么名字?” 角落里的孩子蹲坐在地上,直到楚晏发现他的时候还在一把一把地抹着眼泪。 楚晏抱着从长兄那里拿的一盆玉竹,垂下脑袋看这个和自己同龄的孩子。 “我在宫里没见过你,你是哪位大臣的孩子吗?” 那小不点却只哭,也不回话。 楚晏抱着盆景坐在他身侧坐下,给他递了一条手帕,“这样哭下去,等会儿一吹风脸上可疼了。” 那孩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墨色眸子里闪着的泪光,好像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还凝滞了片刻,然后迅速地低下了脑袋,接过帕子使劲擦掉眼泪。 但还是不肯言语。 楚晏拨弄了一下竹叶,陪着他坐在台阶上,又听着他哭了好一会儿。 最后五六岁的孩童把帕子小心翼翼地收起来,道了一声:“谢谢,我会洗干净还给你的。” 楚晏听到他开口,眼睛一下被雪光映亮了,“我叫楚晏,你叫什么?” “顾长宁...”他的声音也着脑袋一起低下去,“我叫顾长宁。” “啊...从梧国来的顾长宁?我听嬷嬷说起过你,但好像你一直住在宫外?” 五六岁的孩童看着宫墙下的积雪,“嗯,跟我母妃一起住,今天也是跟着母妃进宫赴宴的,但...我刚刚听见宫人们在背后悄悄议论我跟母妃的坏话。” 他刚又气又沮丧地说完,一抹翠色就填满了眼前的荒白——楚晏把那株玉竹递到了他面前。 “这种玉竹最是坚韧,哪怕是冬日暴雪,也不会压断竹身,送给你,那些流言就跟雪一样,天晴的时候总会化的,不要放在心上。” 楚晏的笑意从竹叶之间透过来,诚挚地看着他。 顾长宁还没有要收下这盆竹子的意思,下一刻直接被楚晏塞进了手里。 “下次进宫了不要听那些话,来找我玩吧?” —— “喂,你怎么总是从窗边出现!每次都吓我一跳。”十四岁的楚晏从书案前抬起头,看着窗台上坐着的顾长宁,胡闹地挥了挥沾着墨汁的毛笔。 顾长宁边躲边退,两手抱紧了窗木,“别别别,再打要掉下去了!” “我就该把窗户都锁死,看你以后走不走门。”楚晏放下笔,斜眼看着顾长宁从窗户跳进来。 后者还懒洋洋地伸了个腰,“走门要撞见你宫里的嬷嬷嘛,她们总说你在温书,不让我来见你。” 说完又凑到书案前,满脸期待地盯着楚晏,“所以不要关窗嘛,关窗了我就不能来见你了。” “好啊,但你凑近点——”楚晏点头自然地应下,又抬起手指勾了勾,顾长宁立马像只咬勾的鱼一样巴巴地把脸凑上去。 楚晏举起笔就往撒娇似的顾长宁脸上涂了一笔,“别动,我先给你画个王八!” “不动不动,让你画,你画画那么好看,就算画王八也不会差到哪去。” 顾长宁是一早就看穿了楚晏的陷阱,但还是心甘情愿地把脸伸到了羊毫笔上,任由墨迹在他脸上胡乱涂鸦。 “就会拍马屁!” “哪有,给我画得威武一点。” 楚晏被他逗得嗤笑一声,拂开他的头发,认真地落了几笔,“好啊,我尽力。你要是喜欢,等你生辰,我画一幅送你。” “好,一言为定!”顾长宁说完,楚晏笑嘻嘻地举起了镜子。 顾长宁望着镜子自己画着儿童画的脸张大了嘴,“不是!怎么真就画了一个圈啊!” —— 楚晏因为咳意从睡梦中惊醒,红蕊连忙拿着陶盂过来,眼睁睁看着楚晏又吐了一口血。 太医说,经过上次的呕血,楚晏已经是枯骨之余,原本可能还有半年,但现在恐怕就连这个冬日都撑不过。 他说过不想见顾长宁,所以后者不顾风雨,只每日在徐府外站着,远远地望着楚晏的卧房,再也不在楚晏跟前露面。 这个冬天本多晴日,大约是暖冬,没有前年那般彻骨,偶尔的落雪也只是添了几分带着寒意的景致。 一连着十几天都是晴日,但这样的天气并不见得暖和,透明的阳光洒在身上,像是一件轻盈的羽衣,虚无缥缈,又无微不至。 但姜都的冬天总归是冬天,雪总会来。那是顾长宁生辰的前一日,阴云像是海浪一般逐渐侵入窗外四四方方的天幕,随后那些被揉碎了的白云就被洒了下来。 顾长宁披着狐裘立在门外,任由那雪落在头发和两肩。 他望见楚晏的卧房少见地开了门,红蕊肿着眼,搬着那藤椅出来,放在了庭院那棵桂花树下。 然后出来的是费劲抬着炭炉的录延,和被宫人推出来的楚源。 最后是抱着楚晏的徐锦逢。 第71章 徐锦逢的手像是没有用力似的,轻轻一搂,就把楚晏整个人都抱进了怀里。 他看得有些心酸,脚挪动了一步,想起楚晏的话,又退了回去。 视线的那一头,徐锦逢把楚晏轻轻放在了树前的藤椅上。 “让我一个人看看雪吧...”楚晏冲他无力地笑了笑。 于是徐锦逢带着万般不舍转身,跟其他人一起退到了屋檐下,把楚晏一个人留在了雪里。 大概是楚晏自己的意思,连藤椅的朝向都不对着顾长宁,这样哪怕是坐起来,也看不见他半分。 雪越下越大,一部分落在炭盆里转瞬即逝,一部分落在楚晏的发间,久而久之,也如老翁白头。 顾长宁冻得发僵的脸上划落两行热泪,有些刺痛,嗓子里却跟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弯身,双膝磕进雪里,凉意逐渐侵蚀上来,宛如过往的回忆沁上了心间。 他听见过往的每一个自己在喊楚晏的名字,也看见过往的每一个自己陪在了楚晏的身边,却唯一不是现在的这个自己。 两年前那个冬末他已经看着楚晏在他面前“死”了一次,又到底因为他做了什么,上天要他再眼睁睁看着楚晏死一次,甚至比上一次还要无力。 徐锦逢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侧,那把竹伞撑开了一片没有雪的天。 “他肯见我了吗?” 开口说了话之后,顾长宁才意识到自己的嗓音是带着悔恨的哭腔。 徐锦逢摇摇头,“他说,他希望,此后姜梧姜国再无战事。” “绝不会再有...” “他还说,他走后...你不许殉...” 顾长宁预想过楚晏的前一句遗言,却没料到这一句,他强行撑起来的防线还是溃于一旦。 他倒吸了一口气,咬着牙问:“他这是...连死后都不想见我?” 徐锦逢没再回答,只带着那把伞又回到了不远处的屋檐下。 桂花树的枝叶仍然繁茂,却庇护不了飘雪之中的楚晏,藤椅上的他已然是雪满头,却仍固执地望着天空,好像知道自己死期将近,只泰然自若地等着那个时刻悄临。 他这一生,也算是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若是能够回去,他想选在还没有认识顾长宁的时候,回到那个他仍有选择的时候... 但楚晏比任何人都清楚,无论重来多少次,他还是会无法克制地爱上顾长宁。 他爱那段时光,也爱那个自己,更爱那个满眼都是他的顾长宁。 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段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雪一直在下,他知道顾长宁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地方跪着,他也知道此刻他们二人的发间都是落雪。 「成全你,也成全我自己最后一回...好歹,也算是...一起白了头...」 他迎着雪光凄然一笑,有如残荷向晚。 但是那些雪越来越刺眼,好像还掺杂了一些从他嘴边滴落的红色,逐渐模糊了视野,又一点一点透进脑子里蚕食着他的神志和回忆。 寂静之中,他抬了抬右手,好像牵到了一抹温暖。 “长宁啊...” 雪落的声音落进了雪里。 —— “这样阴阳两隔,总不算是相见了吧?”顾长宁颓唐地坐在墓边,用手扒拉着一旁的玉竹盆景。 “你想看「永世长宁」,我便按你说的,去造一个没有战乱的未来,等我忙完了,我再去找你...”他抬手抚过那墓碑上冰冷的刻字。 “下辈子,要是有下辈子的话,你能不能见我?” 他说到这里,又苦笑,“可你比我先一步,我下辈子又该去哪找你?你大概不会愿意等我吧?” 笑过之后就是撕心裂肺地哭,每一个手指都嵌进了墓碑上「楚晏」二字。 “楚晏...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 此后,姜梧两国永结同盟,通商为好,共赴大同。 姜国楚源一生推行和平之政,在位五十五年,知人善任,励精图治,安抚战后流民,联合溁城守将袁毅,一举解决了边境盗匪。 梧帝顾长宁宵衣旰食,勤政爱民,将从前战乱所造成的破坏逐渐弥补,近至梧都远到边境,百姓皆安居乐业。楚晏死后三年,其因忧思过度,手握玉佩,吐血而亡,其侄继位,墨岩与菱生掌兵,续行同盟交好之策。 史称:「玉碎长宁」。 正文完。 —— 死亡好像是一件很简单的事,穿过一条黑漆漆的走廊就好了。 至少顾长宁是这样,他穿过那条长廊,等待着属于他的审判。但长廊的另一头,却好像站着一个他最熟悉的人。 那人转过身看着他,问: “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