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字谣 (修真兄妹骨)》 第一章修心先从吃饭开始 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桃林深处,瀑布湖畔,一名红衫少女端坐于巨石之上,盘着腿闭目打坐。鸟叫虫鸣欢畅,流水声不绝于耳,连带着让清晨的曦光都沾上几分暖意。梳着双环发髻的少女面容沉静,呼吸绵长,身上隐隐泛着微光,凝目看去,仿佛周身环绕着层浅淡的红雾一般。 突然,少女睁开了双眼,明澈的眸中光华四溢。明明没有出声,桃林中的鸟儿却莫名惊得四散飞离,一时间,各处全是翅膀扑棱扇动的声音。 “还是不行……”铃灵注视着鸟儿们争先恐后地飞远,叹了口气,慢吞吞地改坐为躺,在巨石上瘫成了一个大字。她怔怔地看着天,连一旁瀑布飞溅的水珠沾湿了裙角也不以为意。过了许久,她才像是察觉了什么,忽而坐起身来,歪着头往桃林入口的方向看去。 果然,桃枝交错间,一个熟悉的身影飘然而至,手中似乎还提着包东西。 “三师兄!”铃灵眼睛一亮,足尖轻点,立刻从巨石上跃下。她三两步奔至来人面前,面露好奇地问道:“怎么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差点就走了。” 高瘦的青年冲她扬了扬手里的东西,慢悠悠地摇头开口:“还不是为了这个宝贝。小师妹,你要是着急走,那师兄我可就独享了。”说完,他便抬腿迈步,作势要走。 红衫轻扬,铃灵立即旋身拦在了钟无忧的身前,笑嘻嘻地扯住了他的袖角:“我不急,一点儿都不急,我陪三师兄一起!”说完,她忍不住悄悄吸了口气,瞄向了师兄手中那个散发出诱人香味的油纸包,她刚刚便是被这香味所吸引,老远就察觉了他的到来。 “好了好了别闻了,早就知道瞒不过你。赶紧的,再迟些就该被你二师兄那个狗鼻子发现了。”钟无忧笑着摆摆手,转身走向了湖畔的凉亭,铃灵连忙也跟在了他的身后。 二人进了凉亭,铃灵扬扬手,一套白玉制成的碗筷食具便凭空出现在了石桌之上,而钟无忧则熟练地解着手中的油纸包,没一会儿,几只还冒着热气油光、金黄酥脆的烤鹌鹑便被摆在了盘中。 铃灵显然不是第一次在此开小灶,她挽起袖子,毫不客气地挑了只看上去卖相最好的烤鹌鹑便吃上了——吃相倒是秀秀气气,十分好看。她只尝了一口便面露惊喜,瞪着一双桃花眼看着钟无忧,态度崇敬无比:“哎,竟然是三师兄亲自烤的!莫非是有什么好事不成?” 钟无忧没有做声,手掌一翻,一盏青翠酒壶便出现在了他的掌心。为自己斟了杯酒,他眯眼看着仍忙着啃鹌鹑的师妹,自顾自地浅抿了一口,这才缓缓开口:“那日师父训你时,我恰巧路过。” 闻言,铃灵只是眨了眨眼,她又轻咬了一口皮脆肉嫩的烤鹌鹑,含糊地“哦”了一声。 “我见你日日都在此处冥想,怕是该有半年没拨弦了。”钟无忧仰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又一边提着壶为自己续满,一边随意地问道:“境界仍是不稳吗?” 见他问得直接,铃灵也只好放下了手中的鹌鹑,老实地点了点头。 钟无忧不以为意地喝了口酒,闭着眼晃了晃脑袋才懒洋洋地说道:“无妨无妨,师父他老人家不也常说,如你这般年纪结丹的本就颇为少见,已是凤毛麟角。”他又新斟了杯酒推至她面前,瞥了眼她的表情,慢声续道:“况且,如今不也还未满五年?吾等修道之人,境界不稳亦是常有的事,小师妹不必忧思太过,修道修心,都可以慢慢来嘛。” 然而,即使听了师兄的这番开解,铃灵的面色也未曾好转,反又黯淡了几分。她默默端起酒杯,小口地抿着。 “好好,不说这个了,你继续吃罢。”小师妹这般神情,多半是又想起了那桩往事。钟无忧心中暗叹,面上却是不显,还笑眯眯地把那盘烤鹌鹑往她面前挪了挪:“这么馋师兄的手艺,那改日再给你来点别的?” 依人间的算法,铃灵其实早已年过半百,但她入门极早,又是最年幼的弟子,师门上下都可以说是瞧着她长大,算得上是有求必应,人人溺爱。因此,即使她已踏入金丹境界,心性却还是同少女一般。 “此话当真?”果然,铃灵立刻便把之前的愁绪抛至脑后,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她的三师兄,一点儿也不见外地报起了菜名:“那我想吃上次的叫花鸡!还想吃烤鸭!腌笃鲜也许久没吃了……啊,还有二师兄之前说的那个拔霞供!” “你等会儿,你三师兄也不是什么都会做的啊?而且最近也不是吃春笋的时节吧。”钟无忧面露无奈,一时有些怀疑铃灵刚刚那沮丧的模样是刻意为之,毕竟,她以前也不是没装过。 只是此刻铃灵压根没留意他在说啥,仍兴高采烈地掰着手指,一股脑地念叨着各类吃食名称。见小师妹如此开心,钟无忧也只好认命,默默记着她的要求,嘴里还是忍不住嘟囔了一句:“……真是个馋嘴小猫。” 没一会儿,那几只肥嫩的烤鹌鹑就被吃得一干二净,铃灵仍有些意犹未尽,只是钟无忧早已趴在桌上睡得不省人事。 “明明一杯就倒还那么爱喝……”她嘴角弯弯,一边摇头晃脑地叹着气,一边熟练地收拾着桌上的食具杯盏。三师兄这一觉多半是要睡到天黑,看来她下午得换个地方修炼了。 铃灵缓步消着食,一边琢磨着她要不干脆也回自己的小院睡个午觉得了。然而,三师兄说的也有些道理,欲速则不达。 刚走到院门口,铃灵便感应到了一阵熟悉的灵力波动,她眼珠一转,飞快回身,轻手轻脚地又往来路走去。 “回来。”只是她才刚走两步,耳畔就传来了一个清冷的男声,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却让她的脚步再也无法往前挪动半分。 铃灵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磨磨蹭蹭地走了回去,硬着头皮推开了小院的木门。只见一身青衣的男子立在院中央,身形修长如竹。即使只看背影也绝不会认错,她低着头,小声唤道:“大师兄……” 青崖转过身,垂目看着面前低眉顺眼的小师妹,直到她心慌得睫毛乱颤,才淡淡开口:“修行之道千岩万壑,行百里者半于九十。我知你从未懈怠,但亦不可急于求成。” 铃灵眉心轻皱,将这番话仔细揣摩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了那个气质沉稳的男子,却见他眼神柔和,分明不是严词厉色的神情。她肩膀一松,当即拖长嗓音凑了过去:“我哪有呀,青崖师兄……” 青崖瞥了她一眼,神色不动,语气却藏着一缕轻浅笑意:“莫要顽皮。” 铃灵知晓惯来严厉的青崖不过是在担心自己心境不稳,不仅不再紧张,反倒还委屈上了,嘟着嘴,口中念念有词:“人家还不是想能早日为师兄们分忧嘛……” “这话说给师父听听也就罢了,倒是不必拿来搪塞于我。”话虽如此,青崖的表情却更是和缓。他微笑着摇了摇头,制止了铃灵还未说完的信口开河,接着说道:“正好师父托我传话,让你尽快去他阁中候命,你那时再说这些也不迟。” 铃灵这下是真情实意的委屈了,苦着脸嘟囔起来:“大师兄好久没来我的院子,竟然就只是给师父传话吗?我还以为你是来……” 青崖不置可否,只是微微挑眉,又瞥了她一眼。 铃灵顿时心领神会,笑嘻嘻地挽上了师兄的胳膊,还轻轻地晃了又晃:“我许久没弹曲了,有些手生,不知大师兄可有空,改日指点师妹一二?” 身为九歌崖五音天赋最高的弟子,这整座桃山就没有一人不爱听铃灵抚琴,青崖也曾是她小院常客。只是她近几年都困于修炼,几乎不再拨弦。 虽然手臂被师妹拽着乱晃,青崖仍是屹立如初,清隽从容,但神情却比先前更是温和:“……未尝不可。” 果然,师兄还是属意这个。见目的达到,铃灵不敢耽搁,急忙接连问道:“那师兄能不能告诉我师父找我……是有什么吩咐?该不是又要训话?老头子回山之后闲工夫也太多了,这都没过几日呢……” “师妹慎言。师父应是有任务欲交付于你。”青崖面色一整,又恢复了之前沉静的模样。见铃灵愈发愁眉苦脸,只好又续道:“据我所知,于你而言并无困难。” 闻言,她总算是放下心来。青崖师兄从不骗人,他这么说的话,那一定就没什么大不了。师父虽严格,但也一贯大方,即使只是简单的任务,奖励也丰厚得很。说不定,连他一直不肯给自己的古琴曲谱都有望了…… 想到这,铃灵一刻也不愿再等,指决一捻,便欲往主阁飞去。好在她及时想起青崖还未曾离去,于是硬生生地拧过身来,向他拱了拱手:“大师兄,我先走啦?” 青崖点了点头,并未阻止,却在她转身后,淡淡开口:“下次再与无忧用膳,还是带我酿的桃花引吧……新调的方子与你的心法应是相宜。” 话音未落,铃灵身影已是飘远,青崖抬目望去,只见一袭红衣的少女在半空中连连挥舞着手臂,渐渐化为一道朱色流光,风中遥遥传来了她清亮欢快的声音:“大师兄最好了!” 第二章讨债玩意儿 九歌崖门下总共四名弟子,算上掌门,也就是铃灵他们的师父,满打满算也就五个人。除去弟子们各自的小院,整座桃山,唯一气派的就是掌门所居的主阁了。 说到气派,那也是真的气派。 这主阁与其说是修道之地常见的云窗雾阁,倒不如称其为玉楼金殿。隔着老远,铃灵便能看到那用灵玉砌成的楼阁,飞檐上还铺着大片鲛人明珠,使整座主阁在白天都萦绕着盈盈光辉,晃得她每次过来都得眯着眼。 不过,今日竟难得地没听到老头抚琴的乐声。难道是,心情不佳……?不,若是那样,师兄不会不提醒自己。铃灵一边暗自忐忑,一边缓缓落在了主阁门前。她拎着裙摆,小心地踏入门中。 只见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坐在厅堂之上,一身珠光宝气,手中端着杯茶,晃着脑袋,努着嘴试图吹散杯中的热气。铃灵一直觉得,话本中的那些富贵员外应该就是她师父这般模样,至少,这老头绝对不像什么隐世门派的世外高人。 “来了啊。”桃山翁抿了口茶,随意地斜睨了铃灵一眼。 这虽没说坐,但也没不让她坐,那多半是没啥大碍了。铃灵心中胡乱猜着,倒没忘了作揖行礼,垂着头,老老实实地问道:“见过师父,您找我……是有什么吩咐?” “怎么,没事我还不能见你了?”老人的表情说变就变,立刻吹胡子瞪眼,用万年玄晶炼制的茶杯也被他重重地放在一旁,“砰”的一声磕在了昆仑神木雕成的案几上。 见他如此,铃灵反而不慌了,扬起头,笑嘻嘻地就撒起娇来:“瞧您说的,只要师父不嫌弟子烦,我巴不得天天都能跟在您身边。有您的言传身教,弟子耳濡目染,必然大有所为,如鱼得水,光耀门楣!” “停!……我就不该指望老二能教你读书。”桃山翁都要被铃灵的胡言乱语给气笑了,伸着手,隔空戳了她的额头一下。 的确没什么文辞造诣的少女故作委屈地揉着额头,小声嘀咕:“那师父您倒是亲自教我呀……” “哼,油嘴滑舌……”桃山翁懒得再与她说下去,转过头,朝着右侧抬了抬下巴,不紧不慢地说道:“还不快和客人打个招呼?” 铃灵这才惊觉厅中竟还坐着一名白衣少年,双眼处蒙着一截白绸,长长的绸尾被随意地束在脑后,垂在他背着的剑鞘之上——这剑鞘也是通体素白,她只是扫了一眼,灵识中便隐隐感到一丝凉意,料想必是由某种天材地宝打造而成。 此人这身装扮明明就无比惹眼,她却完全不曾察觉。而且,就连此时此刻,她亦无法感受到丝毫灵力波动,可见他的境界应是远高于自己。 但无论如何,她刚刚那番嬉皮笑脸的德行也都被这位客人瞧在眼里了。 铃灵顿时有几分脸热,尴尬地拱了拱手,讷讷道:“见过前辈。” 那少年没有开口,只是朝她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九歌崖一向少有客人,据二师兄说,他们其实就是世人传得神乎其神的隐世门派之一。很少离山的铃灵并不了解这些,但她这几十年来确实也未曾见过几个外人来访。 这位前辈虽然看起来和自己年纪相仿,但却与自家师父相识,看他这冷傲的模样,多半也是个糟老头。铃灵心中暗自腹诽,脸上仍是挂着恭敬的浅笑。 只是桃山翁便不乐意了,气呼呼地就嚷嚷起来:“哎,小丫头乱叫什么?你认他作前辈,那老夫的辈分岂不就矮了?我说,游家小子你怎么还瞎答应啊?” “是晚辈疏忽了。”桃山翁喊得是咬牙切齿,那少年却依旧面无表情,冷硬地道了声歉。声音倒像他那身白衣一般,纤尘不染,十分清澈。 不仅不是老头子,还是自己的同辈?这下连铃灵也不乐意了,她撇了撇嘴,瞪了他一眼之后才想起来对面应是看不见的。 见少年回得干脆,桃山翁也不便再与晚辈计较,只是又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才没好气地道:“你这性子,倒是和你父亲一般模样。” 少年默不作声,但铃灵明显感到他周身的气息又凉了一截。 桃山翁端起一旁的茶杯,灌了一大口才皮笑肉不笑地对铃灵介绍道:“这小子名唤游念霜,乃是衍星宫的少宫主。早年间老夫欠了他父亲的人情,这会儿是派小辈上门讨债来了。” 衍星宫?她隐约记得二师兄曾提起过,如今修仙界最强的剑修门派好似就叫这名字。铃灵顿时好奇地又看了游念霜几眼,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剑修呢。 随即,桃山翁指了指铃灵,略显敷衍地向那少年介绍了一句:“这丫头叫铃灵,是老夫的关门弟子。”说完,才想起自己漏掉了什么,又飞快地续道:“你的眼睛,找她便可。” 闻言,游念霜立刻“望”了过来。因蒙着双眼,铃灵无法瞧见他的眼神,但那两道剑眉是实打实地紧紧拧了起来。他抿着唇沉默不语,又渐渐面露不忿,终拂袖而起:“前辈若是不想治,直说便是,何必如此欺辱于我。” 原本还有些茫然的铃灵总算反应了过来,怒从心起,三两步奔至游念霜面前,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大声质问:“怎么就欺辱你了?小瞎子好好说话!” 游念霜没有理会铃灵,只是转过头冷笑一声,摇了摇头:“九歌崖也不过如此。”说完,白衣少年便走到大厅中央,规规矩矩地朝上首的桃山翁行了个礼:“晚辈告辞。” “小子气性还真不小。老夫说能治,那就是能治!而且除了我九歌崖,别的地方也治不了!不信你就尽管下山,回去找游老儿哭去罢!”桃山翁语气不善,但面上却满是幸灾乐祸,他看着被气得柳眉倒竖的铃灵,忍了又忍,才没乐出声来。他这小徒弟向来被那几个小子宠得没边,这生气模样可还真是难得一见。 游念霜见桃山翁说得笃定,终是有些迟疑,他僵立在原地,一时沉吟不语。 好歹自己当年也是被游逐浪——也就是衍星宫现任宫主、游念霜的父亲救过一命,桃山翁冲着正愤懑地看着自己的徒弟眨了眨眼,暗中比了个一的手势。 铃灵眼睛一亮,怒色当即一扫而空,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指,朝他比了个三。 桃山翁眉心跳了跳,心中暗骂了句俩讨债玩意儿,犹豫一瞬,才咬着牙点了点头,示意铃灵他已知晓。老人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善一些:“咳咳,铃灵这丫头年纪虽小,但天赋极佳,且她的心法最是适合调理内息。不出一年,包你重见光明。”说完,他瞟向铃灵,又朝游念霜的方向努了努嘴。 此时的铃灵,满心都是师父刚应允的那三卷上古曲谱,对游念霜先前的冒犯已是满不在乎,甚至还有几分感激他的出现。要知道,师父虽然没事就给他们塞法宝符咒,但对珍藏的曲谱一向看得很紧,她求了几年都求不到一卷。 “没错,就包在本姑娘身上吧!”她心中欢喜,一时得意,竟还拍了拍身旁游念霜的肩膀。 而游念霜则瞬间后退一步,眉心紧锁,即使隔着白绸,铃灵也能猜到他多半是在瞪着自己。算了,看在曲谱的份上,不和他计较。她撇了撇嘴,朝桃山翁行了个礼:“师父,那弟子便先回去做准备了。您允诺弟子的……” “少不了你的!”桃山翁摆了摆手,一眼都不想再看厅中二人,不耐道:“散了散了。” 铃灵眉开眼笑地转身就走,路过游念霜时慢悠悠地说道:“明日午后,桃林湖畔,过时不候。”说完,也不管他的反应,径直出了主阁,不见踪影。 白衣少年呆了呆,也不清楚事情怎就突然发展成了如此这般,只好咬牙行礼,告辞离去。 也罢,若真是名不符实,明日再下山也不迟。 第三章没吃过饱饭的剑修 次日,当游念霜踏进桃林时,时辰还远未到正午。 他双目之上仍蒙着那截白绸,却在绵延的桃林间穿行自如。衍星宫的剑修,多以磨练剑心为修行之本,游念霜亦是如此。他多年前便已初窥剑心之道,能以心眼观照万象。因此,即使目不能视,亦不妨于行。 只是,双目毕竟是吸纳天地灵气的关键窍位,若是无法复明,终将于修行有碍。游念霜乃是不久前在一上古秘境中误中奇毒,一时性命垂危。如今即使毒性已除,灵力仍是紊乱无章,无法使内息顺畅周转于体内经脉,因此目盲至今。 直到前几日,宫主遣他来了桃山。 “桃山九歌崖,隐于世间的神秘门派,门中修行之人皆以音律入道。” 作为历经千载的大宗门,衍星宫经年累月掌握了诸多隐秘之事,身为少宫主,他也曾耳闻不少。尽管如此,游念霜对九歌崖的了解也唯有这一行简短的描述。 音修在此界并非罕见,无论是十大宗门之一的鸿音坊,还是散修云集的鹿鸣院,均是以音修为主的门派。世间也从不曾听闻有音修能在医术上超越医修——游念霜中的奇毒,便是由长生殿的医修为他散去的。 他实在不明白宫主为何会对九歌崖如此推崇。就连长生殿最负盛名的南烛长老都无法治好他的眼疾,在这人迹罕至的桃山,一个寒酸的音修小门派又能做些什么。 游念霜一边往桃林深处行去,一边思索着他这一路都未曾想通的问题。 微风渐渐浸染了湿润的气息,很快,喧嚣的流水声便在他的耳边回荡,游念霜提前到了约好的地方。他先前就已察觉有修士在林中修炼,此时此地正在不远处的瀑布之畔,巨石之上。 灵力涣散,当真蹩脚。 游念霜皱了皱眉,愈发觉得自己的桃山之行终是无望。虽然衍星宫内也常有学艺不精的后辈在吸收天地灵气时无法运转自如,偶尔会令灵气溢出,可那些都是还未结丹的年轻弟子。 而眼前这名为铃灵的女修显然早已结丹,却仍不擅吐纳灵力,可谓是浮而不实。 游念霜静立在岸边,紧抿着唇,心中不快至极。 “哎,来这么早?”这时,铃灵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有客来访。她从巨石上飘然跃起,轻巧地落在了白衣少年的身前。 游念霜便听到了一阵清脆的铃铛声由远及近地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与音修对阵时,凡有声响,皆当留神。” 他脑中立刻浮现出自己几乎每日都要翻阅研习的对阵心得手册——由衍星宫某位有些特殊的年轻剑修总结编撰,售价八百八十八灵石。游念霜下意识就要运气抵御,只是刚一凝神,他便察觉这铃声中并无任何灵力。 似乎……只是普通的铃铛发饰? 游念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都说了午后见,你就算这会儿过来,也得等我吃完饭才行。”铃灵并未察觉他的不虞,又或者,察觉了也毫不在意。她自顾自地绕过游念霜,走到一旁的凉亭中坐了下来,一边熟练地摆着食器,一边打量着仍呆立在湖畔的盲眼少年,面露好奇:“剑修都像你一般瘦吗?就跟没吃过饱饭似的……喂,小瞎子,你要不也过来吃点儿?” 这女修是怎么回事?修道之人在筑基期即可服食辟谷丹,不进五谷,以免摄入浊气杂质不利修行,结丹后更是仅靠天地灵气便可维持修行。这等人人皆知的修行常识,莫非竟无人传授于她?果真是深山野岭的小门派,教出来的弟子也是无知又无礼。 游念霜心中愠恼,一时间竟是不知从何处说起,平心静气了半晌,才硬邦邦地憋出了一句:“不必,在下早已辟谷,并无口腹之欲。” 铃灵歪了歪头,双环发髻上系着的金铃也随之摇晃出细碎的叮当声,她的语气则满是同情:“真可怜。” 游念霜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与她废话。 “剑修都不吃东西吗?还是只有你不吃?说起来,老头子好像提过你是什么少宫主来着……你这么厉害,该不会出生之后就没吃过东西吧?”铃灵一边小口地咬着五颜六色的糕点,嘴里一边说个不停,难得的是她吐词倒是十分清晰,吃起来也是飞快。没一会儿,桌上那几碟精美别致的糕点便所剩无几,她说着说着便拾起了最后的那块,犹豫了一瞬,还是走到了游念霜身旁,怜悯地看着他:“尝尝吧?” 游念霜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他冷哼一声,忿然道:“见识浅薄至此,实为可悲。” 闻言,铃灵呆了呆,好半天才意识到他似乎是在骂自己。她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瞪大了眼,伸手指了指自己,似是还想确认一番。 游念霜自是感应到了她的动作,冷冷开口:“山野丫头,就是聒噪。” 这下铃灵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她指着游念霜,指尖直抖,张口就要回击,却忽然发现手中还拿着那块糕点。她更是来气,一口把糕点塞进嘴里,可气鼓鼓地嚼了几下才发现满嘴都是软糯,一时半会是说不出话了。 游念霜候了半晌,只听得她支支吾吾并无反驳,便嗤笑一声,转身就走。 铃灵顿时大急,立刻伸手拦住了他,她迅速拍干净了指尖上的糕点碎沫,随即凝气于指,抬手抚上了他双眼处的白绸。 她这般莽撞的动作,游念霜本可以轻易避开,只是想再多嘲讽她一句“枉费心力”罢了,却不曾想这无礼少女竟会如此出格。他慌忙拂开了铃灵的手,连接后退了几步,即便如此,鼻尖仍是嗅到了一丝浅淡的糕点甜香。 “躲什么呀?不是让我给你治眼睛吗?”铃灵总算把嘴里的桃花糕咽了进去,一脸莫名地看着僵立在几步之遥的游念霜。见白衣少年仍是默不作声,只是脸色微微发红,她又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才继续问道:“蚀月幽昙?” “……你说什么?”蚀月幽昙乃是上古时期的失传灵植,正是他所中的奇毒之名。他寻访过不少成名医修,都不曾听闻其名,还是在他几经周折,求见南烛长老之后才弄清了原因。而这山野丫头怎可能仅凭一根手指就得知他所中之毒?莫不是宫主提前向桃山翁说起过自己的状况?可那老者看上去又对自己的来访意外至极。 见游念霜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铃灵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她脚步轻快地绕着他转来转去,得意洋洋地拉长了声音:“哎呦呦——见识浅薄呐——” 游念霜紧抿着唇,手握成拳又松开来,反复了好几次,才问出了口:“你……真能治?”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似是在强忍,又更像是急不可待。 铃灵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笑嘻嘻地看了会儿他紧张的模样,才悠然开口:“我看你这毒不也解了,只是眼睛还看不见而已。我师父不是说了?最多一年。” 若是真如她所说,只需一年即可治好他的眼疾,那他甚至还能赶上明年的折桂宴……游念霜一时心绪激荡,难以言语,当下便躬身抱拳,对铃灵深深地行了一礼。 “别呀,我一个山野丫头,可受不得少宫主的大礼。”铃灵轻飘飘地转了个身,随意地避开了他的正面,清甜的嗓音中盛满了笑意:“你说是不是呀,小瞎子?” 闻言,游念霜的面色也如他那一袭白衣,陡然苍白。只是他仍维持着行礼的姿势,旁人并不得见他的神情。随着指尖渐渐没入掌心,游念霜想起了临行前宫主漠然的嘱托,他咬咬牙,将身子弓得更低:“先前是在下失言,还望铃灵道友恕罪。” 铃灵没出声,只是悄悄地蹲了下来,拧着脖子探着头,瞄了会儿白衣少年的表情,偷笑了好几下才站了起来,又心虚地往后退了一步,故作冷淡的“哼”了一声:“明天再过来吧,还是这个时辰,啊,不准再打扰我吃饭了!” 游念霜自是对她的这番小动作心知肚明,但此刻也无法再说些什么,只能拱了拱手,僵硬地说了句“多谢”,草草离去。 第四章神奇哨子从哪来 那日后,游念霜便在桃山借住下来,日日午后都雷打不动地去桃林报到。 “目之所在,心亦随之;心之所至,气亦至焉。”游念霜端坐在巨石之上,一边默念着铃灵传授给他的口诀,一边运转周天经脉,仔细地牵着几缕灵力裹住晴明穴,徐徐润养。 距离这丫头第一次正经为他治眼,差不多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虽然这运气口诀平平无奇,甚至像她随口编的,但他双眼处的气穴的确在渐渐好转,想必是因为…… “凝神!”少女的轻斥打断了他的思绪,游念霜心中一紧,立时聚气定神,下一瞬,一串奇特的曲调声响彻桃林,似笛非笛,类箫非萧,却让他的灵力由丝化水,瞬间汇入双眼,只觉灵台一片沁心清凉,眼前的浓雾都似淡了一瞬。 是了,就是这个。 这不知何物奏出的小调,多半就是让自己眼疾好转的原因。游念霜自幼习剑,对剑道之外的知识一向所知甚少,器乐一道更是如此,顶多也就是见过些使琴中剑的剑修,或是以笛为剑——在他看来,皆是装腔作势,剑心不纯。但这乐声却让他只觉得好听得紧,总想着多听片刻。 游念霜端坐不动,默默运转了几个周天,心中实在好奇,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这究竟是……什么声音?” 铃灵此刻正背靠着树干,半坐半躺地倚在湖畔那株巨大桃树的树梢之上。她歪了歪头,看向下方巨石上打坐的盲眼少年,面露惊讶:“小瞎子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差点就准备改叫你小哑巴了。” 游念霜紧抿着唇,没有作声。这段时日,铃灵有事没事总要挤兑自己几句取乐,他念着治眼之恩,只是忍耐,是以,几乎从未开口说过只言片语。 见他不吭声,铃灵更觉有趣,直起身,侧坐在树梢上,饶有兴味地俯视着一脸冷色的游念霜,抿嘴笑道:“我告诉你答案,那你可要再与我多说几句话呀?” 游念霜眉心一跳,恨不得当即起身离去。这丫头脾气古怪,时常口出惊人之语,不知这回又要怎么捉弄与他。 白衣少年面色几经变幻,看得铃灵是乐不可支,满意非常。因此,没等他回应,便主动答道:“那是哨子的声音。” “哨子……?”那不是孩童的玩具吗?抑或者,是召唤灵兽的那类法器?游念霜皱着眉,认真思索着。 铃灵从胸口挑起一根有些褪色的红绳,上面系着的正是一枚竹哨。竹管看上去已有些年月了,隐隐可见些许斑痕,但竹哨的颜色却仍是苍翠欲滴,应是时常被拿在手中把玩,连边缘都光滑如玉。 她拽过竹哨,凑在嘴边,霎时间,那悠扬悦耳的哨音便如泉水一般流淌而出,在午后的阳光下飞掠旋舞,连林中的桃花香都被浸上了几分凉意。 原来哨子也能发出这般声音,竟还能吹出曲调?游念霜仰着头,侧耳聆听,口中不由问出了自己的心声。 “嘿嘿,那当然!我的竹哨可不是一般的哨子!”铃灵这次没再卖关子,反倒是朝他炫耀起来,双腿也得意地晃来晃去,朱红的裙摆从枝桠间松松软软地垂落下来,随着她的动作慢悠悠地飘飘摇摇。 想必是汇集天材地宝打造而成,好歹也算隐世门派,多少有些底蕴。只是不知是何处灵竹,竟有如此奇效,以后自己若是碰上,定要也削上一段,雕成饰品挂在剑穗上,以求凝气定神之效。游念霜暗自寻思着,语气愈发诚恳:“……愿闻其详。” 话音未落,铃灵便双手轻按树梢,借着巧力,三两下跃下树梢,像一翅绯红羽蝶般轻飘飘地落在了白衣少年身前。她弯下腰,将手中翠绿的竹哨在他面前晃了又晃,眉飞色舞地说道:“这可是我哥给我做的呢!” 游念霜一怔,好半天没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所以,她的兄长是名器修?有如此巧技,修为多半不会低于自己。他正欲再问,却忽然失了言语。 原来,铃灵见他默不作声,才像是刚想起了他目不视物,便匆忙地摘下系在脖上的红绳,又拉过少年的手,热情地把竹哨塞进了他的掌心,很是慷慨地念叨着:“我忘了你看不见了,那就破例给你摸摸吧!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 指尖上突如其来的温软热意让游念霜顿时浑身僵硬,陌生的细腻触感与冰凉光滑的竹管仿佛两个极端,让人无所适从。他有心想将手甩开,但又担心弄掉手中贵重的竹哨,一时间只能微张着嘴,讷讷地说不出话。 “这竹哨还是我很小的时候,我哥砍了几截村子后山上的竹子,试了小半个月才得了这一枚。你摸摸,几十年了,还像新的一样呢!……”铃灵并未察觉少年的异常,仍在滔滔不绝地向他介绍着自己的宝贝,说着说着,又牵着他的指尖去摸竹哨的气孔。 游念霜这次终于缓过神来,飞快地将竹哨塞回了少女手中,板着脸急急地站起身来,却又不慎摇晃了两下。他的嘴唇反复开合了几次,才闷声闷气地挤出了一句:“……道友果真,家学渊源。” 闻言,红杉少女那双水灵灵的桃花眼立刻亮了起来:“你也觉得我哥很厉害?”她喜不自胜地凑到游念霜身边,手也顺势搭上了他的肩膀,声音欢快:“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呢,小瞎子,你不愧是少宫主,真有眼光!” 游念霜忙不迭侧过身,又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总算避开了铃灵的接近。他皱着眉,轻咳一声,沉声说道:“铃灵道友,在下有名有姓。” 少年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却不曾想铃灵早就看穿了他的局促,抿着嘴强忍笑意,心中暗自咋舌,想不到成天冷若冰霜的小少爷也会有这般神情。她学着游念霜,也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信心十足地摇了摇手指:“咳,我记得的,你不就叫游什么霜……嗯?什么来着?思?忆?呃,惜?”说着说着,少女的手指不觉就耷拉了下来,声音也越来越小,渐渐细不可闻。 “……念。” “哦对,游念霜!”铃灵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见少宫主大人又冷起了脸,周遭气息比往日里还要凉上几分,只好讪讪地找补道:“我不会再忘了,要不然,以后我就叫你阿念吧!好不好,阿念?” 这意料之外的称呼让游念霜苍白的脸庞瞬间涨红,向来冷傲的神情也顿时生动了起来。他扭过脸看着别处,定了定神,才用不太自然的声音拒绝道:“不必,劳烦道友直呼在下姓——” “小瞎子,少宫主,阿念,你选一个。”铃灵笑眯眯地打断了他没说完的话,语气不容拒绝。 “…………。”游念霜深吸一口气,识时务地放弃了抵抗,他硬邦邦地行了一礼,打算一走了之:“告辞。” 看着游念霜大步离开的背影,铃灵反倒是愣在了原地,这小少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难道就因为夸了他一句有眼光?那也是看在他崇拜哥哥的份上……算了,她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以后就对他好一点吧!想到这儿,铃灵连忙扬声唤道:“阿念,明天早点来呀,我给你带好吃的!” 远远地,只见背负长剑的白衣少年又踉跄了一下,步子迈得更大了。 第五章天下第二凌星剑 “游老弟,在我们这儿住得可还习惯?” “游老弟,今天来得也挺早啊!吃过了吗?” “游老弟,你的陨星剑法练到哪个境界了?” “游老弟,你真曾与那‘枯木客’交手过?过了几招?” “游老弟,眼睛好点了吗?能看见了不?” “游老弟,你到底啥时候才能好啊?” ………… …… 游念霜最近总在怀疑,吵吵嚷嚷也许就是音修的修炼法门之一,又或许,只有九歌崖的弟子别具一格。 背负长剑的衍星宫少宫主面无表情地端坐在湖畔亭中,任由一个高大魁梧的青年拍着他的肩膀,放声大笑。 “二师兄,我不是跟你说了吗,顶多还要半年!不相信我?”铃灵坐在石桌前,拎着一壶“桃花引”,驾轻就熟地往面前的三个白玉酒杯中分着酒,语气甚是不满。 一身玄色劲装的岳峥随手捉了只酒杯,仰起头喝了个干净,又飞快地把酒杯搁回了铃灵面前,咂了咂嘴道:“大师兄酿的酒什么都好,就是差点劲道,得再来一杯!” “毕竟是青崖师兄特意为我调的方子,不合你口味也正常……真是的,每次就你喝得最多,我都没剩几壶了。”铃灵鼓着腮帮子嘀咕着,手上倒是老老实实地给师兄又满上一杯。她似是怕剩下的两杯也被岳峥喝掉,赶忙拿起一杯放到了游念霜面前:“喏,阿念的。” “多谢。”游念霜微微颔首,端起酒杯,浅抿一口——清雅的桃花香染唇舌,幽醇沁人。一杯入喉,只觉神清气朗,经脉间的气息流转都似舒畅轻快了几分。 难怪这丫头成天吃吃喝喝毫不节制,九歌崖这“桃花引”的确有其独到之处。 “唉,还得半年,真是等煞我也。”岳峥长叹一声,语气萧瑟,转眼便是一副借酒消愁的模样。“小师妹,不能再快点吗?游老弟,你应该也挺着急的吧,对不?” 游念霜摇了摇头,神色淡淡:“得铃灵道友出手相助,在下已是感激非常。” 白衣少年仍是一贯的表情,语气却是少有的郑重。这半年间,风雨无阻,他每日都来此地寻铃灵治眼,伴着她的竹哨声调息打坐,双目早有复明的征兆。现如今,都已能隐约视物了。 “二师兄,阿念的伤急不来的,你着急练手的话怎么不找其他两位师兄?我记得三师兄最近挺有空来着,今天这鱼汤就是他炖的,可好喝了。”铃灵给自己和岳峥分别盛了碗汤,又扭头问道:“阿念要尝尝吗?” “不必。” 每日午时陪铃灵吃饭已是游念霜的日课,他几乎从不动筷子,除了偶尔陪她小酌几杯,顶多也就吃些灵果。因此,铃灵随口问完便自顾喝了一大口:“……好鲜!” “钟无忧?他那哪是有空,根本就是闲得慌!还炖汤呢,这鱼都是我看着他钓上来的!”岳峥没好气地说着,又拿起汤勺,舀起几大块鱼肉就往自己空掉的碗里倒。 不是找这丫头蹭饭,就是陪那个眯眯眼钓鱼……这大块头是真没意识到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吗。游念霜又抿了口酒,心中默默腹诽。 “那大师兄呢?” “……他都化神了,我哪打得过!”岳峥摸了摸鼻子,又心有余悸地补充道:“而且,输了还得听训诫。” 铃灵顿时心有戚戚焉,同情地给岳峥夹了块鱼头,才无可奈何地问道:“所以就非得阿念不可?” “小师妹,你怕是不知衍星宫少宫主这几个字意味着什么吧?我们游老弟可厉害着呢,是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年轻高手,人称‘凌星剑’的剑修翘楚,元婴之下未尝一败!”明明是在夸游念霜,不知为何岳峥看起来却自豪得很。 “哎?这么厉害?阿念是天下第一?”铃灵虽然早就知晓游念霜功力深厚,但也没料到竟是这般人物,当即兴奋得双眸扑闪,盯着白衣少年反复打量。 游念霜自然感到了这道毫不掩饰的灼热视线,他不太自在地轻咳一声,否认道:“……并非如此。” “哦……” 听闻少女显而易见失落的语气,惜字如金的“凌星剑”莫名有些焦躁,他忍不住又开口道:“就、就输过一次……” “那能算吗?对手可是那个‘枯木客’,不世出的天才!非我族类,虽远必诛!不算数的!”一旁的岳峥扯着嗓子嚷嚷着,竭力展示自己惊世骇俗的文辞造诣。 游念霜抿了抿唇,想说些什么,又忍住了。 “所以呢,只要我也赢了游老弟,那我岳峥也算是与‘枯木客’齐名的盖世仙君了!”拍了拍自己伟岸的胸口,岳峥一脸的志得意满。 九歌崖毕竟还是隐世门派,弟子在桃山避世修行,极少于世间行走,即使离山游历,也一向低调行事。虽然门中并没有规定,但无论是本界的宗门大比,还是各种斗法大会,千百年来,九歌崖都不曾参与。 “那二师兄怎么不直接找‘枯木客’打一场?” “这不是游老弟离得近嘛,来都来了。” “该不会害怕打不过吧?” “……胡说八道!” “想让阿念快点好的话,下次给我带点侍莲琼果。” “我看你是自己馋吧?” ………… …… 游念霜端着酒杯,小口地啜着,听着身旁两人不着调的对话,脸上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不知不觉,他已经渐渐习惯了九歌崖的烟火气息。 爱钓鱼的,爱吃饭的,爱酿酒的,爱打架的…… 有一日三餐都不落下的,也有每天都要准时午睡的;有浑身戴满昂贵珠宝的,也有发上系着普通铃饰的…… 就连对他的称呼也都乱七八糟,叫什么的都有。 这独特的氛围,他远谈不上喜欢,但也绝非反感,或许只是有些新鲜。 他只是觉得,桃山很像人间,像人间的寻常人家。是他近百年的修道生涯中,从未有过的崭新体验。 还有半年吗…… 少年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第六章宝剑在手果子下酒 某日,游念霜又如往常般在桃林中信步穿行,随着瀑布的流水声越来越清晰,他的表情渐渐带上了几分惊讶。 这半年来,除了他的目力在逐渐恢复之外,他感觉得到铃灵的灵力外泄现象也一直在缓缓好转,早已不再像他刚来桃山那会儿胡乱溢散,总算是像样了许多。而今日居然连一丝流溢在外的灵力都察觉不到了。 怎会突然精进了这么多?游念霜心中惊疑不定,不禁加快了脚步。 只是到了湖边,他才发现巨石上空无一人。 “阿念来啦!”少女的声音竟似从水中传来,游念霜转头望向瀑布下的湖水,隐约看到一个红色的身影正弯着腰,像是在水中捞着什么。见他回头,她立刻直起身来,连连挥手。 看来不是她修为又有突破,而是根本就没在打坐调息,不知又是在鼓捣什么。游念霜暗叹一声,走到湖畔开口问道:“道友这是……?” “哦,我刚不小心把哨子弄到湖里去了,正在找呢。”铃灵的声音十分轻快,听上去完全没有着急的意思。 那不是她兄长为她炼的玄妙灵哨吗?此类法宝通常都与主人神识相连,以意念召唤即会归至手中,怎么她却用的是如此笨的法子…… 见游念霜皱着眉,面露不解,铃灵便笑嘻嘻地解释道:“没事,阿念不用担心,我们桃山的湖水灵力充沛着呢,我这竹哨隔三差五就泡泡水,坏不了的!” 他还真没担心这个。游念霜一时语塞,只好矜持地点了点头。 “嗯……是不是漂到岸边了啊?”铃灵又埋头找了会儿,看上去仍是一无所获,便蹚着水朝湖畔走来。 随着她的靠近,游念霜视野中原本模糊的轮廓也渐渐清晰——少女步履轻盈,一步步拂开水波,裙摆掠过粼粼湖面,荡起片片涟漪,宛如一朵盛放在碧水之上的朱红桃花,肆意招摇。行至岸边,湖水已只能浅浅淹没她的脚踝,他隐隐能看到被湖水浸透的红裙紧紧地贴在少女的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身姿。 游念霜如遭雷击,僵了一瞬便合上眼,飞快地背过身去。 铃灵并未留意岸边的少年,又弯下腰,念叨着“小哨子快出来”探手往湖底摸索着。 少不更事的白衣剑修心如擂鼓,下意识就要疾步离开。只是刚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默然片刻,才开口问道:“可否……让在下帮道友找?” 铃灵一听,立即站了起来,语气惊喜:“阿念要帮我吗?那你去对岸吧,那一片我还没找过呢!” “……是在下失言,在下的意思是‘代’道友找。竹哨贵重,在下修为略胜一筹,应能事半功倍。”游念霜的语气如往常一般冷硬,只是铃灵却敏感地听出了一丝急切。他顿了顿,又轻声续道:“湖水寒凉,道友可自行上岸调息。” 她好像还是第一次听阿念说这么多话,铃灵眨了眨眼,三两步迈上岸,绕到游念霜面前去看他的表情,一脸促狭:“哦?难道阿念是在担心我?不会——” 她才刚开口,游念霜便又急急地转了个身,仍是背对着她,蒙在双眼处的白绸在身后画出轻逸的轨迹。 他这番动作实在让铃灵不解,她忍不住再次绕到他身前,只见少年果然又旋身避让,就是不愿与她正面相对。铃灵尝试了几次之后更是困惑,于是便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你干嘛呀?” 游念霜暗中扯了扯衣角,纹丝不动。差点忘了,这丫头和她那个二师兄一模一样,都是一身蛮力。他紧抿着唇,犹豫半晌,还是决定如实相告:“……道友的衣袍,都、都沾湿了。” 闻言,铃灵低头看了看自己,湿淋淋的布料贴在身上确实不太舒服,她便松了手,又随手掐了个决,衣物瞬间恢复如初。抖了抖裙摆,她又仰头看向侧着脸不肯看她的游念霜:“喏,我已经弄干了,然后呢?” “那便无事了,剩下的交给在下就好。”说完,他便大步走到湖畔的那株巨大桃树之下,将从不离身的佩剑解下靠在树旁,又走了回来,绕过还在岸边好奇地看着他的铃灵,径直下了水。 红衫少女歪着头,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自己的衣裙,仍是一脸茫然。突然,她像是灵光一闪,皱着眉问道:“阿念你不是看不见吗?眼睛上不还蒙着东西呢,要怎么帮我找啊?” 游念霜后背紧绷,是了,这丫头不知道他系着的流云缎仅是用来润养气穴,对他而言毫无遮挡之效。至于他已能逐渐视物一事,似乎也未曾与她说过。他莫名觉得此刻相告隐约有些不妥,于是,只是冷着脸,含糊地答了句:“无妨,在下心中有数。” 阿念一脸严肃,看上去甚是郑重,交给他应该没关系吧?铃灵在岸边又目不转睛地看了片刻,终于如游念霜所说,决定坐享其成,安心休息。 算了算,也到平日用饭的时辰了,她已经有些等不及了。 今天一早,铃灵就在小院里见着了二师兄的传信青鸾,没想到他还真去镜水莲池为自己寻了那侍莲琼果,装了满满几个匣子。 虽然她是馋这百年不遇的美味灵果,但之前说的服食此物能让阿念恢复得更快也确有其事。正好,趁着他忙着帮自己找竹哨,她就亲手为他剥上一盘,答他仗义。 想到这,铃灵扬手召出一匣琼果,坐在亭中乐呵呵地剥了起来。只是她也是头一次亲力亲为,努力了半天,那碧绿硬壳仍是毫发未损,一时间竟无从下手。 上次吃这果子时,她年岁尚小,还是青崖师兄为她剥的,似乎只是手指轻轻一划就开了。 若是有趁手的利器让她也划划就好了……她不擅舞刀弄剑,法宝不是丝竹管弦就是防身灵器,或许可以用琴弦一试,但她舍不得。 唉,要不还是等阿念来剥吧。铃灵咬咬唇,打算去湖边看看游念霜进展如何,没走几步,便惊喜地发现了靠在树旁的雪白长剑。 想必这就是所谓的良机偶至,恰逢其会,时也命也……! 她早就对这把漂亮的白剑好奇万分,只是阿念一贯剑不离身,这回可真是送上门来的好机会。铃灵俯身握住剑鞘,吸了口气,使劲往上一提,却没想到这剑看着质地厚重,拿在手中倒是轻灵无比。她踉跄了半步,方才稳住身形。 “哎,怎么抽不出来?”随即,她试了几次都未能拔剑出鞘,想来剑鞘上多半是施了禁制。“借来用用也不行吗?剑修就是小气……啊,拔出来了!”铃灵一边嘀咕着,一边又不死心地试了一次,不知为何,这次竟是成功了。 神兵出鞘,剑刃亦是皓白如玉,仿佛缠绕着荧荧辉光,锋芒之上散发着无边寒意。 “果真好看……”铃灵紧握着剑柄,细细地端详起这难得一见的宝剑,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步履如飞地回了凉亭。待看到桌上那一匣琼果,她却又有些舍不得了。 “算了,再好看的剑也是用来砍东西的……宝剑啊宝剑,为了让你主人吃上果子,我们可得同心协力。”好在她并未犹豫太久,没一会儿便小心翼翼地扶着剑身,试探着切上了一颗侍莲琼果——只轻轻一压,方才坚若金石的碧绿硬壳便一斩而开,整整齐齐地分为两半。 “……好快的剑!”铃灵又惊又喜,爱不释手地看着手中的凛寒长剑,赞叹了好一会儿才利落地重复起之前的动作。转眼间,一整匣琼果都被她切了个干净,圆圆滚滚地摆满了一盘,看上去晶莹剔透,甚是诱人。 余下的几匣就留着下次再吃好了,或者拿去让大师兄酿成灵酒,肯定效果更好。想到这儿,铃灵忙又捞出壶“桃花引”置于桌上,这才点点头,显然对自己的一番劳作是无比满意。 接下来,只要再收拾干净长剑上的果物汁水就行了。她勾了勾系在腰间的乾坤囊,准备随便扯条崭新的帕子,一抬头,发现游念霜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自己面前。 “阿念!来得正好,快坐下来吃果子!就是之前和二师兄说的那个侍莲琼果!”少女雀跃出声,朝他扬了扬手中长剑,满面的笑容中透着丝丝得意:“看,这一盘都是我为你切的!” 然而,游念霜却只是一言不发地静立在原地。兴许是因为才从湖中而来,他脸色看上去格外苍白,虽然衣袍上已并无水迹,周身却仍是一片寒凉。 铃灵抬眸看着他,面露不解,但很快便一脸了然,还体贴地拽了拽少年的袖角:“哦……是没找到哨子吧?没关系,待会儿我自己找,你先吃果子吧,这个对你眼睛可好着呢!” 话音未落,游念霜陡然发力,将袖子从她指尖抽出,抬手露出握在手心的翡翠竹哨。果然如铃灵所说,即使泡了这般久的湖水,也只是愈发莹润了几分。 “哇,真的找到啦!阿念好厉害,谢——” “没人教过你不要随便碰别人的东西吗?” 蒙着双眼的少年终于开口,凛若冰霜的语气中满溢的怒气让铃灵瞬间怔楞。 “阿、阿念……?” “九歌崖门下,竟无半点家教吗?” 言毕,游念霜便将掌中竹哨狠狠掷出,又劈手夺过了铃灵仍握在手中的雪白长剑。竹哨落在了铃灵身前的独山玉桌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噼啪”之后,骨碌碌地在桌上滚了一圈,才缓缓停在了她的面前。 而后,一条清晰可见的裂缝便突兀地出现在了那苍翠无暇的竹哨之上。 第七章九歌崖招生旧录 铃灵呆呆地看着被摔出一条裂痕的竹哨,双肩微微颤抖,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在空气中回荡。她的眼圈慢慢泛红,秀美的桃花眼中蒙上了层朦胧的水雾,渐渐地,眼底的氤氲水气越积越多,但始终也没有溢出眼眶。 游念霜满腹的怒气便像是溶在了少女云遮雾罩的眼眸之中,顷刻间化为乌有。他心中又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焦躁,下意识将灵力聚于双眼,想要看得再分明一些,人却已经慌乱地开了口:“我以为你会接住。” 铃灵只是垂着头,痴痴地看着竹哨,无声无息。 “我赔给你。”少年惶急的语气与平时判若两人,连日日挂在嘴边的“在下”“道友”都忘得一干二净。犹豫了一瞬,他又咬牙补充道:“衍星宫天材地宝众多,你要什么我都赔给你。” 语毕,铃灵却更是泫然欲泣,她咬着嘴唇,泪珠在眼眶中摇摇欲坠,眼看着下一瞬就要扑簌滚落。 “对、对不住!”游念霜束手无策,只好手忙脚乱地躬身抱拳,哑着嗓子道了歉。 一阵暖风卷着馥郁的桃花香气涌入凉亭,一朵胭红残花随之翩飞而入,打了个旋,缓缓落在了竹哨之上。 少女终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拂开那残花,又拾起竹哨,托于掌心之上。她指尖微颤,缓缓地抚过那道蜿蜒的裂痕,轻声说道:“你赔不了。” 闻铃灵开口,游念霜心下一松,又连忙许诺:“你故里在何处,我可以为你再去寻那灵竹。”他记得她之前提过,这竹哨是由她兄长在故乡的后山上砍来的竹子制成。只要是同一材料,以法器自身的核心法阵为本源,锲以符箓修补便能无碍——至少他们剑修一向都是这般修铸受损的本命灵剑。 铃灵没有答他,只是专注地看着捧在手心的竹哨,目光哀伤,良久,才低声说道:“哪有什么灵竹,这不过是个用最普通的竹子削成的竹哨罢了。” 游念霜一怔,不仅回想起刚刚在湖中为她找这竹哨时,的确并未感到任何灵力波动,全凭他以心眼观照湖底,寻踪觅迹得来。他本以为是下了什么特殊禁制,原来,那竟只是一枚普通的竹哨?难怪只能用这种笨法子…… 铃灵未曾抬头看他,却像是已经猜到了他的想法,她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自嘲道:“能以哨音为你治眼,只因我心法特殊。换作旁的竹笛木琴,也是一样。” “……原来如此。”游念霜喃喃自语,心下稍安。他皱眉思忖了片刻,又迟疑着问道:“既是如此,那这竹哨岂非并无特殊之处?你为何……” 闻言,铃灵总算将目光转向了他,她凝眸看着白衣少年,一字一句地答道:“这是我哥为我做的。” 若这只是枚普通竹哨,那她的兄长多半也不是什么器修,那究竟有何不寻常?游念霜心思电转,又待继续追问,却突然若有所悟,从少女仍旧湿漉漉的眼眸中猜到了答案。 他喉咙一紧,忍不住用力地握住了掌中佩剑,不觉间连指尖都隐隐泛白。 “你兄长,他、他是否……” “嗯。” “……对不住。” 这是游念霜第二次向她道歉,他垂下头,嗓音低哑,比上一次有过之而无不及。 原本就是自己远远地察觉她意欲拔剑,想着让她新鲜一下也无妨,才解了剑鞘的禁制,之后却因此发怒,真是毫无道理。 这些时日,铃灵一直用心为他治眼,费时费力不说,还常常特意带些神异灵果,为他滋养窍穴。眼看着自己复明在望,只要不出意外,便绝对误不了他等了十年的折桂宴。他明明心存感激,誓要日后回报与她,今日却一时气血冲头,不仅出口伤人,还摔坏了她的珍视之物。 “没事,我自己补一补,一定还能吹的。”少女的声音很轻,还微微发颤,也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在安慰自己。 游念霜心中更是难受不已,只怨自己不该意气用事。 忽然,他脑中闪过一道灵光,是了,折桂宴! 衍星宫中有一禁地唤作栖星池,只有宫主与各阁阁主才能出入。门中人人皆知,那池中之水神妙非凡,不仅是淬炼宝剑的绝佳材料,还能用来祭炼法器、催生灵植,算得上是衍星宫的至宝之一。根据记载,千百年中,偶尔也有些立下奇功的弟子被破格允许进入其中,已作嘉奖。 只要他在折桂宴上夺魁,那便可以去求宫主让他进一次栖星池。实在不行,只帮他将这竹哨带进去也好。若只是普通的竹子,仅需泡上月余,应便能恢复如初。 于是,他三言两语告知铃灵,又屏声息气地看着她:“若你不弃,可将竹哨暂借于我,我定将原样归还。” 听闻他的话语,少女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待他说完,已是满面惊喜。铃灵立即站起身来,急切地拽着游念霜的胳膊,连声问道:“真有那么神奇?那你何时启程?今天就走吗?我送你!” 见她如此兴奋,游念霜一时哑口无言,半晌,才讷讷答道:“还不行,尚要等我治好眼睛。” 铃灵“啊”了一声,一脸恍然:“是作为交换的意思吗?” “绝非此意!”游念霜慌忙否认,踌躇了片刻,仍是决定一句带过:“待我双目复明,宫主才会允许我进栖星池。” “阿念不是少宫主吗?宫主不就是你父亲?难道他还能不许你进?” “是。但门内规矩如此,宫主更要以身作则,依律行事。” 铃灵皱着秀气的眉毛,仍是副一知半解的模样,但也没再继续追问下去,只是点了点头,取出一只华美玉匣,准备将竹哨置于其中。只不过,待她拿起竹哨之后,便迟迟没再动作,良久,才轻声低语:“若是哥哥还活着,他看起来应该和师父差不多老了。” 游念霜愣了愣,下意识开口问道:“你兄长并未修行?” “是啊,我哥他只是个普通的凡人……” 少女凝视着手中翠绿欲滴的竹哨,目光中盛满了怀念。大概是因为竹哨之事有了着落,她像是忽然来了兴致,拉着游念霜一同坐在了桌前,自顾自地打开了话匣子—— “我出生起就没见过父母,是被我哥带大的。我们的家乡在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山中荒村,穷得不得了。哥哥虽然没和我说过,但现在想来,应该是我出生之后,我俩就被离村的父母遗弃在家中了。我哥他其实比我大不了几岁,我那会儿又只是个婴孩,乡邻们看我天天啼哭不停,常常默默地接济我们。只是村子太穷,他们也不可能时时顾得上,所以,我从小就体弱多病……” 说到这,铃灵忍不住抬眼看了看游念霜。阿念生在仙家,想必是未曾见过这些人间疾苦,也不知道耐不耐烦听她说这凄苦往事。却见蒙着眼的少年侧着脸,神情专注,甚至像是在注视着她一般,听得聚精会神。铃灵眼神微动,眼角眉梢荡开了柔和的暖意,她顿了顿,才又继续往下说。 “从小到大,哥哥吃了不知道多少苦,豁出命地照料于我,才让我奇迹一般地平安长成。等哥哥长了几岁之后,就开始进山打些野味,挖些药草,我们兄妹二人的日子才算是好过了些。” 铃灵拿着竹哨翻来覆去地看着,唇角笑意融融。 “这竹哨,就是那时候他为我做的。因为哥哥上山时总会留我独自在家,我俩便常常用哨声互报平安。若是我吹出事先约好的调子,他还会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家。后来,我便习惯日日吹些随意的曲调,伴他劳作。那些日子应该是我幼时最开心的一段时光了……” 见她渐渐陷入回忆,不再继续,游念霜只好轻咳一声,主动问道:“那你二人是何故分开的?”据他这半年在桃山的见闻,铃灵应是在很小的时候便拜入了九歌崖。多半是因为兄长离世之后,辗转流落,才得了修行的机缘吧…… 铃灵却难得地长叹一声,撇了撇嘴,悻悻地说道:“据老头所说,他在我六岁时路过了我们村,听见有人用竹哨吹小曲儿,一时好奇便从云端降下,四处探访,才发现了我这个五音天赋极高的旷世奇才。然后,便有了收徒之意。” “……竟是如此。”游念霜怔了怔,从出生起便在衍星宫长大与修行的他,还真从未见过如此随性的入道方式。“那你兄长?” “我哥开始还挺开心的,但回过神来又不放心我独自离开,万般恳求老头带他一起。但九歌崖门下只收音修,哥哥没啥五音天赋,臭老头死活不肯收。” 游念霜一时默然,荒村之中,相依为命的兄妹二人,有朝一日突然得了逆天改命的机缘,而代价却是从此天各一方。修行之人,光阴荏苒日月如流,而凡人命数有限,一朝分离,说不定……便是永别。 “我本来拒绝了老头,毕竟比起莫名其妙的修行,我更不愿与哥哥分开。但我哥希望我去,还跟我说,去了的话就能变成话本中我最喜欢的那些仙子。后来,哥哥就哄着老头立了誓,要他一定善待于我,传我衣钵,授我大道。” “之后你就来了桃山?” “是啊,听青崖师兄说,我刚来的时候天天哭闹,怎么都不肯修炼,差点没把老头给气死。后来,还是师兄向我许下承诺,说等我筑基了,就带我下山见我哥。” 筑基吗……游念霜暗自思忖,自己十九岁筑基,铃灵虽入门晚些,但若她天赋不假,应不会比自己迟太久。 “我筑基时正好刚满二十二周岁。” 竟是比他想象中还要快上几分……游念霜心中感慨不已,修行之道,果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他忍不住又问道:“那你想必见到他了?” 然而,这句话却仿佛石沉大海,久久没有回应。 第八章不讲究的桃山野人 那年,自她得了青崖师兄的承诺,铃灵便开始了没日没夜的修炼,只盼能与哥哥早日重逢。她本就天赋过人,加之心无旁骛,除了研习各般器乐,参悟起九歌崖的心法也是一点就通,日进千里。 实际上,她炼气境圆满时才刚十六岁,与哥哥分开了正好十年。 只是,在破境筑基之时,铃灵却花了整整六年。据本人感叹,在她闭关入定之后,便始终处在一个玄之又玄的忘我状态,丝毫不觉时光飞逝。当然,后来她便知晓此般情形在突破境界时很是常见,甚至闭关至魂飞湮灭也是常有的事。 这六年时光转瞬即逝,倒是为她筑基打下了极好的底子,破境后也顺利得很。仅仅三日,她便稳定了境界,缠着青崖携她离了桃山,腾云驾雾飞往故乡。 然而,当她回到当年的荒村,却早已物是人非。 昔日的小村庄虽然贫苦,但也算得上是鸡犬相闻,处处都是炊火柴烟。如今却是满目疮痍,空无一人。而她和哥哥当年住的土瓦小院,也仅剩断壁残垣。 青崖带着她四处奔走了几日,才在几百里外的小镇上寻着了一名货郎——说是村子五年前突然遭了山洪,本以为只是一场连天暴雨,却在一夜之间山岩崩塌,泥石倒流。待半月后那货郎例行进山,村中已是一片惨状,无人幸免。 “都怪我,破境花了太久……如果我能早一点筑基,哥哥就不会……是我太笨,让哥哥失望了,才会丢下我……” 失魂落魄的铃灵被青崖带回桃山之后,好些天都没有说一个字,只是抱着那枚竹哨,怔怔垂泪。好不容易开了口,就只有这一句话,来来回回地说了好多遍,像极了刚来桃山的那段时日,抗拒着除了血亲之外的一切外物。 九歌崖这一代,除了铃灵全是些老少爷们,师父桃山翁更是个笨拙的性子,也就是青崖,默默陪了她一年半载,悉心照料,才总算是让她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有了新的家人,慢慢地振作起来。 只是在那之后,她虽看似恢复如常,却比之前更痴迷修炼。除了必要的器乐功课之外,她几乎不闻窗外之事,只是一心修炼,连往日最喜欢的吃吃喝喝都失了兴趣。 “因此,我五年前便已踏入结丹境。只是……”铃灵垂眸,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眼底的黯淡。她语气平稳,将这些陈年往事娓娓道来,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伤心事一般。“或许是我之前对破境执念太深,导致结丹后一直境界不稳,寸步难行……阿念应该早就察觉了吧,我掌控不好自己的灵力。” 游念霜一直沉默不语地听着她的讲述,此刻,才终是用干涩的声音挤出了一句:“生死皆有定数,万物轮回,你兄长……他定然已有了更好的去处。” 见铃灵一脸怔忪地望着他,游念霜一时失语。他顿了片刻,才仿佛下了决心一般,将右手的长剑稳稳置于桌上,又拿起了一旁的那个精致玉匣,然后小心翼翼地牵起了铃灵的手,将玉匣轻轻地放在了她的掌心。 少年定定地看着少女,清冽的嗓音透着郑重:“我一定会补好这枚竹哨,你也不要……太过伤怀。” 说完,游念霜才似是意识到了自己做了什么,顿时局促万分,双颊也隐隐发烫。指尖传来的热度让他感到陌生又熟悉,脑中不由得忆起少女曾热情地将竹哨塞到自己掌中的那一日。他喉咙一紧,身体更是僵硬,绷着双臂,一动是也不敢动。 “阿念,我就知道你一定懂我!” 未曾想,铃灵却忽然开口,满脸的欢喜雀跃,另一只手也激动地覆在了那玉匣之上,远远看去,就像两人双手交迭相握一般。 “我也觉得哥哥他一定已入轮回!所以我才要抓紧时间,好好修炼,待他朝化神,便能以我神魂为引,找到哥哥的转世,渡他入道!” 游念霜嘴唇微张,隔着白绸愣愣地看着她,半晌,才反应过来,迅速地抽回了手。他侧着头望着别处,正欲随口回些什么,却突地意识到她语中含义,便又转过脸,皱着眉将质疑脱口而出:“神魂为引?你可知这必伤及本源,会让你无法继续修炼,终其一生都将止步化神。” 说完,他便发觉少女面色未改,仍是歪着头,浅笑着望着自己。 是了,她怎会不知。 看着少女笑意盈盈的眉眼,游念霜脑海中却莫名闪过了她不久前还笼罩着朦胧水雾的眼瞳,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少年暗叹一声,闭目思忖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世间玄妙法术万千,未必没有不需伤及神魂的法子。”接着,他轻咳一声,故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续道:“你的境界已比之前稳固了许多,想必用不了多久便能一朝千里。” 铃灵眼底闪过一丝诧色,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笑得促狭:“阿念,我怎么感觉你比刚来桃山那阵也变了好多?” 闻言,游念霜顿时有些狼狈,他支支吾吾地不知要怎么回答,只好拿起桌上长剑,没好气地说道:“毕竟日日与剑斩灵果的九歌崖弟子为伍,我也没得选。” 说到这个,铃灵如梦初醒,总算是想起了不久前与他的冲突,于是脸上浮现出茫然的表情:“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生气的吗?” 游念霜垂眼看着皓白剑刃上星星点点的淡绿痕迹,缓缓颔首。 “对不起对不起!”红衣少女双手合十,急切地连声道歉,双环发髻上的金铃也跟着叮当乱响。见游念霜只是握着剑,默不作声,她又咬咬嘴唇,懊恼地继续说道:“阿念说得没错,我确实是山野丫头,啥也不懂……可、可是,二师兄没事儿就用他的长戟叉鱼,和三师兄比赛……对了,我还见过三师兄用自己的陶埙砸核桃呢!我真的不清楚剑修还有这种讲究……阿念,真的很对不起。” 这哪是剑修讲究,是桃山的人太不讲究。游念霜抬眼看了看桃山上最不讲究的那一位,欲言又止。 “要不我帮你擦吧?我有帕子,新的!”没等他回答,铃灵便急急地摘了乾坤囊,掐了个决,探手翻找。 “不必。” 游念霜语气淡淡,制止了她的动作。 然后,铃灵便呆呆地看着白衣少年缓缓地解下了一直蒙在双眼处的那道白绸。 第九章酣春花时韶光易逝 随着游念霜手指轻轻一挑,那白绸便如同流云般缓缓飘落,露出了一双狭长明亮的凤眼,宛如藏在雪山断崖之上的一池冰泉,清澈而冷寂,偏偏又妍丽得不可方物。 他先前蒙着眼时,剑眉薄唇衬着苍白的肤色,只让人觉得凛若霜雪,如今露出这一双凤眼,却简直像换了个人一般——丰神绰约,顾盼生辉,就连那病态的肤色也只剩下了白皙如玉的印象。 铃灵睁大双眼,呆呆地看着少年那张美如冠玉的精致面庞,过了半天,才喃喃地说道:“阿念,你长得好漂亮。” 游念霜僵了僵,偏过头没有作声。 他打小就不喜欢自己这张貌若女子的脸,衍星宫中与他同辈之人,凡是说过他漂亮的,皆被他削得噤若寒蝉,不敢再说第二次。直到游念霜无意中看到了父亲藏起的亡妻画像,跋扈的少宫主才收起了性子,不再避讳他人对自己样貌的点评。 当然,世间会因被夸漂亮而感到喜悦的男子毕竟还是少数,游念霜亦是如此,即使不再介怀,却也仍是不喜。 只是不知为何,铃灵这痴痴傻傻的一句夸赞,却并未让他生出不快,反倒是胸口痒痒的,就像是有羽兽在心脏旁扑棱翅膀。 游念霜不禁轻咳一声,想要挥去这异样的感觉,他主动解释道:“咳,我惯以流云锻拭剑。” “哦,那行吧!”铃灵这时也回过神来,将乾坤囊重新系回了腰间,单手撑着脸颊,星眸闪闪地盯着游念霜的脸,满面好奇。“用这个擦剑的话,你眼睛怎么办?不蒙着了?我觉得现在这样更好,特别好看。阿念,要不你就别蒙着了吧?” 游念霜握着剑柄的手颤了颤,顿了片刻,才缓缓将白绸覆于剑上,低声开口:“……好。” 其实他备了不少流云锻,是真的常以此缎来擦拭剑刃,蕴蓄剑气,仅是这次外出,就足足带了好几匹。之所以用其蒙眼,除了能润养气穴之外,也是因为若是不慎弄污了的话,再随手裁一截便可。 游念霜也不知自己为何会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她,只好垂着眼,默默地在剑刃上洒下几滴寒泉水魄,专心地拂拭剑上痕渍。 铃灵津津有味地看着他慎之又慎的动作,忽然灵光一闪,问道:“阿念,你这么宝贝这把剑,应该给它取了名字吧?叫什么?” 这丫头多半又是从她二师兄那儿听了些荒诞的剑修轶事,语气就像把自己的本命剑比作了灵宠,游念霜心中无奈,嘴上仍是老实地答道:“这是我母亲的剑,白帝。” “哎呀,好霸道的名字!白帝出鞘,剑凌星河!”少女一脸向往,她装模作样地捏了个剑诀,胡乱比划着,难得地蹦出了个妙语佳句。 “凌星剑”本人则像是不忍直视她那乱七八糟的剑招一般,不禁摇头叹气,嘴角却牵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只是一瞬便消失无踪。 铃灵瞥见了游念霜犹如春雪初融般的神情,她怔了怔,忍不住问道:“阿念你这么好看,那你母亲应该也是个绝世美人吧?” 闻言,游念霜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微微敛眸,纤长如黑翎的浓密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我未曾见过母亲,但我看过她的画像……是很好看。” 铃灵面露惊讶,张嘴想要再问,却忽地掩住了唇——游念霜此时的神情,不知怎的让她想起了三师兄,钟无忧提起自己母亲时的神色亦是如此,目光也不知是望着何处,满是萧瑟,她在一旁仅是看着都觉得莫名难过。 “你母亲也……?” 虽然她并未说完,但游念霜明了她的未竟之意。他缓缓颔首,低声说道:“嗯,她生下我之后就过世了。” 修道之人虽然极难孕育后人,但本身五体强健,很少会像凡间女子那般因难产而死。游念霜的母亲是在怀着他时不慎受了重伤,只要弃了胎儿,安心养伤,本可痊愈如初。可她却不顾道侣的劝阻,执意留下了他们的孩子,还将体内大半灵力源源不断地供养于他,以保他平安无恙。 直到游念霜降生之时,她已是油灯枯尽,神魂难续。正因如此,他的父亲,衍星宫宫主游逐浪,一直对他漠然视之,甚至不允游念霜唤他父亲。 念霜,念霜,思念吾妻池霜。 若不是为了折桂宴,或许宫主根本不会在意自己是否失明。 游念霜紧抿着唇,指尖不觉用力地按在白帝剑上,将那截流云锻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裂口。 铃灵凝眸看着他的动作,目光又转向了自己的竹哨,若有所悟。她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颤声道:“所以……这也是她留给你的。” 于是,游念霜便被她过于紧张的语气打断了思绪,他抬眸看了她一眼,见少女一脸无措,眉眼紧紧地皱成一团,在他本就模糊的视线中更是显得好笑。他还是头一次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温声道:“就要擦完了。” 说完,他加快了动作,果真把剑刃擦得一尘不染,皎如星月。他以灵识检视了片刻,便手腕一抬,长剑入鞘,随即,又向铃灵伸出手,头朝着竹哨的方向偏了偏。 铃灵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老老实实地将竹哨收在了玉匣中,递到了他的掌中。她并未急着收回手,仍攥着那玉匣的一角,想了想,才轻声道:“你的剑……是我唐突了,冒犯之处,还请阿念恕罪。但是,这枚竹哨也是我最珍视的宝物。” 她抬起头,飞快地扫了游念霜一眼,咬了咬唇,声音越说越小:“如果你能帮我补好它,那我们就算扯平了,好不好?” 以往只见过这刁蛮丫头古灵精怪的一面,如今这副期期艾艾的小心模样倒是有趣得很。游念霜手指略一施力,将玉匣接了过来,微微一笑:“好。” “……哇,阿念你笑起来更漂亮了。” “…………。”游念霜立刻敛容,侧着脸闷声道:“今日耽误已久,在下该疗伤了。” 看着他微红的脸颊,铃灵笑得满是戏谑:“哎?不好意思了?让我看——” “有劳道友助我调息。”少年染上薄红的面庞看上去更是靡丽秾艳,他紧抿着唇,扬声打断了她的揶揄。 “怎么又变回‘道友’了!不是说好扯平了,还这么生分?”铃灵气鼓鼓地撇了撇嘴,眼中却闪过一丝顽皮的笑意:“来来,别见外,阿念想叫什么都行!” 他垂眸看着笑意盈盈的少女,一时无言,唯有耳尖的热意愈发难耐,良久,才小声挤出了几个字:“……灵儿师妹?” 铃灵眨了眨眼,眸中一片讶然,她在桃山当惯了小师妹,还从未有人这么唤她,竟是没有反应过来。 见她愣神不语,游念霜顿时脸颊滚烫,慌忙讷讷改口:“铃灵师妹。” 铃灵这才回过神来,歪了歪头,琢磨着刚刚许是自己未听清楚,便笑眯眯地大声回了声“哎”。 桃花树下,正是风轻日暖,不负春光。 “师父,既然小师妹无事,您也该回去了。” “回什么回!看看,游家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远处,富态的白须老者隐在桃林丛中,压低了嗓子,声音满是不忿。一旁清癯的青衫男子低眉敛目,眼中藏着淡淡的笑意。 “您不也是担心小师妹境界不稳,才择了她为游师弟治眼吗。如今她进益良多,也有这少年人的一份功劳。” “怎么?难道老夫还得感激他不成?” 看着横眉竖目的师父,青崖心中哂然,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目光又转向了树下的少年少女:“弟子并非此意,只是觉得……小师妹能多个同龄友人,也是好事。” 桃山翁远远地瞪了那白衣少年一眼,恶狠狠地咬牙道:“哼,臭小子,等治好了就赶他下山,留他不得!” 说完,便拂袖而去,了无踪影,只是临走前,嘴角分明勾起了一道弯弯的弧度。 留下的青崖又定定地凝望了片刻,才也隐去了身形,悄然离去。 第十章说散就散的宴席 桃山之所以是桃山,乃是因为山中有株神异的桃树,相传是由上界落下的仙桃灵种所化,树干高耸参天,枝桠更是绵延百丈,四季皆是桃花怒放,常开不败。因着这株桃树的存在,连带着整座山也无冬无夏,四时如春,光阴流逝得了无痕迹。 因此,到了临近游念霜复明的那日,树下的煦色春光与他刚来时几乎毫无二致,只除了多了一人。 “游小哥,劳驾你往左边再挪挪。” 钟无忧懒洋洋地倚在亭中的美人靠上,眯着眼随口指挥着不远处的白衣少年,后者立于湖畔巨石之上,正要开始今日的疗伤。 看在刚入喉的那碗鲜美鱼汤的份上……游念霜眼皮跳了跳,冷着脸默默地往左边挪了半步。 “好嘞,就这儿没错,别动弹了!”少年人高瘦的影子正好替他挡住了直射脸上的阳光,钟无忧满意地咧了咧嘴,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酝酿起了睡意。 自从铃灵的竹哨裂损之后,再为游念霜治眼时,她便换回了自己惯用的本命箜篌——“尘谣”。 九歌崖的小师妹终又重抚弦音,自然,那几位师兄来得也就更勤了。连以往极少露面的青崖时不时都会来桃林小坐片刻,钟无忧更是日日午后都要卧在湖畔凉亭,伴着乐声酣然入梦。 游念霜果真也没再走动,规规矩矩地盘膝入定,闭目调息。铃灵看着他老实巴交的模样,差点笑出了声。她瞥了钟无忧一眼,果然也是唇角带笑,一派的悠然自得。 这些时日,三师兄怕是已经把衍星宫的少宫主处成了小师弟。桃山上下,难得有个他能使唤得动的,隔三差五的就要逗逗阿念,很是乐此不疲。 差不多就这几日了,阿念的眼睛马上就能重见光明了,到时,他想必就该下山了吧。三师兄一定很舍不得他走,二师兄也还一直惦记着与他比试……铃灵望着那人一袭白衣的侧影,心不在焉地胡乱想着。 午后的阳光衬得游念霜的皮肤宛如细雪,合上了那双灿若寒星的凤眼,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刚上桃山的冷傲少年。 若是阿念离山……铃灵看着他,渐渐有些怔忪。 “我说小师妹,再不动手,我瞌睡都要跑没了。”钟无忧有气无力的哈欠声打断了铃灵漫无边际的思绪。 好好的拨弦,被他说得跟什么似的,要不今天就来首二师兄最擅长的破阵曲好了,看是三师兄的瞌睡跑得快,还是步子迈得快。铃灵撇了撇嘴,皓腕微微一托,唤出了“尘谣”。她心中编排得起劲,手指却已轻勾琴弦,霎时间,一缕熏风暖意便从她的指尖倾泻而出。 伴着行云流水般的清音奏响,铃灵怀抱着箜篌,凝神运转起心法,将灵力缓缓渡于弦上,直至心无旁骛。 阿念,早些康复吧。下山回了家,快点补好她的竹哨,然后便再回桃山吧。 她会早早地准备好美酒佳肴,等着与他在树下重聚。 一曲弹尽,游念霜每一息吐纳都伴随着经脉的轻微震荡,遮蔽着晴明穴的那层阻碍逐渐有了松动的迹象,日积月累以灵力冲击而成的缝隙缓缓延展,终于一举得破,云开雾明。 弦动,琴声再起。 瞬间,千万缕至纯至净的天地灵气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如同涓涓细流般缓缓涌入他的体内,在经脉中不断地交融,又汇成滔滔奔流,喷薄而出,直抵识海。 游念霜缓缓睁开了双眼,起初,视线仍是一片朦胧的光晕,仿佛被淡淡的灰雾所笼罩。然而,随着灵力的不断流转,光晕渐渐散开,色彩也愈发鲜明。 万物如故,他终于又能够清晰地看到远处山脉的轮廓,能够再次洞察天地间的灵气流动,整个世界都好似在他眼中重新焕发了生机。 游念霜自是畅快无比,他急急地站起身,想与铃灵分享此时的喜悦,却陡然间失了言语—— 巨木之下,少女一袭红裙鲜艳如火,乌黑的青丝被梳成了活泼的双环发髻,发间坠着几枚小巧的金铃,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她的面庞如同初绽的桃花,眉如远山,瞳若点漆,樱色的唇角微微上翘,擒着一抹从容的浅笑。 铃灵怀抱着一把古朴典雅的箜篌,莹白的指尖在琴弦上轻盈地跳跃着,她神情专注,似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巨石上的动静。 阳光透过繁茂的花枝洒下斑驳的光影,细碎的浅金色不时洒在她发间的金铃之上,又或是溶进了那双带着笑意的灵动眼眸中,漾开了流金般的潋滟波光。 霞明玉映,翩若惊鸿。 流淌着的琴声在这一刻仿佛也悄然静谧,游念霜的耳中只余下了清亮的铃铛声,叮叮当当,一声声好似扣在了他的心弦之上,与胸腔中的悸动渐渐重合,化作如雷巨响。 脑海中的模糊轮廓在此刻终于徐徐明晰,勾勒出了一道明艳非凡的身影。 “哎,游小哥,不是说好不动的吗?你这……莫不是腿麻了?”钟无忧完全没有掩饰话中的笑意,戏谑的语气摆明了明知故问。都说少年人的心思最是好懂,但也没见几个像这小少爷一般全写在脸上的。 游念霜这才如梦初醒,皱着眉飞快地睨了钟无忧一眼,旋身从巨石上跃下,行至树下。 这时,铃灵也停下了拨弦的动作,有些困惑地望着站在面前的白衣少年。 只见他垂首躬身,对她深深地行了一礼,肃容道:“承蒙铃师妹出手相助,如今我双目已无碍如初。此番恩同再造,游念霜必将铭记于心,来日再报。” 铃灵面露惊讶,半晌才明了他语中之意,她忍不住抬手在游念霜面前挥了挥,问道:“真能看见了?” 没等他答话,钟无忧倒是闲闲地先开了口:“怎么,游小哥还能骗你不成?”这小子的目力只怕早就恢复了十之七八,也就是小师妹关心则乱,竟是毫无察觉。 游念霜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朝铃灵伸出手,捻起了落在她发髻上的一瓣桃花。 看着他的动作,铃灵的眼底霎时满是惊喜,她一手抱着“尘谣”,一手拽着游念霜的手腕,拉至面前,看看那枚花瓣又看看他,好半天才欢声道:“阿念,你真的没事了,太好了!” “嗯,多谢你,铃师妹。”游念霜也任她拽着,嘴角微微上扬,眉眼间亦是难得的柔和。 “那是得好好谢谢!”不知何时,钟无忧也起身走了过来,他笑吟吟地挤到两人之间,推着游念霜就往凉亭走。“我看也别等什么来日了,走,咱们先痛饮几杯庆祝庆祝!” 铃灵连忙收起箜篌,也乐呵呵地跟了过去,嘴里不忘念叨着:“还几杯呢,三师兄,你都喝不到第二杯。” “无妨,我刚传信给你二师兄了,他一会儿就到。” “哎?你竟然会主动找他?我没听错吧?” “和看热闹比起来传个信算什么?他盼游小哥康复盼了那么久,指不定待会儿就能见着他俩打得昏天地暗,日月无光……要不我怎么天天来你这儿守着呢?” “那怎么行!阿念这才刚刚康复,还需再好生润养经脉,可不能受伤。” “游小哥,我小师妹这是认定你会输给那傻子啊?” 铃灵正待反驳,却听见豪迈的笑声由远及近,瞬息之间便现身亭中,正是岳峥到了。 “哈哈哈哈,恭喜啊,游老弟!今日你我不醉不归!” ………… …… 酒过几巡,众人已是酒酣耳热,只有钟无忧早早地就瘫在一旁,睡得不省人事。岳峥带来的酒后劲大得很,连铃灵也有几分不胜酒力,自顾啃着一同被带来的烤羊腿,看着他与游念霜推杯换盏。 “游老弟,说好了要与我一战,下、下山之前可莫忘了。” 听上去,二师兄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了,这已经是他不知第几次提起与阿念比试这茬了,好歹是听了她的劝,没再嚷嚷着今天就比。 铃灵又夹了一筷子鲜嫩酥软的羊腿肉,转而望向游念霜,见他仍是未做回应,只是默默地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之前真没看出来,想不到阿念还挺能喝,这次怕是喝得不比三师兄少。 “游老弟,你准备何、何日启程啊?”见问了几次都没得到回答,岳峥眯了眯眼,打了个酒嗝儿,终于想到了换个问法。 听闻这话,铃灵也竖起了耳朵,手上又习惯性地帮游念霜斟满了酒。 许是有了些许醉意,少年的面上已渐渐染上了薄红,他垂首不语,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杯沿。忽然,抬眸定定地看了铃灵一眼,随即又仰起头,一口饮尽了杯中之物。 “明日启程。” “咣当”一声,少女手中的酒壶一时没有拿稳,落在了白玉碟中,连带着一旁的酒杯也被撞得摇摇欲坠。溅出来的琼浆零星地洒在了铃灵的手背上,她却已无暇顾及,只是怔怔地看着游念霜,脸上满是愕然。 第十一章众生皆苦伺候债主 “明日就走?” 桃山翁绷着脸,瞪着面前的几人,语气极为不悦。他是没打算让游家那小子久留,但看着人这么着急走,他倒是又不得劲儿了。 尤其是看了小徒弟那没精打采的模样,他心中更是堵得慌,这丫头也忒不争气了,有那么舍不得吗?以往自己离山时可从没见她这样! 这还真是老爷子误会了。 就在不久前,游念霜才刚表明了去意,醉得口齿不清的岳峥就嚷嚷着“送游老弟辞别师父”,拉着他来了主阁,连带着把铃灵也拽上了,只丢下了仍在桌边酣眠的钟无忧。 铃灵本就极少喝烈酒,来主阁这一路暖风扑面,更是薰得脑子晕乎乎的,这会儿人还懵得很,看起来可不就是没精打采。 “是,晚辈前日便收到了师门长辈的传信,让晚辈尽快动身,以免错过与同门汇合的时机。”游念霜点了点头,一脸郑重。摔裂铃灵竹哨的那日,他就传信回了衍星宫,言及自己双眼即将复原,决意参加半年后的折桂宴。 宫主只不置可否地回了四个字——“量力而行”,还是带队的师兄主动传信于他,告知了他们的行程。 “游老弟这是要去哪儿?”岳峥饮酒,一向是上头得快,清醒得更快。用钟无忧的话说,他喝醉与否其实也相去无几,顶多就是捋直了舌头。 见桃山翁也瞥向了自己,虽然老者看上去兴味索然,但游念霜仍是恭敬地回道:“双十之秋,折桂之宴。” “原来如此,我也记着折桂宴差不多就是这些时日了,我想想啊……三个月后?”挠了挠头,岳峥不大自信地看了游念霜一眼,得到了他的肯定之后,便又抚掌大笑:“巧了啊游老弟,我也正打算去折桂宴看个热闹来着,我看咱俩不如明日一道下山,路上还能作个伴!” “……在下迫于行期,须得昼夜兼程,怕是不便同行。” “无妨无妨,我脚程快,肯定跟得上!” 看着岳峥不以为意地拍着游念霜的肩膀,而后者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铃灵掩嘴而笑,总算是精神了点,她忍不住插嘴问道:“折桂宴是哪儿的宴席?阿念,你不回家吗?” 游念霜滞了一瞬,正欲开口,却被岳峥的大嗓门打断:“小师妹,折桂宴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比武大会啊!是本界二十年一次的盛举,修道之人尽兴论道斗法的好去处。若是拿了头几名,不仅能名震天下,还能得着不少厉害彩头。”说着,他又把胳膊搭在了身旁少年的肩上,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笑呵呵地续道:“每逢折桂宴,各大门派都会派门下的青年才俊参加,这不,哪能少得了衍星宫的少宫主?” 游念霜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避开了岳峥的靠近,又朝着铃灵轻轻颔首,简单地解释道:“折桂宴的胜者才有资格拿到桂宫令,进入丹桂洞天。我需得先去一趟丹桂洞天,之后便回衍星宫复命。” 铃灵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还想再追问丹桂洞天又是什么,岳峥却已拉着游念霜,单方面地商量起了下山的行程。 铃灵默默地在一旁看着二师兄兴冲冲的模样,眼中满是羡慕。真好啊,她也想像师兄们那样,想下山时便下山,可以随心所欲地离山历练。 她上一次离开桃山,还是筑基之后,青崖带她去找哥哥那次吧。少女叹了口气,耷拉着肩膀,看起来更是闷闷不乐。 上首的桃山翁一直冷眼关注着小徒弟的反应,见她唉声叹气,心里是又怜又恼,还有几分悔。老爷子呲了呲牙,也不知是第几次地暗骂了句讨债玩意儿,这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咳,老幺啊,为师之前答应你的那三卷曲谱,你何时来挑?” 果然,听了这话,铃灵眼神一亮,三两步就凑到桃山翁跟前,欢喜得好似一枝新绽的风中初桃,连发髻上的铃铛也跟着一阵叮当作响。 “师父最好了!弟子不挑,就要《众生谱》的前三卷!” 桃山翁“嘶”地抽了口凉气,小丫头那是真不挑,开口就要了自己最宝贝的《众生谱》——源自上古的玄妙音律,九卷各自象徵着九重天阙,一曲谱尽了诸天万物众生意。 他下意识就要推拒,但被小徒弟亮晶晶的眼睛一看,还是没好气地开了口:“老夫哪来的第三卷!” 这古谱早已失传,他苦苦寻了千百年也才得了五卷,其余三卷都有了头绪,唯有第三卷《风月谱》一直下落不明,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嘿嘿,人家忘了嘛……那师父您有第四卷吗?有的吧?要第四卷!”铃灵吐了吐舌头,又厚着脸皮地撒起娇来。 “一天天就知道要这要那,也不知几时能等到你孝敬老夫!” “以后弟子帮您找其余几卷!” “哼,老夫都找不到的东西,还轮得到你?” “师父您老人家可不要妄自菲薄!” “你可快闭嘴吧!” 这边一老一小还在讨价还价,岳峥拍了拍脑门,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忙来到桃山翁下首,拱了拱手,恭谨道:“师父,弟子不久前还真听说了第三卷的消息!” 岳峥只觉眼前一花,下一瞬,桃山翁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抓着他的胳膊,神色激动万分:“为何不早说!第三卷在哪?” “听闻就在丹桂洞天之中。”岳峥摸了摸鼻子,又心虚地补充道:“呃,弟子去折桂宴也正是为了打听此事……” “……竟是在那处?”桃山翁捻须沉吟,并未在意徒弟明显的讨好。他虽未曾去过那丹桂洞天,但也久闻大名——那曾是枕月仙姬与其道侣的洞府。 两位上古大能早已在万年前携手飞升上界,只留下了那座玄妙无穷的丹桂仙宫,日濡月染,渐渐衍变成了如今的丹桂洞天。 传闻那对道侣感情极好,缱绻难分,尤其是那枕月仙姬,据说琴艺非凡,闲时常与道侣琴瑟相合,弦歌传情。《风月谱》最是缠绵,若是在那二人处,倒也合理。 “丹桂洞天,那不就是阿念刚刚说的地方?”铃灵在旁听着也兴奋起来,转头望向游念霜,想也没想就扬声问道:“阿念能不能也帮忙找一找?” 游念霜怔了怔,半晌才回忆起这喧喧嚷嚷的九歌崖竟然是个隐世门派,依着遗风旧俗,门下弟子多半是不会参加折桂宴的。若非如此,岳峥也不会一直念念不忘着要与自己过招。 游念霜垂眸看了铃灵一眼,少女仰着头,热切地凝望着他,她双颊微红,清澈的桃花眼中光华流转,衬得四周一切仿佛都黯然失色。他的目光不由一顿,正要开口应承的话语便咽了回去。 “若你愿意,我可以带你一同去往丹桂洞天。” 少年的声音微微颤抖,甚至还有几分干涩,听上去只是个寻常的提议,却因他这一字一句而带上了一份不容置疑的郑重。 第十二章上梁没谱下梁离谱 “带我去?要怎么去?” 铃灵被游念霜的提议吓了一跳,刚刚不是说要赢了那个大会才能进吗?可她不仅不能下山,下山了也参加不了,参加了……多半也赢不了吧。 “嚯,不愧是‘凌星剑’,游老弟这是志在夺魁啊?”相比一脸诧异的铃灵,岳峥则是一副肃然起敬的模样,他摸着下巴,边回忆边说着:“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唯有折桂宴之首才能拿到一枚额外的桂宫令,可以随意赠与他人。除此之外,其余的胜者好像就只能带着自家门派弟子依序进入了。” 说完,他忍不住又看了游念霜一眼。岳峥虽然从未参加过折桂宴,但一向关注诸如此类的斗法大会,相关轶事是听了不少。据他所知,这枚额外的桂宫令也是枕月仙姬留下的传统,意在让那些天之骄子赠与心仪之人,只不过,大多数人仍是选择留给了自己的同门。 他这游老弟是真仗义啊,为了报答治眼之恩,不仅要一举夺魁,竟还要把那珍贵的桂宫令赠与小师妹……如此知恩图报,实乃修者之鉴,果然是他岳峥看中的少年人! 不说岳峥心中是如何自叹弗如,铃灵听了他这番话,也是睁大了眼睛,抓住了话中的重点,惊讶道:“那不是很了不起的大会吗?阿念要拿第一?好厉害!” 而游念霜自打说了那句话之后,便紧张地僵立着,脸上还有几分莫名的茫然,好似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忽然说出如此唐突的提议,简直鬼迷心窍一般。 “哼!大惊小怪!”桃山翁眼看着小徒弟又被游念霜吸引,不禁冷哼一声,很是不以为然。这小子好歹也是那游逐浪的血脉,若是连个区区折桂宴都拿不下,岂不丢人。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恶声恶气地问道:“游家小子,老夫瞧你结婴也有十多载了,怎么上一次折桂宴之首不是你啊?该不会是输了吧?” 闻言,游念霜的面色一白,再也不复先前饮酒时的酡红。他紧抿着唇,默然片刻之后才涩声答道:“晚辈当年被困于秘境之中,错过了上次折桂宴。” 桃山翁立刻“嗤”了一声,丝毫没有掩饰语气中的奚落。倒是一旁的岳峥来了兴致,一边摇头晃脑一边感叹道:“可惜啊游老弟,你怎么就没赶上呢?这都二十年了,提起上次的折桂宴,当时的盛况仿佛还在我眼前一般。啧啧,真是不虚此行,正所谓观于海者难为水——” “二师兄,上次怎么了呀?”被岳峥的话勾出了好奇,铃灵果决地打断了他的诗以言志,急急问了下去。 “来来,二师兄给你讲,上次折桂宴那可真是盛况空前,群英荟萃!你还记得我常说的那个‘枯木客’吗?笑到最后的就是他!彼时他还是金丹圆满,打着打着就以战养战,竟在最终战时一举结婴,连破境引来的天雷劫都成了他的助力,一把枯木剑舞得叫一个风云变色,日月无光……” 岳峥说着说着甚至还想要比划几招,他津津乐道地回味了半天,让铃灵听得也不免心驰神往,只不过这个“枯木客”听起来似乎有点耳熟……她只是略一思忖便想了起来,忍不住“啊”了一声,扭头看向了身旁的游念霜。 “我想起来了,这不就是阿念唯一输过的那个天下第一!”铃灵说完,也没注意游念霜愈发苍白的脸色,又皱着眉琢磨起来:“不过阿念不是没赶上吗?那要怎么输?” “小师妹啊,要不你二师兄我怎么会佩服游老弟呢?‘凌星剑’当年虽未赶上折桂宴,却在不久之后就向风头正盛的‘枯木客’下了战书!啧啧,那叫一个意气飞扬,四海皆惊!”岳峥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自豪得就像在说自家亲兄弟一般。 “哦……所以才输了!” 见他们聊得起劲,桃山翁本来端了杯茶,边喝边听,却没想到他那小徒弟这么有本事,差点让他一口茶喷出来。瞧瞧,那游家小子的脸色已是难看得让他都目不忍视了。说归说,桃山翁仍是幸灾乐祸地瞅着游念霜,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 此时,游念霜的脸颊复又染上了浅浅的红晕,他望向铃灵,凤目灼灼,如黑翎般的浓密睫毛微微颤动,看上去竟有一丝旖旎的脆弱感。少年的喉结轻轻滚动,片刻之后,坚定的清冽嗓音便响彻厅堂:“这一次,绝不会再输了。” 铃灵一边说着“好啊好啊”一边笑眯眯地朝着游念霜连连点头,岳峥则抚掌大笑,嘴里乱嚷着“游老弟必胜凌星剑绝杀”,两人都像是已替本人稳操胜券的模样。 桃山翁翻了个白眼,实在是看不下去,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直到下首三人都看向自己,才淡淡地开口道:“他输不输,与尔等何干?先不提老二,老幺啊,你要下山,可曾问过为师?” 铃灵呆了呆,这才想起自己并不能随意离山,她垂下头,绞着手指,嘴里嗫嚅着:“师父……” 只不过,到底是九歌崖最擅长讨价还价的小师妹,铃灵很快便察觉了桃山翁的言下之意。她偷偷瞟了眼老爷子的表情,又轻轻用胳膊肘去撞身旁还傻站着的二师兄。 岳峥人虽楞了点,但类似的场景实在是经历了太多次,被小师妹一撞,立刻就心领神会。他装模作样的挺了挺胸,朗声道:“师父,弟子愿一路护送小师妹下山!”见桃山翁神色不动,岳峥有些傻眼,皱着眉想了半天才又试探着问道:“弟子想以散修的名义参加折桂宴,夺得桂宫令,入丹桂洞天为师父寻那《风月谱》!” 话刚说完,桃山翁的表情就缓和了不少,他端起茶杯,一边小口地抿着,一边又斜睨了一眼还在冲岳峥挤眉弄眼的铃灵。 “师父,您若不放心,弟子可以下山随行,监督二师兄,不让他乱来!” “师父,弟子一定低调行事,绝不会暴露身份!实在不行,我与小师妹可以扮作游老弟的随从!少宫主嘛,突然多出几个修为高深的随从也是常有的事!” “不行,我不要当丫鬟。” “……小师妹,师兄这是在帮你!” 两人说得是煞有介事,连站在一旁的游念霜都听不下去了,他抬了抬手,打断了他们的拉扯。只见衍星宫的少宫主沉吟半晌,才迟疑着开了口:“要不然,扮作在下的远房表妹?” “那还不如当丫鬟呢!我才不要叫别人哥哥!” “游老弟啊,扮表妹也太强人所难了……再怎么样,我也得是表姐吧?” 眼看着这几个不省心的小辈越说越离谱,桃山翁终是忍无可忍,“砰”的一声把心爱的玄晶茶杯嗑在了案几上,下首三人立刻噤声不语。 老爷子面色沉沉,视线在岳峥与铃灵之间来回穿梭,心中所思却是另一番情形——折桂宴仅限元婴之下的修者参加,老二向往已久,如今他正值元婴大圆满,最是适合不过,再等二十年只怕就要晋了化神,再也没了机会。 至于老幺,治了一年眼,境界倒是稳固了不少,也是该放她下山长长见识,历练心境了。有老二和游家小子护着,应是出不了什么岔子。 这般安排,想必对他两人都是极好的……嗯,绝对不是因为他想要《风月谱》。 师父半晌没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瞪着自己,吓得铃灵睫毛乱颤,暗暗后悔不该得寸进尺,这次只怕是再难下山了。只能等二师兄和阿念回了桃山,再与自己多说说折桂宴的盛况了…… “什么随从表妹,乱七八糟的,一派胡言!”清了清嗓子,桃山翁板着脸开了口,他满意地瞥了眼两名弟子低眉顺眼的模样,刻意顿了顿,才冷声道:“就不能说是游老头故交的徒弟吗?两个蠢货!” 话音刚落,两道“多谢师父”的欢呼声就震得他耳朵发麻,老爷子摸了摸白花花的长须 ,咧了咧嘴,总算是笑了。 第十三章班门弄斧越想越苦 既然桃山翁已经松了口,余下的无非便是些千叮咛万嘱咐。 尤其是头一次下山的铃灵,老爷子一边告诫她各种出门在外的行事准则,一边又时不时扭头叮嘱岳峥多照应师妹。 好半晌,他才想起来旁边还站着个外人。 “游家小子,老夫可不管你能不能拿到那劳什子令牌。若是你真心要带这丫头进丹桂洞天,就好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仔细周全着!但凡老幺有任何闪失,那老夫定是要上衍星宫讨个说法的,问问游逐浪教出的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说完,桃山翁才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些重了。但也没辙,谁叫他看到这臭小子那张冷冰冰的脸就来气,要怪就怪他亲爹罢。 他掀了掀眼皮,瞥了眼游念霜,却见白衣少年面色如常,还恭敬地拱了拱手,肃容道:“是,晚辈定不会辜负前辈嘱托。” 这反应倒是让桃山翁愣了愣,半天才冷哼一声,挥了挥手,闷声道:“行了行了,这儿没你事了,爱上哪上哪去。” 游念霜又规规矩矩地朝着上首鞠了个躬,才转头和铃灵约好了明日启程的时辰,告辞离开。 在衍星宫时,游念霜从未曾见过长辈这般叮嘱即将远行的弟子,刚刚他站在一旁,听得都有几分晃神。更未料到的是,桃山翁竟然还会如此殷切地将铃师妹托付于自己。 不提游念霜迈出主阁的时候脸上究竟有几分热意,只说桃山翁见没了外人,便支使岳峥去唤青崖,接着又叫了铃灵直上二楼。 主阁的二楼是桃山翁平日起居的地方,看似不大,实为别有乾坤,其中应有尽有。 他带着小徒弟来到自己的宝库前,先是呲牙咧嘴地把那三卷《众生谱》给了她,然后又一股脑地塞了她一堆丹符法器,连灵石都装了满满几个乾坤袋。直到看到她腰上已是挂了一圈形制不一的乾坤袋,才又从自己手上摘了枚芥子戒,腾空了里面的东西,扔给了铃灵。 即使铃灵以前也没少从师父这儿连吃带拿,这次仍是看得她眼花缭乱,口中除了一个劲的说着“谢谢师父”,已是笑得合不拢嘴。 没一会儿,青崖也到了。 九歌崖首徒早在几个月前便料到了会有这么一日,来之前已备好了一整匣的“桃花引”,还附上了些自己为小师妹准备的丹药灵酒,拘着她又事无巨细地念叨了半天。 这下连旁边的岳峥也想明白了,师父怕是担心刚刚说的还有什么遗漏,才让他叫来了最是细心的大师兄。不愧是师父,算无遗策啊。 这么一通折腾下来,铃灵回到自己小院时天都黑了。她的大半身家都在随身的乾坤袋中,倒是没什么需要收拾的。在看惯了的小屋里转了一圈之后,她想了想,推门而出,去了桃林。 若是说她最舍不得桃山的地方,除了师父与师兄,那便是这株参天桃木了。铃灵到了树下,小心翼翼地折了几支正值花期的殷红桃花,又施了几道维持生机的法术,才取了平日装灵草的玉匣仔细地将花枝放了进去。 上次与青崖师兄一同下山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彼时她心中急切万分,只想着与哥哥相见,旁的完全无暇顾及。而明日便是她正儿八经的第一次下山历练了,心境自是已全然不同……也不知这次下山,会遇见怎样的一番光景。 小姑娘一边满怀期待,一边偷偷地在心里想着,想家的时候,就多看看这几枝桃花吧。 第二日出发时,来送行的只有钟无忧。 说是桃山翁始终是肉疼自己那三卷《众生谱》,昨日在弟子们都告退之后,越想越不得劲,便给青崖留了个口信,干脆地下了山,去寻另外那几卷已有下落的曲谱了。 师父一向喜欢四处游历,很少守在桃山,这两年也是担心小师妹修炼不顺才留了这么久,现在没了牵挂,离山也正常。而岳峥更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三天两头就往山下跑。然而,他就只是睡了一觉,怎么连小师妹也要走了? 钟无忧直到此刻仍在哀叹不已,一边控诉铃灵竟然忍心留下他与大师兄在桃山大眼瞪小眼,一边往她的乾坤囊中塞着各种糕点小食。 “三师兄,若你实在担忧大师兄责备,不如把午睡给戒了。” “小师妹,若你实在担心你三师兄我,不如早些回来。” 钟无忧一向对修炼不上心,时常偷摸躲懒,一旦被青崖发现,少说也是一顿训诫。所以他才常常拉着小师妹一起吃吃喝喝,只有这时候,大师兄才会睁只眼闭只眼。现在她走了,自己的好日子只怕也就到头了。 “好,我一定会带很多好吃的回来给三师兄!”铃灵显然不清楚钟无忧心中计较,只是重重地点着头,眼底藏着几丝不舍。 “嗯,要是指望不上你二师兄,就传信给我……” “老三啊,这话我可不爱听——” “……我好去求大师兄帮你。” “哈哈哈,不愧是三师兄!” 铃灵被钟无忧的话逗笑,最后那点离家的伤怀也已烟消云散。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游念霜终于开口:“时辰差不多了。” “三师兄,那我们走啦!” 少女的眼神清亮,满是对未知旅途的期待,钟无忧叹了口气,又伸手为她正了正发髻上新缀的那对桃花发饰,这才眯着眼,轻轻颔首道:“嗯,路上小心。” 于是,他的小师妹就这么一路挥着手,一步三回头地与那二人一道下了山。 几千年前,九歌崖的祖师在桃山立派时便设下了封山大阵,寻常修者不仅上不了山,连桃山的影子都是见不着的。正因有这阵法,门中弟子才能隐在山中,避世修行,九歌崖也成了不为世人所知的隐世门派。 桃山一脉广袤千里,铃灵三人行了半日才来到了封山大阵的边缘,出了这大阵便没了禁制,可以唤出法器飞遁远行了。 岳峥的飞行法器是面古朴的战鼓,而剑修翘楚“凌星剑”当然唯有御剑。 游念霜看了看那面战鼓,鼓面不大,还有几处明显的缝补痕迹,岳峥盘腿坐于其上已是有些勉强。随即,他又转头望向了铃灵,见她半晌也不曾唤出任何法器,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铃师妹莫不是没有飞行法器?是了,她那本命箜篌看起来的确不便于行。看来,九歌崖虽功法神妙,但到底是个小门派,底蕴不深也是寻常。 先前自己答应了桃山翁要好好照看铃师妹,他昨夜想了许久,思忖着多半是指的让他一路上仗剑相护,没想到竟是应在了这里。游念霜脑海中又浮现出老者殷切嘱托的模样……莫非这就是所谓的“舐犊之念”? 游念霜心中暗自动容不已,脸上却仍是不露声色。只见他双指一并,掐了个指决,背上的白帝剑便一声清鸣,稳稳地停在了他的身前。他手握成拳,靠在嘴边轻咳了一声,才对一直看着自己的少女微微一笑,声音不大自然地问道:“铃师妹,此去路途遥远,可否让、让我助你同行?” 话刚说完,少年才意识到自打他从宫主那得了这柄白帝剑,还未曾有第二人踏上过这皓白长剑,也不知他这么问是否妥当,会不会过于唐突。然而既已这么问了出来,他亦不知要如何改口,便只好故作镇静地看着铃灵,脸颊隐隐发烫,眼神也莫名地闪烁了起来。 “哎……?”铃灵睁大了眼,一脸惊讶,似是对他的话十分意外,但没多久看起来便有几分意动。只不过,她皱着眉犹豫了片刻,仍是摇了摇头,带着一丝惋惜地答道:“多谢阿念好意,但我想在路上多读一读《众生谱》。” 游念霜怔了怔,一时不明白她是何意。 铃灵眨了眨眼,总算反应过来,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说道:“听说剑修都是御剑的,我还从未见过,所以有点好奇……”说完,她挑挑眉,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又朝游念霜狡黠一笑:“阿念该不会是以为我没有飞行法器吧?那我这就让你见识见识山野丫头的宝贝!” 话音未落,一道流光便从她带着的芥子戒中飞掠而出,浮在半空,化为了一座华美雅致,碧瓦朱檐的小楼。 铃灵闪身进了小楼,不一会儿,便推开了二楼的轩窗,冲呆立在外面的岳峥和游念霜挥了挥手,笑眯眯地扬声道:“二师兄,阿念,你们也上来吧!” 余下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一眼,目光中各有各的尴尬。 岳峥心想,虽然早就知道小师妹最是受宠,如今亲眼目睹,才算是了明白师父偏心到了何种程度。饶是一向豁达如他,这会儿难免也有几分吃味。 而游念霜贵为衍星宫少宫主,也并不曾见过如此奢华的飞行法器。倒不是小少爷眼界不够,而是剑修一贯最是清贫,即便他已是同道中手头阔绰的佼佼者了,也哪比得上那穷奢极侈,豪横无比的桃山翁。 在莫名凄凉的氛围中,两人收起了各自的法器,一同登上了小楼。 第十四章广寒城风物纪行 铃灵的这栋小楼内里并不大,也不像桃山主阁那般别有乾坤,但让他们三人日常起居自是绰绰有余。尤其是其中一人往那儿一坐,闭着眼调息吐纳就是一整天,更是占不了什么空间。 小楼的核心是个精巧无比的法阵,只要维持一定的灵力供给,就能穿云破雾地日行万里。虽然比不了全力御剑飞行的速度,但胜在消耗的灵力极少。更何况他们一行三人,只要轮流着往里注入灵力便是足够。 若是以往,修者飞遁久了总归要找个地方落脚,以便回复灵力。有了这栋小楼,不仅免去了宿雨餐风,一路上昼夜兼程,竟也是高枕无忧。 虽然小楼让铃灵的第一次下山之旅轻松了许多,但她倒也完全没闲着,每日都不忘继续以琴音为游念霜调理内息,加之本人也日以继夜地调息吐纳。一个月过去,游念霜的气海已是充盈无比,不仅比中毒之前大有进益,甚至远胜以往的修炼进度。 少宫主自是对九歌崖再次感佩万千,连带着对着岳峥也老老实实地叫起了“岳师兄”。 除此之外,铃灵也还在研读那《众生谱》,兴起便唤出“尘谣”,弄弦相试,偶尔岳峥也会击鼓相合,乐声响遏行云,时常引得周围的羽兽扑棱乱飞,振翅齐鸣。 若说这一路上有何消遣,那便是铃灵缠着岳峥为她讲解世间见闻的时候了,从各大宗门说到各系修者,一天天的,话茬不是跳脱得离题万里,就是被岳峥夸大到耸人听闻。 好在游念霜每每忍无可忍时,总会出声纠正,所以在岳峥的一通胡诌之余,竟也能与事实大差不差。 三人就这样赶了一个半月的路,终于到了目的地,广寒城。 广寒城的原名已不可考,自从千年前丹桂洞天的入口出现在了离城中不远的山谷之中后,城名便几经演变,最后定为广寒——无非也是为了与那大名鼎鼎的丹桂仙宫凑个趣。 这一路,铃灵听了不少修者常识,早已清楚这种修者大城都有飞行禁制,因此,在距离城门十里之处就将小楼从云端降下。 抬头一看,两根直入云霄的昆吾巨柱映入眼底,青色的石柱上密密地刻着繁复的古老符咒,只是远远地望上一眼便心生敬畏。 一块巨大的石碑矗立在城门外,上面刻着“广寒”两个大字,字迹苍劲有力,笔走龙蛇间竟似隐隐带着几分磅礴的剑意。 三人御风而行,很快便到了城门口,只见入口处围着诸多风尘仆仆的修士,一看那满面的疲惫之色便知是一路远行至此。三人按照广寒城卫的指点,排在了入城队伍的末尾。由于沿途并无辛劳,三人看上去都闲适清爽,反倒是与旁人有几分格格不入。 尤其是一袭白衣的游念霜,仅仅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就引得周围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没多久,就有人认出了他,时不时就从人群中传出“凌星剑”这三个字的低呼声。 然而“凌星剑”凛如霜雪的性子也同样名声在外,除了视线在所难免,倒也无人敢上前搭话。 铃灵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修者聚在一块儿,看得是目不暇接,每过一会儿就戳岳峥几下,悄悄问他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而岳峥不仅没刻意压低声音,甚至还直接指着当事人比划着解释,惹得众人是侧目连连,性子急点的还恶狠狠地瞪了他俩好几眼。 若不是游念霜一直与铃灵并肩而立,只怕早就有人过来找茬了。 好在广寒城卫经验丰富,行事神速,没多时便放这扎眼的三人组进了城。 还未穿过那将近五十丈的巨大城门,铃灵就已经闻到了一阵奇异的香气,似是有灵药的清香,又有灵食的诱人味道,还有远处飘来的馥郁酒香,引得她的三步并作了两步,急急地就往里闯。 没成想,待进了城门,这才轮到山野丫头真正大开眼界的时候。 只见城内的街道宽阔无比,道路两旁的重楼飞阁参差错落,各色招牌琳琅满目。铃灵虽然从未去过凡间的城市,但这由乌金白玉砌成的长街,开阔得就好似桃山的小湖,比幼时看过的话本中的皇城何止恢弘百倍。 许是折桂宴将至,街上修者已是熙来攘往,或身骑灵兽,或御风而行,或缓步独行穿梭于人山人海之中。半空中时不时就有五颜六色的流光如箭,破空飞过,画出一道道长长的尾迹,也不知是传信的灵符还是羽兽。 没走几步,铃灵又盯着路旁几名聚在一处说笑的女修看得目不转睛,几位美人发髻如云,衣袂飘飘,一眼望去仿佛身披霞光,端的一个光彩照人。 岳峥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瞬间了然,拍了拍铃灵的肩膀,目光中满是怜惜:“小师妹,看中什么了?师兄待会全买给你!”说完才又想到小师妹的积蓄搞不好远胜自己,但豪言壮语都说出了口,就算是硬着头皮也得要兑现的。 “嗯?”其实铃灵只是没怎么见过其他女修,看着那一身华美衣饰有些新鲜而已,尤其其中一位还抱着一只她从未见过的小灵兽,背上生着一双小翅膀,湛蓝的眼睛水灵灵的,圆滚滚的看上去很是可爱。她收回心神,哪还能不明白师兄的好意,便也不出言回绝,只是抿着嘴朝他笑道:“多谢师兄!” 三人中游历经验最为丰富的唯有游念霜,少年从进城起波澜不惊的表现显然担得上这份阅历,只见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那女修手中毛乎乎的灵兽,便淡淡地出声提醒道:“近日城中人满为患,不若先找好落脚的地方,其余的晚些再说也不迟。” 若是寻常修者,在这个时节入城,怕是真找不到能投宿的地方。然而这三人不仅手头宽裕,其中一人更是大宗门的继承人——少宫主直接就带着他们去了衍星宫麾下世族经营的修者客栈,挑了三处挨着的上品洞府。 “二师兄,阿念家不都是剑修吗,怎么还能开客栈?”铃灵一边打量着这个完全不比自己在桃山的小院差的临时住所,一边好奇地问陪着她的岳峥。 “衍星宫和咱们哪能一样,那可是数一数二的顶尖宗门,投靠他们的修仙世家遍布四海,别说开个客栈了,开灵矿灵脉的都海了去了!”岳峥有些好笑地看着小师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忍不住拦下她问道:“小师妹,咱们要不先吃点啥?” 这一路上,就算是穷奢极欲的小楼,能解决的也唯有“住”与“行”,一个多月一晃而过,从不讲究辟谷的那两位桃山野人难免不被勾起口腹之欲,得亏临走前钟无忧给铃灵装了好些吃食,虽比不得在桃山的一日三餐,但好赖也让她解了馋。 这就苦了不好意思和师妹抢东西吃的岳峥,一路上那是馋得望眼欲穿,刚刚进城门时闻到的那阵香味已是让他食指大动,这会儿更是一刻都等不得了。 “好啊,那我们叫上阿念一起去吧!” 于是,三人便一同去了城中最大的酒楼“醉月仙”,师兄妹二人自是吃得酒足饭饱,付账的那位也算是难得地动了好几次筷子。 第二日,岳峥便在城中寻了一处门馆,以散修的名义报了名。距离折桂宴正式开始还有不到两个月,据游念霜说,他的师兄领着同门还在途中,因此他仍是与铃灵他们比邻而居 岳峥偶尔会与他单方面地交流下在城中听到的最新消息,只不过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某个门派的某位高手报了名,又或是哪个门派的哪位高手没赶上。 铃灵每日除了还会在客栈为游念霜调养之外,几乎就泡在了外面。岳峥大多数时候都会陪着她四处乱转,令他们意外的是,一向喜静的游念霜竟也一直陪同在侧,虽然不怎么开口,但也从未缺席。 无论如何,有了少宫主作陪,无形间也替他们省却了不少麻烦。 广寒城里的人,大多都是祖祖辈辈在此经营为生,整座城中除了各式商铺酒楼,当铺赌坊,光是比武场都有好几处。当然也还有些上不了台面的晦暗生计,只不过岳峥与游念霜都默契地带着铃灵绕过了那些地方。 这一日,游念霜很早就出了门,说是师兄传了信说今日便能抵达广寒城,他欲往城外迎接。而铃灵和岳峥头一日就说好了要去“醉月仙”再尝尝那道“醉月八珍”,便与游念霜约好事毕之后酒楼相见。 到了中午,师兄妹照常出了门,慢慢悠悠地往城中央的广场边走边逛。只是,走着走着,岳峥便被途中的露天擂台勾得没了魂,在台下喊得嗓子都哑了,接连看了好几场都舍不得走。要不是之前说好了低调行事,只怕他早就上去打了几轮了。 “二师兄,要不我先去‘醉月仙’把菜点上?你晚点再来?”铃灵起先还看得津津有味,到第三场时便有些腻了,她不想扫岳峥的兴,便主动提出自己先行一步。 “醉月仙”就在城中广场的正中央,离这擂台也没几步路。 “真的?哎哟,那多不好意思……”岳峥喜出望外地摸了摸鼻子,顺水推舟地锤着胸口保证道:“那就别客气,今天这顿二师兄请了!” 何止今天这顿,自打来了这广寒城,她几乎就没花过一颗灵石。每日都是游念霜和岳峥轮流付账,再加上她也不缺什么,逛得越多,买得越少。 “好哎,谢谢师兄!那我去二楼挑个好座儿等你!” 以铃灵对岳峥的了解,他少说也还要再看个四五场才会尽兴,这会儿就去“醉月仙”的话,且还得等上一阵。 她忽然想起刚进城那日,似乎看到那片广场上有不少修者摆着小摊叫卖各种小玩意儿,上次着急吃饭,没来得及细看,今日正好可以逛逛。 铃灵便沿着广场的过道,东看西看,走走停停。 之前逛那些商铺时,总有人陪在一旁,有时她也不好意思看得太久,要不然二师兄就该问价掏灵石打包带走一气呵成了。这次独自一人,没了顾虑,逛得倒更是惬意。 行至最后,只剩下离“醉月仙”最近的那个小摊了。 下山之前她可完全没想过,这路上最难的竟然是把师父备的灵石花光……持宠而“骄”的少女在心里唉声叹气,没叹两声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烦恼要是被某个老头听见了,怕是多少要被斥责一句“败家玩意儿”。 要不,给师父师兄买点礼物也是好的? 铃灵一边琢磨,一边靠近了最后的那个小摊。 摊主看上去是个器修,铃灵随便扫了眼,摊子上摆的全是些精巧华美的法器,只不过模样不是发簪就是耳环镯子,全是适合女修用的款式。精心雕琢的各类首饰放在雅致的匣子里,一字排开,亮亮闪闪的很是惹人喜爱。 好看是挺好看,只可惜,恐怕是不能送给师父和师兄了。 “哎哟,小妹妹长得好生水灵,看中什么姐姐给你拿呀!”摊主是名女子,见铃灵在摊前驻足,连忙热情地招呼起来,也不管境界高低,张口就是姐姐妹妹。 铃灵被这过于熟稔的称呼叫得有些赧然,便随手取了对红玉手钏,试探着问道:“多少钱?” 摊主看了看这粉妆玉琢的红衣少女,人倒是气度不凡,但一身衣饰却朴素得很,她又不着痕迹地瞄了眼她手上的芥子戒,也用不太确定的语气答道:“两千灵石?” 头一回下山,更是头一回买东西的铃灵自然是没什么金钱概念的,只是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便放下了那对手钏,转而又看起了其他物件。 这下摊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态度更是殷勤,拉着她就开始如数家珍,只是她说得嗓子都要冒烟了,铃灵的脸上除了几分新奇,便没有多余的表情了。 “……小妹妹,我看你这对铃铛似是凡物?要不要看看我这‘牵梦铃’?”摊主的语气渐渐有气无力,费了老鼻子劲,都没见她有啥反应,如果这件仍是不行,她还不如去招揽别的路人。 “有何作用?”出乎摊主的意料,这次小财主竟然主动追问了下去。 在被带到桃山之前,铃灵是没有名字的,连自己姓什么也不清楚,她只依稀记得邻居的婆婆总是管哥哥叫作大个儿,管她叫作小丫儿。 铃灵这两个字还是桃山翁起的,虽然似乎没什么特殊含义,只是因为叫起来还算顺口,但对她来说,仍是绝无仅有的、只属于自己的两个字。连带着,她对各种铃铛饰物总是有些亲切感,光是看到这法器的铃铛形状,便已有了几分喜爱。 “嚯,小妹妹眼光可真毒啊!这对‘牵梦铃’可是姐姐这些家当中最值钱的宝贝了!”摊主果然来了精神,先前的颓然一扫而空,就差把这对铃铛说成是自己的传家之宝了。“我跟你说,这铃铛神妙非凡,只要佩在身边,但凡入梦,必能让你见到自己最为思念之人!” 铃灵眼睛亮了亮,立刻又开口追问道:“死人也可以吗?” 摊主显然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竟会问出如此沉重的问题,怔了怔,才支支吾吾地回答道:“可、可以的吧。” 其实这“牵梦铃”只是个下品幻术法器,只能用来对付一些低阶修士或是灵智未开的妖兽,还得等入梦之后才能起效,可以说是无用至极,她压箱底了几十年也无人问津。今日也算她福至心灵,换了个角度忽悠,听上去竟有了那么几分意趣,还真能骗骗小姑娘。 果然,铃灵意动不已,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了幼时在简陋的竹屋中与哥哥朝夕相伴的日子,她一边翻找着自己装灵石的乾坤袋,一边欢声道:“我要这个,多少钱?” “小妹妹,我看你与这‘牵梦铃’也算是有缘,姐姐也不忍心收你太多钱。这样吧,我吃点亏,只算你五千灵石,咱们也算交个朋友,以后你记得常来——” 摊主一脸忍痛割爱的表情,心里却是一阵狂喜,今天她算是走了大运,五千灵石,把自己这一整摊的法器买下来都还有多的。待会她就收摊走人,省得被这丫头的长辈找上门来。 眼看着她越演越真,越说越入戏,连自己都快要信了。 “噗……” 铃灵刚点好灵石,正要交给对方,头顶却突然传来了一声清晰可闻的低笑,她下意识抬起了头,用目光找寻起声音的主人。 只见一名男子在“醉月仙”的二楼凭栏而坐,倚着廊柱,拎着壶酒,正在自斟自饮,看上去好不自在,见铃灵望了过去,他便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铃灵眨了眨眼,回忆了下自己并不识得此人,便复又低头清点灵石,递了过去。 “小妹妹,别着急啊,在下也看中了这对铃铛,不知……怎么卖?” 下一瞬,刚刚还在二楼回廊的男子便出现在了铃灵的身前,也不知怎么回事,那对银色的铃铛就到了他的手中,被拎着摇来晃去,发出了阵阵清脆的铃声。 铃灵怔了怔,不知这突然冒出来的陌生男子究竟是何意,只好有些焦急地看向了摊主,却没想到那摊主一副见了鬼的模样,脸色煞白,嗫嗫嚅嚅地没了声音。她一时情急,只好也学着那摊主先前套近乎的模样,大声道:“姐姐,我先来的!” 话音未落,那摊主便开始了动作,没两下就把摊子上的那些漂亮法器收拾得一干二净,一边收,还一边颤着声重复着:“不、不卖了!送你,送你!”霎时间,人便跑得没了影。 这下铃灵傻了眼,有心要拦也没来得及,只好又惊又疑地瞪着一旁的男人:“你干嘛啊?”她单手叉着腰,气鼓鼓地指着对方,一脸不甘:“你这人好生没道理,明明是我先看中的!” 这名男子一袭绀青道袍,身材高大,她与他这么相对而立,指尖只能勉强够到对方的下巴。刚刚不曾细看,此人看打扮就不太正经,不仅一身道袍穿得松松垮垮,头上的发髻仿佛也只是随手一挽,插着一支随处可见的枯枝,额前还搭着几缕凌乱的碎发,随意地垂在眼前,挡住了铃灵探究的视线。 “都说了别着急,要不你再仔细看看?”男子拎着那对“牵梦铃”,冲着铃灵又晃了晃。 铃灵皱着眉,被他弄得愈发糊涂。 见她仍是一头雾水,男子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非要等她的眉心皱得更紧了两分,这才看着她,哂然道:“这对铃铛,最多只值五十灵石。” “啊?可她不是说五千……”铃灵的声音突地拔高,满脸都是难以置信,五十和五千,这差得也太多了。 “她骗你的。” “但是……” “第一次来广寒城?” “…………。” 铃灵咬了咬唇,终于垂着眼,默不作声。她还以为自己这些日子已经进步了许多,却没想到在别人眼中,还是这么不经世故。如今被人解围还错怪好人,真是惭愧。想着想着,少女的脸上不觉绯红一片,期期艾艾地想要道歉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喏,送你了。” 银色的铃铛突然出现在了铃灵眼前,她下意识伸手去接,“叮当”一声便落在了她的手心。她连忙抬头去望那人,果然看到他面带笑意地看着自己。 “刚刚她只有一句未曾骗你,那便是这铃铛的效用,所以,你大可以用它去见自己想见的人。” “对、对不住……刚刚我……” “无妨,下次可别那么着急了。” “……谢谢。” 铃灵将那对铃铛紧紧地握在手中,过了半天,才又欢喜地摊开掌心,用指尖轻轻拨弄起来。这时,她忽而从铃铛上闻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酒香,与她闻惯了的“桃花引”截然不同,也不像是从“醉月仙”传来的馥郁酒香,清醇凛冽,还有一丝淡淡的苦味,很是独特。 她不由得想起了之前那男子在二楼饮酒时的潇洒模样,心下恍然。 也不知是什么酒?铃灵又好奇地望向那男子,却没再看到那个酒壶的踪影,反倒是意识到他头上插着的正是一枝枯萎的桃木。 她顿时灵机一动,从戒指中取出了那个精心保管的玉匣,小心翼翼地挑了一枝桃花,递了过去,眼神亮亮地看着那名男子,笑着说道:“回礼!” 男子一怔,似是没想到会收到这样的回报,但很快便轻轻一笑,扯下了发髻中的枯木,接过铃灵那枝盛放的桃花,随手又挽了个发髻,插了上去。随后,男子拢了拢眼前的碎发,冲她眨了眨眼。 被他这么一看,铃灵不知怎么,莫名就有些不敢看他。她垂着眼,随手拨弄着掌心的铃铛,琢磨着是不是该说些什么,却听见远远传来了岳峥与游念霜的声音,分别唤着“小师妹!”“铃师妹!” 她心中一定,忍不住回头张望,果然看到了二师兄与阿念结伴而行的身影。铃灵忽然就一阵心虚,自己这么容易就上了当,恐怕待会又要被二师兄奚落了。不过,只要自己不说,那个人也不说的话,应该就没关系了吧? 然而,等她一脸讨好地回过头时,那人却早已不见踪影,耳中只传来了一句带着低沉笑意的男声:“谢了啊,‘小铃铛’。” 第十五章吃得太饱的剑修 “小师妹,不是说先去点菜吗,怎么还在门口呢啊?”岳峥老远就嚷嚷上了,好在他走得也快,一眨眼就到了铃灵面前。 铃灵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的表情,嗯,和平时一样“大智若愚”,看来多半没发现刚刚那人。于是,她便用指尖夹起掌心的铃铛,朝岳峥晃了晃,抿嘴一笑:“逛了会儿街,买了这个!” “哎?自己买东西了?”岳峥诧异地瞪大了眼,问完又一副欣慰的模样:“可以啊小师妹,多少钱,二师兄给你出了!” “呃,没、没要钱……”铃灵本来想说五十灵石,但张了张嘴,仍是老实地回答了岳峥的问题。 “没要钱?”岳峥顿时满脸警惕,皱着眉摸着下巴,围着铃灵一边转圈一遍严肃地问道:“是不是碰到坏人了?别怕,跟师兄说说!” “没有没有!”铃灵被他看得越来越心虚,连忙按着岳峥的胳膊,不让他再绕着自己摇头晃脑,她眼神飘忽,小声地说道:“……他人蛮好的。” 岳峥听了更是狐疑,二话不说就想要拿过她的铃铛细细研究,铃灵连忙将那“牵梦玲”收到了芥子戒中,又故作疑惑地问道:“二师兄,阿念呢?我刚刚明明也听到他声音了?” 被她打了个岔,岳峥便也回过头去找游念霜,恰好见着白衣的少年朝着这边缓缓行来。 铃灵正要和游念霜打招呼,却见他眉心紧锁,盯着刚刚那人消失的方向沉吟不语。 铃灵心中一紧,正想说些什么岔开话题,忽然发现游念霜身旁还站着一名陌生青年。 这青年也是一身白衣,粗略一看似乎和游念霜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身上缀满了各式华美的饰物,腰间光是玉佩都悬了叁枚,五颜六色的荷包更是挂了好几个,造型看上去竟与香囊大差不差。 见铃灵在打量自己,青年也不局促,还冲着她展颜一笑,一双狭长的眼睛弯弯的,就像只刚睡醒的狐狸。铃灵被他笑得一怔,只好茫然地望向游念霜。 不知为何,被她这么一看,游念霜看起来便有了几分不自然,脸上还有丝若隐若现的微红,他轻咳一声,才介绍道:“他是我的师兄,飞驳。” 被他称作飞驳的青年便朝着铃灵微微欠了欠身,他也似游念霜一般,将头发高高地束在了脑后,只是明显梳得随意许多,伴着他的动作,几缕乌黑如墨的卷发便散落在了肩头。他直起身,随手将那几缕碎发挽至耳后,笑吟吟地开了口:“真是不得了,顽石开窍,铁树生花……我这不解风情的师弟啊,这回身边跟着的竟然不止那把剑,还多了个小美人。”他冲铃灵眨了眨右眼,才接着道:“久仰了,铃师妹。” 铃灵先是被飞驳做作的语气惊得一激灵,随后又被他那唐突的媚眼吓得倒退了一步,中途又担心对方觉得失礼,连忙猛地鞠了个躬以掩饰自己的慌乱:“飞、飞驳师兄。” “哎呦,飞驳兄,面子够大的啊,我都没见过小师妹这么对我!”被铃灵挡住了视线,没看到媚眼只看到了鞠躬的岳峥语气微酸,但很快便上去搂他的肩膀,咧着嘴道:“今天这顿我请客,走,上楼!” “岳兄爽快,请。”飞驳与游念霜的性格可以说是截然不同,他不仅没有躲开岳峥蒲扇般的大掌,还与他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地上了楼,哄得岳峥是一个眉笑眼开。 铃灵落在后面,只能用一言难尽的目光去瞧游念霜,而他却是一副目不斜视的模样,要不是上楼梯时踉跄了一下,她还以为他多镇定呢。 一行四人上了楼,落了座,开始点菜。 只见飞驳拿起桌上写着菜单的玉牌,朝店小二报了好长一串的菜名,饶是他嘴皮子动得飞快,也念了得有半炷香的时间。见其余叁人都呆呆地看着他,他先是腼腆一笑,接着又冲岳峥眨了眨眼,道:“我这人胃口比较好,一不小心就……岳兄,你不介意吧?” “当、当然!你尽管点!”岳峥倒也不是心疼钱,只是与游念霜相处久了,习惯了他的性子,多少对他师兄的直率有几分意外罢了。 于是飞驳又拿起玉牌,认真地看了起来,见游念霜和铃灵还望着他发愣,便一脸惊讶地道:“怎么了?别客气,想吃什么就点呀?” 铃灵想吃的早就被他说过了,但听着这番故作诧异的语气,又总觉得不点几个菜就说不过去,只好也拿了块玉牌,胡乱加了几样。 没等多久,菜便陆陆续续地端了上来,铃灵还没伸筷子,便见着了飞驳有如风卷残云般的吃相,一眨眼,桌上的菜就消失了一半,那道她最喜欢的“醉月八珍”就变成了“醉月四珍”。 这下她终于忍不住了,扭过头,凑到游念霜跟前,小声问道:“阿念,是不是除了你之外的剑修都这么能吃啊?” 游念霜哑然,眼前的少女似乎对于“吃”这一道果真有什么执念,与他初识那阵就问过他似曾相识的傻话……他一时之间不知是这半斤八两的新问题更让人无奈,还是自家师兄毫不客气的态度更令他无语。 “哦?‘阿念’——铃师妹,难不成你是在喊我们家师弟?”游念霜还没来得及开口,飞驳倒是把那双快被他舞出了残影的筷子放了下来,原本正常的称呼到了他嘴里就拐了两道弯,听上去有些莫名的意味深长。 “是啊,怎么了吗?”铃灵被他问得一呆,一双桃花眼眨了又眨,才掩住嘴唇,心虚地问道:“哎呀,是不是……得叫少宫主?” “不必。”游念霜终于找到了机会开口,声音仍是冷冷清清的,但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 “嗯——?‘少宫主’虽然听起来稍显疏远,但被铃师妹这么一叫,似乎也别有一番趣味……”飞驳刻意地一扬眉,话说到了一半便见好就收,拿起筷子又吃了起来,目光却在游念霜与铃灵之间转了好几个来回,一双狐狸眼亮晶晶的,笑得十分耐人寻味。 铃灵被他看得有点发怵,只好转过头又去看游念霜,他竟然正低眉敛目地嚼着平时从不伸筷子的云椒!她抿了抿唇,又无奈地看向岳峥,问道:“二师兄,刚刚那擂台,最后谁赢了?是你看中的那个使长枪的吗?” 岳峥对飞驳刚刚的动静也没太留意,反倒是又埋头把桌上的菜吃掉了不少,但一说到擂台那不就精神了:“嗨,可别提了,我都没看到最后那场就被游老弟拉走了!” “……经过时正好看到了。”游念霜拿了杯茶,喝了一大口,才解释了一句。 “然后就看到飞驳兄一路找了过来,好像说是想和师弟再聊聊?我与他一见如故,就叫上他一起过来了。”岳峥乐呵呵地,端着酒杯就去和飞驳碰杯。“来,飞驳兄,喝酒!” “岳兄,在下平生最敬佩的就是你这般率性不羁的英雄,这杯我敬你。”飞驳笑眯眯地张口就来,看得铃灵是瞠目结舌,二师兄这要不“一见如故”就怪了。 “……我没叫师兄,是他非要跟过来。”趁着那两人喝酒,游念霜侧着头,轻声对着铃灵解释道。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与铃灵说这个,就是莫名地想告诉她。 铃灵也把脑袋凑了过去,心有余悸地偷瞄了一眼飞驳,小声地问道:“阿念的同门……该不会都像他一样吧?” “……绝无可能。”游念霜回答得斩钉截铁,顿了顿,才面有难色地补充道:“师兄他……比较特别……” “嗯——那阿念其他同门没过来吗?应该还有不少人吧?”铃灵之前还以为衍星宫的剑修都跟游念霜似的,冷冰冰的没什么话讲,看了飞驳之后倒是对其他人也起了兴趣。 “没有,我本就是一个人过来的。”说完,游念霜犹豫了片刻,垂眸看着铃灵,涩声道:“我之后就要回衍星宫在广寒城的私邸了。” 铃灵夹了一筷子菜,尝了一口,才笑眯眯地看着游念霜:“哦,那我们等折桂宴再见,我肯定会去给阿念助威的!” 少年的眼神暗了暗,安静地点了点头。 吃完饭,岳峥很是依依不舍地与飞驳道了别,与铃灵回了之前的住处。 游念霜也果然如他之前所说,并未与他们同行。只不过,接下来的好些天,铃灵在城中转悠时,几乎每日都能凑巧地碰上游念霜,偶尔,还能碰到飞驳笑吟吟地陪在一旁,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时不时又说些不着边际的怪话。 她又去了好几次“醉月仙”,却再也没见过那个插着桃枝的男子。 很快,便到了折桂宴正式开始的日子。 第十六章少主很久没这般笑过了 在广寒城外不远处的山谷中,有一处方圆百丈的巨大广场,四面环山,宽旷辽阔,人称折桂台,而丹桂洞天的入口便是在此处。 千百年来,折桂宴都是在此召开,无一例外,时间久了,亭台楼阁便也修了不少。无论是星罗棋布的小型擂台,还是观赛用的飞阁高台,都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处供修者们交易的小坊市。 这天一早,岳峥便带着铃灵到了折桂台,朝着最中心的位置直奔而去。 头天晚上,飞驳找了过来,递上了两枚入场玉符,说是已经给他们安排好了观赛的位置,就在衍星宫的固定席位。他反复强调了好几次“全是师弟煞费苦心的一番安排”,直到看着铃灵他们收下了玉符,才满面春风地拱手告辞。 而衍星宫什么地位?本界十大宗门排名前二,能与之争锋的唯有天渺宗。 “还得是游老弟啊,我都看了好几次折桂宴了,从没来过这么靠里的地方。”人群中,岳峥一马当先地在前方开路,时不时还扭头与铃灵嚷嚷两句。 两人拿着玉符一路走来,熙熙攘攘的人群终于渐渐疏朗,不觉就到了折桂台最中心处的那片方方正正的高台。 两人历阶而上,入目便是一块巨大的古拙石台,四周环绕着叁圈华贵典雅的座席,疏落有致,有如众星拱月一般围在石台的各个方位。 按照昨晚飞驳的叮嘱,这前中后叁圈正是本界名列前九的宗门的固定席位,分别按照前二中叁后四的顺序所排,而衍星宫的位置便是在最靠前的那一环。 岳峥与铃灵来得有些迟了,席位上早已有人候着,隔得老远就看到飞驳冲着他们招手。 岳峥立刻也朝他挥起手来,只是还没来得及往那边走,便被铃灵拉住了袖子,她小声地问道:“二师兄,剑修是不是只能穿白色啊……” 衍星宫这次来了差不多快五十人,每人都是身负长剑,一身白衣。单看还好,全聚在一起时,那便是一片白茫茫的,相当扎眼。 “小师妹,这你就不懂了,他们这些大宗门啊,连穿什么衣服都有规矩的。比如衍星宫,你已经很熟了,都是些只穿白色的剑修。”岳峥咧嘴一笑,指了指高台上的其他几处,挨个说道:“看到那群光头没,渡难寺,都是佛修,穿的嘛,自然是僧袍。那边是昆吾道,炼器的,天天灰头土脸的,穿得也就黑黢黢的。湖蓝色的那片是太一书院,不是画符的就是摆阵的,反正都神神叨叨的……” 岳峥边说边指,一会儿功夫就把已经到了的那几个宗门介绍了一遍,虽然说得很不讲究,但对一知半解的铃灵来说倒是正合适。 “还好咱们人少,老头子也没让我们非得和他穿得差不多……”铃灵想象了一下自己穿成个土财主的模样,忍不住吐了吐舌头。 说着说着,两人就来到了衍星宫的那片席位,游念霜与飞驳并肩而立,站在最前方,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和笑吟吟的飞驳泾渭分明。 见铃灵越走越近,飞驳突然用肩膀撞了撞游念霜,又侧着头朝他说了句什么,接着,游念霜便迎了过来。 “岳师兄,铃、铃师妹。”他拱了拱手,不知怎的,动作看上去比往日里莫名僵硬几分。 铃灵眨了眨眼,顿时恍然,她伸出手,戳了戳少年的肩膀:“阿念,紧张什么,你一定能赢的!” 游念霜怔了怔,似是没想到她第一句会说这个,张口想要否认,又隐约察觉自己许是确有几分紧张,却不是仅仅只为了折桂宴罢了…… 少年垂眸看向铃灵,见她一脸期待地朝他笑着,明澈的凤眸中也不禁染上一丝笑意。他抿了抿唇,轻声道:“……多谢。” 铃灵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得游念霜身后的那群白茫茫的剑修一阵窃窃私语,见她好奇地望了过去,更是又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嗡嗡声。 这时,飞驳走了过来,摇着把绘着寒山孤松的折扇,看上去一派跌宕风流。 “看来是我这阵子对阿念师弟的关怀太少,竟不知师弟还会为折桂宴紧张呢……短短几日不见,竟然生分至此……” “就说呢,小师妹,你怎么不给我加油?这叫什么来着,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岳峥抱着手臂,与飞驳站在一处,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嘴里又开始胡言乱语。 “二师兄最厉害啦!”铃灵早就在桃山上练就了一番见风使舵的好功夫,此刻也是得心应手,随口又夸了几句,哄得岳峥那叫一个眉开眼笑。 游念霜自然不会与铃灵计较这些,他抬了抬手,侧着身道:“二位,请。” 他引着二人前去的座席果然不愧对飞驳先前那番诸如“煞费苦心”之类的夸耀,正位于最前方一排的中心,一眼便能将石台上的情况瞧个一清二楚,名副其实的少宫主派头。 “哟,这儿还有吃的呢!嚯,连酒都有,够周到啊!”岳峥一脸惊讶地打量着座位前装点着灵食灵酒的案几,嘴里啧啧个不停。“到底是衍星宫,得天独厚呐。” 铃灵虽然是头一次参加折桂宴,反倒没像他那么一惊一乍,权当是在“醉月仙”订了雅座。她随便选了一处坐了下来,便继续好奇地四处张望起来。 “你刚刚看到没?” “看到了看到了!” 这时,铃灵身后的位置突然传来了兴奋的对话声,虽然两个小姑娘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对金丹境的她来说,就如同在耳畔低语一般。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我想想,应该是……‘好久没看到少宫主露出这样的笑容了’。” “对对对……不对啊?咱们好像也没看过少宫主笑吧?” “简单,那就换成‘我还是第一次看少宫主带友人来呢’。” “这个好这个好!还是你行啊,这得看了多少本?” “嗨,我这不是和飞驳师叔住得近嘛,他每次带回来的话本都会让我们先翻一翻,帮他选本最有意思的。” “真好啊,我这个月剩下的灵石只够养剑了,恐怕买不了新的话本了……” 虽然铃灵没听明白这两人抓耳挠腮地在讨论些什么,但她仍是抓住了“少宫主”和“话本”这两个重点。她身子往后仰了仰,隔着坐在她身旁的游念霜,小声冲着飞驳问道:“飞驳师兄,他们说的是什么话本,能不能让我也瞧瞧?” “好……好生蹊跷啊,什么话本,我全然不知,莫不是铃师妹听错了?”飞驳正待满口答应,却见游念霜皱着眉也看了过来,便神色自若地改了口。 铃灵狐疑地看了飞驳一眼,见他仍摇着那把扇子,在一群正襟危坐的剑修中,潇洒得有些突出。眼看他是不打算再说些什么了,她只好侧了侧头,凑到游念霜旁边,好奇地问道:“那阿念知道吗?你也听到了吧,说的好像就是你呢!” 游念霜自然是听到了,但他除了在飞驳那儿买过几卷《对阵心得手册》之外,确实没听说过还有什么话本,便摇了摇头,答曰不知。 铃灵自小就爱看话本,哥哥最开始教她识字时,就是用的家里那几张破损的话本残页。待她识的字多了,才又为她寻了本新的,算作五岁时的生辰贺礼,说好每年都会再送她一本。只可惜,还没等到六岁的生辰,她便与哥哥天各一方。 她正想着继续问问飞驳,肩膀却突然被右边的岳峥撞了撞,原来,又有一批人浩浩荡荡地上了高台,还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小师妹,喏,那就是天下第一的天渺宗。”岳峥这人就是没心没肺,也不去管衍星宫和天渺宗之间微妙的竞争关系,大大咧咧地就指着来人,向铃灵介绍起来。 铃灵也没比她师兄好到哪儿去,戳人心肝的话也张口就来:“哦,我记得的,那个‘枯木客’的门派嘛,就是阿念输过的。” 饶是飞驳还想继续摆出一派风光霁月的姿态,也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而游念霜虽然没说什么,耳尖却实实在在地红了一片。 “没错儿,就是他!”一说到“枯木客”岳峥就激动,他亢奋地拍了拍铃灵的肩头,嗓门也大了起来:“你瞧,最前面那个就是!喏,就那个头上插着根枯枝的!咦?怎么变成桃花了……” 铃灵睁大了眼,盯着渐渐走近的蓝衣男子,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许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那男子便也望了过来,眼中却没有任何惊讶,好似早就知道会在此处与她再遇。 他只是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眨了眨眼,笑着道:“又见面了,‘小铃铛’。” 第十七章少爷的通病丫头的命 那男子仍是穿着上次那件绀青道袍,只不过模样利索了些,没那么松松垮垮了,看上去稍微正经了一点儿,但也就只有一点儿。 铃灵嘴唇微张,指着那发簪桃花的男子,指尖轻颤,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于是,她便眼睁睁看着他哂然一笑,越过了自己,又在经过游念霜与飞驳时朝着二人漫不经心地颔首示意,停在了一旁空着的半圈席位前。 这时,岳峥终于忍不住了,肩膀撞了撞铃灵,愣愣地问道:“小师妹啊,刚刚……枯木客莫不是在与你打招呼?” 铃灵自己都还未回过神来,此时也只能装出凝神观察着天渺宗那行人的模样,含含糊糊地反问道:“有、有吗?” 那个被岳峥称作“枯木客”男子看上去应是天渺宗的带队之人,随他一起登上高台的人都跟在他的身后,三三两两,穿的道袍竟是各有不同,其中还有一名衣衫格外华贵的少年,额上缠着朱色的镶玉抹额,看着不似修道之人,倒是像个富家公子。 铃灵想起了自家的那个富贵员外老头儿,便忍不住多看了那少年两眼。 “他都走到你跟前了,能没有吗?”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岳峥急了,嗓门不觉也大了起来。 “有有有。”被岳峥忽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铃灵一时着慌,忍不住脱口而出。 “嚯,行啊小师妹,啥时候认识的?二师兄天天陪着你瞎溜达,我咋完全不知道呢?” 既然已经承认了,铃灵也不再挣扎,犹豫了一瞬,便老老实实地答道:“他就是之前送我铃铛的那个人。”说完,她又连忙补充了一句:“但我不知道他就是‘枯木客’,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哪算得上认识。” 一旁的飞驳老早便竖起耳朵听了个全程,这会儿总算找着了机会,摇着扇子,眯着双狐狸眼,添油加醋地说道:“我还当是‘小铃铛’的熟人,竟然不认识也能叫得这般亲切……唉,这就不如我家师弟讲究了。” 坐得离铃灵更近的游念霜当然也没漏下一句,此刻他也微皱着眉,凤眸微敛,看着铃灵,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半天才憋出了几个字:“‘枯木客’名唤常归。” 这时,几人突然闻得一声重重地冷哼,铃灵抬头一看,正是刚刚那名衣衫华贵的俊美少年。 “游小二,你这是终于想开了,开始带丫鬟了?”那少年生得唇红齿白,剑眉星目,看着就让人不禁心生好感,只不过此时他脸上却满是讥讽,他瞥了铃灵一眼,眼中的嫌弃露骨无比:“不过你这是从哪找来的山野丫头,竟连我师叔都不识得,可笑至极。” 铃灵立刻便忆起游念霜刚来桃林的那日,他好像也是这么叫自己的,“山野丫头”难道是什么小少爷之间流行的暗号吗?她一时之间没有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她指着那少年,笑得肩膀直抖,连发髻上的铃铛也跟着清脆地“叮铃”作响。 那少年显然没想到她会是这般反应,他怔在原地,看着明艳的少女笑靥如花地望着自己,眉眼中盈盈的笑意荡漾开来,好似春风缓缓拂过湖面,涟漪四起。他忽然就没了声音,半晌才反应过来,没说完的恶言恶语却是再也说不出口了,只好再次重重地哼了一声,又羞又怒地拂袖而去。 “哈哈哈,阿念,这又是谁啊?和你好像哦!”铃灵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她好奇地看着那少年的背影,想了想又朝游念霜追问道:“他刚刚怎么叫你‘游小二’啊?难道阿念也有哥哥吗?还是姐姐?” 游念霜的脸色看上去不怎么好,一会儿泛红一会儿发白,简直又像是回到了刚来桃山那会儿,他缓了缓神,才冷声开口:“苏诩之,修为一般,净会耍些嘴上功夫。” “那个苏小少爷啊,最是崇拜他那师叔枯木客,容不得有人说常归不好,之前师弟不是向他下过战帖嘛,所以……”飞驳接着游念霜的话说了下去,只是说到一半,忽然用扇子掩住了嘴角,眨眨眼,不再继续了。 “啊,我明白了,‘游小二’就是游小少爷天下第二的意思!” 果然,伤人的话还得是看桃山野人。 铃灵恍然大悟,声音不小,引得坐在不远处的苏诩之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笑眯眯地看了回去,却正好看到那名为常归的男子也望了过来,冲着她微微一笑。 铃灵心中一紧,连忙收回了目光,目不斜视地凑到岳峥跟前,小声道:“二师兄,要不你再给我讲讲那个‘枯木客’呗?” 岳峥刚刚没来得及为小师妹说话,还在横眉立目地怒视着那苏诩之,听得铃灵发问,他这才转过头,换了副乐呵呵的表情,笑着问道:“小师妹,你还没跟我说说是怎么认识他的呢,咋还送上你东西了?” “哎呀,就是帮了我一下而已,回头再跟你细细禀报,二师兄先快给我说说吧!” 铃灵一边打着马虎眼,一边使出了摇晃师兄手臂的老招数,果然,岳峥立刻打着哈哈开了口:“小师妹还想问点儿啥?刚你也听说了,枯木客名唤常归,是天渺宗这一代的弟子之首,辈分高得很。那苏诩之我也有所耳闻,一双拳掌撼天震地,也得老老实实地管他叫师叔。” “刚刚的公子哥儿竟是个体修?”铃灵惊讶无比,忍不住又偷偷瞄了那漂亮少年一眼,转而又像想起了什么,疑惑地追问道:“可我怎么记得二师兄曾说过,枯木客是个使剑的?” “没错啊?他就是使剑的!”岳峥挠了挠头,没明白小师妹因何不解。 飞驳倒是猜到了铃灵的疑问,当下便接过话头,慢声为她解惑道:“铃师妹,天渺宗与我衍星宫不同,并非惟一惟精、专攻一门大道,天渺宗的弟子啊,那是修什么的都有,杂着呢。” 岳峥便也明白了铃灵的意思,跟着又补了句:“对对,所以他们也是穿啥的都有,自由得很,大宗门里的独一份了!” 铃灵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自语道:“难怪呢,我就说怎么枯木客是剑修,但那小少爷却是个体修。” 没想到,听了她的话,其余三人都露出了略显微妙的表情。 率先开口的仍是岳峥,只见他难得地压低了嗓子,低声道:“那枯木客,并非寻常剑修。” 铃灵一怔,正要再问,却听得游念霜淡淡开口。 “他修的乃是无情道。” 第十八章话少不代表就会杀妻证道 无情道? 自从离了桃山,铃灵一路上听岳峥与游念霜说了不少世间见闻,但确实从未谈及以无情入道之人。 只不过,九歌崖几千年间积累的藏书实在是不计其数,铃灵因结丹之后困于境界,闲着没事,杂七杂八的书看了不少,要不然,当初也不会一眼便识破游念霜所中的奇毒,蚀月幽昙。 然而,她对无情道的所有了解,却都是来自话本中的故事。 “无情道不是早就失传了吗?”铃灵一脸诧异,若这话不是出自游念霜之口,她必定会以为是二师兄在逗她了。 “修无情道之人虽万中无一,但也并未彻底失传,只是极少数人能在此道上有所成就罢了。天渺宗离恨天的那位炼虚境长老,便是修的无情道,也是常归的师父。”飞驳摇着扇子,难得正经地回答了铃灵的疑问,随即又眯眼睇着铃灵,戏谑地问道:“世人难免向往神秘,雾里看花、水中窥月……饶是修道之人也难以免俗,还真让那么些个‘无情有情’的艳闻韵事风靡一时。铃师妹,你这副意外的模样,莫非也是听说了那些‘风流佳话’,先入为主了罢?” “风流佳话?那又是什么?”铃灵愈发好奇,她在话本中也只读过一些诸如“杀妻证道”之类的剧情,故事看似说得荡气回肠,实则愤世嫉俗,不入流得很。至于飞驳说的这番“风流佳话”,那更是闻所未闻。 飞驳刚要开口,却被游念霜平静的声音打断了:“师兄,她连常归都不识得,又怎会知晓那位长老之事。” “师弟言之有理,我竟是忘了。” 飞驳哑然失笑,只得把借人话本的话题又延后了些。他这边摇着头按下不表,倒是把铃灵的胃口吊得足足的,她转头又去问岳峥,他却也是一无所知。铃灵无奈,只好又把话题绕回了那枯木客。 “我听说修无情道的都是些冷心冷面之人,但那个人看上去好似并非如此。”铃灵小心翼翼地瞄了瞄天渺宗的席位,见常归笑着与苏诩之在说些什么,没两句便让后者敛起气哼哼的表情,眉宇也舒展开来,满是亲近之意。她又看了看一旁面无表情的游念霜,促狭地笑道:“要我看,阿念整天冷冰冰的,比起剑修,反倒更像是修无情道的哎。” 她这话一出,游念霜这边倒是绷起了脸,飞驳也摇着扇子叹着气,不知是在愁些什么。 “我之前也问过师父来着,他老人家说了,无情之道,非必冷酷之貌,亦非绝情之态,乃在于心之无欲,意之无求。”岳峥皱着眉,努力回想着师父当时的教诲,只是桃山翁这席话对他来说有些过于晦涩了,连他听得也是一知半解,想必小师妹更是如此。于是他又连忙总结道:“我猜啊,师父的意思就是说,不是每个修无情道的都要像个大冰坨子一样。” 游念霜忍不住看了九歌崖的那对师兄妹一眼,心中复杂难言:大冰坨子……不会说的是自己吧? “我记得那常归本来的确只是名寻常剑修,要是在咱们衍星宫,怕是连外门弟子都做不了。”飞驳一贯最是爱聊这些道听途说的传闻,此时也顾不得管师弟难看的脸色,用扇面遮着嘴角,叨叨地一通讲解:“后来也不知是得了什么机缘,被离恨天的那位收做唯一的徒弟,转修了无情道之后竟一步登天,横空出世,成了天渺宗的弟子之首——此般奇遇,连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岳峥也在一旁连连点头,夸赞道:“是啊,世人都说枯木客是千年难遇的修无情道的天才,厉害着呢!” “无情一道怎么才算是天才?要如何切磋?难道上了擂台,就比谁更无情吗?”铃灵又回忆了一下看过的那两叁卷话本,似乎还真没怎么细写,比起斗法,更多的反而是先以冷言冷语伤人于无形,最后才一剑斩下,拂衣远去,再遗世独立地飞升上界。 “无欲则刚,无求则胜。” 游念霜淡淡出声,短短八个字却言简意深,铃灵只觉心有所感,当即闭目入定,静心参悟了半晌,果真让她触到了一角玄之又玄的零光片羽。 她睁开双眼,一脸钦佩地看着神色自若的游念霜,由衷道:“阿念怎么什么都懂,这一次你一定能赢他!” 闻言,游念霜却垂眸不语,飞驳也只是无奈地瞥了她一眼,一言不发。 总算是还有岳峥在,他挠了挠头,疑惑地问道:“小师妹不知道吗?上届魁首可不能参加下一届的折桂宴,枯木客他应该只是来看个热闹,哦,可能晚些时候还得带个队?” “哎?他不上吗?那阿念岂不是只能一直当天下第二了?” 游念霜自是清楚少女的这番话毫无恶意,只是为自己感到可惜罢了,但仍是如鲠在喉,憋得有些难受。旁边的飞驳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虽未开口,安慰之意也是不言而喻。 看样子,不仅阿念拿不回他的第一,自己这次也没机会看到那个修无情道的人出手了。铃灵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忍不住又往隔得不远的天渺宗望了望,却见众人都站了起来,对着半空指指点点。 她便也跟着抬头一看,只见天边一行白鹤破云而出,伴着清越的鹤唳声,眨眼间就飞至近处,在空中盘旋几圈后,缓缓落于高台之上。 这时,铃灵才注意到,白鹤上竟还坐了人。一群身着天缥色长袍的修者便从白鹤之上飘然而下,自行站于一处,领头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手持一柄漆黑的乌木药杖,面容平和,但又隐隐透着几分慈悲。 “啊,是长生殿的人到了。”没等铃灵发问,岳峥便提前解答了她的疑问。 长生殿,这个名字她倒是有些印象,之前为游念霜治眼时好似便听他提过。铃灵看向游念霜,努了努下巴,他果然轻轻颔首,开口道:“那位便是南烛长老。” 飞驳侧过身子,小声地又为她补充道:“这几百年间的折桂宴,都是由长生殿的医修来主持,他们既不参加斗法,也没人敢得罪,最是适合做这些门面功夫。” 话语间,南烛长老已经登上了中间那块巨大的古拙石台,也不见有何动作,只是微微地招了招手,四周的气息便为之一凝,下一瞬,整片高台就被一股庞大的灵力稳稳托起,缓慢上升,直至浮于半空之中。 “要开始了!” 高台之下爆发出一声欢呼,不一会儿便在人群中此起彼伏,众人皆是翘首以待,静待开场。 南烛长老握着手中的药杖,轻轻往石台上一点,铃灵耳边便好似听到了一声悠远的钟鸣回荡在天地之中,四下喧嚣顷刻消散,只留下一片庄严而肃穆的静寂。 “桂香盈席,宴启在即,刀剑交锋,切记仁心。望诸君各展所长,折桂而归。” 老人的声音并不大,但却清晰地传到了广袤的折桂台上的每一处。 说完,他就缓步下了石台,走向候在旁边的长生殿众人,领着弟子们朝四周其他的宗门略施一礼,一行天缥色的身影便又乘上白鹤,飘然而去。 “刀剑无眼,哪能真的点到即止?今年的长生殿,怕是也闲不下来了。”飞驳摇了摇扇子,语中难得真诚地带了几分同情之意。 原来如此,这下铃灵终于也闹明白了。她之前就纳闷为何明明是十大宗门,这高台之上却只有九处席位,看来长生殿的位置不在这里,属于他们的战场应是另有其处。 伴着长生殿众医修离去时的鹤唳之声,空中忽而又划过了数千道颜色不一的流光,飞云掣电,从天而降,仅是高台上便落下了百道有余。 只见铃灵身旁的叁人,每人面前都浮着一道玉符,其上刻着一个数字。 岳峥动作最是利索,他将玉符抓在手中,又飞快地探头看了看另外两人的玉符,立刻面露惋惜地说道:“嗐,看来初试是遇不到两位兄弟了。” “真要与我对上,岂非胜之不武?对我来说倒是天大的好事,岳兄,看来唯有‘运’这一道,我才能扳回一城。”飞驳笑眯眯地接下玉符,随口又是一顶轻飘飘的高帽。 游念霜也探手摘下了玉符,回头望向铃灵,微微一笑,轻声道:“必取首功。” 说完,叁人便先后化作流光,飞向了各自的擂台。 折桂之宴,是以为序。 第十九章星陨之剑 “双十之秋,折桂之宴。” 折桂宴每逢二十年一次,虽然对修道之人来说不过是弹指之间,但对境界较低的年轻弟子而言,却是不可多得的磨砺机会。是以,每逢开宴,报名者众。 来此之前,铃灵就囫囵吞枣地听岳峥念叨了好几次折桂宴的规则——总共分为叁个阶段:初试,复试以及终试。初试便是将境界相近的每十人分作一组,在擂台上进行混战,只要被打下擂台,就算做淘汰,而最终留在擂台的叁个人则成功晋级。 会有这般规则,也是因为报名的人实在太多,为了快速而有效地筛选出有实力的修者,干脆在初试就直接淘汰掉了一大半。若是刚好有相同宗门的弟子被分在了一组,合力破敌,以弱制强,那也算是人家的机缘,只怪自己运气不好。 转眼间,高台上九大宗门的弟子就走得没剩几个,铃灵望了望四周,留下的不是些炼气期的小弟子,就是几位气势不凡,连她也看不出境界的修者,多半也是各门派的带队之人,面色或凝重或欣慰地观察着台下的战况。 铃灵又看了看天渺宗的方向,如今周围没了人,她一眼便看见那枯木客也留了下来,此刻正气定神闲地倚在案几前,拎着酒壶,为自己斟酒。 好家伙,连最贪酒的二师兄都没来得及尝尝,他倒是喝上了,这人都不关心门中弟子的战况吗? 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略带谴责的目光,常归抬眸看了过来,铃灵来不及转开眼,只好朝他点点头,抿着唇笑了笑。只见那人便捏着酒杯,朝着她遥遥一敬,仰着脖子,一饮而尽,完了又冲她微微颔首,扬眉一笑。 修无情道的人真的会如此随和吗……迎着常归带着笑意的视线,铃灵忍不住又想起了那些“杀妻证道”的残忍桥段,她莫名地就有些紧张,加上周围没了熟识之人,更是坐立难安。 虽说以金丹境修者的目力,在高台之上也能将四处的擂台看得一清二楚,但她此刻却开始有几分想离了高台,下去看看了。 对了,之前说好了要给阿念助威的,在这儿干坐着可不行。为自己找好了理由,铃灵便匆匆站了起来,指决一捻,御风而起,从仍浮在半空中的高台之上一跃而下。 只不过在离开时,身后似乎隐约传来了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 什么无情道,真是古怪。 铃灵一边在心中腹诽,一边在人群中穿行,好在刚刚她便记下了叁人玉符上的号码,很快便找到了游念霜的那个擂台。 不知为何,这个擂台下的看客格外多,待她好不容易挤到前排时,正好十个人也到齐了。 “唉,师姐也太倒霉了,怎么就和凌星剑分在了一组。” “晋级名额不是有叁个吗?小心应付也许不是不行?” “哈,这位道友恐怕是没见过他出剑吧?星陨之下,焉有完卵。” “哦?看来我运气不错,这趟没有白来,可得好生观摩一番。” “那是,除了台上那九个,咱们这些在台下的,运气确实好得很,衍星宫少宫主的剑,寻常可是看不着的。” 铃灵站在人堆里,听着周围的修者议论着游念霜的剑法,脑海中浮现出自己握着白帝剑切果子时的模样,一时难免有些脸热。 说起来,她与阿念相处了一年多,似乎也未见过他出剑。之前在桃山时,她曾问过他,为何每日只是闭目打坐,从不练剑。游念霜却只道是虽未拔剑,心剑常砺,亦是修行。 这一次,她终于能见识见识那白帝剑在他手中时会是何等威风了。 “快看,开始了!” 正想着,旁边的人便一声高呼,铃灵连忙凝神看向擂台,只见台上十人相对而立,已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众人面色凝重,皆显戒备,目光却不约而同地落于那位背负长剑的白衣少年身上,只见他静立在擂台中央,剑未出鞘,一身凌然剑意却已压得他们有几分喘不过气来。 九位本是对手的修者彼此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显然已是达成了共识,意欲齐心戮力,联袂对抗这位传说中的剑修。他们缓缓移动脚步,逐渐形成一个包围圈,将游念霜环伺其中。 然而,那眉目如画的少年却仿佛置身事外,一双凤眸清冽如霜,面色淡然,丝毫不为所动。 须臾之间,九人身形微动,同时出手,他们手持各式法器符咒,催动之下攻势如潮,擂台上顿时光芒交织,空气中隐有金鸣之声,似有风暴将至。 就在那金鸣之声震耳欲聋、光芒大放的瞬间,游念霜眼神一凛,白帝剑终于出鞘,只见银色剑光如练,宛如流星划破夜空,又好似秋水长天,星河刹那倾倒。 剑光所至,未闻金戈交击之声,那九人却只觉一道铺天盖地的剑意扑面而来,竟使不出分毫抵抗之力。旋即,几人便如落叶般纷纷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地踉跄后退,最终尽皆跌落擂台之下,顷刻之间,尘土飞扬,哀声四起。 擂台之上,唯余一袭白衣,持剑而立,不染尘埃。 “赢了赢了!阿念好厉害!” 周围的看客大多仍在屏息凝神,沉浸在刚刚那摄人心魄的一剑之威中,然而,少女雀跃的欢声却突然打破了这份静谧,众人便也回过神,跟着纷纷叫起好来。人群中的赞叹与掌声此起彼伏,仿佛潮水般汹涌而来,擂台下,瞬间再次热闹非凡。 沸腾的喧嚣人海中,台上的胜者独独看向了那阵铃声传来的方向,漫天剑意被敛进眼底,衬得少年剑修一双眸子灿如星辰,清楚地映出红衫少女笑盈盈地朝着他挥手的模样。 他嘴角轻扯,宛如拂晓之时冉冉消融的初雪,来不及入鞘的白帝剑便被直愣愣地握在了手心,就着这么个有些幼稚的姿势,游念霜回应般地向着台下的铃灵挥了挥手中的剑。 “嗯,我赢了。” 第二十章无名高手摧枯拉朽 待游念霜收剑回鞘,下了擂台去寻铃灵时,却发现她居然已经不在刚刚的位置了。 周围的看客见他走了过来,纷纷向一旁退开,人潮迅速地被一分为二,因此,他一眼便寻着了红衫少女的纤细身影。 “阿念?你怎么跟过来了?” 游念霜身形微闪,一眨眼便追了上去,默默地与铃灵并肩而行。铃灵一扭头,便看到了刚刚还在擂台上长身玉立的白衣少年,竟然跟着她在人群中费劲地穿行。 “……你这是去哪?”新锐剑修凌星剑一边侧身避着行人,一边低声问道,声音听上去闷闷的。 “当然是去看二师兄啊!”铃灵莫名其妙地看了游念霜一眼,很是纳闷他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原来,她最先看的是自己。 游念霜嘴角轻抿,一双凤眸微不可察地弯了弯,温声道:“我陪你去。” 铃灵还在拥挤的人群中奋力向前,闻言,百忙之中忍不住又扭头看了游念霜一眼,眼神比先前更要诧异几分:“你为何不去看飞驳师兄?” 少宫主眨了眨眼,沉默了半晌,迟疑着缓缓开口答道:“师兄应是无碍。” “那我二师兄还不是也没问题!”铃灵轻哼一声,鼓着腮帮子为自家师兄正名。 游念霜无言以对,只好加快脚步走到铃灵身前,运转心法,凝出一道微弱的剑意。还在观战的人群只觉得身后一凉,下意识让开一个身位,两人前行的道路霎时顺畅了许多。 “少宫主就是威风!”铃灵赞叹得诚心诚意,跟在游念霜身后走得飞快,没多久,两人就找到了岳峥所在的擂台。 许是游念霜那场结束得相当之快,岳峥这边看起来似乎也才刚开始不久。 初试的对手都是以境界所划分,游念霜那组的修者大多都在元婴初期,而岳峥这组则均是元婴圆满。即使是在十大宗门之中,能修至这个境界,基本也算是成名人物了。 然而,台上的九人却没有一人识得岳峥。 若这是金丹境的擂台,也许早就有人投石问路,对他出手一探究竟,但这块擂台上的诸位修者距离化神也就一步之遥,不说经验实力如何,至少“谨慎”二字都是常记心间的。 因此,虽然其余众人已是战作一团,但一时之间,竟是都不约而同地无视了岳峥,把他晾在擂台一角,无人问津。殊不知,岳峥下山前曾答应了桃山翁要低调行事,所以也并未主动出手,只是老神在在地抱着双臂,立在一旁观战,看得是如痴如醉。 铃灵眼见岳峥拧着眉,呲牙咧嘴,一副身临其境的模样,不禁戳了戳身旁的游念霜,笑道:“阿念,二师兄跟你正相反哎。” 以一敌九和九败俱伤,那确实是天差地别。 游念霜却只是摇了摇头,淡淡道:“即是这九人也一齐出手,岳师兄也不见得便会落了下风。” “二师兄听了你这话,一定高兴坏了!待会儿等他下来了,我便与他说说!”这话若是飞驳说的也就罢了,铃灵未料到游念霜竟也会这般评价岳峥,顿时喜上眉梢,恨不得此刻就大声喊给岳峥听听。 两人正说着话,台上一人突然发难,他趁着众人激战正酣,身形暴起如离弦之箭,手中的法器闪烁着诡异的碧芒,企图给岳峥一个措手不及。 但岳峥又岂是毫无准备,他见状大喝一声“来得好!”,手掌凌空一握,一把玄色长戟霎时出现,他猛然一挥,瞬间化作一道来势汹汹的黑芒,与那名偷袭者的法器撞在一处。 那长戟仿佛有了灵性一般,宛如一头乌金游龙破空而来,空气都好似被这龙吟之声撕裂开来。 “砰!”的一声巨响,那修者只觉眼前一花,下一瞬便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重重地摔落在擂台之外,整个人都被震得七荤八素,手中的法器也在这一击之下四分五裂,显是无力再战。 铃灵探头往擂台边一瞧,摔下来的应是名昆吾道的器修,穿着一身黑袍,挣扎了半天都爬不起身。她立刻拍了拍手,大声欢呼道:“好啊!师兄真厉害!” 岳峥听见了自家小师妹的声音,也不管自己是否还站在擂台上,连忙转过身来,乐呵呵地冲着她挥了挥手。顿时,擂台下的不少看客都瞪着这对旁若无人的师兄妹,嗡嗡地议论起来。 然而,即使岳峥露出了这般破绽,台上另外几人却只是交换了个惊疑不定的眼神。刚刚那一幕众人皆看在眼中,这修者虽然名不见经传,长戟一扫却有如排山之势。若是换了自己,不知是否能挡下那雷霆一击。 岳峥同铃灵打完招呼,便将手中长戟轻轻一挑,遥遥指向了余下八人,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只是,一直到台上只剩下了最后的叁个人,也未曾再有人向他出手。 他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晋级了。 “不过瘾,真是不过瘾。”下了擂台,岳峥自是摇头叹气个不停,还指望能好好地战个痛快,却没想到台上打得昏天地暗,却都默契地绕开了他,让他连丝毫反击的机会都找不到。 铃灵踮着脚,拍了拍岳峥的脑袋瓜,笑嘻嘻地安慰他道:“哎呀,赢了就好,下次再打嘛!” 岳峥无奈地咧了咧嘴,扭头看到了静立在一旁的游念霜,立刻瞪大眼问道:“游老弟,你没上吗?” 于是,铃灵叽叽喳喳地打开了话匣子,把游念霜刚刚一剑破敌的场面讲给了岳峥,说着说着,还脚尖轻点,身形一旋,抬手比划了两下。 游念霜原本淡然的神情在看到少女兴奋的模样之后,也禁不住有些脸颊发烫,他垂着眼,面对岳峥的盛赞也一声不吭,只是将视线定定地落在铃灵扬起的朱红裙摆上,轻轻地点了点头。 “也不知飞驳兄的初试结束了没,咱们去看看?”岳峥搭着游念霜的肩膀,往四处张望了几眼。虽然未轮着他,但这块擂台之上确实混战了许久,此时大半擂台上的战斗都已结束,人群相对之前已经少了许多。 游念霜渐渐地也习惯了这两位九歌崖弟子动不动的身体接触,闻言,他只是摇了摇头,不太自然地答道:“不必了,师兄应是在忙别的。” 岳峥与铃灵对视一眼,均不知此话何意,但也未再继续追问。 “那好,我带着小师妹再随便转转,告辞!” 说完,岳峥干脆地转身就走,与铃灵先前去寻他时简直是一个模子里打出来的。 铃灵连忙迈步跟了上去,这次走之前倒是没忘记回头招了招手:“阿念,复试再见啦!” 游念霜默默站在原地,一句“我也同去”便被无声地咽了回去。 他又看了师兄妹二人已经远去的背影一眼,这才化作一道剑光,飞向了中心的高台。 无妨,明日便是复试,到时再见就是。 第二十一章四时如歌不如四季有哥 第二日,铃灵仍是早早就到了折桂台,独自登上了中央的那块高台。 折桂宴复试的规则与初试不同,不再是多人混战,而是变为一对一的对决,以抽签决定对手,每人五场,胜负皆计分数——胜者独得叁分,平局则各取其一,败者不计分。最终,分数最高的六十六人得以晋级终试。 通常来说,一日之内每人至多只会轮到两场,差不多打上个叁日,复试便能尘埃落定。 岳峥与游念霜当日都有两场比试,同是上午下午各一场,时间正好对上。铃灵本来想像初试那般去擂台边助威,却实在拿不定主意去看哪一场,便老老实实地回了那高台,好歹只要站得够高,两场就都能看个清清楚楚。 高台之上仍是与初试时一般,空旷得很,稀稀疏疏的没多少人。铃灵本以为能遇到据说今日轮空的飞驳,却没想到他完全不见踪影,兴许是去看师弟的比赛了吧。 不过也不是一个熟人都没有,那枯木客依然故我,倚在案几前,神色淡淡。他这会儿倒是没有喝酒,而是与几个境界不高的天渺宗年轻弟子坐在一起,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战况,时不时还会开口点评一二,看上去很是融入其中的样子。 他辈分不是挺高的吗?看起来还真是没什么架子。 铃灵心中嘀咕了一句便挪开了视线,望向了下方的擂台。岳峥与游念霜第一场的对手都不强,两人赢得毫无悬念,一瞬便决出了胜负。因此,只看了一会儿,铃灵就无所事事地撑着脸,心不在焉地看向其他擂台。 她视线转着转着,就落在了折桂台西南角的那处小坊市之上。二师兄肯定是要去其他擂台凑热闹的,阿念应该也会去看同门的比赛,两人都不知何时才会回来。反正她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那坊市逛逛好了。 铃灵说走就走,瞬间便从高台之上御风而起,落在了坊市外围。 这坊市虽然不大,但胜在聚集了不少四海八方的修者,即使这些日子铃灵已经在广寒城中见过了不少稀奇东西,仍是看得一脸新鲜。 只不过,逛着逛着,她忽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只要八十八灵石,本届折桂宴最全的选手实录尽在掌握!截止到目前已经收录了所有复试选手的详尽资料!知已知彼,才能让你永远快人一步!” 铃灵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小摊位前人头攒动,挤得是水泄不通,她踮着脚看了半天,才隐隐看到飞驳被围在中央,抱着一大匣子的玉牌,正满面春风地收着灵石。 铃灵起先还有些惊讶,没想到总是一副风流模样的飞驳还有这般市井的一面,但她看了半晌,惊讶渐渐就变成了惊叹。 “谢谢惠顾,资料每天都会进行更迭,欢迎明日再来!” 虽然周围站满了人,飞驳仍是能准确地将玉牌分发到每一位交了灵石的修者手中,嘴里还不忘吆喝两句,再朝着人家眨眨那对狐狸眼,一看就是无比熟练的老手了。 想来阿念说师兄在忙别的,就是在干这个了。 铃灵有心想去买一份玉牌看看,只是使了半天劲却也没挤到前排,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念头。干脆晚点找阿念要上一份看看得了,反正他肯定有。 她又沿着坊市的过道往深处走了走,眼尖地在远处的角落中发现了一个卖乐谱的摊子,虽然无人问津,但谱子倒似是摆了不少。待铃灵绕了半天总算走到摊位之前时,却发现有人抢先一步与那音修摊主搭上了话。 “道友,请问有《四时歌》吗?” 奇怪了,这问话的声音怎么也感觉有些耳熟。铃灵加快了速度,叁两步赶到摊位前,探头一看,还真又是个熟人。 少年头戴玉冠,身着一袭雪青色的华服,额头上缠着条朱色的镶玉抹额,看上去矜贵无比,正是天渺宗的苏诩之。 铃灵见他脚步匆匆,语气也透着几分急切,一时好奇,忍不住开口问道:“哎,小少爷,你不是体修吗,怎么还买上谱子了?” 苏诩之这才发觉身边多了个人,他一脸厌恶地转头看了过来,却没想到是游念霜身边的那个红衫少女,顿时一怔,愣了片刻才硬梆梆地答道:“关你什么事。” 摊主适时的开了口,摇了摇头,面露难色道:“这位公子,我从未听说过这首曲子。” 苏诩之皱了皱眉,勉强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小少爷,你还没说呢,要《四时歌》做什么?”铃灵见他要走,连忙又追问了一句。 也不怪她好奇,这《四时歌》并不是个常见的谱子,本身也没什么大用,只能让奏者用乐声幻化出四季的风光,顶多就是个身临其境罢了。她当年也是因为上了桃山就没见过春季之外的景象,觉得有趣,这才学了去。 也不知道这小少爷为什么会对如此偏门的谱子感兴趣。 苏诩之回过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铃灵半晌,这才轻蔑道:“难道你这游小二的小丫鬟还听过不成?” 这要换了以往,铃灵必然会叉着腰,怒气冲冲地骂回去,然而她如今和游念霜相处惯了,只觉得这般少爷做派很是好笑,甚至还感到了几分久违的亲切。 “当然听过,我还会弹呢。” 闻言,苏诩之立刻嗤笑一声,拔腿就走,余光却见铃灵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睇着他。他顿时心中犯起了嘀咕,一时有几分拿不定主意,犹豫了一瞬,仍是转身走了回来,迟疑道:“真会弹?” 铃灵故意不去看他,随手扯着自己的发尾,一圈圈绕在指尖上。 见状,苏诩之有些着恼,当下便想拂袖而去,但既然他开了口,不如探探游小二带着的这个丫头究竟是什么来路。随即,他冷哼一声,言简意赅地说道:“我有个妹妹,体弱,没出过远门,喜欢听琴,我为她寻的谱子。” 毫无疑问,这下轮到铃灵犯嘀咕了。这苏诩之说话行事怪是傲慢,对自家妹妹倒是贴心得很,竟还是个不错的兄长。她本来打算逗逗他就走,此刻却有些犹豫了。 见她一言不发,苏诩之的面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忍不住怒道:“你骗我!” “哎,你跟我来!” 气红了脸的苏小公子还欲再骂,铃灵却忽然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二话不说,拽着他就往外走去。 苏诩之被铃灵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有些发懵,想推开她又不知道从哪儿下手,只好一边嘴里小声地嚷嚷着“干什么干什么”,一边不由自主地被她带着在人群中四处腾挪,走着走着,竟然还出了折桂台。 待他站定,才发现两人来到了四周山谷中的一处僻静之地。 这时,铃灵总算松开了手,苏诩之连忙退了两步,甩了甩刚刚被她紧紧拉住的那只胳膊,又羞又怒地瞪着她,想骂个几句,却苦于不知能骂些什么,好半天才挤出了一句:“无耻的坏女人!” 这新鲜的反应让铃灵乐得笑出了声,她故意往前走了两步,果然见他惊得连连后退,都快要躲到树后面去了。 “……哈哈哈,你这人真有意思!”铃灵又逗了苏小公子半天,直到快把眼泪笑出来了,才抬手招出了“尘谣”,笑嘻嘻地问道:“小少爷,有留音符吗?” 见她捧起了箜篌,苏诩之终于不再躲了,只是一脸狐疑地盯着她看。 铃灵懒得开口,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动作快点。 苏诩之只好并起双指,往身前虚虚一点,一道留音符便闪着璀璨的金光,浮在了半空中。 好家伙,这小公子还真是财力惊人,随随便便掏了张留音符就是上品。铃灵眨了眨眼,心中暗暗称奇,转头又想到,只怕是他特意是为妹妹备下的吧。 真是兄妹情深。 叹了口气,铃灵指尖轻轻一勾,清泉般悠扬的琴声便流淌而出,霎时间,一幅四季流转的画卷便在苏诩之面前徐徐展开。 始于春日之晨,?曲调温煦而生机盎然,百花争艳,嫩叶舒展;继至炎夏午后,?炽热繁茂,?时而又凉风习习蝉鸣声声,一派的悠然自得;再续之,?清爽的秋风跃然弦上,?淡淡的忧思宛如落叶纷飞,?既有丰收之喜,?亦含离别之愁;终入冬夜,?旋律渐渐柔和而深邃,如雪花轻舞,?覆地以白裳,?却又无形中带着一丝融暖之意。 一曲终了,苏诩之仍沉浸其中,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铃灵,直到后者又朝他努了努下巴,这才如梦方醒,慌忙施咒收了那留音符。 铃灵对他这呆呆傻傻的反应满意得很,当场就得意地问道:“怎么样,没骗你吧?” 苏诩之这些年来一直都在为妹妹寻找各式曲谱,自然也曾听过不少音修调丝弄竹,却从未听过这般遏云绕梁的乐声,早已是心服口服。他轻咳一声,拱了拱手,诚恳道:“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般好听的曲子,先前是我不好,我给你赔个不是。” 这人认错倒是干脆,看起来似是比阿念要乖觉不少,铃灵抿着唇,只是笑嘻嘻地瞧着他。 苏诩之当然也不肯白拿她的好处,见她不语,便硬着头皮,干巴巴地开口道:“我还得替妹妹好好谢谢你,不、不知你芳名是……?” 铃灵忽地倾身凑至苏诩之身前,星眸闪闪地仰视着他,直到把他又盯得有些不自在了,才灿烂一笑,扬声答道:“我叫铃灵,苏小公子,你是个好哥哥,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说完,她也不等他反应,便化作一道朱色的流光,飞遁而去。 随着铃灵离去时裙摆扬起的一阵轻风,有什么东西悠悠地落在了苏诩之头上,他随手一拂,发现只是一簇桂花。说来也怪,此时明明正值秋日,漫山遍野都开满了桂花,苏诩之却周身都好似浸在了馥郁的桃花香气之中,没入心脾,直到脸颊与胸口都染上了沁甜的热意。 这感觉,就像是头一次偷喝他爹藏着的果酒,人明明清醒得很,却又被酒香醺得恍恍惚惚,身体变得轻盈无比,脚步也飘忽不定,唯有心跳得飞快。 待他魂不守舍地回了高台,铃灵也不见踪影,倒是师叔常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他何故如此。 一向老实的苏诩之惯不会说谎,吞吞吐吐了半天,总算是把经过说与了常归,讲着讲着,自己反又激动起来,把铃灵的琴艺夸得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闻言,正笑得意味深长的常归却是一怔,愣了愣,唐突地打断了苏诩之的话,凝目问道:“你说……那小姑娘是名音修?” 第二十二章顶峰相见有人被骗 苏诩之听了常归这话,脸上倒是一片了然,他狠狠地点了点头,道:“是啊,我看她总和那游小二在一处,还以为她也是衍星宫里那帮使剑的,没成想是个音修,真好。” 常归微微一笑,没再说些什么,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望向了衍星宫的席位。 偏巧,恰在此时,那红衫少女与一人并肩登上了高台。她身旁的男子身着玄色劲装,个头极高,身姿挺拔如松,?面庞棱角分明,眉清目朗,谈笑间透露出一股浩然英气。 常归记得这名男子,他初试时与天渺宗一名实力颇为不错的弟子分在了同一组,虽然直到晋级两人都不曾交手,但那一戟之势实是非同凡响。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近,又听得那少女欢快地叫了声“二师兄”,面色才陡然一松,再不复先前的凝重之色。 “师叔?你怎么了?” 苏诩之自然也很难不注意到铃灵的出现,只是他没好意思盯着人家看,眼神乱飞之中正好发现了常归的反常。 闻言,常归转头看向面前一脸茫然的少年,想起自己刚刚莫名的紧张,哑然失笑。是了,那少女的同门师兄明明一柄长戟舞得惊天动地,可以说是与音修毫无干系,自己却还在这想些子虚乌有的东西。 他心中暗自苦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瞥了苏诩之一眼,故意用促狭的口吻说道:“师叔帮你看了看,确实是个不错的小姑娘。” 苏小公子哪里想得到师叔会拿他开这种玩笑,顿时脸色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常归笑着摇了摇头,便也不再逗他,转而问起了复试的事,而苏诩之也连忙顺势换了话题,师叔师侄二人又有说有笑地聊了起来。 高台之上的铃灵却是没关心天渺宗那边的动静,只是与岳峥说着先前在坊市遇到飞驳的事,替二师兄张罗着想要找游念霜把那“最新资料”借来一观。 两人便坐在案几前吃了会儿果子,岳峥还抓紧时间喝了两壶酒,铃灵跟着蹭了杯,果然也很是香醇。只不过,给他们带来此般便利的少宫主却一直也没有出现。 于是,到了下午的擂台赛开始的时候,又只剩下了铃灵一人,但她坐在高处观战,倒也安闲自得。 和上午如出一辙,游念霜与岳峥再次飞快地结束了战斗,铃灵惦记着要与师兄一同回客栈,便下了高台去寻正到处溜达的岳峥。没想到,她却先遇上了游念霜。 铃灵也不管两人之间还有些距离,踮着脚,远远地就冲他招起手来:“阿念阿念,恭喜你呀,又赢了!” 白衣少年见了她,清冽的凤眸似是一亮,也不知是用的什么身法,顷刻间就来到了铃灵的面前,认真地朝她点了点头,微笑道:“嗯,又赢了。” 随即,他垂着眸看着少女,犹豫了一息,又轻声问道:“铃师妹……都看了?” “嗯,是啊,都看了!你们衍星宫的那个位置,视野可真是好得不得了!对了,中午时我还和二师兄吃了果子喝了酒,没想到味道还挺好的哎。阿念中午去哪儿了?我本想也喊你尝尝的!还有……” 也许是一天都没见着游念霜了,铃灵开了口便没了完,细细碎碎地说了一股脑,而游念霜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她,目光渐渐柔和。 打完上午的擂台赛后,?他一直在四处寻她,?原以为会在岳师兄擂台附近,?未料竟是在高台之上。若非自作多情,或许她意在一并看自己那场。 游念霜心中莫名就涌上了几分甜丝丝的滋味,他也不管铃灵问了什么,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浅浅地笑着:“嗯,好。” “你好什么呢?”铃灵意识到游念霜听得不甚专心,倒也没有不高兴,反而还好奇地一直戳他的胳膊。只是还没等他回答,她脑子一转又想起了飞驳那事,便连忙开口问道:“对了阿念,你师兄卖的那个选手实录,你应该有吧?” 游念霜虽不知她为何会忽然提到这个,但仍是老实地点了点头:“有,我每日都会买。” “……买?”铃灵霎时睁大了眼,诧异万分,怎么师兄还收师弟的钱呢?被惯坏了的九歌崖小师妹满脸都是不可置信,质疑的话便脱口而出:“他不是你师兄吗?为何不直接送你?” “师兄搜集资料颇费心血,我又怎能无功受禄。”游念霜看上去也有几分意外,只是转头想起岳峥与铃灵平日的相处,很快便释然了。他思忖了一瞬,又多解释了一句:“‘人情往来不如明算账’……况且,师兄也并非全然不优待于我——那选手实录价格高昂,坊间卖到八百余灵石的均价都供不应求,我却不必同他们一般早早便去坊市候着,也只需付玉牌那六百灵石的成本。此番盛意,我已是心存感激。” 游念霜本不是个话多的性子,也一贯不喜解释,此时却忍不住将这些零零碎碎的理由说与铃灵,好似只要有她在一旁听着,这些微不足道的琐事也有了不一般的意义。 许是因为自己很少说这么一长串的话,只见铃灵怔怔地看着他,少女的眼中情绪激荡,目光炽烈,看得游念霜心慌意乱,不禁移开了视线,不敢与她对视。 只不过,为何会有种她仿佛在怜悯自己的错觉? 不提游念霜心中的百转千回,铃灵只觉得这飞驳真是欺人太甚,她之前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八十八灵石一块玉牌,怎么到了阿念这儿就翻了十倍?铃灵心情复杂地看着游念霜,见少年竟然还一副心虚的模样,好似他占了飞驳多大便宜似的。 算了,还是不戳破了,毕竟青崖师兄下山前叮嘱过自己的,不要插手别人门派的家务事。要不然,干脆她找个机会,直接拉着阿念去坊市逛逛也行,到时候,一切自然是眼见为实,铁证如山,拨云见日! “……铃师妹要看吗?”铃灵还在暗自琢磨,游念霜却将手伸至她面前,下一瞬,几块大同小异的玉牌便出现在了他的掌心。“此中文字我已熟记于心,这些对我皆是无用之物。” 推辞的话还没来得及说便被堵了回去,铃灵也没再纠结,开开心心地接了过来:“好呀,我这就拿去给二师兄看看!谢谢阿念!” “……你要走了?” “嗯,明天见!”铃灵正要离开,走之前又想起了什么,学着岳峥的动作,抬手拍了拍游念霜的肩膀,粗声道:“游老弟,咱们顶峰相见!” 游念霜愕然地看着铃灵突如其来的模仿,愣了片刻,才忽而“噗嗤”一笑,本就仙姿佚貌的少年,顿时更是顾盼神飞,秾艳得不可方物。 即便是铃灵,也难得看到少宫主这般笑容,她被游念霜带得也傻傻地笑了半天,这才挥手离去。 只不过此刻的两人都没有想到,岳峥还真没能与游念霜在顶峰相见。 第二十三章折桂 在复试结束那天,不仅岳峥与游念霜皆顺利晋级,据说飞驳百忙之中也抽空打了五场,晋了个级。 凌星剑自然是五局全胜,而无名高手岳峥惦记着低调行事,本来准备保留实力,故意平上两场,却没想到在最后一场时出了意外。 前四局,岳峥的对手都无甚特别之处,直到第五局,他方遇上了一名道行深厚的佛修。擂台之上,?二人交锋之际,?那渡难寺的大师竟言岳峥佛缘不浅,?欲渡其出家修行。此言一出,?吓得岳峥把一柄长戟舞得是龙腾虎啸,杀招连连,立刻就把“低调行事”抛诸脑后,全力以赴地赢下了这场。 下了擂台,那青年僧人倒是口宣佛号,只道是:“贫僧今日一战,?方知着相之深。?岳施主心境之通透,?实乃贫僧所不及。?”言罢,?洒然一笑,?拂衣而去,徒留岳峥在原地是如坠五里雾中。 由于赢四平一,岳峥在那六十六名晋级修者中,也算得上是名列前茅。是以,在终试开始之前,他天天抱着铃灵找游念霜借的那堆玉牌,翻来覆去地看个不停,嘴里念叨着诸如“我早就想与天罡府的高手打一场了”,“嚯,这个对手值得一战”之类的,就跟在“醉月仙”点菜似的,挑得是津津有味。 终试的规则也很简单,晋级的六十六人,以一对一?行淘汰之战,?每轮以抽签决定对手,战至仅存八人,?再逐一较量,?以定先后之序。? 然,?六十六人,若仅凭此法,?是无法筛选出八名胜者的。 故,?于人数减至叁十叁之际,?特设一轮空席位,?择一天幸之人,?使其无需再战,?直接赠与那桂宫令,与最终获胜的八人同赴洞天。 据飞驳所说,这也是当年枕月仙姬定下的传统,倒也没有什么特殊深意,只是想突出一个造化弄人的意境。 好巧不巧,就在岳峥淘汰了第一位对手,还在摩拳擦掌之时,便接下了这泼天的富贵。 世人都羡岳峥幸运,他身边的人却是被迫听这位新晋的风云人物长吁短叹了好多天,不知不觉,就这么唏嘘着到了最终决赛。 尽管岳峥那边愁云惨雾,游念霜却有如破竹之势,?一路过关斩将,非但跻身最后八人之列,?更于前两轮对决中,?剑芒如星,?大放异彩,击败了两名高手,晋级决赛。? 而他最后的对手,竟然就是天渺宗的苏诩之。 决赛当日,长生殿的南烛长老久违地露了面,乌木药杖轻轻一点,那座悬浮在折桂台正中央的高台便又缓缓落回了原地。 原来,最终对决便是在那巨大的古拙石台上进行。 上台前,衍星宫的弟子们都聚在了一处,虽说只有与游念霜亲近的飞驳在调笑着让他切莫下手太重,但其他人也是目光炯炯地看着少宫主,眼底满是崇拜与渴望。铃灵与岳峥自然亦是挤在附近,前者略显紧张,后者则是一脸的艳羡。 “游老弟就是最厉害的,你们说对不对啊!” 虽说这玄衣男子对少宫主的称呼着实是石破天惊,但衍星宫的弟子们此刻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有一人壮着胆子喊了声“对”之后,其他人也纷纷大声响应起来。顿时,游念霜身边就充斥着各种“少宫主势必折桂”、“少宫主剑技无双”、“苏诩之不堪一击”、“衍星宫碾压天渺宗”的呼喝声,偶尔还穿插着几句小声的“凌星剑才貌双全”、“少宫主倾国倾城”之类的怪话,听得他眉头紧锁,脑壳也嗡嗡作响。 游念霜惯常独来独往,以往在衍星宫也是副拒人千里的模样,哪里经历过被同门众星捧月般地围在中间,溢美之辞不绝于耳的场景。他无奈地看了罪魁祸首的岳峥一眼,抬手止住了周围的声音,不太自在地开了口:“……多谢。” 说完,他的目光便飘向了正笑盈盈地望着他的铃灵,微微颔首,温声道:“那我走了。” 铃灵用力地点了点头,还挥了挥拳头,对着游念霜扬声道:“一定会赢的!” 少女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被不远处的苏诩之听得一清二楚。他也刚从天渺宗弟子的助威阵仗中脱身,本已早早注意到了那嫣红的身影,此时又看了眼即将登上石台的游念霜,嘴角一撇,不由得生出几分莫名的烦躁。 哼,师叔的手下败将罢了,将其击败不过易如反掌。 在众人沸天震地的欢呼声中,两位天之骄子终于一左一右踏上石台,相对而立,一人素白如雪,一人雪青如霞。 最终之战,一触即发。 随着一声清越的钟鸣,?一双少年的眼中同时迸发出凌厉的战意。 苏诩之身形一动,?如同猎豹般扑向游念霜,?掌风呼啸中爆响起阵阵雷鸣之声。?他双掌翻飞,?每一掌都带着万钧之力,?似要以绝对的力量轰碎他的对手。? 然而,?游念霜身姿轻盈,?飘若游云,在狂风骤雨般的攻击中游刃有余。他手中的皓白长剑业已出鞘,剑光如织,?轻易地将苏诩之的猛攻一一化解。? 苏诩之的掌法惯以速度和威力着称,但游念霜的剑法则更为灵动锋锐,一时之间,两人斗得不可开交,势如水火。 眨眼间,两人手下便过了数十回合,掌影与剑芒在空中交织,发出阵阵轰鸣,观战者无不屏息凝神,目光紧紧盯着台上的每一招每一式,生怕错过任何细节。 “阿念,加油啊!” 就在此时,一名少女的声音忽然打破了凝固的空气,虽引得几人侧目,但大多数看客皆是无暇在意,只除了台上那两名战在一处的漂亮少年。 游念霜微微一怔,但很快眼中便闪过了一丝锐利的光芒,剑意更炽。而苏诩之也在听到那声加油时,面色一凝,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台下,脸上掠过一缕复杂的情绪。 终于,?借着一次错身而过的瞬间,?苏诩之忍不住压低了嗓音,忿忿不平地开口问道:“游小二,你和铃姑娘究竟是什么关系?” 游念霜心中一震,剑势却未曾停歇。白帝剑轻振,剑光如飞星点点,割裂空气,带出阵阵龙吟般的剑鸣之声。 为何苏诩之会知晓她的名姓。 他忽而又想起那日天渺宗的常归也曾唤她作“小铃铛”。 脑中杂音渐起,少年唇角紧抿,长剑一挥,?剑芒暴涨,如星河倾泻,?直取苏诩之要害。他冷声道:“我必将桂宫令呈予她手。” 苏诩之闻言,心头更是无名火起。世间少年有谁不知枕月仙姬的传说,桂宫之令,赠意中之人。本以为这游小二也算是有些骨气,却竟敢如此唐突铃姑娘。 他眼神一凛,口中轻斥,双掌猛然向前推去,掌影如天幕般掩覆全场。瞬间,整个石台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笼罩,遮天蔽日,掌风所到之处,空气震荡不已。 见此猛攻,游念霜非但无惧,眼中还闪过了一抹决绝之色。?他凤眸微阖,手中的白帝剑微微震颤,剑气如寒霜般凝聚于剑锋之上,下一瞬,剑光大盛。 “星陨!” 这一剑,宛如天际的星辰陨落,携不可逆转之势,凌厉而璀璨。那一瞬间,剑光仿佛穿越了时空,带着星空的浩渺与威严,又好似蕴含着天地至理,剑意与剑势浑然天成,化作一股亘古之意,直击苏诩之。 一剑斩下,苏诩之的攻势顷刻被劈出一道豁口,掌中凝成的风暴瞬间瓦解。他深吸一口气,体内真气狂涌,双掌推出,试图硬撼这一剑。 然而即便拼尽全力,他也只能令那道剑锋的方向偏移寸许。掌风在凛然的星辰之力面前溃不成军,苏诩之的身形也被逼得节节败退,直至体修那一往无前的气势皆被剑芒盖过,而他四面楚歌,已然无路可退。 最终,那道雪青色的身影失去平衡,从擂台边缘跌落,好歹是在坠地之前将将一顿,拧身一跃,方才稳稳落地。 在苏诩之落地的瞬间,高台之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似乎时间都在这一刻停滞。接着,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随即便如同山洪暴发般,整片折桂台都淹没在了翻江倒海的喝彩声中,声势连绵不绝,渐成奔涌之势,响彻天地。 游念霜立于石台中央,白衣轻扬,胸膛因呼吸的起伏变得格外明显,原本淡然如水的神色终是泛起一丝波澜。他抬眸望向台下,目光中掠过难掩的激动之色,直到找到了那个熟悉的朱红身影,才粲然一笑,苍白的面色渐渐红润,神色也复归平静。 “我做到了。” 第二十四章金桂生辉灵符扎堆 虽说折桂宴之首已是尘埃落定,但本届折桂宴却仍未结束。 之后,除去名列第二的苏诩之,晋级的八人中剩下的六人又轮番切磋了好些场,一一决出了他们间的先后顺序。 天意所钟的岳峥排在第九,再算上从不缺席的长生殿,总算是将本届有资格进入丹桂洞天的十名人选定了下来。 然而,说是十名,倒也不止十个人。先前决出名次,除了与进入洞天的先后顺序息息相关,同时也意味着名次更高的人,便能拥有更多的名额。 就好比游念霜第一,飞驳第八,衍星宫加起来便能再多带十一名弟子进入洞天——前者带九人,后者带两人。 乍一听,似乎第一名与第八名能带的人数相差也不多,但能进入洞天的都是仙门中的精英弟子,即使只是多上一人,对朝夕相处的同门来说,也意味着莫大的助力。 因此,这折桂宴除了能让年轻一辈的弟子一决高下之外,也是各大宗门暗自较劲的时机,说不准门中弟子就在丹桂洞天中遇上了什么机缘,为门派带来可遇不可求的无上资源。 今年这一届,衍星宫可以说是大获全胜,不仅游念霜一举夺魁,飞驳也拿下了第八席,再算上魁首循例多得的那一枚,竟是独得了叁枚桂宫令。 虽然飞驳摇着扇子,笑嘻嘻地只道“侥幸”,可铃灵后来也看了他的比试——他的剑法不似游念霜那般凌厉无双,走的是诡谲奇绝的路子,但也是极难应对,一不留神就被神出鬼没的剑芒直取命门。 铃灵见飞驳每次无论输赢都是一派漫不经心、好整以暇的模样,甚至都有几分怀疑他根本就未尽全力,算计好了就只想拿个第八名交差。 无论如何,?这场惊心动魄的折桂盛宴终是落下帷幕,?而丹桂洞天之行,?也已近在咫尺。 在折桂宴结束的当晚,由飞驳牵头,把“醉月仙”的大厨请到了衍星宫在广寒城的私邸,摆了几大桌筵席,所有弟子人人有份,而做东的,自然是少宫主。 铃灵与岳峥亦在同列,她面色复杂地看着飞驳毫不客气的吃相,没想到这人当着众多后辈的面也是这么不讲究,不过,看一眼身旁筷子比长戟舞得还密不透风的二师兄,好像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衍星宫到底是数一数二的大宗门,能来折桂宴的也都是门中翘楚,因此,在座的弟子几乎都已辟谷多年。更何况,?剑修的灵石向来都是为滋养本命剑而花得一干二净,?谁又有叁天两头地往酒楼里钻,?尽情吃吃喝喝的财力呢?? 毕竟,即使生意做到了飞驳的那个高度,他每次风卷残云时,也都是别人付的账。 年轻的剑修们开始还正襟危坐,不敢在少宫主面前造次,只是“醉月仙”的灵食灵酒实是不可多得的人间至味,不觉就越吃越香。再者,酒过几巡,终究还是酒酣耳热,席间渐渐也热闹起来。 铃灵照例还是与游念霜坐在一起,时不时便侧着头笑着与他说上几句有的没的,而少年也目光柔和地垂眸注视着她,唇角间或扯出微不可觉的笑意。 毫无疑问,慢慢就有弟子留意到了他二人的相处,窃窃私语起来。铃灵专注着虎口夺食,自然没有注意,而游念霜好歹也是过了段目盲的日子,如今耳力更是非同小可,被迫就听了个一清二楚。 也不知道少宫主是喝多了酒,还是听了太多类似“你数了吗今天少宫主笑了多少次”、“未来的少宫主夫人看起来胃口很好”、“衍星宫好事成双双喜临门门庭若市”的小声议论,白衣少年的双颊已是越来越红。 他难免开始有些后悔,不该任由师兄胡闹,让这许多人聚在一起,信口开河,越说越没了边。再听到离谱的话,他就忍不住去瞄铃灵,只见她仍是吃得津津有味,似是完全没有听见那些嗡嗡的声音,心中先是一松,过后,又莫名有些空落落的。 游念霜默默地捏着面前的酒杯,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犹豫了半晌,忽而开口,轻声问道:“铃师妹,晚些时候,你可有安排?” “嗯?没有啊?”铃灵头也不回,夹了块桂花凉糕,轻咬一口之后,顿时一脸满足。 “明日便要启程去丹桂洞天了,我想……先将桂宫令交付与你。” 闻言,铃灵立刻转过头来,伸出没拿筷子的左手,惊喜道:“好呀!” 游念霜一哽,在少女期待的目光下,抿着唇憋了半天,才缓缓道:“我有一处想去的地方,稍后,你可愿与我同去?” 铃灵诧异地睁大了眼,若是没记错,以往都是她主动拉着游念霜四处乱逛,这还是他头一次主动邀请自己做些什么。难道说,转交桂宫令还有什么特殊仪式不成?她没有犹豫,当即就点了头,心中倒是愈发好奇起来。 兴许是因为惦记着之后的约定,铃灵又吃了几筷子便觉得尽了兴,便用手肘去撞身旁的少年:“走吗,阿念?” “好。” 于是,铃灵小声地与岳峥打了个招呼,游念霜也与飞驳交代好了付账的事,全然不知自己又会被师兄讹走多少灵石。两人自以为是悄然离席,却不知根本已是万众瞩目。 游念霜带铃灵去的地方,是广寒城外那片种满了桂花的山谷。 此时已是夜半,白衣少年在前方默默带路,铃灵只顾跟在他身后,顺着蜿蜒的山路缓步而上,边走边新鲜地往四处张望。她还是头一次在夜晚来城外,月光下的山谷树影绰绰,与桃山的夜色倒是有那么几分相似,让她的眼神渐渐恍惚起来。 “到了。” 游念霜清冷的声音将铃灵从淡淡的离愁中领了出来,她眨了眨眼,环顾四周,发现他们竟然走到了峰顶的那株巨大的九龙桂下。 “阿念,你这是想许愿?可折桂宴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铃灵惊讶地看着一步之遥的游念霜,又转头看了看面前这株坠满了灵符的古树。 前几日,她又去逛了折桂台的那片小坊市,果然再次遇到了飞驳,却是改卖起了护身灵符。据他所说,由于彼时已是终试轮次,余下的选手互相都是知根知底,资料自然也已是无人问津。因此,他便换了门生意来做。 那灵符倒是不止他一人在卖,传闻是此地遗民的习俗,将心愿凝入符中,再系在城外山谷中的最高处、那株由枕月仙姬种下的九龙桂之上,便能为之祈福,以期愿遂。坊市里类似的摊位有好几个,却唯有他的摊前挤得水泄不通。 飞驳依着十大宗门的特色,做了十种精巧典雅的护身灵符,每日每种限定百枚,若是哪种卖完了,便会在摊位挂出类似“衍星宫售罄”的牌子告知众人。听上去似乎无甚特别,只是不知不觉,各个门派的弟子就有了奇怪的攀比之心——比哪个宗门的售罄牌子最先被挂出来。 虽然铃灵听得是似懂非懂,但飞驳坐在挂了整十枚售罄牌子的摊位前,眯着狐狸眼美滋滋地数着灵石的模样,她一时半会是很难忘掉了。 那日,他还塞了她一枚衍星宫的灵符,据说是特意为她备下的,不收钱。铃灵打量了半天那古雅素白的锦囊,顺手就收进了戒指中,摇了摇头道,二师兄已是轮空了,阿念也绝不会输,她没什么需要许愿的。 见飞驳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铃灵才像是反应过来,又讪讪着说了句,飞驳师兄也不会输的。 对方重重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没接话茬,只说自己还要再清点一遍灵石,让她去别处逛逛。 之后,她便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此时站在树下才想了起来,也愈发不解游念霜为何会带她来此。 游念霜被铃灵问得一慌,心中犹豫了片刻,明智地选择了将“师兄说这里夜色最佳”给咽了回去。 峰顶之上,夜风带着深秋的凉意,月光下的少年一身银白,衣决飘飘,似要乘风而去。游念霜手腕一转,那块金澄澄的桂宫令便出现在了他的掌心。 “……幸不辱命。”他缓缓地将那枚华美玉令往前一递,垂眼凝视着面前的少女,凤眸中好似有星辰熠熠。他轻声道:“愿卿不弃。” 第二十五章命中注定祸不单行 铃灵之前曾远远地看过桂宫令一眼,就在折桂宴的尾声——胜者们在中央的那块石台之上一字排开,十道金色的流光自九霄降下,翩翩跹跹地绕着石台转了几圈,才停在了他们的面前。 唯有游念霜,掌心中落下的是两道金光。 虽说桃山上从不缺奇珍异宝,但铃灵从未去过洞天秘境,自是好奇不已。她早就想问游念霜讨要桂宫令,至少,能看看是什么样也是好的。 此刻,少年终于将她心心念念的金色令牌递了过来,铃灵便连忙伸手接了过来,捧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看个不停。 这枚桂宫令是由罕见的黄晶玉髓炼成,其上用赤金雕了一簇栩栩如生的丹桂,整个看起来就是金灿灿黄澄澄的,华贵无比。 “嗯……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啊。”铃灵兴趣盎然地看了片刻,便略有几分失望。毕竟在修仙之人眼中,良金美玉这些人间至宝,不过都是寻常俗物。“千辛万苦拿到的彩头,竟然不是用天材地宝做的?” 闻言,游念霜哑然失笑,他摇了摇头,温言道:“真正的彩头,自是在丹桂洞天中。” “对哦,咱们可是要第一个进去的!”想了想那卷《风月谱》,铃灵顿时觉得手中的令牌顺眼了许多,忍不住爱不释手地摩挲起了玉令中央的桂花。 看着少女心无旁骛的模样,游念霜心中暗叹一声,果然被飞驳师兄说中了,铃师妹并不曾听过桂宫令的传说。他抿了抿唇,双指一并,一对绯色凤蝶便凭空出现,绕着他的指尖缓缓飞舞。 “哎?这又是什么?”铃灵立刻被殷红的凤蝶吸引,目光追随着它们飞行的轨迹,面露好奇。 “此蝶名唤‘灵犀’,每每成双同现,形影不离。若二人各执其一,?便可感知对方所在,循蝶寻至其处。” 这灵犀蝶是游念霜在上个秘境中的意外收获,虽然于他无用,但也算得上一件异宝。他本打算拿去坊市换些奇珍矿石淬剑,却因为中了蚀月幽昙的毒,许久都不曾顾及,如今,倒是物尽其用。 “明日丹桂洞天开启,你我兴许无法同行,我答应过要护你周全,是以……” 铃灵虽说自己不曾去过秘境,但也在古籍上看过一些记载,加之从岳峥那儿也听过不少有的没的。因此,只是一瞬就明白了游念霜的言下之意。 “所以,只要你一只,我一只,就算进了洞天也能找到彼此?” “嗯。”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指尖朝着红衫少女轻轻一点,一只红蝶便摇摇晃晃地飞了过去。铃灵学着游念霜,伸出食指,凝出一道微弱的灵力,那红蝶果然也绕着她缓缓转起了圈。 游念霜又简单地教了她几句口诀,直到铃灵也能自如地操控自己的那只灵蝶。 “这灵犀蝶真是神奇,如果也能分给二师兄一只就好了……”铃灵试探着撤去了缠在灵蝶上的那丝灵力,看着它毫不犹豫地飞向了游念霜,忍不住感慨道。 游念霜沉默了一瞬,看着那对形影相追的凤蝶,不太自然地开了口:“‘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似乎就是其名‘灵犀’的由来,取的便是比翼双飞之意,故而,都是成对成双……” “有道理,我和二师兄就算没有灵蝶,也肯定有‘灵犀’……到时候,一定能狭路相逢,绝处逢生!” 游念霜原本还在思量后面的话该如何继续,许是停顿得久了些,便被铃灵雀跃的声音抢去了话茬。看着少女心有所悟的模样,他未曾说完的话自然是再也说不出口。 绯色的凤蝶绕着少女的指尖翩跹而舞,好似桃山从不曾间断的落花在纷飞飘摇,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含着盈盈笑意,轻声慢语的嗓音好似有羽蝶在耳畔振翅。 游念霜忽然便觉得,如此似乎亦无不可。 铃灵正欲再向游念霜打听丹桂洞天的情况,忽然指尖轻点脸颊,神色间透出几分心虚:“哎,怎么都是你送我东西,明明是阿念折了桂,我都没给你准备贺礼……” 游念霜浅浅地笑了笑,凤眸中漾起星星点点的波光,他轻声道:“无妨,只要你开心便好。” 银色的月光下,美如冠玉的少年对自己展颜而笑,铃灵呆了呆,莫名地就有几分脸热,她小声道:“谢谢阿念,你真好。” 看着少女微红的脸颊,游念霜喉咙一紧,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脱口而出道:“有多好?” “哎?”铃灵眨了眨眼,似是没想到游念霜竟会问出这般问题,倒是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师父——她刚上桃山的时候,桃山翁和那几个师兄就经常如此,每每自己撒娇卖乖时,便总是要她分出个高下。 于是,她也并未多想,抿嘴一笑,无比自然地答道:“阿念当然就是最好的呀!” 游念霜垂眸注视着一步之遥的少女,皎洁的月光恰巧落在了她发髻的金铃之上,泛起一圈淡淡的光晕,让他仿佛回到了不久之前,只能隐约看到她轮廓时的日子。这一次,他仔细地想了许久,才轻声问道:“……你当真觉得我是最好的?比所有人都好?” 只是,这个问题对于九歌崖的小师妹来说,已经回答了太多次。 “不用比呀,师父是师父,师兄是师兄,友人是友人。阿念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没想到阿念年纪轻轻,却也喜欢玩师父那套啊……铃灵心中偷偷嘟囔了一句,嘴里驾轻就熟地说出了那句从不得罪人的回答。 只不过,为何阿念看起来好似有些失落?小时候,只要她这么哄哄师父或是师兄,他们都会笑眯眯地摸摸自己的脑袋,满意得不得了。 铃灵好奇地看着游念霜,正待问他何故如此,身后的九龙桂之上,却突然响起一声似曾相识的轻笑。 “噗。” 铃灵睁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的游念霜便一声冷喝:“何人在此?” 紧接着,九龙桂盘根错节的枝干上便传来一阵细碎的沙沙声,只见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随意地拂开了层层迭迭的花枝,一道高大的人影探出了半个身子,低沉的嗓音带着浓浓的笑意:“实在是对不住,在下本只想找个喝酒的好去处,未料到竟与凌星剑‘心有灵犀’。” 身着蓝衣的男子从树上翻身跃下,瞥了眼白衣少年凛如霜雪的脸色,轻咳一声,摆了摆手续道:“这花与月皆可鉴,我可绝非有意惊扰此番良辰美景。” 铃灵捂住嘴唇,指着面前的男子,惊声道:“……又是你!” 果然,那笑声属于一张熟悉的面容——枯木客,常归。 第二十六章狭路相逢长者胜 这事说起来还真不怪常归。 他修的无情道,心法比较特殊,其名为枯荣赋。如今他已练成了第六境,枯荷听雨——红尘人间意最重的地方,便是最适合他的修炼之地。之所以会大半夜地坐在九龙桂上喝冷酒,也只是图这儿的地利罢了。 毕竟,古树枝桠间密密地坠着的许愿灵符上,满满的都是烟火气息,以及,爱憎妄执。 常归原本想得挺好,既然折桂宴已是尘埃落定,自然也不会再有人来这九龙桂下许愿,于是,便挑了个月色最好的时辰独行上山。 却未曾想,让他目睹了这般少年心事,对方还是那个不经逗的小姑娘。 “是啊,怎么又是我。”看着红衫少女震惊的模样,常归摸了摸鼻子,苦笑道:“真巧啊,‘小铃铛’。” 闻言,游念霜眉心一皱,下意识便往前迈了半步,站在了铃灵的身前,似是想挡住常归的目光。 铃灵却丝毫不觉,反而从游念霜身后探出半个脑袋,一双桃花眼瞪住了那蓝衣男子,闷闷地开口道:“我不叫小铃铛,我叫铃灵。” 常归挑了挑眉,看着少女忿忿的模样,莫名有些好笑,便随手抱了个拳,微笑道:“在下常归。” 说完,他的目光便重又落在了那一袭白衣的少年剑修身上。 自打听到常归的那句“心有灵犀”之后,游念霜心中就一清二楚,这不速之客多半是从最开始就待在九龙桂之上了,自己先前的那番话,自然也是一字不漏的都被他听了去。 于是,少年人本就白皙的肤色便愈发苍白了几分,渐渐地,还染上了几丝可疑的淡红。 “……游念霜。”仿佛是为了冲淡自己的失态,又好似只是为了加入到那二人的对话之中,游念霜也硬邦邦地开了口。 只是刚开口,他便后悔了。 果然,常归立刻一脸讶然:“游小友,在下与你可绝非初次见面。” 见游念霜紧抿着唇,闭口不言,脸颊似是又红了几分,常归心中哑然失笑,忍不住又一本正经地接着说道:“也是,凌星剑一剑折桂,如今正是名动天下,又怎可同日而语?好叫在下重新认识一番,倒也理所应当。” 说着说着,他甚至还装模作样地朝游念霜拱了拱手。 铃灵站在游念霜身后,好奇地看了眼那个明显憋着笑的男人,又歪着头看了看游念霜非常不妙的脸色,心中诧异不已——到底是赢过阿念的人,三两句就又让他无言以对了。 只不过,修了无情道还这么没个正形,真怪。 上次二师兄怎么说的来着?铃灵皱着眉回忆了半晌,只依稀想起了“不像大冰坨子”这几个字。她一边琢磨着晚点一定要再好好问问岳峥,一边盯着常归默默地打量起来。 也许是今晚的月色过于晃眼,也可能是之前几次她看得都不够仔细,铃灵忽然发觉这个男人的下颌处泛着一层浅浅的青色,像是雨后石板路上隐约的湿痕,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这若隐若现的胡茬倒是让那张不太正经的脸透出了几分沧桑。 难怪他辈分高呢,看起来与自己和阿念就不像是一个年纪。铃灵又暗暗地在心里把最稳重的青崖师兄与常归比较了一番,随意地得出了一个各有千岁的结论。 “抱歉,无意打扰前辈雅兴,这便告辞。” 这时,游念霜总算冷淡地开了口,也不知是不是铃灵的错觉,总觉得他把“前辈”那两个字说得格外清楚,好似有种咬牙切齿的感觉。 说完,他便转身望向铃灵,低声道:“铃师妹,我们走吧。” 铃灵眨了眨眼,正想说些什么,游念霜却已经牵起了她的手腕,还轻轻地拽了她一下。 虽然她平日里常常拽着游念霜的衣袖和胳膊,但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拉自己。铃灵顿时就忘了之前想说的话,惊讶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便任由游念霜牵着,往山下行去。 夜半的九龙桂芬芳馥郁,漫山都是浓浓的金桂幽香。在越过常归身边时,铃灵却忽然又嗅到了一丝淡淡的苦涩之味,与第一次遇见常归时似是同一种香气。她脑中不禁浮现出蓝衣男子凭栏而坐,拎着壶酒,似笑非笑的模样,便忍不住回头望了过去。 月华如水,常归不知何时已转过了身,伫立在背光处,身影被拉得很长,笼罩在茫茫的夜色之中。阴影掩去了他的五官,只留下模糊的轮廓,唯有那双眼,在昏暗中依然清亮而深邃,让她想起破晓之前明澈又幽暗的海。铃灵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目光淡淡的,似乎在注视着自己,又似乎什么也没放在心上。 直到她被游念霜送回了客栈,那缕若有似无的苦味还依然挥之不去。铃灵便暗自决定,等下一次遇到常归时,一定要问问他喝的是什么酒。 只是,她没有想到,再次碰面竟来得如此之快。 次日一早,铃灵便随着岳峥出了城,又登上了折桂台中央的那块高台,与衍星宫一行汇合。据飞驳所说,历年来,都是从此处出发前往丹桂洞天。 没了乌泱泱的参赛者与看客,此刻的折桂台显得冷清了许多,只有高台上零零散散地聚集了本次折桂宴的胜者们。 苏诩之一眼便瞧见了铃灵,红衫少女站在一片白森森的剑修之中,实在是光彩夺目得有些过分。少年人面露惊喜,扬起手便想向她问好,然而,他转眼又想起了那日游念霜在擂台上的那句话——他差点忘了,铃姑娘之所以会来这里,只缘于她已收下了那可恶的游小二的桂宫令。 苏诩之面色一暗,刚刚抬起的手便握成了拳,人也背过身去,垂着头,不再四处张望。 只是,身旁的师叔却在这时撞了撞他的肩膀,低笑道:“看什么呢,人家小姑娘和你打招呼了。” 回过头,苏诩之果然看见铃灵在不远处朝自己点头致意,看着她清甜的笑容,他也情不自禁地咧了咧嘴,傻傻地点了点头。 许是苏小公子过于紧张,他并没有察觉,红衫少女的笑容明显带着几分不自在。 铃灵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又见到了常归,今日在场的不应当都是前往丹桂洞天的人选吗,为何他会在此?她略有些僵硬地与对方打了个招呼之后,便想去寻飞驳再问问秘境的规矩。 恰在此时,空中忽然传来一阵鹤鸣。 “是长生殿!” “南烛长老来了!” 果然,一行身着天缥色长袍的修者乘着白鹤飘然而至,正是长生殿的众人到了。 先前还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聊天的仙门弟子便自觉依着门派分列而立,转眼间,便站成了几行。人群中,唯有两人格外的惹眼,一个便是自称散修、独自而立的岳峥,另一个则是站在衍星宫最前列、一袭红裙的铃灵。 游念霜那日在决赛擂台上对苏诩之说的话,虽说声音不大,但仍能被修为高深的修者听得一清二楚。擂台旁的常归自是一字不漏,甚至还身临其境,见证当场。除了他之外,在场也有几名知情的元婴境修士,当下便小声地议论起来。 “难道凌星剑的桂宫令是赠给了那名女修吗?” “那女修出身何处?怎好似从未见过?” “桂宫之令,赠意中之人?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衍星宫的高岭之花怎么这么容易就被攀折了!” 虽是窃窃私语,但这般距离,饶是普通人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再配上几道隐隐打量的目光,比当日在擂台上的对话还要更少几分收敛的意图,铃灵却不明所以,只听得神情越来越茫然。身旁的游念霜则不必多说,身负长剑的少年背绷得笔直,看似坚不可摧,其实耳尖都红成了一片。 幸好,南烛长老及时地抬了抬手,众人当即便安静了下来。 兴许是没了观众,惜字如金的南烛长老竟然连场面话都没有准备,他举起了手中的乌木药杖,往半空中轻轻一点,一扇巨大恢弘的光门便骤然浮现,有如画卷一般,在空中缓缓展开。 铃灵仰头朝光门中望去,只觉门内七彩流溢,光华变幻莫测,宛如梦幻之境,却让人丝毫无法窥见其内的真实模样。 这便是丹桂洞天吗…… 游念霜昨夜便已与她约好了,虽说他是魁首,但仍打算与她不分先后,并肩而入。眼看着自己的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历练就要开始了,铃灵不免有些急切,她目光闪闪地望着须发皆白的南烛长老,只盼他点头示意,便要拉着游念霜一马当先,闯入光门。 然而,人群中却有一个高大的身影缓步向前,正是一袭绀青道袍的常归。 只见他不慌不忙地行至光门之前,右手微扬,三指在空中轻轻一拈,一枝九龙桂便凭空出现在了他的掌心。随即,他手腕一抖,枝头上层层迭迭的桂花顷刻化作齑粉,在空中缓缓飘散,好似落了场金色的雨。 常归便握着手中仅余的枯枝,在那扇光门上随手划了一道,瞬间,光门之中泛起了一阵阵涟漪,七色光芒流转交织,好似平静的湖面被投入巨石,激起了阵阵波澜。门内的景象也随之波动起来,变幻莫测。 就在此时,常归转过身来,冲着众人遥遥一礼,便迈进了光门。